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2:关山月-阳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皮之不存,毛将焉覆?!”高适端起茶盏,仿佛恨不得其里边装的是一盏酒,“这边,有太多太多的变数。回纥人,铁勒人,突厥人,还有远道而来的大食人,各自都成一股势力!中原若是一直安定,所有势力都会俯首帖耳。说我大唐语言,着我大唐衣衫,以我大唐子民自居。若是中原有事,恐怕这些家伙立刻会跳起来反咬一口!”

    “啊?”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王洵瞪圆了眼睛愣在了当场。他来西域,可不是为了送命来的。本以为在封常清的麾下,可以轻轻松松地打得塞外之敌望风而逃。谁料到西域的局势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长安城内,弄不好,自己小命都得交代于此。

    仿佛猜到王洵心里在想什么,高适忍不住摇头而笑,“小子,念在你今晚陪我喝酒的份上,我送你一句话,有些责任乃男儿与生俱来,逃,是逃不掉的。”

    说罢,也不管王洵听懂听不懂,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出兰州,跃古长城,越往西走,沿途的景色越是荒凉。

    漫长的丝绸古道上半天也见不到个人影,只有一排一排胡杨树,剑一般指着圆天。已经死去多年的,刚刚长到碗口粗细的,还有一丈高矮的,隔着百许步一棵,遥相呼应。那是西域特有的植物,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而后不倒。

    飞龙禁卫军昭武校尉王洵骑在一匹安西良驹上,手掌始终不离腰间刀柄。这条路并不安全,三天前,大伙路过大雪山下时,就在一处避风的土围子内发现了二十几具尸体。个个身首异处,死状极为恐怖。而尸体上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剩下,包括一个胖子嘴中的假牙。按照常走这条路的向导老岳分析,作恶的应该是一伙沙漠强盗,或者是居住在雪山另一侧的吐蕃人。只有他们,才会贪婪到连死者的假牙都搜刮,根本不在乎鬼魂的报复。

    “胡说,这世上根本没有鬼!”队正方子陵缩了缩脖子,大声给自己壮胆。跟王洵一样,从小到大,他也是连距离长安五十里之外的地方都没去过,却不料,此番竟然一走就是数千里。头十天,心中还带着股初次离家的喜悦,待到了现在,整个人都已经被旅途折磨得几欲疯狂,听见点儿风吹草动就本能地想拔刀。

    “谁说没鬼了。只是你没看到过而已!”明知道方子陵心中害怕,向导老岳故意神神秘秘地反驳,“前年在蒲昌海旁,我的一个伙计就看到过。大约在半夜三更时分,先是听见海子里有女人的哭声,然后就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水里边走了出来。那家伙也是机灵,立刻把鼻子扎进沙土里,双手抱住脑袋死活不肯抬头。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日出,起来一看,同行的商户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个都得了失心疯,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不可能,一定是你那同伴编瞎话,或者他自己贪图别人的钱财!”听了老岳绘声绘色的描述,方子陵本来就憔悴的脸色愈发惨白,手按刀柄,大声嚷嚷。“对,一定是他见财起意,所以想出这等下作手段……”

    “长生天在上!”老岳立刻举起右手,对着天空赌咒,“干我们这一行的,如果见财起意的话,肯定会迷失在沙漠里。走这条路的人谁都知道,越多的人结伴而行,越能保证平安。如果自己走的话,即便不被狼群盯上,也可能活活寂寞死。”

    最后一句话非常有力。长生天会不会惩罚坏人,大伙毫无把握。但旅途的寂寞,却着实令人痛不欲生。在出凉州之前,大伙平均每天还能经过一个村镇或者堡寨,跟里边的百姓说说话。在凉州到肃州这八百多里路上,再想见到个活人,却只能到河西节度使麾下的烽火台中找。而那些烽火台中还不是个个里边都有驻军,因为朝廷拨款不足的关系,很多用来防备突厥人的烽火台早已废弃,又高又厚的土墙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缺口,每一处缺口上都留着西风的痕迹。

