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问题的关键是,不管道具为谁,现在我在我做的事情里,所感觉到的愉悦和体会到的乐趣还真实吗?
我在我和张大伟的两次信息通报间隙里,头一次破了例,在没收到他来信时,主动给他写了封伊妹儿,还是封有了切实意义的伊妹儿:
大伟兄,你所理解的文术,是针对自己的呢还是针对他人的,是针对现象的呢还是针对事件的,是针对享乐的呢还是针对折磨的?我希望你有长信解释,寄沈水处张冰处均可。
不过这伊妹儿写完之后,我犹豫再三,没发出去,只存到了草稿箱里。首先我估计张大伟不能正面回答,其次他即使正面回答了,对我来说也无有大用,我现在早不是唯他马首是瞻时代的那个沈阳了。
多少年了,我做什么事都没有长性,不是朝令夕改,就是半途而废,这成了我性格上的重要缺陷。可这回,我选择“世纪之玩”这项系统工程,不管它是否还有意义吧,光为它和世纪都搭上边了,能预示出一个绵绵的长久,我就不该轻言放弃。我觉得,它至少对我如何在一个相对长些的时段里保持目标始终如一是一个训练,会弥补一下我性格的缺陷吧;或者,对于我这身不由己的溺水者来说,它是一块能帮我随波逐流的破船板,抓住它了,我就不至于立刻淹死。
了解到张保卫是张体会西关水泥厂的重要股东那一天,我又一次跑到棋盘山山脚下,在张体会的西关水泥厂外观风望景。
棋盘山是张集为数有限的旅游景点之一,在张集西部。但如果出市区直奔棋盘山,也就是说由东而西地走捷径靠近棋盘山,会发现那里烟尘弥漫怪味冲天,包括西关水泥厂在内的几家工厂把那里搞得像个战场,怎么着也看不出它和旅游景点有什么关系。若旅游,其实得绕一下,出张集后再往回兜,由西南北三面进棋盘山,才能感觉到,张集招商引资时对棋盘山山青水秀风景优美一类的介绍并非言过其实;不过很快就要言过其实了,想想吧,随着西关水泥厂们的兴旺发达,山青水秀风景优美能不烟尘弥漫怪味冲天吗。如果我是绿色和平一伙的人,我想,至少对西关水泥厂这个污染源,我能找出三条惩治措施:一,雇人把这水泥厂炸了;二,买通棋盘山地区的工商税务治安消防环卫环保等部门的人做打手,把工厂折腾得无法生产;三,广泛收集张氏兄弟的违法事实,然后向魏海洋之类一言九鼎的权势人物举报揭发,用比较冠冕堂皇的理由迫其停产倒闭。但实施这三条措施又分别存在些具体问题:第一条弄不好容易伤及无辜,又属于犯罪;第二条则代价太大,因为我要收买的人肯定早被张氏兄弟买下了,反收买的工作必定成本更高也更艰难;第三条除了有第二条的不利因素外,时间也会格外漫长,我恐怕没耐心苦苦等待。当然了,这些措施最致命的弱点不在于伤人不在于花钱也不在于等待,它们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若采取了以上办法,它们好像就与我无关了。捉弄张保卫的目的倒达到了,可捉弄他的不是我,而是炸药、小人和权力,这和我的初衷相去太远,毕竟我瞧着西关水泥厂别扭不是因为它破坏山水有碍环保吧。谁都知道,注射葡萄糖充饥和动用唇舌牙齿进餐并不一样。
是我在西关水泥厂外边胡思乱想,琢磨着如何以身体力行的方式打击张保卫时,我电话响了,是建国找我。我以为建国只没事闲聊,就敷衍说我在外边,正往家走呢,快到家了。可他说,那你到家就别动了,老板找你,要去看你。这让我感到不太正常,我爸微服私访要来我家,这什么意思?但我已无法阻止他们,只能赶紧叫出租车。
我到我家楼下时,我爸建国正在那辆黑色老皇冠里坐着聊天,看来他们早就到了。我爸一见我,就下了车,而建国和我打完招呼则发动车要走。我说建国不上来啦,我爸代他说他还有事儿,建国则挤眉弄眼地给了我个挺难受的表情,我好半天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直到在我家聊了一会,我爸忽然提到魏锋,我才理解,建国的意思大约是说,魏锋和我好的消息,不是被他走露的风声。后来这一点得到了证实。但当时,我只被建国搞得糊涂。
“我没事儿,就是来看看。”我爸还没进屋就这样讲,我掏钥匙开门时,他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像看守犯人。我觉得我爸现在的许多做法都匪夷所思。
