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鹤发碧袍的仙尊陡然降临大荒，妖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眼中所向披靡的妖君尹茉为允息所弒，失去主君的妖族顿时军势大衰，溃不成军。妖族天性安分守己，各族各自为政，若非妖君归来，于第三次仙魔大战中怕是不成气候；然而自一心主战的妖君殒逝之后，妖军见与妖君签订盟约的魔主在妖君面临衰亡之际竟未出手相救，加之妖族对于归来的妖君的信任顺服是建立于力量的基石之上，尹茉一死于仙人之手，妖族顿时失去与仙界再战的兴致，纷纷撤离战场。
而仙、魔两界的主将正于空中交谈，在主将尚未下命令之前，无论是天军抑或魔军均只能暂且按兵。
「妖界既已撤退，仙尊亦已赶回琉璃宫稳定时局，魔主以为区区数万魔兵能与仙界相抗？」花阙容盯着夙朽问道。
她也未料到仙尊竟拥有如此霸道而不同凡俗的仙力，妖君竟没能在他手中走出百招，即便尹茉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妖，亦是一名接受煞气洗礼的堕仙，就是身为御封战神的她恐怕也得与之缠斗上千招且不能论定输赢。
不过也幸亏如此，现下仙界更有与魔界较量的资本。
「容儿，我不想与你为敌。」夙朽低逸一声叹息，嗓音醇冽：「你手上没有落寒剑，若跟我较真你会受伤。」
花阙容嗤笑了声：「笑话，不是你说不可能毁弃盟军契约吗？既然不可能毁约，你我只能是仇敌。」
夙朽并未接着花阙容的话尾回答，而是突然问道：「你一直认为是我骗了你，可是你是否想过，当初我若不诓你我是凡人，你可还会愿意对我倾诉心意？」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你又那样痛恨魔族，我委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听他提起往日旧情，愣是如花阙容这般见惯大场面的飒爽女子也不禁红了脸。
「你休想动摇我！我根本不讨厌魔族，我只是无法原谅你的欺瞒。」花阙容左手摁了摁拳头，沉声道：「更何况，如果我答应与你同归魔界，我又该置底下这些陪我守护仙界两百多年的兵将于何地？」
当年他以为她已获罪，被仙界关押于琉璃宫内，为了逼六代天帝俯首交出她来，以报首任魔主之仇为借口发动第二度仙魔大战，无以数计的仙人同僚死于此役，如今她得以再次继任为战神，又怎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陷整个仙界于不义？
纵然她早已不恨了，但她与他之间，从来不是只有感情那般简单。他们之间横亘着洗刷不清的仙魔鲜血仇恨，还有她于情于理均不该背弃的道义。
她愿意继回风之后承接战神一职，只不过是想彻底解决自万年前延续至今的战事罢了。
「……原来如此。」凝视着她面上的不豫之色，夙朽唇角微勾，身影倏忽一闪，待到花阙容反应过来时，他已然单手搂过她，底下大军因此骚动。花阙容心下诧异，手却是一扬，示意大军勿轻举妄动。
夙朽原先便是个出人意表的人物，过了八千多年她反倒是忘记了。
「纵使嘴上说着无法原谅，其实心里已经原谅我了，是吧？否则也不会替自己的义弟取名为井夙。」
潇洒如她，爽快如她，若真是对他怀恨在心，又怎么可能向天帝请缨由她担任战神？仙界并非无能人，无论是方才的仙尊亦或新封的帝姬均有能力以一抵百，并不是非要她花阙容不可。她大可藉着落寒剑感应他所在，独自一人寻他谈判。
这点他早看透了。
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当年仙魔大战一事除却他有意向天帝讨人以外，六任天帝亦是居心叵测，很难论断究竟是谁先起战事，不只是仙界，魔族亦死伤惨重。而她口中所谓道义，除了她内心的愧疚以外，更有很大一部份是为了其他原因……
「那只是凑巧！」花阙容试图给他一拐子，却反被他抓牢了右手。
「真的吗？」夙朽恶意在她莹白如玉的耳畔问道。
花阙容立马摀住耳朵，抬眼瞪他。
……这人还是一样恶质！
「容儿……我们能否重新来过？」
花阙容登时一愣，垂眸：「……你不是已经有孙子了吗？」
否则禹让又是如何来的？他分明不在乎究竟有没有她，兴许这次亦不过是开玩笑。
她绝无不可能随他归入魔界，要她拾回已然不纯粹的感情，更不可能。
「原来你在意这个。」夙朽低笑：「别吃味，他不过是我从旁支过继过来的罢了。不过倘若容儿介意，我也能立刻把他撤换。」
花阙容双目圆瞠，这倒把她说成是一个不讲理的女人似的：「不，你属意谁就谁当少主，这是魔界之事，本就与我无关。」
「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要求吗？」
「你，撤兵。」花阙容指着从上空瞰下去乌压压整片的魔军，毫无犹疑地要求。
若是能马上解决即将到来的喋血冲突是再好不过，对她而言，倘若替前人报仇的代价是连现在的仙友也一并赔入，她宁愿不报。
她说出这个要求时，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毕竟战争之初夙朽便已说过，要他停止战事绝无可能。
岂料夙朽却挑了挑眉，回道：「可以。」
这下反倒是花阙容愣住：「你、你方才不是说妖魔两界有盟约吗？」
