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伫立在岸边,久久地看着这条河,看着河两岸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如同被斧头劈出来的那些沧桑满面,布满雨水和风痕的崖壁。我注意到了,河道上还有许多孤立的岩石,它们都谦卑地闪在一旁,面向河流的一面同样被时光的斧头狠狠地劈过,而背面却如同我们的后脑勺,顽强地保持着原有的弧度。我甚至感到这些与河相守的岩石在蓝天下轻轻地蠕动,仿佛我在某片海滩上看到的那些不断从水里探起头来的海豹,睁着两只乌黑的眼睛。我想,如果河流两岸的岩石也有两只乌黑的眼睛,肯定会像海豹那样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我。这让我有点恍惚,感到有些说不出的诡异。我又想,如果这条河流和这些岩石会说话,它们会对我说什么?是拒绝让我走近,还是欣然向我敞开?
河叫泸溪河,听见当地朋友说出它的名字,我不用问就知道是哪两个字,因为我觉得它就应该是这两个字,应该叫泸溪河。如同在它的两岸应该长出我所熟悉的芦苇、巴茅和一蓬蓬箭杆般竖起的水竹;在它偶尔闪过的村落里,应该有白墙黑瓦的房屋,有树冠硕大仿佛云团般蔓延开来护佑着村庄的古樟,有屋角的飞檐像乌鸦的翅膀那样在浓密的枝叶间昂然翘起的宗祠,宗祠里又应该有残损的石雕、木雕、局部已塌陷的戏台,有让孩子们心生恐惧的列祖列宗的牌位,有天井四周的麻石被檐上的雨水溅湿后缓慢生长出来的苔藓,而且这些苔藓都是淡绿的,由深到浅,从有到无,像一群绿蚂蚁爬着,爬着,便爬散了,消失了。有些事物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但没有道理其实就是道理。或者说,没有道理的事物往往都深藏着自身的秘密,只是这秘密暂时还没有被人们窥破。
泸溪河就是这样的一条河流。虽然它的清澈,它的委婉,它经过反复淘洗之后堆积在河滩上的卵石,它两岸密集生长的植物,它碧水倒映着的在天空中飞翔的鸟儿,与南方任何的一条河流没有多大区别。但它的内敛,它的含蓄与沉稳,它作为溪流时的含而不露,作为河流时的坐怀不乱,却隐隐传达出一种幽远和神秘,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和坦荡。即使在洪水滔滔之时,它也不刻意渲染自己的轰轰烈烈。如果动用一个比喻,我想它就像一个老人,城府深厚,既让你感到慈祥与谦和,又让你感到敬畏。你会惊谔地发现有什么东西失落在这里。
坐上竹筏顺河漂流,我依然默默无语,把虔诚交给在竹筏下渐渐深入的流水。诚实地说,我是个不愿喧哗的人,也不愿稽古搜奇,对那些牵强附会的想象总是保持着警惕。导游小姐手握导筒,话语滔滔,沿途指着呈现出各种姿态的岩石在不断地诉说。我只感到语词的花瓣随风飞舞,一片片从空中飘落,好像有僧尼峰、仙桃石、莲花石、试剑石、玉梳石、丹勺岩什么的。我认为以貌取人是不好的,以貌对待大自然,也有失恭敬。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探寻、去辨认,希望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这是枯水季节,河流已回到溪流模样,狭窄的地方容不下两只竹筏齐头并进或交汇。但河水格外清澈、舒缓,潺潺谖谖,流得不慌不忙,认真而又仔细,看不见一粒沙子混迹其中,如古籍记载的“溪水澄滢、可鉴毛发”那种样子。河上的风,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当你感受到它在吹拂的时候,其实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如童年时母亲自己在睡梦中为我们摇着扇子。真有些不可思议啊!我是说,泸溪河里潺潺谖谖流淌着河水,与它沿途如同被斧头生生劈过的岩石,竟然能形成如此大的反差,这太神奇了。再回味偶尔吹着的风,可说是柔骨无力,但它怎么就能和雨水共谋,把沿途刀劈斧砍的岩石和崖壁,吹得锋芒尽失、孔洞斑斑?
