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部武士的家眷和财产,很快便会送到焉耆城中!”
“我部会给您的仆人配齐兵器和铠甲!”
同为部落埃斤,谁比谁反应慢多少?乌尔其跌思泰和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也迅速做出补充。唯恐王洵看不到自己的诚意。
没完成哥舒部交给的任务,今后哥舒翰这棵大树众埃斤们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可眼前这位受白狼神庇佑的王将军,前途未必比哥舒翰差!做人又比哥舒翰厚道得多,大方得多!此刻不趁着他尚未崛起攀上关系,更待何时?
现在向他示好,就等于替部族的未来铺路。当受白狼神保佑的英雄在西域打下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天空之时,乌尔其部、塞火罗部以及处木昆部,还用愁没有大树可依么?
第二天中午,楼兰部众长老在山谷中摆开酒宴,为长安来的客人们践行。随后,族长康忠信亲自带领五百部族武士,护送客人前往安西四镇最靠东方一镇,焉耆。
按照王洵和老狐狸康忠信双方昨天达成的协议,楼兰人留下了辎重的两成作为救命之恩的酬谢。而王洵连夜默写的练兵纪要,也被老狐狸郑重地收了起来,像宝贝一般供在了火神塑像前。
为了表示自家族长言而有信,楼兰部只留下了二十七名飞龙禁卫中重伤未愈的两人。一个在那晚的血战中永远失去了右臂,另外一个被战马踏碎了小腿胫骨。二人这辈子都不可能重新走上战场了。所以自愿接受楼兰部的聘请,充任部落里的练兵教头。
幸存下来的一百三十四名民壮,楼兰部也只接纳了其中手艺最精湛的四人。将另外一百三十人,及其余二十五名禁卫一道还给了王洵。压根儿没征询这些人有没有留下的意愿。
送行的队伍绵延长达数里。
争执的源头消失之后。楼兰牧人对在这段时间内曾经给自己留下无数惊喜的长安贵客们依依不舍。
而那些已经禁卫和民壮有了肌肤之亲的楼兰少女,则更是扯住情郎的衣角,哭得肝肠寸断。
被生生从温柔乡里扯出来的民壮和禁卫们,一个个也都红了眼睛。看向王洵的目光之中,难免带上了一缕敌意。
偏偏王洵根本没法解释,自己曾经准备把有留下打算的人全部留下。因为如果他当众宣布了这个决定,整个辎重队估计会立刻散架。在楼兰少女的眼泪攻势下,还肯继续跟着他去疏勒搏命的弟兄,不会超过三分之一。
关键时刻,又是老狐狸跑出来向大伙许诺,一旦王校尉带领弟兄们在安西有了固定的落脚点。只要送封信回楼兰部,他就立刻派人把这些天来已经跟禁卫们有了夫妻之恩的楼兰少女们送去团聚。无论届时双方相距有多远,楼兰人的承诺不会做任何更改。此言落地成誓,接受火神阿胡拉·玛兹达大人的监督。如有违背,死后无法通过裁判之桥,永坠黑暗。
关于老狐狸信守承诺的方式,王洵昨天已经领教过了。因此心中警觉顿生。“你不是又想借机敲诈我一笔吧!我可事先告诉你,像我这样的校尉,安西军中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可能再给你任何好处!”
“看你这话说的。太伤人了不是?!你以为老夫也像你,没事儿就喜欢棒打鸳鸯么?”老狐狸笑着眯缝起眼睛,花白的胡子随着笑声上下颤动。“老夫是不忍看着年青人们辜负了大好姻缘。所以才愿意成全他们。你等若肯念老夫一份人情,待日后发达了,对楼兰部多看顾一二便是。”
“我就知道你从不吃亏!”王洵气得手拉锤柄,恨不能立刻照着老狐狸的脑门来上一下子。对方这招叫遍地下夹子,无论大小,夹上一个算一个。以老狐狸心机,根据最近一段时间从大伙口中套到的情报,肯定不难推算出来,在短时间内,无论飞龙禁卫还是民壮,想要活命,都只能老老实实地留在安西军中效力。而军中最容易出人投地,一百五十五名禁卫和民壮,只要日后有一个能在封常清面前站稳脚跟,就等于替楼兰部与安西大都护府核心阶层搭上了一条连线。
大唐对待西域地区各游牧部族的策略很宽松。只要求各部向中枢表达恭顺之意,却不从各部族收取任何赋税。每逢大的喜庆来临,如新皇登基,册立太子,对外战争获取决定性胜利等,还另有丝绸、茶叶等珍贵物品赐下。而万一各游牧部族之间发生了争斗,大唐朝廷也不偏不倚,很少公然照顾冲突中任何一方。
但由于西域距离长安过于遥远,各部族之间的争斗又是年年不断。所以大部分争斗,过程和结果都传不到朝廷耳朵里。即便少数争斗因为规模巨大,引起了朝廷的关注。往往朝廷派出的调节特使没到,两个部族之间已经决出了胜负。胜者吞并了失败一方的草场、牲畜、乃至大部分人口。败者或是自动消亡,或者远走他乡投奔同族。朝廷特使即便对弱者心中充满同情,为了地方的安宁,也只能默认获胜者的利益。
然而,朝廷不易插手。不等于地方节度使会对治下各部落的行为听之任之。根据各人喜好,节度使们总是会或明或暗地扶植一批部落,打压另外一批部落。最明显的例子就在河西,自从哥舒翰取代王忠嗣出任河西节度使之后,突厥各部就在与铁勒、回纥各部的争斗中,大占上风。而在此之前,却是铁勒和回纥人一直压得突厥各部无法翻身。
于是,在西域各地就有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凡是与军镇关系和睦的部落,在与其他部族的草场和水源的争夺战中,都稳稳居于上风。各地节度使无需亲自出面,只要暗中资助一些西域各部自己制造不了的军械,如这回被楼兰部截留的骑兵专用弩,就可以令早已明确的战局瞬间翻盘。
想到这儿,先前楼兰人的诸般动作,对王洵来说就更一目了然了。他们之所以将飞龙禁卫和民壮们待为上宾,不仅仅是因为禁卫和民壮们表现出来的能力令人刮目相看,更多的是冲着他们背后的安西都护府。而楼兰长老之所以任凭自己由着性子胡折腾,却不闻不问,也非因为他们公务繁忙,而是冲着站在自己背后的两个人,封常清和高适!
仿佛看出了王洵眼中的郁闷,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笑,低声说道:“朋友之间交往,谁吃亏,谁占便宜,一时怎能算得清楚呢?承蒙您做主留下了那么多骑弩,老夫心中不胜感谢。为了不让你对上头无法交代,我们几个长老连夜凑了份礼物给你。瞧!”
说罢,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好像真的一宿没合眼般。早有在一旁伺候的楼兰牧人上前,双手呈给王洵一个缠着红绳的羊皮卷。在方子陵等人好奇的目光中,王洵信手将羊皮外的红绳拆下,一份由烙铁烫在羊皮上的礼单,立刻展示在大伙面前。
一千三百一十二匹骏马,两千头羊,还有四十匹白毛骆驼。纵使知道牲口在西域远不像其在京畿附近那样值钱,王洵还是被礼单上的大唐文字吓了一跳。“白毛骆驼和其中一千匹战马,算作那两成兵器和骑弩的折价。你将它们交上去,肯定不会有人再责怪你没有尽到保护辎重的责任。至于剩下的马和羊,算是我们楼兰人给女儿的嫁妆吧。”老狐狸擦了擦胡须上的哈喇子,笑嘻嘻地补充,“当然了,聘礼也是一文不能少的。就按照你们中原的规矩,娘家出一份,婆家给双倍!”
“我呸!”王洵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眼中的失落却完全被笑意给融化。无论老狐狸心里打着什么算计,至少,到目前为止,大伙都切切实实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许这就是楼兰人几百年来所秉承的生存之道吧,利用一切可以自我壮大的机会,精打细算到锱铢必较。与此同时,又不吝对自己认可的贵客倾尽所有。
“走了走了,女婿们,赶紧骑着马滚蛋。再不走,就把老丈人家吃断顿了!”老狐狸笑着将头转开,扯开嗓子冲依依惜别的情侣们大喊。
伤感的氛围瞬间被善意的哄笑声所打碎。一对对年青男女红着脸,松开相执双手,慢慢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三步一回头。
“行了,行了。真是女大留不得!还不赶紧回去织毯子?难道日后到夫家,你们就空着手,什么都不带么?”老狐狸又笑嘻嘻地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充满了长者的慈爱。
少女们立刻羞得转身逃开,七彩面纱在阳光下飞舞。此地距疏勒不过一千八九百里,对两颗相许的心来说,无论如何都不算太远。
禁卫和民壮们也纷纷跳上了坐骑。霎那间,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微笑。有个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好上司,有充足的安家费用,还有背后一道不离不弃的目光,西域边陲,也许不算荒凉。
“走了,走了!”康老大笑着催动胯下坐骑,一边前行,一边给麾下的武士们分派任务,“安摩诃,你带八十个人,负责四下警戒。每人三匹马,前后左右都撒出去十五里,两里一拨,互相之间随时用角声联络。何黑子,你带人一百人前面探路。胡小丑,你带一百人护在队伍最后。其他人,跟长安来的弟兄们一道护住马车。把眼睛放亮,刀子磨快,随时准备应付不测!”
“不测?”王洵被老狐狸半真半假的表情吓了一跳。“您老不是说,安西军的接应人马,已经到达焉耆了么?”
“是啊!”老狐狸眯缝起眼睛,鼻孔在空气里四下抽动,“可我又闻到的一股血腥味儿。而焉耆,距这儿还有六百多里。这一路上,说不定会有哪家小贼不长眼睛!”
事实还真的被老狐狸的大嘴巴说中了。大队人马才离开山谷两天不到,已经有身穿黑色罩袍的游骑苍蝇般的缀了上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一天之后便成群结队。他们不敢主动与散在队伍外围的楼兰部斥候交手,被发现后,却也不肯离去。每当安摩诃试图带人将他们全歼,便“哄”地一声,四散奔逃。待楼兰斥候放弃了对他们的追杀,这些阴魂不散的家伙又缓缓从沙漠之中折回,不远不近地坠在了大队人马的侧后方。
由于携带着大量辎重,王洵等人根本不可能走得更快。而受困于周围恶劣的自然环境,大伙也不可能轻易改变行军路线。沙漠里走路,最重要的就是水源。连人喝带牲口饮,随身牛皮水囊中的所有储存,根本不可能坚持太长时间。因此季节河与地下暗河的河道,就成了所有人的唯一选择。只要沿着河道走,肯定不愁没有淡水补充。但与此同时,只要沿着河道追,也肯定不会将目标追丢。
“那些人是什么来头?”战却战不得,赶又赶不走,甩亦甩不掉,王洵的耐心一天天被消耗干净。趁着大伙在路上宿营的机会,低声像老狐狸询问。
“铁勒人,具体一点,应该是铁勒族纥骨部。只有他们,才喜欢用黑衣服把浑身上下遮盖起来!”老狐狸眯缝起眼睛,盯着面前取暖用的火堆回应。
“铁勒纥骨部?”王洵弄不清西域这些杂七杂八的部族名,也没心思分辨,“这条路,不是你们,你们楼兰人那个,那个什么的么?怎么他们好像压根儿不买您的帐?”
“难道在你们中原绿林,就从没有捞过界一说么?”听出王洵语气中的不逊,老狐狸笑嘻嘻地反击。“更何况在楼兰古道上发财的,从来就不止是我一家!要怪,只能怪你这次携带的货物太值钱。一柄陌刀送过雪山那边,就能换到二十锭银子,五头牦牛,外加一片牧场。啧啧,这价格,连老夫听了,都难免心有所动!”
“那你为什么不把陌刀全扣下?!我带着还嫌沉呢!”王洵撇了撇嘴,对老狐狸的威胁不屑一顾。几天相处下来,他发现对方虽然说话时有些为老不尊,但心肠其实还是满不错的。至少在这一路上,禁卫和民壮们没少受到他的照顾。
“不行啊。吐蕃女人从不洗澡。老夫闻到她们身上的味道,就立刻痛不欲生!”老狐狸康忠信眯缝起眼睛,开始找信口开河。
“您老好像也很久没洗过澡了吧!”王洵耸耸肩,毫不客气地揭露。
老狐狸康忠信笑了笑,没有回应。有些话,只能烂在他自己心里。作为一个总人口不超三万的小部族,楼兰人早晚需要托庇于影响西域几大势力其中之一麾下。但具体如何选择,部落中的诸位长老却始终达不成统一意见。他本人和另外三位陈姓、石姓、张姓长老力主向大唐靠拢。而其他四位长老却更倾向于吐蕃或者刚刚崛起的回纥。双方已经争论了好几次,但谁也无法说服谁。包括这次收留王洵等人,另外四位长老也曾提议楼兰部干脆将货物一口吞下,然后借机交好吐蕃。但一则耐于部落的族规,二来由于陈姓、张姓和石姓三位长老反对态度坚决,导致长老会迟迟下不了狠心。随后,封常清就把麾下心腹大将周啸风派到了焉耆……
眼看被人将刀子顶到了脖颈上,长老们只好收起了对军械的窥探之心。继续履行先前对安西大都护府的承诺。但是,想把辎重队悄悄送到焉耆已经不可能了,家贼难防,这几天四下里出现的黑衣游骑兵,已经充分证明了隐藏于楼兰族内部的危机。
见对方突然变得沉默,王洵心里隐约有点儿后悔。事实上,他并不想真的让老狐狸感到难堪。四下看了看,他又开始寻找新的话题,“您这次出来,把本部族的精锐武士,至少抽调了一多半儿吧?”
“嗯!”康老点点头,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究竟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有可能给部族带来灭顶之灾么?几个长老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轮替,每个人都不太像,但每个人都有一点儿嫌疑。
“那些家伙,会不会趁着您老不在,打山谷的主意!”用手扯了扯康老肩头的皮袍子,王洵好心地提醒。
“不会!”老狐狸信口答应。随后,便立刻把游荡在天边的心思收了回来。“那个山谷很难找,并且只有一个入口。陈长老又参照你们中原人的法子,在谷口险要处修了几处堡垒。除非敌人抬着石炮来,否则,即便驱使十万大军进攻,也难进入谷口半步!”
“哦!看来是我多嘴了!”笑了笑,王洵自我解嘲。自从后突厥灭亡那一刻起,草原上就再没有哪个部族拥有过石炮。而聚集十万大军攻打楼兰人所藏身的山谷,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且不说大唐安西都护府无法容忍治下出现这种规模的军事行动。光是人和牲畜的食物饮水,也足足把进攻组织者活活耗死。
谁料,这回老狐狸却突然严肃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正色回应,“不是,你提醒得对。多做一手准备总是没错。否则,没等把你们平安送到焉耆,老夫的老窝却被人给端了。岂不是鸡飞蛋打?!”
