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这样的题目在当时司空见惯,不容易引起注意,但是,每当遇上从南方战区投递来的文字,我都会正襟危坐,叮嘱自己务必格外用心。是先看到了那个陌生驻训点的地名才重视这首诗,还是先看中这首诗才去寻找信封上那个陌生的地名?现在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刚看过两三行,那个壮士断腕般的场面便呼之欲出:“把酒瓶盖咬掉,咬掉/口,接住长江接住黄河/举起出征的酒碗/我们豪饮男儿的烈性//醉吧,不醉不是英雄/醉了,灵魂才会更加清醒。”我承认,在读着这首诗的时候,我的心被诗里奔涌的那种悲壮和决绝一下揪紧了。我知道同是用方块字书写的文字,同是用这种文字表达铁血豪情,一个暗自在胸脯上贴胸毛的人,和一个真正敞开胸膛准备上战场的人,是有本质区别的。具体到这首《出征酒》,当你沿着它构筑的通道往纵深走去,不仅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而且能感到那个用牙齿咬掉酒瓶盖,希望喝下一条长江和一条黄河的人,就是明天要去追魂夺命的人。那种临战前的义无反顾,那种随时准备把生命交出去的豪放和坦荡,远远超出了一首诗所能达到的冲击和震撼力。换句话说,这里的“诗”和“人”,已经血肉模糊地纠缠在一起,融合在一起,人是诗的魂魄,诗是人流淌在如火如荼文字中的血液、心跳和呼吸。你如果有心去亲近这些文字,抚摸这些文字,你会发现它的字字句句都是滚烫的、灼热的,以至也想和他一块豪饮,一块酩酊,一块呐喊和呼吼,然后相互捶捶对方的胸膛说,好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喜欢陈灿的这首诗,并非它的语言有多么优美,思想有多么深邃,而是战争突然把他推到了生与死的悬崖,这使他自觉不自觉地抛开了某些诗人惯常的滥情和伪饰,以自己最真实的生命和灵魂进入诗歌,从而一步抵达了人们的心灵。这是许多诗都难达到的那种最通透、最犀利的境界。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要求它什么呢?要求它曲径通幽、盘根错节,为把它写得更像一首诗而云遮雾罩?这无异于隔靴搔痒,装腔作势,东拉西扯。这是在写战争啊,写马上就有人头落地的壮士出征,如果一针扎下去,半天渗不出血来,那么你写的战争还是战争吗?
就因为诗里流淌着滚烫的热血,陈灿这个名字一眼就让我记住了。然而,正当我满怀期待,试图再一次看到他和读到他时,他却从来稿中消失了,如同闪电被夜空收藏,明月被乌云遮盖。在日后的来稿中,我曾刻意寻找过,反复翻阅过,可是没有,就是没有。因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想起陈灿这个名字,想起他那首名叫《出征酒》的诗,心里就像猫抓狗啃似的,落不到实处。我想,已经出征的陈灿,他还好吗?他正在哪座山岳、哪片丛林里冲锋陷阵?一年后我也上了前线,在麻栗坡那座著名的像大寨梯田般盘旋而上的烈士陵园,我心怀忐忑,在碑林中久久地盘桓,一面碑一面碑地走去辨认,同样一无所获。后来我才知道,当我在寻找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后方某个医院的病床上疗伤。而且他在那张铁床上一躺就是两年!再后来才知道,他是在陡峭的山崖上向峰顶发起冲击的时候,猝然被一发炮弹掀翻的,额角当即鲜血如注,人直接从山崖上滚落到深深的峡谷。当他醒来时,听见的是嗡嗡嗡嗡的引擎声。原来他正被直升机紧急送往云南蒙自的一家战地医院抢救。在蒙自的这家医院住了大半年,连门都没有出过,又被转回驻浙某野战部队医院休养连继续治疗。
我至今也无法想象,窗外斗转星移,花开花落,整整在病床上躺了两年,而且大多数日子是腿上打着石膏并被沉重的牵引铁砣拉拽着固定在病床上的陈灿,他那七百多个日子是怎样过来的。这期间,他额角上那道缝了十多针的伤口虽然渐渐愈合了,但那条因粉碎性骨折而动过三次大手术的腿,却久久动弹不得,更别说站起来了。常识告诉我们,战争对幸存者来说,除去必须忍受身上的伤痛,还必须对付随之蔓延的心理阴影。那么,独自躺在病床上两年之久的陈灿,是如何面对双重的摧残和压迫呢?这正是他在《出征酒》之后给我留下的一段生命空白。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此刻放在我面前的这部名为《抚摸远去的声音》的诗集,用他出色的吟唱和内心的独白,为我满满当当地填补了这段空白。
