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邻里们品头论足的目光,王洵早就习惯了。从小时候开始,他就没做过别人的正面榜样。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估计也不会。“别学王家二郎,一点教养都没有!”“好好读书,否则长大后就成了王家二郎,准把你阿爷气死!”类似的话语不值得细想,记忆里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但是这次,王洵希望给邻居们留一个好印象,努力在马上坐稳,将脊背拔得笔直笔直,心中默默念道:“我是开国侯王蔷的曾孙,王拯的孙子,王子稚唯一的儿子。我是王家这代唯一的男人……”
很久很久以后,王洵还记得自己当年的幼稚与倔强。回头对着记忆中的自己笑笑,如饮醇酒。
宇文至最终还是放不下亲情,跟着他的哥哥一道回家去了。马方忙着找人一道钻研雷万春留下的刀谱,也急匆匆地回了他自己的家。转眼之间,王家宅院就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望着头顶高墙外四角形的天空和一棵棵枝叶即将落尽的树木,王洵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疲倦。
这几天,他看过的不可思议事情太多了。多到已经远远超过了能接受的极限。在忙着为自己和宇文至两个的命运担忧时,暂且还感觉不到精神上的劳累。随着外部压力缓解,宇文至的案子了结,心头猛地一松,各种纷乱想法的立刻接踵而至。
自己平时结交的那些朋友基本都派不上用场。关键时刻,肯仗义援手的,却是自己一向不大瞧的起的,靠着斗鸡爬上高位的贾昌!自己平素在长安街头横冲直撞,把那些市井小民当做蝼蚁。而在杨国忠、李林甫这些真正身居高位的眼里,自己和宇文至恐怕也跟蝼蚁差不了多少。祖先留下的爵位,只能吓唬住孙仁宇这种外来户,关键时刻屁用也不顶。而太监高力士的一句话,便可以让万年县令忘记先前的所有谋划,毕恭毕敬地将已经被视为死囚的宇文至开释出来。
雷万春的盖世武艺不顶用,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他自己。区区一个万年县的捕快,就可以调动一堆武艺不在雷万春之下的高手。在权力面前,张巡的满腹经纶同样不堪一击,虢国夫人风情万种地挥一挥手,却能够让半长安的捕头捕快,噤若寒蝉。
诸如此类,正确的,错误的,杂七杂八的想法,不断撞击着他的心脏,折磨着他的神经。迫使他第一次坐下来,仔细打量身外这座自己于其中从小长大的长安城。却发现自己从没真正看得懂过这座城市,既不了解它的繁华,也不了解它的神秘。
曲江池畔的那些别院里边都住着谁?王洵发现自己从没关心过。长安城中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谁的权力最大,谁能一句话就决定自己的生死,王洵也从没注意过。十七年的人生当中,他几乎是懵懵懂懂地在成长,懵懵懂懂地去打架,懵懵懂懂地去做纨绔,却从来没睁开眼睛看看外边的风云变幻。既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
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张巡的忧虑,也似乎无法看透贾昌的圆滑,甚至连宇文至的激烈,宇文德的无耻,都不太懂。而马方的稚气虽然一眼就能望穿,却跟现在的他格格不入。仿佛在独自登山时恰恰遭遇了一场大雾,向上看是白茫茫一片,向下看是模模糊糊一团。这一刻陪伴着他自己的,只有孤独、困惑和无穷无尽的迷茫。
也许人生注定便是孤独的吧。晚上辗转无寐时,他一个人故作老成地想。然后望着透过窗帘的月色,开始酝酿诗句。只可惜一首诗还没等写完,就已经迷糊了过去。睡梦里跟宇文至两个摔泥巴打架,玩了个不亦乐乎。
好在留给他发呆的日子没几天,否则大唐朝说不定又会多出一个苦吟诗人。转瞬间,入营的日子到了,一大早,王洵被云姨打发贴身丫头叫起来,沐浴,更衣。然后空着肚子到家祠里边拜祭王家屈指可数的几位祖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自己仕途顺利,这辈子都没机会驰骋疆场。接下来回房间陪着云姨吃早饭,穿好戎装,与家中其他人依依惜别。
飞龙禁军的整训地点在城南十里的白马堡,那里与其说是一座军营,不如说是一个小型城市。自从开元十一年以来,皇帝陛下采用当时宰相张说的建议,逐步以募兵制取代府兵制,此地便成了禁卫军新兵入伍的审核与集训场所。而大唐民风尚武,年青人常以为国征战为荣。所以禁卫军的考核标准也一提再提。除了身体康健这一要求之外,还需要家道殷实,兄弟众多,人才骁勇,出身良正等几大条件。于是,凡能加入禁卫军者,囊中都不会太羞涩,训练之余请假跑出来在营地周围买酒买肉,乃为常事。百姓们见到商机,便自发组成的草市,卖一些日常用品和各色小吃,以赚取军爷们手中的铜钱。很快,第一批跟兵大爷们做生意的,就都发了财。于是禁卫军“钱多、人傻”的名气迅速传开,各色生意人在白马堡周边越聚越多。久而久之,军营附近茶馆、酒楼、妓院也鳞次栉比地建立了起来,日日笙歌不断,热闹处比城内的平康里简直不逊多让。
但是今天,白马堡的氛围却显得有些萧杀。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军营附近的店铺却依旧房门紧锁。以往卖羊肚汤的摊子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三个人手拉手才能抱得过来的大锅底下,堆满白色的炭烬。偶尔有风吹过,已经完全没了重量的灰烬便纷纷扬扬飞起来,把周围景色装扮得愈发苍凉。
早在两个多月前,王洵曾经被宇文至等人拉着到白马堡来饱过一次口福,记忆中最深刻的便是军营附近的这口硕大的铁锅。见到眼前这番凄凉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带住坐骑,抬起头来四下张望。
一望之后,他心中愈发吃惊。记忆中那座人四门大开,闲杂人等往来不断地热闹场所早就消失不见。代之的,是一座戒备森严,岗哨林立的军事重镇。正门口,几个早来报到的京师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马背,一个挨一个排成纵队。所携带的大包小裹全丢在了一边,有仆人自告奋勇去捡,立刻劈头盖脸挨了军官们一顿鞭子。
“奶奶的,以为是让你门游山玩水么,还带着这么多东西。”一名脸上有道巨大疤痕的家伙,一边用皮鞭四下乱抽,一边骂骂咧咧地叫嚷。“瞧你们这幅熊样子,还好意思说来给天子当禁卫!一旦有事,让陛下保护你们呢,还是你们保护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没吃早饭啊,没吃滚回家去,吃饱了再过来!”