停顿了片刻,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铜钎子,放到了面前取暖用的篝火上。然后又取来一张薄薄的羊皮,用被烧红的火钎子在上面烫了数行字。随即,将羊皮卷入一个竹筒中,以蜜蜡封口,盖上自己的印章。再三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将竹筒交给了身边一名心腹武士,“米屯,你带二十名弟兄,每人三匹骏马,立刻赶回山谷。通知陈长老,命他严守谷口。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任何外人进入!”
“是!”米屯躬身施礼,收好竹筒,跳上坐骑。
“带足饮水。每人带一把骑兵弩,沿途遇到拦截,不准纠缠。直接闯过去。无论如何在明天日落前,将我的信送到陈长老手中!”抢在米屯策动战马之前,老狐狸大声命令。
“来几个人,把自己的水袋给他挂在马鞍上!”站在老狐狸身边的石怀义大声补充了一句。
分散在火堆附近的楼兰武士迅速行动了起来。或者按照米屯的命令,跳上马背跟他一道去送信。或者将自家的水袋挂在信使们的马鞍后。转眼间,一队骑兵就冲出了宿营地,在大漠中留下数道烟尘。
“要不要咱们立刻折回去?大都护那边,过后我自己去解释!”见周围的楼兰人个个满脸凝重,王洵主动提议。
那个山谷的得失对于楼兰人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绿洲上物产不丰盛,光凭劫掠商队,也无法给部族积累起足够的物资储备。所以,全凭着山谷中的几个巨大的温泉,才使得楼兰部族能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如果突然间,那个四季常绿的山谷被外人夺走,至少一半楼兰老弱要死于迁徙的路上。
“不必!”康老笑了笑,谢绝了王洵的好意。“雄鹿只要五脏没毛病,就不会被野狼追上。相信在火神面前,一切阴暗都将无所遁形。倒是你,今后可能要加点儿小心了。老虎虽然凶残,可每年死在老虎嘴里的人,还不及死在毒蛇嘴下的一成!”
“您老是说……”被老狐狸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弄得晕头转向,王洵皱着眉头询问。
“小子,要吃多少生羊肉,你才会记得膻腥气!”对王洵的木讷非常不满,老狐狸气哼哼地捶了他一拳。“挺机灵的人,怎么就在这里不开窍呢?脚下这块沙漠是谁的地盘?在他的地盘上,打他的辎重主意?若是没人在背后支持,纥骨部那些家伙岂能有这么大胆子?离这四十里就是石城堡,出发前我就将消息送了过去,到现在,却都没看见石城堡那边派半个人前来接应!莫非在石城堡守将眼中,你们手中这几十大车辎重,连个屁钱都不值么?”
石城堡?哪个石城堡?王洵木然地惊问。到了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对脚下这片沙漠根本就不熟悉。总以为到了安西之后,便可以一帆风顺。熟料脚下路,永远需要自己来走。
“石城堡又叫石头城,就在且末河边上。安西都护府兵力有限,所以在不靠边境的位置,只于要害地段派有少量军队!”虽然是外族,石怀义对于大唐安西都护府的情况,居然比王洵还熟悉。见后者满脸迷茫,立刻主动低声讲解。
“你这小子啊,简直是睁眼瞎。真奇怪你怎么能活到现在!”老狐狸轻轻摇摇头,话语里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我看你交接了辎重,还是早些回长安吧。否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我到底又得罪谁了?刹那间,王洵眼前漆黑一片。安西的地形他不熟悉,安西的各部族势力所在位置,组成结构,他也不熟悉。如今,连交情颇深的周老虎、苏慎行、赵怀旭等人的形象,也跟着模糊了起来。
所有人仿佛都在背后藏着另外一幅面孔。所有人转过身去,好像都会拔出刀。而只有他,兀自懵懵懂懂地继续往西,往西,根本不清楚前方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这次离开长安,真的是一个错误决定。迷迷糊糊中,他忍不住悲哀地想。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号角声,顷刻间打断了所有思绪。
“呜呜——呜呜,呜呜呜——”角声由远及近,一声比一声凄厉。隐藏在大漠中的劫掠者,终于出手了!
“全体禁卫,抄陌刀,结阵。民壮弟兄躲到马车后边去!”听到角声,王洵立刻抛下纷乱的思绪,跳将起来,凭借本能做出部署。
民壮们在上一次搏杀时的表现,直到此刻他还记忆犹新。跟精挑细选并且受过系统训练的飞龙禁卫们相比,前者的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勉强把他们拉上战场的话,等同于蓄意谋杀。已经向阎王殿送了那么多冤死鬼,王洵不想再造更多的孽。
这番好意,却没换来应有的理解。闻听号令,飞龙禁卫们固然每人迅速从马车上抄下一把陌刀,以他为核心结成了一个三角阵。那些刚刚经历过一次生死考验的民壮们,居然也从马车上抄下了长短不齐的家伙,乱哄哄地挤在了三角阵之后。
“别添乱,赶紧躲马车后边去。”王洵大急。扯开嗓子冲着民壮们吼了一句。“对面全是骑兵,你们根本帮不上忙!”
没有人理睬他。民壮们以沉默作为抗议。“赶紧卸车,组车墙,傻了啊,你们!”王洵又急又气,连连躲脚。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却从背后响起来,低低的传进他的耳朵。“楼兰人在旁边看着呢!咱们可丢不起那个脸!”
“老魏?!”王洵回过头,恰巧看见民壮头目魏风那刚毅的笑容。什么话也不用再说了,在部族武士们眼里,此刻,他们都是中原人。根本没有天子禁卫和普通民壮的区别。
“那大伙就跟紧了我!给强盗点儿颜色看看!”王洵红着眼睛吼了一句。转正头颅,狠狠手中陌刀戳在了沙地上。
“咚!”烟尘四溅。其余一百五十五把陌刀的刀柄同时戳立于地,将脚下沙漠戳得隐隐一阵晃动。
烟尘中,楼兰武士也跳上坐骑,在康老和石怀义两个的组织下,缓缓结成了两个三角。一左一右,与陌刀阵比肩而立。
三个铁三角。
两大一小,在纷乱的号角声和滚滚而来的烟尘面前,巍然不动。
风将远方马蹄击打地面的声音传过来,清晰地送入大伙的耳朵。没有人惊慌,也没有人左顾右盼。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或为徒步,或跨在马上。静得仿佛阿尔金山上的万年冰川般,在冬日下凛然生寒。
仿佛感觉到了这种肃穆的寒意,远处烟尘的逼近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角声越来越缓,越来越低沉,突然又像狂风乍起般爆发了一次,然后又噶然而止。
几个楼兰族斥候就在此刻从烟尘最前端钻出,气喘吁吁冲到康老的旗帜对面,“纥骨人、处木昆人,还有赤牙人。前锋骑兵八百,后续还有两个大队,无法靠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入列!”战场上的老狐狸又是另外一番形象,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
斥候绕过本阵,补充进队伍的末尾。三角阵再度静止,向三颗定海神针,牢牢地稳住了万里瀚海。
沙尘慢慢落下,将来袭的敌人一排排露了出来。有的与先前出现的盯梢者一样,全身上下皆用黑葛布包裹,只在眼睛位置,露出一个脏兮兮的大窟窿。有的则全身上下皆呈现沙土的黄色,离得只要稍远些,就很容易跟沙漠融在一起。还有一伙人,头上没有任何遮挡,披散的发髻上缀满各类石子和铃铛。一边调整队形,一边张着大嘴嗷嗷怪叫。嘴唇处,红艳艳的染料混着口水,不停地往下淌。
也许是因为远来疲惫,也许是因为彼此之间还未协调好出战次序。三伙来自不同部族的强盗抵达战场之后,并没有立刻发起进攻。而是在距离王洵等人结阵之处三百步外停住了脚步。少顷,有一名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家伙越阵而出,手举一面顶端装饰着白色马尾的旗帜,冲着康老所在方位大喊了几句。随即,在康老身边也有一名部族武士出列,手举白色马尾大旗,跟对方走了个脸对脸。
双方在两军阵前,将旗杆互相碰触。接着,便用一种王洵根本无法听懂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片刻之后,二人再度分开,各自回归本阵。随后,强盗阵中响起一阵轻柔的号角。“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宛如两只发情的野牛在互相呼唤,楼兰人也以同样温柔的角声回应。敌我双方军阵再度分开,康老带着两名亲信,策马走向战场中央。强盗的头领也策马而出,以手抚胸,遥遥地向康老致意。
“他们,要谈判。康老出去敷衍一下,你甭担心。先说好话,然后再动手!”唯恐引起王洵等人的误会。石怀义从队伍另一侧跑过来,冲着中原儿郎们大声解释。
“先礼后兵!”陌刀阵中爆发出一阵轻笑。对于身侧的异族伙伴,他们心里充满了信任。
石怀义还以同样轻松的微笑,挥舞着手中弯刀,低声补充,“你们汉话太复杂,我不会说。但,但基本,基本就是那个意思。这,这是我们这边的规矩!”
说话间,战场中央的康老和强盗头领已经开始讨价还价。但明显有一方出价太低,双方达不成一致意见。说着说着,身穿黑袍的强盗头子恼羞成怒,猛然从腰间掏出横刀,直直地伸向了天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他背后的无数把再度吹响,这次没有了丝毫先前的温柔,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老狐狸康忠信眯缝着眼睛笑了起来,很低,声音里边却充满了轻蔑。将食指伸出,他先笑着指了指头上天空,随即又指了指脚下大漠。拨转马头,缓缓返向本队。
没想到自己一记重锤砸进了空气中,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强盗头子楞了楞,气急败坏。举在半空的横刀上下颤动,几度试图劈向老狐狸的背后,但最终,却没有劈落下去。
楼兰武士们以放肆地笑声迎接自家族长大人。丝毫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意。个别年青人甚至学着老狐狸刚才的模样,伸出手指,先指向苍天,然后再指向大漠。笑声里充满了不经任何修饰的骄傲。
“康老刚才说,苍天看得见,大漠也看得见。”石怀义低声给中原儿郎翻译。“所以楼兰人无法在太阳底下出卖朋友!”
王洵冲他笑了笑,心里再度被温暖所充满。不愿让对面强盗继续嚣张下去,他猛然将陌刀从沙堆中拔出来,然后再度顿下,“战!”
“战!”“战!”“战!”一百五十五中原儿郎齐声大喝。瞬间便将角声砸了个支离破碎。对面的强盗暴怒了,举着兵器大声嚷嚷。但是,他们嚷嚷归嚷嚷,却依旧没有任何一个部落冲上前,用敌人的鲜血证明自己的英勇。
相反,在号角声停歇之后,众强盗居然从军阵中抛出了数百具野兽的利角和骨骼,在本阵之前,草草地堆出了一个白骨鹿砦。
“他们有点儿不对劲!”王洵的鼻孔里明锐地闻见了阴谋的味道,转过头,跟身边几个弟兄商量。
“刚才斥候不是说,他们在后边还有人正往过赶么?反正咱们也跑不远,等人都到齐了,再开战,他们岂不是胜算更大。”方子陵的战场感觉,和他的情场感觉一样懵懵懂懂,说话根本不经任何思考。
他话立刻招来了好几个大白眼,就连没经过任何正规训练的民壮头目魏风,都能明显地指出问题关键所在,“康老不是说石城堡据此只有四十里么?如果咱们点起狼烟,守军两个时辰之内肯定能杀过来!”
“可康老也说过,石城堡守将,有可能会对强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子陵梗了下脖颈,自圆其说。
“强盗不可能买通所有人。过后一旦他见死不救的事情败露,封大都护就会砍了他的脑袋!”伙长老朱又白了他一眼,沉声补充。
“那,那就……”方子陵还是不服,结结巴巴地寻找新的说辞。节度使掌握生杀大权,哪怕没有确凿证据,砍了一个小小堡寨守将的脑袋也不在话下。过后朝廷肯定连问都懒得问。倘若石头堡守将明知道辎重队的确切过境日期,见了求援的狼烟后依旧敢于按兵不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心中有恃无恐。
可在安西这块地盘,还有谁比封常清势力更强?方子陵搜肠刮肚,半晌也想不出确切答案。
正在他为难的时候,王洵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别瞎耽误功夫了!援军肯定不会来了!”
“怎么了?”闻听此言,大伙同时一愣,信口追问。
没有回答他们的话,王洵直接开始给大伙布置任务,“老魏,你带几个人先去把狼烟点起来。小方,你去把康老跟小石头全请过来。老朱,你帮弟兄们检视盔甲兵器。告诉弟兄们,先活动下筋骨。一刻钟后,咱们主动出击!”
“我听说,你准备先抢先下手?胆子不小么?”老狐狸康忠信还是那幅为老不尊的德行,一见到王洵,立刻又开始嬉皮笑脸。
“嗯!”王洵点点头,低声回应。“贼人有恃无恐。越等下去,情况对咱们越不利。所以……”
“这些废话还用你说!”没等他把话讲清楚,老狐狸立刻撇着嘴打断,“我先前就跟你说过,那个石城堡守将,恐怕已经被贼人买通了。无论咱们怎么等,也不会等来一兵一卒!可眼下对面的敌人不比咱们少,如果咱们主动出击,十有八九会打成个势均力敌的烂仗!咱们这边死一个少一个,人家的援军却是随时都能赶到!”
“还不止是这些。再等下去,我怕石城堡的守将,会在咱们背后捅上一刀!”摇了摇头,王洵苦笑连连。
“你说什么?”石怀义恰好再度策马赶到。听到王洵的话,立刻瞪圆了眼睛。
“我是说,石城堡的守将,有可能背着封常清大都护。跟贼人联手把咱们黑掉!”王洵叹了口气,低声解释,“反正他已经不打算在封大都护手下混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些……”
道理其实很简单,如果只是按兵不动的话,辎重队有失,石城堡守将肯定会被封常清追究责任。而带领麾下弟兄与强盗一起干掉辎重队,过后往哥舒翰那边一逃。无论手中有没有确凿证据,安西军都不可能与河西军兵戎相见。
封常清能做的,顶多也就是把官司打到朝堂上。而如今朝堂上几乎是杨国忠一人说了算,在他的力压下,这个案子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待风波平静,人们把此事渐渐遗忘的时候,杨国忠和哥舒翰论功行赏,石城堡守将就可以一步登天。
“这,这……”石怀义听得目瞪口呆,结巴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评价来。在楼兰部落,几个大长老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可长老们无论再怎么勾心斗角,都不会做出让底下的部族武士自相残杀的事情来。中原这个大部落一向号称礼仪之邦,手足相残之时却做得如此肆无忌惮,仿佛心中没有半点负担!
“中原很大,所以内部的事情很复杂!”王洵叹息着拍了拍石怀义的肩膀,顺便帮对方整理好了明光铠的护肩甲板。这套铠甲是对方从河西军的死尸上扒下来的,穿在身上略显小。但比起西域各部族自己造的牛皮甲来说,防护力高出了不止一点半点。“好的地方,也许你这辈子都想不到。坏的地方,有时也一样!”