    所以,向导不会谋害雇佣自己带路的商队,不光是敬畏长生天,还因为害怕寂寞。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他的确能把商人们全部谋杀,自己卷了财物逃之夭夭。问题是,接下来的数千里路,就需要他一个人从头走到尾。每天对着同样的蓝天,同样的黄沙和同样印在山丘顶端风的痕迹,恐怕没等见到下一个绿洲,就已经被寂寞给活活折磨疯了。

    “那就是他刻意编瞎话吓唬人!省得你们抢他的饭碗!”毕竟是长安城里长大的,方子陵远不像西域本地人那般好骗,略做沉吟后,继续跟老岳掰扯。

    向导老岳摇了摇头,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从遇到鬼之后,我那伙计就再也不干向导这行了。他当时能活着回来其实都是万幸。拉扯着几个疯子,在沙漠里跌跌撞撞。要不是刚好碰见了哥舒翰大将军麾下的骑兵,估计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

    这下,方子腾彻底没话说了。如果是谋财害命的话,就不会带着几个被吓傻的商人一道往回返。如果是编瞎话吓唬同行,那他自己放弃了这条谋生的道路,又是为了什么?

    莫非这大漠当中,真的……。想到昨天上午看到的海市蜃楼,方子腾心里就直哆嗦。一路行来,大伙看到的稀奇古怪东西太多了,根本不敢往深里头想。如果真的被鬼神盯上的话,那么大伙……

    “别听他瞎说,咱们几个又没做过亏心事!”看到方子腾脸色越来越不对劲,伙长老郑轻轻追上前,大声给对方大气。“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咱们几个行得正,走得直,头顶上聚着三尺浩然正气……”

    没等他把话说完,另外一个伙长老周立刻气哼哼地反驳,“别瞎扯了。如果行得正,走得直就不该倒霉的话,那咱们几个……”

    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向导老岳,还有不远处奉命护送大伙的几个河西悍卒,他突然又把嘴巴闭上了。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有人趁机落井下石。

    这个明显戒备的动作令向导老岳非常不快,耸了耸肩,主动走开了。若不是惹不起河西节度使府的兵大爷,这趟活儿他根本不想接。给军队带路和给商人带路有天壤之别。前者基本上是幢亏本买卖,而后者,只要他善于察言观色,总能在既定的报酬之外,再收获几倍的赏钱。

    见老周把唯一能陪大伙说话解闷儿的人给气走了,伙长老郑非常不高兴。从马背上扭转身,冲着同伴低声抱怨:“不说话,谁还会当你是哑巴?你怎么知道咱们这趟不是肥差,自己非要往歪门邪道上想?想死你一个人去,别总拉着咱们!”

    “还嘴硬!”素有乌鸦嘴之称的老周立刻反唇相讥,“你又不是没长着眼睛。好好看一下,这次出差的都有谁?怎么弟兄们全是那几天在曲江池畔当过值的!”

    这一层,老郑不是没想过,但却不敢相信高力士会如此狠毒。犹豫了一下,继续反驳,“你还说咱们无法活着走到阳关呢!人家哥舒大将军都把亲兵派出来护送咱们了,若是真的跟你想的那样,他又何必费这么大心思!”

    不像封常清、高仙芝等纯粹的武将,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为人处事素会把握方寸。当年他的顶头上司王忠嗣蒙冤入狱,同僚都劝哥舒翰以重金贿赂李林甫替上司脱罪,其本人却坚持认为,这是皇帝陛下亲自办的案子,贿赂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被招回京师述职时,扯住皇帝的衣角叩头出血,苦苦哀求对方高抬贵手。结果不但如愿使得王忠嗣被释放,哥舒翰本人也给皇帝和文武百官留下了‘正直、忠诚,对朋友仗义’的好印象。被破格提拔为陇右节度使,一举取代了老上司王忠嗣的原本位置。

    到任后,哥舒翰改变王忠嗣的消极防御策略,积极主动向吐蕃发起进攻。步步为营,把刀锋直接顶到了青海湖畔。吐蕃人多次兴兵来犯,都被哥舒翰以优势兵力击败,只好退守大非川。天宝八年,哥舒翰领兵六万强攻,以折损一万五千人的代价,拿下吐蕃重镇石堡城。取得俘虏敌军将士四百余人的“大捷”,彻底锁住了吐蕃大军进出高原东北侧的通道。

