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兄,挺长时间没收到你信了,我还奇怪,你怎么了?可刚才打开我很久没打开过的电脑,想上网聊天时,偶然想到我还有个信箱,就进去了,一家伙看到你三封来信。我这才记起我们已可以网上通信了,你给我写信,再也不用贴邮票跑邮局了。你的三封信我每封至少看了三遍,特告。
我算了一下,张大伟自四年以前移居美国,平均每月给我发信一封,他是个喜欢写信的人。只是,如同他说话一向言简意阂那样,他写信也惜墨如金,从纽约到张集那么远的路,他写一回信也不多说点什么,薄薄的一片字上,划拉几行草体字就算完事,如同在口述《论语》,或发后来这种一般适合直截了当简明扼要地表达意思的电子邮件伊妹儿。现在我信箱里这五封真伊妹儿,由于比他伊妹儿式的信更货真价实,自然也就比他以前写来的信还要简单。这家伙,他讨巧偷懒到了仅次于我的程度。我图省事的方式是:从不主动给他写信;只有接到他的信才回信;或干脆不回信,只给他女儿张冰挂个电话,说你跟你爸通信或通电话时告诉他一声,他哪天哪天的信我收到了。张冰是联营公司卖服装的营业员,和她妈妈住在一起,她妈妈和张大伟早离婚了。我是学会发伊妹儿后,从张冰那要来张大伟信箱地址的,有一次收到他的来信,就顺手给他复了封伊妹儿。最初那些天,由于联络便利了,我俩联系稍稍频点,然后,就是一下子我在信箱里看到他于不同时间发给我的三封伊妹儿。
其实我们之间,张大伟的惜墨如金也好,我对他的不理不睬也好,都没什么不合适的。我们是情深义厚的铁哥们不假,可确实没有需要交流的事情。如果把他信或伊妹儿的内容翻译成事情,多半也就两层意思:一,我还活着;二,我还记挂着你。而我甚至连信都不复,只通过张冰和他打个招呼,是因为我更没事。我在家乡热土父母膝下,能有什么事呢,我只表达一层意思也就够了:你的信息我收到了。我们没通过电话,在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在我,是觉得对话就需要彼此应答:吃了吗?吃或没吃。/身体好吗?好或不好。/过得怎样?怎样或不怎样……归拢起来都属于废话,没什么意思。所以我觉得我和张大伟的联系状态非常好,天各一方,各干各的,间或互相通报一下:我还活着,还记挂你;/知道了。
当然了,张大伟平均每月一封的信或后来稍频一点的伊妹儿,倒并不光表达还活着和记挂我这两项浅白的意思,事实上,他文字中从不涉及那样的废话,他那意思是我提炼的;他的信和伊妹儿,一般都谈一点小小的感受小小的想法,比如他最新的几封伊妹儿,就能代表我俩交流的风格:
沈阳你好:
最近琢磨湖北郭店出土竹简中“太一生水”那句,忽然就对鸡生蛋蛋生鸡的两个“生”有了点心得。原来前一个生是派生,生完后鸡还是独立的鸡,但多出来个蛋;而后一个生则是化生,蛋没了,变成了鸡。你再想想“太一生水”就好理解了:宇宙的原初化入水中,然后有万物。
沈阳你好:
中国历史上的许多事说来有趣,明成祖时代实力强大,能七次下西洋,可干什么去了总语焉不详。我近来发现,朱棣把郑和派出去不是为了商贸也不是为了征服更不是为了联谊,而是去找他侄子朱允玟。朱棣坐上了本该由朱允玟坐的皇帝宝座,未免心虚,总怕侄子再夺回皇位,就想斩草除根,听说那侄子在南洋,便不惜巨资地造船出海。多年以后,当查找朱允玟已没有了实际意义时,那船自然也就往海边一封,成了烂木头。
沈阳你好:
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恩格斯分析了国家形成的三种类型:雅典是直接从氏族社会内部的阶级对立中产生的;而在罗马,由于氏族成了贵族,它周围的平民没有权利只有义务,所以是平民摧垮了氏族制度后建立的国家;在德意志人那里,国家则是作为征服外国广大领土的直接结果产生的。恩格斯没提中国国家是如何形成的,我想替恩格斯补充的是,中国的国家,是又一种类型,是在部族的冲突斗争中形成的。
张大伟跑到美国去关心中国,这些短笺是他的方式。至于他在短笺中想表达什么,我从不追究,也不搭茬,我倾向于认为他的目的只是表达,表达什么并不重要。这也是他以往聊天的惯常方式。他离开张集前,有一次我那会的女友静波陪我去看他,我俩用伊妹儿方式聊了两个多小时,静波好几次都差点睡着。事后静波说,你们干吗呢?聊天?我看你们纯粹是梦呓,还是分别在两个梦里的梦呓。我眨眨眼睛无从反驳。那时我不知道伊妹儿这词和这词的意思,若知道,我会告诉静波,我们这是伊妹儿式的谈话而不是梦呓。