“嗯!”石怀义点点头,眨巴着大眼睛开始沉默。老狐狸康忠信却又笑了起来,就像在荒原上突然看见一只蹒跚学步的同类,“小子,你开窍了。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开窍呢。说实话,像你这么糊涂的家伙,能活到现在也真不容易!”
王洵笑了笑,没有出言反驳。他先前其实也不是不开窍,而是打心底拒绝把人想得那么坏而已。此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在他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里,无论杨国忠、哥舒翰还有那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石城堡守将做了什么事情,他们都是唐人。而老狐狸和他身后那一伙,却是不折不扣的异族!
而现在,这些异族却要跟他一道面对强敌。而他的族人,却随时准备在他后心处捅上一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庆幸,还是先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说罢!你准备怎么打!”见王洵不肯接招,老狐狸只好又把话头转向正题。“对面的人可比咱们多。并且已经开始布设鹿砦!硬攻的话,咱们肯定占不到任何便宜!”
“最怕的就是双方粘在一起,谁也脱不了身!”提到打仗,石怀义立刻来了精神,“所以,我觉得,与其在这里跟他们硬耗。不如咱们先把辎重丢掉,上马逃走。然后再找机会兜回来,抽冷子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对于游牧部族来说,在实力不如对方之际,这的确是个上佳选择。但王洵的设想却与此截然相反,“不必丢弃辎重!”他将陌刀向地上顿了顿,打断了石怀义的话头,“我有个办法,可以打败他们。如果大伙能照办的话,说不定还能一举解决掉所有麻烦!”
“什么办法?!”
“说来听听!”
小石头和老狐狸二人的眼睛同时一亮,先后催促!
“这个伏波弩,可以在马背上用!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吧!”王洵点点头,从石怀义的马背上,解下大唐骑兵专用的伏波弩,扣动扳机,将弩箭射进脚下沙砾中。然后弯曲左腿,顺势将弩臂前方一个稍微宽大的木制凸起扣住自己的膝盖,用力一顶。只听“铮”的一声,构造复杂的伏波弩,居然被他用单手给挂上了弦。
剩下的话,已经不用他再多解释了。马背上长大的老狐狸和小石头两个,自然知道如何将伏波弩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当即,老狐狸和小石头二人各自叫过数名小箭,当着王洵的面儿,把伏波弩的真正使用技巧传授了下去。然后命令他们赶紧练习,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趁着大伙熟悉伏波弩使用技巧之际,康忠信、石怀义和王洵三人开始商量具体攻击方案,武器方面的优势可以弥补人数上的不足。敌军分别来自三个部落,互相之间很难协调一致的缺陷,又使得大伙的胜算多增加了数分。
“我建议重点招呼赤牙部!”向对面望了一眼,王洵小声跟另外二人商量。“他们没有穿铠甲,并且体型看上去也更结实!”
石怀义只管带队冲杀,对如何寻找突破口不敢兴趣。老狐狸康忠信的眼睛却再度一亮。“中!”他低声答应,同时手指自家子弟,“三十步内,他们基本上箭箭不会落空!”
“把骑兵分为三队,轮番射击。放出一箭之后,立刻跑到五十步之外重新装填弩箭。鹿砦刚好把敌军自己给挡住了,只要他们不出来,咱们就不要靠得太近!”王洵想了想,继续提议。
“可如果他们如果追出来呢?!”石怀义的思路有点儿跟不上,楞楞地追问。
“不予理睬,你只管带队拉开距离。”老狐狸猛然睁眼眼睛,双目中露出一缕杀气。“你去跟所有弟兄打好招呼。一会儿听我的号令行动。谁敢再不顾一切地乱冲乱撞,过后无论立下什么功劳,我都要杀了他。快去!”
“啊!噢!”石怀义又楞了楞,答应一声,拨马去传达命令了。
望着他的背影,老狐狸忍不住轻轻摇头。在楼兰部年青一代当中,石怀义无疑是最为顶尖人物。可跟眼前这个中原伢子王洵比起来,差距几乎是显而易见。虽然这个中原伢子只是他们朝廷的一个弃子,虽然据中原伢子自己说,在长安,像他这样的年青人,几乎满大街都是!
让这样一个年青人长大。对楼兰部族的复国之梦来说,真不知道是祸是福了。忽然间,老狐狸内心深处隐约涌起一股悔意。但眼下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一路行来,中原伢子凭借着他自己的大度、坚韧和勇敢,已经博得了绝大多数部族武士的信任。
石怀义那边不断有笑声传来。令老狐狸愈发有些魂不守舍。虽然刚刚学会使用诀窍,再怎么练习也是临阵磨枪,楼兰武士们依旧兴奋不已。驰射乃游牧民族最擅长的战术,自幼开始追随父辈打猎的他们,几乎把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开弓射箭熟练成了某种生存必须技能。然而,因为骑弓的弓臂远比步弓短小,并且受部落工匠个人技术所限,实际作战中,驰射战术的攻击效果非常差。只要对方的士气不被漫天射来的羽箭吓得崩溃,基本上就无法造成令敌方阵脚松动的效果。如是对方训练有素,并且铠甲精良的话,看似声势浩大的漫天飞羽便只能搔痒痒。
但唐军配备的伏波弩,却很好地弥补了骑弓攻击力不足的问题。楼兰部落在得到伏波弩后,立刻与附近的贺拔部打了一仗,并且将对方打得溃不成军。但弩弓毕竟不像武士们常用的骑弓,可以不停地连发。为了保证进攻的连续性,楼兰武士们不得不在伏波弩上配了根皮绳子。冲到敌军附近,扣动扳机之后,立刻将伏波弩丢下。依靠拴在马鞍上的绳子另一端,保证伏波弩不会丢失。武士本人则迅速抽刀在手,趁敌军阵型被弩箭打乱的功夫,冲上去与其肉搏。
王洵的指点,令弩弓无法连续射击的问题迎刃而解。稍作练习之后,楼兰武士们便兴奋地跳上坐骑,迫不及待欲在敌军上一展身手。临跳上马背之前,石怀义终于又找到了一个机会,趁着老狐狸没注意,低声向王洵请教,“王兄,王兄,如果敌人追出来呢?兵器上太吃亏,他们不可能老躲在鹿砦后挨射!”
“一旦敌军搬开鹿砦!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情了!”王洵友善地向他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你疯了?!”石怀义楞了楞,质疑的话冲口而出。刚才他被赶开去整理队伍,没听见王洵与康老两个如何商议破敌之策,却没想到,两人在他心中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物,最后却商量出了如此一个险中求胜的战术。
“不能只让楼兰弟兄上前拼命,我等中原儿郎却在原地站着!”王洵笑了笑,给出了几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况且近身肉搏,陌刀手攻击力本来就比骑兵强!”
“陌刀的近战威力大,的确不假。可,可你们,你们才二十几个人!”石怀义急得直踹马镫。求援般将头转向康老。却看见一向行事谨慎族长大人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信手举起了令旗。
待敌军受不了骑弩轮番攒射,自己推开鹿砦出来拼命时,由中原儿郎组成的陌刀队立刻冲上前与其近战,整个计策都出自老狐狸的谋划。王洵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强盗们是冲着中原儿郎们来的,他无法厚着脸皮让楼兰武士上前搏命,自己却带着手下弟兄做壁上观。至于老狐狸出这个主意时,是因为相信陌刀队的战斗力,还是心中还藏着什么其他打算,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本阵令旗挥动,楼兰武士们立刻跳上坐骑,摆开攻击阵形。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再争论战术细节,石怀义迷惑地看了族长康忠信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王洵,“你一定要活着!还欠我一件事情没做呢!”丢下这句话,他轻磕马腹,策动坐骑冲向了队伍正前方。
“我没那么容易死!”王洵从沙砾中拔出陌刀,轻轻举起来,向小石头的背影致意。想要自己死的人太多了,杨国忠、哥舒翰、还有对面那些不知道来自何处的部族头领。可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像个人样般活着。也许还要加上背后那头老狐狸。偷偷回望了一眼,王洵心中暗道。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老家伙,可对方刚才的战术安排,分明隐藏着阴险的味道。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继续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热闹,活得堂堂正正。
角声再度响了起来,低沉绵长,就像一只冬眠被惊醒的野兽在寒风中发出怒吼。石怀义举起弩弓,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四百余名楼兰武士紧随其后,马蹄击打在沙漠上,瞬间腾起一股黄色的烟尘。越来越浓,越来越粗,渐渐遮断人的视线。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早就察觉到对面楼兰人的举动有异的强盗们吹起角声示警。随后跟着各自部族的埃斤走向鹿砦,举起皮盾、长矛和马刀,摆开防御阵型。虽然还有两支队伍没到,他们在人数上依旧占据优势。凭着临时用白骨搭建成了鹿砦,不难让冲动的楼兰人撞个头破血流。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楼兰人的角声充满了挑衅味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三族联军以角声还击,丝毫不肯落于下风。
但是,来自双方的号角声很快被淹没于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里。四百多匹骏马在行进间分成三波,梯次前行,势若大河决口。马蹄下溅起的烟尘借着西风,很快便在身前身后凝聚成了一条巨大的黄色土龙。
骑兵们身影土龙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偶尔有刀光从龙头处闪烁,宛若土龙口中的一只只獠牙。站在老狐狸康忠信所在位置,对面的强盗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站在白骨鹿砦后,视野范围亦减弱到同等地步。土龙隔断了敌我双方指挥者的视线,令他们都再也无法观察对手的具体动向,只能完全凭着直觉对战术做局部调整。而双方旗下的武士,却是个个热血沸腾。张开嘴巴,挥舞兵器,在沙尘中发出狼一样咆哮,“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声如同两道无形的洪流,在半空中逆向相撞。战场上突然一静,随后,空气中便响起了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羽箭!双方相距一百步,白骨鹿砦后的联军率先发出羽箭!给楼兰武士以迎头痛击。烟尘太浓,他们看不清隐藏于土龙内的具体目标,所以只能在三个部落临时推举出来的指挥者统一号令下,对敌军进行覆盖射击。羽箭如冰雹般砸进土龙身体,密密麻麻,却看不到任何效果。黄色巨龙越飞越快,越飞越庞大,转瞬,已经压到鹿砦前五十步之内。
“举盾!举盾!没盾牌的,赶紧蹲在鹿砦后面。”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凭着多年战场经验,大声下令。
五十步是骑弓的最佳发射距离,太远则射出的羽箭对目标造不成有效伤害。太近,则影响到骑手们的下一步动作。
守在鹿砦后的盗匪,也是各自部落的精锐。熟悉驰射战术的关键,即便不用人提醒,也能做出相当规范的遮挡和躲避动作。但是,他们的努力全白费了。预料中的羽箭并没有从烟尘中发射出来,马蹄声却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踩在大伙的脸上!
“怎么回事!楼兰人疯了么?”纥骨肯亦特、处木昆吐马提、赤牙布其勒,三个部族埃斤同时举目互望,眼睛里充满了准备落空的惊诧。就在这一瞬间,“崩,崩,崩,崩!”清脆的弓弦弹动声从烟尘后响了起来,近百道乌光疾射而出,直扑白骨鹿砦。
刹那间,最靠近鹿砦处的部族武士被扫倒了一排,如同飞镰割草一般整齐。还没等倒地者发出哀嚎声,近在咫尺的烟尘骤然向两侧一分。紧跟着,更多的乌光从烟尘中射出,溅起一团团血雾。
“弩,他们居然用弩!”处木昆吐马提双目圆睁,眼角处几乎崩出血珠来。二十步之内用弩箭射击,康忠信那老狐狸,居然使出了如此昂贵又缺德的战术!处木昆吐马提眼睁睁地看见,就在距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一名部落武士仰面朝天倒下,身上至少被扎入了三支无羽短弩。一只正中面门,一只射在右侧肩胛。还有一只,居然将两层牛皮做成的圆盾穿了个透明窟窿,临到武士胸口才彻底失去余势。
“该死,楼兰人哪来的这么多弩弓?!”纥骨部埃斤肯亦特也发觉了形势的不妙,扯开嗓子大声咒骂。楼兰部的规模和他的部落差不多大小,双方除了因为争夺放牧用的绿洲而大打出手之外,还曾经有过贸易往来。彼此间算得上知根知底。据他所了解,康忠信那条老狐狸日子过得向来紧巴巴,连身边亲卫都配备不起全身铠甲,什么时候居然阔到了给所有部族武士人手配备一把弩弓的地步?
这笔买卖亏大了!第一时间,他与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两个,居然同时想到的不是如何扭转逆境,而是不该仅为了贪图两车绸缎,就答应哥舒翰使者的请求贸然出兵。只有赤牙部的埃斤布其勒心眼实在,拎着把车轮般大的板斧,径直冲向了队伍最前方。
临阵不过三箭。如果用弩的话,也许只有一次发射机会。接下来,楼兰部的狗贼们就会趁着鹿砦后的部族武士被弩箭打得乱成一团的当口,纵马而入。赤牙布其勒要报仇,亲手将第一个冲入鹿砦的敌人剁成碎片,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不光是他,所有嘴角涂着红色染料的赤牙武士都冲到了第一线。无怪他们急红了眼,死在刚才那一波弩雨下最多的便是他们的同族。处木昆曾经追随在突厥大汗旗帜下,有过跟唐军交手的经历。所以族中武士们的铠甲和盾牌配备都非常整齐。纥骨部则与突骑施人渊源颇深,同样比较懂得自我保护。只有赤牙人,曾经为室韦一部的赤牙人,刚刚从极寒之地迁徙到西域,根本没有跟正规兵马的作战经验。
在战场上,无知往往比冲动更致命。就在赤牙人咆哮着冲向白骨鹿砦的时候,本来该直接冲进鹿砦的楼兰武士的前进方向突然由纵转横。他们凭借精湛的骑术,在最后一刻拨转了马头,几乎贴着鹿砦的边缘向南边两个方向撤走。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于被弩箭打懵了的处木昆人,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笨拙而又生涩的动作。几乎每一个楼兰武士,都将手中弩弓伸向膝盖处。单腿离开马镫,身体用力后仰。
“快蹲下,他们在重新装填弩箭!”有反应机敏的处木昆武士大声示警。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烟尘后,又一波楼兰武士冲了上来,手指扣动了弩机。
“崩,崩,崩!”弩弦声响,声声带血。这一波,比刚才那一波杀伤力更为强悍。刚才那一波攻击不过是随意而发,没有任何针对性。这一波,却大多瞄准了赤牙人那毫无防护的脑袋。
三十余名赤牙人惨叫着死去。其中包括两名小箭,一名卓班。还有更多的人受伤,躺在地上大声哀嚎。赤牙布其勒凭借过人的反应,用斧头护住了自己的头颅,大腿根上却挨了一弩,直没至尾。狂吼一声,他丢下斧头,用手抓住弩尾,奋力拔出。然后再度抡起斧头,跌跌撞撞向烟尘里冲去。
“护住布其勒埃斤,护住布其勒埃斤!”纥骨肯亦特、处木昆吐马提二人同时下令,逼迫自己的亲兵,用身体组成盾牌,堵在了赤牙布其勒面前。不像中原,军队有严格的等级次序与指挥权接替制度。部落中,埃斤就是所有武士的心脏与灵魂。倘若赤牙布其勒被楼兰人用弩箭射死,剩下的二百余赤牙武士则会瞬间崩溃。拖累着纥骨部和处木昆部一起跟着完蛋。
“别挡道,别挡道!”布其勒大声咆哮,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狗熊。其他两个部的武士不愿意理睬他。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把他扯回了人群深处。
“别拦着我,我要跟他们拼了!”布其勒挥舞着板斧,冲着吐马提抗议。“苍鹰留住翅膀,才有机会飞跃高山!”后者笑了笑,丢下一句安慰。随后,举起弯刀大声喝令:“架设盾墙,架设盾墙,所有手中持盾牌的,都站到最前面去!”