竹筏不知不觉进入一个深潭,一个叫仙水岩的地方。这时河水已变成沉沉的一片深蓝,几乎凝止不动,平滑的水面像一块巨大的先经过打磨后又被抛光的碧玉。撑筏人已收起竹篙,横着提在手里,任凭竹筏自由自在地漂荡。天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渐渐地压过来,势大力沉,我慌忙抬头,但见站在深潭中的岩壁冷面相向,陡然拔起,有如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直直地立在面前。望着切开天空的绝壁,所有的人,所有期待已久的眼睛,在此时,都有一种置身庙堂的庄严。
崖壁上散落的洞穴,洞穴里静静搁置的悬棺,清晰可见!
现在,我要说说龙虎山的特殊地质构造了。泸溪河从龙虎山世界地质公园静静地穿过,流到巨大的布满洞穴和崖墓的仙水岩时,可说已进入它的华彩段落。而托举出这段华彩的,是它以独特的地质变化构造出来的丹霞地貌。
丹霞地貌我并不陌生,几年前,在新疆的罗布泊周围,在著名的风都魔鬼城,我都见过。但那儿赤地千里,基本上寸草不生,呈现在面前的是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的红色山冈。那一柱柱似乎还处在生长阶段的石峰群,看上去,只是一个个相继崛起的大土堆,正在接受岁月的凝固和剥落。狂风啸起之时,飞沙走石,鬼哭狼嗥,天地一片浑沌。看见在泸溪河两岸蜂拥的断崖,在断崖上葳蕤生长的草木,和在群峰间清澈流淌的河水,你才知道,或许只有这里的地貌,这里的碧水丹崖,那才配得上“丹霞”二字的绚烂,“丹霞”二字的奇幻与柔美。
地质学家描述说,早在一亿年前,龙虎山还是一片汪洋,地处在巨大的信江断陷盆地之中。在晚侏罗纪至早白垩时期,盆地边缘有活火山喷发,导致大量燃烧着的沙石向低处涌流,经湖水冷却,迅速沉积成红色火山地貌。到晚白垩纪,烈日当空,气候炎热而又干燥,湖水慢慢干涸。当雨季来临,从四周高山上汇集的洪流携带滚滚泥沙和碎石,倾泻而下,在原有火山地貌的基础上开始形成以块状沙砾岩为主的岩层。因为沉积的沙石里含有锰、铁等矿物质,经剧烈氧化,使岩层呈紫红色或赭褐色。在随后的地壳运动中,临近的武夷山脉纷纷隆起,把地处信江断陷盆地的龙虎山抬升为陆地。以后漫长的时光中,露出地表的紫红色沙砾岩受到流水和风的冲刷和侵蚀,慢慢被切割成巨大的方形山——教科书称之为方山。接下来,方山受到地壳运动造成的断裂带的挟持,在剧烈摇晃中,逐渐形成崩塌、倾斜、相互挤撞的景观,以及网纹状的节理和裂隙。那些凭借自身的努力相继冲出地面的岩石,就像一支队伍在受到围困时展开绝地反击,各自夺路而走;又像一块扔进油锅的豆腐,因各种不同物质的水分被强行挤干,其状态各异的断面和收缩面便迅速显现出来。让人惊叹的是,在这之后千万年的时间深处,作为沙砾岩中最脆软的部分——那些网纹状的节理和裂隙,经过柔韧的流水、时疏时密的雨水,还有像抒情诗般徐徐吹来的风,以柔韧而持久的力量,不厌其烦又不舍昼夜地荡涤啊、敲打啊、吹拂啊,终于抵挡不住,渐渐地被侵蚀、溶蚀和淘蚀,最终被掏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横状或竖状的洞穴。
事后,虽然从当地的史志中,人们查到了宋代以来的零星记载,但真正发现仙水岩的丹崖上有神秘的悬葬,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在这些丹霞地貌形成后至前人以丹崖上的洞穴作为葬身之地,和这些悬棺被搁进洞穴后到几十年前被发现,必须以万年和千年计算,这足以显示出时间的空白和苍茫。而且,在漫长的时间中发生的变迁,是我们今天用想象和推测无法填充的。
说起发现丹崖上的悬棺,还颇有些戏剧性。事情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当时在泸溪河仙水岩段捕鱼的渔民,忽然听见丹崖上有东西噼噼啪啪地落下来。仙水岩之所以叫仙女岩,在当代虽无文字记载,但口口相传下来的诡异,还是存在的。胆大的渔民小心翼翼地把船划到深水静流的丹崖下,一看,都是些已经腐朽的破草帽、破竹片什么的,还有形似棺板的朽木。渔民们抬头望向丹崖,只见上面的洞穴门户大开,隐约露出几具棺材,不禁大吃一惊,慌忙向政府报告。临时收集的东西先是送到贵溪县博物馆,再送到江西省博物馆,专家们见了眼睛发亮,说,那可不是什么破烂,是新出土的宝贝,马上下令不得接近悬棺。
