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田汉-我的良师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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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亦秋

    最初的结识

    田汉是我国戏剧界的老前辈,也是京剧改革的最早倡导者和实践者之一。

    早在南国社时期,他就和欧阳予倩、梅兰芳、周信芳、高百岁等著名京剧艺术家交往,一起研究戏曲改革。抗战时期,他又与京剧、汉剧、楚剧、湘剧、桂剧等剧种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并亲自辅导平剧(京剧)宣传队(重组队时曾短时间用文艺歌剧队)。田汉先生在这一段时间里,先后编写和排演了十几出鼓动爱国主义思想的好戏,如:《岳飞》、《江汉渔歌》、《新儿女英雄传》、《双忠记》等。田汉毕生为革命文艺事业,特别为京剧的繁荣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不愧是我国戏剧事业上一位杰出的戏曲作家和戏曲改革家。

    田汉为人正直,心胸坦荡,热情可亲。他性格豪爽,很能联系群众,关心群众,他总把自己置于群众之中。当你来到他的身旁,就会感到他像是一团火,给人以无限温暖和精神鼓舞。可以说,他是同人的挚友,青年的良师。他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里是那样的真切,如今回忆起来,仿佛他仍站在我的眼前。

    我最初和田汉先生结识是在1939年,当时我与南方四大名旦之一的刘筱衡一起,带着一个京剧演出组从湖北宜昌到桂林演出。那时他正在抗战的后方桂林一带,从事着抗日救亡宣传工作。

    记得我们到达桂林的第二天,刘筱衡就约了几个人一起去看田汉领导的平剧宣传队的演出。这一看可真开窍,大开我们的艺术视野,特别是对京剧改革有了新的认识。那天晚上,平剧宣传队演出的剧名虽是一些京剧老戏,如李迎春的《长坂坡》、徐敏初的《打棍出箱》、李雅琴的《三堂会审》。可是,这次的演出,却别有一番新意。他们没有把旧戏原封不动地搬上舞台,而是将一些“噱头”、不健康的唱词都删掉了。一个戏有一个戏的风格,整个舞台十分严肃,没有俗气之感。

    我边看戏边对坐在旁边的刘筱衡说:“这台戏可真不错,内容高雅,不落俗套,真有个精神劲儿。”还没等我说完这句话,刘筱衡用手一指坐在前排一个带着眼镜、穿着西装的中年人说:“喏,那就是鼎鼎大名的田汉先生。”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田汉正异常兴奋地瞧着台上的表演,还不住地鼓掌。这时,我心里揣摩,过去就曾听人说,田汉先生如何了不起:他致力于京剧改革有胆识。今天,面见其人,又看了在他指导下演的这台戏,果真是名不虚传。我不由得对田汉先生更加敬重,暗暗想到,如果有一天能和他合作该多好哇!

    到桂林后不久,有一天我们在国民大戏院演出,演的是改编历史剧《明末遗恨》,开场前二通鼓刚打过,管事的就走进后台说,田汉先生来看戏了。我听了这消息,开始还有些紧张,在我旁边扮装的刘筱衡看到我的神色,便转过脸来说:“亦秋,别紧张,田汉先生可不是那些专挑刺儿来扒人的,他最支持改革。你就放开来演吧!”这是刘筱衡先前与田汉接触的体会。确实,在我后来和他接触中愈加感到,田汉先生没有咬文嚼字的文人作风。

    戏散后,我刚要卸妆,这时从外面走进来平剧宣传队的人,为首的就是穿西装的田汉。他一进门,就操着带有湖南口音的普通京白话不停地向后台的人道谢:“辛苦了,辛苦了。”当他走到我面前时,刘筱衡迎上去恭敬地问候:“田先生,感谢您光临,请多多指教!”说着,他又把我介绍给田汉先生。

    我这时有说不出的高兴,连忙躬身抱起拳来说:“田先生,我演得不好,请田先生指教。”

    田汉见了我,满脸绽开了笑容,拿着一把扇子也抱起拳来爽朗地说:“久仰、久仰!你演的戏还是挺规矩的,不像有的南方演员那样的火暴。”初见田汉先生就感到他很随和,十分和蔼可亲。这初次的会面很短暂,他忙忙碌碌地只说了两句话,就带着人匆匆走出后台。想起我们第一次结识的情景,至今还是历历在目。