进屋后,我爸有分寸地各屋看看,不闲不淡地说些关心人的客气话,像对待一个他要保持距离的生意伙伴。然后他坐倒沙发里喝茶,挺为难的样子。我爸不善于由此及彼循序渐进,他喜欢单刀直入,而现在他要向主题迂回,就显得不够自然不够流畅不够水到渠成。
“哎沈阳,那回你给我讲的古代部族迁徙的事儿,是怎么引起来的,我有点忘了。你再说说。”
“咳,我瞎说呢,那回好像是说出国的事儿。”
“对了,你说沈鹏飞苏小红他们以后不用去美国,要去就去加拿大澳大利亚那种地广人稀的地方。现在美国能耐最大实力最强,可早晚那里得问题最大麻烦最多。”
“唔,人闹的吗,成也肖何败也肖何的意思。那回我说,夏禹时期的中原地区人口最多,密度最大,也最富庶,可自然灾害一来,外来的移民一涌入,各部族在中原地区争夺生存空间的冲突也就最剧烈最残酷,也就把好地方毁了……”
“对了,然后为了生存,大规模的部族战争就接二连三爆发了……”
“你怎么了爸……”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是跟你闲说话。我最近呀,没事看了点闲书,想了点问题,其中想到个官商的问题,还想和你讨论讨论呢。这官商现象呀,有人说是封建主义受到外来资本主义冲击后出现的,是封建社会向现代社会转换的产物,还说是社会演进的必然转换物,你怎么看?”
我爸这么硬生生地和我学术交流,弄得我像见了建国的挤眉弄眼一样,有点糊涂。“你这,爸你,”我只能笑嘻嘻地说,“这么多年了,从打和美学古得拜了,你不就一直信歌德的吗,生命之树常绿,理论是灰色的。怎么又对灰色有兴趣了?”
“随便说呗,挺长时间没和你深聊了。每次听你聊天呀,我都挺有启发。”
“爸你拿我开玩笑了。”
“真的,你给我说说。”
“让我说那是胡扯,至少在中国历史上,官商现象跟资本主义全没关系。”
“挺好,细说说。”
“官商这东西,在中国历史上,肯定是资本主义萌芽期以前就存在的,是在封建社会早期就产生了的。要我说,它只能属于封建特权。你想想啥叫官商,就是官员凭借政治特权和经济垄断参与经商吗,资本主义的官由于限制较多,他从商的可能性反倒不大,至少隔行如隔山就把他卡住了。你知道我这隔行如隔山是啥意思吧?”
“知道,知道你啥意思。”
“爸不说这个了吧。”
“嗨嗨说的多好,我听呢,我以后还想多看点书经常找你讨论问题呢。”
“我现在对这些玩艺都没兴趣,”
“算我咨询你了,说说说说。”
“嗨,爸你这--说到哪了?噢,封建主义就不一样了,它根本利益就是为皇权服务的,在服务好皇权的前提下,他人的国家的社会的一切一切的也都可以是我的。况且官商从来都与皇权串通一气,历史上那些皇族外戚直接利用皇权经商的,数不胜数。当然历朝历代对官僚经商也都有限制,有时候限制的还挺严格,可封建主义的特点必然是罚小鬼不罚阎王,再说你整个社会制度有漏洞,对官商的变种毫无办法。比如你是市长,我是你儿子搞房地产,这不能说不行吧;可有块地皮别人拿一个亿,我拿一千万,你说这是不是你的作用,可这跟你又没有表面瓜葛。这道理简单得就像1+1=2。还有一点说不出口的是,最高统治者利用下边的官僚维护他统治,尤其是要维护他那些只用于满足私欲的个人利益时,他必须默许官僚们违法乱纪,包括通过特权经商,就是控制和笼络手下的重要手段。而且我觉得,官商现象是随着等级制度的森严越来越严重的,当人们没有安全感时,想方设法聚敛物质财富就是唯一的追求和寄托。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想想,我可以毫无预感地就让你处死,我不去贪点什么捞点什么又怎么办呢?两千多年里,就说大臣那种高级别的干部吧,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就是每况愈下的:春秋战国时,君臣之间能平起平坐,都坐着讨论朝政;汉朝叔孙通制定朝仪,把帝王处理成一种很庄严很肃穆甚至很恐怖的权威,但这时属臣们仍然还有个座位--只是距离拉开了;到了宋朝,座位干脆就消失了,大臣们得站着说话;而到了明朝,皇帝动辄可以把大臣拉出去罚跪廷杖,那世道,连高干都没地方讲理了,像后来文革时刘少奇……”
