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狗剩吗?”
我愣住了。显然这电话是网友挂的,可我只给女网友留电话,男的我都无暇接触,而这电话里的声音,是个男的还调门挺冲。
“你谁呀?”我就没敢口气太硬,怕哪个女网友的丈夫找我发难。“我们认识吗?”
“公安局的,”对方说,“你是不是狗剩?”
对方不像开玩笑,可我倒希望是个玩笑。好在我立刻意识到,即使对方真是公安,肯定也不是为那些动态的事情来找我的。我做事没用过狗剩的名字,我什么名字也没用过。
“狗剩是我上网的名字,”我故意慢吞吞地说,“你要真是公安局的,找我有事儿,我希望你能称呼我……”
“骗你干吗,我们就是公安局的,跟你了解情况。”
“那好,我叫沈阳。”
“行,沈阳,把你和余玲认识的情况说说。”
我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来。我立刻想起几个月前余玲的信。她出事了?
“余玲,什么余玲?”
“装糊涂吗?”
“我干吗装----噢,你是说鱼美人22吧?”
“是她。”
“她怎么了,她是个网友,我知道她。”
“她别的名字你还知道什么?”
“别的?我不知道。”
“她还叫过雨中风铃、游向大海的鱼、美人鱼……你不知道?”
“我真的只知道鱼美人22。”
“那说说你们的交往经过。”
“经过,没经过呀。就是在网上认识了,有三四个唔四五个月了吧,当时聊得挺好,可后来没再联系,就是这样。”
“最近你没找她?”
“噢,找过。我挺长时间没上网了,上礼拜吧,我上网时,想起了她,给她发了个OICQ,她没回话。”
“你们见过吗?”
“没有。”
“通过电话吗?”
“我给她留过电话,她好长时间前挂过两回,再就没挂。”
“没约会吗?”
“我想约了,她没答应。”
“就这些?”
“就这些。哎对不起,你问了我半天,能让我知道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儿?你没约着她算你便宜,她是利用网友见面机会实施麻醉抢劫的嫌疑人。别以为小姑娘好唬,比你精多了。你不单身吗?哼,你把她领家去还没等把她弄上床呢,就先得让她给你麻翻,家里东西全卷走了你也不知道,弄不好命都得丢。懂了吗,没事别琢磨着上了网就全是艳遇,哼,全是骗子,男的女的都能挨骗。”
我还想再问点什么,可对方电话撂了。我想问余玲是否被抓了,是在哪干什么时候被抓的,我更想问余玲的罪行是不是很重,将怎样处理,同时,我也想知道,既然电话里那个公安不认识我,他怎么会提到我单身呢?可他电话撂了,我都来不及搞清楚他姓氏名谁属哪部分公安,我的疑问只能在脑子里堆着发酵。
从接完电话到将近中午,我什么也没干,也没上网,就坐在沙发上一个劲抽烟。后来我拉开冰箱门往里瞧瞧,见里边基本已经空了,就穿好衣服,再各屋看看,下七楼走出楼门洞站到了户外的微风之中。阳光晃得我眼睛发酸,双脚踩在条石甬路上也轻飘飘的,想想我都九天没出屋了,整个人跟虚脱了一样。好容易走出北陵小区东门,我已累得薄汗微沁。我伸手叫住一辆出租车,无力地用手指指前方说:去……出租车围着张集绕了一圈,是那种偶尔扎进城里,主要傍着城边子走的绕法。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天高云淡,日丽风和,自然的时令把个张集梳理得娴淑淡雅,跟画片似的,连街边活动的脑袋身子屁股脚和楼上窗口中一闪一晃的影子们也看着顺眼了,有人样了。这几年张集建设搞得不错,路宽了树多了楼高了什么什么都干净漂亮了。环境一好,人也跟着文明了,现在街边的IC电话亭和公共汽车候车亭,已基本不会被捣毁破坏,几个广场上的花盆和鸽子,也没人往家搬了,也不挨汽枪打了。我的心绪逐渐好了,虽然我这只是下意识的张集市区游,又是个人行为,可效果不亚于市政府组织的“百万市民游张集爱家乡”活动。当然了,我心绪好了,并不就说明我能说清楚我要去哪。我仍说不清。出租司机不知道我心绪好了,若知道,他一定愿意拉我在张集的大街小巷转五圈十圈的。计价器的钱数在飞快叠加,他一个下午都能保证满活,还随他心情胡走乱逛,何乐不为呢。可他以为我心绪仍然不好,像刚上车时那么不好,就越来越恐慌。虽然此时光天化日,他又比我壮实半圈,我也没让他把车开往郊外开往抚顺铁岭本溪那边,可他的紧张还是让他把持不住了。
“师傅,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还,还要回家交班呢,你看……”
“那停下吧,”我笑了笑,“怕我祸害你?就你这穷人破车,我现在兜里的钱够买你两辆的,你信不?”