    鲤鱼跳龙门

    1941年,李迎春找我,并由他引荐,参加了由田汉先生领导的文艺歌剧队,从事抗日救亡宣传的演出。开始一段,我与李迎春、李雅琴合作先后演出了《群英会》、《平贵别窑》、《乌龙院》等剧目。后来,我们一起排演田汉编写的京剧《岳飞》。那时,这个剧本已经出版了,只是还没有把它搬到舞台上。在我与田汉一起排戏过程中,对他的为人处世,他的人品和工作态度及对京剧改革的思想有了进一步了解,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这个在旧社会梨园行里奔波多年的艺人,受到很大教育,渐渐懂得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应该奔着什么方向走,应该怎样做人,怎样认认真真地演戏。

    我来到以抗日救亡为宗旨的文艺歌剧队后,给我第一个突出的感觉,就是这里与旧戏班大不相同。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钩心斗角,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彼此团结得像兄弟姐妹,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像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里。特别是田汉在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他像磁石一样,把大家团结在演剧队里,我们都十分喜欢他,称他是“田老大”。值得回忆的是田汉那种炽热地投身于抗日救亡宣传,无私无畏的献身精神,使大家都敬佩他。平日里,总见他忘我地工作。每天他都是东奔西跑,搞联络、组织演出、排戏、写诗、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他精力充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困难面前他总是那样轻松愉快,他心里仿佛不知什么叫愁,什么叫烦,始终那么地乐观、豁达。虽然那时他很有名气,写写文章就能得到许多稿酬,如果细心起来也可以积攒下不少钱来;可是,他天生的重义疏财,口袋里经常是空空的。一旦他有了钱,不是倾囊帮助他人,就是交给演剧队充实大家的伙食。有时,为了给大家开伙吃饭他甚至去典当。

    记得有一天,田汉拉着女儿——玛琍(即田野),为着吃饭正打转磨呢,见了我便问:“吃饭了吗?有钱吗?”我自从进了文艺歌剧队也没了钱,还时常为大家开伙吃饭垫上些钱,便和他实话实说了。他听了笑着对我说,没钱不要紧,我口袋里也是空的,你没吃上饭就跟着我走好了。这样,田汉走在前面,我拉着玛琍跟在后面,一直向桂林街里走去。在街上好不容易他才碰到一位熟识的朋友,田先生走向前便照直说没钱吃饭,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那位朋友听了连连点头,二话没说客客气气地把我们领到一个饭馆里,总算使我们饱餐了一顿。这样的事当时许多人都经历过。

    田汉的生活是极为俭朴的,他不讲究穿,不讲究吃。那时,他住在桂林七星岩南边花桥附近的一排房子里。这儿既是他的寓所,也是排练场,有时对词排戏也在这里。一时间人来人往好是热闹,简直像个小旅馆。到这里来,有吃的大家吃,有穿的大家穿,没地方睡觉就在这里住宿。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田汉的全部衣着就是一套黑西装,一套军服,一双马靴和一件旧棉袍。他的衣服和其他人的衣服都一起挂在墙上,除了他授衔的肩章和少将军装没人穿戴之外,其余的大家任意挑选着穿。有一次田汉早晨起来,到挂衣服的地方一看,那里没给他剩下一件外衣。这时他又急着上街,没办法,只得现从屋里人的身上扒下来一件穿上,这才算救了急。即使这种情况,他却依然笑嘻嘻地没有一点怨言。

    我们那一段的生活是够艰苦的,演出挣不来钱,弄成吃了上顿没下顿,演出场次也多,可是一天忙到晚大家总是那样热乎乎的,很有朝气。所以会这样,除了抗日救亡的共同目标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田汉先生善于团结人,他的乐观的精神也感染了大家。平时,田汉常与同志们聊天,拉家常,关心群众的生活,他常常鼓励大家朝着光明看。他说的话,总是那么入情入理,使人易于接受,三言两语说得人心花怒放。他的知识渊博,古今中外,诗词歌赋、绘画书法无所不通。和田汉接触,使我学到许多知识,提高了艺术修养,也受到极大鼓舞。