盾牌防不住弩箭,但聊胜于无。至少可以起到稳定队伍作用。第二波敌军又开始转向,受于总人数限制,他们每一波投入的兵力都不算大。趁着这个的空档,几个处木昆部落伯克挥舞着狼牙棒,逼迫自家武士或者纥骨部武士执行命令。放在其他时间,纥骨肯亦特肯定会立刻翻脸。但是此时,对敌人的恐惧超过了对盟友的防备。抽出弯刀,他大声重复,““架设盾墙,架设盾墙,按照吐马提埃斤的命令做。不听号令者,杀无赦!”
持盾牌的部族武士被逼无奈,只好抵近鹿砦,并肩组成一排血肉堡垒。聪明一些的,从地上捡起一切可能得到的东西,或是战死者头盔,或为伤者丢弃的兵器,作为第二层防护,顶在了盾牌后面。反应迟钝者则将盾牌护住自己的要害,将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那两层牛皮上。
第三波弩箭很快落下,穿透数面皮盾,将盾牌后的部族武士射死。后排的武士则顶住持盾者,迟迟不让他的尸首倒下。楼兰武士只有五百来号,顶过了这一波,也许他们的攻击就要结束。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一切活命的手段,都会成为人的选择。
凭着阵亡者的尸体,联军武士挡住了楼兰人的第三轮攒射。灾难终于过去了,鹿砦后剩下的武士,依旧比楼兰人多。但是,他们很快就陷入了绝望。最先一批从鹿砦前策马撤离的楼兰人,又从不远处兜转了回来,抵近鹿砦,扣动扳机。
这是第四轮攒射。对三部联军造成的伤害,其实不比前三轮多。然而,对联军士气的打击,却是无法估量。楼兰人可以借助这种战术,翻来覆去地持续发射弩箭。作为他们的敌人,联军武士却只有在白骨鹿砦后挨射的份儿。
光挨打,却不能还手,这与等死还有什么差别!第四轮攒射刚刚结束,已经有不少赤牙人,冲开其他两个部落武士的阻拦,开始搬动白骨鹿砦。很快飞来的第五波弩箭,把他们全射成了刺猬。但是,随着第五轮弩箭开始变得零星,更多的部族武士,包括处木昆人与纥骨人,也加入了破坏自家鹿砦的大军。
也许冲出去决战,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看到此景,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也不敢再等下去了。后续还有两个部落,也许大伙跟楼兰人拼得两败俱伤之时,他们能“恰好”赶到战场。但此刻已经无法再锱铢必较,继续固守的话,三部联军肯定会彻底崩溃。
想到这些,吐马提咬着牙下令。“库摩,牙尔木,你们两个带人去搬鹿砦。其他弟兄,上马,准备出击!”
“是!”两名突处木昆部落的勇士躬身领命,带着麾下弟兄去搬动鹿砦。其他处木昆部武士,只要能爬上坐骑的,纷纷开始向马背上爬。战马是部族武士的双腿,离开了马鞍,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打仗。
“上马,上马!”纥骨部埃斤肯亦特亦步亦趋,冲着自家武士下令。他们同样是马背上收割性命的行家,原地作战,本领只能剩下不到原来的三成。
简陋的白骨鹿砦,非常容易被破坏掉。很快,联军正前方就出现了一个宽达两丈的缺口。新一波楼兰武士恰巧赶到,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再度扣动扳机。然后,不管战果如何,他们突然大叫一声,拨马而走。
逃,的确,楼兰人掉头逃了。仿佛一锤砸在了空处,骑马上拼着挨射也要发起反击的三个部族埃斤几乎要吐血。特别是吃亏最大的赤牙布其勒,几乎是第一个策动坐骑追了出去。他要追,哪怕是天涯海角,哪怕全身的血液流干,也要追上楼兰族那些胆小卑鄙的家伙,将他们一刀刀割成碎片。因为刚才那数轮攒射,几乎将他此番带来的赤牙部的精锐武士,放倒了六成以上!
这个愿望实在过于宏大。以至于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就在战马踏过倒伏的白骨鹿砦,刚刚准备加速的瞬间,一道闪电,突然从烟尘背后毫无预兆地劈了下来。“哎呀!”以勇悍而闻名的赤牙布其勒大埃斤只来得及匆匆抬起右手,便被闪电直接砍中了胳膊。
紧跟着,他的胳膊、胸骨和骑在马鞍上的半截大腿,直接与身体脱离。喷着鲜血,向后边的亲信武士砸去。而那个亲信武士的结局同样惨烈无比,一道突然从烟尘后扫过来的寒光,居然砍中了他的腰,将其瞬间断成了两截。
又是数道寒光从骑兵踏起的烟尘内劈出,道道夺命。在赤牙部武士惊恐的惨呼声中,三名身穿明光铠,手持陌刀的大唐武士,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以他们三个为前锋,后面还有数不清的陌刀列队而进,任何东西挡在了他们前面,无论是人是马,皆一刀砍为两段。
“陌刀阵!”处木昆吐马提心里猛然打了个哆嗦,浑身上下汗毛直竖。想当年,他的祖父就在突厥人的旗帜下,被来自中原的陌刀队砍了个身首异处。那一战,也彻底将处木昆部落,从西域排得上号的十箭大部,打成了一个三流角色。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还没能恢复元气。
没等他从震惊中恢复心神,当先的陌刀将已经从联军武士清理出来的鹿砦缺口大步而入。手中陌刀左劈右砍,手下无一合之敌。
突然而来的打击面前,部族武士们本能地选择了躲避。这个错误的动作,使得他们的队形更为凌乱。跟在陌刀将之后,更多的大唐男儿冲进了鹿砦内。百余人宛若一把屠刀,将鹿砦内搅得血肉横飞。
两名处木昆部顶尖勇士,库摩和牙尔木,抓起手边的长矛,徒步迎向陌刀将。刚才奉命清理鹿砦,他们和手下弟兄还没来得及上马。此刻反倒成了唯一一支来得及做出正确反应的队伍。四十几名处木昆武士,还有十几名失去首领的赤牙部野人,紧跟在库摩和牙尔木身后,高举兵器,大声咆哮,“嗷,嗷——嗷——呜——”
野兽般的呐喊,根本没能起到任何助威效果。全身披铠,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睛的陌刀将举刀冲向库摩,手起,刀落。居然将库摩连同他手中的长矛一道劈断。随后,此人上前半步,挥刀向冲过来夹击自己的牙尔木横扫,抢在牙尔木的兵器砍中自己之前,将其扫飞到了半空中。
半空中,牙尔木手足乱舞。肠子,肚子,破碎的内脏纷纷从开启的腹腔内落出。部族武士们纷纷闪避,以免被溅得污秽满身。那名来自大唐的陌刀将却对一切视而不见,继续上步,手起,刀落。
上步,手起,刀落。紧随在王洵两侧,是同样全身包裹着铠甲的方子陵和老周,亦做出同样动作。这个配合,早在白马堡中,他们之间就演练过无数次。经历了半个月前那个晚上的血与火锻造打磨,此刻已经锋芒毕现。
上步,手起,刀落。追随在王洵身后,二十三名飞龙禁卫如同一只巨大的蜈蚣,伸出刀足,将临近自家身体的一切活物切成两段。半个多月前的血与火之夜,他们已经“死”过了一次。因此对死亡已经毫无畏惧。更关键一点是,此刻周围敌军和盟友皆为异族,他们不能坠了中原男儿的脸。
上步,手起,刀落。跟在二十三名飞龙禁卫背后,是一百三十名民壮。此刻,他们已经完全不能再被称为民壮。每个人手中都持着一把硕大的陌刀,每把刀锋过处,都鲜血淋漓。杀人,突然变成了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当你看惯了死亡之后,它就变得像吃饭与喝水一样简单。一刀挥出,或者砍死敌人,或者被敌人砍死。你根本不用多想,也来不及去恐惧。
上步,手起,刀落。一百五十五名士卒和一名将领组成的陌刀队,在三倍余自己的敌军当中,如入无人之境。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联军在建立营寨之时,没想着立刻跟楼兰人开战。他们要等继续赶来的其他两个部落,以免自己付出了巨大伤亡,反而让别人占了便宜。这点儿小心思,如今成了致命伤。狭窄的营盘内,战马根本无法加速。而骑在马背上原地与陌刀队交锋,部族武士们只有伸长脖子挨宰的份儿,根本没有办法还手。
在陌刀队的疯狂攻击下,各部武士纷纷走避。错误的对策,引发了更大的麻烦。很多武士竟被自己人撞下马背,稀里糊涂成为刀下冤魂。更多的武士则傻了般随波逐流,眼睁睁地看着陌刀在自己面前砍倒自家弟兄,然后再血淋淋地砍向自己。
“顶上去,顶上去!别慌,别慌!拦住他,拦住他们!”眼看着麾下武士纷纷落马,纥骨部埃斤肯亦特急得声音都变了,挥动弯刀,强逼着自己的亲信去阻挡敌军进攻。在他的逼迫下,十几名部族勇者逆人流而上。才走到半路,便被自己人挤得彼此无法呼应。陌刀将追着逃命者的马蹄,迎上了第一个纥骨部勇士。砍下他的脑袋,用鲜血染红自己的铠甲。另外两名纥骨部勇士被方子陵和老周用陌刀砍倒,躺在地上来回翻滚。他们肠断骨折的惨状,吓得周围各部武士加速向后退开,你拥我挤,如同一群被关在笼子里待宰的土鸡。
“顶上去,顶……”纥骨肯亦特再度调兵遣将,却找不到任何回应。就一眨眼功夫,先前冲向陌刀阵的十几名部族勇士已经全部阵亡。就像鸡蛋碰上了石头,连个响动都没听见。
纥骨部受突厥人影响,以狼为尊,部落中崇倡勇者。但勇敢和毫无希望地送死不能相提并论。眼看着已经有本族武士拨转马头,准备跳出鹿砦向远方遁走。纥骨部埃斤肯亦特只好大吼一声,亲自冲到了第一线。
这个动作令频临崩溃的士气登时一振,三十余名纥骨部武士羞愧地策动战马,跟在了埃斤大人身后。在纷纷退下来的人流中,他们举步维艰,却是步步向前,宁死不退。队伍中的纷乱迹象开始逆转,很多部族武士被堵住退路后,突然惊诧地发现,陌刀队的攻击力,并不像自己先前看到的那般强大。只是挡在刀阵最前方者,才容易被一刀两段。稍微靠近陌刀阵中央一些,则危险减半。而在陌刀阵尾部,此刻则有几个来不及退避的武士跟陌刀手搅在了一处,居然斗了个难解难分。
“跟我来,跟我来!”纥骨肯亦特也发现了陌刀阵的破绽,避开敌军锋樱,转向队伍侧后。早就对自家实力心知肚明的王洵怎肯给他这个机会?当即大喝一声,砍翻面前敌军,然后挥舞着陌刀,斜向堵了过去。
跟在王洵身后的飞龙禁卫纷纷转向,如同翻身的巨蟒般,由正面进攻,转为斜向横扫。几个部族武士被陌刀砍死,整个陌刀阵也出现了前后脱节的迹象。有名处木昆部小箭试图寻找机会,结果被民壮头目魏风迎面挡住,一刀砍在锁骨处。刀锋深入数尺,整个人被劈成了左右两片。
魏风抽出陌刀,蹲身横扫。他没学过如何打仗,完全靠一身蛮力在临场发挥。五、六只马蹄同时飞起来,受伤的战马厉声哀鸣,将背上的武士甩下,被其自己人活活踩死。
“剁马蹄,剁马蹄!”跟在魏风身边的是一名二十几岁的年青民壮,身手一般,心思却转得极快。在他的呼吁下,民壮们纷纷蹲身,将攻击目标改为敌军的坐骑。这个招数杀伤效果丝毫不亚于攻击敌军本人,断了脚的战马纷纷跳起,倒下,将部族武士压得筋断骨折。
此刻,王洵终于堵住了纥骨部埃斤肯亦特。“这家伙是个麻烦!必须趁早解决掉。”他心中暗想,同时用起全身力气,挥刀斜劈。刀锋被肯亦特用弯刀挡住,瞬间,弯刀断裂,飞出。肯亦特将半截刀柄丢向王洵的面门,拨马便走。方子陵抢上一步,从背后搂头盖脑便是一记。肯亦特向前提了提马缰绳,人躲开了刀锋,坐骑的屁股却被陌刀砍中,哀鸣一声腾空跳起,踩倒数名部族武士,然后双膝跪在了沙地上。
肯亦特狼狈地跳下马鞍,低头往人堆里边猛冲。王洵大踏步追了上去,不管左右惊呼着扑上的部族武士,直取肯亦特后背。方子陵和老周追上前,护住他,挡下所有兵器。飞龙禁卫们顺着这个缝隙涌入,用陌刀将部族武士的人群劈开一道裂缝。肯亦特逃无可逃,只好随便捡了件兵器转头招架。这一回,王洵一刀砍了结实。从肩膀到胯骨,刀锋一闪而过。肯亦特连喊声都没能发出,当场毙命。
纥骨部武士迅速向两侧散去,不是为族长报仇,而是纷纷逃走。陌刀将太狠了,跟他放对,只能战死。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三刀以上。这是受到狼神庇护的天命勇者,凡人根本不可能将其杀死。
遇到无法抗拒的力量,越是未开化的部族,越习惯往鬼神方面想。随着纥骨部武士的惊呼,三族联军的秩序愈发混乱。王洵等人则迅速转身,前往接应已经与禁卫拉开一段距离的民壮弟兄。见到他凶神恶煞般扑来,部族武士纷纷逃命。飞龙禁卫与民壮迅速汇合,重新凝聚成一个整体。
这次打仗,好像比上一次顺手得多!突然间,王洵心中灵光乍现。随后,他便意识到了关键所在。古力图所部为正规官军,所以很容易组织起抵抗顺序。而今天的三部联军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打掉了他们中间的核心人物,多少兵马也会土崩瓦解。
前后不过一瞬间功夫,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再度带领队伍转身,直扑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的羊毛大纛。已经被战场上的紧张局势逼得束手无策的吐马提见状,赶紧吹响号角,调动本部武士向自己靠拢。同时命令亲卫拨转马头,准备带领残部遁走。
“呜呜,呜呜,呜——啊!”角声刚刚响起,就噶然而止。一支弩箭凌空飞来,将正在吹角的亲兵射了个透心凉。吐马提惊诧地抬头,发现就在自己忙着调兵遣将阻挡陌刀队攻击的时候,楼兰武士们已经再度围了过来,人手一把弩弓,瞄准鹿砦中乱成一团的三族联军,箭无虚发。
打,肯定不是陌刀将对手。逃,也未必能跑得过好整以暇的楼兰武士。吐马提突然悲从心来,早知道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河西军使者的贿赂。如今,便宜没捞到,反而把自家性命和整个部落的精锐葬送于此。
好在他熟悉唐人的习惯,所以并非除了死亡之外别无选择。投降!放下兵器任凭对方发落。无论按照大唐的规矩,还是草原部族的规矩,作为一族之长,天之骄子的他,都不会被杀死。
“投降!”猛然间福从心至,抢在陌刀将扑到自己附近之前,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丢下兵器,高举双手。“投降,我们愿意投降!”早就听说过大唐的宽容,处木昆部武士纷纷效仿,丢掉兵器,跳下坐骑。任凭陌刀砍到面前,也不肯再做任何抵抗。
“投降,投降。别打了,大唐来的勇士,我们愿意投降!”失去了自家族长的纥骨部武士见状,也纷纷下马乞降。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仇恨。只有赤牙部武士,还没跟唐人打过交道,翻过白骨鹿砦,四散逃向大漠深处。
“投降!”一名武士在刀前大喊,却不做任何抵抗。他被砍了个身首异处,血冒着热气溅了周围同族满脸。那些同族们却毫无怨言,继续丢掉兵器,跳下坐骑。束手待毙。
“投降!”“投降!”“投降!”喊声此起彼伏。有唐言,也有大伙听不懂的突厥语。先前还凶神恶煞般的部族武士们突然都变得温顺起来,一个个跳下坐骑,跪倒于地,仿佛待宰的羔羊。
“投降?”胜利来得如此突然,王洵一时很难适应。接连又砍倒了好几个下马受死的部族武士,才在石怀义的提醒下,收住了刀锋。
陌刀已经砍出了缺口,血淅淅沥沥顺着刚刚竖起的刀刃留下,淌过刀杆,手指,淅淅沥沥在脚边汇成小河。他威风凛凛的站着,双眼中充满了迷茫。
一个个飞龙禁卫,中原民壮,同样手持陌刀,站在了王洵身后。身上同样威风凛凛,眼中同样充满迷茫。
这里是西域,不是中原。
这里的一切一切,都跟大伙所熟悉的中原不一样!
