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1:长安醉-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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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熟悉的曲调,从火海中传出,火辣辣钻入墙外每个人的耳朵。王洵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丢了什么东西般,失落不已。

    这是白荇芷的拿手曲子之一,只是从白荇芷嘴里唱出来,却从没像火海中那些叛逆者所唱得那般决绝,那般雄壮。

    “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火焰越腾越高,逼得人不敢靠近。杨国忠麾下的牙兵们冲了几次,都被烟熏得仓皇退了回来。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临近的院落很快也被火星点着了。主人不住在这儿,看门的家仆们手忙脚乱的救火,却无法阻止火势的继续扩大。

    擒拿叛匪的任务,很快被救火所取代。高力士、封常清、杨国忠、王鉷四人不得不联起手来,指挥着各自的属下从附近百姓家借来水桶,取水灭火。

    跟在人群中,王洵拎着一只空桶,却不知道去曲江里边提水。熟悉的曲调在他耳边萦绕,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口论勋。”悲歌声里,无数雕梁画栋轰然而倒。

    “看看,我说他早就把你给忘了吧?你还不相信,这回,终于死心了吧!”见到王洵的目光向自己二人这边转来,婢女小萍立刻撅起嘴巴,发出了一串连珠箭般的质问。

    毕竟是自己疏忽了,几个月来一直没给对方写信,王洵感到心里内疚,回头向军营门口望了望,确信没人在看自己的笑话。上前几步,柔声问道:“姐姐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大冷天的,你穿了这么少,也不怕冻到!”

    “我,我……”白荇芷一张口,眼泪立刻滚了满脸,“除了到这儿,我还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你么?我,我一个风尘女子,连你们家的门儿……”

    话说到一半,已经泣不成声。婢女小萍儿立刻又将话头接了过去,气愤填膺的指责,”招呼也不打一个,你就消失了。害得白姐姐日夜替你担心。想到你们家去问问,那些仆人却个个像恶狗一般,根本不准我们靠近。要不是昨天下午我碰巧在街上看到了马方,姐姐还不知道要为你担心到几时呢!”

    “别说了!”白荇芷擦干了眼泪,轻轻扯了小婢女衣袖一下,制止了对方。“是我自己傻,怪不得别人!”

    说罢,又是以手拭泪,无语凝噎。

    闻听此言,王洵心里的内疚感愈发加重了几分。云姨对白荇芷的态度,他早就心知肚明。小丫头紫萝平素甭看在自己面前文文弱弱的,转头对上白荇芷主仆,恐怕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再加上小萍儿这笨丫头在锦华楼仗着女主人的势头跋扈惯了,根本不懂得富贵人家对欢场歌姬的真实看法。主仆冒冒失失闯入了崇仁坊这个地界儿,恐怕瞬间就一个跟头从云端栽到山沟底下。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轻轻摇头。看看四下除了自己和前来接自己回家的小厮王祥之外没有外人,上前几步,轻轻拱手,“的确是我不好,姐姐原谅则个。”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没诚意了些,白荇芷看了看他,轻轻摇头。“我不敢怪你,只怪我自己笨,一直……”

    话音未落,眼泪又是先流了下来。见白荇芷委屈成了这般模样,王洵心里好生怜惜。有心立刻将对方揽在怀里,低声抚慰,却耐着自己身上这身戎装,不敢被人看了笑话去。一时间,居然想不起太合适的安慰话,楞手楞脚地站在了当场。

    没想到自己哭时,王洵居然连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白荇芷登时有些失望,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飞走了一般,怎么抓也抓不住。

    这一下,原本装出来的三分委屈,也变成真的了。眼泪越涌越多,竟是再也止不住。没想到,令人她更加失望的事情紧跟着就发生了,一向聪明的王洵在旁边居然给哭得手足无措,想了好半天,终于才憋出了一句,“姐姐不要哭了!这儿风大,咱们先回城去。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慢慢说!”

    白荇芷慢慢张开泪眼,默默地看了看他,摇摇头,默默地转身向马车方向走。王洵讪讪地笑了笑,迈开大步跟了上来,伸手去拉白荇芷的胳膊“姐姐慢些,前几天刚下过雪,小心路上滑!”

    白荇芷用力甩开他的手,低声呵斥,“别拉拉扯扯的,我摔死了,与你何干?”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王洵肯定会像块牛皮糖一样贴上去,顺口抛出一大堆甜言蜜语,将对方哄得破涕为笑。而今天,那些熟悉的招数却突然变得生涩起来,他只是讪讪地把手松开,陪着笑脸说道:“怎么会与我无干。姐姐大老远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看我么?”

    白荇芷心里失望越积越浓,越积越浓,慢慢地变成了绝望。全变了,王洵早就不是当日的王洵,只是自己可笑,还一直想着如何像藤萝一般攀住他。想到这,白荇芷停住脚步,贝齿将下唇咬得通红,“我今天到这里来,的确是为了看你!我看过了,知道你很好。所以我该走了。王小侯爷,你老千万别跟过来!免得我一个风尘女子,阻碍了你的前程”

    说罢,双手掩面,加快速度向马车跑去。

    “姐姐这是什么话!”王洵被说得楞了楞,张开问道。“我几时把你当做一个风尘女子来!不过是最近训练忙……”

    白荇芷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想再说些什么,瞬间却又发觉自己说什么好像都没有用了。以前的王洵,看到自己落泪,就会不顾一切冲上前,用尽浑身解数哄自己。可今天,他好像什么都忘了。

    这种陌生的感觉,令白荇芷格外惶恐。找个合适时机嫁入王家,做他最宠爱的女人,结束风尘生涯。几乎是她最近一年来全部努力的目标。如今,这个目标突然变得遥不可及。照现在这样子,即便嫁入王家,恐怕也难逃人老珠黄后被转手送给别人的命运。‘他还没有长大,你今后有哭的时候。’公孙大娘的忠告在耳畔响起,声声犹如惊雷,敲打得她几乎连逃走的力气都要失去了。

    见到女主人几乎是小跑着奔马车而去。婢女小萍猝不及防,这可不是主仆二人事先商量好的花招之一。用力跺了跺脚,她提起裙子随后紧追。一边追,一边低声喊道:“小姐,小姐,慢一些,不值得为这种人伤心。他就是块榆木疙瘩……”

    “麻烦你闭一会嘴!”王洵早就看小丫头不顺眼了,听了这番话,终于忍无可忍,“我跟她怎么样,是我跟他的她事情。关你个小丫头什么屁事。再啰嗦,信不信我知会红姑把你卖了!”

    “你……”婢女小萍扭过头来,想要反唇相讥,突然意识到王洵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吓得楞在了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以前觉得这小丫头心直口快模样挺可爱,几个月不见,却突然变得很讨厌对方的尖牙利嘴的模样,轻轻皱了皱眉头,王洵继续命令:“骑我的马,跟王祥一起走!马车里没有你的地方了,别再过来添乱!”

    若是换做几个月前,小萍儿才不听他的安排。早就竖眉瞪眼,护巢母鸡般咋呼起来了。但是今天,她却从王洵的言谈举止中,敏锐发现了一股从没有过的威严,眨了眨眼睛,低着头闪到了路边。

    “你,护送萍儿回锦华楼,路上走得慢些。”王洵瞪了在旁边偷笑的小厮一眼,继续替大伙安排。

    小厮王祥不敢违拗,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婢女萍儿,翻身跳上王洵平素用的大宛良驹。用屁股在雕鞍上颠了颠,美滋滋向萍儿发出邀请,“走吧,我家大人和白行首的事情,你以后别瞎跟着掺和了!”

    “德行!”刚刚在惊愕中回过神来的婢女小萍冲他翻了翻白眼,怏怏地爬上了为自己空出来的坐骑。

    转眼之间,众叛亲离。发现此节,已经逃入马车的白荇芷愈发觉得软弱无助。双手用力捶打车厢,哭着命令,“老周,赶车,走,带我离开这儿!”

    “驾!”车夫老周用力抖了下缰绳,却没有松开屁股旁的车闸。马车晃了晃,带着吱呀声开始起步,速度慢得如同乌龟在爬。

    王洵向老周投去了感激一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门前,用力拉住把手,“姐姐,开门。我上去跟你慢慢说。这是军营门口,被人瞧见不好看!”

    白荇芷扑到车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压住里边的把手不放,“那自己走好了。追我做甚。松开,赶紧松开。别让人看见,耽误了你的前程!”

    “嗨!”王洵低声叹气。再度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偷偷看自己的笑话。猛然一晃肩膀,将整个车门直接给从车厢上拆了下来。在内边压住把手不放的白荇芷来不及做出反应,一头栽出了车外。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本能地松手闭眼。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额头所触处又暖又柔,鼻孔里亦充满了浓烈的男人气息。

    “嘿嘿嘿嘿!”伴着一阵得意的奸笑,然后身体又是一轻。待白荇芷恢复了正常知觉,人已经被送回了车厢里,王洵宽阔身躯也跟着踏了进来,顺手用破门挡住了车厢口。

    “无赖,下去!”白荇芷手脚并用,试图将王洵打下马车。

    这点儿力气,跟捶背差不了多少。王洵宽厚地笑了笑,冲着前方低声命令,“老周,回锦华楼。小心赶车!”

    “坐好了啊,白行首!”早就看惯欢场风云的车夫老周笑了笑,轻轻松开车闸。车轮立刻慢慢开始滚动,碾碎冰渣的“咯咯声”,如同轻笑一般钻入人的耳朵。

    白荇芷发泄了一会儿,终于打得累了。认命抱住自己的肩膀,对着车厢角垂泪。

    “唉!”背后又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点儿无奈,同时也带着一点儿迁就。白荇芷突然想回头看一看,几个月不见的王洵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为什么自己一向百试不爽的招数,今天彻底失了效?反而从一见面开始,自己在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三分,以至于最后几乎溃不成军。

    就在她默默地给自己恢复信心之时,背后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依旧带着一点点稚嫩,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增添了许多男人特有的粗哑,“姐姐别生气,行么?没有通知你就进了军营,的确是我的错。可我也并非故意冷落你,当时为了救宇文子达,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随后就被云姨托了关系,强塞进了军营里来避祸!”

    听见王洵的语气越来越温柔,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信的白荇芷瞬间又恢复了几分镇定,抽抽鼻涕,低声数落:“四个多月呢,四个多月,你就一张纸片都没功夫写?”

    这个,的确是王洵的错误。他没有任何理由抵赖。但实话实说,未免太伤人心。犹豫了一下,他讪笑着解释道:“入营的第一天,我就想给你写信来着。可没等把纸笔拿出来,就被赶鸭子上架做了队正。每天不但自己要努力训练,还要盯着属下五十多名比宇文子达还赖的家伙。无论是我自己疏忽了,还是他们出了错,一旦被上司抓到,责任就全让我来背!”

    这是白荇芷从来没听说过新鲜事,立刻令她的哭声减弱了几分。王洵见到自己的奇招见效,顿了顿,继续顺嘴胡编:“抓住一次,就是五十军棍。打得人皮开肉绽,然后用冷水泼醒了,还得继续训练……”

    白荇芷吓得一哆嗦,头立刻转了回来,瞪着泪汪汪地眼睛在王洵身上来回检视,“你挨军棍了,打在哪儿。疼吗?”

    “没挨多少下!”既然已经开了头,王洵慢慢又找回了数月前的自己。有点生涩,但很快就变得轻车熟路,“挨打时,我就想着姐姐的歌声。想着想着,就不那么疼了!”

    谎话虽然是临时编出来的,却将白荇芷感动得一塌糊涂。“你受苦了!”用手一边抹泪,一边将王洵的脸扳向自己,“姐姐错怪了你,姐姐还以为……”

    “我的确该写信给你的。可实话实说,又怕你替我担心!”越来越熟练,王洵终于把另外一个自己完全给找了回来。虽然心里边带着一点点愧疚。“想来想去,还是准备把这一段日子先熬过去,然后再让你看看我几个月来有什么变化!”

    “二郎的变化可大了!”白荇芷将王洵的脸转向车窗,借着穿过窗帘日光细细查看,“变得差点让我不认识了!”这是一句实话,就在刚才,她几乎认为已经完全失去了王洵。虽然以前她自己也认为,跟王洵之间的种种,多半是看在他的家世上曲意逢迎,并没付出多少真情。可当发现对方完全脱离掌控的一刹那,她的心居然就像碎了一般疼。

    也许,这就是孽吧!她轻轻叹了口气,任凭马车将自己拉向任何方向。

    情人之间的争吵向来如六月的雷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还没等马车将通往长安城的官道驶完一半儿,车厢里已经传出来了白荇芷低低的笑声。却是王洵将自己这几个月来,看到的和亲自做的一些荒唐事添油加醋的说了,博得红颜一个劲地用手指轻掩朱唇。

    笑了一会,白荇芷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轻推了推王洵的胳膊,低声问道:“你刚才说避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几个到底惹了多大的祸,非要全躲到军营里去?”

