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秋天,当时我在刘少奇同志家乡安湖塘乡当农会主席。一天,少奇同志在大学读书的侄孙刘正山从北京回来,带来少奇同志的口信说:成立了新中国,进了北京城,和劳动群众隔远了,不像战争年月那样亲近。这几年,下面来信也好,汇报也好,一讲起农村形势,就是“好、好、好”。过去那么穷困的日子,好像一步登天变成“天堂”了,这不切合实际。作为领导人,不能全面掌握下情,听不到群众的真正呼声,肯定是要吃苦头、走弯路、打败仗的。所以,少奇同志希望我们选派几位老实的、有经验的、敢讲真话的老农到北京去,当面向少奇同志谈谈心……
这桩大喜事,很快传遍家家户户,人人都乐得合不上嘴。经过认真商量,选派了成敬常、黄端生、齐海湘、刘永武四个人,代表全乡农民进京汇报。我当时也真想把心里话细细地向少奇同志汇报汇报。可是,一来乡里农活、工作脱不开身;二来我刚20多岁,离“老农”还差一大截,去不了。心里装着的许多事,怎么报告给少奇同志呢?特别是那会儿,生产底子薄,种子、农具都遇到不少困难。我琢磨:田,铁板钉钉,就那么多,可是人口,却在不断增加。总不能一个心眼儿拴在一棵树上哇!这儿地下煤炭挺多,少奇同志的家,就在炭子冲,如果农村也能组织点人力,开矿采煤,赚些钱来发展生产,改善大家生活,岂不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吗?我决心给少奇同志写信说说我的想法。我只读过半年书,要给党和国家的高级领导人写信,不是件简单事,比起开几亩山荒,要费劲得多!但是说来也怪,这次一拿起笔,要说的话,就像天上的行云、地上的流水一般,越写越多,密密麻麻整整写了六大篇。第二天,我把信交给了成敬常,千叮咛,万托付,要他一定亲手送给少奇同志。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正在田里做活,忽然有人急三火四地跑来,离挺远就扯着嗓子朝我说道:“快,快,北京来信了,是写给你王升平的!”
听到这话,我愣住了,我在北京一无亲,二无故,谁会给我来信?
正迟疑呢,成敬常已把信递到我手上。果然不错,长条大信封上,用毛笔端端正正写着我的名字。急忙拆开一看,啊,原来是刘少奇同志写来的回信,这可是我连做梦也没敢想的呀!本来嘛,他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一天到晚有多少大事要想、要办,哪有时间亲自回信,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刘少奇同志确实回了信,而且是亲笔写的,整整三张纸!我和乡亲们一字字、一句句,读了一遍又一遍,谁个心里不是热乎乎的,谁个眼窝不是挂满了泪珠……
多少年来,我一直像爱惜自己眼睛一样,珍藏着这封信。不管是遇到了困难,还是取得了成绩,或者逢年过节,常常拿出来看一看,读一读。后来,就送到了旧居陈列室陈列,让更多的人都能从少奇同志的信中受到教育。可是1966年,一场灾难降临,这封信也没能幸免,硬是被毁了……
信,他们可以撕个粉碎,可以烧成灰烬,但是早就刻在人们心中的每个字、每句话,却是任何人、任何力量也无法撕毁的呀!喏,至今我还能把这封信原原本本背诵出来:
来信我已收到。谢谢你反映了农村许多真实情况。今后希望你们每年有一次至两次来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隐藏,不要夸大。
关于开采清溪煤矿,我责转工业部和省酌情办理。信中提到很多问题,我不能一一解答。可见你的文化能够表达你的意思。今后希望你们不断写信,告诉我实际情况。
从此,乡亲们都说我当上少奇同志的农民通讯员了。
1961年“五一”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早上,我在食堂喝了碗米星难见的菜汤,来到塘边钓黄鳝。忽然,乡领导陪着省公安厅的干部来到跟前,要我去见首长。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脑袋立刻“轰”地一下,心里不住嘀咕:公安厅的干部亲自来找我,看来十有七八要进“班房”了……我耷拉着脑袋,一面跟着他们走着,一面没边没沿地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炭子冲。这时,忽见一位首长向我走来,后边还有位个子高高的女同志。没等我开口,他先打起招呼来:“你是王升平吧?”这个万万没想到的情况,使我惊奇地睁大两眼,回答说:“是啊,我是王升平。”对方似乎猜出我的心理,摘下蓝布帽子,又问:“王升平同志,你认识我吗?”我一看到那满头白发,和蔼慈祥的脸,立刻想起和家里挂的那张彩像一模一样,我高兴得赶忙跑了上去,深深地鞠了个躬,“刘主席,是您,您老人家回来了!您好吧!”