见到一干陌刀手始终不开口说出饶恕对手的承诺,石怀义在白骨鹿砦外急得恨不能抬手给王洵一弩,“他们,他们已经是你的了!别再砍了,杀一个,少一个!”
“我的?”王洵木然看了他一眼,依旧像沉浸在某个噩梦里一般。
“对,你的,你的!全是你的!”石怀义跳下坐骑,大喊大叫着冲了进来,“你让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包括这个身穿貂皮袍子的家伙,他是部落埃斤,你可以扣下他,向他的部落索要赎金。或者以他为人质,威逼整个部落向你效忠!”
“哦?”王洵的眼神终于重新灵动了起来,笑了笑,伸手揭开面甲。这里是西域,是以强者为尊的地方。失败者赤条条而去,胜利者拥有一切。这是狼群规则。部族武士们不在乎改变追随对象,只要你强,哪怕是杀父仇人,亦可以发誓效忠。
今天,他赢了。先后杀死了两个看起来地位很尊贵的人,吓坏了另外一个。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拥有曾经属于对方的一切。可他要这些部族武士干什么?身为大唐军官,如果留在安西,封四叔自然会给他指派部属。身后带着数百私兵,先不说符合不符合大唐法度,光是养活这些张嘴巴,也能把他吃得倾家荡产。
“他们,今后都属于你!他们的老婆孩子,家中牛羊,也都是你的!”费了好大力气挤到王洵面前,石怀义继续向对方解释。终于轮到王洵发傻了一回,他心中好不得意。“过来,过来,站好队,一个个过来,向你们的主人报上名姓!”
后半句话是冲俘虏们说的,明显有狐假虎威的因素。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不满地哼了一声,率先上前,解下脖颈上一串花花绿绿的石头项链,躬身,双手呈给王洵,嘴里滴里嘟噜说出一大串王洵根本无法听懂的语言。
“他说,你是受白狼神保佑的勇士,他输得心服口服。他是处木昆部的埃斤,所以愿意献上与身份等同的财物,传家之宝和一百匹战马,为他自己赎身!”石怀义主动替王洵翻译,然后又迅速用汉语提醒,“先别忙答应他。这家伙长得白白胖胖的,肯定能榨出更多油水!”
“嗯!”王洵信口答应。他现在心里头非常乱,根本顾不上考虑那些身外之物。石怀义见状,还以为他在为具体如何讨价还价而烦恼,立刻又越俎代庖,自顾用突厥话跟处木昆吐马提说道,“你家主人说了,一百匹战马不符合你的身份。至少要五百匹马,一万头羊。送到他指定的地点后,才能放你走。”
闻听此言,处木昆吐马提立刻扬起脸来大声抗议,话语里充满了激愤。石怀义先是大声呵斥了几句,打掉了对方的气焰,随后才向王洵翻译道:“我让他出五百匹马,一万头羊,送到疏勒去,才能放他走。他不肯答应,说东西太多了,他的族人肯定宁可换个人做埃斤,也不会赎回他。并且疏勒距离此地太远,一来一回几千里路,等他这返到部落后,肯定也是被废掉的货。所以,要么你现在放他走,他可以对长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送出赎身财物。要么你现在就杀了他!大伙一拍两散!”
“这家伙倒是一点儿也不傻!”听了石怀义的转述,王洵不怒反笑,“你告诉他,可以现在就放他走。价格就按他先前自己所说的,一百匹马,加上他手中的项链。但是,他得告诉我,谁指派他来的,给了他什么好处!”
“就这点儿东西?!”石怀义看了吐马提手中的项链一眼,花花绿绿的,有很多石头,但未必值多少钱。
“赶紧翻译吧。咱们没时间耽误!”王洵向四下看了看,带着点催促的口吻补充。
“这好办,让他先等着!”石怀义有些不甘心王洵如此败家,笑了笑,把头转向其他俘虏,大声喊道:“都放下兵器和水袋,自己往鹿砦外边走,不准牵马。把没死的也抬上。到那边沙丘下站队。都看到没有,就是那个最高的沙丘,上面长着几棵胡杨树的那个。大个子在前,小个子在后。一个部落排一条长队。待会儿你们主人会派管家问你们名姓!”
这几句话他先用汉语喊了一遍,然后又用突厥语重复。虽然啰嗦了些,意思表达却非常清楚。听完他的话,所有俘虏,无论满脸横肉的,还是虎背熊腰的,居然个个像绵羊般温顺。抬起受伤的同族,一个挨一个,走向不远处的沙丘。
“麻烦二位暂时给王大哥充当一下管家!不用怕,他们已经被王大哥吓住了,没胆子造反!”回过头,石怀义又向方子陵和老周两人请求。
方子陵和老周正在看稀罕,听到他的提议,欣然领命。笑呵呵拖着陌刀,朝不远处长着几棵胡杨树的大沙丘走去了。已经替王洵做了这么多,石怀义索性好人当到底。随即,又冲陌刀手们吩咐,“各位大哥赶紧到咱们刚才扎营的地方洗把脸。有谁受了伤,就赶紧去找小洛。她随身带着药。就在是那个绿色的旗子下。认准了,绿色旗子下是她的位置!”
“小洛姑娘!”众陌刀手立刻忘了身上的疲惫,无论有没有负伤,皆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王洵。见后者没有异议,大伙轰然而笑,争先恐后跑走出了白骨鹿砦。
“小洛姑娘什么时候跟出来的,我怎么没见过她?”王洵心里也有些奇怪,扯了石怀义一把,低声追问。
“她是我们部落最好的郎中,当然要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行动了!”石怀义哈哈大笑,满脸得意,“没看到吧。那是因为你眼力太差。她一直跟在我身边,只是穿了身男人衣服而已!”
“原来是女扮男装,我眼力是够差的!”想想小洛穿着一身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油渍泽旧皮甲的模样,王洵无声而笑。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行事总是出人意料。谁若是日后娶了她,可是有的是时间头疼。
看看鹿砦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石怀义转过身,又冲着自家弟兄喊道,“别愣着了,赶紧下马收拾弩箭。死人身上的也拔出来,一个都别落下。那宝贝东西,咱们自己现在还打不了。”
楼兰武士们发出一阵哄笑,翻身下马,跑进鹿砦里回收弩箭。个别人发现某把联军丢下的兵器比较顺眼,也悄悄地捡了起来,别在了腰间。王洵发现了,笑了笑,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是觉得自家弟兄表现实在有点儿太贪婪,石怀义讪讪笑了笑,赶紧想法转移王洵的注意力。踢了吐马提大埃斤一脚,他用突厥语大声说道:“你家主人宽宏大量,可以答应今天放你走。但你的赎身物资,必须翻倍。你当着长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兑现。还有,谁派你来的,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必须如实汇报!”
“我不能出卖朋友!”处木昆吐马提脸色突然一红,直接用汉语回应。“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不能侮辱我的骄傲!”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会说唐言,王洵和石怀义俱是一愣。特别是后者,脸色登时就红得像只煮熟了的大虾。没等二人说出威胁的话,处木昆吐马提退后半步,双膝跪倒,“我,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今天,愿意对着长生天立誓,以三百匹骏马,两千头羊,赎回自己。但是,我不能出卖朋友!”
“你这没良心的家伙!”石怀义挥拳欲打,“我现在就揍你一顿,看你回去怎么继续做埃斤!”
王洵上前半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别忙着动手。交给我自己处理。”随即,将头转向吐马提,“我,唐人王洵,可以接受你的赎身要求。但是,你需要再回答我几句话!站起来回答,别让你的部下看见你跪着。”
“主人尽管问。但是,我绝做出卖朋友的事情!”吐马提感激地点点头,从沙地中爬起来,大声回应。
“没人让你出卖朋友。不过,请你出兵的那个家伙,未必是真朋友!真朋友不会怂恿你送死!”王洵的嘴巴突然变得笨拙,绕来绕去地说道。“在你后面还有两波同伙。他们是哪个部落?各自有多少人?离这边还多远?”
“这……”处木昆吐马提有些犹豫。
“我可以把你的部族武士,都放还给你。打败了后面来的那些家伙,你就可以带他们走。所有缴获,包括俘虏的赎身财物,也分给你两成!”王洵笑了笑,开出一个难以拒绝的价码。
吐马提立刻心动,躬了下身体,低声回应,“你是我的主人。我不能欺骗你。否则金狼神必然会降灾于我的部族。跟在后面的两伙强盗,一个是乌尔其部,有四百人。另外一个是塞火罗部,有七百多人,距离这儿大概四十里左右。这两个部落骑的都是骆驼,所以走得比较慢。”
“你这不叫出卖?”石怀义气得直想揍人。“还拿狼神降灾当借口。就冲你今天的作为,你们部落的牲口早就该得瘟疫死绝种!”
吐马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敢当面回骂。石怀义见状,又挥拳欲打。王洵不想折辱吐马提过甚,再度伸手将石怀义拦住,“行了,他大小也是个族长。你给他留点儿脸面。”
说罢,接过吐马提一直举着的项链,看了看上面花花绿绿的各色宝石,又将它塞回对方手里,“这个,你自己留下吧。我用不到。一会儿打仗,你跟在康老身边。我不用你为我冲杀。你自己也小心点,不要被羽箭误伤!”
“是,主人!”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楞了楞,没想到多次被某人索要,自己却始终舍不得交出的传家之宝,王洵居然看了一眼就还了回来。比起自己先前那些所谓的朋友,眼前这个主人可是太大度了。略作迟疑后,他斟酌着说道:“主人,您的恩情比夷播海还深,比大漠还厚。吐马提不能愧领您的恩惠。有人出了三百匹绸缎,要你和其他唐人的命。至于他是谁,主人请原谅我不能直接说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王洵早就猜出主使者是哥舒翰,摆摆手,笑着回应,“你下去休息吧。待打败了追兵,我就放你和你的族人离开。”
“是,受狼神眷顾的主人!”吐马提又躬了下身,低声提醒。“您的勇武,让狮子也会颤抖。但是。请主人注意来自背后的毒蛇。吐马提听人说,石头堡的大头领萨亦黑正带着麾下兵马赶过来!”
还真让我猜中了,王洵满脸苦笑。挥手示意吐马提离开,然后笑着跟石怀义说道,“走吧,咱们去见康老。商量一下接着该怎么打?”
“你们刚才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石怀义皱了下眉头,低声追问。“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所有麻烦!”
“事情变化比我想得快。”王洵摇摇头,低声解释,“我原本的谋划是击溃眼前这三部联军,驱动他们的败兵冲击其余两部,倒卷珠帘。”
他说了一个大唐军中常用的战术。据说为军神李靖所创。在敌军各部号令不统一,或者敌军实力强弱不均衡时,非常有效。此战术,关键点便是击败其中一部,驱赶溃兵去冲击其余。王洵当时在白马堡中也学得稀里糊涂,如今,期待中的溃兵全变成了他的奴隶,更令他有些手足无措。
“行!无论怎么打,我不能再让你跟刚才一样冒险!”不待他解释完毕,石怀义忽然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强调。“刚才,你知道么?我特别怕你出事!你是我的客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行,下次肯定不会了!”王洵笑了笑,拉着石怀义,转身向正在白骨鹿砦外徘徊的老狐狸康忠信走去。有些隐藏在阴暗中的真相,他并不想说给石怀义听。为了对方日后在其族中的处境,也为了对方眼中那种值得珍惜的单纯。
老狐狸康忠信其实早就赶过来了。一直默不作声观察两个少年的表现而已。战前设法怂恿王洵带队向数倍与陌刀手的敌军发起冲锋,他其实也不是想让前者去送死。而是想将王洵先逼入绝地,然后再施以援手。这样,日后这个迅速长大的汉家伢子,才会更感念楼兰人的恩德。在其于西域唐军中拥有一席之地后,才会给楼兰人带来更大的好处。
没想到,这个汉家伢子,居然凭着二十几名亲信和一百多名民壮,硬生生击溃了八百敌军!并且抓了至少四百多俘虏!他的确不是个寻常少年。怪不得封常清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他,而哥舒翰则费尽心机想要他的命!假以时日,恐怕整个安西四镇,都要在他的怒吼声里颤抖。
这样的豪杰,自己居然想凭借几个小伎俩套住他?望着远处说笑着向自己走来的两个少年,忽然间,老狐狸开始怀疑自己的智慧。他发现自己的确老了,总喜欢耍弄阴谋,一辈子算计来算计去,其实还不如看上去傻乎乎的小石头!小石头自打开始就没算计过别人,小石头却博得了所有汉家儿郎的喜欢与尊敬。
族中日后有小石头在,我还瞎担心什么?转瞬,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起来。眯缝着眼睛向两个少年迎去。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确已经老了!