    “还不是都怪宇文子达那小子!他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非要去抱杨家的粗腿……”说起自己进入飞龙禁军的原因,王洵心里就好一阵失落。若不是为了救宇文至出狱,雷万春也不会受了箭伤,自己更不会跑到军营里找罪受。虽然在四个多月的军旅生活里,得到的东西远远多于所付出辛苦。

    捡着最紧要的部分,他简单将自己从军前那几天的经历跟白荇芷讲了一遍。末了,还念念不忘加上一句,“当初真的不该那么早把他给弄出来。多在万年县大牢地受几天罪,也能让他长长记性!”

    “怎么了?他又给你惹麻烦了?!”白荇芷对宇文至一向不怎么待见,听王洵的话里透着愤懑之意,蹙了蹙眉,轻声问道!

    “那倒是没有!”王洵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白荇芷描述发生在宇文至身上的变化,一场牢狱之灾过后,对方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敏感、偏狭、凡事都爱斤斤计较。即便是先前说惯了的玩笑话,也会惹得他当场变了脸色。偏偏此人自己还意识不到这些,总是觉得有人故意针对他。就连一向与宇文至不分彼此的马方,如今跟他说话时小心翼翼的,唯恐稍不小心拂了他的逆鳞。

    见王洵的脸上的表情郁郁的,白荇芷赶紧笑着开解。“那个人就是不知道好歹,二郎你别理他就是了。像臭狗屎般晾上他几天,说不定他就又涎着脸凑过来了!”

    王洵勉强笑了笑,轻轻摇头,“估计不会了。他现在人大心大!早就不是当年的宇文子达!”

    放在半年之前,白荇芷的主意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现在肯定起不到任何效果。宇文至的心思,已经远非他这个从小一起玩到大朋友所能猜透。明明当初投考飞龙禁卫,就是为了躲在高力士的旗下避祸。而现在,宇文至好像把当时的初衷全忘了,倒是把高力士的几句稍嫌过分的教训之言,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心里。要说他准备自强自立,不再仰人鼻息吧?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情。上次华清池扫雪,恰巧又遇到高力士本人,他就像没骨头的蛇一样粘上去,大将军长,大将军短地的好一阵猛拍,令周围的弟兄们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不会了?那更好,省得他闯祸时,再找你补锅!”白荇芷撇了撇嘴,愤愤不平地补充。

    王洵又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搭腔。十几年的交情,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希望他能得到封四叔的赏识吧,虽然封四叔的实力没有高力士那么强,但维护身边一两个亲信,应该还不在话下。

    “好了,别再叹气了!”白荇芷的话从再度耳畔传来,透着股子醉人的娇憨,“你就放心吧,他上次的案子,早就没事了。你才进军营没几天,京师里就风平浪静了!”

    “你怎么知道?”王洵楞了楞,瞬间回过神来,低声询问。

    看到自己成功地分了对方的心神,白荇芷脸色禁不住涌起一股子得意。“我当然知道了!上次京城里边,又不是只抓了宇文至一个人?他被放出来之后,紧跟着那波被抓的人也都放了出来。除了长安县衙门不小心弄死了一个姓韦的外,其他人都平安无事!”

    “都放出来了?你听谁说的!”王洵的眉头慢慢皱紧,拼着命想把白荇芷透漏的信息消化掉。四个多月的军营生活,让他彻底脱离了长安城里的万丈红尘。入营后外边又起了什么风浪,在军营里几乎一点儿都没有听闻。

    “周小伯爷,张小侯爷,还有公孙家的那个傻小子呗!”白荇芷笑得愈发得意,忍不住低声卖弄,“他们几个出狱的第二天,就跑到锦华楼里捧我的场子了,一个个没心没肺的,半点儿教训都没涨!”

    那几个人都是跟王洵有过数面之缘的恶少,宇文至被抓的时候,他们也一个没跑掉。可宇文至被放出来,是因为高力士出了头。其他几个人呢,他们又抱上了哪根粗腿?难道说京兆尹王鉷突然发了善心,把所有用来打击杨国忠的把柄全放掉了?

    见王洵脸色突然阴沉得可怕,白荇芷以为他在喝飞醋,赶紧陪着笑脸解释:“他们几个都只是来听我唱歌的,很快就结账走人了。你忘了?当初还是你把他们介绍锦华楼里来,让他们尽量多捧我的场子的呢!”

    这番话,王洵全然没有听见,一颗心飞速地在推算,京兆尹王鉷此举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目的?杨国忠,李林甫,王鉷,三个身影持着宝剑,在他眼前飞来飞去。这些神仙打架的事情,他本来很少注意。但经历了上次一场风波,却再不敢认为既然事不关己,就可以置若罔闻。

    不可能?即便京兆尹王鉷肯发善心跟杨国忠握手言和,李林甫也不肯。其中必定还有别的原因,只是自己一时猜不到而已。

    “你不高兴,我以后不接待他们就是了!”始终听不到王洵的任何回应,白荇芷心里着了慌,用力冲着对方胸口捶了一拳。却像砸到了石头上一样,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啊,作死了,好端端的,你在衣服里边套件铠甲做什么?”

    “铠甲?”王洵终于在沉思中被惊醒,低声反问,然后的得意洋洋地微笑,“哪有什么铠甲啊!你再捶一下看看,就明白了!”

    说着话,将胳膊微微向身前一曲,胸口处立刻鼓起一个硬硬的大肉块儿来。白荇芷登时红了脸,想摸一下,无端又觉得有些害羞。最终还是拗不过心里的好奇,慢慢地将手伸向王洵的胸口,“怎么大的一块腱子肉,你这些天吃什么了?”

    “哪是吃出来的。天天举石锁,练出来的!”再度说起军营生活,王洵的脸色终于恢复了先前的阳光。“一天一百下,到现在为止已经坚持了一百多天。我还认识一个人,每天挥刀一千次。长得像棵树根般,横着比竖着还粗!”

    白荇芷轻轻地抚摸他的胸口,就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他们,他们都知道咱俩,咱俩的关系。所以,所以不敢胡来……”

    “我知道!”王洵笑了笑,低声解释,“我刚才不是在生气,而是在想那些人为什么会被放出来。按照小张探花的推断,当时京兆尹下令抓他们,本来就是冲着杨国忠去的。”

    “那还不简单,杨国忠和李林甫两个打和了呗!”白荇芷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想了想,漫不在乎地得出结论。

    “那样倒是件好事!若是继续斗下去,终非国家之福!”王洵突然变成了张巡一般,叹息着道。

    “二郎现在怎么关心起这些来了?”白荇芷见不得对方老气横秋的模样,撅着嘴问道。“人家等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可好了,净说些不相干的事情!”

    “好了,不提,不提!”王洵摇摇头,终于决定暂时把天下大事放到一边。美人在侧,说这些废话的确太煞风景。“这些天,姐姐过得如何?想我了没?”

    “没想!”白荇芷回答得极其干脆了荡,“傻瓜才想你这个小没良心……”

    调情的话才说一半儿,她突然发现王洵又皱起了眉头。两只耳朵支楞着,大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抓住了上车后才从腰间解下的横刀。

    “二郎……”白荇芷好生委屈,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娇嗔。

    “别出声!”王洵一把将她推倒在车厢内的软座上,紧跟着把身体俯了上去。“二郎,别,别在这儿,别在车里,老周……”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白荇芷还是立刻浑身发软,喘息着,低声提醒。

    “哆,哆!”两声脆响将车厢中的嫙妮气氛瞬间打了支离破碎。紧接着,第三支的冰冷的箭锋贴着她鼻尖飞了过去,在王洵肩头带起一串血花。没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身上猛然一轻,王洵一手拎着横刀,一手拎着半扇车门,从先前上车时被他破坏的地方跳了下去。

    “啊——”白荇芷终于大声尖叫了起来,双手扒住车厢门,就想往外边跳。

    “别下来!”王洵车厢门直接把她拍了回去,然后又是一记猛拍,将已经吓傻了的老周和迷迷糊糊地辕马一道拍醒,“走,进城,进了城就安全了!”

    辕马受惊,拉着马车沿官道落荒而逃。“二郎,二郎——”白荇芷再度从车厢口探出头来,冲着车后撕心裂肺般大喊。

    “走!”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王洵一手持车门,一手持刀,威风凛凛地挡在了官道上。朝阳洒下万道霞光,将其的身影照得宛若一座金甲天神。

    “姐姐别怕,我会保护姐姐!”两年前,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屁孩儿如是承诺。

    “二郎!”白荇芷趴在疾驰的车厢里,大声嚎啕。这回,每一滴眼泪都不是装出来的。

    他们不是冲我来的!刚一跳下马车,王洵立刻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实。偷袭者的目标不是他,而是白荇芷。

    用三个骑着马的蒙面大汉劫杀一个歌妓,还要动用弩箭?哪家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不待他继续猜明白其中因果,三个刺客已经策马冲了过来,“小面首,躲远点儿,这里没你的事情!”

    “你们才是面首!你们全家都是别人养的面首!”王洵登时心头火起,从车厢门后探出半个脑袋大骂,“用伏波弩暗算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你们三个不是面首还能算什么?”

    骂声未落,敌我双方都吓了一跳。“不好,他居然认得伏波将军弩!”“伏波弩,他们用的居然是骑兵专用的伏波弩!老天,幸亏他们射得不准。”王洵心中大惊,举起车门就向对方冲去,唯恐留给别人重新装填弩箭的时间。

    “杀了他!”三名刺客心中也是大骇。伏波弩乃大唐军中专门给骑兵配备的弩箭,做工精良,射程直逼步弓。严禁寻常百姓之家严禁持有,如果胆大者从军中盗卖的话,被官府抓住,便会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对这几个人来说,谋不谋反其实无所谓,牵连到背后的东家才是大罪过。互相用目光一对,他们立刻分出了轻重缓急。两个人一左一右,向王洵包抄而至。第三个人则绕下官道,兜着圈子向白荇芷的马车追去。

    “想得美!”王洵大声怒喝,跑动中猛然俯身后转,胳膊抡个半个圆,将左手里的车厢门当做暗器向追逐白荇芷的战马抛去。紧跟着双腿猛然发力,整个人由纵转横,一头扎下了官道。

    四个多月的艰苦训练,此时效果尽现。那面车厢门被王洵当成了暗器,贴着地皮一路旋转,直接切到追逐白荇芷那匹战马的后腿跟儿上。可怜的畜生哪能受得了这么大的冲击,“唏溜溜”一声惨叫,一个侧翻,将背上的主人压在了身底下。

    剩下的两名刺客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同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见王洵转身横向逃窜。把坐骑一兜,紧跟着追了下来。跑动中,王洵突然又开始转向,依旧双腿突然发力,由横转纵,又沿着与官道齐平的路线朝白马堡跑了过去。

    “小子,哪里逃!”两名刺客紧追不舍,横刀在朝阳下荡起一片寒光。两条腿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四条腿,王洵无可奈何,只好转身迎战。“当”“当”凭着以前还算扎实的基本功和最近艰苦几个月训练出来的实战技巧,他接连挡住了对方两下攻击。手中横刀却吃不住这么大的冲力,从中间断裂,大半个刀身都飞到了半空中。

    手中只剩下匕首长的半截残刀,王洵才没有那么傻,站在原地让人家白砍。趁着对方拨转坐骑的功夫,撒开双腿,又沿官道向长安城逃窜。

    此时的官道上,已经零星有了行人。但是事发突然,大伙谁也弄不清到底是谁在杀谁。本着遇到灾祸能躲就躲的原则,纷纷向路边的田野里逃窜。整个官道刹那间就变得空空荡荡,令王洵想找个人堆儿往里扎都不可能。

    “救命!”他大声嚷嚷,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哪怕是丢块石头过来,干扰一下刺客的视线也好。谁料不喊还可,一喊,人们跑得更快,上树的上树,钻雪地的钻雪地,数息后,官道两旁连个多余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耳听着身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王洵一下子也发了狠。把半截横刀咬在嘴里,瞅准路边一棵合抱粗的老榆树狂奔。双腿在树根下猛然起跳,两臂勾住横着伸出来的树枝奋力下拉,借着树枝的反弹之力曲臂,收腹,翻身,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等刺客追到,整个人已经跨坐在了树枝上。

    变化突然,两名刺客根本来不及拉紧马缰绳,只好顺着树干旁急冲而过。看准其中一人,王洵飞身从树上扑下,一手抱住对方后腰,另外一只手翻过来用半截刀刃狠狠一勒。“噗!”鲜血立刻喷了满身满脸。倒霉的刺客半个脖颈都刀刃割断了,脑袋和身体间只剩下一层油皮,哼都没哼,立刻从战马的鞍子上掉了下去。

    “别跑,看刀!”双腿夹住马鞍,王洵策动坐骑向最后一名发起了进攻。不是因为胆大,而是对方就在他身前不到半丈远,如果给了此人拨转马头的机会,自己拿着半截横刀,还是只有挨剁的份儿。

    最后一名刺客哪里能猜到王洵心中的鬼主意,猛然回头,看见一个血人舞着“匕首”跟自己跑了个马头衔马尾,居然吓得发出了一声惨叫,用力磕打马蹬,落荒而逃。

    “哪里逃,快快束手就擒!”王洵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弄假成真,磕打着坐骑紧追不舍。堪堪又追出了四十余步,就看到了先前被他用车门当暗器放倒的坐骑在官道旁悲嘶。马背上上骑手被坐骑压住了一条腿,半张脸栽于坚硬的泥土中,即便一时还没有死,下半辈子也得拄着拐杖过活了。

    见到另外一个同伴也遭了敌人毒手,逃命中的刺客更是魂飞胆裂。将横刀丢在路边,高高地举起双手讨饶,“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别跑,别跑我就不杀你!”王洵是又惊又喜,咧着嘴巴继续咋呼。这种胆子居然也好意思来做刺客?几个月不见,长安城的混混们,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不跑,我不跑!”刺客高举着双手,求饶声里边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不拉住缰绳,坐骑停不下来啊。爷爷,您别追了,我求您了还不行么?”