    消息传回长安,宰相李林甫认为哥舒翰好大喜功,折损了太多的唐军将士,恳请皇帝下旨撤换此人。杨国忠却认为哥舒翰替朝廷夺取了进攻高原的战略要地,建议对其进行嘉奖。一番角力之后,大唐天子接受了杨国忠的建议。赐给哥舒翰蜀锦千匹,庄园一座,加摄御史大夫,随后又加封开府仪同三司,陇右兼河西节度使。而哥舒翰也投桃报李,在朝廷的权力争夺中力挺杨国忠,丝毫不把李林甫放在眼内。

    正因为如此,乌鸦嘴老周才坚持认为,大伙在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地盘上要处处小心,以免对方受杨国忠指使杀人灭口。可如今大伙马上就要走出河西地界了,却一直风平浪静,前来护送的河西兵马的表现也是规规矩矩,丝毫没有准备动手的迹象。

    想起这些,其他几个同僚也觉得老周是多虑了,凑上前,压低了嗓子说道:“老郑的话有道理。就咱们这几头臭鱼烂虾,人家哥舒大将军随便伸出一只手指头都能碾死,何必又是派兵护送,又是代请向导的,费这么多周折?”

    “是啊,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你们傻啊。他哪是护送咱们,是护送这批辎重!”乌鸦嘴老周看事情永远是悲观一派,半点儿都不赞同伙伴们的见解,“如果这批辎重在他治下出了事儿,肯定会给人留下攻击的把柄。所以他先把咱们平安送出河西,然后在归途上等着咱们。趁咱们不备,喀……”

    他伸出手,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吓得周围几个同僚连连缩脖颈。谁料向来胆小的队正方子腾听了这话,却嘿嘿冷笑,瞅了瞅大伙,满脸鄙夷。

    “吓傻了,你?”老郑被笑得心里发毛,拍了他一巴掌,低声追问。

    “你们才是傻子呢,杞人忧天!”方子腾撇了撇嘴,低声回应,“鬼不好对付,人却未必难惹。只要你们几个跟着我,保证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就你?”老周、老郑和其他几名同僚轻轻摇头。相处了这么久,大伙还真没看出方队正除了比较会做人之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来。

    “看见了没?”看出大伙不相信自己,方子腾也不着恼。用下巴向王洵所处的位置挑了挑,压低了嗓门解释:“那是谁,王家小侯爷,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帅的门生。前方出了阳关,可就是封帅地盘。只要咱们时刻跟紧了他,就不怕被杀人灭口!”

    “对啊!”仿佛瞬间被阳光照到了心脏,大伙连日来积聚在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王校尉的发迹史大伙私下里早就有所耳闻,只要到了安西四镇的地盘上,谁吃了豹子胆,敢打此人的主意?

    “去的时候当然没事,回来时候,咱们怎么办?”乌鸦嘴老周兀自不安,想了想,继续问道。

    “他如果不回来,咱们也别回来。”方子腾笑了笑,满脸得意,“多时那件事被人忘了,多时再回长安。先在安西躲两年,说不定还能立些功劳,最后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

    王校尉为人仗义,王校尉后台很硬。这是众人商议之后得出的一致结论。至于王校尉跟他背后那个人之间的关系,到底能承受得住多大重量,大伙就不去想了。对于溺水之人而言,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在手里作为救命的凭借。更何况事态还远远没糟糕到那种地步。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王洵,却不知道大伙都把自己当做了救命稻草,更没意识有把钢刀已经悬在了自己脖颈上。第一次离开长安,他心里没多少留恋,反而觉得飘飘然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早在此之前数日,他已经当面向顶头上司陈玄礼表明了自己打算离开京师,到安西镇历练的意向。而陈玄礼当时虽然有些不舍,却也表示“功名但在马上取”,自己跟高力士大将军协商后,会尽力成全他的心愿。随后不久,高力士就亲自到军营中点将,命令王洵带领数十名禁卫,护送一批重要军械到疏勒交割。并且悄悄暗示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暂时留在封常清麾下听令,不必急着返回飞龙禁军。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趟任务有一半成分是王洵主动请缨而得,算不得什么苦差。至于同行的弟兄都是些熟悉面孔这一现象,王洵理所当然地把它视作上司对自己的照顾,所以心里头除了对上司们的感激之外,根本没有想到其他。

