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法-我是怎么做事情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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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国没事儿,”果然,沈风带回来的是好消息。“跟咱家没有任何关系。”

    我估计我爸对沈风这样遣词造句不会满意,就像刚才对我妈说建国“不是咱沈家人”不满意一样。但他这回没表示什么。我爸这人就这么奇怪,他心里对建国充满防范,可他又要求他的家庭成员把建国当成儿子和兄弟。

    沈风说,这回把建国牵进去的,是个法院副院长。那法院副院长名叫肖芸,是女的,这几年办案手黑了点,对钱不对事,弄出不少冤假错案,被人捅到了上边。但现在能查实的都是小钱,搞出来的最大一份是建国上的供,五万。照理说五万仍然是笔小钱,他们知道肖芸有不少大钱来路不明可无法查实,只能先从小钱里的大钱开刀。我们都不知道建国为何溜须肖芸,而建国做这事都瞒住了我爸,这倒让我爸更觉得他能让人放心。沈风说,他刚才已偷偷见了建国,建国说,那钱是他替战友送肖芸的,而他战友,现在是张集辖下一个县的工业副县长。一提工业副县长收回承包合同的事,除了我,爸妈和沈风就都知道了。那副县长和建国在新兵连就是拜把子兄弟,此后多年关系未断,他为收回承包合同的案子找建国,是去年的事。这几年,他在副局正局副县的位置上,一直主抓县里工业,县里那些国有企业的头头都是他心腹。虽然企业效益不好,但那些人对他忠心耿耿,让他满意。可后来,正县长亲自抓企业改革试点,有几个企业承包者就不是他人了,那些人对他敬而远之,特别是效益一好,就不买他账了。但他毕竟主抓工业,还有能力在势力范围内实现个人意志,他就派人把不买他账的企业头头的材料整出来,名正言顺地搞掉了他们,使他的心腹们东山再起。但承包合同这种事与法律有关,那些下台承包人都不是省油灯,他们经过一番串联,就把他告上了法庭。在这种情况下,副县长找到把兄弟建国,通过肖芸打赢了官司,还顺势给正县长施加了压力,使正县长再不敢在工业这一苗三分地上指手划脚。建国给肖芸的五万元钱,便是工业副县长答谢礼金中的一笔。至于现在这五万元钱也不算事了,倒不是建国和副县长有本事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得归功于肖芸的急中生智。当肖芸得到情报,她被人抓在手里的最大把柄是这五万元钱时,立刻与建国统一了口径:两人是情人,已相爱多年,这五万元钱不是行贿,而是情人间的馈赠。这一下办案人员全傻眼了,虽说堂堂法院副院长给个小她十几岁的司机秘书兼打手保镖当情人不怎么体面,但毕竟那是伦理道德范畴的问题而不犯法。

    “他们真是情人?”这样的消息让我惊讶。

    “真是,建国跟我说了。”沈风说。

    “这建国,怎么和个老太太勾搭上了?”我不知应该再说什么,但我从心里往外地庆幸建国这档子事与我对张保卫的打击无关。

    “不算老太太,我见过肖芸,眉眼气质都挺好的,风韵犹存那种……”沈风解释。

    “别说没用的。”我爸抬高声音制止了我们。“这就是经验。”他说,“肖芸这女人就是聪明,最主要是懂法,关键时刻懂得金蝉脱壳第一,而不是死要面子。在这一点上,咱们都得向她学习。像老郭他们那种白痴,抵不上肖芸个脚趾头。”

    我同意我爸的说法。我能想象得出,承认和建国的情人关系,会使肖芸这上流阶层的风云女子多么难堪,但她却能借此化险为夷。这之后,我爸的病似乎眨眼间好了,开始和沈风探讨那些我没兴趣的问题。我妈悄悄把我引到书房,打开书柜下边一个小门,指着个方便袋捆扎的口袋说,一会走时把这个带上,钱。我说我那几张卡上还有……这一阵子风雨飘摇的,万一真出事了,全家只有你干干净净,你也好生活。我妈不听我的,只说自己的,并且说时还不看我,只看那个撑得见楞见角的白方便袋口袋,我估计,那笔钱的数额不少于十万。我妈说,这也是你爸的意思,这一阵子你常回来,白天回来,我和你爸再陆续给你拿,你爸要是真倒霉了……我妈说着抹起了眼泪,这时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我妈把书柜的小门关上,用抹布擦灰。过来的是沈风。哥我有事得去趟公司……他看我妈一眼进到屋里,你看我妈,又哭了,最近我妈总这样。我妈说,没有没有,你走吧走吧,我就是总见不着你哥有点想他。沈风叹口气,倒也是哥,要不特别忙,你也常回来看看爸妈。我笑笑,这一阵子还真就挺忙。

    我忙而不乱地把“死定了”三个字写出来,又一字一顿地看一遍黑板上那两行醒目的白粉笔字,才像前一次一样,快步绕过张财家那幢楼,向傍着老榆树的院墙跑去。那处老榆树旁的院墙是我早就相中的进出路线,那墙的中间部位,被人凿掉了两块红砖,正好适合脚的蹬踏,从这里出入院子能方便不少;而在院子外边,吕大连从那两块没有红砖的空隙里一看到我跑了过来,就从墙外攀上墙头,伸手拉我。我下边有蹬脚的地方,上边有助力的人,翻墙的速度便异常快,别说后边没人追我,真有人追,追到院墙这个障碍物前,也肯定能被我甩掉。我从高高的墙头跳到地上,吕大连也同时跳到地上,当然他不用从高高的墙头往下跳,他是从他双脚踩着的自行车鞍座上跳下来的。他下跳的高度没我高,便不用像我那样趔趄一下,也就是说,他虽然是后于我跳下来的,但能先于我站稳。他站稳的同时推起自行车骑了上去,我跳上货架子,被他驮着来到文化局家属宿舍楼院门一侧的胡同里。我们把车扔胡同里,站到胡同口等魏锋。