“信,信。”
“你这心理素质赚不着大钱。”
“对,对。”
“全张集的出租车没有一辆这个点交接班。”
“嘿,嘿……”
出租司机接过车钱,连说走好,可我脚一落地还没站稳,他就一溜烟跑了。这时候,我后悔不该把他放走。若留下他,吓唬吓唬他,解下他裤带,绑上他手脚,把他塞后备箱里,那情形一定挺好玩的。我为错过一个做点事情的机会感到遗憾。我觉得,这时我又想做事情了,做我喜欢的那类事情,祸害什么东西,捉弄什么人----当然祸害东西也为捉弄人----那种祸害和捉弄的乐趣让我激动,光想想就让我激动不已。我微笑着朝市区方向走,生殖器一撅一撅地硬了起来,在内裤里接受快意的摩擦,我舒服极了。现在我为什么总想作恶,想把恶作剧玩得离谱出格,我不知道,我的动机不可理喻,也无法自圆其说;但我知道,这样想特别是这样做时,我有快感,或许这就是做这类事情的意义和价值。想到意义价值又与我同在了,我的心绪也更好了,走路就使我完成了射精。我去路旁收费公厕清理一下,从公厕出来,又感到了饿。我把上衣下裤的几个口袋都掏一遍,乱七八糟翻出一堆零碎,只是没多少有意义和有价值的钱,几张纸币全加起来,也没过三百。这是眼下我这个一口之家的全部现金。我又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马路湾。
马路湾是张集的心脏地带,地理位置心脏,政治经济文化商贸也心脏,打个比方吧,把中南海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都挪王府井去,那北京的王府井就是张集的马路湾。当然我来马路湾不是为了政治经济文化商贸,我来马路湾是去南市小区,去南市小区五号楼331室,或341室351室也行——哦,不行了,这341室351室,虽然还是我家房产,但里边的房客已是外人,我没道理随便去了。现在我面前的这幢楼里,唯一可供我自由出入的,只有331室的三室两厅。
南市小区五号楼的331室,多年来一直住我爸我妈,而多年来,341室351室,曾分别住过我家和妹妹沈水家弟弟沈风家,当然沈风家一直住351室,而341室,是我和青青先后搬出后,沈水一家才住进去的。现在这两处房子都出租了,因为沈风一家和沈水一家,近两年分别入住了皇朝花园和富城社区的连体式别墅楼。
这个张集王府井地带的三套房子,现在看去的确旧了,尽管号称三室两厅,其实比我北陵小区两室两厅的面积还小,布局也不科学。可十多年前,当它们先后归到我爸名下时,却等于三颗信号弹腾空闪烁,宣告了我爸在张集的重新崛起。我爸获取它们的时代,公房还不许个人买卖,你有钱也不能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况且那会我爸也没钱。但就是一个没钱的我爸,却能把我们沈家全集中到张集市中心的南市小区来,足见他后来的发迹绝非偶然。以现在我爸的经济实力,他拿出点闲钱,买下半栋南市小区的五号楼也算不了什么,他完全可以挺轻松地把这南市小区五号楼的331室341室351室集体迁至什么什么花园什么什么社区的别墅里去,这几年,张集地面拔地而起的高级住宅已触目皆是。可我爸不干,像珍藏古董那样,坚决不放弃这三套房龄已不短的旧宅,还不许我们轻举妄动。当然这就是他一厢情愿了。先是我和青青以极端的方式离开了341,接下来,沈风沈水不用再采取极端方式,就也先后告别了351和341。我爸面对他已回天无力的崩坍局面,只能徒叹无奈。
我爸是那样一种人,一方面阴险毒辣,胆大妄为,在家庭之外不信正的不信邪的更不信报应,好像他敢负天下之人;另一方面又天真浪漫,耽于幻想,在家庭之内温情脉脉地敬妻爱子,以民主公正诚实的作风影响子女。他这个十三岁就由吉林东丰老家负气出走四处漂泊的家庭叛逆,却以不可思议的虔诚承袭了祖先的价值衣钵,他在前半生献身革命受挫而决定把后半生献身财富后,就暗下决心,他爷爷这个逃荒农民能在东丰奋斗出富甲一方的沈家大院,他这个小知识分子就也能在张集建立起势力雄厚的沈家王朝。他甚至希望,未来的沈氏家谱能从他沈大我写起。
想来当初我们这个由五口人发展壮大起来的四户人家陆续入主南市小区五号楼的三处住房之时,也就是我爸心中那个沈家王朝的奠基之日了。