    记得在一个夜色朦胧的晚上,我和孟超几个人来找田汉聊天,一个人搞来了点酒,田先生又弄来一盘蚕豆,用小锅放在炉子上煮了煮。大家围着一个烧木炭的火盆,一边传递着杯子喝酒,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田汉给我们说抗日前线的战况,又讲汪精卫无耻的历史,还讲俄国斯大林那儿的情况……田汉越说越激动,他十分感慨地说:“现在,我们是烤着不暖的火,纵论天下大事,我们都是炎黄的子孙,生长在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我们可要为中华民族争口气啊!”最后,田汉还鼓励在座的人说:“现在我们的生活虽然苦一些,但将来你们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说到这里,田先生又转过头,专指着我说:“你,你要鲤鱼跳龙门!”他的话说得那么恳切,那么炽热,我总觉得这是对我们大家的莫大希望和给我们的巨大支持力量。

    新排《岳飞》

    从参加文艺歌剧队的第一天起,就使我有一种新鲜感,不像旧戏班那样,特别是在与田汉一起排演《岳飞》的接触中,增长了我的见识,真正懂得了当一名演员和演戏的意义。

    那时,我们排演是十分紧张和辛苦的,没有上下班一说,演戏排戏的条件也极差。新排演一出戏往往是由田汉现编,一边誊写剧本,一边排练。堪为称道的是田汉现编戏的速度,真叫惊人,他总是走在我们拿本子排戏的前头,从未让我们等着他写的。有时他还来听我们设计的唱腔,帮着矫正。大家说田汉一心可以三用或四用。

    我们开始排《岳飞》这出戏时,先由他派定了角色,我演岳飞,李迎春演岳云,杨瀛洲演牛皋,洪镇(洪深之子)演杨再兴,经过二三天工夫就把全戏串下来了。

    在排我的戏时,田汉特别关照,站在身旁指点。有一场戏里,岳飞上场来就有一大段唱,开头一句倒板“立马蛇山豁壮眸”,唱得平平淡淡,没有一点气氛。田汉反复听了以后,就耐心地讲解戏词,再接下去的一段唱腔里,从词到运腔,一句一句地帮我抠。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唱词是:

    又只见洪涛滚滚流,

    白帆片片汉江口,

    芳草萋萋鹦鹉洲。

    祢正平当年骂黄祖,

    小周郎用火攻烧曹操百万貔貅,

    这几辈古人今在否?

    江上空余黄鹤搂。

    田汉坐在一条破板凳上,听我一句句唱出来,他自己用手拍着板。当他见到我唱得嗓子哑了时,才让胡琴停下。可这时,他却像入了窍一样,凑到我跟前哼一句说一句词的意思,还让我了解岳飞此时此景的心情。突然,他一时兴奋地给我高声朗诵了苏东坡的词,《赤壁怀古》一段:

    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

    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他背诵如流水,琅琅有声。经他这一番朗诵,使我对岳飞的理想和抱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当我们排演岳飞从鄂州到武胜关,见到自己从军时路过的一座古庙,岳飞曾经在庙墙上题过诗的情节,岳飞唱:

    看罢了当年纵笔书,

    烟尘满壁字模糊。

    这一片雄心虽未吐,

    且喜今吾似故吾。

    耳听得疏林响暮鼓,

    准备明朝把贼屠。

    这一场戏,我们设计岳飞站的位置和身段时,是让他侧身对着残墙断壁,观众只见到半个脸儿。田先生看了,便和我商量,改成面对观众,岳飞眼前的观众方向就是墙,他说这样使人物有个整体的表现,观众能够一目了然。我听了有些顾虑,觉得这么一来,造型是否真实,道具也用不上了。田汉见我有些踌躇,就耐心给我讲艺术的戏剧立体感、舞台调度、艺术的真善美等见解。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通了,这一实践,果然效果很好,不由我暗暗敬佩他在艺术上的真知灼见和不拘泥于程式的改革精神。