    整个行动步骤和上次一样,上次同样的行动发生在五分钟前。我们以为有一次这样的行动也就够了,没想到出了意外,同样的行动我们进行了两次。

    “这次你没丢个字吧?”吕大连接过我递他的烟,小声问我。

    “应该没有吧,”我努力镇静地笑着说,“不过我都不敢相信我眼睛了。”

    这时魏锋从文化局家属宿舍楼院门那边走了过来。“这回你一个字都没丢。”她一靠近我们就赶紧通报。

    我们都笑了。我们回头往胡同深处走,谁也没管靠墙扔着的黑色山地自行车。我们走出胡同另一侧出口,停在马路边的IC电话前,我按电话号码,魏锋举着话筒。

    “是张体会家吗?”魏锋用一种锦州那边的口音与对方说话。“你是张体会的什么人呀?”我和魏锋真是绝配,我会用各种笔体写字,她会用各种口音说话。“是这么回事,现在你去走廊看看,你儿子的山地车丢了,不是你家人得罪谁了,是有人为报复张体会他哥张保卫才偷的。谁让张保卫是你家亲戚了,活该!”魏锋放下话筒时,吕大连已经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他上了前边,我和魏锋钻进了后边。

    这是一次小行动,但我们的准备仍很充分。我先勘察好张财家的居住环境,又跟踪几天张体会的儿子,摸清这个中学生的活动规律和停放自行车的习惯后,今天晚上才采取行动的。魏锋和吕大连打车来文化局家属宿舍楼这边,我则去张体会家偷山地车,骑车过来与他俩会合。我们三个会到一起后,按分工,魏锋走大门进院,先等在张财家那栋楼的一个楼门洞口。吕大连和我把自行车靠在老榆树那里的院墙外边,由他先跳进墙里,凑到距张财家最近的那块宣传板前,掏出抹布,把上边红红绿绿的粉笔字擦干净。我接应他翻墙出来后,再跳进墙里,凑到已擦干净的宣传板前,用英雄人物雷锋那种比较倾斜的笔体,大大地写了两行粉笔字:

    正告张财夫妇:

    你们那个作恶多端的儿子张保卫死定了!

    我写完字,在吕大连接应下翻墙出院,到胡同口去等魏锋。魏锋的任务是站岗放哨,其中也包括我和吕大连离开宣传板后,再观察一下,是否有什么夜行的人会注意我们。可我们没见魏锋出来,却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没人注意我们,但我写的字出了纰漏。魏锋说,第二行里,你写丢了个“死”字,现在那句话的后半截是“张保卫定了”,怎么办?这丢的可是个“关键词”,还能怎么办,只有返工。我告诉魏锋在原地别地,然后我和吕大连把前一次行动又重复了一遍。本来我说擦字的事我也一并干完得了,可吕大连说,别,以防万一,还是按步骤来。吕大连说的以防万一,是指若他擦字时被人抓着,一对笔迹,明眼人就能做出判断,他怎么模仿也写不出黑板上的字体。当然这回返工,我俩都可以偷点懒了,他只擦掉“定了”两字就行,而我只需再写出“死定了”三个字就算完活。

    这样,在文化局家属宿舍大院写完宣传标语,我们“世纪之玩”的第二阶段行动就算全面展开了。我们把这第二阶段称之为造声势阶段。

    这几天,我们心情都挺不错,特别是魏锋吕大连心情不错,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组织他俩对我们的“世纪之玩”做了个小结。

    魏锋心情不错,与她错的理由一样,是受她爸爸影响的。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令里,魏海洋浮出水面正式上班了,这即意味着,他对立面对他的打击并未致命,他得已擦干血迹又上战场,开始由战略退却转为战略进攻了。魏海洋进攻的目标之一,是中止将魏锋调往电视台的计划,而执行新的方案:直接安排魏锋去北关区文化局当副局长。这个方案的补充内容为,若一切顺利,两年后文化局局长一退休,魏锋就接他班任正局长,然后,再过渡一段时间,利用某次人大开会的机会,将魏锋补选通过为北关区或其他区的副区长。这样一来,不到三十岁时,魏锋就可以获得相当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资本,上升的空间将异常广阔。至于以前那个念头,那个靠自由竞选从政的念头,魏海洋承认,那是他脑袋发热时的天真想法,太荒唐了。

    而吕大连心情不错,同样与他错的理由一样,是受学业状况影响的。在这马上就要走进研究生考场的关键时刻,他终于和他未来的导师张集大学数学系主任常明亮教授勾搭上了。本来常明亮正牛逼哄哄呢,刚从澳大利亚参加个国际数学会议归来,面对吕大连就像在悉尼那些欧美数学家面对他,可半分钟后,吕大连一呈上魏海洋的推荐信、我爸的条幅“师表至尊”、吕大连爸妈靠在地下印刷厂装订黑书黄书垃圾书攒钱买回来的一瓶茅台两条中华,就让也算见过世面的常明亮说出话来都不利索了:这,你,有海洋同志的信,有大我先生的字,你还带这烟酒干吗……然后当即表示,只要外语能过关,吕大连这研究生他收定了,同时还做了几处点拨。