准确地说,我自小生活在姥姥身边,并不是爸妈对我的抛弃,而是种种客观原因共谋的结果。我爸对我住姥姥家,其实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他反对姥姥,而是他觉得,儿女不能依傍在父母身边长大成人,是不正常的。姥姥死前,他就总想把我和姥姥接回他身边,可那时,房子问题无法解决。当他有本事解决房子问题时,姥姥已经死好几年了,这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我回家,尽管我早习惯了没收没管。并且,在他的意识中,不是仅把我收归麾下就算大功告成,他的目光,那时就经由他的三个子女又看到子女的配偶及子女的子女。他巧妙地施展手腕,把以不同方式弄到的几处房子折腾到一块,让我们几个孩子有条件长久地生活在他的身边。沈水大学毕业时,我爸已有钱买房子了,就张罗着把沈水的居所也安置在南市小区,安置在五号楼,甚至也安置在三单元。可在黑龙江财经学院读了四年书的沈水却通知爸妈,她毕业后不回张集了,要陪男友留哈尔滨。这让我爸挺扫兴的。好在沈水是女孩,那时我爸的观念中,觉得女孩是人家的人也没什么不对。就这样,那些年,在层层升高的331室341室351室里,一直是我爸我妈、我和青青、沈风家三口毗邻而居的。那时我爸真牛逼呀,有事没事往阳台上一站,仰脖一喊,我和沈风就能像应招女郎那样,飞一般地向他扑去。
我爸那块沈家王朝的奠基石是首先让我给撼动的。我一向对我爸的家族狂想没有兴趣,他的家居格局更让我窒息,现在想来,我和青青离婚,很难说就没有借此逃离南市小区的隐秘动机。我离婚那会,没遵从我爸在外边给青青另买处房子的意见,而是解脱了一样,把房子留给青青,让我逃离了南市小区。我的离去让我爸伤心,可对我他从来没什么办法。好在那时,已结婚的沈水夫妇厌倦了哈尔滨,正在办理进张集的手续,这样一来,女儿的归来多少弥补了一些儿子离去的缺憾,对我爸也算是个安慰。这时我爸已不认为女儿应该是别家的人了,他认为在他这里,女婿倒应该是沈家的人。而沈水那个叫苏江的丈夫,并不反感岳父的想法,我敢打赌,我爸要是让他改姓,他能毫不犹豫地弃苏归沈。与此同时,青青也在操作她卖房的事,她夹在前公公婆婆和前小叔子中间很不自在,那时候,连我回她那都要偷偷摸摸。是我建议她把房子卖我爸的,我说我爸正琢磨着花笔大头钱为沈水拿下二楼那家,你的四楼要是卖给别人,那种二三五层的断裂格局会让我爸不舒服的。青青也是这么想的,这四楼,毕竟从前就属于沈家,再归还沈家也是应该。青青就主动找了我爸。我爸虚头巴脑地说你怎么能走,你和沈阳离婚了也是沈家的人。显然他这说法站不住脚,有让人青青为他沈家当贞妇烈女的嫌疑,他也就没多坚持,又说那好吧,我给你二十万你看咋样。当时那房子市价可以值十五六万。青青当然没要二十万,连十五六万都没要,她说我要八万吧。她说本来这是你家的财产,我一分也不该要的,可我走了也得买房子住,这八万,弄套一室一厅也足够了。为此我爸感动不已,青青结婚时,他送的大礼像给女儿陪嫁。这样,沈水家从哈尔滨一回张集,就入住了过去我和青青的旧居。待她又离开341,沈风也离开351,就都是近几年的大变故了。
现在,我又来到我的旧居,但我对那里没什么感觉,当然也就没费劲巴力地多上一层楼去缅怀凭吊。我走到三楼,就停下来,抬右手敲了敲331室的门。
我妈在家。
我妈在家这很正常,我是说后来这些年,我爸那边的事情走上正轨后,一般来讲,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妈都在家。所以,虽然我有一套331的钥匙,但我从来不带在身上。我妈这人喜欢安静,能呆住,除了早上去公园走走,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养花喂鱼读书看报什么的,悠闲散淡。她以前教过多年初中数学,我爸与人合伙和跑单帮捣腾各种紧俏物质时,她给我爸精神支持,我爸做大后,她才办了病退,给我爸当财务总管加后勤总管,直到沈风沈水都能独挡一面了,她才和我一样,在沈氏商贸公司挂顾问头衔。
可今天在家的我妈显然有问题,今天她把书房弄得跟国民党离开大陆时那么零乱。
“是沈阳呀?”她来给我开门时,脸上甚至挂出点惊慌。“你从,哪来?”