1978年10月8日至1979年的1月17日,县里和省里的专家对仙水岩丹崖上的悬棺正式进行联合发掘。他们运来5000根毛竹,在水面上搭成五层厚的竹排,再在竹排上竖起几十米高的铁架,又找到当地常在悬崖上攀爬的药农,在他们的帮助下,第一次进入洞穴,与那些神秘的逝者近距离相会。
在这次联合发掘中,共清理了18个洞穴的墓葬,发掘棺木37具,比较完好的成人和孩子骨架16副,出土陶器、原始瓷器、骨器、竹木器、纺织品等220件。经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用碳-14测定,3号墓悬棺距今2550年+85年,树轮校正年代为2590年+135年;4号墓悬棺距今2585年+75年,树轮校正年代为2650年+125年。最让人振奋的是,出土了36件具有相当科技含量的纺织机部件,说明当时的纺织水平已超过我们的想象;还有两只鱼尾木琴,其中一只长174厘米,除琴弦腐朽外,琴体完好,两排十三孔洞均匀,经上海民族乐团鉴定,认为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十三弦琴,为研究我国古代乐器增添了一件珍品级实物;从崖墓中出土的兽首鼎、双耳陶缸、盘口陶、独角陶,工艺和造型令人叹为观止,在当地至今仍为稀罕物。
而距当今2500多年,是个什么年代呢?
春秋战国!
那么,悬葬在泸溪河仙水岩丹霞洞穴中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既然从断崖上突然冒出来,在当地未留下丝毫的传承痕迹,或者说,与如今依然生活在河流两岸的人,扯不上任何关系,难道是天外来客?
经过专家们考证,天外来客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他们从外地神秘地迁徙到这里,然后在这里繁衍生息了相当几代或十几代人,又神秘地迁走或者被突然灭绝,却是不容置疑的。专家们根据悬棺的出土文物不见任何汉文符号,又根据发现悬棺的地方大多是多民族生活的地区,而且有些少数民族确有悬葬习俗,大胆推测说,龙虎山泸溪河断崖上的悬棺,是在当地留下过印记的古越人所为。因为《辞海》中有关古越族的辞条指出:秦汉以前,古越族即广泛分布于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部落众多,故又称百越族,从事渔猎、农耕,以金属冶炼和水上航行著称,有断发纹身传统。当地学者联系明代贵溪冷水银矿、德兴铜矿和永平铜矿历史上的土法开采、冶炼方式,觉得泸溪河断崖上的悬葬者,就应该是历史上曾生活在当地的百越人。因为《太平御览·州群部》有记载:“干越,今余干(汗)县之别名。”而干越族,就是江西的百越族;龙虎山所在的贵溪县,当年就属余干(汗)县管辖。后来又从当地史志中查到这样的文字:干越人“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越之常性也”,“蛮地多楠,有极大者刳以为舟”。说明历史上的百越人善架舟楫,酷爱狩猎,长年在水上以渔猎为生。这与泸溪河断崖上的悬棺多为硕大的楠木挖凿而成、象征显赫地位的棺木里曾出土龟片不谋而合。例如在第12号崖墓中,摆放着12口棺木,正中的那口最大最长的独木棺,可并肩安放四条汉子,作为权势象征的龟片就是在这副棺木中发现的。这又与史料记载的百越人把巨大的楠木挖凿成独木舟出奇相似。
至于古越人为什么来到泸溪河畔,以后又消失得不见踪影,学者们以飞扬的想象解释说,那是因为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交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当越王勾践向吴王夫差俯首称臣、甘当其坠马之蹬时,古越人不堪吴人的烧杀抢掠,被迫大量向外逃亡,导致民族大迁徙:有的东逃到临近大海的福建;有的由鄱阳湖水系溯流而上,进入洞庭湖水系;更多的沿着长江挂帆逆行,融人沅江、左江、右江、嘉陵江、金沙江等湖南、四川、云南、广西如今的少数民族世居之地。为什么在这些地区曾先后发现悬棺?其丧葬传统,就是这些外逃的古越人带去的。也就是在这样的出逃和逐渐的融合中,古越族也演化为百越族。紧邻福建武夷山的龙虎山,由于离古越人世居的越地最近,所以出现的悬棺最多、最集中,也最古老。而最早的,据说应该有2800多年。