虽然张大伟言语金贵不喜表达,但绝非枯燥木讷索然无味之人,他经常会突如其来地恶作剧一下,展示性格中另外的一面。恶作剧时,他表现得特别好玩,就像高超的喜剧演员,都把别人逗捧腹了,自己却还不动声色。有一次,我俩在我家吃饭,谈论一个四百多年前的法国人对未来世界的预言,说到那预言中关于1999年是人类末日的话题时,在旁边陪我们的青青听得满面惧色。其实我和张大伟都不相信什么预言,尤其是不相信对那预言牵强附会的解释能站住脚;可我俩对这世界都很失望,都挺悲观,我们愿意相信人类最终毁灭的时刻正在来临,而我们将是这一最终时刻的目击者。就是这时,在我们的沉默中,窗外传来一男一女一粗一细一尖啸一柔和彼此呼应的两种喊声:收—头发—哦,头发—换钱;收—头发—哦,头发—换钱……喊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不似张集口音那般粗硬,而透着江浙南国的袅袅水色,像歌唱一样,异常优美。张大伟循声站到窗前,我也靠过去,去看那对一前一后推车慢行的中年男女。忽然,我听到张大伟模仿着那带有袅袅水色气息的江浙口音,在他们叫喊的空隙里,高声问道:请----问,头----发----多少钱,一根呀……那对仰头上望的男女一下愣了,而屋里的我和青青以及楼下行走的路人在愣一下后,不觉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对男女在我们的笑声中也忍俊不禁,没说什么,骑上车走了,他们的喊声也中断了许久。张大伟脸上很少有笑容,但他似乎乐于让别人发笑。在商店门口,他会一本正经地快步靠近小丑模样的石膏迎宾模型,在众目睽睽下,与那红鼻头小丑前伸的右手热情相握,像给国家领导人递国书的新任使节;在和一群球迷去外地看球的大客车上,由于车速太快,有段搓衣板路面非常颠人,大伙的身体都一起一伏,可通过那段路后别人坐稳了,只有他还节奏感极强地做经受颠簸的起伏状,直到好一会后,我说不颠了,他才哦一声,平平稳稳地重新坐好,好像他的颠与不颠是由口令控制的……说起来,我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不是指那种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的朋友,而是那种放个屁都想和他谈谈感受的朋友,基本没有。但张大伟是我的例外,我不光把他看成益友,更当成良师,隔一段不见见就心里没底。当然见了不一定非交流什么,但必须见见,什么都不说只见见就行。我说过我这人刚烈骄傲自负,我没什么朋友,可能与这性格有关;但自从认识张大伟,至少在他那里,我的刚烈骄傲自负就都成披挂在身上的护命铠甲了,心里边多虚弱只我自己知道。私下里我必须承认,近些年我这种思想方式生活方式的定型与成熟,直接根源于他的熏染,就连他那种含而不露的内向性格,我都差强人意地学了些皮毛。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他刚出国那会,我一想到他就鼻子发酸,好几回还委屈地哭了,要不是后来出现了雯雯,恐怕挺不了一年,我就会追随他投奔美国。我们不是同性恋伙伴,我喜欢女人我说过了,而张大伟,他去美国是为了爱情,他是为个女核物理学家的爱情抛弃我的。
我认为,从小到大,在被抛弃这种事情上我经验丰富,我已经经历过了一个人所能经历到的所有形式和所有意义上的抛弃:我爸妈把我放到姥姥家这是亲情的抛弃;大学毕业时学校动员我去西藏这是信仰的抛弃;张大伟去美国这是友谊的抛弃;雯雯与我结束恋人关系这是爱情的抛弃。
我和张大伟认识那会,正活得辛苦,在半明白半糊涂中苦苦煎熬。照理说我不该那样,大学毕业后,在张集最显赫的衙门口熬到好苗子希望之星那样的份上,未几又把娴淑的青青娶到家中,我完全有资格明明白白地去撞青云直上飞黄腾达那根终点白线。可不行,整天在衙门口里或点头哈腰或气指颐使的让我不舒服,每晚在青青的温香暖玉环抱之中也让我不安生,我心里边好像揣团浆子,反倒活得糊糊涂涂。甚至那时我就想到了辞职还有离婚,可那时我年轻,信奉的经典警句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人间正道是苍桑”,认为只有在好单位里好好上班,和好老婆好好厮守,这才是“正名”及其“正道”。
有一天,我闲着没事回趟学校,到图书馆找书,找一本写耶律大石的书。耶律大石算东北名人,六百年前的历史名人吧。六百年前,金取代辽时,耶律大石是辽国大将,他率辽国遗民西迁中亚,在巴尔喀什湖周围建立西辽,立国长达八十余年。东北名人少,那时候我血气方刚,见个老乡名人就想神交成朋友。那天为借耶律大石的书,我和图书管理员吵了一架。我不是无理取闹,我在这学校读历史时,即使不博也览过不少书,图书馆的历史架上有些什么我大致清楚。可图书管理员嫌麻烦不给我找,仗着岁数大眼镜片厚,非说东北名耶律的倒不少,可就是没有叫大石的。我就给他上课,可他发现了我用的借书证已过期报废,便说我骗子。我们吵的不亦乐乎,以致我都想动手打他。这时有个体瘦肤黑看不准年龄的家伙拦住我,说耶律大石能忍痛复国,估计涵养会比我好,还问我是否同意他的看法。我正气头上,够不着头发已白的老图书管理员,就要拿这头发尚黑的黑瘦子撒气,因为他的揶揄已引来周围看客的嘲笑。黑瘦子看出了我的意思,假装害怕侧身躲我,可我拳头掠过他脸前时,他不知怎么却捏住了我胳膊。他漫不经心地往前一带,我险些摔倒,令周围的看客哎呀一声;可他又往回一拉使我杵在他身边,并且捏我胳膊的手指缓缓加力,让我根本动弹不得而也想哎呀。我没哎呀,可我的气焰已一落千丈。这么说吧,我的身高一米七六,当时体重六十七公斤,一千五百公尺跑的最好成绩是四分四十九秒,在足球场上,有过把脚球直接旋进大门的佳绩。