    为此我们备了酒菜小作庆贺,祝以后仕途上学术上魏锋吕大连能一红一专两线奏凯,同时我们“世纪之玩”第二阶段的工作想法,也在和谐欢快的气氛中成形了。几个月前,我们“世纪之玩”开始之初,我们在电话里和张保卫打过招呼,也算送了战书。可那招呼只有他一人听到,战书只有他一人看到,包括元旦时我们在他家门上贴的白对联,影响范围也太有限。这种声势上的有限,太不过瘾,也好像为我们此后的行动定了框子,使我们做的事情总拘囿在不大的范围里,既缺少广度也没有力度。但我们做的事情,需要的是另一种效果,我们的目的并非只让张保卫一人难受,或仅仅让他有限的几个亲朋好友跟着别扭;我们所追求的,是让张保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惩罚,让尽可能多的人对他指指点点、口议腹诽、揣度猜测,也就是说,让他成为公众的笑柄。所以,我们一致同意,我们以后的工作重点必须是大造声势,把“世纪之玩”做大。

    做大。这又是一个挺流行的关键词。

    我们这第二阶段的第一场声势是这样造的:分别往张保卫工作的教委、徐敏工作的人事局、张体会经营的铁西水泥厂、张财老两口住的文化局家属宿舍大院送宣传标语。

    我们相中了一种可以往上面打字的单面不干胶亮面纸,就由吕大连指示他爸妈从他们的地下印刷厂偷回来一张,然后我们设计咒语,实施打印,按比例裁成四幅。还没制作完成,我们就看得出来效果绝佳。可惜的是,因为纸大打印机小,而为了美观,我们又要求字号得与每幅纸的大小匹配,这就为我们的制作增加了难度,结果在我们小心翼翼地调纸换字时,还是报废一幅。吕大连请他爸妈再偷回一张,没想到,他爸爸妈妈却不高兴了。不行,他们严肃地说,拿一张给你都不应该,那是公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往自己家拿。吕大连爸妈对他们地下印刷厂的忠诚,和当年忠实于他们已经倒闭的国营工厂一模一样,尽管那印刷厂的老板,是个曾因虚开增值税发票服过五年徒刑的人。但不管怎样,吕大连是拿不来那种特别高级的单面不干胶亮面纸了,而我们又没处买它,无奈中,送给文化局家属宿舍大院的宣传标语,就只能由我往黑板上写了。

    我们送给教委的宣传标语是这样写的:“正告张保卫: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死定了!”魏锋利用向董红请教电脑问题的机会,在个休息日,把它贴到教委主楼的迎门镜上;我们送给人事局的宣传标语是这样写的:“正告徐敏:你那个欺男霸女的丈夫张保卫死定了!”有天晚上,我像夜闯我原单位的大楼那样,进了人事局机关楼,把它和徐敏的小包一并挂在二楼正厅;我们送给铁西水泥厂的宣传标语是这样写的:“正告张体会:你那个贪赃枉法的哥哥张保卫死定了!”也是在个夜里,我和吕大连一道潜进铁西水泥厂,把它贴在了厂部外边的告示栏上。

    姚小丽给我挂来电话,等于给我出了道难题。

    挺长时间没联系了,有一天,姚小丽忽然找我帮她写论文,说她评副研究员还差篇一万字的文章。有地方发了,她说,人家不收版面费,你一个月内写出来就行。我觉得这姚小丽有点莫名其妙,她可从来不麻烦我,也知道我现在对写论文的事没有兴趣,而最主要的是,写篇论文,对她对蒋宏伟来说都非难事,她完全没必要一定找我。你都副处了,还要职称?我只能这么问。当然要了,职称比副处稳当;再说市级副处,没啥意思。姚小丽说得也有道理,脸上多块金就能亮得更耀眼。可我不想接这差事,我推托说,你随便去哪抄一万字得呗,我专业早荒了。姚小丽不满地说,沈阳我张一回嘴你就这样?我嘻嘻了一会,只能答应。姚小丽又补充说,你认真点呀,这个月你把别的事儿都放下,只查资料写文章。她这种刻意强调的嘱咐方式也挺奇怪。

    我不会重操旧业写论文的,即使为女人,该耍滑头我也得耍。我之所以答应了姚小丽的请求,是因为我想到,读研究生时我写的一篇论文,符合她要求:一万字,那论文只在台湾用竖排繁体字发表过一回,在大陆,还没用简体字在书上杂志上横向排列过。我那篇文章的大概意思是,文明的演进并非总是先进取代落后,落后战胜先进的前例不胜枚举,历史的更迭只是权力的更迭,权力从来只对统治集团利益负责而不对社会进步负责。我在那篇文章里,研究的是一些古代文化替代现象。我说在夏家店下层文化南移之后,燕北地区就完全被夏家店上层文化所占据了,而这一地区的发展趋势,便从灰黑陶较多变为红陶为主,从制作规整变为主要手制了,这呈现出来的便是退步现象;根据器皿的用途分析,从红山文化到夏家店下层文化的先民都以从事农业为主,而夏家店上层文化先民,却是从事游牧狩猎的。也就是说,在燕北地区的游牧部族取代农业部族后,文明的后退是显而易见的。同样,在山东江浙地区,或者由于原有居民迁徙而人口锐减,或者在原先的居民迁走后被一些比他们文化落后的部族所占领,出现的也是文明后退现象。在山东地区随着龙山文化的消失,制作蛋壳陶的精湛技术便失传了;而在江浙地区,随着良渚文化的消失,琢磨玉器的高超技艺也不见了。继龙山文化之后占据山东的岳石文化先民和继良渚文化之后占据太湖地区的马桥文化先民不仅没能掌握以往的先进技艺,甚至陶器和石器也都比前人做得粗糙笨拙了,这样,这两个地区所呈现出的退步现象也是铁证如山的。可当时,我的论文频遭退稿,他们说它思想不积极,是我随导师去广州访学时,一个广州前辈同行把这东西转到了台湾,它算是在祖国宝岛得以面世了。但现在时过好几年了,也许不积极的东西也有资格供人疑义相与析了吧;再说姚小丽发文章是找友人开后门,而开后门,一般不色情不反对四项基本原则都能通过。