“是呀,为官经商,官商勾结,以商致官……”说到文革我爸就要岔开话头,好像文革的罪魁是他沈大我。其实他不必这样,作为一个人,他没有过打砸抢的恶行,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响应党的领袖的号召投身思想上的革命,并不为过。他的毛病是写了“鼓动别人打砸抢”的文章,可我读研究生时曾认真看过他保留的全部文章剪报,我认为,他的文章没有一句话和党中央没保持一致,他的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批判声讨赞美歌颂,都非个人行为而属于组织意志。
“爸你到底想说什么?怎么和我还兜圈子。”
我爸不好意思了,看我的眼睛不再贼亮,而柔和起来。
“沈阳,你是老大,又有头脑有能力,我很看重你。”
“爸,这话你都说五百多回了。有头脑我同意,我自信在这点上我不错;可能力,我真没有,我知道我只擅长当公子哥当后期的八旗子弟。”我猜到了我爸又想说什么。他真是鬼迷心窍了,像妇女的月经周期,隔一段就要来那么一回。可我猜对了我爸的话题,却猜错了我爸的意思。
“行,你没能力,你啥都不适合干,这个我不指你。但有一点……沈阳呀,对你们兄妹的成长,我一向是采取民主策略的,没强加过你们什么吧?”
“没有,你让我们自由发展,我和沈风沈水都感谢你和妈。”
“是呀,我和你妈老了,现在就是看你们了。照说呢,要是一切正常,就这么对付下去,我留给你们的摊子也够你们吃用一辈子了,咱是普通百姓,还能求啥呢。可我担心,光靠你弟弟妹妹守摊,能不能行……”
“能行爸,沈风沈水都挺不错。”
“你别打岔。我越来越感到,事实上咱们沈家是瘸腿的,咱们没什么靠山,就这几个人,而这几个人里,没有一个能和国家权力搭上边的,包括苏小红的爷爷奶奶家和沈鹏飞的姥爷姥姥家。以前呢,我顶块‘儒商’的牌子唬人,该钻的空子也钻了,该占的便宜也占了;可现在,这个摊子在你们这辈人手里,其实等于是重打鼓另开张的。你想想,若不靠国家权力光靠自己惨淡经营,站得住脚吗?”
我听我爸使用“国家权力”这个生硬的词汇,不觉笑了,努力去想这词里应该包含哪些内容。
“我希望你和魏锋结婚……”
“爸你——”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魏海洋是个能站住的人,至少未来的十年张集属于他,他比当初的冯银桥还有潜力,马东方压不住他。当然我这么赤裸裸地发表意见,不是不尊重你个人感情,我这么说,是因为你也喜欢魏锋。沈阳呀,你爸不是混蛋,他知道人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希望你们两好赶一好。我们可以不借助国家权力做什么,不光非正常的事不借助它,连正常的事也不借助它。但我们得活命是不,得不挨欺负不受委屈是不?这就需要有国家权力作为后盾,作有形的但主要是无形的后盾。你还记得当年咱家那个摩托配件店不,一条街上,向阳那伙小流氓,挨家挨户折腾,隔三差五地收管理费,可就不收老秦家的,为什么?老秦家给派所所长的老婆在店里挂个名,月月开资,那就等于有国家权力保护了呀。后来那么多家干不下去了,连我都干不下去了,可老秦家是不除了多开份工资毫发无损。沈阳,没有国家权力,咱注定是无根之树无水之鱼呀。我是觉得,要不你也和魏锋恋爱,再多走一步,也就是结婚,其实结婚也不能说是太坏的事吧;我敢说魏锋作为一个女人,肯定愿意结婚。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机会多,想多玩玩又少负责任,这我理解。可你马上也四十了,既然不能没有女人,现在抓住魏锋不是最好的选择吗,要不然,各种主客观条件综合来看,你上哪还能碰到像魏锋这么合适的姑娘……”
“爸,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你是说魏锋更适合你们的生意吧……”
“沈阳!你这样说话我太伤心,我没逼你和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结婚。”
“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魏锋呢?就因为我让她上了我床?”