黑瘦子便是张大伟,学过武术,当过知青,在工农兵上大学时代读过北大图书馆系,眼下在张集图书馆工作,是我们学校老图书管理员的熟人。
由于市图书馆有关于耶律大石的书,我和张大伟就认识了,并且很快成了朋友。后来读研,与其说张大历史系的--我就不提名字了吧,与其说我导师是我导师,莫若说张大伟是我导师,而我的导师张大伟给我“讲课”,其方式就是“伊妹儿教学法”。从打我们认识那天起,直到我离开机关重进校门,直到我研究生毕业,直到我进了有姚小丽的业务单位,直到我离婚,直到我辞职,直到我只“做”在别人看来属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那类“事情”,张大伟一直让我活得充实,有所依靠。可有一天,他忽然告诉我,他的藏书全归我了,让我立刻拉走,而他则马上要卖掉房子移居美国,这时候,我才像挨一闷棍那样差点昏倒。也是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他妈连一晚上射精几次都对他说过,可他究竟出生于1952年1953年还是1954年我都搞不清楚,我不明白我们究竟算不算心心相印的哥们朋友。记得当时我非常愤怒,险些没说我为你离了婚辞了职你怎么说走就走扔下我不管呢!可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他既没对我写论文或干工作指手画脚,也没对我离婚或辞职出谋划策,他对我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我找不到丝毫责怪他的理由。尽管事实上,是他的精神指引我做出了我当时的所有决定,甚至他走之后的这些年里,我连他在美国具体干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连一次严格意义上的交流都没有过,但他这人还像附体于我的鬼影一样,影响着我的思想和生活。我经常想,我那么看重他却连封正经信都不给他写,是不是表明了我始终在努力挣出他的精神控制呢?我想我潜意识中不会没有这样的想法。
余玲没等她弟弟来到张集就消失了。我们来往时,开始是我找她,可我聊天聊上瘾了,都是她找我。她隔三差五挂个电话,有时问我需不需要她,有时她也忙,只问候我一句。我感觉,就像姚小丽说她像我妈一样,这时的我已经像余玲的爸了,她和我在一起时主要不是陪我上床,而是把她经历的大事小情苦乐悲欢讲给我听,让我分析解释,听我训喻教化。我等于接纳了一个不以与我做爱为主的妓女的存在。
那时候,“狗剩”在网上已大名鼎鼎,我一进常去的那几个聊天室,和我打招呼的人此起彼伏,仅比请歌星影星球星们签名的少。有一天我用“萨达姆”这名在“东北黑土地”里寻开心,忽然觉得和我对话的“游向大海的鱼(女)”很像余玲,口气用词都有点像。我就说我还叫狗剩,结果,那条引诱我的鱼一下就游得没了踪影。我这才想到,余玲都半个月没找我了,这在以前可没有过。我觉得不对头,就给她发伊妹儿,挂呼机,可她三天以后才回电话,但说并不知道我在找她,说她呼机丢了,信箱废了,又说她没用“游向大海的鱼(女)”的名字上过网。她说她这些日子在丹东老家,并且以后不来张集了。我要她留个新的联系方法,她犹豫再三,给我留了个OICQ号码。
但几天以后,有封余玲的信被我妹夫苏江送了过来。这余玲知道,有朋友来信,都寄我家公司那边,我住的北陵小区没安邮箱。
狗剩哥你好!
咱们自网上相识以来,已三个月了,你对“鱼美人22”小妹妹的关心让我很感激。我一切都好,请你勿念。但我人已经在外地了,以后不可能多与你联系,请你原谅,不必找我,也找不到我。我的OICQ也废掉不用了。
咱们是网友,除了在电话里说过一两回话,又没见面聊过,互相之间的情况知道的不可能多。像我,也不知道你年龄多大,也不知道你家住哪,做什么工作,你也一样,除了知道鱼美人22是个女孩子,对我的籍贯家庭和个人生活情况也就都一无所知的,所以咱们就只能是网友而不会当生活中的朋友。再说句家里话,我知道男女在生活中交了朋友是怎么回事,可我对男女的事没有兴趣,以前有个男朋友和我干那事,我高兴只是装的,我不喜欢和男人那样。而你也是男人,如果我们当生活中的朋友,就会想那样,可我不行。
我们以前互相什么都不了解,以后也还是不了解的好,但我不会忘记你这个真心关心过我的狗剩哥哥的。谢谢你再谢谢你!
祝你万事如意一切幸福快乐无涯!