    我找到一家打印社,请个小姑娘把杂志上的竖排繁体字变成横排简体字,在应该署名沈阳的地方写上姚小丽,就算完活了。当然一向接受横排简体字训练的小姑娘看竖排繁体字费点气力,可没用三天,她也就交差了。姚小丽来取论文时,对我这样一篇高质量的论文似乎并无兴趣,对我完成了她的任务也没多少感激,她只是不住地责怪我太快了。

    “你也,太快了;你怎么,这太快了……”

    “文章好就行呗,早完成了你我不都早净心吗。”

    “那你,还是再改改吧,要不你替我再写一篇……”

    “你怎么了小丽?”

    建国给我挂来电话,是给我出了又一道难题,比姚小丽那种事还让我为难。

    建国说,有个饭局需要我和魏锋出场,或者说白了是需要魏锋出场。我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我说建国你干吗操这种心,你跟魏锋说吧,她愿意去我不拦,我可不想和生人打交道。同时我又提醒建国,你这社会活动,我爸知道吗?我格外强调“社会活动”,这建国听出来了。他吭哧半天说大哥我没办法,这事,即使得罪老板我也得办。建国是不敢轻易得罪我爸的,现在他这么说,显然事情特殊重要。好好跟我说什么事,我说,我爸要是有想法我好替你打个掩护。建国连说几个谢谢。大哥,是肖芸,肖芸出来了,她听我说了你和魏锋,一定要见见,是我多嘴了。然后就说了一大堆我听着闹心的话。我说你小子是真多嘴了,找这个麻烦让我为难,停一下我又说,半小时后我回你电话。

    去别的饭局我不会为难,虽然也烦,也懒得应酬,但吃吃喝喝胡吹乱侃的快乐能抵消些交道的无聊,加之建国找我,他是对我们“世纪之玩”有贡献的人,我怎么着也得给他面子。可赴另一种性质的饭局就不是烦的问题了,而是让我反感,它违背我的行为准则,在违背我行为准则的事情面前,即使建国有再大的贡献也等于零。可我没一口回绝建国,是因为建国的服务对象是个女人;一个男人对女人好,有充足的理由不按牌理出牌,这也是我理解问题依据的原则。

    “是建国?什么事儿?”魏锋也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好像跟我还有关系?”

    我一手搂过魏锋,让她头枕上我的前胸,一手拿烟点火。

    “准确地说就是找你。”

    “找我干吗?”

    “建国替别人找你吃饭。”

    “谁呀?光找我,没找你?”

    “也找我了,但我去的是陪绑的角。”

    “吃醋了。”

    “这也值得吃醋?”

    “别卖关子了,谁呀?”

    “肖芸。”

    “肖芸?法院的?我不认识她呀,她不双规了吗?”

    “出来了。就因为出来了,接受教训了,才想找你,想通过你向你爸抛柑榄枝。你当这个二传手吗?”

    “我不懂,”魏锋这时彻底精神了,翻身骑坐在我肚子上,替我捧着烟灰碟。“她和我爸应该挺熟吧,过什么话还得用我?”

    “都是些乱糟糟的人,把事儿也弄得乱糟糟的……”

    “怎么说话呢,我爸可不像他们……”魏锋毕竟是魏海洋的女儿,她的批判精神还不能彻底到六亲不认那种程度。

    “好好好,不把你爸和他们混为一谈。好像是这么回事,这几年,肖芸给外界的印象是死靠马东方,所以马东方整你爸,你爸也会迁怒肖芸。这回石震文帮你爸重整旗鼓了,你爸他们要回击马东方是必然之举,我估计,肖芸把这回的倒霉理解成你爸石震文他们拿她试刀,让她当马东方的替罪羊了。但肖芸说,这回你爸他们首当其冲地让她代马东方受过是冤枉她了,她跟马东方虽然联系较密,但真的主要是工作关系,而对你爸,她自称一直都很尊重,她说从人品到权谋,你爸都胜马东方一大截,如果能选择站队的话,她一定站到你爸旗下。她知道你有脑子,在你爸眼里又有位置,希望一块吃顿饭,然后你给你爸过个话,就说她肖芸绝不跟魏海洋唱对台戏。她说她年龄不小了,又是女的,对和男人们争权夺利也厌倦了,她现在只想有个善终,能平平安安从正局位置上退下去就一好百好。她以后什么事儿都不会再介入,请你爸放心。”

    “哈,举白旗了。我还不知道他们关系是这么回事,我爸倒从来没说过她坏话,我爸只恨马东方。”

    “人肖芸不说了吗,你爸人品权谋都厉害,不轻易说别人什么,算人品还是算权谋呢?”