“老了!”望着天空中苍白的斜阳,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拖长了声音说道。他今年已经七十四岁,在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天绿色的玉门关外,这绝对是个令人惊叹的高寿。因此,作为且末河流域最老的酋长之一,他的一生中也看到了许多别人没时间看清楚的东西。
他看到过突厥帝国在骨咄禄汗带领下的崛起、扩张,也目睹了其在默戳汉带领下如何一天天走向衰落;他看到过毗加可汗带领黑衣狼骑如何耀武扬威,也目睹了王忠嗣麾下的十万唐军如何摧枯拉朽;他看到过白眉可汗那无法闭上的眼睛,也目睹了骨力裴罗可汗刀头上的淋漓血迹。
一年年,脚下的图伦碛不停地换着主人。每一次王旗变幻,都留下一片尸山血海。作为一个总人口不到五万的小族,乌尔其部只能在其中随波逐流。尽量跟在即将获胜者一方,哪怕突然临阵改换门庭。尽最大努力别站错队,以避免强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遇事慢半拍,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的毕生经验总结。不当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哪怕巨大的利益在前方唾手可得。也不当拖队伍后腿的那个人,哪怕前方横着一座刀山。此番哥舒部派遣使者邀请生活在蒲昌海附近的五大部族共同出兵讨伐一个唐人的辎重队,他也采用了同样的策略。收下礼物,按期出兵,以免惹得哥舒部的发怒,暗中唆使附近突厥部落报复。同时,尽量走得比其他人慢一些,不当导致辎重队覆没的罪魁祸首,以免安西四镇节度使封矮子秋后算账。
“是啊,咱们都老了。日后的图伦碛是年青人的了!”抱着同样捡剩骨头心思的,还有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他亦不愿意因为参与劫杀一伙唐人辎重队,惹来安西军的大规模追杀。要知道,封常清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谁动了他麾下弟兄一根汗毛,他无法腾出手来管则已,一腾出手来,肯定是山崩地裂。
但与此同时,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也不愿意惹恼哥舒翰。虽然蒲昌海位于安西镇境内,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不可能带领麾下大军越境来替其部族出头。然而眼下散落于西域各地的突厥部落都唯哥舒部马首是瞻,惹恼了哥舒翰,谁也没把握会不会被某个临近的突厥部借着争夺草场的由头狠狠咬上一大口。
两害相权,颉质略埃斤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和跌思泰埃斤同样的对策。尽数带领骆驼兵出征。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愿意讨好哥舒翰,就让他们讨好去吧。乌尔其部与塞火罗部情愿慢慢跟在后边分一口残羹冷炙。反正,骆驼的主要特长是负重能力和耐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得比战马快。
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合兵一处,拖拖拉拉地踩着另外三个部落留下的马蹄印迹向前赶。沿途不停地发现楼兰人的斥候,他们也懒得派人去追杀。到了这个时候,两支骆驼骑兵加不加入,对战局已经毫无影响。纥骨、处木昆、赤牙三部尽遣族中精锐,加起来有八百多号。带领八百多号精锐武士,如果连四百多楼兰人都吃不下,处木昆吐马提等人就不要继续在蒲昌海一带混了。戈壁滩上容不下弱者,闻到同伴生病味道的其他部族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将隶属于三个失败部落的草场、牲畜和女人瓜分干净。
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大队人马附近观望了片刻之后,楼兰人派出来的斥候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摇头苦笑,脸上中充满了对敌人的同情。但是,刚笑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又开始为其他三个部落担心起来。
“我说,跌思泰老哥。吐马提他们三个小家伙,不会真的打输了吧!按道理,这会儿该有信使过来炫耀了!”轻轻扯了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皮得勒,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皱着眉头探询。
“不至于吧。颉质略,你怎么越老越胆小呢!”跌思泰回过头,笑着数落,“吐马提他们麾下的武士,可是楼兰人的两倍还多。”
“我不是有点儿担心么?”面对朋友的质问,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讪讪而笑。“楼兰人的确只有四百多,可架不住还有一百多唐人。我听人说,半个月前,一伙突厥人也曾经袭击过唐人的辎重队,却被打了个全军覆没!”
“那肯定是在关键时刻被楼兰人抄了后路。”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摇了摇头,信誓旦旦地给朋友打气。“那一仗我也听人说起过,突厥人跟唐人打到最激烈时,楼兰人突然从后边杀了出来。咱们西域啊,就是部族太多了。各怀各的心思,互相捅刀子们,所以越来越衰败。真要一对一,才不会输给他们唐人!”
“那倒也是!”颉质略耸耸肩,不断苦笑。西域各部团结一致,说得好听,做起来谈何容易?自从阿史那骨咄禄去世之后,西域各部就没团结过。总是被唐人以极小的代价挑拨得自相残杀,然后又被唐人各个击破、征服。
“那几个小家伙儿的脾气我非常清楚,如果没有把握取胜的话,他肯定会按兵不动,等着咱们跟上去再发起进攻!”眯缝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跌思泰又撇着嘴补充。谁都不是傻子,傻子当不了部落埃斤。可一个个聪明人们,却被既不部聪明也不强壮的唐人,逼得步步后退。带领着自己的部落,从祁连山退到图伦碛,然后再一路退向更远的西方。
“那倒是。即便打不赢,也不至于连逃的机会都没有!”颉质略叹了口气,笑着附和。四百人击败八百人,堪称经典。可如果四百人一战全歼掉两倍于己的对手的话,则只能称为奇迹了。
偏偏奇迹就在他眼前发生。
话音未落,三十余名全身上下套着黑色罩袍的处木昆武士,已经冲破远拦子的阻截,策马向大队逃来。一边逃,一边声嘶力竭地用突厥语喊道:“救命,救命,楼兰人追过来了!”
“拦住他们!”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立刻带住胯下的白骆驼,大声命令。“让他们绕到队伍后边去,不准靠近!”
“是!”部落卓班鹘屈答应一声,带领二十余骆驼武士杀出本队。一边阻拦溃兵,一边大声喝令,“绕行,绕行,绕到队伍后边去!否则,别怪我下手狠!”
处木昆武士不敢违抗,乖乖地拨偏马头,向骆驼队的后方绕去。见到此景,跌思泰暗松一口气,刚要命人将溃兵带到面前来,询问战斗详细过程。远处突然警报声大起,百余全身包裹着黑布的处木昆武士,被三百余楼兰骑兵像赶鸭子一样赶着,冲向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组成的大队。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全体,结圆阵。弓箭手准备!射住阵脚。”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大惊,顾不上征求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的意见,大声喝令。
“结阵,结阵。敢硬闯者,射!”颉质略的反应也不慢,紧跟着向自家部众发出命令。溃兵的危害极为可怕,往往没等敌人杀到近前,自家阵脚已经被溃兵给冲乱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接连而起。伴着角声,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的骆驼骑兵迅速调整队形,试图结成易守难攻的圆阵,避免溃兵冲击。就在此时,后队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哀鸣。先前绕过去寻求庇护的处木昆部武士,举起弯刀,向驮运物资和淡水的骆驼砍去。
保护辎重的骆驼骑兵猝不及防,被出处木昆部武士砍了个七零八落。大队骆驼受惊,撒开四蹄,到处乱窜。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刚刚具备雏形的圆阵立刻四分五裂,很多骑兵不得不转过身去,对付冲向自己的骆驼。而狠毒的处木昆部武士则挥舞着弯刀,跟在骆驼身后乱砍乱杀。
三十人,在一千一百多人的眼皮底下搞破坏。疯子才会这么干。但这个时候,谁也无法讥笑他们疯狂。就在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被自家骆驼冲得手忙脚乱之际,对面的一百多处木昆武士已经“逃”到五十步之内。当先二十余人猛然一弯腰,从得胜钩上取下一把长槊,平端在手,撞向负责拦截的乌尔其鹘屈等人。
马槊!有过跟唐军作战经验的乌尔其鹘屈卓班尖叫。抬起弯刀,试图拨开三尺槊锋。这个努力几乎等于白费,借着战马的冲力,对面的长槊宛若一条发了怒的巨蟒,撞飞他的弯刀,撞上的胸口,将他整个人撞起来,挑上半空。
如果是硬木马槊的话,此刻持槊者必须松手。否则,巨大的反冲击力会将持槊者也直接撞下马背。但是,令所有骆驼骑兵们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撞中鹘屈卓班后,那条巨蟒般的长槊居然弯成了弓形,一瞬间,几乎所有反冲力,都被变了形的槊杆吸收。随着鹘屈卓班的身体被挑离马鞍,槊杆又瞬间弹直。将已经气绝的鹘屈卓班,向甩草滚子一样,远远地甩了出去。
“杀!”马背上的持槊者厉声怒喝,手臂一推一拨,将槊杆左右横扫。蓄在槊杆上的冲击力继续释放,“啪”“啪”,抽在另外两名骆驼骑兵的胸口,将二人直接抽下了驼峰,筋断骨折。
“杀!”“杀!”其余二十几杆长槊紧随其后,撞、挑、拨、打,眨眼间,将负责拦截的乌尔其部武士杀了干干净净。
“唐人,他们是唐人!”到了此刻,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明白自己上当了。正面冲过来的持槊者,和先前绕到队伍背后的那些阴险家伙,根本不是处木昆部溃兵,而是如假包换的唐人。只有唐人,才用得起造价昂贵的复合杆马槊!也只有唐人,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令吐木昆部落,反戈一击。
但此刻再做任何调整都已经来不及了。冲破了鹘屈卓班的阻拦后,全身包裹在黑色罩袍下的唐人片刻不停,径直撞向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本队。二十六杆马槊,排成一条长满利齿的尖刀,沾死,碰亡,长驱,直入。
已经被自家骆驼撞了个乱七八糟的骑兵圆阵,正面立刻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裂缝最前方,手持长槊的唐人如同凶神恶煞。紧随他们之后,八十余名黑袍武士挥舞着弯刀,将裂缝扩大,扩大,扩成一个巨大缺口,扩得鲜血淋漓。
“挡住,挡住!”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心如刀绞,拼命催促自家武士去堵缺口。几名在部族中以勇武著称的年青人,策动胯下骆驼迎了上去。左右夹向持槊者的马头,弯刀闪起数道凄厉的寒光。
“杀!”冲在最前方的持槊者又是一声断喝。长槊顺着刀光缝隙钻进去,戳破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部族武士喉咙。紧跟着,他左手紧握槊杆,右手轻拨槊纂,看似笨重的丈八长槊居然突然转向,由刺变割,平平地画起一道冷光,将另外一名冲上来夹击的骆驼骑兵脖颈割开一条巨大的血口子。
“呃!”脖颈血管被割断的骆驼骑兵丢下弯刀,试图用手指捂住伤口。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随着热血的涌出,他手臂上的力气越来越软,越来越弱。弥留中,他看见冰冷的槊锋再度转向,扫过数尺距离,将自己的一名袍泽扫上了半空。
“杀!”另外几杆长槊陆续撞到,在冲在最前方那个持槊者左右,撞飞数名骆驼兵。前后不过数息之间,塞火罗部最勇武的十几名年轻人,全部阵亡,无一幸免。而对手的罩袍衣角,他们都没有机会碰到。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目瞪口呆。已经不用再派人上去阻拦了,塞火罗部的骑兵,无一人能挡在持槊者马前。乌尔其部的骆驼兵们同样如此,在部落埃斤跌思泰的催促下,他们拼命去试,拼命去试,结果全是落下坐骑而死。
一个辎重队,哪来的这么多勇士?!颉质略感觉到嘴里有股咸滋滋的味道涌了上来。早年他曾经在突厥人旗下,跟唐军做过战。那时的唐军虽然声势浩大,数万人当中,也不过千余用槊好手。怎么一个小小的辎重队,居然能拉出近三十名持槊者来?
他当然不知道,正杀得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二十几名持槊者,是长安城附近千挑万选出来的良家子。去年数万人前往白马堡应试,最后通过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联手选拔的,也不过千把人而已。
这千把人,经过半年多艰苦训练之后,放在大唐边军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更何况王洵及其身后的二十五名飞龙禁卫,还刚刚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淬炼。
数万人只取千余。一百人只剩下二十五。如此残酷“淘汰率”,当然远远超过了部族牧人的成长过程中的自然选择!西域部族武士,为什么平均体质优于普通大唐士卒?是因为大唐境内百姓生活殷实,男孩子平安长大的几率远远高于西域。而部族武士之所以个个人高马大,是因为在艰苦的生存条件下,那些生下来身体略显孱弱的,根本没机会长大成人!
只是这些道理,颉质略这辈子已经没机会再想了。就在他痛不欲生的当口,紧随在处木昆部“溃兵”之后的楼兰武士,也杀了过来。人手一把弯刀,顺着自家盟友留在背后的缺口冲进去,将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武士砍得狼奔豚突。
此刻,冲杀在圆阵后方的那三十几名身穿黑色罩袍者,在付出了阵亡过半的代价后,也终于完成了使命。呼哨一声,拨马便走。刚刚与骆驼兵脱离接触,带队者立刻伸出大手,一把扯碎了身上黑色罩袍。
“啊呜,啊呜,啊呜!”带队的年青武士仰头大喊,声音虽然略显稚嫩,但是霸气十足。
是楼兰人。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猜错了。绕到他们背后,冒着九死一生威胁打乱了他临时布署的不是唐人,而是唐人的盟友,一伙看上去年龄不到二十岁的楼兰武士。
“啊呜,啊呜,啊呜!”最早跟在持槊者背后挥舞着弯刀收割生命的那伙黑袍武士也扬起头,将心中的郁闷之气借着咆哮喷了出来。他们也不是唐人。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又猜错了。而是刚刚投靠过去,半日前还跟乌尔其部骆驼兵称兄道弟的处木昆武士!