“你这——”
“爸我没有气你的意思。”我笑一笑,用轻松的口吻表达我的想法。“爸你就算白养了我吧。我不想结婚,宁可我喜欢的人因为我不结婚就离开我,我也得尊重自己的意志;我也不想养孩子给老沈家留什么后代,你和我妈儿女都有了,就不必管我要不要儿女吧;我还不想参与你们的商业活动,对国家权力也好个人权利也好,我全没兴趣。还是那句话,你和我妈要是还养我,我就好好活着,好好玩好好乐;你们要是没能力了或不愿管我了,我再想辙。爸,我愿意怎么着你就让我怎么着吧,别把我还当个正常的人,别给我压力,我真的一丁点压力都承受不了……”
“沈阳……”
我爸居然老泪纵横起来,甚至还起身和我紧紧拥抱,像外国绅士。
魏锋和吕大连分别向我提出建议,如果一定要打垮张保卫,不妨借助些外部力量。魏锋说我和我爸商量一下,看看从哪个角度容易搞张保卫,他没什么后台,以我爸的力量动动他只是举手之劳;吕大连则像列数学公式那样,通过近似于解析几何微积分的方式整理出一个表格,提醒我从哪个突破口入手更容易置张保卫于死地,我认为他的几条措施与我在西关水泥厂外边想到的三条措施基本一样,但他的设计,比我详细周密严谨。我不知道他俩是否先商量好了才来游说我,但我没管那些。如果说我确实曾想过,宁可不好玩了,宁可享受不到亲手虐待的快乐了,宁可提早结束“世纪之玩”的猫鼠游戏了,我也要借助外力来打击张保卫,那我现在的意志已不可动摇:我不那样!我不能为了结果而放弃过程--况且我从来也没设计过结果,我执着的只是过程。
“不!”
我告诉他们,即使最终我只能伤到张保卫的几根毫毛,甚至最终伤筋动骨的不是张保卫而是我,我也要只凭借个人力量与他对垒。
我们的“世纪之玩”处在一个微妙的情势之下,或许仅仅是为了尊重我吧,魏锋吕大连从不对我们所做的事情表现出烦腻厌倦,但也不再有任何积极的表示,如果有表示,比如提建议吧,那建议也大而无当不着边际。他们似乎在很有耐心地等我烦腻厌倦。这样,失去了三个臭皮匠的合力,单靠我一人谋划具体而微切实可行的行动方案,就有点捉襟见肘。而我又一直有个原则,在对张保卫实施打击时,坚持不与他正面交锋,这样一来,可做的事情就有限了。于是更多的时候,我的女友男朋各忙各的,只我一人拍马出阵。比如有个雨天,我路过教委大门口时,把块披着透明塑料布的卡通式人形大纸壳挂在门柱上,用绳子吊着纸壳人的脖子,纸壳人身上写有张保卫的名字;再比如有个徐敏出差的日子,我雇个妓女往她单位挂电话,那边一说徐敏没在,妓女就装哭,那边问怎么了,妓女说你们劝劝徐敏,把张保卫让给我呗,我都怀上他孩子了;而在网上,我连续多日扮成女人与男人调情,并分别留下张保卫家张体会家张财家电话,允许他们晚十点后找徐敏找张体会妻子周莉找张财妻子姜凤桐老太太电话做爱,并让他们届时自报姓名为张保卫……我知道,我不要求魏锋吕大连与我合作,他们便很放松,可我又不想任他们游离到“世纪之玩”之外而只看我单打独斗。也许我害怕孤单吧,或居心不良地要拉他们给我垫背陪绑。我解释不清我的真实心态。为了能死死拉住他们,我的具体方法是把张保卫派定为一个出气筒角色。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三个过得愉快,特别是魏锋吕大连挺愉快时,我就允许他消停几天,或我独自与他打游击战;可一旦我们几个谁气不顺了,特别是魏锋吕大连气不顺了,那罪过,就全得记在张保卫身上,我们就要对他打歼灭战了。
有一天,我制定了一个稍微大点的、需要魏锋吕大连参与才能实现的计划,正不知该借什么由头让他俩心甘情愿地与我合作呢,正好就出了件吕大连挨打的事,结果我把行动计划摊给他们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现在,我更看重他们做事情的自觉性,只有他俩发自内心地觉得有必要拿张保卫撒气了,我才不会有巧使唤人或强人所难的嫌疑。这算是我的一个心理特点吧,它能带给我精神上的平衡与安慰,就好像我找妓女也要和人家“处”,目的就是想让彼此的合作都出于内在需要。
