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如是我闻-相望盈盈,何繇披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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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如是道:“可吴同知说卷宗上记录没有发现徐望尸身上有财物啊?”张岱道:“这一定是松江府当差的发现财物后隐瞒不报,然后偷偷分了。他们又不知道徐望是锦衣卫密探,只以为他是个普通人,反正人也死了,卷宗又不会对外公开,没人能指证他们私分死人财物。”既然有确实物证,那么柳如是之前称狮峰不过临时起意、想偷取死人身上财物便不能成立。其实无论从哪方面而言,狮峰的杀人嫌疑都要排在首位。无论是时间,还是行走路线,均与徐望命案高度吻合。但因[1]中国古代服装没有口袋,从周代到清代都是如此,古人随身带的东西一般放在袖子里或怀中,但容易失落,此即遗帕坠扇之类情节常见于古代文学作品的原因。相对可靠的藏物之处是顺袋,即一种弧形荷包,状如茄子,故又称“茄袋”。

    他没有杀人动机,徐望又武艺了得,不可能被人悄无声息地一刀杀死,力地支持他摆脱嫌疑。如此两相矛盾,实难以还原当时场景。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狮峰从徐望身上取走了锦衣卫腰牌。姑且不论么做的动机,他回船后,又将腰牌交给了景大,这样才能解释后来为么腰牌在景大身上。锦衣卫淫威不亚于东厂,令人闻名色变,狮峰出某种目的,取了徐望的锦衣卫腰牌,已是非常人之举,而景大居然对处之泰然,可谓骇人听闻了。从后面发生的种种事件来看,白面和其两名徒弟也应该知道此事,甚至在狮峰被郑芝虎手下捉住后想到用锦卫腰牌陷害郑氏的法子。而今进一步铤而走险,干脆绑架了林雪,以使郑芝虎就范。

    到底是什么缘故,促使一向安分守己的白面师徒五人突然变得如此狂呢?如果说狮峰跟郑芝龙有血海深仇,那么他离开宝颜堂时,还不道郑芝龙到了松江,郑氏大船停靠在青浦渡口也是后来之事,他为什要取走徐望的锦衣卫腰牌呢?难道真的是他杀了徐望?他跟徐望,还郑芝虎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恨?

    一时千头万绪,总也理不清楚。

    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婉声唱道:“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依依素影,何处飞来?”张岱本人精通音律,曾自比三国名将周瑜,一听便道:“这是元人倪的小令,依《人月圆》曲调[1]。”

    [1]曲调的创制要根据一定的宫调来定声律,《人月圆》是曲调,依《黄钟》宫调。中国古代音调式分七音、十二律。所谓七音是宫、商、角、徵、羽、变徵、变宫,相当于现代音乐中的1、2、、5、6、7七个音符。十二律是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射、应钟,相当于现代音乐中的A、A’,B、B‘,C、C’,D、D‘,E、E’,F、F‘等十二个音,每个音名代表一定的音高。七音与十二律相配,就构成十二宫、七十二调,共八十四宫调。而际上运用并没有这么多,隋唐时只用二十八宫调,末代只用十九宫调,散曲仅用十二宫调,即黄、正宫、中吕、南吕、仙吕、大石调、小石调、双调、商调、越调、商角调、般涉调。宫调的作在于确定主音和限定管色高低。管色即音律。主音的不同,管色的高低,表现出雄壮、凄婉、欢等不同的情调,即所谓“声调”。按照古人的说法,仙吕宫清新绵邈,南吕宫感叹伤悲,中吕宫下闪赚,黄钟宫富贵缠绵,正宫惆怅雄壮,双调健捷激袅,商调凄怆怨慕。

    罗吉甫道:“而今冬至在即,唱一曲《黄钟》,倒也应景[1]。”张岱道:“咦,罗兄原来也是个行家。”

    罗吉甫道:“哪里,班门弄斧,倒是叫张兄见笑了。听说倪瓒浪迹九峰三泖二十年,他的散曲在云间极是流行。”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子,无锡人氏,是元末明初著名奇士。他出身富贵,却因对现实世界悲观,主动放弃田园产业,不隐也不仕,长年过着漫游江湖的生活。曾画松江九峰,近景画的是天马山,山上有杂树数株,树下有几块顽石,山脚有草亭一座、茅屋二间。中景为一条溪流,细水潺潺;远景为佘山、辰山诸峰。近、远景之间留有大片空白,以示淼淼湖波、明朗天宇。画面静谧恬淡,境界旷远,此种幽淡格调,前所未有。唯画面阒无一人。有人不解地问道:“怎么画中无人?”倪瓒反问道:“如今世界上哪里有人?”足见其消极人生态度。