一袭黑袍,从头到脚包裹,掩盖了所有差别。
阴险毒辣的唐军将领,借助处木昆人的黑色罩袍,骗过了跌思泰和颉质略两头老狐狸。他们让楼兰武士穿上处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溃兵,寻求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的庇护。然后,他们再自己穿上处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溃兵直冲乌尔其与塞火罗两部本阵,打开缺口。
前后夹击,突然发难。还充分利用了部族武士们打败仗时一哄而散,打顺风仗时一往无前的特点。好一条阴险毒辣的计策,好一双洞彻人心的眼睛。望着不远处越冲越近的长槊,跌思泰不想逃走,而是突然想看一看,领军的唐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不同的阵营打了一辈子的仗,在不同大汗旗号下忽降忽叛的他,临老去前死在这样一个对手里,不冤!
仿佛感觉到了自家族长心中的决死之意,临近的乌尔其部武士纷纷舍命扑上,以血肉之躯组成一道围墙,挡在了持槊的唐人战马前。
可惜,战势到了此刻已经无法逆转。再多的武士扑上去,也起不到力挽天河的作用。多一名部族武士挡在战马前,只是多给唐人槊锋上多添一缕血痕而已。
只见带队冲阵的唐将槊锋一挺,便将挡在其正面的部族武士刺于骆驼下。随后,整条长槊如同怒蟒般,借着槊杆再度弹开的力道左右狠抽。另外两名扑过来的部族武士被抽了个正着,上半截身体立刻从驼峰上歪了下去,胸骨和脊骨同时断裂,眼见就不得活了。
另外两名唐人立刻冲上,顺着带队唐将冲开的缝隙,将手中长槊向前猛撞。随着“啊!”“啊!”两声惨叫,又有两名企图上前拼命的乌尔其部武士被挑飞到半空中。胸口处各自出现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血水伴着内脏纷落如雨。
第六个挡在唐军面前的是个塞火罗人,见到此景,吓得拨转坐骑便逃。拥挤的人群中,哪有逃跑的道路?唐将手中的长槊从背后追上了他,刺穿腰腹,然后重重甩了出去。
几名塞火罗部骑兵被尸体砸下骆驼。其余人纷纷躲避,互相推搡着,争先逃命。乌尔其部大埃斤的亲卫们却逆着人流,前仆后继地往槊锋上涌。王洵身边的空隙迅速变宽,随即又迅速缩窄,窄到他几乎无法挥动马槊。一名乌尔其部伯克踩着骆驼峰,纵身扑上,试图将他的胳膊抱住。他将长槊夹在左侧腋下,右手从马鞍处后抄起高适赠送的链子锤。将半空中跳过了来的家伙砸了个稀烂。随后,单臂抡开,链子锤刮起一阵风,所碰之处,血肉横飞。
骆驼骑兵纷纷惨叫着掉下坐骑。王洵眼前瞬间又是一空。手指一松,他将链子锤当做暗器砸向了二十几步外的羊毛大纛。碗口粗的旗杆登时歪倒,将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直接盖在底下。
“埃斤大人死了,跌思泰埃斤死了。”跟在飞龙禁卫身后的处木昆武士唯恐天下不乱,扯开嗓子乱喊。
乌尔其部的武士们无法辨别真伪。纷纷拨转骆驼,四下逃散。但也有数名身穿的亲卫袍服的武士愈发疯狂,竟然争先恐后地向王洵马前扑去。
“别送死,别送死了。都回来,回来!”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掀开头上的大纛,痛哭失声。他已经活了七十多岁,死不足惜。可眼下挡在唐将槊锋前的,都是乌尔其部众的希望啊。他们都是族中最精锐的武士。少一个,部族重新崛起的机会就又少一分。
“挡住他,挡住他!”同样带着哭腔,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发出来的命令却与跌思泰截然相反。他从二十岁熬到了五十岁,才把自己的父亲,部族的上一任埃斤熬走。还没享受够作为埃斤的荣华富贵。更舍不得坐在黄金大帐当中,一呼百应的滋味。
怎可能挡得住!
游牧部族混乱的指挥体系,在此刻弊端尽显。一旦两个族长被唐军给盯住了,外围的部族武士就接不到任何确切命令。完全是凭着各自的判断在乱冲一气。而他们的阵型又在第一时间被唐人、楼兰人和处木昆人联手冲乱,故而此刻再奋不顾身,同一时间能凑上前与持槊唐将交手的,也不过是三五名部族武士而已。三五名完全靠自己感悟出来的马上好手,跟王洵这种从小练武,又在白马堡中经过数名百战老兵悉心教导的唐将放对,简直与送死无异,接二连三地付出了性命,却连摸到后者衣角的机会都没有。
转眼之间,又有数名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的精锐武士死在了唐军马槊之下。与此同时,魏风也带着其余民壮策马赶到,人手一把伏波弩,冲着乱成一锅粥般的骆驼骑兵攒射。一边射,一边大声叫嚷,“投降,赶紧投降。降者免死!准许你们赎身。”
“降者免死!准许自赎!”正在人群中乱砍乱杀的楼兰武士也突然醒悟过来,用突厥语将魏风等人的命令翻译了过去。闻听此言,被搅成一锅糊涂粥的骆驼骑兵们愈发手足无措,有的拨转坐骑向远方逃遁,有的则干脆丢下兵器,闭上眼睛随便对手处置。
好不容易才赶过来的大唐民壮们怎肯眼睁睁地放着几乎到手的赎金飞走,立刻分头追上去,用弩箭从背后将距离自己最近的逃命者射杀。数十名骆驼骑兵无路可逃,不得不拉住坐骑,乖乖地束手就擒。
听到周围乱轰轰的叫嚷声,已经准备用自己鲜血洗刷耻辱的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眼前猛然一亮。拔出腰间弯刀,他双手举过了头顶。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投降,所有人下马,向大唐将军投降。他们是仁义之师,不杀俘虏!”
“投降,投降。塞火罗人,赶紧投降!”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颉质略大埃斤也哭泣着举起双手。“别打了,别打了,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给塞火罗部留下些种子吧。大唐老爷,我求求您了!”
听见来自背后的哭声,完全是凭着一腔热血在苦苦支撑的族长近卫们都拉住了坐骑。呆呆地看了冲到面前的那个唐人持槊者一眼,然后木然丢下了兵器。
“让开!”来不及带住坐骑,王洵只能单手将长槊举向天空,同时用另外一只手拨歪马头。已经跑发了性子的坐骑大声咆哮,接连又撞翻了四五匹来不及躲闪的骆驼,才勉强收住了脚步。
其余飞龙禁卫也纷纷抬高槊锋,同时拨偏跨下坐骑。尽量避免与自家袍泽和已经投降的敌军相撞。当然,在二者不能同时选择的情况下,首先要照顾自家兄弟。
见到持槊者们心肠如此仁慈,两位部族埃斤更生不起抵抗之心,一起跳下白色骆驼,跪在地上用膝盖爬了数步,将代表着本族尊严的腰刀举到了王洵马前。“受白狼神庇佑的唐人将军,您的勇武与仁慈,令整个图伦碛为之颤抖。我,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我,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愿意带领阖族武士,拜倒在您的马前!任凭您处置!”
“我,大唐校尉王洵,接受两位埃斤的投诚。”王洵将手中长槊戳进沙地,跳下坐骑,双手将两位族长献上的腰刀一一接过。随后,转过身,冲着所有忐忑不安的骆驼骑兵们喊道:“我,大唐校尉王洵,愿意以自己的家族荣誉担保,只要你等放下兵器,就不再乱杀你们其中任何一人!”
“放下兵器,赶紧投降!”
“放下兵器,埃斤都投降了,你等愣着干什么?!”
楼兰人、处木昆人、还有数个混在处木昆武士当中,被王洵临时拉来凑数的纥骨人,同时用突厥语大喊。他们可没有王洵那种好脾气,见到有动作稍慢的,立刻一刀砍过去,将对方直接砍于坐骑下。
“投降,投降。赶紧投降。大唐将军答应,不会再杀任何一人!”唯恐自家武士被杀光,两位埃斤同时扯开嗓子,用本部落语言大喊。
“当啷!”“当啷!”一把接着一把游牧民族特制的弯刀被扔在地上,幸存的乌尔其、塞火罗两部武士跳下骆驼,用愤怒的目光看向耀武扬威的处木昆、纥骨、楼兰三部武士,恨不能用怒火将对方活活烤成肉干。
“你还不服是不是!”一名处木昆部小箭被看得又羞又怒,扬起弯刀,便欲劈下。旁边立刻有两三支弩弓同时对准了他。“他们都是大人的奴隶,你无权处置!”民壮头目魏风策马上前,怒气冲冲地呵斥。然后,也不管骆驼骑兵们听懂听不懂,自顾大声向对方表示抚慰,“你们,都别怕。我家大人生着一幅菩萨心肠。只要你们出得起赎金,肯定会放你们走。”
无论是骑在马上的处木昆部武士,还是站在地上的新俘虏,都没听懂他的话。但他动作里想表达的的意思,却都被理解了个清清楚楚。处木昆部武士想想自己此刻还前途未卜,讪讪笑了笑,收起了弯刀。新的俘虏们则迅速藏起眼里的怒火,冲着仁慈的唐人老爷投过去感激的一瞥。
有了上次收编俘虏的经验,方子陵和老周两人轻车熟路。很快,在不远处重新指定了一块地盘,带着俘虏们去登记名字。石怀义、王洵和一直带队在外围警戒的老狐狸康忠信三人,则从地上拉起跌思泰和颉质略两位族长,跟对方商讨具体赎身事宜。
亲眼目睹了接第二场干净利落的战斗,老狐狸康忠信愈发坚定地认为,王洵的前途不可限量。眼下趁其没有崛起之前跟他建立牢固的友情,日后定然能为楼兰族带来无穷的收益。因此,谈判时非常卖力。宁可拼着被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记恨五十年,也要从这两个部族身上替王洵榨取最后一头羊羔。
其锱铢必较之模样,令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暗擦一把冷汗。“好歹刚才跟我谈赎身条件的是王校尉。如果换了老狐狸,处木昆部十年之内……”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将军,与您为敌的不是我们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为了给自家部落争得一线喘息的余地,跌思泰连强盗打劫的行规不讲了。直接把幕后主使者给供了出来,“是哥舒翰大将军,是他的族人命令我等在半路截杀您。我们两族都很弱小,要想在蒲昌海和玉门关之间讨生活,就不得不遵从哥舒翰大将军的胁迫!”
“刀子在你手里,骆驼在你胯下。你不自己往前跑,哥舒部还能牵着你的缰绳么?”老狐狸康忠信可不吃这一套,未等王洵开口,直接驳回了对方的狡辩。“每名武士,用十匹马,三十头羊赎回。必须在三个月内送到疏勒去。见到牲畜之后,王校尉立刻放人。此外,武士们在这一段时间内的吃喝,也由你们自己负责。要么拿牲畜来抵,要么拿真金白银来折算!”
“不行,不行,你干脆杀了我得了!”话音未落,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立刻以头抢地。他这次带了七百骆驼骑兵,刚才的战斗中又没被王洵等人作为重点打击对象,因此活下来当俘虏的族人,远远高于乌尔其部。如果按照老狐狸康忠信开出的条件将被俘的族人全部赎回去,整个部落上下明年就得喝西北风。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的身价另算。五百匹马,四千头羊,才不辱没你的身份。跌思泰埃斤也一样!”康忠信一撇嘴,摆出幅谁骗得了谁的姿态。
“我已经听到长生天的召唤了,肯定不值这个价!”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连连摇头,语气不像颉质略那样强烈,但异常坚决。“我愿意以余生,侍奉受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将军。至于我部被俘武士,只有不到两成,能出得起您说的赎金。其余的,也只好用这辈子做牛做马,来给自己赎罪!”
“大唐将军有的是人伺候,不缺你这一把老骨头!”老狐狸康忠信撇撇嘴,目光中不带半分怜悯之意,“如果你的族人出不起赎金的话,我会请求大唐将军,让他们都到楼兰部来做牧奴!”
楼兰部正缺青壮,如果这伙俘虏被带到山谷里,以老狐狸的本事,几年之内,肯定全都将他们变成同族。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域部族埃斤,乌尔其显然也清楚对方话里的威胁之意,笑了笑,沧然道:“长生天既然这么安排,我也没有办法。那是他们的命!可如果我今天答应了你的条件,乌尔其部上下四万多口,肯定活不过下一个冬天。”
“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大唐老爷,您就开开恩吧!”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接过话头,大声祈求,脑门磕在沙地上“咚咚”作响。
王洵最见不得别人向自己摇尾乞怜,立刻伸出手,将颉质略硬拉了起来。“我也不想将你们逼上绝路。但我和我的弟兄,还有楼兰部诸位兄弟,必须得到补偿……”
“我们可以补偿,我们可以拿出所有能拿出的财货,补偿您的损失!”听王洵的语气松动,塞火罗部埃斤颉质略立刻如蛇一般缠了上来,“我,愿意拿出三百匹马,一千,不,两千头羊,赎回我自己。其他我部武士,每人可以出三匹马,五头羊。不,十头羊。”
“还有,还有!”唯恐王洵对这个条件不满意,他继续大声补充,“我们部落还有许多银器,铜器,全加起来有好几百斤。我可以折成牛羊赔给您。还有,还有,哥舒部给了我三车上好的绸缎,也都可以交出来!您等等,我这就派人回去给您拿!”
“我没时间等。要那些东西也没用!”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王洵对身外之物看得一向不是很重。摇摇头,笑着拒绝,“银器和铜器你自己留着用吧。绸缎我也不需要。至于牲畜,过后你派人将牲畜运到焉耆,交给那里的守将就行!”
“一定,一定。”颉质略立刻又跪了下去,头磕在沙地上砰砰直响,“白狼神保佑的大唐将军,您的仁德比图伦碛还厚。有生之年,塞火罗部愿意供您驱使!”
“但你麾下那些人,必须拿出三匹马,不,三头牛每人。二十只羊,不能减了。”唯恐王洵再做散财童子,民壮头目魏风冲上前,替他做主。
“行,行。三头牛,二十只羊。我立刻派人回去赶!”颉质略闻言大喜,转过身,冲着魏风重重叩头。
“嘶——!”石怀义在一旁急得直咧嘴,恨不能上前重重踹魏风几脚。作为中原农户,魏风自然觉得牛比马珍贵。然而在西域这片土地上,战马价值却远远高于牛羊。后两种牲畜只能作为粮食,每年秋末冬初都要大量被屠宰,以免储备的干草不够吃,在漫长的冬天里将其饿死。而前者,却是部族实力和武士个人地位的象征,只要族中还有战马和青壮,就能从更弱小的部落或者往来商队手中,抢到牛羊和金银!
楞了一下,魏风也猜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可话已经出口,便无法更改。只好讪讪地将目光转向王洵。后者倒不是很在乎部属的插嘴给自己造成了多大损失,心里对牛羊和战马的差别,其实也一样没什么概念。点点头,笑着说道,“好,就按照这个条件。但是只把牛赶到焉耆,托守将转交给我就行。剩下的羊,全部送往阿尔金山下,康老会派人前去接收!”