    此外,这趟差事还让他逃开了一个非常大的难题。那就是纠缠不清的家务事。云姨和紫萝二人对白荇芷成见颇深,这点王洵心里非常清楚。本以为自己采取先斩后奏的办法,可以蒙混过关。却没料到一下子彻底捅了马蜂窝。当天下午回家,云姨便将有账本、钥匙全部推了过来,声明自己今后要“安于妇道”,不再干涉家中的任何问题。而紫萝做得更绝,以要替王洵为云姨尽孝为名,躲到了后者居住的院子中不肯露头。让王洵连句求饶的软话都没人帮忙传递。

    甩手掌柜当习惯了,王洵一下子哪里顾得过来那么多事情?正忙得焦头烂额间,上次设下相亲宴席的韩世姑又派人送了封信来,说是女方家长对王洵没娶妻之前先流连青楼的举动非常不满。如果他不能痛改前非的话,许家宁可放弃这门亲事,也不会推女儿进火坑。而作为双方的长辈,韩世姑则劝王洵迷途知返,别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这都是哪跟哪啊,我招谁惹谁了我!”打发走了送信的家丁,王洵将韩世姑苦口婆心写下的教诲扯了个粉碎。自己不过是到韩世姑家赴了一次宴,连在场的哪位是许家的家长都没记住,居然就成了别人的准女婿。没成亲之前娶一个青楼女子就成了道德败坏了?那成了亲之后再一马车一马车的往家中拉新罗少女,算君子还是圣人?

    没等他把肚子里的怒火发泄出来,几个与王家有关联的长辈也陆续登门。纷纷站在了云姨一边,指摘他的不是。而其中不少人自打王洵的父亲过世后,便跟他家没了任何来往。猛然间拿足了架子说三道四,着实令王洵无法适应。

    好在白荇芷善解人意,从不逼着他立刻把所有事情做好。并且主动提出,与其嫁入门后惹得长辈们不开心,不如自己在鸣珂巷的小院里多住上些日子,给双方都留下一段缓冲时间。这种委屈求全的姿态,令王洵愈发地感到负疚。总觉得自己如果不兑现当晚的承诺的话,就辜负了对方,这辈子都心里都不得安宁。

    “没有的事了!既然姨娘那样不喜欢我,我进了你家,也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而我又不太会哄老人开心,说不定哪天就让你左右为难。与其那样,还不如就像现在这般,双方谁也不见到谁。”白荇芷笑了笑,温柔地替王洵捏肩膀。

    “她只是一时被我气晕了头。很快就会好起来!”拍了拍白荇芷的手背,王洵笑着替对方宽心。“从小到大,我基本上就没违拗过她。这次事发突然,估计她一时转不过弯来。慢慢就会好了,我保证!”

    “别着急,一点点来!”

    “嗯。我知道!”

    两个人说着毫无意义的悄悄话,倒也能让王洵暂且忘却很多烦恼。直到返回自己在崇仁坊的家,才再度体会到什么是焦头烂额。

    高力士的一道命令使得所有难题噶然而止。

    “你居然要去安西?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当王洵小心翼翼地将马上要出差的消息向云姨禀明了后,云姨的眼泪立刻淌了下来。“不就是没有答应你娶那个什么白行首进门么?你就要跑得那么老远?姨娘答应你,姨娘这就答应。你马上去跟陈玄礼将军说,让他另外指派别人!”

    “这是军令啊,我的好姨娘!”王洵就是见不得女人的眼泪,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解释。“军令如山。哪能说不干就不干。若是抗命不从的话,明天我的脑袋就得挂到旗杆上去!”