    “真是个废物!”王洵哭笑不得,破口大骂,“做面首都没人要的家伙!”

    骂过了,迅速用目光在马鞍侧扫视,果然如愿找到了一把伏波将军弩,一匣子整整齐齐的弩箭。

    丢下“匕首”,他把弩弓抓起来,双手摆弄。也难怪几个刺客发完一矢之后想不起用第二支,在疾驰中,这种专门给骑兵用的短弩非常难以重新上弦。也就是王洵这种膂力大,自小骑惯了马的,空出两只手还能摆弄得开。换了个膂力差或者骑术不精熟的,没等把弩箭搭上,人早掉到马肚子底下去了。

    数息间,王洵将弩箭重新搭稳。双臂平举,瞄准自己前方的刺客。“你回头看看这是什么?拉住缰绳,下马。否则,我就用弩箭射你了!”

    闻听此言,刺客的讨饶声愈发凄厉,“饶命,饶命啊!”双腿却继续磕打马镫不止,死活也不肯停下来做俘虏。

    白荇芷的马车跑不了多远,王洵没有更多时间在路上跟刺客折腾,手指一扣机关,把弩箭射了出去。一丈不到的距离,即便没训练过的人也不会射飞。侧前方的刺客应声落马,在地上翻了一个滚,口吐鲜血,眼见就不得活了。

    第一次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王洵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鼻孔里血腥味道忽然加重,张嘴就把早晨吃的东西吐了出来。一口未消化的食物喷出,他鼻涕眼泪同时流下。却不敢再做任何耽搁,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拨转坐骑,向被战马压残废了那个刺客奔去。

    最后一个可问出事实的人,如果最后这个死了,自己的就等着蹲大牢吧。王家的免死金牌未必管用,恐怕封四叔出面也不好摆平。一边自己吓唬着自己,王洵一边跳下坐骑。伸手去推那匹被车门砸伤后腿的战马。

    经过训练的战马都略通人性,见王洵前来救助,努力地配合着挪动身躯。一人一马耗光了彼此身上最后的力气,终于将压在马身下的刺客挪出。好在此人胸口还有起伏,王洵见状,心中大喜,伸手向对方面巾抓去。

    “别动!”就在此时,官道旁先前被惊散的路人当中,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王洵微微一愣,伸出的手立刻改变方向去抓刺客落下的横刀。怕引起误会,那个大胆的路人又快速补充了一句,“他既然蒙着脸,肯定不想让人认出身份。你如果没把握对付他,索性不如装糊涂!”

    “怎么装?”王洵的心思素来不慢,听完了对方的话,立刻打消了揭破刺客身份的念头。自己最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即便躲着走,还不停地找上门来。这些笨蛋刺客未必能奈何得了自己,但其背后的主人,却一定不好惹。

    “他们三个西域胡人见色起意,光天化日之下劫杀一个大唐女子。你身为大唐男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本分!”敢情,自打战斗刚刚开始,给王洵出主意的这家伙就把所有经过看在了眼里,就是缩在路边不肯上前帮忙,“既然已经把责任尽到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能管的人去管。什么都没问过,什么都没看过,就当此事与自己无关!”

    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问过,只当路见不平!如果换在半年前有人给王洵出这种主意,早就被他一巴掌拍到地沟里去了!啥,装傻?咱王小侯爷是什么人?全天下除了住在太极宫里那位不敢惹之外,其他的给不给面子全看心情!怎肯做这种藏头露尾的蠢事!

    可经历了宇文至入狱出狱这一档子事儿后,王洵就对自己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京师里边,王家惹不起的远不止太极宫里的皇上。其他的宰相、将军、尚书、侍郎,也是能不惹就不惹为好。

    回头冲给自己出主意的好心人笑了笑,他慢慢转过身,拱手施礼:“多谢小哥提醒,这几个拦路行凶的蛮夷,还是交给官府处理为好!”

    “是啊,光天化日之下,几个西域来的蛮夷竟然敢在天子脚下行凶,真当我大唐没王法了么?”出主意的路人点点头,做出一幅孺子可教的姿态。

    到了这时,逃到旷野里避难的其他路人才慢慢转了回来,有人看都不看,抓紧时间继续赶路。更多的人却立刻忘记的害怕,围在王洵身外十几步远开始交头接耳。

    “这时谁家的小哥,真有本事,一个对三,居然赢了!”

    “我哪知道,你看他那身衣服,好像是皇上的禁军才能穿的!”

    “即便是禁军,杀人也要偿命的吧!咱们大唐毕竟是有王法的地方!”

    “小声点儿,当心他拉你垫背!”

    被众人无聊的议论声吵得心烦,王洵猛然回过头去,厉声断喝,“都给我闭嘴。躲远些,否则,我就说你们都是我的同党!”

    “哄!”人群像受惊的苍蝇般逃开,没多远,又趔趄着停下脚步,继续向这边偷看。气得王洵无可奈何,只好抓起最后一名刺客的横刀,在还没死的那个家伙身边画了个圈子,示意无关者不要随意进入。然后放下刀,冲着刚才给自己出主意的好心路人笑着拱拱手,“恐怕我得再找几个人过来帮忙才行。否则,一会这里就乱套了!”

    “你不能走!”好心的路人笑着摇头,“你一走,更要乱套。给官府留下杀人潜逃的印象,想再翻过来,可就难了!”

    “那怎么办?”王洵顿时有些为难了。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按照惯例,凡是出了打架,斗殴和凶杀案件,衙门里的差役没有一时半会儿绝不会轻易赶过来。而两具尸体和一个伤者之间又隔着很大距离,若是有人趁机从尸体上拿走点儿什么东西,或者偷偷塞入点儿什么东西。自己即将面临的麻烦可就越来越大了。

    “我也没太好的办法,顶多在这里帮你照看一下!”好心的路人想了想,继续说道:“但我建议你最好再找几个证人,否则,官府很难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证人?”王洵又是一愣,举头四望,吓得周围看热闹的众人再度纷纷回避。显然,大伙已经听到了关于证人的建议,谁也不愿没事儿跟官府去打交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府们一直希望百姓们如此,所以也不能怪看客们没义气。把目光转回唯一肯给自己帮忙的路人脸上,王洵才注意到此人的年龄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生着副非常耐看的面孔,蚕眉凤目,鼻直口方,一笑起来,脸上就洒满了阳光。

    “这里离军营没多远,你既然穿着身戎装,总有几个袍泽吧?”见王洵将目光又转回自己,阳光少年笑了笑,低声提醒。

    “对啊!”王洵高兴地直拍脑袋,“你帮我看着,去骑马去找……。算了,算了,我自己在这看着,麻烦你去白马堡军营,找一个叫周啸风的都尉。就说王洵遇到了刺客,让他赶紧带几个人过来!这是我的凭记,交给你,你到门口一亮,就有人带你进去!”

    说罢,解下自己的腰牌,直接递了过去。

    “你就不怕我拿着跑了?”阳光少年笑着打趣,然后飞身上马,“你叫王洵是吧,我叫颜季明!记住,我回来之前,你最好先别跟差役走!”

    “小弟一定谨遵季明兄吩咐!”被对方脸上的阳光所感染,王洵拱了拱手,冲着颜季明的背影喊道。

    有这么一个机灵鬼帮忙,接下来的事情,他应付得比先前镇定得多。不一会儿,附近的里正带着几个身体强壮的庄户先赶到了,见一方身上穿着飞龙禁卫的戎装,出了事后也不急着逃走。而另外一方却个个脸上蒙着黑巾,藏头露尾。首先便认定了王洵肯定占理。为了避免发生误会,他先把庄户们留在远处,然后自己空着手凑上前,隔着十几步距离抱拳施礼:“小老儿乃这一片儿里正,姓刘,敢问军爷,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有劳刘老丈了!”王洵求之不得,赶紧长揖及地,以晚辈之礼相还,“麻烦您老找几个人,把尸体看好了,别让闲人乱碰。这些蒙面的家伙突然蹿出来试图用弩箭攻击一辆马车,我路见不平,才不得不出手管一下!”

    “应该管,应该管!”刘老汉见王洵不但人长得方正,举手投足间还不失礼貌,立刻完全接受了他的说法。“藏头露尾的家伙,一看就不是好鸟。小老儿这噶达几十年没出过人命案了。唉,真是缺德!死都不挑个好地方!”

    一边骂着,一边颤颤巍巍地走开。带领同来的庄户,看守远处的两具刺客尸体去了。

    又过了片刻,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上百个差役,手持长刀铁棍,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呐喊着自己给自己壮胆儿,“哪呢,哪呢,别走了凶手,闲杂人等回避!”

    闻听此言,看热闹的人再度一哄而散。带队那名捕头模样的家伙急冲数步,在距离王洵五十步外猛然拉住马缰绳,刀尖前指,“弟兄们,把他给我拿下了。先带回县衙再说!”

    “是!”百十个差役互相壮胆,却没人肯第一个往前冲。

    “抓我?”见来意不善,王洵猛然站起,用弩箭对准带队的捕头,“没长眼睛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

    “啊呀~!”毕竟是京师衙门混饭吃的,见识就是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听到王洵的提醒,所有差役、帮闲,不分职位高低,正职私聘,编制内外,同时缩颈藏头。“别,别冲动,有话,有话好好说!”

    “哪个是带头的,报上名来!”知道自己若是稀里糊涂进了衙门,肯定浑身上下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王洵把伏波弩平端,冲着众差役不断挪动。阴森森的弩箭指向哪个方位,哪个方位的人就立刻缩回去一大截。

    带队的捕头几曾受过这种羞辱,一边将身体往人堆里边缩,一边大声威胁,“小子,持械拘捕,罪同谋反。你手里持的还是……”

    “你再睁大眼睛看看我这身衣服!”有过跟孙仁宇大捕头打交道的经验,王洵知道对这种家伙就不能给好脸色。只有在气势上死死压住他们,才能免于被他们借机敲诈勒索。

    “你这……”带队的捕头暗暗叫苦。刚才接到某些人的提醒,他才知道今天出去办事的家伙们出师不利,把一件本来手到擒来的事情给搞砸了。本打算仗着长安县捕头的身份,先将坏了自家大人好事的傻小子抓到县衙里,再慢慢想办法将白的染黑,将黑的洗白。却没料到对方是飞龙禁卫的军官,手里还拿着自己人偷偷从军中弄来的违禁证据!

    众目睽睽之下,他想否认自己不认识对方身上的戎装,根本没有可能。然而一旦案子被公事公办,后面的窟窿恐怕非他一个人能堵得住。甭说是他,连上头的长安县令把自己填上去都堵不住。正犹豫间,猛然听身边有人低声提醒,“头儿,先稳住他,让我带人包抄过去,解决了那边的两具尸体再说!”

    “对!”捕头如梦方醒,定了定神,立刻换上了幅笑脸,“小兄弟,小兄弟,别着急,别着急。咱们长安县衙门,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你能不能先把弩箭放下,咱们有话慢慢商量!”