夙朽不以为然地耸肩：「魔主是与妖君尹茉订约，现今妖君已死，由她押定的契约自然无效。」
「你——」
「没错，我就是故意诱你入局。」
花阙容瞪着他，不出片时竟是笑出声来。
曾经他的欺骗令她恨他入骨，然而她恨得愈深，随之加深的不只有恨，对他的思念亦渐渐渗入骨髓，再无法忘却。
而今她的恨业已被人间近万个年头打磨掉了，只余存当初她下人间与他一同出游时，那些美好而珍稀的回忆。
她没有立时回答夙朽，可说是因她而牺牲的仙友那样多，她不可能说放下便放下。
然而仙魔之间的恩怨，谁欠了谁，谁又欺了谁又怎能说得清呢？
是以她想，她会给他一些试炼，亦给自己时间。
就在气氛凝滞的当口，众目睽睽下燕殊徐徐步至白衣少女身边，弯身将她拦腰抱起，对着九梵说道：「她就是日湲。」
九梵愣愣看着他轻柔的举动，他的动作那样谨慎，彷彿生怕会将少女摔了似地，紧紧护在怀中。
「她是……你这世的恋人吗？」宛若明白了什么，九梵吶吶地问。
燕殊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不是，也是。」
众人皆是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燕殊眸采柔和，低头撩开怀中少女凌乱的碎发，露出她清丽精致的容颜：「我有五世记忆，分别是龠晁、回风、简桓、虞随瑾、燕殊。当我还是龠晁时，我喜欢的是你，九梵。」
九梵静静听着他说。
「之后，我转世为回风，而你也托生为日湲，那时我喜欢的是日湲。」燕殊娓娓道来：「只可惜她太过固执，或许因为她拥有你的部分记忆，即便是信了也推说不信。」
「更后来，我战死于大荒，受天帝之恩，落入轮回修补我所缺乏的仙身、仙寿、仙福，转世三生，分别是简桓、虞随瑾和燕殊。直到这世，她才愿意迈开步子，尽管她的现身是我诱导。」
他还想，若是她此生仍未出现，那也便罢了。他便继续伪装未曾有过前世记忆，这第三生也就这样过了。
只是，他果然没办法放着她自己一个人折磨自己。
看着她沉浸于悔恨之中，躲在仙障之后，那样小心翼翼欲迈开脚步又退缩的样子，令他心疼。
「然而，这世的燕殊有五世记忆，燕殊所喜欢的，既是九梵，又是日湲。」燕殊抬头望向九梵，眼神坚定：「九梵和日湲，无论少一个，抑或多一个都不是你。就如同现在的燕殊，如若没有龠晁、没有回风、没有简桓和虞随瑾，那便不是我。」
九梵只是注视着燕殊，神情木然。
她沉默了半晌，在众人以为她无法接受燕殊说辞时，眼神倏地一动，蓦然展颜道：「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
众人均一愕。
九梵走近燕殊，垂眸觑向日湲：「不过，你也知道她这人挺固执，一点也不如我九梵干脆。若不是亲眼见到，我才不相信她是我的转世。」
「我跟她说，等我解决了雾殷，她便可以与我合为一体。岂料她竟是摇摇头，只因她觉得既然我已经出现了，有没有她都无所谓。毕竟她会遇见回风，是因我的缘故。」九梵轻戳日湲光洁的额头，叨唸道：「真是个笨蛋呢！什么遇见回风是我的缘故啊？我的记忆里可从来没遇过回风这号人物。这么傻，我才不承认她是我的转世。」
她呵呵一笑，直起身来朝仍对她心有芥蒂的龙菲和洛阳道：「放心吧，就算是为了她的这群好友，我就是硬拖也会把她给拖出来。」说着，她将手掌覆上日湲的胸口，身周渐渐发出白光。
「姊姊！」允息猝然喊了声。
九梵回头，望入他的眼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是笨。日湲也是我，我们两人才是完整的九梵，亦是完整的日湲，懂了没？」
允息瞅着她，目光变幻，彷彿不懂，又彷彿懂了。
九梵的笑容被渐强的光芒覆盖：「允息，我的神身还是交由你暂时保管。另外，龠晁的神身似乎也在。」
这回反倒是燕殊微愕：「还在？」
这怎么可能？
众人只见九梵颔首，随即她身上白光骤灭，允息迅速上前接住九梵的神身。
看来九梵暂时还没有回神界的打算。允息暗自叹气，心中一阵失落。
顾不得允息的惆怅，燕殊、洛阳和龙菲三人俱屏息以待，直到眼见日湲眼睫一颤，龙菲和洛阳才忍不住发出雀跃的欢呼。
「太好了！」
燕殊并未如他们一般有如此明显的举动，只是见日湲渐渐睁眼，眸中有一泓温柔流淌而过。
方捡回意识，日湲乌瞳里仍是一片懵懂。
「我怎么……」她喃喃自语，不多时便注意到自己正被燕殊抱着，吓了一跳。
「放、放我下来。」从未与他那么亲暱过，日湲既羞又慌，再难维持镇定，还有一丝始料未及的窘迫。
燕殊依言将她放下，笑着问：「是谁向九梵说，有她就够了？」
「我只是……」日湲全然不敢直视燕殊。
「只是什么？」燕殊不给她逃避的机会，紧追不舍：「只是觉得，我会喜欢你都是因为你是九梵的转世？」
日湲顿时敛眸不语。
果真如此。
「那么，我也留下个龠晁给你，你觉得如何？」燕殊笑若春风。
日湲先是一震，怔怔望向他，见他目光坚定，明白他并非开玩笑，适才忙不迭摇头。
燕殊看着她，长叹一声，顺势长臂一伸，将她揽进怀中，柔声道：「所以再别想将九梵留给我了。对我而言，日湲和九梵都是你不可或缺的，懂了吗？」
「……我明白了。」
日湲伏在他肩头，泪眼迷离，却不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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