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又在一旁听着。和上次一样,他们还是为“善”、“恶”、“死亡”等词语感到困惑,想通过推理获得这些词语的意义;当然,他们是做不到的。亚当说,“来吧,也许我们能找到撒旦。他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于是,我走上前去,眼睛还在盯着夏娃,欣赏着她。我对她说,“甜美的小东西啊,你以前没有见过我,但我见过你。我见过所有的动物,但没有哪个能比得上你的美丽。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脸、你皮肤的色泽、你的体态、你优雅修长的白色四肢——都那么美丽、可爱、完美。”
这话让她开心,她上上下下看看自己,伸出一只手、一只脚来欣赏着;然后她天真地说,“这么美丽,可真是令人高兴的事。还有亚当——他也一样。”
她让他转过身,又把他转来转去,炫耀他的美,那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真的自豪。他呢——他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并感到由衷的高兴。他说,“如果我头上有花,那还要更好呢。”
夏娃说,“真的——等会你看吧。”她像只蝴蝶一样跑来跑去摘花,一眨眼的工夫便将花茎系在一起,变成一个流光溢彩的花环,放在他头上,然后踮着脚尖,灵巧的手指这儿拍一下、那儿拍一下,每拍一下,花环的形状就变得更好看、更雅致,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其中必定隐藏着某条法则,虽然这精巧的艺术、这神秘的技法,是她一个人知悉的谜,别人是无法学会的。最后,她终于满意了,高兴地拍起手来,又踮起脚,亲了他一下——他呢,总体上看起来真是俊美绝伦,绝不亚于我以前见过的模样。
现在,回到手头的问题上来吧。那些词语的意义——我该告诉她吗?
当然,没有谁比我更愿意说了,可是该怎么说呢?我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她理解,我也是这么对她说的。我说,“我可以尝试一下,但恐怕没什么用处。比如说——什么是痛苦?”
“痛苦?我不知道。”
“当然啦。你怎么会知道?你的世界里没有痛苦;痛苦对你来说是不可能的;你从未经历过身体上的痛苦。将此归纳成一个方程式、一条原理,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我们能得到什么?”
“如下:事物若外在于我们的轨道——外在于我们所在之世界,即我们为体质及工具所限,无法看到、感觉到或以其他方式体验到,则该事物无法通过语言描述为我们理解。你看,这一切都给你归纳好了。这是原理,是箴言,是法则。现在,你明白了吗?”
这温柔的动物露出迷茫的神色,结果呢,只说出了这么一句没意义的话:“什么是箴言?”
她没抓住要点。她当然抓不住。但是,她的努力对我来说就是成功,因为这生动地证明了我一直所说的真理。就目前来看,箴言是她经验世界之外的东西,因此,对她而言没有意义。我不理会她的问题,继续说道:“什么是畏惧?”
“畏惧?我不知道。”
“意料之中。你怎么能知道呢?你以前没有感受过,你无法感受,因为它不属于你的世界。就算用十万个词,我也不能让你理解畏惧是什么。那我怎么能向你解释呢?你以前从没见过,在你的世界中,它完全是另类,依我看,要想你了解这个词的意义,是不可能的。一定程度上,它是一种睡眠——”
“噢,这我知道!”
“可是,我说过,它只是一定程度上像睡眠。它可不仅仅是睡眠。”
“睡眠很舒服啊,睡眠很好!”
“可死亡是漫长的睡眠——非常漫长。”
“噢,那就更好啦!所以,我认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好啦。”
我心里想,“可怜的孩子,有一天你也许会知道,你刚才说的是多么无奈的真相;有一天,你伤心欲绝,你会说,‘到我这儿来吧,啊,同情众生的死亡!把我沉浸在那仁慈的遗忘之中,啊,悲伤者的避难所,遭人遗弃者、走投无路者的朋友!’”然后我说道,“可这种睡眠是永恒的。”
这个词超出了她的能力。这也是意料之中。
“永恒。什么是永恒?”
“啊,这也在你的世界之外,目前还是这样。没办法让你理解这个词。”
这种情况是没有办法的。词语若指代她经验之外的东西,对她来说就是外语,没有意义。她就像个小婴儿,母亲对她说,“不要把手指放在蜡烛火苗上,会烫着你的。”烫,对婴儿来说,是个外语词汇,在切身经验揭示其意义之前,这个词对她来说没什么可怕的。妈妈讲这话没有必要,婴儿还是傻兮兮、乐滋滋地把手伸到那漂亮的火苗上——就这一次。心里思考过这些问题以后,我又对她说,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理解“永恒”这个词的意义。
她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大脑像台没有磨损的机器一样,翻动着这些复杂的问题;随后,她丢开这个谜,换了个新的话题,说道:“好吧,还有其他词语呢。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
“这又是个困难。同样,这些也都在你的世界之外;它们只存在于道德王国之内。你没有道德。”
“什么是道德?”