    张岱道:“不错,倪瓒的许多散曲都是在云间创作。他在《竹枝词序》中说:’余尝暮春登濒湖诸山而眺览,见其浦溆沿洄,云气出没,慨然有感于其中,欲托之音调以申其悲叹。‘不过黄钟宫调缠绵悱恻,不适合这类怀古思乡的悲苦小令,该依商调才是。”

    又听见那女音唱道:“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销魂。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却是另一支《人月圆》,亦是倪瓒所作。

    张岱和罗吉甫议论着音律,柳如是却留意听两支曲子词,只觉得歌词沉郁悲壮、蕴藉风流、余味不尽。尤其是“孤篷听雨,灯火江村”一句,仿若自己的写照--她曾不止一次地独伫船篷,倾听风雨之声,于深夜中怅望灯火明灭的江村。不由得又有些惘然起来。

    她满腹心事,举筷吃了一小碗饭,便觉得腹中鼓胀,遂起身来到后[1]古代为了预测节气,将苇膜烧成灰,放在律管内,到某一节气,相应律管内的灰就会自行飞出。黄钟律和冬至相应,时在十一月(旧历)。《淮南子·天文训》:“日行一度,十五日为一节,以生二十四时之变。斗指子则冬至,音比黄钟。”东汉高诱注:“黄钟,十一月也。钟者,聚也,阳气聚于黄泉之下也。”东汉蔡邕《独断》:“周以十一月为正,八寸为尺,律中黄钟,言阳气踵黄泉而出,故以为正也。”

    茅厕。如厕出来,矮墙边忽窜出一人,将她抱住,拖到一边。还待惊,嘴唇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张岱和罗吉甫在饮食店中饮酒进食,三巡酒毕,仍不见柳如是回来。

    吉甫起了疑心,起身往后院寻了一圈,回来告道:“隐娘人不见了。”张岱立即起身。二人又前后寻了一遍,向店家及路人打听,然此处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极多,竟没人见到柳如是经过。

    罗吉甫道:“隐娘是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不可能没人留意到。饮食店上就是渡口,她多半是乘船离开了。”

    张岱道:“隐娘不会无缘无故地不辞而别,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顿了,又道:“该不会是白面师徒绑走了隐娘吧?”

    罗吉甫道:“这应该不大可能。白面绑走林雪,想来是要用她要挟郑虎,好替他徒弟狮峰报仇,绑走隐娘做什么呢?”

    张岱道:“这个我也说不好,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罗兄,你我二人量太小,不如先去巡检司,将此事告知吴同知。如果事情当真跟白面关,他必定会派人手全力寻找隐娘。”

    罗吉甫也无丝毫头绪,道:“只好先如此。”二人遂往巡检司而来。刚到大门前,便遇到巡检丁慧生领着一队兵出来。

    张岱忙道:“丁巡检,你来得正好。刚才出了一件怪事,隐娘莫名失了。”

    丁慧生道:“本官正要去寻二位,想不到你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来,将他二人拿下了。”兵卒应了一声,上前围住张岱、罗吉甫二人。

    张岱愕然道:“丁巡检这是要做什么?”丁慧生道:“本官只是奉命行,张公子有什么疑问,当面去问锦衣卫好了。”进来厅中时,锦衣卫同知吴孟明正背着双手来回徘徊,显是内心焦不安。

    张岱先开口问道:“吴同知为何要下令拿我们?”吴孟明却不回答,只问道:“柳如是去了哪里?”张岱道:“这正是我们赶来巡检司的缘由,隐娘适才在饮食店失踪了。”

    吴孟明道:“她失踪?笑话,丁巡检的手下亲眼看到她跟一名男子走了,那男子就是景二。”

    张岱大吃一惊,道:“有这回事?隐娘是被胁迫的吗?”吴孟明道:“当然不是,柳如是还特意戴上了景二递给她的竹笠。”

    罗吉甫道:“吴同知一直暗中派人跟踪我们?”吴孟明道:“本官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想不到还真被郑芝虎猜中了,柳如是果然与白面师徒勾结。”