    “报名!”王洵确认此人就是正主儿,干脆直接用弩箭瞄准了他的脑门。“别啰嗦,先报上名来。你们几个,别乱动。想死的,就从我身边绕绕看!”

    一百多名差役,如果同时扑上的话,十个王洵也早放翻了。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事实上却没人愿意做那个唯一的箭靶子。在冰冷的箭锋威逼之下,已经打算迂回包抄的几个衙役们慌乱地退了回来。惹得远处野地里看热闹的百姓们一阵哄笑。

    “奶奶的,老子的人都让你们给丢尽了!”捕头大人被现实气得直翻白眼。无奈之下,只好又退后数步,一边尽量避开王洵手中的伏波弩,一边笑着说道:“我,我乃长安县捕头贾季邻,小兄弟可否报一下名姓,说不定咱们还能交个朋友!”

    王洵微微一笑,陡然提高了声音,冲着周围喊道:“在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姓孔,名有方!今天路见几个蒙面歹徒袭击路人,不得己,拔刀而斩之。弄死了两个,还有一个,好像还剩下半口气!”

    他已经认定长安县这帮差役对自己没安什么好心,所以鼓足了中气,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躲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本来就痛恨差役们一上来不分清红皂白胡乱抓人,此刻听见了王洵的话,立刻毫不怀疑地全盘接受。胆小的暗暗摇头,胆大的则拍起巴掌,大声附和:“好,杀得好。大白天用黑布蒙着脸的家伙,肯定不是好人!”

    长安县捕头贾季邻又惊又怒,想要强带着众差役把“孔有方”拿下,又怕没等抓到人,自己喉咙上先挨一弩。蒙着脸的三个家伙他都认识,虽然身手差了点儿,也不至于死在一个普通路人手中。很显然,眼前这个名叫“孔有方”的少年武艺高强,随便收拾掉自己十几名属下估计不会成什么问题。

    想到这儿,他额头上禁不住汗珠滚滚。公事公办,肯定不行。颠倒黑白,力有不逮。偏偏头顶上的太阳越升越高,官道上往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光是平头百姓纷纷驻足,有几辆朱漆和铜装马车也被堵在了路上,车的主人拉开帘子,向对峙的双方探头张望。

    “头,偷偷用弓箭结果了他!”先前给贾季邻支招的衙役再度开口,抛出一条绝户计,“抓紧时间,趁着他还没把刺客脸上的蒙面扯掉!”

    是故意没扯,留几分余地吧!贾季邻眼前突然有灵光一闪。只要刺客的身份没暴露,这件事就有被对付过去的希望。只可惜,这个聪明的少年必须去死。否则,京师里要死的就是几百号。

    再度偷偷将身体向后缩回数尺,贾季邻将脑袋躲在属下的背后,打手势示意几个心腹准备羽箭。随即,又探出半个头颅来,大声高喊:“放下弩箭,束手就擒,本官一定给你个公道。否则的话,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喊罢,他把手向后一招,就准备命人给王洵来个万箭穿身。就在这个当口,耳畔却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住手!老子倒是要看看,谁敢对老子的人不客气!”

    “啊!”不光贾季邻被断喝声吓了一跳,其他捕快们也都吓得松开弓箭,纷纷向声音来源处抬头张望。只见数名飞龙禁卫,在一名疤瘌脸军官的带领下,风驰电掣般杀了过来。马背上,所有飞龙禁卫双臂平端,每人手里,都是一具上好了弦的骑弩。

    来者只有十二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带路的过客。但这十二个人,却把百余名差役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对方手中拿的可全是骑弩,差役们谁也不敢怀疑只要自己这边胆敢率先发出一箭,所有人就会被对方立刻射成刺猬。虽然,在事实上,十一支骑弩,顶多能制造同样数目的牺牲者。

    一转眼,飞龙禁卫们已经冲至眼前。马队中飞出两个人,一左一右将站在地上的王洵死死护住,其他八名禁卫呼啦一声,瞬间分散开,围作一个四面透风的圈子,将百许名差役团团困在了官道中央。

    “把他们的兵器都给老子下了!”带队的疤瘌脸将领周啸风第一个到达,却是最后一个拉住坐骑,策马兜了一个圈子后,站在官道的中央大声喝令。

    所有人,包括差役和远程的看客,登时全都傻了眼。以八名禁卫围困上百差役,还要下掉对方的兵器,只有疯子才会发这种命令。然而,八名禁卫却毫不犹豫地再度分成两队。四人继续持弩围困,另外四人将上好了弦的弩箭交给负责监视的同伴,赤手空拳地冲向了差役们。

    众差役们手里抓着兵器,却不敢反抗,只是拼命往旁边躲。很快,冲入队伍的四名飞龙禁卫就被他们惹得不耐烦了,抡起大巴掌,直接往差役们的脸上招呼,“啪啪!”“放下兵器,别找不自在。”“啪啪”“把兵器拿过来,自己下马,否则爷爷就不客气了!”

    “别,别……”直到这一刻,贾季邻才终于有了一点带队捕头的模样,高举起双手,大声嚷嚷:“别,别打脸,给长安县的老少爷们留点面子!”

    “面子?!”周啸风冷笑着撇嘴,“长安县老少爷们的脸,早就被你等丢光了!光天化日之下纵容蒙面刺客行凶。见到有人抱打不平,非但不心存感谢,反而处心积虑诬良为盗。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你们都敢做,还好意思在人前提什么脸面。呸!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贾季邻被骂得面红耳赤,想要反唇相讥,却怕对方真的发了飚,把弩箭射在自己喉咙上。哼哼唧唧地嘟囔了两句,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倒是站在他身旁,刚才建议将王洵用冷箭射死的那个家伙,胆子稍微大一些。从人群里探出半个头来,大声抗议道:“对面的都尉,你也别太嚣张。咱们可是天子脚下的差役,若是你……”

    “天子脚下的差役,就可以草菅人命了么?”周啸风立刻将弩箭转过来,正好对上此人的眼睛,“今天的事情,即便打到皇上面前,周某也不会理亏。给我下,下掉了兵器后,再问是谁主使!”

    不用他再度强调,李元钦、赵怀旭等人已经将差役们的兵器劈手抢过来,乱七八糟扔了满地。站在贾际邻身边的那名差役试图反抗,苏慎行手疾眼快,食指一扣,便将弩箭送进了此人的肩窝。疼得此人丢下兵器,捂住膀子满地打滚。

    有这么一个活生生先例在,接下来的任务便轻松多了。有的差役象征性地躲了躲,便将手中的吃饭家伙交了出去。有的差役更干脆,直接丢了兵器,跳下马背,双手抱着后脑勺任人宰割。

    官道两旁的看客们终于明白什么叫“耍横”了,一个个张开了嘴巴,口水流出老长。飞龙禁卫仗着是皇帝亲兵的身份,在长安城里边一直横着走,这点,大伙都心知肚明。可长安县的差役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手中的权力远远大于一般衙门里的捕快,普通人根本不敢招惹。双方以往也发生过针尖对麦芒的斗殴,互有输赢。但是像今天这般,十一名飞龙禁卫把一百多差役、帮闲当做灰孙子教训的场景,却是从没出现过。

    “那些不是普通禁卫!”终于,一个从马车中跳下来看热闹的工部小官员发现了一点名堂,摇摇头,低声说道。

    “从没见过血的家伙,碰上沙场打过滚的安西老兵,不吃亏才怪!”另外一名身穿青衫的礼部小吏凑过来,笑着跟几个被堵在路上的同僚解释。

    “他们是高仙芝的人?怪不得我刚才感觉到一股杀气。”有人立刻楞了楞,然后做恍然大悟状。

    “可这也太不给长安县面子了!”有人抱打不平,不敢把声音提得太高,唯恐被疤瘌脸的将领听见。

    “面子是自己争来的,不是别人给的!”有人摇摇头,拉着坐骑绕路而行,“一边是三十年没见过血光的混混,一边是从恒罗斯河畔一路杀回来的老兵,也只能是这样了!”

    就在大伙幸灾乐祸地小声议论中,长安县的差役、帮闲们全都变成了赤手空拳,坐骑也被抢走,一个个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就像一只只被褪了毛的公鸡。

    看到脚下这帮家伙的窝囊模样,周啸风突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丢人!”他收起弩箭,冲着地上重重地啐了口吐沫。然后回过头来,冲着王洵大声骂道:“既然惹了麻烦,不尽早跑回军营里求救,在这儿傻站着着干什么。唯恐别人没法向你身上栽赃么?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清楚些!”

    “诺!”王洵憋不住想笑,本着给长安县的差役们留点儿脸面的想法,尽量没有笑出声音来,“属下,属下今天,属下今天请了假回家,在半路上发现几个蒙面的家伙拦路打劫一辆马车,于是就……”

    按照颜季明先前的建议,他尽量把这场厮杀说成见义勇为,不提白荇芷的名字,也不提自己为什么会坐在前者的马车里。一边说,一边用靴子尖轻轻点压脚下那名被俘刺客的脸,暗示周啸风自己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见到他如此小心,周啸风忍不住笑着摇头。“笨蛋,既然捉了活口,更应该把他押回军营里边审问清楚,难道你小子还想私设公堂不成?来人,看看这个死透了没有,如果没有,直接给老子拖回军营去。敢在白马堡附近打劫,分明是没把陛下的飞龙禁卫放在眼里!”

    “诺!”负责监视众差役的苏慎行等人见对方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念头,答应一声,转而执行最新任务。长安县捕头贾季邻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想要阻止,又没胆子,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看对方,满脸乞求。

    周啸风恰恰向他看过来,半空中与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你都听见了?用不用我的人再向你重复一遍?”

    “听见了,听见了!”贾际邻的眼睛不敢与周啸风相对,只是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心里却恨不得能抛出一口飞剑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下对方的脑袋。

    “记住了?”周啸风向前带了带坐骑,吓得差役们纷纷向后挪动。

    “记住了,记住了!”长安县捕头贾际邻的答话声里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欺负人,太欺负人了。一点面子都不给留。如果官道上只有当事双方也罢,周围偏偏还有很多人把今天的一切看在了眼中!回去后,即便上头能把窟窿堵好,自己和弟兄们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脸再见人了。

    绝望当中,他突然又听见对方说道:““我这人一向讲理!别人不欺负到头上来,也不为己甚!”

    仿佛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丝阳光,贾季邻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期盼。

    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周啸风耸耸肩,换了副相对缓和的口吻补充,“活人和凶器我带回军营里去,死尸体归你抬走。咱们不擅长审案,说不定稍一用力,就把最后一名刺客给打死了。所以,这个案子最后该怎么结,还烦劳你们长安县多费点儿心思。反正呢,这么多眼睛都看到了,倒是不怕你颠倒黑白!”

    “不敢,不敢!”贾季邻如蒙大赦,恨不得抱着对方的靴子亲上几口。这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疤瘌脸都尉只是护短,不想人陷害他麾下的亲信。至于什么伏波将军弩,什么刺客真实身份,人家根本懒得管!

    有了这个承诺,他即将面临的压力也轻了许多。又嘿嘿干笑了几声,抬起脸来问道:“那,那么军爷,我,我可以现在就抬尸体了么?大过年的,官道上血乎淋拉的实在不好看!”

    “随你!”周啸风看了他一眼,沉声许诺。随后将大手冲着弟兄们一挥,'“走了,走了,回营去陪高大将军下棋。大将军还在营里等着呢!”

    “嗯!”刚刚准备起身的贾际邻差点没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怪不得对方那么横,原来有高力士在背后撑腰,这死老太监,什么时候如此爱管闲事起来!

    腹诽归腹诽,表面上,他还得笑嘻嘻地目送对方远去。直到飞龙禁卫们的背影都自官道上消失了,才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嚣张模样,冲着属下的一干差役、帮闲大声呵斥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兵器都捡起来。遇上点事情就拉稀,老子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跟着周啸风等人往军营方向走了一会儿,王洵终是放不下白荇芷的安全,慢慢拉紧了马缰绳,讪笑着向众人道谢:“多亏了几位哥哥来得及时,否则,小弟非得被那帮无良差役给冤枉死不可。大恩不言谢,日后……”

    “想滚去会你的相好就赶紧,别跟我们几个老家伙绕弯子!”周啸风拉住坐骑,非常不屑地横了他一眼,“我们几个满大街找女人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子玩泥巴呢!”