    此外,岳飞的这段唱词,都用的是吹腔,我唱时怎么也上不去,与笛子老合不到一起。而且越唱越差劲儿,眼看这出戏就要上演了,如何是好呢?田先生见了这情景也很着急,憋了半天他才说了话:“把吹笛子的人找来一起商量,问能不能把调门降一降。”开始,吹笛子的人不肯改,说要按照笛子走。后来,经田汉的死说活说终于使吹笛子的人同意试试,果然这么两下一凑合就唱得顺当了,大家高高兴兴。等吹笛子的人走了以后,田汉跟我小声说:“人不能太死板了,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呀!”他这么一说可逗得我笑了好一阵。

    《岳飞》正式演出前,还在桂林高升戏院进行了彩排。那天,田汉先生请来各界友好人士和报社记者看戏。他从进了戏院,就台前台后忙个不停。当我扮好装,扎上靠快要上场时,走到台帘前,透过帘缝儿一眼便看到田先生正站在场面上,一手拎着大锣,一手抡着锣锤,正起劲儿地敲着,可谓聚精会神,锣音也垫得严丝合缝。我看到田汉这么起劲,精神振奋,自己第一次演岳飞的胆怯心情,也就一扫而光了。

    《岳飞》上演后,小有轰动,队员精神焕发,田汉也很高兴。每次出外演出,慰劳抗战军队,他都跟着。有一次,我们去西南行营演出(那时李济深任西南行营主任),田先生还邀请了欧阳予倩来看戏。只见他在台下陪着欧阳予倩,还不止一次地征求意见,当听到称赞的话时,立即跑到后台告诉我们。

    又有一次我们文艺歌剧队到离桂林城里十几里路的“汉民中学”演戏。开演前,田汉走到台前给青年学生讲话,主要意思是,希望青年学生树立民族观,他还揭露汪精卫说:“汪精卫这个人,没有一点灵魂……”讲话不长,却博得台下阵阵掌声。

    那天演完戏已是深夜一点多了,队员们集合起来,得步行十里路才能回到住处休息。一路上,我们三三两两并肩走着,队伍前面还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子,上边挑着一盏汽灯照明。当时,我演完戏浑身乏得没了劲儿,走起路来东摇西晃,多亏一位青年搀着我。但田汉走起路来却精神抖擞,忽前忽后,四处照应。他走到我跟前关切地说:“亦秋,你身体可不够棒呀!哎,早知道你身体这个样子,咱就不这么唱了!可你看群众的抗战情绪多高涨!”他这一说我也十分感动,忙说:“我还得多练练,习惯就好了……”心里想到,还真要向田汉先生看齐。

    别山会义演《双忠记》

    一天,田汉兴致勃勃地走进屋子,见了我们便问:“有没有钱?”说后嫣然一笑。

    我们见他这副神态便也会意地笑开来,知道一定是他写的文章换来了钱,他兜里不空了。这时,我便对众人说:“喂,诸位知道吗?今天田先生可是财星高照,请咱们吃面去!”经我这么一说,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了一阵,最后一致要求田先生带着大伙儿去城里吃凉面。田先生看到这个场面乐得合不上嘴,没说二话转身往外走。我们一个个眨眨眼习惯地紧跟后面,这样一拉一帮人,到桂林街上吃凉面去了。

    这天,气候比较冷,田先生胳膊上还搭着一件薄大衣,边走边指指划划,大讲桂林的几处好风光。当我们刚走进桂林城里,在迎面街头的一扇大墙上,贴着一张大“海报”,十分醒目,下面聚着许多人。我们走近海报前细细观看,海报的内容是为了纪念明末以身殉国的烈士张别山,由李济深、巨赞等名流人士牵头组织别山会。张别山号同敞,他是明末忠臣瞿式耜的学生(注),后来与瞿一起在桂林殉难。

    田汉站在海报前一目扫过,便对我讲:“亦秋,咱们给别山会演个新戏好不好?”

    我随口说:“好哇!那就等您编剧本了!”

    自从那次随便交谈后,田汉还真的与李济深先生组织的别山会商妥,要给他们演个新戏。

    再有一次,我和田先生一起到月牙山躲空袭警报,只见他手里捧着一大厚本明史,在昏暗的防空洞里,借着一点亮光仔细翻阅。要不是我提醒他,解除警报的笛声响过了,他还待在洞里看书呢!