小妹妹鱼美人22
这余玲把我搞糊涂了,我做了许多猜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用OICQ找她,特意找人帮我下载了软件,可没找。我倒不是信了她的话或尊重她的建议,我是有点不敢,她这封把我们重新确定为陌路之人的信吓住我了。
没有了余玲,姚小丽又不能常来,我就总感到心烦意乱。我约过几个女网友,她们年龄都三十以上,家庭完整,生活舒心,工作轻松,显然就是少点剌激,即使不搞婚外恋,也愿意背着老公和别的男人约约会调调情什么的。我是她们的理想人选。可有句名言叫“网上无美女”,我觉得这基本是经验之谈,在网上聊得挺好挺好的,一见面,就让人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当然不仅仅因为长相,也与年龄无关。
我一般不用美不美漂亮不漂亮或是否年轻来评价女人,我喜欢女人有些特点,我赞成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观点。在我看来,不特别美不特别漂亮不特别年轻的有特点的女人比只是美只是漂亮只是年轻而没什么特点的女人更吸引我。可我喜欢女人什么特点呢?我又表述不好,那种感觉,好像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比如青青,比如姚小丽,比如雯雯,比如余玲,她们都是我喜欢的女人,也许程度的深浅有所不同,但的确都喜欢,可她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吗?似乎没有,她们的共同之处就是能让和她们在一起时的我处处觉得舒服愉快放松,哪怕只远远地望她们一眼,也舒服愉快放松。而我见的网友,却大多让我别扭拘束紧张,十回有八回后悔不迭。这跟熟不熟悉没有关系,至少关系不大。我和青青姚小丽雯雯余玲第一次见面前都没有过交流,而和网友们,有些在网上都聊过不止十次二十次了,都谈到身体构造或性交感觉了,可一见面,就是没电。
到了这时,网就有点拴不住我了。我不是对网有了成见,卸磨杀驴,让妙不可言的互联网陪伴我后,又挑人家毛病,就好像追女人时一好百好,上完床了又说人坏话。不,我不是那种人,我喜欢青青姚小丽雯雯余玲也包括了对她们不尽如人意处的理解包容和接受。我始终认为,上网很有意思,聊天特别开心,我只是对网上人群低素质面积的过大有一点遗憾。我就想,要是人们--特别是女人们,单位工作都别那么忙,家务负担都别那么重,经济状况都别那么拮据,丈夫男友或老人孩子都别把她们缠得那么死,那该多好呀!那样的话,神奇的互联网肯定能给我和她们的生活带来更多的乐趣更多的惊喜更多的机遇更多的可能。但暂时还不行,完美中还有点遗憾。或许,遗憾正是完美的一部分内容。
这样,上网上烦了,上腻了,在家呆不住了,不干点什么就手痒心闹,觉得空落落软沓沓时,我就也间或走出家门去做点什么--做一些触手可及的动态的事情吧。结果,直做到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上网,直做到夜闯单位大楼,搞乱了人家房间写了恐吓信还把人家的钱私自揣进我的腰包。再然后,我意识到我过分了,应该对自己实施惩罚措施,以保证我别一发不可收拾地把自己做到局子里去。
我最初去做动态的事情,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顺从了网的指引。有一天,在“我是张集人”里,一个叫“暗香浮动”的女人和一个叫“月黄昏”的男人调情,唐诗宋词华辞丽藻的特别卖弄,还不用悄悄话私聊,好像向全世界宣布聊天室里就他俩学问大。我喜欢谦虚低调的人,不喜欢哗众取宠的人,我就把“暗香浮动”挖苦了几句,建议她收敛点。“月黄昏”是个新名,我不知道他欠不欠骂,但“暗香浮动”不可一世,自恃才女吧,对许多人都鄙薄蔑视,有一次居然说我白痴,我挖苦她有充分的理由。我的意思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聊天室玩,你就得尊重对手,如果对手没伤害你,即使真是白痴,你也只能礼貌地脱身。这一回,“暗香浮动”仍跟我较劲,坚持公聊,“月黄昏”想私聊她还威胁说,若不能坦荡点就别和她聊。结果,他们连约会的时间地点都没背人,还就定在兰亭宾馆楼下的西餐厅门口。
也是该着他们倒霉。熟悉张集街道,特别是熟悉北陵一带的人都知道,兰亭宾馆距北陵小区东门顶多百米,中间只隔条北陵大街,也就是说,从我住的北陵小区十一号楼出东门走到兰亭宾馆楼下西餐厅,至多只要两三分钟,我抽支烟的工夫就能去那一趟。如果他们约会的地点离我远点,或者那天姚小丽没有到我家来,再或者她来了,只有和我上床的时间而没有和我吃饭的时间,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可那天的种种机缘全严丝合缝,也就该着毛小毛出乖露丑了。
对了,“暗香浮动”叫毛小毛,是我前妻青青的同事。
以前姚小丽来,我们若吃饭,一是冰箱里有什么吃什么,再一个,也就下楼随便找个春饼铺馄饨馆吃上一口。可这天快到吃饭点时,姚小丽跟我提到了上网的事,她说单位里每个屋都装了电脑,但没上网。这一下,让我记起了“暗香浮动”与“月黄昏”的约会,我就赶紧穿衣服拉她去吃西餐。
“那玩艺吃不饱,找个别的地方吧。”
“不光吃,我再给你讲讲上网的事儿,没准那里还有现身说法的呢。”
姚小丽的随和表现在所以方面,她顺从地跟我来到兰亭宾馆一楼西餐厅,在个能最大限度观察玻璃门外边情形的位置坐了下来。这时候,是十一点二十,距“暗香浮动”和“月黄昏”的出现还有十分钟。哦,“月黄昏”其实已经到了,他从马路对面慢慢踱来,至少提前十分钟以上。我之所以能认出他,是因为按约定,他一站到西餐厅门外的价格牌前,手里就半展开一张《张集日报》。我提醒姚小丽注意这个左顾右盼的男人,同时讲起了我对网的了解,从选择聊天室到过客改名,从迫不及待地接触谈话对象到半遮半掩地了解试探,从分屏私聊的悄悄话到刷屏撒泼的歇斯底里,从“暗香浮动”到“月黄昏”……我重新盯住“月黄昏”说,这傻逼,没准要在这玻璃门外站一中午……可我话没落音,就见个年轻妇人也捏张《张集日报》,已经来到“月黄昏”面前。这时的时间是十一点三十七分。
“这‘暗香浮动’,还真……”我刚想自嘲一下,却卡壳了,像那一对激动之中又有些羞涩的成年男女一样,也无所适从了。
“怎么了?”姚小丽看看他们又转头看我。
“毛小毛,”我说,“原来是她,她和青青在一个处。”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巧得简直不可思议。姚小丽问我怎么办,还在不在这。我说当然在这,我怕她干吗,就是青青来这也没关系。我又说,我见过这毛小毛都好多年了,是青青在大街上指给我的;而她,虽然也知道青青的前夫名叫沈阳,但并不知道此时坐在与她隔三张台子的西餐馆里的我就是沈阳。是说到这里,那个做点什么动态事情的念头即兴浮出了我的心底,我压低声音告诉姚小丽,我要捉弄人了。
“小丽,我想捉弄她,祸害祸害这毛小毛。”
“别瞎说,”姚小丽紧张起来,她伸过手来按住我手,像怕我随时手起刀落。她并不清楚我的捉弄人祸害人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我有时敢想敢干。“人家找男朋友碍你事儿啦?还是青青同事。”
“她找男人与我无关,可正因为她青青同事,我得折腾折腾她。这不是个好女人,恶着呢。青青那人你也知道,与世无争的,可她让青青哭好几回了。”
“为什么?”
