生命中最美的部分-赤脚的水,赤脚的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走近赤水河,我终于明白了它为什么叫赤水河了。我是把手伸进从四川这边的二郎镇和贵州那边的习水镇中间流过的这条河里,伸进它蹦蹦跳跳的水里,才发现这个秘密的。当然,我看见的赤水河,也像你看见的赤水河,水有点泛红,但是,我不敢冒昧地把它和血联系起来,和当年红军长征曾经两次从二郎滩古渡口横渡联系起来。我觉得这样联想太牵强附会,太意识形态。我要自己用手去探一探、摸一摸。而就是这样的探一探,摸一摸,让我忽然感觉到了赤水河的异样,感觉到就像摸到了一个人的皮肤、一个人的体温,感觉到这个人隐藏在皮肤里的脉搏在隐隐跳动。这个发现让我吓了一跳:赤水河是一条打着赤脚流淌的河?赤水,是打着赤脚行走的水?那么,赤水河泛出的红,就该是它赤热的血液透过流水的皮肤呈现出来的颜色了。

    一滴水流到大海,要走多么远的路?一滴水,当它沿着千峰万壑东奔西突,要涉过多少山崖、多少险滩?要吞咽多少泥沙、落叶和大地荡涤的污秽?还有,在这条河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行旅中,将遗落多少汗珠,多少泪珠和血珠?因此,一滴水流到大海,是一滴伤痕累累的水,面目全非的水;一滴发咸发苦的水,一滴老了的水。但一滴水从云贵高原的镇雄县流到仍属云贵高原余脉的茅台镇、二郎镇,却还是一滴青涩的水,一滴纯净的水,活蹦乱跳,血气方刚,就像一只公鸡刚刚打鸣,一个十八岁的儿郎情窦初开。甚至,它还带着点孩子的童真,带着点青衣少年尚未蜕尽的顽劣,你看它时而化作袅袅山岚,腾云驾雾,兴致勃勃地浪迹到天上去了;时而钻进两岸种植的米高梁地里,滋润它们的根须,再沿着它们颀长的茎秆,攀到尾梢结着赤红而圆润的颗粒里,和这些细珍珠红玛瑙般的小小颗粒一起生长和成熟。所以,在我的眼睛里,赤水河的水,是天真烂漫的水,青春年少的水,它们打着赤脚行进,把云贵高原野天野地的山川、树林和岩隙,当鞋子穿。

    在二郎镇,赤脚的水和赤脚的郎,就这样相遇了。

    我说不清是赤脚的郎挽留了赤脚的水,还是赤脚的水碰上赤脚的郎,忽然觉得它已经长大成人,应该另辟蹊径了。总之,在这个千年古镇,那些打着赤脚的郎就用这些打着赤脚的水,同时还用这些水养育的红色米高粱,洗手作羹,酿出了一种中外闻名的叫“郎”的酒,还红花郎、青花郎。都说这是天意,是大自然情有独钟的恩赐。后来人们才皓首穷经、旁征博引,说这里的地势是如何如何的得天独厚、鬼斧神工,说地处亚热带的二郎镇是如何的气候温润、水质优良,常年和昼夜的温差相差无几,亘古不变,说密布在山川和镇子上的那个岩洞里的微生物,又是如何的活跃,如何的水乳交融地加入了酿酒的进程,然后便渐渐地,天遂人愿地,让他们的郎酒在酱香型酒类中引领风骚。

    真是都赤着脚!那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么说吧,重阳投粮,端午制曲,让一年中的24个节气参与郎酒的整个酿造过程,是他们的独门秘籍,其中要经过晾堂堆积、回沙发酵、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然而,这才是酿造酒的原浆,之后要陈放在天然溶洞里,让它们历经时间的清澈和打磨,去其辛辣、浮荡和张狂。当它们进入勾兑时刻,那已是十几年或几十年后的事了。

    幸运的是,我正赶上了重阳投粮的日子,也即粒粒灿烂的米高粱纵身为酒的日子。为什么要重阳投粮?据说每到重阳时节,河清海晏,赤水度过了它春天的轻扬、夏日的狂野,开始进入能浮起酒杯的滥觞日子;据说当地出产的红色米高粱,只有到了重阳时节,方吸足日月精华、天地灵性,突显粒小、皮薄、温润、淀粉含量高的本质。外地的高粱经过五次取酒就被榨干了,它们能取到第七次。