王洵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对飞龙禁军的美好憧憬一扫而空。排队挨骂的人中,有好几个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师里横着走的恶少,平素见了御史大夫的官轿,都未必肯让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军营门口,却被一个七品副尉当做孙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时,一大队飞龙禁军的将士从他身后跑过,个个盔卸甲歪,满头大汗。看到正在门前挨骂的新兵,大伙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幸灾乐祸表情。“又有人送上门来挨骂了,今年真是稀罕!”“这不是犯贱么?嘿嘿,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被当驴子使!”
“你们几个,赶紧跟上!”又一名身着校尉服色军官策马跑过,手中白蜡杆子急挥,打在队伍最边缘几个家伙的背上,“啪啪”做响。“你别挡在这儿,要么到营门口报到,要么赶紧回家!”校尉扭过头来,冲着王洵和他身边的仆人怒喝,然后带了带坐骑,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杀过几个大食人么,有什么可张扬的!”一名挨了打的飞龙禁卫冲着军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声骂道。
“就是,爷们是没机会去。否则,哪轮到他们安西乡巴佬出风头!”另外一名飞龙禁卫一边伸长了舌头喘粗气,一边低声附和。
王洵将坐骑向外拨了拨,尽量远离晨操归来的这群兵大爷。看得出来,飞龙禁卫的兵大爷们被封常清带来的安西军官折腾得够呛。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其中一员,他不禁又有些犹豫了。飞龙禁卫的确是个避祸的好地方,但是,为了还没出现的祸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营里累得口吐白沫,这个代价未必有些太大。
正犹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还是现在久硬着头皮往里冲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从地面钻出来的一般,“二哥,你也来了,赶紧把仆人遣散回家。东西也交给他们带回去,除了几件换洗衣衫,其他能别带就别带!”
“守直?”王洵闻声回头,在自己的坐骑屁股后边,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装的好朋友马方,“你怎么这身打扮?什么时候来的,不是今天才报道么?”
“别提了!”杵着根足足有自己两个高白蜡杆子的马方四下看了看,尽量往王洵的坐骑后边藏,“我阿爷嫌我在家碍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给送过来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还跟那个姓封的将军说,尽管对我严加要求。这不,姓封的一挥手,我就从军官变成小兵了!不跟你说了,赶紧照我的话做。赶紧,赶紧。”
说罢,一转身,头也不回朝着不远处一个刚刚出操回来的队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带队的军官看见,白吃一顿皮鞭。
“奶奶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说马老太爷亲自将儿子送给封常清教训,王洵心里猛然发狠。他一直不相信马老太爷会真的害自己的骨肉。平素马方与其父之间的冲突,更像是一种另类的关爱。一方很铁不成钢,所以硬着心肠做严父。另外一方则你说往东我偏往西,事事与父亲对着干,以此彰显自己的已经长大。
对于王洵这个父母早丧的孩子来说,想要一个马老太爷那样的父亲,亦是一种奢求。仿佛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对着跟着前来军营报到的小厮王吉、王祥两个吩咐,“留下装着我换洗衣服的那个包裹,其他的你们都带回去!跟云姨说,让她别为我担心!”
“小侯爷!?”王吉大声抗议,“这可是紫萝为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来的。如果您……”
“你没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么?”王洵用马鞭朝大营门口指了指,没好气地提醒。先那些报到者已经陆续入营,各自带的包裹都被丢在了营门外边,家仆们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这样回去交差,一个个站在行李团边,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云姨说清楚,是军营里的要求。封老将军以严治军,咱们不能给他添麻烦!”看着王吉和王祥两个一副可怜巴巴的摸样,王洵又笑了笑,放缓了语气说道。“反正这里距离咱们家也没多远。等过几天营里边管得不严了,我再托人给你们送信,你们悄悄地把东西给我送来。不就两全其美了么?何必现在非要跟着我一道过去?东西进不了营门不说,还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顿鞭子?”
王吉、王祥两个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飞龙禁军大营不同于往日。只好点点头,把王洵随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来,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们在秋风中去远,王洵长吸了一口气,拉着坐骑和一个干瘪的小包,大步走向了军营。
他刚才在远处那些作为,当值的军官早就看了个清清楚楚。此刻见他能自己主动遣散了家仆,拒绝了多余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负责安排新兵入营的的疤瘌脸军官难得地笑了笑,以相对柔和的语气问道:“干什么来的?报上姓名、年龄、家住地址,还有,推荐人、有什么其他入营凭证,赶紧一道拿出来!”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荐人是封常清将军,这是我的腰牌!”王洵双腿并拢,挺直身体,恭恭敬敬地报上名姓,然后将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么?”听闻封常清三个字,周围的军官们悚然动容。带队的疤瘌脸肃立站好,双手从王洵手里接过腰牌,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然后笑着点点头,将腰牌交还回来,“没错,是封大将军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将军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干,别给咱们大将军丢人!”
说罢,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过几名小兵,将对方直接领向了军营深处。
直到王洵牵着坐骑走远了,其他几名同样负责安置新兵的军官才回过神来,拉了一下疤瘌脸,七嘴八舌地问道:“老周,你没看错吧。就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封大将军会亲自给他当推荐人?”
“是啊,毛还没长齐呢?不会是花钱从别处买的腰牌吧。这京师里边可不比安西,我听说,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买得到!”
“闭上你们的臭嘴!”周姓军官把眼睛一瞪,长长的疤瘌随着眼皮跳动而跳动,“乱说什么?咱们大将军是可以用钱贿赂的人么?他看中的人是个半大孩子不假,可谁说过,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当年,咱们大唐太宗皇帝跟着高祖起兵,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照样把天下英雄打得满地找牙……”
听他提起大唐开国之战,众军官都笑着闭上了嘴巴。对啊,年龄又能说明什么?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绩,罗士信,还有当年太宗皇帝本人,哪个不是年轻轻就独领一军,建功立业?