“就为青青还有点姿色吧?要有理由我就不怪她了,歪理也行。其实这家伙仗着伶牙俐齿,欺负所有身边的女人,而且她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能信手拈来,让你防不胜防,你说不该杀杀她气焰吗?”
“你想怎么办?”
“你要是她同事也会成她的下酒菜。”
“你到底想怎么办呀?”
“可真对不起‘月黄昏’了。”
“你不说是不是?”
“好好好……”
毛小毛和“月黄昏”隐在角落里开始点单时,我和姚小丽打包买单匆匆吃完了。一出西餐馆的玻璃门,我就要过姚小丽手机,找到青青,问她毛小毛有没有离婚,能不能找到他丈夫电话。青青问我要干什么,我直言相告要为你报仇。青青和姚小丽一样,听了我的话,紧张得声调都不对了,这个那个地要阻拦我。我说你别废话,我没多少时间,以后跟你解释;你现在要做的一个是保密,一个是赶紧告诉我毛小毛她丈夫的电话号码。我知道,青青能找到我要的电话,她单位处长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所有下属及他们家庭配偶的联系电话,没准我单位的电话还在那写着呢,只是后来被涂了一笔,换上了一个另外的电话。青青告诉完我毛小毛丈夫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又嘱咐我,建议我凡事要三思后行。我没给她机会多说废话,就撂了电话,拉着姚小丽去公共电话亭。轮到姚小丽唱主角了。在把电话挂通以前,姚小丽先哆哆嗦嗦地演练两遍,待正式说时,她的紧张和恐惧都恰到好处,效果奇佳,让电话另一端的毛小毛丈夫立马相信了,相信了她是一个受到伤害但又无力反抗的柔弱女人,相信了伤害她的除了她丈夫还有他妻子,也就等于说,他也受到了他妻子和她丈夫的伤害,而此时他妻子和她丈夫正在幽会,他有了一个捉奸捉双的天赐机缘。
“他立刻过来。”
放下电话,姚小丽脸色刷白,好像我不扶她她就能摔倒;可我兴奋得生殖器都硬了。我们显然是两种人。我扶她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十五分钟后,我们看到,一个男人风风火火地冲下出租车,径直闯进西餐馆的玻璃门里。这时姚小丽已恢复好了,她有些好奇,说看看去吧,这人肯定是。我拉住她往北陵小区东门走,连头都不回。不看,我说,看别人倒霉我心里难受。姚小丽气得掐我胳膊,说你太虚伪了,害了人家又说难受。我说你要觉得我那么想虚伪,那你就这么理解,现在该我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至于别人再做什么和怎么做,已与我无关,我没兴趣去看去听去知道。
反馈很快有了,连续三天,聊天室再没出现“暗香浮动”的名字,而总是忙于相夫教子享受家庭生活的青青,也不等我找她就来看我。我知道,青青来了我得汇报一下针对毛小毛我做了什么,但其间涉及到个姚小丽,这过程我就不好实说,毕竟青青曾是我妻子。可青青自从离婚以后,好像更懂我理解我了,她不问我什么,只说毛小毛出事了,被打得鼻青脸肿住院了,处里的人去看她她说遇到截道的了。
“可我知道是你干的,是为了我,”青青使劲搂着我说,“但你再不能这么干了,你不能冒险。”
这样,我就不用编瞎话说谎了,即使青青真把我想成个剪径的蟊贼,也由她去吧。
这事带给我的启发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我仿佛一下弄明白了,这世界上,为什么争权夺利的人多而散淡平和的人少,投身沙场的人多而运筹帷幄的人少,奔波生计的人多而操心精神的人少,上场踢球的人多而场外教练的人少,当工人农民小商小贩的人多而搞文学艺术数学解析的人少,性交的人多而恋爱的人少,好动的人多而喜静的人少,说的人多而想的人少……同是做事情,让身心一块参与到行动中去可真叫过瘾呀!即使身行而心不动,也比心行而身不动要有趣得多;若具体来说,跟踪追击通风报信地祸害某个具体人的刺激,远胜过面对显示屏敲打着键盘捉弄某个不可知的人的刺激。
我喜欢有趣、过瘾、刺激。
既然如此,我总得尽量让自己活得有趣、过瘾、刺激吧。
比如吧。我家楼下,有片漂亮草坪,我家对面十号楼楼下,也有一片漂亮草坪,在两片草坪上,各有一条铺设得有点曲折的石条甬路,蛛网一样与各楼门沟通。在这两片草坪的中间,在两幢大楼的俯视之下,是条黑黝黝的柏油马路,由一线浅色石质路牙与草坪分开,呈现出几何图案的简洁与优美。这样的格局不需说明,小孩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石条甬路是走行人的,柏油马路是驶机动车的;行人高兴了可以走到柏油路面上,但机动车生气了也不该开上石条甬路。道理很简单,机动车上了石条甬路必然辗压草坪,可那草坪,是行人的脚掌都不许践踏的。然而好多天里,我连续看到,有辆机动车,那种号码挺小的、虽然只是奥迪但谁都知道挺牛逼的那种比较冷峻的铁蓝色轿子,大大咧咧地就停在我家对面十号楼楼下的草坪上,连管物业的搞保安的对它也睁眼闭眼,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我挺来气。如果它停在我住的十一号楼楼下,也就不会成我心病了。