“使不得!”几乎异口同声,老狐狸康忠信、小石头还有在旁边偷听的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三人大声叫道。
“使不得,使不得!”狠狠瞪了吐马提一眼,老狐狸康忠信连连摆手。“您的好意,楼兰部铭记于心。但这么多羊……”
“是大伙应得的。请您老酌情分配。务必让每个参战的弟兄,都得到一份!”笑了笑,王洵低声打断。
六百多名俘虏,每人二十头羊,加起来就是一万两千多头。如此庞大的一笔财货,他居然眼皮都不眨,就送给了楼兰部。一时间,老狐狸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嘴唇上下颤抖,手指死死扯住王洵的衣袖,关节处不剩半点儿血色。
小石头也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感激,把手按在胸前,冲着王洵恭恭敬敬地俯首。接连俯首三次,他才勉强平静了下来,擦了把眼睛,用颤抖声音说道:“我去把这话告诉弟兄们。让他们也高兴一下,让他们永远都记住大唐朋友的慷慨!”
王洵摆摆手,做了个不足挂齿姿态。随即,将头转向了乌尔其部埃斤跌思泰,“您老的身价,跟他一样。贵部的武士,也是三头牛,二十头羊。这个价格,您老出得起么?”
“受白狼神庇佑的大唐将军,跌思泰瞎了眼睛,才会做您的敌人!”跌思泰也立刻拜倒于地,带着几分哭腔回应。“您放心,从今天起,乌尔其部永远都将铭记您的宽宏。再也不敢冒犯任何一个唐人!”
“那就好!”听对方把自己的宽宏回报于所有唐人头上,王洵心里觉得非常高兴。无论杨国忠、哥舒翰等人做了什么事情,骨子里,他依旧为身上的唐人血脉而自豪。“牛你派人送到焉耆去。羊么,一半送到焉耆,另外一半,送到他……”用手一指处木昆部落埃斤吐马提,“送到他指定地点。分配给所有参战的处木昆武士!”
“我?”处木昆部埃斤吐马提楞在了当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参战之前,王洵的确答应过他,分两成赎金给处木昆部落。但那只是随口一说,并且没有立下任何字据和誓言。如果王洵不准备兑现的话,他也没任何办法。以处木昆部众武士现在的奴隶身份,替主人打仗本来就是应尽的义务,连坐骑兵器都要自备,更甭说战后能分到任何好处了。
想当年,处木昆部为了突厥人作战,是这样的规矩。为了回纥人作战,也是这样的规矩。自备兵器、战马和辎重,死了白死,所有缴获却要全部上交。只有今天,第一次听说主人会分四分之一财物给自己。
“还不谢恩。真是便宜死你了!”康忠信又是嫉妒,又是愤恨,上前一记脖搂,彻底打醒了吐马提。
“谢,谢谢王将军。谢谢,谢谢!”处木昆吐马提扑通一声跪倒,真心实意地折服在少年唐将面前。“从今往后,只要您一声召唤。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处木昆部武士决不皱一下眉头!此誓,长生天为证。如有违背,让蒲昌海连年降下白灾,我部牲畜死个干干净净。”
消息传出,处木昆部的武士们也是一片欢腾。大伙都没想到成为俘虏之后不到两个时辰,就重新获得了自由。更没想到的是,受白狼神庇护的唐人将军非但不再追究大伙的冒犯之罪,而且还把战利品分到了每个人手中。
以往替别的英雄效力,可没过这么的丰厚的收获。登时,处木昆部武士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满感激。见到此景,王洵索性好人做到底。将先前临时拉入队伍中滥竽充数的十几个纥骨部俘虏,也叫到了面前。通过石怀义的口用突厥语向他们宣布,“你们几个刚才表现不错。唐人将军非常满意,决定释放你们。此外,每个人赏赐三匹骆驼,一袋子莜面粉,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
闻听此言,纥骨部武士立刻跪倒在地,叩首称谢。骆驼原来的主人,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的埃斤也说不出什么怨言来。西域的规矩历来如此,失败者的所有一切,包括身家性命都归胜利者支配。在他们决定投降的那一刻,队伍中的牲畜和辎重已经换了主人。
随后,在石怀义和康忠信两个的帮助下,王洵开始指挥弟兄和俘虏们一道打扫战场。刚才那一仗赢得干净利落,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二十六名飞龙禁卫,居然一个都没战死,只有六人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被小洛姑娘随便在伤口上贴了块膏药,就又活蹦乱跳了。倒是追随石怀义冒充处木昆部武士混到敌军背后大搞破坏的楼兰武士,损失比较重。去的时候是三十四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十二个,并且几乎人人挂彩。但比起此战的辉煌成绩和楼兰部事后分到的收益,这些牺牲也是值了。
追随在飞龙禁卫身后冲阵的处木部武士损失也很小,只有区区十几个。跟在处木昆部扩大战果的楼兰武士们损失更轻,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有参战者当中,损失最轻的是魏风和朱五一二人所带领的民壮,由于不放心民壮们的战斗力,王洵将其安排在攻击序列最后。结果,他们就充当了压垮敌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基本没怎么动手,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就投降了,当然也就没什么损失。
相比之下,乌尔其和塞火罗两部的伤亡就有些惨不忍睹了。特别是那些挡在飞龙禁卫冲锋路上的族长亲卫,凡是被长槊从骆驼背上扫下来的,没一人能逃得活命。而由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缘故,在跟处木昆和楼兰部武士的厮杀中,骆驼骑兵也没发挥出应有的实力。几乎是付出四、五条性命,才能换取对方一个落马。并且还有很多骑兵被自家袍泽撞下了骆驼,踩了个筋断骨折。
伤亡惨重归惨重,两部骆驼骑兵心里却涌不起半点儿仇恨之意。如果换了突厥人或者回纥人处在大唐王将军同样的角度,他们根本不可能以如此小的代价被赎回。也许要到别人部落里,做一辈子牧奴。也许会被当场处死,作为祭品献给白狼神。即便是换了其他唐人处于王将军的位置,他们的结果也未必会如此轻松。当年薛仁贵击败铁勒九姓,可是将十余万俘虏一夜之间全部活埋,连老人孩子都没有放过!
冬季的白天短。待把战死者的尸体都收敛了,天色也就暗了下来。不敢在夜间的沙漠上赶路,王洵便参考几位埃斤的建议,寻了个挡风的大沙丘,命令麾下弟兄和一众俘虏扎营安歇。
当下,伙长周德树带领几名飞龙禁卫,指挥各部俘虏一齐动手,在沙丘后扎了个巨大的营盘。魏风带领民壮从缴获的物资中拿出干柴、淡水和莜面粉,分给俘虏每人一份。有了食物果腹,又有了火堆取暖,众部族武士的心思愈发安定。有些刚刚获得赏赐的处木昆人,居然一边吃着莜面团,一边大声唱起歌来。
草原上的民族崛起迅速,消失也很突然。从秦汉到隋唐,近千年里起起伏伏的众多族群,彼此之间的影响极为巨大。有些后起之秀,曾经做过消失者的奴隶或者附庸。而有些现在的弱小族群,几百年前恰恰是整个西域的主人。因此,处木昆人的歌声一起,立刻有其他部落的武士低声附和,渐渐地,参与进来的居然有数百人,歌声苍凉宏大,顺着夜风响彻整个沙漠。
“他们唱得是什么?”隐隐约约,王洵觉得对这个曲调也很熟悉,冲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石怀义笑了笑,低声请教。
“这……”石怀义的笑容登时有些尴尬,“他们不是有心唱的。估计是平时唱习惯了,随口就喊了出来!”
“到底是什么啊?你这人怎么尽绕弯子!”方子陵听得不耐烦,用力推了石怀义一把。“又不是你唱的,赶紧翻译,万一那些家伙心存不满,咱们也好有备无患!”
“我估计他们不是存心唱给你们听!”石怀义讪讪笑了笑,低声解释。“歌词大意是,被汉人抢走了胭脂山,我们部族的女人就失去了美丽的容颜。被汉人抢走了祁连山,我们部族的牲畜就再也下不了小崽……”
“他奶奶的,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没等他将歌词大意翻译完,方子陵已经长身而起。拔出横刀,就准备杀人立威。
石怀义见此,赶紧伸手拉住了他。“我都说他们未必是存心的了。所有水袋和兵器,都被咱们控制着。他们即便想造反,也寻不到任何活路!”
这句解释,倒也算是有力。沙漠中最重要的是淡水。没有水袋,即便沉夜色掩护逃了,也会活活渴死。方子陵想了想,气愤地跺脚,“他奶奶的,早知道他们忘如此恩负义,当初就不该答应放他们走。俗话说得好,非我族类……”
后半句话被王洵用白眼给直接打断。摇摇头,他低声说道:“这歌,恐怕在汉代就有了吧。应该是,‘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是霍去病北伐之后,匈奴人做的挽歌。不过,当年大汉打到草原上,只是让匈奴妇女脸上没有了胭脂擦而已。汉后五胡进入中原,可是拿中原百姓当两脚羊,随便煮熟了吃!”
石怀义笑了笑,无法表态。作为楼兰人,他应该属于胡人的一部分。但内心深处,他又非常赞同王洵的话。西域各地,向来纷争不断。然而无论是突厥人、吐蕃人还是回纥人掌控了这里,对待各当地部族都不会像大唐这般宽容。虽然大唐在征服西域时,也曾经发生过屠杀。但毕竟只有极少的一两桩,总体上对待当地部落还是以怀柔为主。而不像其他几大族,动不动就将被征服部落中的男女老少,高过车辕者全部处死。
“我去喝止他们!”有心拉近跟王洵等人的距离,老狐狸康忠信站起来,大声说道。一个月之内,他曾经亲眼目睹了飞龙禁卫参与的三场战斗,如果说第一场战斗中,作为指挥者,王洵的表现还错误百出的话。今天这两场,则有了本质上的差别。仿佛一块被埋在沙子下沉睡了数千年的古剑,一旦被磨去了表面锈迹,便会发出逼人的寒光。
“不必了。让他们唱吧。即便把人的嘴巴堵上,他们说不定也会在心里边哼哼!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唱出来,省得憋着难受!”摆摆手,王洵笑着阻止,丝毫不以俘虏们的歌声为忤。
“嗯!你说不必就不必!”老狐狸迟疑了一下,又慢慢坐回了火堆旁。“怪不得封常清那么看重你。你的确与众不同。不同。你们唐人本来就与众不同。”将面前的火堆挑旺了些,他笑着补充,“也许是因为强大,所以宽容。也许是因为宽容,所以强大。反正,西域这片土地,最好还是由你们唐人来管!”
“您老过奖了!”王洵被夸得有些脸红,拱了拱手,笑着谦虚。
“我老人家从不曲意奉承!”老狐狸笑着摇头,“你的确很有本事。比我见过的年青人都有本事。将来在西域这一块,肯定有属于你的一片天空。”
“的确,王大哥的马槊使得,那个,那个,简直绝了!”不给王洵继续谦虚的机会,石怀义笑着挑起大拇指。“我还从没见过有人,把马槊使到这种境地呢。简直跟活了一般。你能不能教教我?我拿两匹骏马报答你!”
“教你倒是不成问题。但你现在练,恐怕有点儿晚了!”正愁找不到机会岔开话题,王洵赶紧顺着石怀义的口风回应。“马槊总共就是那么十几招,但是得从小开始练,没三五年功夫,见不到任何效果!”
“他们也都练了好几年了?总不成你们都在马槊上下过十几年辛苦吧!?”石怀义唯恐王洵在敷衍自己,用手指向方子陵以及坐在火堆前取暖的其他几个飞龙禁卫,大声问道。
“恐怕是!”方子陵、周德树等人笑了笑,满脸得意,“年刀,月棍,一辈子槊……”
“那你们唐军,干脆全都用马槊算了!”石怀义登时泄了气,踢了脚沙子,悻然说道。“还让不让人活了。随便拉一个出来,就练过十几年。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也很难!”伙长周德树诚心拿年青人逗闷子,笑着补充,“马槊也不是人人能练的。我们家乡那边有句话说,看一个武夫是自幼受过名师指点,还是半路出家,看兵器就行了。使槊的,肯定是从小练起的。拿刀的,基本上都是野路子!”
“呵呵呵呵!”一众飞龙禁卫全都笑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自豪。今天下午这仗,彻底树立了他们对自己的信心。恐怕今后很多年内,沙场上遇到再强的敌人,他们都敢纵马与之一搏。
“他们这些家伙,以前都是禁军。也就是中原大埃斤的贴身近卫。所以,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看到石怀义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王洵笑着给对方解惑。
大唐有句话叫做穷文富武。家境贫寒者只要有心读书,折根树枝也能在沙土上习字。长大后进入县学便可以吃国家供给,同时让家里省一份口粮。一旦学有所成,无论是通过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当中任何一科,都立刻有了铁饭碗。即便没机会出任地方官员,也可以成为官员的私聘幕僚,这辈子再也吃穿不愁。
相比于习文来说,学武的条件就要高得多。家中不富裕,便请不起明师指点,也买不起造价高达十几贯甚至几十贯的复合杆马槊。即便是学最简单的刀、矛、拳脚,长时间的大量活动之后,习武者突然暴涨的胃口,也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承受得起。故而也就是全部由居住在京师附近良家子弟组成的飞龙禁卫,才随便找出一个人来,即能上马持槊。换到了大唐其他任何一支军旅中,包括以精锐著称的边军之内。善使马槊者,也未必能凑出一千之数。
只是这话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王洵也不想跟所有人交代大唐的实底儿。因此仅拿飞龙禁卫的身份来敷衍。
“哦!”石怀义听得似懂非懂。部落埃斤的贴身侍卫,肯定要拥有部落中一等一的好身手。楼兰部也是如此。但这只解释了为什么王洵等人个个本领高强,并没解决他心中另外一个疑问。想了想,他又冒失地追问了一句,“既然你们本事这么大?那个,那个姓杨的长老,为什么非要杀死你们?莫非,莫非他不是唐人么?”
“他!”王洵等人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去。半个多月前的那个血与火之夜,几乎是大伙心中永远的刺。只要有人一提起来,心脏处就立刻痛得如刀子扎一般。
“我去巡视一圈!”方子陵站了起来,晃晃悠悠走开。
“我找个地方解个手!”素来与人为善的伙长周德树黑着脸,跟在了方子陵身后。一个个飞龙禁卫,陆续站了起来。或找借口,或者一言不发,慢慢走远。先前还热闹的火堆旁,转瞬间便只剩下了王洵、小石头和老狐狸三个,满脸尴尬。
“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不是有心的!”石怀义也意识到了自己闯了祸,拉了下王洵的披风,怯怯地解释。
“你说了句实话而已!”王洵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缕苦笑。“但有时候实话并不好听。杨国忠的确是我们唐人的大长老。只不过,只不过他们这些大长老,把家族利益摆在了整个大唐之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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