    事隔多日,一天,下午两点多,他突然派来一个学生捎信叫我去,说田先生有急事找我,要我马上去。我一听这么紧急,就立即跟在后面去见田汉。

    刚进门,田先生便对我说:“唉!上次和你讲的,演个新戏,今天晚上就上!”

    我听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十分惊讶地问:“演什么新戏呀?”

    田汉马上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和你讲了?给别山会演个《双忠记》。”

    我问:“《双忠记》?那谁演呢?”

    田先生说:“你主演,我已经通知西南行营了!”

    我连忙说:“田先生别开玩笑了,这比不了演旧戏。新戏得一场一场地排。那我可演不了,要演您演,我帮着排戏还可以。”

    这时,田先生不由我说,执意让我现排现演,像哄小孩似的说:“就你,就你,没你还不行……”说后,他又叫来李迎春几个人进了屋,田先生三言两语就让大家开排新戏《双忠记》了。让我演瞿式耜,李迎春演张别山。

    先是他拿起稿子给我们念,说剧情,讲得慷慨激昂,等我凑上前一看,原来他手里的稿子才写到第二场。这时,我就问:田先生,你编完了吗?

    他赶忙说:“编完了,在脑子里还存着几场,那你们先排着,我把后面的戏写出,咱们编、排两不误……”说后,他欣然走进里屋去了,把我们撂在外面。这一下我没辙了,只好和李迎春几个人商量着串戏。

    一会儿,我们总算把他写的第一场拉下来了。在第二场戏里,田先生写了一段很长的【二六】唱词,我怎么也记不住,就去找田先生请他改改词,进屋一看,田先生手里拿着几张稿纸正在屋里来回走着。一见我进去就将稿子塞进我手里,说:“给你三场的稿子……”

    我接到稿子内心一惊,万没想到田先生编戏这么神速,我二话没说就退出来。可是竟把改词的事忘了,刚要往回走,一想算了吧!别再打搅田先生了,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

    下午五点多,前三场戏将近排完,这当儿田汉也从屋里走出来,把最后一场戏的底稿交出来了,又说,瞿式耜给张别山赠了一首诗,亦秋,你看是当场写?还是事先写?

    我回答说,您的字漂亮,现在就手写下来吧!

    田汉笑盈盈地叫着拿笔拿纸,大家争着看田汉写字。

    过了一会儿,待他写完字我凑上前俏皮地说:“田先生您的字写得潇洒飘逸,可您写戏词一句那么长,叫我记不住。在台上我要实在唱不出来,我可就‘念英文’啦!”

    田汉乐呵呵地说:“行哟!平(京)剧念上了英文,那就成了世界剧了!”

    在文艺歌剧队时,我们经常开玩笑,为着热闹一番。别看嘴上逗哏,但做起工作来,却是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

    就这样,我们经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双忠记》就一气排出来了。

    当天晚上我们演出《双忠记》,前面垫了两出小戏,田先生邀请了“别山会”的人和许多朋友来看戏,戏演得很有气势。

    演出结束时,田汉走进后台,见了我们哈哈大笑,嘴里不住地说:“大家辛苦,你们演得还真有点烈士的风格!”

    又有一次,在桂林的桂剧、湘剧、平(京)剧联合演出,地点在广西剧场。上演的戏是桂剧谢玉君的《芦花河》、湘剧吴绍芝的《打猎回书》一折,最后是我们的《双忠记》。

    这次,田汉请来洪深看戏,事先他还加了一段戏,是孔有德见瞿式耜(内容是孔来劝降清兵),演起来还真有戏,特别是戏文里,田先生又精心加写了瞿式耜的一大段念白。我练了一个下午才算弄下来。

    晚上演出时,我在台上刚念完这一大段白口,立刻听到坐在台下的洪深激情满怀,扬起喉咙,喊出一声洪亮的声音“好”!

    喊的这一“好”声,使我一惊,不知出了什么事,当我见到洪镇时就问,你爸爸喊什么呢?

    他回答说:他是为田先生写的好台词喊好啦!