咱大唐,老一辈,少一辈,代代都有英雄豪杰,让四夷宾服,八方震慑。
跟在负责安置新人的小兵身后,王洵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不得不承认,封常清的治军手段非常有一套。才接手飞龙禁军几天的功夫,整座军营内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那种奢靡、懒散之风。一排排砖木结构的馆舍,被从里到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上的杂草和马粪被扫得精光,所有坑坑洼洼都被三合土添满,重新用石头碾平。看上去光滑整洁,比长安城内的街道也毫不逊色。
几个月前王洵经过此处时,看到的那些随处晾晒的衣物也都被收了起来,代之的是一面面不同的旗帜。每一排馆舍的第一间房门前,都竖起了一根旗杆,旗杆顶端,表明该栋建筑归属的角旗迎风飘舞。旗面之上,分别写着左一某队,右二某队,中三某队等字样,让人一看便可以分辨,房屋主人隶属于哪个建制。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时间,专门腾出来安置新兵的馆舍也就到了。带路的小兵用手向左首一栋房屋的第一间指了指,低声说道:“大人就住在这吧。这间房子宽敞,通风也比其他屋子好些!”
“让我住这里?”王洵望了望屋门前旗杆顶端写着“新七旅二队”字样的角旗,犹豫着道。
那名带路的小兵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斟酌着回答,“大人持着正八品宣节副尉的腰牌,按道理,做个旅率也是绰绰有余的。但他们飞龙禁卫向来是官多兵少,刚刚周大人又没明说您担任何职,所以,属下只好先委屈大人暂且在队正的屋子里委屈一晚上,待大人的实授职位下来,再行调整!”
他一口一个大人,叫得王洵头皮发麻,手脚几乎都没地方放。好不容易等对方说完了,才长喘了一口气,笑着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新来的,估计做不了队正吧!”
带路的小兵摇摇头,显然给不出王洵任何答案。见对方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存心捉弄自己,
王洵只好从马背上取下行李卷,扛在肩上,抬腿慢慢往屋子里走。
那带队的小兵也不说话,默默从马鞍后将其他行李帮助王洵提下来,拎到屋子中,捡干净处放好。然后又向王洵抱拳施礼,准备回去交差。
“这点钱,拿去给哥哥买杯酒喝!”王洵身上依旧带着在长安城内逛酒馆养成的习惯,在贴身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小串铜钱,大约四十个的模样,塞进了小兵手里。
“不,不,不!”带路小兵吓得脸色煞白,一边摆手,一边大步后退。“大人别害我。封将军管得很严。收钱,斩首!”
“斩首?”王洵又是一愣,仔细想了想,才猛然醒悟对方说的是军规。就这么几个铜钱?要是参照此规矩的话,整个京师的官员,恐怕没一人的脑袋还能摆在颈子上!
那名小兵知道王洵没有恶意,四下看了看,快速把铜钱塞回,“我走了。大人小心些。咱们安西军的规矩,不比外边!”
“你是安西军的人?”王洵一肚子迷雾没地方化解,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能跟自己说几句话的,岂肯轻易放手?上前扯住对方胳膊上的绊甲皮索,低声追问。
“啊!是!”小兵用最言简意赅的回答,证明了王洵选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那你,那你……”跟着这种不擅长说话的人在一起,王洵的嘴巴也变得笨拙了起来。吭哧了好半天,才问出了一句,“那你应该是帮封大将军整训飞龙禁卫的军官了,怎么还穿着这身……”
“属下,属下刚刚升的散职。如今,如今在营里,只管,只管帮助周大人安置新兵,并没被委派任何实际职务。”带路小兵看了看缝在自己左肩膀上从九品执戟长的标记,讪讪地回应道。
看到对方如此紧张,王洵反而觉得自己太莽撞了。赶紧拱了拱手,低声说道:“我不清楚这些,大哥别怪我多嘴!”
“没,没事!”带路小兵微微一笑,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
“还没请教大哥贵姓?”王洵想了想,继续跟对方套近乎。
“免,免贵,姓苏。大人叫我苏慎行就是!”小兵的回答非常简单,决不肯多说一句王洵没问到的东西。
‘谨言慎行,还真符合你的名字。’王洵心中悄悄嘀咕了一句,堆起一脸童叟无害的微笑,继续不屈不挠地跟对方套辞,“苏大哥是跟着封大将军回朝献俘的吧?我看过你们奉旨沿街夸功的场面。当时羡慕得眼睛都直了,没想到今天能这么近跟英雄们说话!”
“不,不敢当!”苏慎行被肉麻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一边摆手,一边后退。“我,我得走了。周,周大人还在等我回,回去缴令!”
说罢,不再理会王洵的任何话头,拔腿逃之夭夭。
‘居然吓跑了一个!’王洵苦恼的直挠头。没有苏慎行,他更不知道自己满肚子的疑问找谁解决了。四下张望了片刻,发现对面供新兵居住的馆舍里隐约有人影晃动,心中一喜,赶紧陪着笑脸往跟前走。
“别过来!”对面的窗口立刻探出一个脑袋,冲着王洵大声呵斥。“想挨打自己爬旗杆去,别过来害咱们!”
“害你们?”王洵楞了楞,犹豫着停住了脚步。
“新来的吧,你先看看门口的石碑。就在道路中央,对,就是那个!”窗口的陌生面孔很快发觉的王洵所面临的困惑,指了指连接各栋馆舍的那条笔直的大道,笑着提醒。
王洵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果然发现了一座巨大的石碑。那块碑显然刚刚刻好没几天,字上涂得墨痕看起来还非常稠厚。王洵急走数步,赶到石碑近前,瞪圆了眼睛仔细拜读,只见石碑上用非常简洁的言语写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共十七条,五十四斩。看的王洵脖子后冷汗直冒。好在血淋淋的军规之下,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新兵集训,念其无知,初犯者责打军棍五十。再犯者倍之。三犯而不改者,斩无赦!”
“老天爷!”王洵心里发出一声惨嚎,终于明白刚才对面的馆舍中的人,为什么不肯让自己过去聊天了。扬声笑语,蔑视禁约,万一被巡视的军官抓到,这五十冤枉鞭子谁也跑不了!
正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考虑清楚就来军中混日子的当口,不远处又快步走来几个人。当先的正是那个脸上有巨大疤瘌的军官,见到王洵,远远地就冲他招手,“王副尉,请等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交代!”
惊魂未定的王洵本能地站直身子,肃立拱手,“大人请讲!属下洗耳恭听!”。
看到他这般模样,疤瘌脸军官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嘿嘿嘿,吓坏了吧。我就猜到周慎行那家伙可能会吓到你,所以就赶紧跑过来了。别害怕,这些军规定的虽然严,但封将军是个好上司,只要你不是故意触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故意找你的碴!”
听到这几句话,王洵的心脏终于又往肚子里边落了数分,拱拱手,笑着说道:“谢过大人了。敢问大人,找我有什么吩咐?”