吕大连被打不是什么严重事件,只是脸上挨几巴掌。那天是这么回事,他在张集大学办完入学手续,一高兴,就跑回他原来就读的东北师范学院炫耀去了。几个昔日的同学陪他喝完酒,往学校返时都半夜了,他们被几个戴红胳膊箍的人拦在了街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几天,有人连续几个晚上在市政府广场的雕塑周遭贴标语,要求释放在押的法轮功练习者,而正好这一两天中央有个重要领导要来张集,张集的地方长官便风声鹤戾,动员许多工厂的青年工人志愿者参与夜间巡逻,以防法轮功练习者在中央领导来张期间搞什么活动。本来当时工人志愿们并没认为这几个酒后夜行的高校学生会是贴标语的法轮功,问的问几句答的答几句各走各的也就行了。可当时市里主管领导有一句话,若遇到不好辨识身份的,就让其喊口号批判法轮功或说法轮功的坏话。据说,练法轮功的人都死心眼一根筋,他们对自己的信仰有种愚忠,口不对心地说说坏话也不肯。结果有个工人志愿者就利用了领导的这条指示。据后来了解,那青工连续三年考大学未果,对大学门里的人有种本能的敌视,于是他刁难性地,让这几个不光能考上大学还能考上研究生的同龄人每人说一句指责法轮功或李洪志的话。
“你们不是?我怎么看你们有点像呀?”那青工挑牲口一样绕着吕大连他们看。
“你怎么说话呢?我要说看你像作数吗?”吕大连他们说。
“嘿,你们挺牛逼呀,敢顶我。”
这样说话自然就顶上牛了,双方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理论。可此时工人志愿者就是权力和真理的化身,理论的结果是几个大学生们,只有说点什么才能过关:“李洪志你是大坏蛋!”
“我恨法轮功,它是歪理邪说放狗屁……”
“法轮功反人类反科学反对四个现代化十恶不赦有病不让人看……”
“李洪志你十八辈祖宗都做损哪!”
如果吕大连也像他同学一样,大概就不会有事了。可他当时来了倔劲,非说工人志愿者让他骂人有侮辱性质。如果开批判会我可以发言,他说,可用这样的方式逼我表态,是戏弄人,况且用这样的方式证明一个人是否法轮功也不严肃。结果他和人家僵持不下,人家把他同学赶走,单把他带到派出所里。是在派出所,他上课式的夸夸其谈惹恼了人家,人家才打了他几个嘴巴。幸好他与同学分手时,把我与魏锋的电话都告诉了同学,他同学把已经入睡的我和魏锋喊到派出所,我们救了他。
严格说救吕大连的不是我或魏锋,而是魏东。魏锋一知道吕大连被抓到了自由大路派出所,就说魏东和他们肯定认识,他广告公司就在那片,然后就拨通了魏东手机。魏东恰好还没睡呢,说正在看碟,也就几乎与我们同时地,赶到了自由大路派出所。
魏东挑断马勇手下大胖一根脚筋后,在家呆得稳当一些。其实他不稳当也没有事,虽然“脚筋事件”传得满城风雨,但却无需警方过问,魏锋向马勇道声歉再给大胖些钱也就结了。马东方已经重新给魏海洋面子了,马勇怎么能不给魏东面子,大胖看不出眼色呈一时之勇,脚筋断了活该他倒霉。魏东出现在自由大路派出所,果然那里的警察都认识他,好几个警察正在里屋玩麻将呢,见了魏东也不玩了,过来称兄道弟亲亲热热。魏东说吕大连不是练法轮功的,他能做证。操,你们净瞎整,他是我妹妹男朋友。他这么告诉麻将桌旁一个警察头头模样的人。警察头头表示了歉意,但附在魏东耳边又说几句什么。后来魏东学给我们,那警察头头除了介绍当时的背景外,还让魏锋劝吕大连骂几句法轮功,他的意思是,他们不能让那些工人志愿者没有面子。操,你们呀,魏东像公安局长那样说,总鸡巴形式主义,教条主义,还有,本本主义。然后他看看魏锋,又对吕大连说,你骂几句吧,念研究生都会骂人还不会。魏锋和我也劝吕大连,骂几句吧骂几句吧骂几句吧……吕大连无可奈何地咧嘴笑笑,挺认真地对魏东说谢谢,然后朝向那个大学漏工人志愿者,提神运气地骂了起来:
“操、你、妈--李洪志,操、你、妈——李洪志,操、你……”
吕大连把这句叫骂重复了三遍,他的第三遍没骂完,就被打断了。
吕大连骂人时,两眼紧盯着大学漏工人志愿者,说“操你妈”时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气得那小伙子满脸通红,可他后边毕竟带出的是李洪志,让小伙子不好再说什么。但骂到第三遍,吕大连的最后一个“妈李洪志”尚未出口,小伙子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模仿着吕大连的表情声调口吻节律,也骂了起来:
“操、你、妈——吕大……”
他好像代表李洪志和吕大连对骂。不过这对骂并没进一步引发双方的火气,反倒起了灭火作用。由于两个对骂者神态方式都很有趣,特别是后者一接茬,那种恼羞成怒的样子极为滑稽,让满屋人都笑了起来。魏东先笑了,我和魏锋接着笑了,警察头头和警察同时笑了,其他工人志愿者随即也笑了,最后吕大连和那小伙子也笑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们四个和那些警察工人志愿者们在笑声中握别,纷纷说以后朋友了哥们了。
但毕竟吕大连平白无故地挨了嘴巴,他很窝火。这仇不能报到自由大路派出所的朋友哥们身上,报到张保卫身上倒没什么不妥。倒霉的张保卫,这回你死定了!魏锋吕大连听完我的计划,这样表示。
我们送给张保卫的声讨檄文是这样完成的:对着我起草的那篇稿子,和一只我早年学英语时用过的简易随身听型破录音机,魏锋用浓重的张集土话进行录音,然后在几盘磁带上反复翻录,使那声音完全变形,最后魏锋把那带子拿到台里,找个机会,用播音间里最先进的进口录制设备再处理一下。这么一来,让她这个行家自己判断,也辨不出一丝一毫她自己的声音。
张保卫,你这个不要脸的人,你这个骗子败类伪君子,你做恶多端你要遭报应呀!
张保卫,你这么绝情就别怪我绝义,你这么害我就别怪我抓住你不放,你以为我倒霉了你就逃得了吗,落井下石推卸责任你没好下场!张保卫,你骗色骗钱还让痴情的女人替你背黑锅,你太狠了呀,你不叫个男子汉大丈夫呀!张保卫你想想你干的那些事吧,你就不怕我给你兜了老底?你隔一段时间就去辉山学校吃喝玩乐,那个岳校长都陪你干什么了,那个专门给你预备的房间是不成淫窝了?你抓教委办公楼的基建为什么拖了一年才完工,你替教委职工买五彩新村的商品房为什么那么痛快就一次交齐了所有费用,你想想这么些年你往各重点学校送过多少孩子,学校收到那些孩子家长该付的钱了吗?你结党营私,整孔书记叶主任他们,背后和你的那几个亲信写黑信告黑状,对不和你一条心的人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你表面上和你弟弟张体会的企业没任何关系,可他生产的那些假冒伪劣的水泥不全是通过你的关系往外销的吗……张保卫呀张保卫,我知道你的事只有九牛一毛,可这一毛也怵目惊心呀,你还有脸坐在主席台上夸夸其谈大言不惭呢,你不光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信任你的组织信任你的教委系统干部群众,你应该被抓进监狱叛死刑呀……魏锋的声讨虽然含血带泪如泣如诉,但字字清楚句句明晰,连缀起来,犹如内蒙的长调或陕西的秦腔,抑扬婉转悱恻哀怨。我和吕大连听完以后,被感动得眼泪汪汪,我俩一致建议,以后不管中央还是地方死了够级别的大人物,都由魏锋去读讣告;别的不敢比,要是就比这伪沉痛假悲伤,魏锋可比电视台播新闻联播的罗京李瑞英他们强多了。魏锋的独白大约用十分钟,十分钟后顿一下,又整个地重录两遍,第二遍和第三遍间也有停顿,届时如果录音机没被关掉,就可以出现反复播放的效果。我们估计,在教委机关礼堂,张保卫和他手下循声找到录音机所在位置并爬上棚顶把录音机关掉,最快也得十五分钟,若慢一点,这篇檄文是足以播到第三遍的。