    “啊!”云姨登时吓得止住了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作为长辈,谁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在仕途上能一帆风顺?自己前一段时间跟对方赌气,的确为了对方的前程着想。本以为能逼着王洵就范,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逼了这样一个结果出来。

    “你别担心,如今大唐四海升平,谁还敢打朝廷军械的主意?到了封四叔地头上,更没有人敢招惹我。从带兵的别将到底下的校尉、旅率,去年我结交下一大堆!”怕云姨一时接受不了,王洵没敢直说自己准备留在西域一段时间的打算。反正封常清早就跟云姨说过想带自己倒安西军中历练。届时往老家伙身上一推,就说他不放自己走。想必云姨更容易理解。

    见王洵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期待,云姨知道自己此刻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已经开始选择他自己的路。这一刻根本无法逃避,即便自己再努力拖延,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差别而已。

    想到这儿,她轻轻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低声问道:“你没其他事情瞒着我吧?除了答应娶那个女人进门之外?你最近,最近得罪什么人没有?”

    “没有,看您,一下子又想到哪里去了!”王洵的头立刻摇成了波浪鼓。“自从宇文小子滚蛋之后,我每天除了军营,就是在家,哪有功夫再去惹事生非?”

    “倒也是!”云姨轻轻点头,心中登时又放松不少。自家孩子肯定都是好孩子,坏事全是别人家小王八蛋教唆的。此乃家长心中的不二定律。一转念,她立刻又忐忑不安地问道:“宇文家那惹祸精不也在安西么?他有没有又闹出什么麻烦来!”

    “没!他很得封四叔的赏识,最近也升了校尉。跟我平级了!”王洵笑了笑,言语中约略带上了几分羡慕。

    “那种拿命换来的功名,咱宁愿不要!”云姨立刻板起脸,忧心忡忡地告诫。“到了那边,你少跟他一道掺和!我会专门给封常清去信,让他早点把你给打发回来!”

    “好的,好的。一切随您!”王洵登时头大三尺,信口敷衍。“我得赶紧去做准备了。上头催得急。”

    没等他逃到门口,背后又传来云姨的召唤声。“洵儿!”这是云姨第一次如此郑重地招呼他,以前都是明允、小家伙、你这孩子之类。不由自主停住脚步,他回头与云姨的目光相对,从后者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舍。“你明天把白行首接到家中来吧!你不在长安时,她一个人守着个空院子,挺难捱的!”

    “姨娘……”过了很久之后,王洵都无法相信当时自己听清楚了云姨的话。突然间的转变令他无所适从,可对方眼里流露出来的爱怜却不容质疑,就像小时候,他调了皮,对方在数落了他一顿之后,总会将他抱在怀里,温言抚慰时一模一样。

    “你这孩子!”带着一点点不甘,云姨低声补充,“就是个急性子。几个月都等不得!未成亲先娶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妾,谁家还会放心把女儿嫁给你为妻?算了,你甭管了,我来想办法应付此事。等你从安西回来,保管让你得偿所愿就是了!”

    “姨娘!”顷刻间,王洵感觉到自己眼中有一股温热的东西慢慢滚动。他不想因为白荇芷而失去云姨的关爱,一点儿都不想。自己的生身母亲是什么模样,在他记忆当中早已模糊。但从小到大云姨为他做出的一切,此刻却历历在目。

    云姨笑着上前,踮起脚,轻轻摸了摸王洵的脑袋。“去吧!先她接回家住下。我跟下人们知会一声,不准慢待了她就是。等你从安西返回,我再给你们补个酒席。成亲哪有悄声不响的,那样不但委屈了她,也委屈了你!”

    “嗯!”王洵低声答应,悄悄把身体俯低了一点儿,让对方摸得更方便些。

    云姨的手掌,已经不像他记忆中那么柔软。但掌心处传来的温热,却始终暖和着他,从长安一直到西域。

    西域之大,令人几乎难以想象。

    从京师出发走了整整一个月,行程两千余里,方才到达传说中春风吹不到的玉门关。而玉门关到疏勒,还有两个两千余里。

    这条路,漫长而又寂寞。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再呼吸京师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暮气。这一点对王洵来说至关重要。内心深处,他烦透了长安城里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不想再遭受一次神仙们打架时的池鱼之殃,也不想再被老女人们当做潜在的面首品头论足,更不想跟再跟任何人比谁的背景深,谁阿爷的官位大。他还年青,眼睛里对人世间还充满了幻想。他需要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不是在天宝年的暮色中慢慢地糜烂。