“是这样的,你跟我来,咱们边走边说!”疤瘌脸军官笑了笑,一边向王洵住的那栋屋子里走,一边笑着自报家门,“我姓周,是新兵营的都尉,你可以叫我老周,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周老虎!”
“不敢,属下见过周大人!”刚刚与惜言如金的苏慎行打过交道,王洵对周都尉的热情极不适应,非常礼貌地拱了拱手,低声回复。
周都尉摇摇头,也不在称呼上跟王洵多做纠缠,“新兵营正缺军官,既然你是八品宣节,刚好可担任一队之长。苏慎行虽然不会说话,但给你安排的住处却是恰好。这新兵营七旅二队,就交给你来带……”
“千万不可!”没等周都尉把话说完,王洵赶紧出言打断,“属下初来乍到,两眼压根儿就是一抹黑。大人千万别把这个队交给属下,否则,属下非闹笑话不可!属下临来之前,已经跟封将军说过了,愿意从一个小兵做起。请周大人收回成命!”
“你真的想做一个小兵?”周都尉楞了楞,脸上的疤瘌随着眼皮上下直跳。
“是,属下愿意从一个小兵做起!”王洵被对方凶恶的模样吓得心里直发寒,却强打着精神,目光不闪不避。
盯着王洵看了好半天,周都尉也没看出丝毫做伪的迹象来,笑了笑,把刀一样的目光慢慢收回,“你想做一个小兵,但我却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两眼一抹黑不打紧,我给你派两个副手,凡事多跟他们商量,保管你不会惹麻烦。赵副尉,李副尉,从今天起,你们两个便是新七旅二队的队副,两个月内,无论队中的新兵,还是分编过来整训的禁军老兵,我要看到他们脱胎换骨!”
“诺!”一直跟在周都尉身后的两名军官上前半步,抱拳领命。
“周都……”王洵还想再推辞,却被周都尉一眼把话瞪回了肚子里。“少啰嗦,不懂的地方,找你的队副问。你是封将军亲自选的人,千万别给他丢脸。否则,弟兄们绝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想在军营里躲上几天,没想着升官进爵的啊!王洵心里苦笑,却不得不学着两位队副刚才的模样抱拳肃立“诺!属下谨遵都尉大人吩咐!”
“这就对了么?”周都尉变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是惊雷滚滚,瞬间已经是雨过天晴,“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直接说。我周老虎,决不会为难自己的弟兄!”
接下来数日,王洵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渡过。领取辎重、器械,服装、盔甲,安置刚入营的新兵和从原来禁卫军中打散重编的老兵,带领麾下士卒整理营房,归置床铺,如是种种,片刻也不得闲暇。
好在周都尉给他指派的两个队副,赵怀旭和李元钦都是安西军中的老手,经验丰富,办事利落,为人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凡事都按照他们两个的指点办,王洵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笑话。看着麾下的二十名新兵和三十名禁军老兵走在一起渐渐横竖成排,一股自豪的感觉在王洵心中油然而生。兴奋之余,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家门口时,心中暗地发下的誓言。作为王家唯一的男人,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让云姨高兴,也让紫萝她们提起自己就脸上有光。
可到了正式开始训练的时候,这种壮志豪情瞬间又灰飞烟灭。扛着一长八尺长的白蜡杆子围绕白马堡才跑了两圈,他就开始像狗一样伸长舌头大喘气。待到第三圈路程近半,则恨不能立刻丢下所谓的兵器,抽冷子跑回家去,再也不受这种折磨。只是这种想法只能烂在心里,很难付诸于行动。赵、张两位队副仿佛早就料到王洵喜欢常立志却无法持之以恒的缺点般,一左一右夹着他,让他根本没机会开溜。而队伍中同样累得像死狗一般的新兵老兵们,看见三位上司一丝不苟地跟着大伙吃苦,也轻易不敢偷懒耍滑。咬紧牙关把四个圈子坚持完毕,居然使得新兵营七旅二队,成了所有参加训练队伍中,表现比较出色的前三支队伍之一。
赏罚分明,是所有将领治军的不二法宝。安西军既然能成为大唐最为精锐的几路强军之一,对此四字真言更是执行到了骨子里。看到新七旅二队第一天参加训练,就能完整建制地回到终点,折冲都尉周啸风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之余,自觉知人善用。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宣布,赏全队将士烤羊两头,当天中午便可以由伙房兑现。闻听此言,弟兄们立刻爆发出一声欢呼,一路上所挨的鞭子,责骂,统统都忘掉了。恨不得将疤瘌脸周都尉抬起来,在地上狠狠墩上三下,以表示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
晨操通过绕着白马堡跑步锤炼体质,上午操着重训练队形,阵列,到了下午,则是器械使用训练时间。李队副擅使长槊,所以同时兼任了全营的枪棒教头。只见他将一根丈八长的步槊一捋,横挑竖挡,左劈又刺,登时枪花乱颤,舞了个泼水不透。看得八百多名已经入伍的新兵老兵个个满脸钦佩,喝彩声犹如雷动。
可轮到辅导士兵们的时候,他却把脸一板,沉声说道:“年刀,月棍,一辈子槊。尔等手中的白蜡杆子,实际上就是步槊的变种。只是现在轮不到尔等上阵,所以去繁就简,先拿根便宜货对付着罢了。想学槊,先练臂力,每天单手托住白蜡杆子,平端半个时辰。日日坚持不懈,半年下来,自然就能窥得门径!”
说罢,将步槊交到右手,握住离地四尺处轻飘飘一托。果然把根丈八长槊像称杆一样托了个四平八稳,杆尖与杆尾成一条线,纹丝不动。
“好!”禁军老兵中有不少识货的人,扯开嗓子大声叫好。还没等喝彩声落下,周都尉已经又板起了他那张疤瘌脸,用鞭子指着众人大声命令,“端起来,端起来,从今天起,每个人每天都端半个时辰。坚持不下来的,没有晚饭!”
喝彩声立刻噶然而止,已经呈分散队形排列的士卒们将白蜡杆子交到右手,乱纷纷端平。看着时容易,自己做起来难。才坚持了不到一刻钟的五分之一,已经有不少人额头开始冒汗,手臂哆哆嗦嗦地垂了下去。
队列前给指导大伙枪棒的教头李元钦骄傲地看了他们一眼,手臂端着比白蜡杆子重了近一倍的丈八长槊,依旧纹丝不动。疤瘌脸周都尉则带领一堆如狼似虎的亲兵走进队列,举起鞭子,冲着试图偷懒着劈头盖脸猛抽,“废物,战场上这样,不但你自己死,还得连累我们大家。想留下,就给老子把保命的家伙端稳了。不想干了,马上收拾铺盖给我滚!”