    “哎沈阳,不对吧,你怎么这么了解肖芸,为她不惜让自个儿庸俗?啊……我想不好这里头的鬼出在谁身上,你呢还是你爸……”

    “别瞎说,是建国告诉我的,刚才电话是建国挂的。”

    “我知道是建国--那就跟你无关了,是建国替你爸传话呢。”

    “胡扯,我爸别的坏事儿都能干可就是不会让我妈不高兴。肖芸是和建国好……”

    “什么什么沈阳?”魏锋一下从我身上跳起来,险些没把烟灰碟扣被窝里。“肖芸和建国,建国和肖芸?这--沈阳你这谎编得太离谱吧……”

    “看看,你不懂爱情了吧,人俩都好快十年了,惊天地泣鬼神呀。”

    我不愿多说别人隐私,可对魏锋,我隐瞒实情也不合适。况且,建国给我讲过他和肖芸后,我也的确觉得离奇,也真想和谁讨论讨论。甚至我想,建国对肖芸,是不也有点像我对雯雯呢?

    建国表面一介莽汉,对人性的把握却挺准确,他几次对我分析他和肖芸的关系,我认为他相当于一个心理医生,尽管这医生给自己看病。他们相好的确快十年了,刚认识时,肖芸在张集大学法律系当主任,还副教授呢。有一次,我爸有个官司需要行家咨询,就通过肖芸丈夫认识了肖芸,那之后,在漫长的官司过程中,在我爸和肖芸之间跑来跑去的,便是建国。建国没说的东西我从来不问,但从他的叙述中我分析得出,最初是肖芸主动向他示爱;我还能分析出,精明的肖芸在近几年青云直上的仕途上,从未利用过她女人的姿色去获取好处,尽管她前进的每一阶段,都有把握她命运的人向她提出性的要求,但她总能在与他人的周旋中,巧妙地消解性的因素,又使那类人能如她所愿地效劳卖命。这是天赋而非技巧。作为喜欢勾引女人的男人,我知道有些女人有这本领,当你对她的勾引和迁怒都显得低级趣味时,你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关心她帮助她却不求回报。建国认为,肖芸其实很需要男人,可她之所以一再拒绝能把握她命运的男人却只与建国来往,是她作为一个个性强有主见的女人,不希望别人把握她命运,而与建国来往,倒是她在把握建国的命运----至少是把握他们关系的命运。建国也知道,女人把男人的地位身份这类东西看得极重,他承认,他很可能只是肖芸的性机器、性玩偶,在内心里,肖芸大概不会把他当一回事。但他说,他不管肖芸怎么看他,他却真的喜欢肖芸,除了这人强大、聪慧、有种其他女人不具备的精神气质上的东西,即使只作为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她也不比任何一个小她二十岁的女人逊色。建国冲动地说,全张集女的都算上,我敢说,没有一个到她那年龄才只有那么一点点皱纹和赘肉的。建国不是没见过女人的男人,但他对肖芸从里到外的喜爱却无以替代,他表示,不管现在或以后肖芸怎么看他怎么待他,不管现在或以后肖芸是否还有别的男人,他都要把肖芸当成他唯一的女人。

    魏锋完全被建国感动了,她说这建国,居然还有这么丰富的情感生活,真是不能光看外表呀。然后我们就回了建国电话,并在约定时间去了金宝度假村。

    金宝度假村地处郊区,有军方背景,年已七十的老板是个少将。在张集,去“金宝”的人都有上流身份,而所谓上流,指的并不是光手里有钱。据说有个外地土鳖,以为那只是个有钱就能胡作非为的地方,便去显富;可“金宝”的服务员加上坐台小姐走台小姐全见过世面,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讲人格要尊严,就气得那土鳖一气撕了四五千块。可服务员对他的安慰是:没关系,别心疼钱,你这四五千元连个股长都买不来,算不上钱。这则轶事传出来后,“金宝”曾经冷清一段,有些领导觉得那里太惹眼,怕沾上腥味,就不去了。但很快该去的人又拥了过去,没办法,就像黄山庐山加上泰山,没爬过它们,你就不好意思说爬过山。“金宝”的上流特点主要是权势,一度都有上访的百姓去那里告状。说结婚是性交的广告,在张集,去“金宝”吃喝玩乐则是有权势或能接近权势的广告。

    这天作东给肖芸压惊的不是建国,是建国那个当副县长的战友把兄弟,他是带着情人特意开车从县里来的。那天的酒桌上只有我们三对:副县长和情人,建国和肖芸,我和魏锋。这样一种结构适合深入交流。虽然肖芸在桌上身份地位和知识背景都最唬人,但她的情人建国身份地位和知识背景则最低微,副县长的情人是读中国古典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如今在长春一所大学读书。如此一来,肖芸和建国就把几个人综合了,大家平起平坐不分彼此,洒桌上气氛甚是融洽。是到后来,那副县长说他计划拿三十万来张集弄个正处时,我们包房外边的插曲打断了我们。当时那副县长说他情人毕业会分到张集,他也不想呆在县里了,宁可舍弃在下边的万般好处也要杀进张集。是他使用“杀”这个字眼时,我们同时听到了喊叫声“杀—人—啦—”然后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人们嘴里发出的“东子”“东子”,“大胖”“大胖”的声音。