    “哈哈哈哈------”众位安西老兵齐声大笑,嚣张得无以复加。连带着替王洵报信的颜季明,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王洵被大伙笑得有些脸红,抓了抓自己的后颈,继续解释道:“我,我不是担心那帮差役去找她的麻烦么?我刚刚托了她请公孙大娘为诸位哥哥献艺。如果……”

    “这么大个证人抓在咱们手里,你猜那些差役还有胆子再把事情闹大么?”周啸风用马鞭在半死不活的刺客背上抽了一记,非常不屑地回应。

    那个刺客其实早就被坐骑给颠醒了,只是弄不清周围情况,一直装昏而已。猝不及防屁股上挨了一鞭子,立刻发出了一声惊叫“啊——”

    “这种烂货,居然也拿出来丢人现眼!”周啸风的注意力瞬间被刺客吸引了过去,撇了撇嘴,大声嘲讽。“小子,别装了,老子没功夫陪着你玩。要么你就立刻咬舌自尽,要么就老实交代谁派你来的。否则,老子就拿军中审问俘虏的手段来对付你,保管你后悔活着到世上走一遭!”

    听到这话,刺客立即扯开嗓子大叫,“我不是冲这位军爷来的,不是冲这位军爷来的!误会,这完全是误会!”

    “误会?”周啸风眉头紧皱,半边脸的疤瘌愈发显得狰狞,“三个大男人,拿着伏波弩,只为对付我兄弟的一位小相好?这话,你猜有人会信么?”

    “兄弟,我劝你还是趁早说了吧。前面就是军营,落到军法官手里,恐怕就不是这个待遇了!”李元钦怜悯地看了刺客一眼,目光在对方后颈骨上下来对打转。仿佛在找一个适合用刑的位置,以免届时手忙脚乱。

    “我真的不是冲这位军爷来的啊!”被横绑在马鞍上的刺客咧开大嘴,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淌,“小的若是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几位军爷,小的上有八十……”

    所有安西老兵围着他,就像看一个乞丐在表演杂耍。到后来,反而是王洵第一个看不下去了,干咳了几声,讪笑着替可怜的家伙作证,“诸位,诸位哥哥,这,这家可能说的是真话。见到我从马车里跳出来,他们当时都楞了好一阵儿。”

    “对,对,我们是冲着白行首,冲着白行首去的。这位小哥可以作证,这位小哥可以作证!”宛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棵稻草,刺客从马鞍上抬起脸来,大声补充。

    这回,众安西老兵可真的傻了眼。一个个以目互视,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那刺客见大伙仍旧不相信自己,索性豁出了脸皮,继续大声叫喊道:“如果不是为了对付一个女的,我们也不会只出动三个人了。你们安西镇的军爷,谁不知道都能以一当十。离白马堡就这么一点点路,万一杀这位军爷不死,我们几个还跑得掉么?”

    最后一句话相当有力,不由得周啸风等人不相信他说的是实情。刺客杀人,肯定要事先打听好动手的目标。王洵的武艺虽然不太扎实,可在长安城的纨绔子弟中也算个佼佼者。想要暗杀他,第一,不该在白马堡和长安城之间这段路上动手。第二,绝对不该派这样三个废物点心!

    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周啸风忍不住轻轻摇头。太有意思了,这京师里的事情真他奶奶的太有意思了。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小女子,出动三个大男人不算,还要拿出军中专用的骑兵弩,谋划这次行刺的家伙,要么是个凶残到了极点的白痴。要么是个像刺客一样的废物点心。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白行首?”尽管王洵也觉得这场发生在光天化日下的刺杀行动实在荒唐至极,因为涉及到了白荇芷,还是不得不问仔细些。

    “小的不知道!”刺客突然又变得硬气起来,摇摇头,低声回应。

    “嗯?”周啸风眉头轻皱,发出一声怒哼。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奉命行事。”刺客吓得立刻又在马鞍上大喊大叫,被绑住的身体如同蚯蚓般上下扭动,一会儿功夫,鼻涕眼泪已经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原来不是嘴硬,而是级别太低了,只配做这种下三滥勾当。众老兵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纷纷摇头不止。周啸风略作沉吟,继续问道,“指使你的人呢,千万别告诉我他已经死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是王小公爷,王小公爷今天一早命令小的三个在出城埋伏,如果看见白行首,先用弩箭吓她半死,然后装进麻袋里,驮到太原公府上见他!”软骨头刺客一边哭叫,一边大声解释。

    “哪个王小公爷?说名字!”鉴于京城里的小公爷、小侯爷太多了,周啸风即便猜到了些端倪,也不得不要求刺客把话说明白些。

    “是,是卫尉少卿王准,京兆尹王鉷大人之子。协助贾昌替皇帝陛下训练斗鸡的那个!”刺客叹了口气,耷拉下了脑袋。

    又跟王鉷和贾昌扯上了关系,王洵头皮瞬间就开始发乍。抢在周啸风之前,大声追问:“白行首怎么得罪王准了?他要你抓白行首做什么?”

    没等此刻回应,一众安西老兵已经把眼睛转了过来,目光里充满了调侃。早在王洵钻进白荇芷的马车之时,他被一个绝色美女接走的消息,已经于军营里不胫而走。如今刺客又是一口一个白行首,那王准为什么要派人吓唬她的原因还用猜么?无非是想一亲芳泽未得,转而欲霸王硬上弓而已。反正京师里丢了一个歌女,绝对算不上什么大案奇案。衙门里再重视,最后也要落到王准自家阿爷的手中。爷俩个后院里一商量,案子可以结了,绝对无须劳动更多人。

    软骨头刺客的招供,也恰恰证明了大伙的猜想,“小公爷前几天去了趟锦华楼,不知道为何冷着脸出来了。然后今天一大早,我们几个就接到了任务!”

    一瞬间,王洵的脸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折腾了一大早晨,弄进去两条人命,害得十几个同僚与百余差役大打出手,结果,却是为了争风吃醋事。即便责任不在于他,也足以令人惭愧得无法抬头。正欲强撑着向大伙说几句道歉的话,一直凑在旁边看热闹的颜季明却突然插嘴说道:“不对,此事绝不会像他说得这么简单!”

    “小爷,我真的没说假话啊!”软骨头刺客艰难地将头扭过去,哭喊着抗议。

    “我不是指责你说假话!”颜季明摇摇头,把目光转向若有所思的大伙,“那位太原公的威名,我在河北也听说过一些。以他家公子的身份,想对一个歌女用强,恐怕无需派人于城外埋伏。趁着王洵兄弟不在家的时候,直接把轿子往门前一堵,京师里边,又有几人敢为了一个歌女出头?”

    “对啊,这不是牛刀割鸡么?”赵怀旭看了一眼王洵,低声附和。根据他所了解的情况,王洵这个小侯爷,跟王准这个少公爷,可是一点儿都没法比。真要惹恼的京兆尹王鉷,一巴掌拍下来,恐怕连实授的大州刺史都要粉身碎骨,更何况一个从没出过仕的小小子爵。

    闻听此言,赵怀旭、李元钦等一众老兵忍不住轻轻皱眉。半年多来,在京城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早就远远超过了他们这些直心肠汉子的想象。大伙不怕在两军阵前跟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对于来自背后的冷箭,却是防不胜防。

    “再多,估计这小子也不知道了!还是不要问了!先把他带回军营,处理了伤口为好!”还是周啸风有主见,略作沉吟之后,便笑着做出了安排。“谨言,从今天起你就跟着王中侯,免得他再英雄救美时,找不到帮手!其他人,就当今天的事情没发生过,不要乱说,也别再于此事上浪费心思!”

    “诺!”苏慎行和一众安西老兵立刻收起嘻嘻哈哈的面孔,拱手领命。

    见周啸风安排了专人贴身保护自己,王洵心里好生过意不去,想了想,笑着推辞:“反正这两天我就在城里,还是不用劳烦苏大哥了吧!”

    “去!”周啸风笑着冲他扬了扬马鞭,“老子怎么安排,你听着就是了。别多嘴。赶紧找到你那小相好,把三天后的酒宴安排妥帖。大伙还等着见见李太白和公孙大娘,回去后好跟西域的弟兄们吹嘘呢!”

    跟众位同僚告了辞,再度折返长安的路上,王洵一直闷闷不乐。

    指使刺客劫杀白荇芷的是卫尉少卿王准,京兆尹王鉷大人之子。一个他从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招惹的人物。若不是今天恰好坐在白荇芷的马车中,误打误撞击败了三个笨蛋刺客,王洵甚至不确定,自己得知白荇芷被掠入京兆尹府,或者被京兆尹府的爪牙杀死的消息后,有没有勇气为白荇芷讨还公道?

    也许会一时冲动去铤而走险,也许会为了云姨和紫萝不受牵连而忍气吞声。更大的可能是,即便铤而走险,也奈何不了王鉷父子分毫!双方的实力差距太悬殊了,悬殊到王鉷父子稍稍动动手指头,就可以令自己像灰尘一样消失,整个长安不会有任何人敢于为此多说半句话。

    这是半年来,王洵第二次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助。作为一个习惯于借助家族势力欺负别人的家伙,没有什么事比被别人欺负却无法还击更令人郁闷了。弱肉强食,这长安城的规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变得如此简单直接!如果你不想被人欺负,就只能努力向上爬,把欺负你的人统统踩在脚下。然而向上爬的路又是那样漫长,从目前的正七品下怀化中侯爬到正四品上忠武将军,才能与王准目前的职位等级持平。需要连升十三级,即便背后有封四叔照顾,每升一级至少也需要四个月到半年时间。也就是,想要保护白荇芷不被王准抢走,他至少需要四到六年的不断地加官进爵才行。而到了王准那个位置,他还需要面对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县公、京畿及关内采访黜涉等使王鉷!

    在王鉷之上,还有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左仆射、兼右相、、安北副大都督、持节朔方知节度事,管内军郡采访处置等使李林甫。再往上,还有若干个李姓郡王,皇亲国戚。很少考虑那么长远的王洵突然发现,若想保护白荇芷和自己身边的其他人不被欺负,自己这辈子就需要不断往上爬,往上爬,这条路,没有止境!永远没有!

    怪不得宇文子达出狱后性情大变!他发觉自己终于有些理解好朋友的想法了。并非权势的诱惑令人疯狂,而是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闭目等死的滋味,除了想方设法爬到高处,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之外,宇文至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喂,傻了!用过人,连个谢字都懒得说么?”一路同行,见王洵始终不跟自己说话,颜季明有些不高兴,用马鞭在空中虚抽了一记,低声抗议。

    “啊,嗯嗯,啊——”听见马鞭击打空气声,王洵的身体猛然后仰,新换的横刀迅速出鞘。把刀刃都端得与肩膀齐平了,他才瞬间清醒,楞了楞,收刀入鞘,同时低声抱怨:“别乱开玩笑,我现在都快成惊弓之鸟了!”

    “练武之人,招数收发却不由心。等于还没窥得门径!”颜季明也被王洵的过度反应吓了一跳,将坐骑向旁边带了带,笑着数落。

    “换你,好好的突然被人拿弩箭当靶子射,过后能不草木皆兵么?”王洵冲他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

    “我还以为你乃神勇之士,谈笑杀人,面不改色呢?原来心里也是后怕!”颜季明摇摇头,继续笑着打趣。

    “不怕才怪。”王洵咧嘴苦笑,“我又不是天生的刺客!”

    说起刺客,他又猛然想到,对付王准、王鉷这种仗势欺人者,也许最有效的途径是做一个像荆轲,聂政那样的大侠。管他头上有多少顶官衔,半夜翻墙进去,一刀捅死,官职再高也是白搭。

    可那又需要过人的武艺!雷万春曾经亲口说过,对付十个二十个壮汉,他勉强可以应付。五十人以上,就只能落荒而逃。况且武无第二,练武这条路,同样也无止境。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想着凭借武艺逍遥自在,有个武艺比你高的家伙欺负上门来怎么办?还不是跟现在一样束手无策?!

    “又傻了!”见王洵说着说着便两眼发直,颜季明气得直嚷嚷。

    “初次遇到这种事情,我难免有些心神恍惚。季明兄原谅则个!”王洵苦笑着收回混乱的心神,冲新交的朋友拱手赔罪。

    “有为难的事情,跟我商量啊!我虽然未必能出什么好主意,至少咱们三个人商量,比你一个人发呆强!”颜季明倒是个热心肠,主动替王洵排忧解难。

    “他叫苏慎行,字谨言!”王洵将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同僚指了指,笑着替对方引荐。

    “啊,哦!”颜季明这才意识到,自打与周啸风等人分开,苏慎行居然一个字都没说过。楞了楞,笑容里露出了几丝促狭意味。

    苏慎行恰恰抬起头来,笑了笑,难得地说了几个字,“你们说,我听!就行!”