“一个法律系统,能区分对和错,区分好的道德和坏的道德。对你来说,这些东西是不存在的。我说不清楚;你也不会理解。”
“可是,试一下吧。”
“好吧,服从法定权威就是一条道德法则。假设亚当禁止你把你的孩子放进河里,丢在那儿过夜——你还会把孩子放到那儿吗?”
她的回答简单、真诚。“为什么呢,会啊,如果我愿意的话?”
“这就是了,和我刚才说的一样——你是不可能进一步了解的;你不知道责任、命令、服从;这些对你没有意义。在目前的状态下,你不可能为你的任何言行、思想负责,你绝不会犯错误,因为你和其他动物一样,没有对和错的观念。你和其他动物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无论你做什么,无论其他动物做什么,都是正确的、清白的。这是一种神圣的状态,是天堂和尘世间能够达到的最高贵、最纯洁的状态。这是天使的馈赠。天使们绝对纯洁、清白,因为不能区分对与错,所以一切行为都是无可指摘的。不知道如何区分对错的人,是不可能做错的。”
“那么知道了是件好事吗?”
“当然不是啦!天使们如果知道了,他们身上一切神圣的、天使般的东西,就都没啦,这知识会让他们无限堕落、万劫不复。”
“有能够区分对错的人吗?”
“在……嗯……在天堂里是没有的。”
“这种知识是怎么来的呢?”
“道德感。”
“道德感是什么?”
“嗯——没有关系。你没有它,应该庆幸。”
“为什么?”
“因为那是堕落,是灾难。没有它,人是不会犯错的;有了它,人就会犯错。因此,它只有一个作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那就是教人怎么犯错。它不会教别的事情——什么也教不了。它就是错误的创造者,道德感催生了错误,在此之前错误是不存在的。”
“怎么能获得道德感呢?”
“吃这棵树上的果实就可以了。可你为什么想要知道呢?你想要获得道德感吗?”
她转过头,一脸渴望地看着亚当。
“你想要吗?”
他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只是说,“我无所谓。你们谈的这些,我都不明白,但是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吃吧,我看也没什么不好。”
无知的、可怜的东西,克制的要求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还都是孩子,不明白没有尝试过的东西,抽象词语若代表他们狭小世界与狭隘经验以外的事物,他们也就无法理解。夏娃伸手摘了个苹果!——啊,别了,伊甸园!别了,伊甸园里清白的快乐!来吧,贫穷与痛苦;来吧,饥饿、寒冷与心碎;丧亲之痛、眼泪与羞愧、嫉妒、争斗,来吧;还有怨恨与侮辱,衰老、疲惫与悔恨;最后走投无路,祈求在死亡中解脱,死后地狱之门洞开也顾不得了!
她尝了——那果子从她手里跌落下来。
那是令人同情的一幕。她似乎刚从睡梦中缓缓醒来、神思恍惚。她一只手将那瀑布般的金色头发捋在脑后,眼神迷茫地盯着我,然后又盯着亚当;接着她的眼神落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那脸颊上慢慢显出绯红,她突然奔到一片灌木的后面,站在那儿一边哭泣,一边说道,“哎呀,我的端庄得体可是毁啦——我这与人无害的模样,已经成了我的羞辱!”她痛苦地呻吟着、嘟囔着,低下头去,说道:“我沉沦了——我堕落了,噢,我坠入了深渊,再也无法上来啦。”
亚当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他惊诧疑惑、如在梦中,因为他不明白发生的事情,目前这还在他的世界之外,对一个没有道德感的人来说,她说的那些话没有意义。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呢:夏娃自己并不知道,她一百岁的年纪渐渐显露,夺走了她眼中那天堂般的光彩,消退了她年轻肌肤的红润,染白了她的头发,在她嘴巴和眼睛周围刻上了浅浅的皱纹,她的身形缩小了,皮肤上那绸缎般的光泽也黯淡了下去。
这一切,这美丽的少年都看在眼里:接着,他忠诚而勇敢地拿起苹果,尝了一口,什么也没说。
于是,他也发生了变化。后来,他为两人采摘树枝,遮住赤裸的身体,然后他们转身上路了,两人手拉着手,因为年龄的缘故而佝偻着背,就这样从视野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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