    跨进硕大的飘着浓重酱香的车间,举目望去,但见这边是装在麻袋里层层叠叠码放着的等待清洗后投进蒸锅蒸煮的原粮,那边是小山样堆着的经过蒸煮的酒糟(酒醅)。酿酒师傅们围着刚蒸煮过或经过几次蒸煮的酒糟(酒醅)来回忙碌着,不允许一粒从不同糟堆上滚下来的颗粒相互混淆。有的不时把手插进糟堆里,测试它们回沙发酵的温度。令人惊奇的是,他们都赤着脚。即使在刚蒸煮过还在冒着热气的糟堆下劳作,也都赤着脚。刚蒸煮过的糟堆热浪翻腾,从糟堆里流出的液体把四周的地泡得滚烫,他们也不觉得热,不感到烫。我看见他们赤着的脚都被烫红了,红成了赤水河的颜色,但没有谁在乎,没有谁停下来。问他们为什么不穿鞋,他们笑了,说酒是最干净的东西,在这个车间酿酒的人,从来都不穿鞋,几辈子的人都不穿鞋。我若有所思:是因为酒里住着酒神吗?他们赤着脚,既为酒的洁净.也出于对酒神的敬畏?我想是的,一定是的。我能看出来,在郎酒人的心目中,赤裸的脚是人体最干净的部位,也是与水土最亲近的部位,它们踩过山川,踩过河流,踩过花草,和当地的山川、河流、花草,和满天满地弥漫的微生物一样,都以最纯粹最接近天然的姿态踏进酿酒的门槛。想到这一层,我不禁唏嘘:原来酿酒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仪式,一种精神,一种对天地造化的顶礼膜拜。

    天府,天镇;天水,天足。以如此虔敬和赤忱酿出来的酒,如果用语言来赞美,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四个字:天工开物。

    待在暗香浮动的车间里,竟有些醉眼蒙咙。这时再看那些穿着蓝色或红色工装打着赤脚的酿酒师傅,我忽然分不清他们是站在一滴酒里,还是站在一滴酒外。有那么片刻,我看见他们长长的头发都盘了起来,长过膝盖的衣衫有一角被塞在腰间紧扎的汗巾里;在不远处石板铺地、炊烟缭绕的村庄里,依稀听得见语音温婉的女眷在“官人官人”地唤着……那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让人不知今夕为何夕。

    又去看储酒的天宝洞,其实是去接受震撼,接受打击和崩溃。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生的喀斯特地貌溶洞,高大深邃,势若虎踞龙盘。走进去,一步一悬疑,一步一惊叹。当我的目光渐渐适应昏黄灯光下的幽暗,成千上万瓮酒寂静无声地浮出来。这些用当地的泥土烧制的酒瓮,膀大腰圆,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头上泥盔般顶着一只圆形瓦盖,瓦盖下千篇一律地压着一块暗色红布。它们排列整齐,大小有致,小的装300斤,大的装1000斤,正沉入令人惊恐的冥想之中。因为储存的时日已达十几年,或几十年,瓮的周身长出一层柔柔的毛茸茸的东西。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立刻被弹了回来。不是经年飘落的尘埃,也不阴冷和湿滑,是我触到了一层用羊绒和玉片编织的盔甲。我害怕它们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声断喝。有人说它们像秦朝墓坑里的兵马俑,这我万万不赞同。兵马俑有呼吸、有血液流淌吗?没有。兵马俑是雕塑的泥土,是用火焰烧过的泥土,没有生命了,连塑成它们的泥土也没有生命了,但储存在这里的酒有生命,它们不仅有呼吸,有血液流淌,而且还在生长,在聚集,在养精蓄锐,卧薪尝胆,就像天空在聚集沉雷和闪电。要我说,它们更像一支军队,一支每个心脏都在怦怦跳动的正在待命的军队,一个由无数赤脚儿郎组成的庞大兵团。或者说,它们是酒中的黄埔军校、西点军校,酒中的虎责之旅。这时,你再看那些大瓮和小瓮,看见的,分明是经过锤炼的大将军和二将军。它们集合在此,是继续来淬火,来开刃,来锻造和提升的。如果你有一只军人的耳朵,在整肃的寂静中,听得见吹角连营、马蹄声脆,听得见它们在未来的战场发出的惊天动地的杀伐声。

    我是和云南人雷平阳从北京结伴去二郎镇的,头晚说到喝酒,我对他吹牛说,我不善饮,酒量粗浅,但从来没有醉过,没有失态过。他说那好,到郎酒厂去陪你醉一次,不醉不归。到了二郎镇,主人盛情相迎,拿出了他们堪称酒中的佳品让我们放开来喝,从中午喝到晚上。但是,我硬是没有当着主人和雷平阳的面喝醉,也没有失态。尽管喝完酒后,我有些踩在棉花堆里的感觉。不过,我心里清楚,这是赤脚的郎用它的绵密,用它来自天阙的赤诚和纯粹,扶住了我的尊严。

    啊,赤脚的水,赤脚的郎,那一夜你让我酣畅淋漓!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