    是魏锋第一个跳了起来。“是魏东?”她看看我,快步走向包房门口。我对桌上人说我去看看,也跟了出去。

    亲人之间是否真有心灵感应,我说不好,但至少双胞胎之间会有点吧。我跟着魏锋冲出包房,站到二楼回廊柱栏边上,往一楼大厅一看,果然见大厅中央事件的核心处,事件的主角之一正是魏东。大厅里围了三四十人,闹闹嚷嚷议论纷纷;正中间的空地上有十几个人,显然是两伙,都手执刀棒分开对峙着;人圈的最中心是两个扭在一起的人,一个倒在地上,只能看出前边肉呼呼的脑袋后边肉呼呼的屁股在动来动去,而骑在那人身上的,虽然只有小半片脸能被我们看到,可我还是认出来了,那正是我曾见过的魏东。这时魏东正努力让他身下的家伙停止挣扎,好让他手里的尖刀能顺利地剌向一个他格外想剌中的特殊部位--如果他剌哪都行,那地上的家伙已不知该挨多少刀了。

    “魏东—住手—”

    魏锋到底是广播学院播音系的科班学生,对着山墙广场树林和小河练过四年“八百标兵奔北坡”,她这一声喊,盖过了大厅里所有的嘈杂,所有的眼睛都随着她的叫喊看向了我们这里,包括魏东和他手下挨屠宰般嚎叫的小伙子。

    “住手你—魏东!”

    魏锋说着往回廊柱栏上爬,我在下面死命拉她,紧紧抱住她的腰臀。

    “魏东你不住手我跳下去!沈阳你松开我我不能让他杀人!”

    这时肖芸也出现了。“怎么了?”她声音不高,可由于这时整个一楼大厅和二楼三楼回廊附近都鸦雀无声,她的声音还是谁都能听到,而且那种慑服力,又胜于魏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舞刀弄枪的!”

    两个女人平息了争端。两个滚在一起的男人看着两个女人,好像还针对两个女人交流几句什么,魏东就站了起来,收好刀,和他的几个同伙向门口移动。刚才在魏东身下的小伙子也被他同伙扶了起来,他一条腿显然已受伤,他站不住也不能走,是被架开的,他躺过的地方有一瘫血。周围的看客在保安人员有分寸的劝说下随即散去,金宝度假村的歌舞升平眨眼间把暴力和血腥就掩盖住了。

    事后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张集地面,有两大拨玩主,一拨来自贫寒阶层,一拨出身官宦之门,比如魏东。贫寒子弟靠征讨杀伐出人头地,官宦后代以靠山大小分出强弱。现在的趋势是,以前认为靠爹娘老子打天下不够英雄光棍的贫寒子弟们,思想观念发生了变化,至少为了安全自保吧,开始屈尊向官宦后代卖身投靠,这样在官宦后代一边,收编贫寒打手的工作便成了当务之急。这天魏东在“金宝”请客,就是和几个贫寒子弟头目沟通感情,吃到一半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叫大胖的官宦后代头目过来敬酒。彼此都认识,就客客气气寒喧一番。过了一会,从礼貌计,魏东也去敬酒还礼,他就带上几个贫寒子弟头目来到大胖的包房。问题就出在这个时候。互相倒酒干杯时,魏东注意到,大胖和所有人都撞了杯,还都一饮而尽,只是到他这,很明显地让了过去,不仅不干杯,还爱搭不理的,跟刚才来魏东这边敬酒好像不是一个人了。魏东知道不单他能看出大胖的不敬,别人也都看得出来,而这不敬,无疑对他是个侮辱,他要找回这个面子。该离去时,他又给大胖和自己各倒杯酒,建议两人单干一个,祝大胖今天活做得漂亮。刚才他手下汇报过了,这晚大胖来喝酒,是庆祝他们白天干了个好活。大胖所属的房地产公司拿到一块地皮,正在动迁,可那地皮上有个古迹,需要保护,文化部门就有几个人跑去制止,阻挠动迁。大胖他们说我们有市政府的批文你们管个屁,可那几个文化部门的傻瓜非让大胖他们暂停动迁,要去市政府论理。大胖他们就生气了,把文化部门的几个人一顿乱刀砍进了医院,扔给他们点钱看伤,这边动迁继续进行,然后就到“金宝”喝酒来了。

    大胖微微抬起头来,与魏锋对视目光。“你消息挺快东子,谢谢你的祝贺。”

    魏东笑笑:“那就干吧。”

    “可我想让你告诉我个事儿?然后才能干。”

    “什么事儿?”

    “你觉得张集谁是老大。”

    魏东这一下给问住了。大胖看着酒杯,他看着大胖,周围的人都看着他。照理说大胖魏东是不对等的,大胖的爸爸只是财政局一个副处长,他没权利与魏东叫板。但大胖服务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却属于马东方叔伯哥哥的儿子马勇,现在马勇不在场,他也就等于代表马勇甚至马东方了,魏东当然不敢拿他爸爸魏海洋和马东方比。

    “这还用说,当然是勇哥生意大了。”

    魏东急中生智这么回了一句,又与大胖碰一下杯,急于摆脱此时的尴尬。他的回答的确挺机敏,马勇的生意当然不知比他的生意大多少倍。他只有一家广告公司,最大一笔生意是替家急于上市的服装公司做路牌广告,人家为个只值十万的活付他五百万;而马勇的生意则动辄几千万。不过魏东和马勇一向客客气气,始终河水井水两不犯,而眼下大胖的表现,除了对马勇总是善待魏东感到不忿,也因为魏东身边有几个贫寒子弟头目,他不能不希望贫寒子弟们归顺他们而不是魏东。这点魏东也很清楚。

    “东子你要这么说我没法喝,你打岔吗。”可大胖却不依不饶,非要让魏东立刻服软。

    魏东想了想,对周围的人笑了笑。周围除了几个虽然吃他请客但立场中立的贫寒子弟头目,都是大胖的人。“大胖酒量差点劲哈。”魏东这么说一句,一仰脖干掉自己的酒,说声再见往外走去。他还没走出门口,大胖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但不是与他客套,而是让和他吃饭的人们一同举杯。

    “来,为勇哥的张集干杯!”