我故意没看我妈眼睛,我怕看了她不好意思,怕她敏感到她今天不是我妈。我这么说不是我敲错门了,或面前这个我妈是冒牌货,像我姥姥一样,并非我的血缘亲姥姥。不,她三十八年前就是我妈,从我是她肚子里的一粒胚胎时就没变过。我说她今天不是我妈,是说她今天的表现不像我妈惯常的表现,尽管我进屋还不足十秒,可还是看出了她的反常。我说我妈是个沉静的人,也是说她凡事有定力,总能沉住气。我爸倒霉时,包括在革命后期的倒霉和经商前期的倒霉,每次出现颓唐倾向,都是我妈帮他重新振作。我爸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评价我妈说:你妈这人的价值在于,有她在,你就会觉得安全、稳当、踏实,天大的事儿也不算事儿了。可现在我妈却有点不像我妈。
首先,她张嘴叫了我的名字,而通常,她更喜欢叫我“儿子”;一般只有沈风沈水在跟前时,她才叫我名字,若也叫我“儿子”了,就会管沈风沈水叫一遍“老儿子”、“老姑娘”找一找,意思是她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可沈风沈水也都懂事,不计较她对我格外亲昵。这其间的理由可能在于,我从小没得到她太多照顾,理当受些特殊待遇。可刚才我妈说的不是“儿子回来啦”,而是“是沈阳呀”。其次,往常我一进屋,不管几点,我妈的第一句话总是问我吃没,或想吃啥,然后再说别的事情。她也是一个认为我需要保重的首要之点就是解决好吃饭问题的人。可刚才,她完全忽略了吃的问题,居然说“你从哪来”。现在是下午将近两点,依我的生物钟规律,倒真是应该吃饭的时候;再一个,她并不喜欢干涉别人私下的活动,她很少用询问的语气打探我什么。当然了,我也知道,她问这句“你从哪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没话找话。可以往,没话找话她也不使用这样的句式句型。所以我知道,能让我妈不像我妈的事,应该不是太小的事。难道我爸出事了?
“我爸出事儿了?”
我想不问,可没忍住,还是问了。本来我早就要求过自己,如果他们还肯养我,心甘情愿地拿钱给我,我就接受。他们既然生我小了,要是再愿意养我的老,那就养,毕竟他们有这本事,我不必有什么歉疚不安。但他们的事我绝不过问,过问了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了,我对他们乐此不疲的事也真没兴趣。可他们终究是我亲人,见我妈都有点不像我妈了,我没法不着急上火,而一着急上火,就顾不得自己定的规矩了。
“你爸没事儿,是郭厅长出事儿了。”
我吁了口气。郭厅长是省里----不具体说了吧,反正他那个厅对我家生意的作用举足轻重,他是我家的利益伙伴,为买住他,我爸下的气力挺大,如今已经指哪打哪。我以为,我妈是担心郭出事后,再上来新人,我爸还得重新破费。
“这种事儿不经常有吗,我以为怎么了呢。”我拍拍我妈灰白的短发,表示安抚。“新上来的什么背景,买不动?”
“不是,”我妈情绪稳定了一些,把烟灰碟从厨房拿来。我爸我妈加上沈风两口子沈水两口子,都不抽烟,虽然他们经常聚在这厅里,可烟灰碟一般却在厨房。“这回上边提了个口号:以权敛财是罪,以钱贿权同样是罪。你明白了吧,郭厅长要是漏洞太大,还能不把你爸牵上。”
“行贿也算事儿啦?那还不得把所有企业全卷进去。也许有没收过贿的官,但肯定没有没行过贿的企业。”
“你别瞎喊。对了,你吃饭没,想吃点啥,这还有……”
“我爸呢?”
“你爸闹心,呆不住,建国陪他去棋盘山水库钓鱼去了。”
“嘿,他真是……”
看来我爸真是老了,这点屁事也草木皆兵,我无话可说。人啊,也就早点晚点的事,不管曾经如何优秀,岁数一大也要完蛋,不是连让人“觉得安全、稳当、踏实”的我妈也不像我妈了吗。
事实上,半年前,我就意识到我爸没辣气了,他这翻江倒海的混世魔王,也必须接受自然规律的退化洗礼。上半年,前南斯拉夫地区冲突升级,全世界人都给予关注。有一天,美国鬼子欺负中国,打塞族人军事设施时,顺手往中国大使馆扔几颗炸弹,炸死好几个中国记者。那些天,有个以身殉职的女记者的爸爸伤心欲绝,在电视里边反复出镜,像舞台上的哈姆莱特那么愤懑悲痛,极大地剌激起了中国人民和中国政府的民族自尊心。国人普遍认为,美国鬼子太霸道了,打塞尔维亚人居然打到了中国人头上,这完全是拿中国这个大豆包不当干粮。于是奋起反抗,在砸各地美国领事馆玻璃的同时层层请战,希望像当年在朝鲜战场上那样和美国鬼子较量一番。当时有些地方的街道干部已开始挨家挨户宣布政策,要求每户捐款五元,说要从俄罗斯买一种最新型号的战斗机用于中美之战;但十八岁至四十岁男人所在的家庭可以免捐,因为很快这些壮丁就要作为战士上前线了。一时之间,种种愚蠢的说法甚嚣尘上,搅得我爸也跟着愚蠢,以为中美战争真要一触即发。