我住七楼,看我家楼下费劲,对面楼楼下的草坪才是我养眼的地方。可那铁蓝色轿子往那一停,把漂漂亮亮的草坪就变成停车场了,弄得我一看窗外就如同眼睛里边扎进根钉子。我经过观察,发现它没安报警装置,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凌晨时刻,赶在两次保安巡逻之间那一小时的空档里,提心吊胆地潜到它跟前,把桶大粪涂到它身上,主要涂在车门把手和挡风玻璃上。干完这事我回我妈家住了两天。倒不是怕,当时没抓住我我就不怕,我离家几天,是为了逃避屋里的臭气,我需要大敞开窗户放放臭味。要知道,为做这事,我简直够得上忍辱负重了,从一周前开始,我就积肥似地在卫生间沤粪。大粪倒是我的大粪,可我的大粪,还得适当加尿定时绞绊地保持粘稠,它同样也太脏太臭太恶心呀。
再比如吧。有一次我去天鹅湖娱乐中心洗桑拿,顺便考察一个按摩小姐够不够格跟我上床。在按摩之前,在休息大厅到员工更衣室的小过道那,我看到雁荡山派出所的杨所长身子一闪没了踪影,随后有个秃顶小个子和个显然是妓女的姑娘也在那里闪了一下。雁荡山小区是我离婚后租房住过的地方,这杨所长曾多次找我麻烦。按说我到哪都是守法良民,可他就是看我别扭,动不动半夜三更去我那看看:你离婚了也不能留宿女人呀;你怎么那么好的单位就辞了呢,开除的吧;你在这租房应该定期到居委会登记一下,去了吗--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说我知道你爸是沈大我,有什么了不起。这我才明白,他这人是心理阴暗,他找我麻烦不是因为我得罪他了,是因为我有个叫沈大我的爸爸大名鼎鼎。我找到我的考察对象按摩小姐,她正好闲着,我随便聊天似地问,你们这是不有个秃顶小个子管点事。按摩小姐说那就是老板,又说我们老板手眼通天。我就明白了,我说现在你这有地方让咱俩用吗?她说有呀,按摩室里边那俩屋都行。我说太不安全,谁都用,万一这时候来公安咋办。她说公安不来咱这,要来事先会通知的。我说那我也害怕,我说员工更衣室那边不有地方吗?她说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她又说,员工更衣室里边的房间不能谁都用,那是老板专门招待贵客的地方,能看录像洗鸳鸯浴啥的。我假装生气了,说还他妈嫌我不贵,就往外走。按摩小姐拉住我直说对不起,她解释说,是跟我处的好,怕我花大头钱挨宰才这么说的,主要是那地方钱贵得歇虎。我缓和了口气说这还挺够意思,然后说改日吧,就走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我是从天鹅湖的后门走出来的,来到街口,先从小贩手里买张IC卡,然后用IC卡公用电话给110报警,说天鹅湖娱乐中心员工更衣室旁边的秘密小屋里嫖客被杀了,娱乐中心的老板正在掩盖真相。我又说你们来这别走正门,从后门上楼,我把从后门怎么走的路线说得详细具体。
还比如吧。有一次我西装革履地出席个活动,参加个终于二线的老领导也不什么婚的纪念酒会。其实这样的活动我没资格参加,尽管大学毕业后我在张集最大的权力部门工作时,曾和老领导同楼共事,老领导也认识我,但这样的理由太过牵强,它不足以确保我就有资格参加这种活动。是我爸有参加这种活动的资格。虽然我爸从来也没老领导官大,可现在老领导巴结我爸就像我爸过去巴结他,他们老两口请我爸“于百忙中务必前来捧场”。但我爸心胸开阔只是表面假相,骨子里他是个记仇的小人,因为当年老领导不仅不接受他巴结还整过他,他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此时老领导向他投桃了,他也不报李,坚决置身于“百忙中”不来“捧场”。是后来我妈再三劝他,他才给了老领导面子,让他长子我来点卯。一般这样的事情我没兴趣,都是我弟弟沈风我妹妹沈水替我爸应酬。可这回特例,我毕竟和老领导一个楼呆过,虽然很少见面,可他不知道我爸就是沈大我时,也夸过我好苗子和希望之星,所以我替我爸“捧场”也不为过。我就来了,握手言欢地替我爸解释,还又被老领导夸了句将门虎子什么的。是等酒会开始的时候,我忽然受到老领导没有小手指头的左手的启发,又想到我爸对他的种种不满,便乘满大厅人乱哄哄时,换种笔体,在来宾签到簿里添了个女人的艳丽名字。那艳丽名字的主人没来,她迁居香港好多年了,但她曾是张集的骄傲。当年演一出批判“四人帮”的话剧,她进过中南海,和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华国锋有过单独合影。而我之所以由老领导没有小手指头的左手想到那个名字艳丽的女人,是因为我知道,许多张集上流社交圈里的人也都知道,多年前老领导搞过那名字艳丽的女人,让女人的行伍丈夫很不满意,就把老领导痛揍一顿,还一刀割掉了老领导左手的小手指头。我联想到这些,就代人留墨了。我的想法是,待这个什么婚的纪念结束之时,高朋贵客告辞以后,老领导夫妇捧读签到簿,猛看到那个艳丽的名字赫然在册,一定感慨万端,心曲各异。可我没想到的是,吃饭前还有个念来宾名单的麻烦程序,而那程序的执行者,竟是个初入张集上流社交圈的白痴土鳖,在他拉着长声抑扬顿挫地照本宣科时,居然把名字艳丽的女人的名字也念了出来,惹得知情者东张西望交头接耳,气得老领导两口子差点当众打了起来。