    长安人只有三种选择。融入,忍耐,和逃离。王洵不清楚这话最早出于何人之口,心中却深以此话为然。融入长安达官显贵们的圈子,对他来说显然有些强人所难。忍耐心中的种种不适,以图今后的回报,亦非此时的他所能接受。所以,留给他的只剩下逃离一途。逃,逃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逃,找一个全新的地方,寻回全新的自我。

    此番远行,恰恰是个开始。

    一路走来,麻烦多得出乎预料。一百名飞龙禁卫,三百余名服劳役的民壮。再加上四十几辆满载辎重的大车,五百多匹驮马,想要沿途中不出任何纰漏,对年仅十八岁的王洵来说,绝对是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好在他去年被封常清、周啸风等人赶鸭子上架带了几个月的兵,倒也不至于无所适从。本着公平处事,恩威并施的原则,先下重手收拾了几个不听话的刺头儿。然后毫不吝啬地将大把的钱撒出去,奖励那些任劳任怨的属下和民壮。再接着根据自己的观察,将几个做事积极且在队伍中享有一定威望的民壮提拔为临时队正,与原来的几个心腹共同处理遇到的麻烦。慢慢地,这支队伍就有了秩序井然的模样。待得队伍走到凉州、甘州,所有人已经习惯了唯校尉大人马首是瞻,再不敢欺王洵的年青,而试图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

    凭着身上的天子禁军行头和头顶上的昭武校尉官帽。王洵在沿途中也唬倒了一大批地方官员。年纪青青就官居六品,在长安城里也许还不算扎眼,到了地方上,却绝对堪称少年得志。很多不明就里的地方官吏,本能地把长长的运输队伍,跟“挂职历练”四个字联系起来。为了给日后的显贵王大人留个好印象,不吝大开方便之门。而王洵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给钱就拿,给好处就收,转身再分给麾下众弟兄和肯出力的民壮,自己一点儿不留。豪爽的举动,博得了弟兄们的一片赞赏。

    出了玉门关后,沿途人烟愈发稀少,景色也愈发显得荒凉。有时走上好几天都看不到半点绿色,入目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黄沙。偶尔在沙窝深处能发现几点白光,那不是雪,而是被风从沙土中翻出来的枯骨。

    这种情况下,如果跟大队人马走散了,等在前面的肯定是死路一条。禁卫和民壮们为了各自的性命,愈发对校尉大人唯命是从。在方子腾、老郑、老周等几个“有心人”的暗中推波助澜下,这种敬畏渐渐演化成了崇拜。即便是哥舒翰派来护送大伙的河西军将士偶尔对王洵开个出格的玩笑,也会引起大伙的同仇敌忾。仿佛只要王洵一声令下,众人便会一拥而上,将冒犯者剁成碎片。害得护送者与被护送者之间几度剑拔弩张,亏得王洵处理得当,才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好在哥舒翰的治地不算太广袤,出过了玉门关,经行大雪山脚,再涉冥水、甘泉水也就到尽头。“再有半天的路程,我们就可以看到阳关了。”向导老岳也敏锐地感觉出了队伍中的紧张气氛,指了指天地交接处的冒出来的一个青灰色的小点儿,如释重负般说道。“过了阳关,就是焉耆都督府的地界,距离疏勒也就没多远了!”

    “没多远是多远?”方子腾咧了下沾满沙土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追问。西域人眼里的距离,跟中原人眼里的距离大不一样。老岳眼里的很近,也许骑着马也要跑上一整天。经过了几场教训,大伙已经不敢再轻信此人任何有关路程的说法。

    果然,事实正如方子腾所预料。向导老岳缩了缩脖子,低声回应,“大概,大概是一千五百多里地吧。如果不绕路的话,也就走一个来月!”

    “我呸!”众飞龙禁卫一起涌上前,冲着老岳大啐特啐。“一千五百里还不算远,干脆你把咱们都领到天竺国去得了!”