尽管队伍中,有不少人跟王洵一样,属于娇生惯养,喜欢常立志的家伙。可这个节骨眼上,还真没人愿意被当做废物踢出。心中一边问候着周老虎的祖宗八代,一边重新将白蜡杆子端平了苦撑,撑上片刻,胳膊又开始发软。然后又挨上几鞭子,再度将白蜡杆子端平。好不容易将半个时辰捱过去了,八百多人的队伍里,已经有六百多人的面孔变成了惨白色。
“我周老虎,从来不难为自己的兄弟!”命令已经累得半只胳膊失去了感觉的士卒们将架势收起来,周都尉清清嗓子,重复他的口头禅。白蜡杆子虽然不起眼,但战场上你却离不开他。一旦兵器断了,别的家伙不好找,白蜡杆子却随处都能捡到。安上个槊头就可以当槊,按上个矛头就可以当枪。实在没东西安了,把前头削上几刀,一样可以将敌人捅个对穿!此外,安营立寨,三根白蜡杆子戳在一块儿,把前头一绑,就可以支撑起一个帐篷。半夜遇袭,顺手从地上一拔,就可以端起来临时充作拒马枪。两军对阵,僵持不下,后排的士卒还可以把白蜡杆子突然当做投矛掷过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从来没听说过白蜡杆子还有这么多好处,王洵听得津津有味儿。正琢磨着这姓周的家伙入伍前是不是茶馆里讲平话出身,因此练就了一张铁嘴的当口,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断喝,“王队正,你来,跟李教头一道示范如何拿白蜡杆子做投矛!”
“王队正……”王洵犹豫着转过头,四下张望,试图从队伍中找出第二个姓王的队正来。却赫然发现,大伙将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自己。
“说的就是你!”站在他身边的赵怀旭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提醒,“没事,老李他知道轻重!”
有这句话做保证,王洵立刻觉得肩头上的压力轻了许多,笑了笑,快步走出队伍,冲着周都尉抱拳施礼,“属下在,请都尉大人吩咐!”
“李教头,带着他,三十步投枪激射!”周都尉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大声喝令。
“诺!”李元钦答应一声,扯着王洵向不远处一辆堆满了白蜡杆子的小车跑去。一边跑,一边低声交代,“跟着我做,把白蜡杆子冲着那边的靶子投。动作越快越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车前。左手从腰间抽出横刀,右手从车上扯下一根白蜡杆子,将较粗的那端奋力用刀一削,然后一手提着刀,一手斜举着白蜡杆子向前助跑数步,单臂猛然一掷,“着!”大头被削尖的白蜡杆子在队伍正前方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斜斜地扎进了三十步外的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稻草人身上,将稻草人刺了个对穿,势尤未尽,尖端继续向下飞了数尺,一头扎进了地上。
“好!”众将士大声喝彩。
李元钦看都不看,转身跑回,单手抓起第二根白蜡杆子,一刀削尖,然后大步助跑,掷出,将第二个稻草人刺了个对穿。
“好啊!”训练场中,喝彩声如雷。新兵们为投枪的准确和迅速而大声赞叹,某些略通军阵的禁卫军老兵们,却被这一枪之威惊得目瞪口呆。若是两军胶着之际,一方背后突然飞出数百根投枪来,恐怕身上穿着最结实的明光铠,也难逃肠穿肚烂之祸。而军阵一旦被对方砸出突破口,那就是洪水破堤,瞬间就是一去千里,神仙也难收拾了。
喝彩声中,李元钦已经拿起了第三支白蜡杆子。同样看得目眩神摇的王洵才在对方低声提醒下,抓起了第一支。将大头削尖,单手托住小头距离末端六尺左右的地方,迈开大步助跑,投掷,白蜡杆子斜斜掠过三十步的距离,与一棵稻草人的擦肩而过,尖头刺入地面,尾端在惯性的作用下左右横扫,楞是将临近的两棵稻草人扫了个稀巴烂。
“好!”喝彩声中,夹杂着大声讥笑。王洵却没心思去分辨是谁在捣乱,跟在李元钦身后,抓起第二根白蜡杆子,奋力一刀下去,削尖大头,然后助跑,投掷。转身,抓起第三支白蜡杆子。
前后不到半柱香功夫,一小车白蜡杆子已经见了底,其中三分之二左右是李元钦投出去的,另外三分之一归功于王洵,不远处的稻草人阵列则被刺得肠穿肚烂,七零八落,若是换成真人,恐怕早就溃不成军了。
“好!”周老虎也不管哪棵稻草人是被李元钦用投矛刺穿的,哪棵稻草人是被王洵砸倒的。清清嗓子,大声总结,“两军阵前,上司不可能把每个命令跟每个人解释清楚。也许是他突然灵光闪现,也许是他根本就认为你应该懂。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王队正刚才就给尔等做出了最好的榜样。第一,跟着老兵做,他干什么你干什么。第二,不管准不准,把兵器朝着敌人脑袋瓜子上招呼,保管没错!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众受训将士扯开嗓子,齐声回应。对安西军派来的这些教头,心服口服。
“接着来,步槊基本要领,李教头示范,王队正跟着做。一边做一边矫正。大伙跟着一步步学!”周老虎趁热打铁,大声命令。
左右亲兵取来两根一模一样的白蜡杆子,一根交给李元钦,一根交给王洵。在八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二人一教一学,认认真真地做了起来。
大唐军中,并没有统一的长槊、长枪使用规范。各路兵马的日常训练,全靠着一军主将所聘请的枪棒教头口传身授。其中各种槊、枪套路五花八门,但最为实用和最受推崇的,却只有早期的尉迟家槊法和后期的薛家槊法。尉迟家槊法出自鄂国公尉迟敬德,特点是注重使用者的膂力,眼力的锻炼和身体协调,讲究大封大辟,一招出手,决不反顾。而薛家槊法,却出于距离众人所处年代更近一些的薛仁贵。特点注重锻炼使用者的精气神,讲究的是心意合一,呼吸与力量的协调,万马军中只攻一点,丝毫不受外界喧嚣所干扰。
无论是尉迟槊法,还是薛家槊法,最基本的招式却都差不多,无非是挑、刺、荡、封、横、压、送、转八着。每着从最简单的起手式开始,再慢慢演化出十几个不同动作。能综合起来,融会贯通,便可大成。
王洵的父亲在世之时,已经有了让儿子将来谋取功名的打算,因此给他请的师父都是当时的用槊好手。这些师父们虽然对徒弟低标准,宽要求,可坚持四五年下来,王洵的武学底子毕竟还是打下了。
此番在大校场当众示范步槊基本技巧,才跟在李元钦身后摆了几个简单的姿势,对方就已经察觉出王洵在基本功方面已经过关。为了培养其他人的训练兴趣,李元钦刻意找了几个非常花哨的招数,当着众人的面放慢了动作演示。王洵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学了个丝毫不落。这二人身高都在八尺开外,臂长腿直,再配上那些本来就是表演有余,实战不足的招数,愈发显得玉树临风,洒脱倜傥。惹得校场上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若不是周都尉及时叫了停,简直可以把头顶上的蓝天给径直翻过来。
在这么多人面前露了一次大脸,王洵纵然性子还算沉稳,也有些洋洋自得起来。高兴之余,便又幻想着自己如何像尉迟恭、薛仁贵等前辈英雄那样,扬名沙场,为国建功,封一个妻荫子。一时间,把刚才投掷白蜡杆子,被众人喝倒彩时所受的屈辱,连同心中萌生的退意忘了个干干净净。
可命中注定,像他这种喜欢常立志的家伙,就要时不时受到一些始料不及的锤炼。下午的兵器训练刚刚结束,他正在跟着几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互相吹捧着往馆舍走,半途中,猛然被人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
“啊!”王洵猝不及防,趔趄数步,完全凭着当年学武之时练出来的本能,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转头回望,想看一看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长眼睛,耳边却又听到一声质问,“小子,你就是从那个什么崇仁坊,什么开国侯府来的家伙吧?!”