几个月里,我做了许多这种事情,快乐得如同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当然有些事情做完就忘了,但有一些,属经典之作,我很希望有人与我把玩分享,既把玩分享那种难以体验的紧张刺激,更把玩分享我的智力甚至智慧在那种时刻的强劲与璀璨。这样,我就挑说得出口的事例说给姚小丽听,突出悬念,适度夸张,让我自己也在复述中重新体会那种邪猥的快感。这样的事我只能说给姚小丽,这除了她是我首次理性地这么做事情时的合作伙伴,还因为她像我妈一样,什么什么都包容我理解我。当然了,她听了我的讲述非常害怕,劝我别再这么干了。
“你再这么低级趣味下去,不成无赖了。”
也是,在我近年保持来往的熟人里,姚小丽和我认识的时间算是早的,可她对我的了解却总是肤浅,至少对我身上“低级趣味”那部分了解肤浅。我们在一起时总像赶集,匆匆上床匆匆下床,有时她要对我说单位的事,倒要回办公室用电话交流,根本没时间推心置腹。所以,我倒希望姚小丽多看看我身上无赖的一面,否则她总用老眼光看我,我又总以老形象自居,那可真的成无赖了--我对别人怎么无赖都行,可不能对姚小丽无赖呀,不能对我喜欢的女人们无赖呀。
事实上,对姚小丽,当初我是无赖过的。当年我们一成为同事,我就看出了她喜欢我,当然说尊重更准确些。那时候,我和我大学同学青青早是老夫老妻了,而她和她那在市教委当小头头的同学丈夫蒋宏伟也已有了孩子。也就是说,我们这两对男女一共四人,熟不熟的都算认识,为庆祝我和姚小丽成了同事,蒋宏伟还设宴请过我和青青。那时我的无赖特别虚伪,这边和蒋宏伟称兄道弟,那边就利用姚小丽对我的好感和没有提防加上羞涩,死乞白赖地把人家按到办公桌上,告诉她我比爱青青还要爱她,强硬地把绿帽子戴到蒋宏伟头上。我不知道我现在说假话是否还脸红,因为一般情况下我已不说假话;可当时,我是个说假话脸不红的无赖标本,心里为姚小丽无奈中的屈从洋洋得意,嘴上却哭咧咧地说:小丽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能这么干我是不是有点太缺德了小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宏伟对不起青青请你原谅我错了……当时姚小丽只紧闭双眼什么也不说,任我一路干了下去。我发泄完毕松弛下来,心里也后怕,就想,一会从办公桌上下来以后,她至少会打我个耳光,闹不好,告我个强奸也说得通。可姚小丽接受了我的表白,她没从办公桌上下来,起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下来,她流着眼泪让我过去,再把她搂紧。你没错沈阳,她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品德高尚,在学校时我就喜欢你了……现在,虽然我们做出了背叛青青和蒋宏伟的事,但真实的爱情是我们的理由,上帝能够原谅我们。那时候,打着爱情的旗号贪欢逐乐,就像我爸我妈那代人打着革命的旗号营私舞弊一样天经地义。是的小丽,爱情爱情爱情……我重复着这似是而非的字眼,为事情没闹大自鸣得意,急忙帮姚小丽擦拭眼泪整好衣裙平复情绪并教她如何在蒋宏伟那里蒙混过关。
姚小丽说我品德高尚,那的确是她的一贯看法。若现在说谁品德高尚相当于骂人,可当年,包括我在内的自以为聪明的广大傻逼们,真相信天底下还有品德高尚这一码事。
事情是这样的。在学校时,我当过一年我们历史系的学生党支部书记,低我一级的姚小丽班里有学生想入党,也得过了我这关才行。当时她那班的团支书排在班级第一号,首批入党已成定局。可一个偶然机会,我知道了他高考结束后的一件劣迹,而外调人员之所以没调查出来,很可能是被他收买了,我就认为他不够党员标准,必须接受更长期的考验,便一本正经地把他的劣迹向系党总支做了汇报。我说那团支书为出人头地,高考时一心想进京上沪读名牌,所以对只考到我们张集大学牢骚满腹;而他在班里的一个对头,却顺利进了北大法律系,这让他嫉妒得几乎发疯。他半夜去砸人家玻璃,不想却被当场抓获,在他就读的中学影响很坏。但这件事,他一直没主动向组织交代,可见他对组织还有保留,也就是说,现在发展他入党还没到火候。事后想来,我跟系党总支去汇报人家已经够蠢了,可最蠢的是,转过头来,我又去找那团支书,建议他主动找组织交心,而不要等组织找他;还鼓励他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争取成为问心无愧的共产党员。照理说我不该那么干的,首先不该打小报告,坏人家好事,人家跟我可无怨无仇;其次我最不该告诉那团支书我打了他小报告,那时有些事情还能保密,我小报告打了也就打了,他不知道谁在背后给他一刀,也只能吃个哑巴亏拉倒。可读大学时,都快毕业了,二十好几了,我居然还幼稚到那种程度:平白无顾地去得罪一个人,得罪完了还跑去告诉人家。