如果读者有兴趣,可以先把《出征酒》《老山魂》《蒙自》《腿》《那天,去看阅兵》和《双拐》这几首诗挑选出来,一口气读下去,这样,你就能清晰地看到诗人在这个时期的生命轨迹。陈灿这样书写自己走向战场和身负重伤的过程:“你在血海里遨游/任炮弹爆起的巨浪冲击你/却冲不退你进击的信念/任弹雨的浪花打湿你/打不湿的是你滴血的恨/拖着残损的躯体你向前向前攀登/尽管还有一条腿/在大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一个大写的人。”然后,如此记述他痛苦而漫长的疗伤际遇:“站在二十岁花开的地方/云南蒙自/伸手接住我那双受伤的翅膀/把我的青春存放半年之久/却没有让我行走半步/……但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军医/手握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我的身体/如同我的父亲在他的土地上/用世代相传的手艺/挖开一条沟/播下几粒饱满的麦种”。接着是坐在轮椅上,以一种独特的姿态,艰难地融人他从此必然面对的日常生活:“真实的时候你才感到真实的自己/你是被抬到台上的你但唱不出来/因为你怕那掌声/你永远不明白你那么多战友的腿/为什么要用掌声来迎接”。再就是坐在轮椅上观看阅兵时,对一双健康双腿的无限怀念和向往:“只有踩在祖国的土地上/军人才能走出如此豪迈的步履/那一刻真想猛然站起/那一刻心中真有和受阅士兵/同样的兴奋同样的臂力……/然而,他是坐着轮椅来的/坐在轮椅上的士兵默默暗泣/那年的阅兵式他曾是/一个英武的排头兵”。最后,他终于借助拐杖站起来了,于是对曾经形影不离的两根拐杖大加赞美:“你是双桨/摆渡着一只受伤的船/摆渡着一个不屈的灵魂/在生活的海洋里拼搏远航……”
陈灿的这些诗,大部分是在他的身体被固定的病床上,手脚不能动弹,请求护士将他的口述一字一句记下来。说起来既让人感动又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在生命最艰难的时候,陈灿竟把对生命的渴望、向往和精神上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对诗歌的寻觅和创造上,并用此来对付尖锐的无休无止的疼痛和日日夜夜像大雾般弥漫的焦躁、迷茫和孤独,执意要在生命的废墟上升起一面“诗的旗帜”。这时候如果有上帝,陈灿说,诗歌就是他信仰的上帝。因而他情不自禁地对天倾诉:“在简化礼仪的时代里/寻找不出更好的方式/对你表达内心的崇敬”(《诗歌在上》)。许多年后,他在这部诗集的后记中追忆说:“因战残久卧病榻的日子,倒下去的躯体静静地与洁白的床单贴在一起,心绪也像倒伏的河流,一泻而下。当诗歌的光芒照进窗棂,像一块火石,划燃我内心的火焰,瞬间照亮我的生活,那些稚拙但真诚的诗句,从我的血管难以阻挡地流了出来。是诗歌把我倒下的肉体和精神一起扶了起来。那一柄支撑灵魂的拐杖,不是物质的木柄,恰恰是精神的诗歌的支撑。”又说:“在诗的阳光里我浑身通透,我无遮无掩,我把一切浸泡在诗里,灵魂再度耸立。是诗歌的手轻抚我的伤痛,是诗歌的光亮照着我失眠、失重的心灵,重塑我的灵魂,坚固我人生的信念。”然后他敞开心扉地说,是“诗歌照亮我的生活”。
这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在诗歌柔软而温馨的怀抱中,整整两年躺在病床上的陈灿心无旁骛、赤诚如火,就像蜷缩在母腹中的圣婴,任想象的翅膀在天地之间奋力飞翔。对诗歌的热爱,或者说通过诗歌表达出来的对这个国家,这支军队,对刚刚经历的战斗生活,还有对战友,对亲人,对自己还很年轻的生命的热爱,使他的内心世界渐渐地变得纯净起来,强大起来;与此同时,也把失望、沮丧和对未来生活的种种忧虑,一点点的从心里挤了出去。在这种令人惊叹的生存状态中,他创作的诗歌不仅自然而然地变得高贵起来,纯粹起来,而且作为一种精神高度,又支撑着他挺过了一次又一次大手术,然后扶着拐杖一次次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直到最后甩掉拐杖,开始像过去那样行走在久违的大地上。
二十多年后,陈灿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生命细节:当他在大地上重新站起来时,他那条受伤并在骨折处仍钉着钢板的腿,由于肌肉严重萎缩,仍然僵硬而顽固地弯曲着,如一张拉开的弓,与另一条腿相比明显短了一截,这让他走起路来不免一摇一晃的。他觉得不能以这副模样回到他日夜思念的队列中,硬是咬牙切齿地要把它扳过来,之后,他孜孜不倦地扳啊、扳啊,终于把僵硬的膝关节扳得可以自由地弯曲了,又终于把它扳得走起路来不再天上一脚、地上一脚。