“在下王洵,的确住在崇仁坊。不知道老兄问此有何贵干!”尽管心中恼怒至极,鉴于对军规的敬畏,王洵还是站稳了身形,非常礼貌地回应道。
“我说一入伍就做了队正呢,原来是凭着祖上的那点余荫。”差点把王洵撞了一个跟头的古铜脸壮汉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道。“老子在禁卫军中吃了五年粮,光救火拿的功劳牌牌,就拿了七面。可说被捋下来,就被捋下来了,如今只能做大头伙长。级别反而不如你个刚入伍的小娃娃。你自己说,这种事情还有没有天理?”
“那关我什么事!”王洵越听心越烦,转身便走。凭着祖上余荫而少年得志的人多了,怎么没见这家伙去上门理论?分明是欺负自己初来乍到,根基浅,底子薄,身边没几个帮手而已!
谁料那壮汉却不肯罢休,又向前追了几步,伸手便来搭他的肩膀。王洵心中大怒,微微扭了下身子,便将对方的巴掌抖了个空。随后轻飘飘退开数步,笑着拱手,“兄台,这里可是军营。你自己想挨军棍,尽管去找明法参军,莫要平白扯上我!”
“老子……”那壮汉两眼瞪得如同鸡蛋般大小,却被王洵后边的话给吓住了,高举着拳头,不敢再往前冲。半晌,才咬了咬牙,大声喊道:“老子姓齐名横,是新七旅四队二伙的伙长。不服你这个小娃娃做二队队正,是带把的,你就跟我比试一场?”
此刻下午操练刚刚结束,很多人都在往宿营地走。听到姓齐的壮汉大声嚷嚷,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笑嘻嘻地围了过来。
如果此刻是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王洵早就跟对方打成一团了。但不久前刚刚吃过一次遇事冲动的亏,如今又是刚刚进入军营,不清楚里边的水深水浅,便咬了咬牙,再度压住一直窜上脑门的怒火,冷笑着道:“我不是走江湖卖艺的。兄台想砸场子赚铜钱,还是去找别人吧!”
说罢,分开人群,大步离去,背后丢下一阵哄笑。哄笑声中,那姓齐的家伙两眼冒火,扯开嗓子喊道,“姓王的小白脸,你要是个爷们,就不要跑。老子今晚酉时在演武场等着你。咱们一分高下!若是不敢来,你就干脆尽早卷起铺盖滚回家吃奶去,别在这给你们王家祖宗丢人现眼!”
王洵皱了皱眉头,正欲回骂。耳边却听见自己的队副赵怀旭低声提醒:“答应他,把他揍到亲娘都认不出来。这人肯定受了挑拨,你如果不过了他这一关,咱们队的那些禁军老兵,日后恐怕谁都不会服你!”
“嗯!”王洵微微一愣,瞬间便明白了赵队副的意思。飞龙禁卫军中官多兵少,本来内部倾轧就非常厉害。而封常清奉命整军,将飞龙禁卫去芜存菁,留下的全部打散了与新兵混编,自然又使得不少低级军官丢了差事。这些家伙不敢找封常清本人和战场上见过血的安西将士麻烦,当然就把火气都撒到了刚入伍的新兵头上。而自己这个新兵蛋子,非但一入伍就做了实授的队正,今天下午又被周都尉拉出来,当众卖弄本事。若是不招人暗中嫉恨,那才真的是怪事!
想明白其中关窍,王洵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笑着向四下里赶来的新兵老兵们拱拱手,大声说道:“王某初来乍到,不清楚原来军营中还有专门比试武艺的地方。既然这位齐壮士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邀请,王某再不答应,就等于不给大伙面子了。不必等到酉时,王某现在就可下场比试。这位齐兄,演武场在哪,请您老头前带路!”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令新兵老兵们不由得暗自点头。特别是那些刚入伍的新兵蛋子,无形中就把王洵当成了自己这伙人的代表,拍着巴掌大声叫好。那受人唆使向王洵发起挑战壮汉齐横也甚磊落,见王洵肯下场接招,楞了楞,将声音放缓了几分说道:“你今天下午操练得比齐某累,齐某不占你的便宜。你先回去歇歇,待到酉时,咱们再分高下!”
“不必。早打完了,大伙好早点儿回去吃饭!”王洵笑了笑,非常自信的回应。对方的身手到底如何,他其实并不清楚。但最近两年来,跟长安城的同龄人打架,他却是没有吃过亏。所以即便做不到不知己知彼,也不担心自己输得太难看。
听王洵答应得痛快,众新兵们更是大声叫好。那带头惹事的齐横见此,便不再坚持,笑了笑,低声道:“随我来,我不对你下死手便是!”