他唯一比街道干部聪明的是,还能意识到,由于中美路途遥远,爆发战争的可能性不大,但即使打不起来,新的冷战也必将开始,届时中国将取代前苏联成为社会主义阵营的新生代大哥大,率领越南朝鲜古巴阿尔马尼亚们与美英德日意法西那批老牌资本主义横眉对峙。他认为,如果那样,中国经济必受到重创,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能否继续下去也难以预料,所以,为了让沈家人在冷战期间也能安度日月,他决定将沈家的企业立即废弃毁灭,在废弃毁灭的过程中能收回多钱算多钱,把这些钱分到我们三个孩子每人的人头上,好让我们三兄妹像本是同林鸟的夫妻那样,大难来时各飞各的。那段时间,我爸我妈的唯一事情是看电视新闻联播和军事节目时势节目,听收音机短波中的欧美华语广播,每天夜里把他们那些党政军民学各界有点头脑的友人请到家里分析议论,就像一伙策划于密室的杀手剌客,没几天工夫,就把一张1:500000倍的高级铜版纸覆膜世界地图看卷边了。我爸一慌,弄得沈风沈水也坐不住了。打起来可咋办呀,他们哭咧咧地说,沈鹏飞和苏小红还得去哈佛耶鲁麻省理工呢。沈鹏飞和苏小红分别是他们的儿子女儿,沈鹏飞读小学四年,苏小红才刚刚上学,可他们的学士去向硕士去向博士去向博士后去向都已经有了,且都在美国。我实在有点看不过眼,就劝他们冷静下来。我说首先,你们那两个臭钱算个屁呀,这国家有钱的人多海了,而且他们的钱就存在美国,他们傻呀,把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钱扔了不要;我说其次,沈鹏飞苏小红去哈佛耶鲁麻省理工不还多少年以后的事儿吗,可别人的孙男弟女早就成群结队地领到美国户口了,人家疯啦,让自己的后代当战争人质。果然我这话说过不久,中美关系就微妙地缓和了,先是不让学生游行了,然后电视上再提这茬也显得例行公事了,再后来,正好也不第几届的女足世界杯在美国踢,像事先安排过一样,美国中国分获一二,于是两国领导人互通电话彼此祝贺,事就完了。这期间,社会上还流传过要和台湾宣战的说法,我爸也想紧张,我瞪他一眼,他就不好意思再哆嗦了,说爱咋地咋地吧。当然国家领导人没和台湾真正动手,光在那边的海上天上搞了两回军事演习。
现在的事实再次证明,我爸真老了,一个芝麻大的郭厅长出点事也能搅得他鸡犬不宁,居然还钓鱼去了。我敢说,可能建国的车还没开到棋盘山水库边呢,他就会让建国调转车头直奔省里,去打探消息。可我爸刚刚六十几岁呀,这年头,像我爸这种精力充沛六十大几的男人,嫖妓泡妞都一点不过分。
我对我爸感情挺复杂,有时觉得他是条邪恶的老毒蛇令人不齿,有时又觉得他是个出色的男子汉让人敬重。在我的记忆中,他只是在毛远新时代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发呆发傻过,比较平庸,其他时候,他的邪恶与出色相生相伴,异常抢眼,而最主要的标志就是他判断力超乎常人。远的不说,就说十年前吧。十年前发生六四风波那档子事时,我爸的预测让我大开眼界,基本上和事件走向毫离不差,比赵紫阳看得准确多了。当时张集人像全国人一样,也心向北京,密切注视事态发展,并且连续多日,有不少人上街游行,连我当时供职的那个政治化机关都有人坐不住了。我也有些坐不住了,我以为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将由此开始。可那时住我楼下的我爸高瞻远瞩,他死活把我拦在家里,他不带感情色彩地认为大学生的自作多情只是以卵击石,热脸靠到冷屁股上是他们的唯一结局。他说你要就是为了发牢骚放怨气我不反对,但你不要出门,你可以砸这家,彩电砸了我也不说你;可你要是想以这种方式关心政治,屁,你命丢了还不知道政治究竟啥东西呢。当时我爸是真急眼了,我知道,我要硬出门,他就敢一棒子打折我双腿,我就没出门,只在家准备研究生考试。当然了,那时我恰好也认识张大伟了,张大伟对游行绝食的低调态度和我爸异曲同工,也是让我闭门不出的一个因素。果然,我爸的预言很快应验了,我们机关那些在后几天仍然不听劝阻上街游行的家伙,一率被清理出机关大院,还个个背着处分走的。与此同时,我的研究生却顺利考取了。在当时离开机关的那拨人里,唯我有一个光彩的理由。
这时我和我妈是呆在厅里,但书房里的一片零乱,我通过门缝也能看到。我凑近一点,见全是帐本。我妈是个半路出家的会计,但技术却过硬,特别擅长做各种假帐,现在总公司和各分公司的几个会计,都科班出身,可一到关键时刻就得找我妈求教。眼下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我妈一定又为那几个会计检查作业修补漏洞呢,希望让有可能被郭厅长引来的查帐人一无所获地扫兴而归——当然了,在帐本之外他们能大有收获,能乘兴而归。
“你甭忙活,我吃过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你。”我掐灭烟头站了起来。
“那你--不等你爸啦?”