“你也好吧!”少奇同志一边答话,一边伸出手来。这时,我才想到自己赤着两只脚,系着个破围腰,戴了顶烂帽子,手上泥泥水水,怎么好和首长握手呢?少奇同志看出我为难的样子,哈哈笑着,紧紧地握住我这双长着厚茧、树皮一样的粗手。不知怎么的,我心里一热,眼泪就像开了闸似的,“哗哗”淌了出来……
“请到屋里坐。”少奇同志摆手让我头里走。我怎么好意思走在少奇同志前面呢?说:“请刘主席走前头。”少奇同志不依。王光美同志说:“小王,你是刘主席请来的客人,你就走前头吧!”我只好听从了。
来到屋里,少奇同志和我谈起家常,问我多大年纪,读了几年书,我都回答了。他老人家又问:“都做过什么事?”
“在娘怀里,就跟着讨米。8岁时读了半年书,实在念不起,十二三岁便开始给窑主背煤。”
“你出身很苦喽,父亲叫什么名字?”
他听说我父亲叫王春华,做了36年长工,就问:
“噢,王春华,是不是也在守自冲做过?”
谈到工作,少奇同志问我:“你为啥犯了错误?”
“没听党的话,没听毛主席的话。”
少奇同志听了说:“我看还要加一条,没听群众的话。你把安湖塘的好田改成鱼塘,搞那么大,费了那么多的工,也不养鱼,群众当然有意见。当干部的,什么事都要和群众商量,不能唱独角戏。百斤担子,十个人挑就很轻,一个人挑就很累嘛!我在东湖塘公社看了个‘万头猪场’,进去一看,连百头都不足,虚报浮夸害死人哩。农村日子过得这么糟,你怎么也不来信呢?”
“写了呀,每年都是一两封,先后给刘主席写了七封信。”
“可我只收到你四封信啊,近一二年没见到你的信了。说说看,那几封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于是,我把后几封信的内容讲了一遍。少奇同志认真听着,王光美同志不停地记着。
从早上一直聊到中午,谈了三个多小时。炊事员催吃饭,我起身要走,少奇同志和王光美同志无论如何也不让,要我一块吃。
我们三人边吃,边谈,像在家里一样随便。少奇同志晓得我对自己的“错误”还想不通,不愿再干那“吃力不讨好”的干部,就语重心长地说:“干部是社员的勤务员,不是社员的老子,应该好好为社员办事,社员会感激你的。”
吃过饭,我考虑他老人家很忙,中午也该歇一歇,就起身告辞。少奇同志紧紧握着我的手,嘱咐道:“今后还希望你每年给我写一两封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把农村情况如实告诉我。如果信寄不到,你可以直接到北京来。为了群众的事到北京来,路费归我负担。”
第二天一早,明光光的太阳刚刚露出红脸,山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格外欢畅。我正在屋里高高兴兴地烧饭,忽然身后传来了亲切熟悉的声音:“王升平,食堂停办了没有?”我立即站起转身一看,是少奇同志。我高兴地报告说:“嗯,停了。刘主席!昨天连夜开会,一说刘主席支持解散食堂,用不着动员,没一个有意见的。许多人流着眼泪,不住地鼓着掌,都说刘主席是我们泥巴腿的贴心人,事事都想到我们心上。”少奇同志听后,说:“实事求是嘛,错了就改。”少奇同志看我是用装盐的陶罐烧饭,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唉,解放12年了,群众过日子连个锅子都没有。”又朝屋子四周仔细看了看,转了转,痛心地问道:“屋里怎么没得东西?”我连忙解释说:“这两年,‘五风’刮得凶,一会儿要拆房扒墙,一会儿要行动军事化,没多久,我已经搬了八次家。东西再多,也经不起这么闹啊!”
少奇同志若有所思地走到门口,指着对面旧居,诚恳地说:“纪念馆不要办了,把我家的房子,全部腾给乡亲们住。屋子里闲着的那堆木板,都拿去给乡亲们做门窗。王升平,你先带个头搬进去。至少可以住上10年、20年,等你们有了房子,房子比这个好了,你们愿意搬再搬。”
从我屋里出来,少奇同志又到了成敬常家。1953年进京汇报时,刘主席见过他。不到10年,这个虚岁还不满50的中年汉子,脸色蜡黄,又干又瘦,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头一样。他正在用陶罐煮野菜,连个油星都没有。少奇同志握着他的手,沉痛地说:“将近40年没回家了,很想回来看看。回来了,看到乡亲们生活很苦,我们工作没做好,对不起你们,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王升平这件事办得好吧?”
“那可是好!食堂一散,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啊!”
“王升平是个好同志,有些错误不能全怪他,是中央提倡的,像大办食堂、大办水利、大办万头猪场……中央有错误,要向群众承认这个错误。人没有不犯错误的。乡亲们饿了一年,苦了一年,这个教训很深。事不过三嘛,吃了一次苦头,再吃第二次还可以,第三次就不行了!”
说罢,少奇同志提出和大家照个相,送给成敬常一包糖粒子,让他养好身体,还笑着批评他没完成任务,这几年没有写信反映情况。
不知啥时候,群众围了很多。在一片这些年来很少听到的欢声笑语中,少奇同志和王光美同志,依依不舍地和大家挥手告别,沿着弯弯曲曲的泥土小路,绕过池塘,越过山坡,朝赵家冲走去……
(王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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