王洵摇摇头,不明白对方这份自信是从哪冒出来的。迈开大步,紧紧跟在了齐横身后。还没等走出入群,教头李元钦也闻讯匆匆赶到,扯开嗓子,大声补充了一句,“既然是比试,岂能没有彩头?姓齐的,我这边压五吊铜钱,赌你被打成猪头。你可敢赌!”
“这个……”一听提到钱字,壮汉齐横的气焰立刻矮了半截。分明是穷日子过惯了的,手里并没半分余财。
“五吊就五吊,我来替老齐出。”一名圆脸,胖滚滚的禁军军官从人堆里露出半个身子,笑着回应。
“我也赌五吊,买王队正胜!”赵怀旭笑了笑,大声补充。
“我赌一吊,买王队正胜!”
“我赌五百个钱,买王队正!”新兵营七旅二队的人见两位队副都买王洵胜,也跟着鼓起勇气,积极参与。
那些簇拥着齐横的禁军老兵被逼得无法下台,也纷纷地拿出钱来,压齐横胜利。双方争相加码,把一场简单的比武较量,瞬间硬生生变成了涉及上百吊钱的豪赌,令交手双方,谁也退避不得。
“肯出钱压姓齐的取胜的人里边,肯定有挑事的正主!”趁着众人不备,赵怀旭贴在王洵耳边,低声说道。
“放手去打。咱安西军的规矩,禁止私斗,却鼓励堂堂正正的比试。那姓齐的,身手肯定不及你!”刚刚亲手辅导过王洵槊技,对其基本功摸了个七七八八的李元钦也凑上前来,以仅有两人可闻的声音鼓励。
“知道了,谢谢!”王洵小声回应。有了李元钦这个用槊高手的鼓励,他获胜的信心愈浓。加快速度跟着人流往演武场走,发誓要给那些欺负自己的人一个教训。
封常清辣手整军,早就令素来散漫的飞龙禁卫们憋了一肚子无名火。而新兵们刚刚入伍,对枯燥的训练也倍感不适应。突然发现了一个可以宣泄内心压力的热点,两类人几乎一拍即合,你喊我,我拉你,呼朋引伴,纷纷向演武场聚集。
待两个比武的当事人赶到之时,比武场内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多亏了苏慎行等一干安西老兵处事经验丰富,得到消息后立刻拎着木棍入场维持秩序,并用绳索把王洵和齐横二人的“拥戴者”隔离开,才避免因为拥挤而产生更大的混乱。
军中比武,自然有一套严格的规矩。安西军老兵们驾轻就熟。苏慎行甭看是个锯嘴葫芦性格,却因为处事公道,被安西军的将士们公推为这场比试的裁判。飞龙禁卫的老兵们虽然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但这套规矩却是别人带过来的,他们两眼一抹黑,也只好认可了裁判的人选。
须臾,比武双方到场,都在裁判的提示下,重新整理好衣服,先相对着抱拳施礼,然后再面向所有观战者抱拳,举臂,抬腿,侧腰,以表达对支持者的感谢,并示意大伙自己身上没带那些乌七八糟的江湖零碎。紧跟着,苏慎行用最简短的话宣布比试规则,即一方倒地不起或掉到擂台下为止,不准故意伤人性命,不准击打太阳穴、后颈和身体两侧肋骨下三寸和两腿之间的要害部位,否则,必将军法处置。待双方都发誓把规则听明白了后,抓起鼓槌在擂台旁的大鼓上重重一敲,宣布比试开始。
那齐横早就等得火烧火燎,听见鼓声一响,立刻抡起钵盂大的拳头,重重地砸向了王洵的面门。王洵迅速向后撤步,避开对方倾力一击,随即一招侧身勾扫还了回去。齐横见状,不闪不避,大叫一声“够劲儿!”,居然竖起胳膊硬挡了一记。
双方小臂相撞,“嘭”地发出一声闷响。王洵招式无法用实,半途而废,胳膊上登时传来一阵酸疼,仿佛不小心碰到了树枝上一般。再看齐横,也被王洵的奋力一击砸得晃开数步,站稳身形,呲牙咧嘴,显然也被这一下硬碰疼得够呛。
军营里的汉子,最不喜欢看的就是花拳绣腿。像这般一上来就硬碰硬,正合大伙胃口,“好啊!”有人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地叫嚷起来。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一边鼓掌跺脚,一边大声喊道,“打倒他,打倒他,快点,快点,爷们等着分钱呢!”
实打实拼了这么一记,场上交手的双方却都谨慎了起来。挑衅者齐横发觉少年人并非像别人说的那样,没任何真本事,完全靠祖上的余荫才混了个队正做,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开始认真对待这场比武。而应战者王洵,也通过第一招交手迅速判断出,齐横并非像李元钦等人说得那样不堪一击,无论在反应速度和臂力上,其实都跟自己在伯仲之间。
势均力敌,交手双方谁也不敢怠慢。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在擂台上绕起了圈子。这下,周围的看客们不愿意了,跺着脚喝起了倒彩,“噢,噢,老齐,你行不行啊,是不是昨晚漏了,到现在还脚软!”
“那小白脸,别躲啊。是爷们就冲上去干他。用眼睛瞪又不能瞪下块肉来!”
若是这话被一般人听在耳朵里,肯定就不顾一切冲上去厮打了。但齐横在飞龙禁卫里边就是个刺头,平日打架打得太多了,经验丰富,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埋汰自己。他对面的王洵虽然初来乍到,在长安城的恶少中也算一个小霸王,各种各样的糊涂架每年都要打上十几二十几场,一动起手来,立刻心无旁骛,也令周围的喧嚣起不到任何效果。
震耳欲聋的倒彩声中,双方兜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都试图找出对手的破绽,迅速结束战斗。却都越来越慎重,唯恐一个闪失给对方造成可趁之机,就此被打下擂台,丢人现眼。
恰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吆喝,“封将军到!”
“封将军!”“封将军!”积威之下,安西、飞龙两军的将士们纷纷转头,偷看这位以治军严苛为名的铁腕将军脸色。还没等他们看清楚,擂台上突然传来一声痛呼,“啊!”。待众人警觉过来,将目光转回,齐横那硕大的身躯已经凌空飞起,一头砸到了人堆当中。
“承让了!”王洵才没功夫管什么封将军,雨将军呢,有人在比武之时突然分心看向了场外,放着这么大个便宜不拣,自己就是傻子!况且这场比试完全因对方而起,即便封四叔秉公处理,板子也打不到自己头上来!