“不等了,我去别处还有点事儿。”
“你还有钱吗?我给你拿点。”
“不用了,”我拦住我妈,“我最近没什么大的花销。”我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妈,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我能帮把手的,就找我。”
“不找你不找你,给你添什么烦。”
“真的妈,我要能做的事儿,做点也行。这一阵子我心情不错,我爸回来你说一声。”
“你看你,你能这么说,你爸就高兴死了。”
说着话,我妈眼里都滚起了泪花。人就是这么回事,在对方能看重你的前提下,你要永远目中无人,偶尔看对方一眼,对方都会感激涕零;可你若天天拜在对方脚下山呼万岁,你替对方去死,人家也觉得应该应份。人哪,都贱。
离开南市小区,我没上出租车,先进家商店买个面包,又咬着面包进了家银行,从自动取款机上用卡刷出来两千块钱。这两件事本来刚才都应该在我妈家得到解决:如果在我妈家吃东西,吃的肯定不是面包,如果接受我妈给我的钱,进我兜的总会有三五个两千。
我低头往垃圾筒里扔包面包的玻璃纸时,看到一只绿色小盒:布面包装,桃状心形,烟灰碟大小,挺漂亮也挺惹眼的。我就站下拣了起来,好奇地打开。里边是空的,不光没装东西,连应该衬在里边的绸布内垫也不见了,黄色的纸壳裸露出来,显得毛糙丑陋,与漂亮的外观反差强烈。我边走边翻来覆去琢磨起它来,想象着它里边衬垫完好时的样子,想象着它盛装某件精致的小玩艺时的那副样子。想了一会,我又回到垃圾筒边,东看看西看看,最后用半张报纸把地上的几只死蟑螂装了进去。那几只蟑螂都其大无比,双翅半展,尖削的小脑袋凶巴巴的,黑黢黢的身体让人恶心。但把蟑螂一装进布盒,我手里就又只剩下漂亮了,只剩下漂亮的心形装饰盒。我拿着这盒子进到路边的礼品店里,花两元钱,请女营业员把它用银色的锡箔纸包装一下,再拴根红带子,扎朵小花,使它漂亮得没法形容。那女营业员长得很丑,但审美能力不差,她把布盒交还我时,还由衷地夸赞它几句,给我的感觉是,她很羡慕能收到这份礼物的人。我说那送你吧,我认真地把包装过的布盒向那丑姑娘递去。丑姑娘脸红了,说大哥拿我开心。我一下意识到这确实不妥,她长得那么丑,我还拿她开心,太不对了。我就笑笑,说谢谢,离开了美丽的礼品店和它的丑主人。
我小心地捧着包装过的漂亮布盒慢慢前行,琢磨着该把它赠送给谁。一小会后,大概只走半站地吧,我就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了。这时我面前,出现了八三一医院住院处大门,大门外侧宣传栏上的一堆照片,吸引了我。宣传栏里贴的是些军人照片,大部分还是女性军人,女性充任军人从来是我兴趣的焦点,什么样的脸在帽徽下边肩章上边都惹我关注。我就关注那些女军人的脸,还有她们照片下边标着的名字。我轻易记住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军人的名字,她名字后边缀的是医生,不是护士。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轻有那么好的名字又是医生,这让我心生隐隐的嫉妒,当然我不知道我嫉妒她什么。
我从另一侧绕到传达室窗口。
“老师傅,你能用你的电话,帮我找一下蓝医生吗?蓝花花。”
“什么事儿呀?”
“我是她朋友,私事儿。”
“那你进去吧。”
“我,进去人多,我只是,只想送她……”
“送她这个?手镯还是戒指?”门卫老人指指我手。
“嘿嘿,感情……”
“你叫什么名?”
“周星驰。”
“周……”
“周----星----驰----好记,跟个演电影的人名字一样。”
“怪不得耳熟呢。”
门卫老人挂电话时,我把“感情”隔着窗台放到他桌上,同时指着不远处的花店说,我再买束花去。
“找蓝医生,对,蓝花花,”我听到门卫老人成心似地喊,“有个小伙子来给她送,送感情,不知道是手镯还是戒指,可漂亮的包装了……叫,周星驰,说演电影的……”
我想不好,如果我不走,这蓝花花和“周星驰”之间会不会发生什么故事,或这天我走了,若没有随后魏锋的出现,我会不会想方设法再来一趟这八三一医院,结识蓝花花。这蓝花花的名字,可真让我喜欢呀。但魏锋出现了。
我和魏锋正式认识那天,是9月18号。
九一八,这是个中国人挺看重的数字组合,谐音“就要发”,吉利。那天一家什么公司开张,盛情邀请我爸捧场。可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九一八还是国耻日,尤其对东北人来说,这一天,总该针对日本人表示点什么才是那意思。这天正是这个缘故,我爸和一群孩子以及他们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还有各路记者去抗日纪念馆回顾历史,分不开身,为那什么公司开张捧场的事,就由我替我爸前往应景了。