机会很快来了,董梅那边的消息是,教委员工定于某天在礼堂开全体大会。
这是一次比较重大的“世纪之玩”行动,在等待开会的那几天里,我们都挺激动。可遗憾的是,开会那天魏锋有事,她得去她行将到任的北关区文化局开会,不能来教委参与她对张保卫的指控。好在吕大连那天没课。
我和吕大连早早就来到教委,接近了礼堂。这条线路我们事先熟悉过,还不知哪天这里有会时,魏锋还没把录音檄文准备好时,我就勘察过这条线路。这是一个旧式礼堂,后身有角门通往后台,由于礼堂从无正规演出,平常角门总挂把锈锁。可我知道,那把锈锁只是摆设,一拽就开。角门里的后台堆满旧物,灰尘爆土的,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来。在后台两侧,各有个直上直下的螺旋状铁筋梯蹬通礼堂棚顶,那棚顶上的木板已经糟朽,如同一截半伸的舌头,延至下面舞台也就是开会时的主席台前端。在那前端端口部位,扔着些废弃的玻璃灯具木头机箱能折叠的铝制伸缩臂和粗粗细细的麻绳与大块小块的帆布。
我和吕大连绕到角门时,前边正门已有人入场。吕大连拽开形同虚设的黑铁锈锁,我就闪身进到门里,这之后,吕大连将用一把纸壳拼成的更加形同虚设的假锁挂进门鼻,然后他会揣起真锁到远处等我。原来我们的计划是,我进去后,吕大连再把锈锁挂回原处,以防万一有人经过此地往角门上看,见根本没锁头会起疑心。是魏锋提出了异议。她说若那样,一旦临时出现意外,我出来时吕大连不能等在角门,我可就成瓮中之鳖了。毕竟锈锁也是锁头,门外的人能把它轻易拽开,门里的我若想独自开它,也不可能。我们便仿照锈锁涂黑一块纸壳做个假锁,我若从里边出来,没有吕大连接应,也可以加力一推,就把那纸壳弯成的锁杆挣断。
我爬到主席台上方的棚顶时,礼堂里已经坐满人了,透过我身下的木板缝,我看到主席台上也有人就坐。我没试图探出脑袋去看什么,一来我怕暴露目标,再一个,我知道,即使我抻出脖子,能看到主席台下边的听会者了,也无法看到坐在我身下主席台上的说会人。如果可能,我倒更想看说会人,对听会者我没有兴趣。但看不到说会人,我就不看,只有条不紊地把我的小录音机摆到一个也是事先选好的不会影响放音效果的位置上,电池磁带地再检查一遍,然后平心静气地等说会人说会。
我这心理素质就是不错,除了刚进角门时有些紧张,爬到礼堂棚顶,置身于数百名听会者和说会人头顶以后,就再没表现出丝毫慌乱,在灰尘爆土中坐了一会,竟有些昏昏欲睡。是不久后,底下音响里的吱吱哑哑声敲打话筒声和喂喂喂的试音说话声传了出来,才又让我变清醒的。我听到主持人说话,报个什么名字,就有个女人声音灌满了礼堂;我又听到主持人说话,又报个名字,就有个男人声音又灌满了礼堂……我这时才有点烦躁,想抽烟又不敢,就那么干等。结果,我在棚顶上至少听了一个半小时会,才听到主持人报出我希望听到的那个名字--在那名字蹦出主持人嘴巴的同时,我像在第一时间听到发令枪声的运动员那样,即刻按下录音机放音键,便线路明确地按来路返回了。
“下面,请保卫主任讲话。”
我仍然没有丝毫慌乱,我知道,现在录音磁带正在进行前五分钟空转,发出的细小沙沙声不会传到下边,待五分钟后,魏锋的声音在礼堂响起时,我不仅已出了礼堂角门,很可能都出教委院门了。我的心中有些激动,比每次针对张保卫做了什么都要激动,我是在激动中打开手机按重拨键的。电话接通后我没吭声,听吕大连说句一切正常,我又关死了手机。来到角门,吕大连在等我,我径直出去往院门走,吕大连在后面稍停一下,他要收回纸壳锁把原来门上的锈锁再挂回去。走到教委大院门口,吕大连撵上了我。
“沈阳,咱真应该看看热闹,去礼堂再听听魏锋录音吧。”
“不行!”