    这一下,更使我体会到田汉写戏的功力。这种功力是他写的剧本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魅力之所在。

    一盘辣牛肉干

    还记得有一天,我到桂林街头去散步,顺便买些牙膏、肥皂等类的东西,一进街头,就看到许多人抢着买报。

    卖报的大声吆喝:“特大新闻!快来买报哟!有关陈嘉庚的消息!”这下也把我吸引过去了,于是挤进人群买了一张报。我赶忙打开报纸,看到一条显眼的新闻,大字标题是“陈嘉庚是汉奸”!我看了大吃一惊。因为那时在我心目中,陈嘉庚是一位了不起的华侨富商,他很爱国,在南洋一带积极组织募捐,支援抗日救国。我很纳闷,怎么一下变成了汉奸呢?我不明白,就拿着报纸去找田汉。

    田汉看到这条消息时勃然大怒,瞪起眼睛大声说,你是不懂政治!不懂政治呀!

    他这么一说,更使我莫名其妙,只得听着。过了好一会儿,他静下心拍着我肩膀说:“亦秋,这可是骗人的,要把眼睛擦亮呀!”接着他又详细地介绍了陈嘉庚的人品,说前不久陈先生在国民政府参政会上,痛斥孔祥熙假抗日大发国难财的罪恶,从而刺痛了孔氏,因此孔系报纸就造谣中伤……

    经田汉先生这么一介绍,我才恍然大悟,也使我大长见识。事后不久,果然在昆明爆发了反孔的大游行,使我对孔家有了更清楚的认识,也愈益感到田汉政治见解的敏锐。和他结识,受益匪浅。

    后来,六战区把歌剧队的人要了去,准备组织个京剧团。我便征询田先生是去还是不去。田汉说,不要参加,因此我就决计回江西演戏了。

    离别桂林的那一天,我买的是晚七点的火车票,下午就到街上转转。可巧,我路过三明戏院时,见到他的学生,那学生说:“田先生正在找你呢!”他的话音刚落,只见田汉和几个人向我赶来,其中有孟超。田先生见了我就说,走,走,咱们去看画展。他不由分说,就拉着我去沈逸千画展室。等看完画展,田先生还是拉着我不让走,正赶上沈逸千请田汉、孟超吃饭,这么三拉两扯就来到一家饭馆里。他们坐下来,点了几个菜就开始谈画的事,我坐在一旁左看表右看表,心里惦记着上火车的时间。等田汉知道我上火车的时间,他才和我说上话,他问:“怎么,你今天就走,有什么要讲的或要办的?”话没说多久,跑堂的端上来一盘辣牛肉干,田汉不等主人发话,找来一张报纸,把这一盘辣牛肉干倒在纸上,随口说:“你路上带着吃,湖南的辣牛肉干满有味道!”

    这时孟超说:“亦秋,我听说江西那边还是挺沉闷的,有志兄去就好了。”

    这一分手,直到北京解放新中国成立的时候,我们才重逢。见面时,我的第一句话就提起那盘辣牛肉干来,三个人笑作一团。

    1943年,我在江西排演了欧阳予倩的《潘金莲》,还参加了戏剧改革的工作。其间,田汉虽在遥远的西南,却一直非常关心我,他先后给我写来二十几封信,孟超托他内弟凌思复带给我一本他的杂文集和田汉的问候。可惜,经过十年动乱,田汉的大部分来信都毁掉了,幸存下几页残片。前不久,田汉的三弟田洪看见便借去用。有的信的内容我还记得清楚,其中一封信上说:

    “亦秋兄,此间报载,我兄在江西搞戏改委员会,我和孟超听了都很高兴……”

    还有一封信上说:“此间盛传,我兄在江西已然去世了,在抗战中牺牲的人士中,几乎又加进我兄的名字……”

    现在想起这些信,真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些许文字也正是反映田汉始终那样热情地关怀同志,鼓励大家进步,也是他乐观的人生观的真实写照!想起这些,真是催人落泪。

    (黄新树 整理1983年5月19日)

    注:瞿式耜(1590-1650),明朝大臣,常熟人。1646年清兵破汀州,唐王被俘,他与丁魁楚等拥立桂王于肇庆。1647年清兵破肇庆,逼梧州,丁魁楚、吕大器等皆遁,唯他跟从桂王趋桂林。清兵围桂林,他身立矢石中,与士卒同甘苦,战守达三月,人无叛志。后清兵破桂林,他以身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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