听到这些解释,我有些心惊肉跳,直感到心里被堵着更大的疑团。幸好我的注意力只在泸溪河,只在仙水岩的那些断崖悬棺上。我在想,曾经生活在泸溪河两岸的古越族人,在死去之后,为什么要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尸首葬在碧水丹霞、高不可攀的洞穴?仅仅是人们所说的,那是这些被时光剥蚀的断崖,干燥、通风,能让他们的躯体长久保存吗?或者,那是为防止盗墓者盗墓?恐怕未必,至少不完全是这样。我要提出疑问的是,既然他们连家国都失去了,把祖宗的墓茔留在了故土上,自己就那么在乎魂归何处?再说,如果他们害怕歹人盗墓,他们就不会想到,既然他们能把那么巨大和沉重的棺木送上断崖,仅仅看中财物的盗墓者,就不会用一根绳子从崖顶荡进洞穴,把他们随葬的财物扫荡一空?再说,悬棺里的随葬品,都是一些死者生前用过的物品,并没有金银财宝,值得让盗墓者惦记么?哦,疑团太多了,有许多说法太经不起推敲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渐渐激动起来。我觉得有必要另辟蹊径,也存在另辟蹊径的可能。例如,我知道,古越人聪明、勤劳,性格异常坚忍顽强,尤其热爱自己的家园,对耕种水稻独有心得,早早就懂得稻株有雌雄一说。越王勾践在卧薪尝胆,准备对吴国反戈一击之时,传说首先采用的就是爱将文种奉献的计谋:利用给吴国提供稻种的机会,大做手脚,结果让对方种下的庄稼,只结籽,不灌浆,长出的全部是秕谷,一举断了吴国的粮草。而如此釜底抽薪,吴国焉能不败?以此推论,我们可以设想,在战乱中流落到泸溪河畔的这支古越人,他们是非常热爱土地、热爱滋润着这片土地的泸溪河的。因为在他们远走他乡的时候,是这条流淌在美丽的丹霞地貌中的河流,和它两岸的土地,给了他们另辟家园的希望和慰藉,抚平了他们满是创伤的心灵。他们在这里种植五谷,捕捞鱼虾,男耕女织,使黯淡的生活重新又明亮起来,喧腾起来,人丁也开始兴旺发达。因此,他们对这条河流,对河流两岸的土地,是心怀感激、情有独钟的,以至产生了一种近似宗教般的精神崇拜。对此,我们可以从他们随葬的大量生活和生产物品中得到印证,从他们把龟片当作镇棺之宝激发想象。正因为这样,在他们死去之后,就希望能卧在高处,天天看着这条河流和这片土地,看着他们的后代继续在这里生活、劳作、繁衍生息。或许还有另一条思路:古越人的复国情结格外深重,在生前无不梦想返回自己的家园,因而当他们的老人和孩子不幸死去,活着的人便把尸体暂时存放在干燥通风的断崖上,以便复国还乡的那一天到来,他们能很迅疾地带亡灵回家。你想断崖下面就是河流,还有哪种方式比这更理想?而且,顺着这条思路探讨,我们也能解释两千多年前生活在这里的古越人,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就像一阵消失的风。只是他们一代代活下来,原来的古越族经过长期流变,逐渐变成了百越族并融进了当地族群,而此时断崖上的悬棺却多了起来,多得让后辈对先人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悬葬这种方式最终便衰落成一种习俗。或者说,历史在不可挽回地递进,随着复国还乡意识的淡化,百越人终于变成了当地人。
那么,泸溪河碧水丹崖上的悬葬,说到底,其实是一种精神守望?当我坐在竹筏上,痴痴地望着那些若隐若现的棺木,几乎被自己的狂想吓住了。
但为什么不是呢?你想,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把我们葬在高处,这样既能守望着哺育过我们的河流、村庄和田园,又能守望着我们的儿女像青草那样生长,像花朵那样绽开,这是一种多么温馨的归宿,多么完美的境界……
2010年11月26日 北京平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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