    “那怎么行?”颜季明立刻找到了目标,笑呵呵地抗议,“论年龄,苏兄肯定比我们两个都大许多。论阅历,苏兄显然也是刀丛中打过滚的,生死估计都看透了,更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乱了方寸。论谋略……”

    没等他把一大队恭维话说完,苏慎行已经受不住了,无可奈何拱了拱手,笑着回应:“颜公子过奖了,苏某不敢当。需要苏某做什么,请直说!”

    存心刁难苏慎行这个锯嘴葫芦,颜季明指了指王洵,笑着询问:“有人要杀那个白行首,他不知道原因。想替白行首出头,也不知道从哪下手。如果换了苏兄,该如何自处?”

    “问。找白行首问明情况,再做决定!”话音刚落,苏慎行已经给出了确切答案。

    “哈哈,姜还是老的辣,苏兄一语便道破了关键所在!”听完了苏慎行的话,颜季明立刻大笑着抚掌。

    只是他这番做作并没得到预料中的响应。苏慎行只是笑了笑,便将头侧了开去。王洵则默默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冷笑。

    颜季明立刻意识到自己今天聪明过了头。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被自己逼着说出真话的苏慎行,还有已经走远的那些飞龙禁卫军官们,恐怕谁心里都清楚,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关键就在那个什么白行首。问她跟卫尉少卿王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审问软骨头刺客所得到的消息还要更靠谱些。可是大家都没有将这层窗户纸戳破,把选择的权利留给了王洵。只有自己,还卖弄聪明,故意用话语挤着苏慎行向大伙刻意忽略的地方绕。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更何况白行首这种女人,即便嫁入王家,顶多也只能做一个地位最低贱的妾!在颜氏家训中,女人仅仅是男人的附庸与玩物,可以亲近她们却不可因为他们耽误了正事。因此,颜季明习惯性地认为,王洵应该找到那个女人,逼问出事实真相才对得起众位好朋友的信任。可看看王洵刚才那神不守舍的模样,他又隐隐觉得这种话不适合由自己来讲出,毕竟,自己跟对方刚刚认识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被王洵看得有些不自在,颜季明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前面好像来了很多人,会不会是又来找你麻烦的?那个,那个女的好像也在。王兄,她带着人找你来了!”

    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带着几分雀跃喊出。终于解脱了,那个女人来得正是时候,免除了自己很多尴尬!见对方的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刻意作伪,王洵将信将疑地举头张望,恰好看见四匹骏马向自己这边疾驰而来,其中一人两眼通红,满脸是泪,不是白荇芷,又能是谁?

    “白姐姐!”这一刻,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脏终于落下,顾不得颜季明目光里的嘲弄,他用力一磕马镫,快速迎了上去。才奔出两步,猛然意识到白荇芷身边还有雷万春、南济云和张巡,讪讪笑了笑,慢慢又放松了缰绳。

    “我就说么?你小子没那么笨。即便打不过那三个刺客,跑也跑得赢!”雷万春哈哈大笑,策马上前,用力在王洵肩膀上捶了一拳。“行,赶紧去看看白行首吧,她可是为了你,可是差点把长安城都给翻过来了!”

    “你小子,没伤着吧!”张巡也策马靠近,却没做半分停留,目光在王洵肩膀上被弩箭擦破的地方扫了扫,便笑着走了过去。

    南霁云更是洒脱,干脆直接把坐骑带到了一边,连招呼都不打。转眼间,官道中央就只剩下了王洵和白荇芷,两人四目相对,心里有无数话要说,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说起。

    眼看着二人就要在官道中央变成一道风景,雷万春把大手一挥,笑着提议,“好了,好了,有话还是回城里再说吧。大冷天的,刚刚跑出一身汗来。咱们这些大老爷们不打紧,女人家却未必受得起这股子白毛风!”

    一句话,立刻让王洵和白荇芷两人都瞬间清醒。扭头冲大伙讪讪一笑,却把马头并在一起,相跟着朝长安城走了。

    看到此景,颜季明忍不住悄悄吐了吐舌头。这位王兄对他的白行首,还真不是一般的痴迷。好在自己除了逼苏慎行说了一句话外,没再多管人家的闲事。否则,非但落不到半分感激,恐怕日后连朋友都没的做!

    重色轻友,猛然间,四个字闪过颜季明的心头。这种人,以往他从来不愿意与之交往。但今天,去越来越觉得王洵有点儿意思。与自己父辈那些人,与自己先前的那些朋友,有很多很多不同。

    这个时候,王洵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了。雷万春、南霁云和张巡都是值得一交的好朋友,是朋友就不会在乎自己一时失礼。而白荇芷,他将头扭过去,仔仔细细重新打量,刚才曾经以为她已经被人夺走了,现在,终于确定她还在自己身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看什么?”白荇芷脸色不觉一红,扫了王洵一眼,把头又快速垂了下去。

    沉默,沉默,王洵讪笑着不知道从哪说起。下一个瞬间,两人几乎又同时开口,“你有事没?”“你没受伤吧!”,然后,又同时闭住了嘴巴。互相张望,彼此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关切。

    有一个紧绷在心里的东西,缓缓地松开了。王洵感觉得清清楚楚。笑了笑,他低声道:“没受伤,除了刚开始时被弩箭擦破的那处之外。其他地方连根汗毛都没被碰道!那几个刺客都是笨蛋,很快就被我打发掉了。只是后来为了对付官差,,才不得不回军营里搬了一支救兵!”

    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听在白荇芷耳朵里,却觉得甜滋滋的,心中亦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骄傲。他都是为了我,他已经可以保护我了!作为女人,她无法不为这些而感到高兴,如果不是后边跟着一群尾巴,她恨不能现在就将头靠过去,靠在那坚实的臂膀上,永远再不分开。

    这个想头明显太奢侈了些,走在同一条官道上,后边的朋友即便有心给二人腾出空间,也无法躲得太远。更何况,在前方不远处,又有二十几匹骏马,风驰电掣地向这边冲了过来。

    “二哥,你没事吧!”小马方拎着两把弯刀,满脸污渍,活脱一个刚刚下山的土匪。紧跟在其后的,则是宇文子达,马鞍桥下挂了十几个箭馕,比两军对阵还要夸张。再往后,则是秦国用、秦国桢哥俩,还有若干秦府家将。乱哄哄地围拢过来,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

    “没事,我没事,谢谢诸位兄弟。谢谢诸位哥哥!”旷野当中冰雪未尽,王洵心里却涌过了一股融融暖流。来得都是他的好朋友,不问他得罪了谁,只要有人敢动他一根寒毛,就准备给对方死拼到底。

    “你没事就好!”几个月不见,秦国用还是像先前那般稳重。上下打量了王洵一番,然后低声补充,“那几名刺客想必已经被你打发了。咱们先回城去,找个安稳地方给你压惊,然后再慢慢弄清楚到底是谁下的手!”

    “嗯!”王洵笑了笑,轻轻点头。

    “连峰,去王家报个信,说小侯爷跟我们在一起。让王家上下放心,吃完了中饭,我们就送他回家!”见王洵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秦国用又扭转头,主动做出相应安排。

    “是!”一名家将拨转坐骑,沿着官道风驰电掣而去。

    “连喜,你带几个人,在路边等。看到有官差前来,就说王小侯爷被请到秦府吃酒了。让他们自己先把案子查清楚后,再过来打扰!”顿了顿,秦国用又做出了第二波部署。

    “不用了,不用了!”王洵赶紧摆手拒绝,“官差已经来过了,安西军的周都尉替我出头打发走了他们。长安县的贾季邻已经当众保证过了,今后不会再找我的麻烦。”

    “周都尉出头?长安县的贾捕头答应不再找你的麻烦?”秦国用有些无法消化王洵提供的信息,楞了楞,迟疑着问道。扯着秦家的大旗替王洵出面,已经是他冒着被父亲责罚的风险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具体能不能让长安县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有所忌惮,还不得而知。然而,安西军的一个小小都尉,却做到了连秦府都很为难的事情,能力之大,未免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噢,周将军只是暂且兼任飞龙禁军的新兵营折冲都尉,原本是安西军的册授忠武将军。”见秦国用眼神中露出几分茫然,马方主动上前解释。

    那好像也只是正四品而已!听了马方的话,秦国用脸上的疑惑一点儿也没减少。长安县尉贾际邻是京兆尹王鉷的嫡系爪牙,平时仗着王鉷的势力,连许多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内。如何会突然转了性子,在乎一个区区四品将军的颜面?

    “我捉了一个活口,被周将军扣下了,直接带回了白马堡大营!”不愿意让秦国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继续深究下去,王洵主动补充了一句。

    这下,秦国用立刻就明白了。想必是刺客心里藏着令贾际邻非常忌惮的把柄,所以他不得不退让一步,以求将大事化小。

    好不容易把秦国用给应付了过去,那边,马方的好奇心却又被勾了起来,“莫非那几个刺客就是贾际邻的手下?二哥你什么时候又得罪了他?”

    “我怎么知道!”王洵偷偷看了看白荇芷,尽量替对方遮掩,“也许是他们杀错了人吧!反正这件事儿,已经到此为止了。三个刺客被我失手杀掉了两个。他们却连我的寒毛都没碰到一根!”

    “二哥你真厉害!”马方眼中的好奇立刻变成了崇拜,望着王洵,笑呵呵地夸赞。

    “凑巧而已!”看了看自己手上刚刚干掉没多久的血迹,王洵肚子里忍不住又是一阵翻滚。无论白荇芷怎么得罪了王准,她都是自己的女人。自己必须将此事扛下来,即便扛得再费力,再辛苦。

    偏偏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王洵的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宇文至突然插了一句,“恐怕不是对二哥来的吧。否则,选在离白马堡这么近的地方动手,这几个刺客未免太托大了些!”

    话音落下,秦国用、秦国桢和张巡、雷万春等人都愣住了,目光一同转向了宇文至,“你说不是冲二郎来的?什么意思?不为了二郎,他们为了谁?”

    “冲我来的!”白荇芷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王洵看见自己之时,脸上除了喜悦之外,隐隐还藏着一丝别人注意不到的痛楚。霎那间,她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是我不祥,拖累了二郎和大伙。我,我……”话未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

    见到白荇芷落泪,王洵心里立刻一痛,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手,低声喝道:“别哭,甭管是冲谁来的,我都挡了便是。我不信,把他私养刺客,偷盗伏波弩的罪证公之于众,这长安城内,所有人还都能装作视而不见!”

    “二郎,我,我……”听王洵说得坦诚大气,白荇芷心里愈发感到凄苦,抽抽噎噎,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落。作为一个风尘女子,试图嫁给一个开国元勋之后,双方之间悬殊的地位差异,本来已经令这场姻缘如薄冰一样脆弱。现在又多了一条行为不检,给男人招惹麻烦的罪名,想要让王家上下接受自己,恐怕更是难于登天。

    众人纷纷把头侧开,脸上的表情好不尴尬。“原来是桩风流案!”秦氏兄弟轻轻咧嘴,好生后悔没问清楚,就跟白荇芷赶了过来。“这女人恐怕是个息妫、绿珠之辈!王兄弟还是早点儿回头的好。”老成持重如张巡者,也在心中暗暗叹息。唯有雷万春,皱了皱眉头,大声说道:“是别人劫杀你,怎么又成了你的错了?哪个王八蛋使得如此下三滥?你告诉我,假如官府不肯管的话,我去替你出头!”

    “雷大哥……”白荇芷抬头看了雷万春一眼,想要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白姐姐,你至少告诉大伙谁想掠走你,再哭也来得及么?这次抢不到你,难免他还会来第二次。”小马方心思最少,话说得也最直接。“说不定他把二哥也恨上了,咱们也好提前做些防备不是?”

    “是卫尉少卿王准!”轻轻握了握白荇芷的手,王洵替她给出答案。“刺客已经招供过了,他们三个今天准备先吓白姐姐半死,然后将她趁乱掠走。如果失手的话,就杀人灭口!”

    听闻“杀人灭口”四个字,白荇芷的身体猛然战栗了一下。抬起泪眼看了看王洵,却从对方脸上看不到半丝厌弃之意。相反,手掌间有股温暖的感觉不断传来,让她冰冷的心脏一点点变得柔软。

    “原来是他,怪不得敢盗用伏波弩!”秦国桢的话恰恰传来,一字不落地传入白荇芷耳朵,“那小子仗着其父的势力,一直无法无天。这回偷袭不成,未必肯轻易罢休。不过……”

    “他不光是为了劫持我!”白荇芷突然收住了眼泪,大声打断。“他是怕我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所以才……”

    看了看王洵的脸色,她希望得到他的认可。王洵笑着点点头,低声鼓励,“没事,你说出来,让大伙有个准备也好。毕竟,这里边涉及的麻烦不小!”