    “真的不算远。”老岳抱住脑袋,满脸委屈,“关键是从蒲昌海开始,有一条大河直通疏勒。眼下虽然河面已经开始结冰,但用石头敲几下,肯定能从冰窟窿里舀出淡水来。”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众人的精神头立刻大振。沙漠中赶路,最怕的不是缺乏食物,而是找不到足够的淡水。有一条大河相伴始终,便意味着永远不再有缺水之忧。如果条件允许,还能架上篝火,烧壶浓茶,涤荡一下已经装满了沙土的肠胃。

    很快,整个队伍就活跃了起来。有人开始设想横亘沙漠的大河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人开始憧憬每天晚上都能用热水泡脚;更有甚者,干脆开始探讨在正午时分的阳光下,点着篝火能不能洗个热水澡。至于先前几天的草木皆兵,转眼就被大伙抛在的九霄云外。

    唯独方子腾还忧心忡忡,趁人不注意,拉过向导老岳,继续追问,“蒲昌海,你上次不是说那里有鬼么?到底有没有?”

    “也许有吧,我也是听说!”向导老岳没料到方子腾如此较真儿,犹豫了一下,喃喃回应。“但我们这边有句话,说是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军爷,您说这话对不对?”

    “呸,你这该死的老家伙!”方子腾气急败坏,挥舞着马鞭作势欲抽。向导老岳立刻将身子缩成了一个团,大声叫嚷道:“军爷,你不是不怕么?不是不怕么?救命啊,军爷杀人了!”

    正笑闹间,前方的队伍突然一滞。凄厉的铜哨瞬间传遍的所有人的耳朵。闻听警报声,方子腾迅速抬头,只见一道暗黄色的烟尘从西向东,径直朝大伙扑将过来。

    “整队,整队,把马车围做方城,民壮到里边躲避,飞龙禁卫把伏波弩上弦!安西军的弟兄,暂且退向两翼!”没等方子腾来得及害怕,王洵那略带稚嫩的声音,已经从队伍前头传向了队尾。

    “诺!”老周、老郑等人齐声答应。一边组织民壮将货车从驮马的背上卸下来,搭建临时城墙,一边抽出骑兵专用的伏波弩。有意无意间,十几把弩弓齐齐地指向了前来护送大伙的河西军将士背后。

    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手里的弩弓了。前来护送大伙的河西军人数不比飞龙禁卫少,远处的来客又敌我未辩。如果双方勾结起来,准备杀人灭口。大伙在临死之前,总得拉上一两个凶手垫背。

    正惶急间,又听王洵在队伍前方大声命令,“警报解除,警报解除!是自己人!小方,带几个弟兄跟我一道上前迎接。老周,老郑,把队伍重新组织起来!”

    “自己人?”伙长老郑惊诧地睁大眼睛。只见远处的烟尘中冲出几个全副武装的将士,当中一人,身披一件猩红色锦袍,冲着王洵哈哈大笑。

    “高,高书记,你怎么会在这里?”催促着坐骑快速迎上,王洵远远地冲着身披锦袍的武将抱拳施礼。

    “我,你小子可真是够糊涂的。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一身戎装打扮的高适笑着抱拳,声音中透着一股子冲天豪情。

    “高,高书记啊!”王洵楞了楞,顺口答道。旋即想起来,这是大伙对高适的习惯称谓。而此称呼的来由,便是因为高适曾经做过哥舒翰麾下的掌书记一职。

    “既然是河西军的掌书记,自然不能老赖在京师里逍遥了!”高适点点头,大笑着回应。“只是你小子,怎么不好好在飞龙禁军里边混,非要跑到西域这边来跟我一样吃沙子?”

    “我,我是奉命护送一批军械来的!”王洵笑着摸自己的后脑勺。难得在距离京师数千里外的地方遇到一个熟人,他心中的高兴根本无法掩饰。

    难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遇到一个故旧,高适心里也非常愉悦,上上下下打量了王洵一眼,笑着奚落:“莫非陈玄礼麾下再也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非要派你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娃娃来!算了,老子管不到他,你既然到了我的地头上,便进关跟我喝杯水酒吧!”

    “进关?”诗人高适和兵痞高适之间的差别太悬殊,王洵一时难以适应。楞了楞,犹豫着反问。

    “当然了。阳关,老子现在就于此地坐镇。你小子没听人说过么?西出阳关无故人,说得就是这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