    魏东回到自己包房,和手下人说几句什么,依然谈笑风生地喝酒让菜。过一会,他一个手下从外边进来,说出来了,他便飞身冲出包房,大喊大叫着奔向楼下,动作快得像恶虎扑食,根本看不出他刚刚灌了一肚子酒。这就是魏东的长处了,与其他官宦后代比,他更多贫寒子弟的特点,能打会战,体壮手黑;而大部分官宦后代,都是秧子,早被吃喝嫖赌掏得走路都打晃了。

    魏东的手下早已堵住金宝度假村的前门后门,大胖及其手下被困在大厅里,无奈之际只得仓促应战。两伙的手下也都亮出了家伙,但只能旁观,这是两个头目的较量。魏东一脚把大胖踹倒在地,敏捷地骑到他的身上。“我告诉你谁是张集老大!”“我告诉你谁是张集老大!”他一遍遍呼喊着,一手按住大胖蹬踹的右腿,一手挺费劲地把尖刀剌向那个右脚后跟。尖刀从踝骨后边斜插进肉里,刀柄在左右扭动,刀刃在向上弹起,“啪”,大胖右脚的脚筋被挑断了。然后,魏东试图再按住大胖的左腿……吕大连考完最后一科时事政治,忽然虚脱了,发烧,跑肚,又高又壮个大小伙子,一下就垮了。他这是心里憋着股火,考完试了,发出来了。

    那天考完最后一科,我们计划庆祝一番,我和魏锋早早买回不少好吃的在家等他。可吕大连卷子一交上去,还没出考场,身子就一下虚了下去,是硬挺着才走到马路边的。他以为他身体素质好,有点不适很快能过去,就没径直来北陵小区,更没去医院,而是坐出租车先回了家,想休息一下再来我家。可一到家,他就真不行了,这时他爸妈正在厂里加班装订《炒股宝典》,他一个人,连倒水喝的力气都没有了。是魏锋的心灵感应又发生了效力,未卜先知地说,这些天大连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不会昏在考场吧。我让魏锋别瞎咒人,可还是遵照她的意见,挂了吕大连手机。在手机里,吕大连有气无力地说,沈阳……我他妈的……我和魏锋赶紧赶到他家,把他就近送到市第二人民医院。

    在急救室里挂上吊瓶,吕大连的病况得到了控制,我和魏锋见他没事了,一块出急救室来到走廊。我想找个地方抽烟,魏锋要去大厅那边的一串窗口前划价交款取药。我陪魏锋往大厅走时,忽然看到,在大厅靠走廊这侧的椅子上,坐着个老太太非常面熟。她腰板挺拨有些瘦削,身边摆只装药的透明玻璃纸袋,显然她已看完病了。她目光似乎正向我移来,她目光离我越近,我越觉她是个让我熟悉得必须回避的人。我稍一愣怔,立刻转身往回走去,搞得挎我胳膊的魏锋不明就里,险些让我带个趔趄。

    “你怎么了沈阳,遇着鬼了?脸色这么难看。”魏锋追回来又拉住我。

    在魏锋的注视下我只能正面回答。“是……我岳母……”不知为什么我是这么说的。

    魏锋回头看“我岳母”。“是等你老婆吧?”魏锋说,“没离婚的话,这会在那边排队交钱取药的没准是你。”

    我笑笑,想告诉魏锋,在我有老婆的那些年里,连我自己有病都不用我跑医院,除了出门坐火车检票,就没有需要我排队的事。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没老婆,所有的事都得我自己做。我从侧门出医院大楼,坐在停车场尽头的石阶上抽烟。

    刚才那老太太不是我岳母,曾经是我岳母的人应该是青青的妈妈,可如果这天她真来医院,也不该来张集二院,而应该去鞍山的,鞍山钢铁公司总医院吧,她家离那医院只半站路。青青不是张集人,上大学前,她始终是鞍山姑娘。而现在张集二院里这个瘦削的、腰板挺拔的、大大的眼睛甚至像年轻人那样仍然黑亮的老太太,是雯雯的妈妈。