    “嗯!”白荇芷轻轻点头,声音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三天前,有个自称叫王准的家伙来包我的场子,红姑见他出钱爽快,就答应了。谁料他进房后,不肯好好听歌,反而说些疯言疯语,要我嫁入太原公府给他做侍妾。我不肯答应,他就拿出一大锭金子来,问我记不记得以前几个客人在我这里说过些什么?我告诉他,来锦华楼听我唱歌的人很多,谁说些什么,我根本不可能往心里去。请他不要侮辱我。随后,他丢下了几句狠话,就摔门走了。我以为他只是个被惯坏了的公子哥,也就没往心里头去。谁料,紧跟着就发生了今天的事情!”

    “那他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他问的是哪几个客人?”颜季明和张巡一前一后,问了两个极其相近的问题。

    白荇芷贝齿在朱唇上轻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抬头看看王洵棱角分明的面孔,她点点头,低声道:“他问的是周伯钧,张双和公孙亮三个,是不是曾经一道在我这里吃酒听歌,席间说没说过关于太原公府的闲话。另外,另外三个人,在几个月前,也卷进了跟子达同样的案子里。比子达出狱略晚了几天。的确曾经到锦华楼来听歌压惊。但只是那一次!之后就再没来过!”

    “他们的确不可能再来锦华楼。张小侯爷两个月前,掉到曲江池里淹死了!”宇文子达眉头一跳,沉声补充。“周小伯爷上个月外出打猎,被野猪撞下马来,摔断了脖子。只有公孙亮,刚出狱没几天,就被他阿爷一封信送去了渔阳,投靠在了安禄山麾下。所以勉强还保住了性命!”

    “啊?”众人忍不住低声惊呼。若不是宇文至出言提醒,谁也不可能把京师里常见的两次意外,与白荇芷今天被人刺杀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王准想掩饰的,恐怕不是一般的秘密!”众人当中,年龄最长的张巡亦变了脸色,皱着眉头,低声说道,“白行首,当日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你真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么?”

    “我,我怎么可能记得住!”白荇芷摇了摇头,哽咽着道。她先前还是担心因为王准图谋不轨的事情,影响到王洵对自己的看法。如今,却发现自己可能牵连王洵把性命和前程都搭进去,一着急,眼泪登时又掉个不停。

    “好了,好了,天还能塌下来不成!”不忍看她哭得伤心,王洵笑了笑,低声安慰。“刺客被关在白马堡军营里。他盗用的伏波弩也被周将军收了起来。他若是再不知进退的话,大不了我就把证据送到上头去,看谁最后能落得了好下场!”

    听他说得果决,白荇芷心中慢慢又恢复了几分勇气。想了想,低声道:““可二郎你刚刚谋到的前程……”

    “不妨,王家的手,目前还伸不到禁卫军里。”王洵微微一笑,脸上写满了不在乎。两个刺客都被自己宰了,事情再坏,还能怎样?难道还能因为王准父子实力大,自己就把白荇芷推出去不成?那样,自己又成了什么人,日后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他们王家如果欺人太甚,咱们就一起跟他拼了!”马方也挥了挥弯刀,大声表态。“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他王家难道还能把所有官员都收买了不成?”

    秦国用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然后笑着接口,“那倒是未必,据我所知,王鉷自己最近日子也不好过。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王准瞒着他阿爷干的。那家伙,从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是啊,为了上次的事情。李相对王京兆很是不满呢!”秦国桢点点头,为哥哥的话做出注解。

    这可是其他人接触不到的秘闻,一时间,大伙的注意力都被秦国桢所吸引。在众人催促的目光下,秦国桢只好低声补充,“上次杨国忠利用一个把柄,逼得王鉷率先退缩。随后又因为忌惮高力士的插手,李林甫不得不跟杨国忠握手言和。但心里边,李林甫却非常痛恨王鉷背叛了自己。如今,夹在杨、李两大势力中间,王鉷已经是全力苦撑。谁料他儿子王准在这个当口还不醒事,居然继续为王家惹麻烦。若是……”

    若是今天的事情再被有心人利用起来,王家也许就要万劫不复。秦国桢没有把话说完,在场所有人却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所以白行首和明允两个,不必担心王准借助他阿爷的势力在明处对付你们。”秦国用接过弟弟的话头,笑着补充,“如果是来阴的,只要咱们多加提防,也未必就怕了他!”

    “明允在军营里,大可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白行首那边,我看看能不能找几个老朋友,暗中照顾一下!”雷万春想了想,主动替朋友分忧解难。

    “与其被动应战,不如主动逼他收手!”颜季明摇摇头,笑着否决,“王兄手里不是有个没死的刺客么?把他的供词抄一份出来,派人送太原公府送去,相信他们父子不敢再造次!”

    这个办法与上回张巡逼杨国忠的那招如出一辙,令大伙登时将头全转向了他。颜季明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四下拱了拱手,笑着自报家门,“琅琊颜季明,见过诸位哥哥!”

    到了此时,王洵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向大伙引荐刚刚结识的朋友,赶紧松开白荇芷的手,笑着冲大伙抱拳,“几位哥哥,是我疏忽了。这位颜兄,今早曾经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他,我恐怕就自己把自己送进长安县的大牢里去了!”

    “王兄言重了。我只是当时恰巧遇见,不好袖手旁观而已!”颜季明被他夸得脸色一红,笑着自谦。

    “琅琊颜家,可是平原颜太守的同宗?”秦国用对各家姓氏族谱揣摩研究最深,听对方自报为琅琊人,想了想,笑着追问。

    “正是颜某的二叔!”颜季明点点头,笑着回应。

    “原来是濠州颜刺史的公子!”张巡也立刻醒悟过来,笑着上前跟对方见礼。“愚兄张巡,跟令尊大人曾经有过数面之交!”

    “小侄刚才就猜到是张叔父,一直没敢贸然相认而已!”颜季明赶紧跳下坐骑,以晚辈之礼拜见。

    张巡也从马背上跳下,笑呵呵地拉起他,“咱们还是单独算好了。否则,这里众位兄弟,便都比你长了一辈。”

    颜季明也大笑,依照张巡之言,称呼对方为兄。张巡笑呵呵地拉着他,跟秦氏兄弟、马方、宇文至等人重新见过。算起来,大伙的长辈们拐着弯都有些交情,相互间称作世交,也不为过。

    一番寒暄下来,反倒把王洵和白荇芷两个落在一边了。趁着大伙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王洵想了想,低声对白荇芷说道:“你别怕,有我在,别人奈何不了你。转头我跟云姨商量过了,就可以拿轿子抬你入府。我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到崇仁坊来抢人!”

    这话如果放在以前,白荇芷肯定要追问一下自己进入王家,到底算做什么身份。而现在,却只能从王洵的话里,感受到浓浓的关切。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一瞬间,红色从两颊蔓延到了脖颈处。

    见白荇芷顶着两只红眼泡,却娇羞不胜,王洵心里大觉有趣。暂且把如何应对王鉷父子的事情搁在一边,专心专意地替对方考虑道:“云姨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只要你不刻意得罪她。紫萝那丫头有点小性子,但也不会处处针对你。我回去后给下人们定个规矩,让他们不准轻慢你,这样,即便我不在家之时……”

    话才说道一半儿,猛然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大伙纷纷转头,看见几十个身穿黑衣的恶仆,在一名锦袍华服的痨病鬼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

    “小心!”雷万春大喝一声,率先拔出了兵器。南霁云长剑出鞘,纵马与其比肩。十几名秦府家将训练有素,迅速散做了两排,以雷、南两个为前锋,成雁阵型,把其余人牢牢护在了队伍中央。

    已经到了上午巳时左右,官道上行人极多,看到两伙人剑拔弩张,吓得纷纷逃入了旷野,远远地绕路而走。须臾间,就把宽阔的官道给让了出来。

    带队的痨病鬼一声令下,众恶仆也迅速整队。乱七八糟结了个方阵,人数虽然多,气势上却比这边差了不止一分。

    “且慢!”眼看着双方就要厮杀在一起,秦国用分开众人,策马来到队伍正前,冲着痨病鬼轻轻拱手,“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王少卿挡住我等的去路,所为何事?”

    “呵呵,我还猜是谁的家丁呢,居然训练得比皇家禁卫还要精良?原来是胡国公府上的人马!秦小公爷,敢问仗着胡国公的余威,你就能强行带走我家的逃妾么?”

    “你家逃妾?”见对方说得煞有介事,秦国用不禁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对方是在恶人先告状,冷笑了几声,摇头斥责,“我只看到有人仗着父辈势力,试图强抢民女。却没看到你家的逃妾在哪?莫非,对于王少卿来说,只要看到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就要赖做你家逃妾么?”

    “少废话,把那个女人交出来,咱们不跟你计较!”站在痨病鬼身后,一个身高过丈,膀大腰圆的西域壮汉厉声嚷嚷。

    “对,少废话,赶紧交人滚蛋!”一干家奴狐假虎威,冲着秦国用不断挥舞兵器。

    秦国用涵养甚好,不理睬那些恶奴,眼睛只盯着带头的痨病鬼。那痨病鬼却仿佛没听见属下在说什么般,双手抱在胸前,满脸轻慢。

    此刻不用任何人介绍,单从白荇芷惊恐的脸色上,王洵就猜到来者是谁了。也跟着分开众人,来到了秦国用身边,跟对方并肩而立。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像刀子般,朝那些喧嚣不止的恶仆们望去。

    四个多月的军营锤炼,令他变得挺拔如山。再加上那还没来得及洗掉的一身血迹,登时将对面的恶奴们逼得呼吸一紧。王洵的目光看向哪里,哪里的叫嚣声就小了下去。没等一圈扫完,眼前的队伍已经鸦雀无声。

    “你想替那贱女人出头?”痨病鬼王准不甘心输了气势,往前带了带坐骑,举起马鞭冲着王洵指点,“就凭你,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你家王爷……”

    “你家王爷今天没功夫给你闲扯!”王洵劈手夺过马鞭,轻轻一捋,就将其捋成了三截。随手往地上一丢,恶狠狠地说道:“你派出的那三个刺客,被我杀了两个,剩下的那个,直接送进军营了。你若是想要打官司,咱们就直接去大理寺。你家王爷奉陪到底。想要动手给他们报仇么,就放马过来!”

    “你,你……”痨病鬼王准本打算仗着人多势众,先把白荇芷抢走。然后再慢慢想办法遮盖今天早晨刺客失手捅下的篓子。却没想到对方这么硬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敢承认刺客被他所杀。并且一上来就给了自己个下马威。

    这可是完全不在他的推算之内。以往,他王准仗势欺人,连当朝宰相李林甫的儿子李岫都退避三舍。谁料眼前这个小小的七品武官,居然比李岫胆子还大!为了一个歌伎,竟想硬扛太原王家。

    然而结结巴巴叫嚣了半天,他也没说出更有威胁的话来。此事如果闹到大理寺,恐怕自己盗用军械的事情立刻会败露。可就这么毫无所获地铩羽而归,又等于留下了另外一个致命的隐患。

    两害相权,好像没一件是轻的。叫嚣着,犹豫着,王准觉得自己越来越气馁。“把他给我拿下!”终于,他想到一个扳回局面的主意,一边迅速拨转马头,一边大声召唤背后的恶奴们动手,“秦家哥俩,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你们哥俩少管!”