说到这里,我还得再多介绍几句我爸。在张集地面,我爸绝对是个名人,但这不完全因为他手里有钱。张集只是中等城市,最有钱的大亨跟人家大城市的中亨甚至小亨也没法比,况且,即使在张集,我爸也就勉强跻身“二十强”吧。我爸的声望,是靠“儒商”这么个荒诞名词争来的,加之他年龄大,在毛远新时代红过,写过美学专著,身上有些大起大落的传奇故事,又在公益事业上舍得出血,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党政军民学商匪各界都要看重的人物。事实上,随着沈风沈水成熟起来,我爸已超脱出生意圈了,在他六十岁生日的家宴上,他戏谑地这样评价自己:靠坑崩拐骗发家致富后,摇身一变成了绅士。他也的确绅士得挺像,如同一些中外大人物的老婆那样,至少表面上吧,凡事不问,只倾情于少年儿童的教育工作。现在他名片上早不印一长串风光无限的各种头衔了,现在他展示给外人的头衔只有一个:张集市“关工委”名誉副主任,也就是说,他只做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他写文章时,搞讲演做报告时,在人大政协会上提交议案时,都只涉及一个主题:下一代。就冲这点也看得出来,我爸确非等闲之辈,下一代能帮助他立于不败之地。其实我爸没真绅士过,那些坑崩拐骗的流氓手段他从未丢弃,之所以他能在张集的政治经济舞台上持续多年地呼风唤雨,一方面因为他坑崩拐骗得越来越高明,再一个,也因为沈风沈水已成了他似断实连的延长的手臂,这使得他可以更舒卷自如进退有序地该流氓流氓该绅士绅士。
按我爸本意,他更愿意让我当他延长的手臂,他总说,若我接他班,他更放心。这点似乎说得过去,我们沈家人和熟悉我们沈家的人都承认,三个孩子里,除了一些皮相差异,从本质上讲,我最像他。也就是说,我若从政,也可以混到被毛远新那样的大人物亲自圈定为写作组成员的那个地步,我若搞专业,也能写出《美学浅谈》那类小册子甚至把《美学》那种规格的浩繁长卷写作出来,我若经商,更是会巧妙安全地坑崩拐骗最终使沈家基业也成为令人艳羡的恒基伟业。可非常遗憾,我不务正业,既没去替我爸实现政治抱负,也没去替我爸实现财富理想,甚至可以说,就因为我不断从内部颠覆他的堡垒,使他对他曾雄心勃勃的那个沈家王朝都不存幻想了。作为一个洞若观火的老毒蛇,我爸承认,他从来猜不透我到底想些什么。但他是我爸,他爱我,他不甘心我沉沦下去,所以,我变成社会闲散人员后,他就把我扔在书架上的档案材料拿到公司,让他的接班人沈风沈水给我月月开资,使我和他招慕的那批党政军民学商匪各路名流一样享受顾问级待遇。他对我的要求,只是在我情绪好时,以求我帮忙的方式,让我代表他去出入他曾叱咤风云的那个圈子,期待我从中受到启迪,振作起来,像他那样去“为人类社会的文明积累略尽绵薄”----这是他的口头禅,不论做什么,他说他的目的都只是这个。以前我不领情,我只问,是不我什么也不干,你们就不给我开工资了?我这样说话,既是玩笑,也是心虚。刚开始从他们手里白拿钱时,我的确不安,可不安解决不了活命问题,我就不不安了。我想的是,他们未经我同意就和我有了一回血缘关系,对我负责到底也理所应当;不是说有困难找组织吗,自从我没地方交党费了,我父母弟妹就是组织,我需要花钱只能找他们。这样我无功取酬也就坦然了,而沈风沈水是我的好弟弟好妹妹,他们对我的不劳而获从无怨言。但即使如此,我的亲人也不愿我心虚,连此类玩笑也拒绝我开。我爸说,我和你妈不吃不喝也要有你花的,我妈说,你爸是担心我俩没了你可咋办。这时我便会无赖到底,说沈风沈水,爸妈死了我怎么办?沈风沈水忙说,看哥说的,爸妈要没了,我们有一万就给你五千。我说那也不用,给两千就行,我不贪;再说了,你们都有妻子丈夫和孩子,我就一个人,好对付。
但这时候,就出了郭厅长那档子事,我就让我妈转告我爸:我要能做的事儿,做点也行。我爸接到我妈的转达,肯定喜出望外,他先还不信,连续两天打来电话察言观色,那意思要是翻译成雯雯的话就是:你真的应该做点什么了。当然他和雯雯一样,也不非指望我做点什么,是希望我通过做点什么,走上一条蛆虫般拥护的康庄大道。那之后,他就试探找几件小事让我去做,直到给我派个参加9月18号那个什么公司开张仪式的活。