    张岱道:“那么隐娘去了哪里?”吴孟明道:“丁巡检的手下跟丢了人,这正是本官要问你们二位的问题。”

    罗吉甫道:“我二人对此全不知情。我们也是刚刚发现隐娘不见了,遍寻不着,预备赶来巡检司报案的。”

    张岱道:“不对,全然不对,隐娘怎么可能跟白面暗中勾结呢?一定是她想要查出林雪下落,所以敷衍景二,不惜孤身涉险。吴同知,请你赶快派人跟我们一道在饮食店一带巡查,隐娘机智聪明,一定会留下联络暗记的。”

    吴孟明不及回答,便有兵卒飞奔进来禀报道:“刚刚郑芝虎的大船上放了许多小船下来,往各个方向去了。小的们一时调集不到足够的船只,也不知道郑芝虎到底在哪艘船上,怕是跟丢了。”

    吴孟明问道:“王福禄人呢?”兵卒道:“王校尉乘船往南面追去了。”张岱道:“难怪郑芝虎之前说要回船上,原来早料到官府会派人跟踪,想使一招鱼目混珠之计。”

    吴孟明道:“这个狡猾的郑芝虎,到底是海盗出身。”丁慧生道:“郑芝虎当真肯为了林雪,听白面师徒要挟吗?”

    吴孟明道:“小船都出发了,还有什么可质疑的?眼下天色已然不早,再过一会儿就该黑天了,郑芝虎选这时候动身,一定是赴白面之约。”转头问道:“张公子当真认为柳如是是为了查明林雪下落才主动跟景二走的吗?”张岱道:“一定是的。”

    吴孟明道:“那好,本官就再多信张公子一次。丁巡检,你带些人跟张、罗二位,看看能不能找到柳如是留下的暗记。事情紧急,你们这出发吧。”

    张岱等人出来巡检司,径直回到饮食店,前前后后仔细寻了一遍,将附近建筑搜了一遍,却并未找到任何线索。

    天色逐渐昏暗了起来,暮色苍茫,即使点燃了灯火,要想寻找一处小的暗记,无异于大海捞针。

    张岱自己先气馁了起来,道:“隐娘那么聪明,不会留一个不容易寻的暗记。”

    丁慧生道:“那么到底有没有暗记呢?”张岱道:“我也说不好。”丁慧生闻言大是气愤,道:“张公子,是你在吴同知面前坚称柳如是下有暗记。我们这么多人劳师动众地找来找去,你又说不好了,是拿开玩笑吗?”

    张岱道:“当然不是开玩笑,我也想快些找到隐娘。”想了想,问道:罗兄,之前你……“转过头去,才发现罗吉甫并不在身边,愣了一愣,道:“罗兄人呢?”

    丁慧生竟也没留意到罗吉甫什么时候不见了,忙派兵卒到附近找寻,是一无所获。

    丁慧生狐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岱一头雾水,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

    丁慧生道:“张公子和罗吉甫还有柳如是第一次到这饮食店中饮酒,如是不见了。然后张公子和罗吉甫第二次来饮食店,罗吉甫不见了。难道不奇怪吗?”

    张岱道:“确实奇怪。实话说,我生平没有遭遇过比这更奇怪的了。”

    丁慧生冷笑道:“只怕再过一会儿,张公子也要不见了。来人,立即张公子回巡检司。”

    张岱无以辩解,只能乖乖地跟在兵卒身后,重新返回官署。到巡检司门前时,见到一名邋遢老汉在与兵卒纠缠不清。张岱一眼出对方是谷阳门前摆摊算命的秦瞎子,柳如是曾找其测字算命,脑子中忽然灵光一闪,上前招呼道:“秦先生可还记得我?”秦瞎子道:“记得记得,是张公子对吧?”

    张岱道:“先生可有见过昨日跟我一道算命的女子?”话一出口,便意识到对方是瞎子,“见过”二字不妥,忙改口道:“先生可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秦瞎子道:“是那位柳娘子吗?没有。”

    丁慧生不耐烦地问道:“你个瞎子不回家去,跑巡检司来做什么?”秦瞎子道:“我是替一位小娘子来送信的。”

    丁慧生与张岱各自“啊”了一声,对视一眼,一个道:“莫非就是柳如是?”另一个则道:“难道是隐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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