    都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这一招又能骗得过谁?早在互相理论威胁期间,王洵就一直盯着卫尉少卿王准的眼睛。看到对方的眼神一变,立刻磕动坐骑,直接冲了过去。他的坐骑不用掉转方向,自然比王准向后拨马来得快,眼看着就要将对方生擒活捉,恶奴之中,那名身高过丈的西域汉子奋不顾身从马背上跳将起来,双腿直接跨过自家主人王准的头顶,两只钵盂大的拳头一并,直杵王洵胸口。

    人坐在马鞍上,王洵根本无法躲闪。只好先放弃对王准的追击,两脚用力踩紧马镫,长身直臂,双手向斜前方猛托。耳畔只能“嘭”的一声闷响,西域壮汉的前臂与王洵的双掌碰了个正着。虽然大部分扑击之力都被王洵用巧劲化掉了,剩下余威依旧压得王洵的身体晃了晃,一屁股坐回了马鞍之上。

    “一齐上,一齐上!杀了他们!”被这几下兔起鹘落惊得魂飞魄散,卫尉少卿王准不顾一切地命令。对面除了秦氏兄弟外,其他人的背景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把白荇芷趁乱掠走或者弄死,剩下的事情就可以算作两波公子哥为了一个歌女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虽然传扬出去,对自己和父亲大人的名声有损,甚至会影响到自己今后的仕途升迁,但比起抄家灭族的惨祸来,些许名声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如意算盘打得清楚,怎奈胯下坐骑实在跑得太“慢”了些。堪堪就要与冲上来的恶奴们汇合到了一处,脑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想跑,哪那么容易!”却是雷万春见事情紧急,受到了那名西域壮汉的启发,直接甩开坐骑,脚踹马鞍,从半空中扑了过来。

    “救……”卫尉少卿王准大声呼救,真的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四品高官的颜面。声音刚喊出了一半,便噶然而止,整个人被雷万春如老鹰拎小鸡一样拎着从空中落下,脖颈处因为衣服紧勒而透不过气,痨病鬼般的面孔憋得通红。

    “想让他死,尔等就再上前一步试试!”雷万春一手抓住王准的后脖领子,另外一只手提着他的腰带,大声断喝。他长得身形魁梧,手长脚长,而卫尉少卿王准又恰恰因为好色无度淘空了身体。两相比较,就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千年古树之上吊了具风干尸首,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已经围拢过来的恶奴们见状,纷纷拨马闪避。个别愣头青抽出尖刀想捅雷万春个措手不及,却被雷万春直接拿王准当盾牌挡了回去。恶奴们赶紧收刀,宁可伤了自己也不敢伤了少主。却吓得王准两眼紧闭,双腿抽搐,一泡尿水再也憋不住,滴滴答答透过锦袍淌了下来。

    “腌臜货,这般模样也好意思站立于朝堂之上!”鼻孔中闻到一股骚臭之气,雷万春皱了皱眉头,低声斥骂。单手扯住王准的腰带,尽量将对方拎得与自己远些,一边大步前行,一边左右舞动。每前进一步,跟着王准来的恶奴们就后退一步。十几步过后,一干恶奴皆吓得闪到了路边,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般低头耷拉脑袋,连看都不敢再向雷万春这边看一眼。

    只有跟王洵拼命的那个西域恶汉,根本不管背后发生了什么变故,仗着自己在马下变招灵活,而王洵的身体一时难以离开坐骑,双拳一刻不停地往王洵下三路招呼。本指望三下两下擒住王洵,解决战斗。却不料王洵虽然也是个纨绔子弟,却不像他的主人那般不堪一击。双手在身前身后左撑右挡,被逼得很是狼狈,却没让对方占了到丝毫实质上的便宜去。

    假装没听见雷万春的威胁,那西域壮汉还想继续纠缠,至少要把王洵抓住换回自己的主人。从双方交手之时起便一直护在白荇芷身边的南霁云却看得不耐烦了,拉过两名秦府健仆,将白荇芷挡在中间。随后一声长啸,轻飘飘跳下坐骑,一拳冲西域壮汉的后心打去。

    “你耍赖!”明明自己这边已经输得无可再输,壮汉却反咬一口。丢下王洵,双手来抓南霁云的胳膊。南霁云怎肯被他抓住,脚掌发力,飘然而退。跃开数步,低声喝道:“蠢材,你再不停手,你家主人就死定了!”

    既然已经豁出去了脸皮装傻,那西域壮汉就不在乎再多丢人。见南霁云长得眉清目秀,一副翩翩公子哥模样,料定他不会比王洵力气更大。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手冲对方肩膀搭了过去。

    这回,不光是秦国用、王洵等人忍无可忍,就连他们自己的同伴也看不下去了,纷纷张开嘴巴,大声喝止,“万俟,赶紧住手,小公爷快被人掼死了!”

    “没分出胜负!”被唤作万俟的西域壮汉头也不回,只想把南霁云搬住肩膀摔倒。遇到这么一个蠢货,南霁云气得直摇头。双手平举,截住对方的手腕,顺势斜带,脚下使了一个绊儿,连衣服都没被碰到,就将对方摔了出去。

    “蹬,蹬,蹬”那名叫万俟的西域壮汉踉跄数步,一头扎进了官道旁的雪地里,摔了个鼻青脸肿。顶着一脑袋白雪沫子挣扎着抬头,他还想再看看有没有下手偷袭的机会。马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弯刀往其脖颈处一压,“有本事你就继续抬头,看我敢不敢把刀刃按下去!”

    “啊!”那西域壮汉万俟脖颈吃痛,爬在雪地上不敢再动弹。小马方得势不饶人,冲着对方的胖胖的屁股狠踹了两脚,一边踹,一边大声骂道:“胡虏就是胡虏,你家主子的死活,难道你一点儿也没放在眼里么?”

    眼看着一场血淋淋的火并,瞬间就变成了一场闹剧。躲在官道两旁野地里的过客们顾不得害怕,纷纷大笑了起来。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巡不想闹出人命。策动坐骑向前走了几步,冲着雷万春喊道:“老雷,小心些,别真的摔死了他!”

    “你放心,这种货色,雷某杀他都嫌手脏!”雷万春点点头,大声答应。手臂回转,再度由单手斜举改为双手平端,只听“哎呀!”一声,卫尉少卿王准终于哭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远处的过客们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平素令京师百姓闻名色变的酷吏王鉷,居然养了出如此一个脓包儿子。听到周围的笑声,王准哭得愈发伤心,一边手脚乱蹬,一边大声威胁道:“放开,赶紧把我放开,否则,你们几个谁也甭想逃得掉。”

    “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脱身吧!”雷万春将手臂微微向高提了提,吓得王准又是一阵干嚎。哭够了,发现对方没有将自己活活摔死的意思,胆气瞬间再为一壮。扯开嗓子,大声叫嚷:“姓秦的,老子今天记住你们哥俩了。有种你就叫人杀了我,否则,只要我活着,你们哥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

    “与秦家兄弟无关!”雷万春手指稍稍用力,顷刻便把王准的胡言乱语憋了回去,“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河北雷万春是也。向来是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今天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看你王家怎么让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罢,在路边寻了块青石,将王准高高举起,作势欲掷。手指间却又悄悄松了松,给对方留出了呼吸的空间。有道是,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听雷万春说得狠辣,王准吓得哇哇双手乱挥。一边挣扎,一边哭着喊道,“别,别。我求您了。别摔,别摔,我服了还不成么?”

    “哈哈,哈哈哈哈”,周围看客们笑得直捂肚子。一干恶仆也转过脸去,唯恐继续看到自家少主如何丢人。俯在地上的西域壮汉万俟更是无地自容,干脆把头扎进雪里边,装作什么都没不见。

    哄笑声中,雷万春将王准的身体放低了些,沉声问道:“真的服了?”

    “服了,服了,心服口服!只要壮士你今天放过我,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唯恐一个回答不对,就被人拿脑门跟青石比谁硬,王准连声叫嚷。

    “没发生过,说得轻巧!”雷万春低声冷笑,将王准瞬间又举了起来,“那我妹子今天早晨被你派人追杀,这笔帐该怎么算?你刚才不说他是你家逃妾么?卖身契在哪,掏出来给大伙看!”

    “没有,没有,我信口雌黄,您老别跟我一般见识行不行?”王准吓得两眼紧闭,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淌。

    “哼哼!”雷万春冷笑两声,不置可否。

    “饶命,大侠饶命!”王准立刻吓得一激灵,讨饶的话冲口而出,“今天的事情,全都是我的错。您老别跟我一般见识。您妹子受了惊吓,我十分过意不去。愿意拿出钱来给她压惊。十吊,不,一百吊,您老抓稳了,我求您了!”

    一百吊钱,已经够京城中等人家花销四五年了。雷万春对于钱财没什么概念,目光悄悄转向了张巡。探花郎张巡本来想见好就收,免得日后惹得京兆尹王鉷疯狂报复。见到王准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软,笑了笑,低声道:“一百吊,你当白行首没见过钱么?她一曲清唱,恐怕也不止这个数。你今天当众恐吓她,让她日后怎敢再于人前露面?不拿一千吊钱出来赔罪,我等今日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必须替白行首出了这口恶气!”

    “别,别,一千吊,一千吊,我赔,我赔!”王准求生心切,根本不在乎拿出多少钱,反正过后他直接一赖,谁也不敢到太原公府上讨还。

    雷万春跟张巡相视而笑,将手慢慢放低了数寸,继续逼问:“一千吊,你现在就拿。在场这么多人都听见了,休想回头就赖账!”

    “我,怎么可能随身带那么多钱啊?”王准的鬼心思被人戳破,哭丧着脸求肯。

    “立字据,然后找人担保。说你诚心悔过,不会再蓄意找大伙麻烦。也不会仗着家族势力赖账。”雷万春想了想,低声命令。

    “我,我找不到保人”闻听此言,王准嘴巴一咧,又哭了起来。随身带来的家奴,肯定没有替他做担保的资格。秦家哥俩被他刚才的话得罪透了,当然也不会多管闲事。剩下的宇文至、马方,还有远处看热闹的路人,要么跟他素不相识,要么跟他有过节,看笑话还来不及,谁肯主动惹这个骚。

    正哭哭啼啼间,不远处突然闪出一个俏丽的人影。“我给他担保吧,雷壮士你看行么?”

    “你!”闻听此言,雷万春登时一愣。双目圆睁,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跟大伙有过数面之缘的公孙大娘。先冲着众人摆摆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暗示,然后笑着走到雷万春近前,踮起脚尖,往王准脸上瞅了瞅,接着退开数步,笑着问道:“卫尉大人,您想必不会事后赖账,让小女子无法见人吧?”

    王准的主要职责就是协助贾昌训练斗鸡,跟经常出入宫廷的公孙大娘非常熟悉。唯恐对方信不过自己的人品,扯着嗓子大声保证,“大姐,公孙大姐如果肯帮忙,我这辈子忘不了您的好处!我发誓,我拿王家的列祖列宗发誓!”

    公孙大娘笑了笑,轻轻摇头,“那到不必了。你今后别再找白妹妹的麻烦就行了。贵妃娘娘新谱了个曲子,正寻白妹妹去给她对词呢?若不是碰到了她的贴身丫头,我还真没想到小公爷您胆子这么大!”

    “呃——”王准吓得一口气没喘过来,差点没当场死掉。所谓贵妃娘娘谱的曲子,十有八九都是出自当今皇上陛下之手。如果被皇上陛下知道自己准备抢他的歌姬,王家势力再大,恐怕也得被连根拔了。

    想到这儿,他不敢再怠慢,立刻连连点头。“不敢了,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次的确是我喝酒上了头,大白天撒酒疯。赔多少钱,我都愿意!”

    “我不要你的钱!”白荇芷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传出来,令王准如闻天籁。分开人群,她策马慢慢向前走了十几步,来到雷万春身边,低头看向在半空中挣扎的王准,“卫尉大人担心的事情,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小女子卖唱为生,每天接待的客人数以十计。要是谁说的话都能记在心里,就是累,也早给累死了!”

    “谢谢,谢谢白行首!”闻听此言,王准心里愈发高兴。不管白荇芷的话是真是假,既然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日后肯定不会出面告发王家的图谋。早知这样,自己又何必苦苦相逼?弄得灭口不成,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白荇芷继续说道:“但是,小女子相信,抬头三尺有神明。想要灭口的话,最好的办法是当初什么亏心事都没有做。否则,即便小女子不记得你担心的是什么事情。天知,地知,你自己心里也放不下!”

    “那是,那是!”王准居然难得脸红了一次,喃喃回应。

    既然话都已经说道这份上了,雷万春也懒得再跟对方纠缠。哈哈一笑,双臂用力,“枉你是个四品高官,还没一个小女子懂道理。”笑罢,手指一松,将王准像垃圾一般丢了出去。

    “啊——”半空中,卫尉少卿王准厉声嘶嚎。本以为自己这回死定了,谁料屁股底下突然一凉,整个人落在一片未化的积雪上,惨叫着向前滑去。

    众家奴赶紧一拥而上,将王准用力搀起。被自己人围在中间,喘息了片刻,卫尉少卿大人才终于确信自己活着脱离了危险,回头看了看王洵、雷万春一众人等,鼻孔中轻轻冷哼。

    雷万春的目光如电一样扫了过来,吓得他立刻又堆出了一幅笑脸,“多谢,多谢雷大侠大度,今天的事情,您老既然不打算追究了,能不能把那个奴才也一起放过来!”

    “谁?”雷万春回头张望,这才看见马方刀刃下还押着一个。笑了笑,低声命令,“马小子,把那个蠢货放了!”

    “哎!”马方最崇拜的人就是雷万春,立刻笑着答应。收起弯刀,转身走开。

    西域壮汉万俟从雪地上爬起,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后冲着马方长揖及地,“多谢小哥不杀之恩!”。不待马方回应,他又走了几步,冲着王准轻轻抱拳,“小公爷,万俟无能,保护不得您的周全。您还是另请高明吧。从今以后,咱们各走各的路,谁死谁活,都与对方无关!”

    说罢,把身体一转,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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