当然事情没完,要完了我那品德高尚的美誉也就来得太容易了。那时我已快毕业了,正琢磨着工作以后,如何以史为镜地做点学问。可有一天,当时那任市委书记的一个批示经由新闻单位送到学校,大意是,他本人同意我的支边申请,并建议学校与新闻单位密切配合,大张旗鼓地宣传我这样志愿要求去西藏工作的优秀学生的优秀事迹。学校懵了,我自己更懵了,我早就被内定去个有可能让我施展业务抱负的专业单位了,我可什么时候主动要求过去西藏呀!事情很快查清楚了,是那让我害得入不了党的团支书以我的名义,给市委书记写了申请,强烈要求去西藏工作,要建设边疆保卫边疆。这一回这家伙祸可惹大了,砸同学家玻璃和出我的洋相都算不了什么,拿市委书记开涮可有点过分,别说他只是个大学里的学生干部,即使他是市委副书记也不行的。当时学校决定对他做开除处理,可难办的是,怎么向市委书记做交代呢,说那个叫沈阳的学生并不想去西藏,你对那申请信的批示只是帮助个别学生把一次恶作剧推向了高潮吗?那几天,学校领导天天跟我谈话,可怜巴巴地问我怎么办。我说把怎么回事告诉书记不就行了。学校领导说你也是年轻的政治工作者了,怎么头脑还那么简单。可如何让我头脑复杂起来,他们又不说。但我还是看出来了,他们希望假戏真作,希望我真的下铁心发毒誓从此当一个西藏公民,他们甚至把对我进行系列宣传的新闻稿通讯稿编前语编后话以及我的讲用材料他们的育人经验介绍都准备好了。前边我提到的信仰抛弃,就是指这事。那时的我不像现在的大学生,上学之前就把学校看透了,把老师看透了,把什么什么都看透了;对那时我这样的大学生来说,即使要毕业了,也还认为学校就是精神的化身,老师就是圣人的代表。
实事求是地说,学校和老师不是成心害我,只是在对市委书记说实话和动员我去西藏的问题上,或者说在让市委书记不快和让一个未来的史学工作者绝望的问题上,他们认为选择后者更容易些。我理解他们。可即使理解,让我在那个低我一级的团支书写的申请信上再签回名我也不甘心哪。那几天,我死的心都有了,我宁可回东丰老家当农民,也不想作为典型去西藏呀;可不去西藏,我又怎么面对教育了我培养了我的学校组织学校领导呢。我知道我爸的脾气,不敢跟家里说,只能每晚和青青抱在一起哭得黑天昏地。后来青青说,恐怕不去不行了,硬留下来,他们也不能好好分你;不就八年吗,我也申请,我陪你去呆上八年。是的,我也看出来了,学校动员我的口吻已带出了威胁。要是后来,我肯定不会害怕威胁;可当时我怕,怕得要死,当时我爸在毛远新时代红过的问题刚刚解决,在鬼鬼祟祟地研究着美学,远没像后来那么不可一世。当时我爸正埋头写作后来获得全国图书奖的通俗小册子《美学浅谈》,正为他计划中继朱光潜之后又一部的长卷巨著《美学》做着准备,若学校真不好好分我,他这个政治赌场上的失意赌徒,除了跟我着急也屁用没有。于是我就在那赴藏申请信上签名画押了,还拐带着青青也上了报纸,成了典型。
大概我们刚上报纸,刚成典型,青青她妈和我妈刚开始以泪洗面悲伤欲绝,学校和新闻部门刚开始疯狂宣传大肆炒作,国家教委民委以及其他几个什么委就来了一个联合说法,说每年的援藏大学生不能像散沙一样往那边扬,为了方便调拨方便管理,要在分配的时候就有组织有计划,其具体办法是,从我毕业这年起,要每年圈出几个省市按地域轮流向西藏输送学生精英。国家几个委的英明决策把我给救了,这年的援藏大学生,按计划应由华东那边的几个省份出,这样我和青青只白当回典型,或者叫有了典型之名但不必行典型之实。
当典型那几天,学校把我和青青看成将要屠宰的献祭牺牲,一个劲让我们提要求,说能做到的一定满足。青青的要求是请学校与西藏方面打个招呼,到那里后,希望把我俩都留在拉萨,若一定往下派,也要让我俩呆在同一个地方,比如都在那曲或都在林芝。我最初是没要求的,我要求对市委书记实话实说,他们能满足吗?后来他们死命逼我,似乎我不提要求就是图谋反悔,而一提要求他们就问心无愧了,我就说,我唯一的要求是别把那低我一级的团支书做开除处理,并且毕业时,希望能解决他的组织问题。我的要求让许多人不解,他们说我心肠太软,说我该恨他一辈子才对。我说我只恨他几天,现在还意识到了那都不该。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学校满足了我的要求,是我那要求的前一部分,他们夸我以德报怨高风亮节治病救人什么的。那团支书过来对我表示了感谢,感谢完又棉里藏针地说,你也不必良心不安。我则认真地告诉他,以后我不会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感到不安了,只要那事情是我想做的。
这就是我品德高尚的最好佐证。接下来,我没被分往业务单位,而是去了张集最大的权力机关,我不太情愿,可我爸高兴得像复辟成功的反动势力,结果我还是报到去了。一来那时我还懂得为别人着想,不希望扫了我爸的兴,再来呢,也是学校告诉我,对我的分配属于奖励性分配,我不能不识抬举。自然青青也得到了奖励,她被突击入了党,同时也被分到一个权力略小一点的权力机关。顺便说一句,那个低我一级的团支书和姚小丽同年毕业后,去了一个最没人爱去的业务单位,混到现在,已是张集一个有头有脸的青年学者,还在一个什么民主党派里担任组委。这是姚小丽告诉我的,我没问她组委是什么东西。
“我本来就是低级趣味的臭无赖吗,”我翻身跨到姚小丽身上,施展无赖本领。“你烦我了?可惜现在我把你赖上了。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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