用诗歌的力量完成对自身的救赎,这是陈灿以令人心惊和心颤的毅力创造的生命奇迹。结合他这些真实的遭遇去读他的诗,细心品味他隐去鲜血、泪滴和呻吟的每行文字,你只能从心里发出赞叹:陈灿战胜伤残重新站起来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化蛹成蝶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首韵味深长的诗。
我见到陈灿的时候,这个意志坚强的人已经完成了上大学、转业、娶妻生子、在省政府机关担任领导秘书的华丽转身。站在面前的他,沉稳、持重、干练,洒满阳光的脸上浮出亲切的笑容,举手投足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活力。说到这十几年走过的路,他最愿意谈论的还是诗歌。想想也是,一个带着对诗歌的向往和崇敬走上战场,然后又依持诗歌的支撑从伤残中顽强站起来的人,除去诗歌,还有什么力量能改变他的人生?逐字逐句读完这部诗集我才知道,当陈灿迈着用诗歌扶正的步伐,重新走回喧嚣世界,并逐渐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曾付出多少别人所不知道的努力!但他对诗歌的热爱却一如当年,始终不离不弃。无论社会竞争多么激烈,工作多么繁重,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自觉地回到他热爱的诗歌中,用这种他称为“捧玫瑰而低吟”的方式,洗心革面,充实越来越容易空虚的心灵,消除生活中随时可能出现的喧哗、躁动和无处不在的物欲。正因为这样,他做人、做事,一步一个脚印,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肯定和尊重;而他在工作之余悄悄地写诗,也比任何时候都写得更优美,更潇洒,二者可谓相得益彰。
当然,陈灿对诗歌的念念不忘、心驰神往,以我的理解,仍是他从军生涯和战场遭遇的延伸。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季节走进军营,走向战场,那种严谨乃至严酷的生活对生命的再造,是足以让他脱胎换骨和没齿难忘的。换句话说,作为人生最重要的成长和转折,他都是在部队完成的,因此“握刀剑而狂歌”的战斗精神,便很自然地成了他灵魂的底色。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得出结论,陈灿其实是带着军人的意识和尊严走向社会的,诚如他在《一支退役的枪》里所说:“想想过去/你就觉得全身锈迹斑斑/而一支退役的老枪/感情里仍有一颗上了膛的子弹。”这之后的写作,虽然因视野的开阔而变得色彩缤纷,但我们看到的陈灿,却始终是一副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的姿态;从他的诗里,更是源源不断地传来军号的声音.子弹上膛的声音,和祈望和平鸽飞翔的声音。尽管这些声音正逐渐远去,可在夜深人静时,他最想做的,还是把手伸向苍茫的空间,去一次次挽留它们,抚摸它们。有诗为证,在2010年“八一”建军节来临之时,离开部队十几年后的陈灿写下的新作,依然是《八月,站在灵魂之上》。你听,他在诗里这样对我们告白:“今天我只希望/希望我那/因怀念而饱含泪水的诗歌/能长出和平鸽一样美丽的翅膀/飞去/飞到你身旁/用小小的羽毛/为你遮日/为你扇凉……”又在另一首名为《过去的不一定都会轻易过去》的诗中喃喃自语:“过去的不一定都会轻易过去,心中的圣土时时会有一个声音在发芽,/像春天会说话的柳丝,或者像一树树微笑的梨花,等待着结出一颗颗硕果。”
就是这样,陈灿热爱诗歌,迷恋诗歌,但他既没有以诗成名的野心,也没有以诗获利的企图。他默默地写,默默地读,默默地关注诗坛的变化,只是希望拥诗人怀,拥诗人心,同时以诗歌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而他最终把几十年里写下的作品汇编成册,交给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那也是想告诉人们,告诉他永远眷恋的部队和战友:今天的陈灿,还是那个任何风雨和厄运都打不倒的战士。
“捧玫瑰而低吟,握刀剑而狂歌”,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境界啊!
2011年6月14日 北京平安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