    我和雯雯妈见过两次,都在老人家里,两次间隔了一年的时间。

    第一次见雯雯妈,是我和雯雯如胶似漆时,只要在一块,就一分钟也不想分开。那天小雨被他爸接去了,我晚上在雯雯家住的。第二天上午,她妈打来电话,好像有急事让雯雯过去一趟。雯雯就逗我,问我想不想见岳母大人,我说见呗,你妈还不就是我妈,丑女婿早晚见岳丈呀。在那之前,雯雯没怎么说过她家人,她什么说的都不多,和其他人在一起,她更多的时候就是做她该做的事或自己愣神发呆或望着你,至少表面上拒绝交流。待她梳洗完毕,我也装扮停当,我们准备一起出门时,她又犹豫了。真去呀?你别去了,在家等我吧,我一会就回来。雯雯和她妈都住桂林小区,她过去一趟的确要不了太久。但我不愿和她分开。我说怕你妈相不中我?雯雯说不是,我不好意思。我说为什么不好意思?她说怕我妈失望。当时我没理解她说的失望是指什么,以为她怕她妈嫌弃我,自尊心便小小地受了点剌激,更坚持要和她同往,说若你妈失望正好可以检验你会不会失望。我们就一块去她妈家了。到那以后我感觉到,这对寡居的母女,聊天时肯定经常提我,而且雯雯对我做了美化渲染。她说怕她妈失望,是说她妈若觉得我没她说的那么好,会觉得女儿夸大其辞。但老太太对我印象不错,雯雯处理什么事时,她一直和我说雯雯,意思是雯雯虽然不善表白,但内心其实挺丰富的。老太太没什么文化,却有幽默感还能理解人。那天我们仨都挺快活,还一起包饺子吃了午饭。临走时,老太太邀我常去看她,并让我记下她的电话。我呢,也留了电话,说你老有事儿需要找我,不用通过雯雯,直接挂电话就行。雯雯妈住的是一室一厅,电话摆在厅里杂物架上,电话下边压张白纸,写着盗警火警管片派所急救中心老太太退休前的单位和雯雯及外地女儿们的电话号码,当时我是在雯雯家的办公室的和手机的电话号码中间,把我家的电话号码写下来的。记得老太太还开句玩笑,说怎么不把手机号给我呀,不成心让我找你吧。我说大姨我没有手机。

    第二次去雯雯妈家,不是雯雯领我去的,那时雯雯哪也不领我去了,她人我见一面都不容易。偶尔赶上心情好了,被我用语言绑架来了,可我刚高兴点,她就能把我的兴致一扫而光。你怎么天天就想这事儿。她总在我最开心时这么嘀咕,说不上成心还是无意,但结果总一样,让我沮丧得像梦遗后醒来。可没办法,我还是喜欢她,甚至当时这话我都说了:你要是还喜欢别人也没关系,别放弃我就行。可她好像受了伤害,不满地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在这问题上,我仍然搞不明白她真蠢还是装傻,她始终认为,一个人同时喜欢两个以上的人是不可能的,也不可以。我忙呀,她说,再说这样一种没结果的关系,可能也不适合我。她最多的解释就这么两句。但有一点我看出来了,她在拖我,她是怕她提出分手会伤我脸面,如果我能一赌气不找她了,她不至于太过内疚。她人很善良这我知道,另外我还能想到的是,她毕竟爱过我,肯定对我也有所留恋。可我在对待与雯雯的关系时与以往不同,以往人家不撤退我还主动拔脚呢,这一回,我却像破裤子缠腿那样舍不得她。于是,在见面的请求连续多日被拒绝后,我忍无可忍地上门找她了。我接连上门找她三次,都是她应该在家的时候,屋里亮灯的时候,可她不开门。我知道这种事她做得出来。万般无奈中,我只能去了她妈妈家。我带去一封万字长信,是封片断形式的信,是一个月里我陆续写的。我把信封死在个信口袋里,交给她妈,说我来给雯雯送东西,但雯雯不在,我只能先送这边来,顺便也来看看大姨。老太太见了我非常高兴,和我南朝北国地聊了许久,但我没观察出来,她是否知道眼下雯雯对我的态度。第二天,雯雯只得正视问题了,上午,她先给我挂个电话,说下午一点半钟到我家来,然后就来了,然后又走了,然后我们就一直没见面,连电话都无由再通一个,尽管有好几次,我都按出了她手机或家里电话的半个号码。

    我返身想往门诊大楼走时,魏锋从楼里出来找我。

    “你岳母走了,”魏锋说,“真遗憾,我要盯住她准能看见你老婆。”

    “快回去吧,大连着急了。”

    我搂着魏锋往楼里走,可刚一抬脚,魏锋就挣出我手盯住与我们走向相反的那个方向。

    “快看沈阳,张保卫车。”

    我脑袋忽悠一下就大了。我顺魏锋视线指点的方向看,见辆红色轿车正由停车场另一侧驶出医院大门,留给我的影像只是红屁股一闪。但我知道魏锋不会看错,那辆尾号321的奥迪100,估计在我身后的停车场里呆挺长时间了,可我只顾埋头抽烟,没抬头看车,也就失去了一个看到车里人的机会。

    “嘿!”我狠狠地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声音。

    “走吧沈阳。”魏锋过来拉我。

    “不!”我甩开魏锋,喊了起来,脸朝医院大门的方向。当然了,此时那里的人来车往,已不是我要关注的对象。

    魏锋怯怯地又伸出手,抱住我一条胳膊。

    “对不起,”我低下头,用我的头发蹭她脸颊。

    “沈阳,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这么恨张保卫?”魏锋小心地看我脸色,是实在忍不住后,才声音细细地问了一句,好像怕吓着我。“你其实对人挺善良的,虽然玩世不恭,但很懂分寸;可对张保卫,你完全是走火入魔。”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真没想好怎么对你解释,”我说,“不过该过去的也快过去了,别为我担心。”

    “我爱你你知道吗沈阳?”

    “当然——谢谢你。”

    “可你,你是不是也爱我?”

    “这个……魏锋,这还用说吗?”

    我们回到吕大连身边时,他的吊瓶快打完了,他精神头也恢复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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