9月18号那天,我九点就到那个什么公司了,比人家仪式开始时间早一个半点,人家定的是十点半钟。也不能完全怪我。他们最初定的时间,是九点十八,意思是,把两个“就要发”重合起来,以确保这公司能发上天去。可后来,为了等个由北京专程赶来参加开张仪式的京官客人,开张时间只好推迟。那京官无法提前赶来,他坐的夜车,得早上九点过几分到,这样,把时间改到十点半钟,就可以确保京官能从从容容隆重登场。这情况我爸也说过了,可我忘了,我没忘的,只是出门时夹上我爸给这什么公司的书法贺礼:造福社会。我爸书法有点基础,从七八岁起,他都临五十多年颜真卿了,毛远新倒台后他接受隔离审查,还每天用筷子在水泥地上写个不停。近些年,自他成为绅士以后,张集地面有许多官方非官方的仪式活动都需要他,他不管到不到场,都会送上一张宣纸,纸上只要有他沈大我的印章署名,“造福社会”也好,“龙凤呈祥”也好,“清正廉明”也好,“海纳百川”也好,都能被人当成宝贝。当然了,他那宝贝全有价值,除了无形的价值,一般还能换回个有形的红包。
这一天,我来得太早,大老远过来一趟再转身回去也不合适,我就晃晃荡荡地各处看,琢磨琢磨这个鼓捣鼓捣那个。很快我就发现了问题。别的开张仪式,都在公司门外搞,各路人物站成一排,面前横幅扎串大花的艳红绸子。待一群旗袍姑娘捧起绸子后,人物们穿插着挤进姑娘中间,戴上天鹅绒的白亮手套,操起或金或银或铜或铁的簇新剪刀,轻盈残酷地剪开绸子,此一过程谓之剪彩;剪彩之后是鼓掌讲话,然后又是讲话鼓掌,待讲完鼓完进饭堂找位置吃吃喝喝领取红包打着饱嗝剔着牙缝各回各家了,开张仪式才算寿终。可这新开张的什么公司,却把剪彩讲话的项目直接放进了大饭堂里。
仪式在哪搞对我来说无所谓,只是好奇,我在贵宾薄上签名并呈上我爸的“造福社会”时,才顺嘴问句为何这么安排。工作人员解释说,有领导说了,今个国耻日,大轰大隆地在外边搞开张仪式不好,他们的出席也易受指责;但公司开张又不能没有各路领导,又不能没有喜庆仪式,就昨晚临时决定,把仪式场地挪进饭堂。
饭堂是个中等规模的俱乐部礼堂,虽然和那什么公司门口相挨,但并不归属那个公司,是他们租的,那个估计也以空手套白狼为主的什么公司,办公大楼同样是租的。我在这披红挂绿的什么公司办公楼里转一圈后,径直来到那个一会将把剪彩讲话和就餐熔为一炉的俱乐部,我认为,俱乐部里的景象应该更好看些,至少比来宾室里要好看得多。依我的经验,此时俱乐部里必然有群年轻姑娘在忙忙活活,而那几间污烟瘴气的来宾室里都有些什么东西,我不说也人人能想得到。但经验主义让我判断失误了,我走进俱乐部,发现偌大的房子里空无一人,一切早已准备就绪,没什么需要现忙活的。也许我想象中的年轻姑娘们此前已经折腾了一夜,才保证这里刚九点钟就万事俱备了。但我还是向主席台那边走去,那里看去比较新鲜热闹。当然了,那些新鲜热闹也不特别好看,墙上的标语没什么看的,站着的话筒和卧着的音响也没什么看的,一堆写着人名的三角形透明硬塑台签更没什么看的,在我眼前闪烁夺目的,引逗着我要好好看看的,只有那幅十几米长的大红绸子。红绸子真鲜艳,能让人想到血,要是我爸在这,他一定会说,这是多少多少年前的这一天,日本法西斯屠杀中国人民的血呀。血一样的红绸子横躺地红地毯上,上面扎了十一朵大花,旁边摆了十个里边盛有白手套白剪刀的圆托盘,也就是说,等一下,将有十个人物站在一群年轻姑娘中间,咔嚓咔嚓地铰这幅绸子,把它绞出殷红的血来。
我没铰过这么好的绸子,我爸铰过,他说铰时感觉很好。我回忆着我爸关于铰绸子的体会,不由从一个圆托盘里操起把剪刀,也没戴手套,就在一朵大花旁蹲下身子,铰了起来。剪子将绸子一裁两截,发出的声音不咔嚓咔嚓,而是雨打树叶般的沙拉沙拉,充满了性感,真是不错,剌激得我情欲勃勃。我移一下步子,去剪第二刀。我知道我僭越了,这绸子可不是我够格剪的,看今天这阵势,恐怕我爸来了也不够格。我忙看看左右,不希望有人发现我冒充人物。周围没人。我又看绸子,发现由于我经验欠缺,刚才的两剪子都下歪了,不是把绸子上的豁口剪歪了,而是豁口没能居中,没有处于两朵大花的中间部位,过于偏向了其中的一朵。我知道我爸不会犯这种错误,要是他剪,肯定闭着眼也能剪得恰到好处。我又朝第三个两朵花之间伸去剪刀。这回好了,我用手量一量,由豁口到两边大花,各一零点,零的那点约两手指肚。我得意地冲面前的剪刀绸子花做个鬼脸。
继续铰下去我就熟练了。好多事情,看上去把人唬得一愣一愣,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比如剪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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