9月18号,我和魏锋认识一周年了,那天吕大连和一拨同学打着凭吊九一八事变发生地的旗号请笔钱秋游去了,只我和魏锋庆祝周年。我对任何年节纪念日都没兴趣,也记不住;可这之前魏锋提醒我:多快,都18号了。我就明白她啥意思了,我说到时候咱好好呆一天,庆祝一下。说完这话我就知道我又怎么了。我这么附和魏锋,和当初为雯雯写《张集建城考》并洗头打扫房间开窗户通风是一回事,我在讨魏锋高兴。有了这样的心理活动我不知该喜该忧,甚至说完“庆祝”的字眼后,我还想到我是否曲解了魏锋的意思,她提18号,是要搞周年纪念吗?
按我的方案,所谓庆祝纪念,就应该是买堆吃的放家里,然后俩人在床上呆二十四小时,别的事情一概不管,只尽情消耗精子白带,那多过瘾呀。我这样建议也不无道理,这阵子,魏锋的人事关系虽然还在电台,但人已长在北关区文化局了,已先期做上副局长工作了,我们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在一起时,吕大连也常常在场,我们谈情也好做爱也好,都不尽兴。我特别希望能尽兴一天。但我的建议刚一出口,魏锋就羞我净想“那事”,她的计划是,上午看画展,下午游泳,看完画展吃西餐,游完泳吃海鲜,留给床上的时间一点不比平常多:仍是晚上。
结果在晚上到来之前,好像很随意地,魏锋就也提到了“结果”。
“沈阳,你说咱俩这事,怎么算结果呀?”
这样的话,也是恋爱中的女人们常问的话,其使用频率,可能仅次于“你怎么看我”那类提问,在我的印象中,有好几个女人这么问过我。以前怎么回答别人的我记不得了,但雯雯问我时,我的回答我记忆深刻。在回答雯雯提问时,我投入得像个青春期男孩,连我的答复都充满诗意。可事实上,当女人问你两人关系的结果时,往往她对那“结果”已有预见,不管你出示了怎样的结果,她也不会再被你的“结果”所吸引征服——除非你的“结果”正是她的“结果”。这种时候,女人需要的,只是你的“结果”能帮助她克服犹豫坚定选择,而她的选择,是否是你希望看到的选择就不好说了。依我的经验,那选择往往与你的期待南辕北辙。当时就是这样,我诗意地描述了“结果”的结果,是我和雯雯的恋爱关系更加急转直下地出现了结果:
“没错雯雯,这男女之事,在一般人眼里好像只有结婚才是结果。可以我的理解,初识眼睛一亮是结果,再见心房一颤是结果,分别中朝思夜想是结果,相聚时两情缱绻是结果,或者说,恋爱的过程就是结果,长久的体味就是结果……为什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呢,我想就因为它居然要成为感情活动的结果;可感情活动是一生的事儿呀,是与生命同在的事儿呀,没有结果才是它最本质的结果。结果是什么?是完了的意思;没有结果呢?它的意思是正在进行时。当然了,要保持正在进行时的状态,需要的是双方不停的互相靠拢和彼此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结果才让人生命不息就求索不止,没有结果的未来也才会让人在一种神秘力量的支撑下,永远兴致高涨地去朝向对方……”
可那时候,按我后来推测,雯雯已经爱上别人,对我的兴趣正在消失;她之所以要从我这里讨个“结果”,或许只是为了多准备一条离我而去的理由吧,以减轻她心里的歉疚。现在魏锋又提到结果了,我简直是不寒而栗,我和她的结果是什么呢?而魏锋,她需要我出示的又是怎样的结果?
“是的魏锋,咱们都好一年了,是应该考虑考虑结果的问题了。我是这样想的魏锋,如果你不嫌我年龄大,不嫌我没工作没正事儿,不嫌我曾经有过婚史,不嫌我对你的仕途发展没什么帮助,我想我们可以……”
“哎呀沈阳,你一认真特傻,人家逗你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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