“你耍诈!”不知道是被齐横那硕大的身躯给砸的,还是因为输了钱肉疼。擂台下,齐横落地点附近,一个圆脸胖子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冲着台上大声嚷嚷。“不算,这次不能算。你耍诈,趁着封大人进门的当口……”
“谁耍诈了?”一声怒喝打断了他苍白的嚷嚷。矮个子将军封常清带着十几名亲卫,分开人群,大步走到了擂台之上。“谁耍诈了,刚才说话的人,到台上来说。本将军替你做主,决不让耍诈者阴谋得逞!”
说罢,他眯起双眼,目光在比武场内四下扫视。登时,所有噪杂声,无论是支持王洵的,还是支持齐横的,都烟消云散。圆脸胖子根本不敢抬头,把脑袋扎在齐横身后,唯恐被封常清给认出来。
十几名封常清的亲兵在十三的带领下,走进人群,以探询的目光四下寻觅。没有人敢跟他们说话,甚至连以目光相接都不敢。新兵,老兵,一个接一个把头低下去,屏住呼吸,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鞋子尖儿。
“怂了?”封常清猛然把眼睛张开,双目中射出一道闪电。“有胆子说,没胆子认么?你们这般德行,也配做大唐的军人?”
台下众人依旧不敢搭腔,气氛压抑得就像暴雨即将到来之前的黑夜,连呼吸声听上去都分外地沉重。半晌之后,还是带头向王洵挑衅的齐横鼓起了勇气,咬咬牙,大声说道:“将军大人说得对,我等认赌服输。刚才的比试,的确是王小哥赢了。齐某心服口服!”
“你分明是听到将军大人来了,才分的神!”
“如果他不是趁机偷袭,你根本不可能输!”周围的几个飞龙禁卫军官不甘心大把的铜钱就这么稀里糊涂输出去,扯住齐横的袖子,低声嚷嚷。
“跟他重比,重比。封将军自己立的规矩,可以擂台上说话!”
封常清再次用目光扫过,将嘈杂声全部压了下去,然后用手指点齐横,“你,把刚才的话,到擂台上重复一遍!”
“诺!”齐横一抱拳,大步流星重新走回擂台之上。冲着王洵长揖及地,“刚才的比试,的确是王小哥赢了。齐某输得心服口服!”
“是齐大哥手下留情,王某惭愧!”对这个还算磊落的莽汉,王洵也恨不起来。笑了笑,以平辈之礼相还。
“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弄这么多虚的作甚?!”封常清又是一瞪眼,把王洵教训得满头雾水。
不理睬王洵的困惑,他将头转向齐横,“蠢货,知道你输在哪了么?”
“属下,属下不该分神?”齐横楞了片刻,犹豫着回应。
“还算没蠢到家。如果两军阵前,你背后突然来了个将军,你也回头去看么?脑袋瓜子早就被人砍下来了!”封常清点点头,冷笑着数落。“下去,自己围着军营跑三圈,算是给自己长长记性!”
“诺!”齐横这回终于真的心服口服,转身跳下擂台。
一场并不算精彩的比武已经结束,输掉的钱也拿不回来了。观战的将士无奈地摇摇头,便准备回营吃饭。谁料想封常清突然又把眼睛一瞪,冲着台下大声命令,“来人,把蔑视军规,煽动闹事的主犯余凌远、边剑、韩士诚、张谋给我拿下。”
“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先前走入人群的亲兵们突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个圆脸胖子及其身边的三名军官制住,拖曳着扯到了擂台前。
“冤枉啊!”圆脸胖子大声叫嚷,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
“冤枉。大人,我等冤枉!”一听到蔑视军规,煽动闹事八个字,几名飞龙禁卫军官就知道事情不妙,跟在圆脸胖子身后,大声喊冤。
“冤枉?”封常清放声大笑,“你等还敢说冤枉?有本事当众说明白了,封某到底如何冤枉了你们?把他们松开,我谅他们也没逃走的胆子!”
众亲兵答应一声,将四名被制住的军官狠狠地掼在了擂台前。余、边、韩、张四人吓得面如土色,不断向后回头,满指望一众飞龙禁卫军将士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跟自己起同仇敌忾之心,主动大声鼓噪,向封常清施加压力。然而这四个家伙平素的人缘实在不怎么样,虽然今日被拿下得有些突然,可一众飞龙禁卫们却很难报以同情,个别人居然脸上出现了笑意,仿佛在说,‘奶奶的,你们几个也就今天!’
“说啊,老夫到底怎么冤枉你等了。怎么不说给大伙听听?”见四人一味拖延着不肯开口,封常清笑了笑,继续问道。
“属下,属下……”四个人中,平素以圆脸胖子余凌远口才最为便给,可今天却变成了一个结巴,吭哧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自辩都说不出来,红着脸把头垂了下去。
“既然你等说不出来,那我可就替你等说了!”封常清鼻孔中喷出一道寒气,咬着牙道。“封某奉圣旨整顿飞龙禁军,你等觉得封某出身寒微,心里不服,,是不是?”
“大人……”余凌远额头上立刻冷汗滚滚,知道自己这伙人在暗中做的那些勾当,恐怕一件都没逃过对方的眼睛,惨叫一声,“扑通”跪倒。
封常清用眼皮夹了他一眼,继续大声质问,“封某将飞龙禁卫去芜存菁,打散重编,你等就暗中联络,煽动不满,是不是?”
“封某任命在疆场百战归来的将领做你等的上司,你等便以为受了委屈,一直对新上司阳奉阴违,是不是?”
“封某替陛下挖掘人才,破格提拔了几个人做队正,你等就觉得被后来人爬到了自己头上,怂恿齐横那蠢货出头,准备扫新任军官颜面,是不是?”
“若是齐横今天这场比试打赢了,你等还会继续下去,联络禁军中更多将领闹事,直到把封某挤走,是不是?”
每问一句,他都停顿片刻,静静地等着余凌远、边剑、韩士诚、张谋人辩解。怎奈这些事情件件亏心,四个被抓了现行的败类只有胆子在暗中干,去没胆子把自己做的事情摆到明处来。一个个陆续跪了下去,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吭。
先前与王洵比武的莽汉齐横本来已经准备出去受罚,围着白马堡跑圈了。走到门口,听见身后的变化,又默默地转了回来。此刻看到余、边、韩、张四人跪在地上垂头耷拉脑袋,即便再笨也明白自己被人拿来当刀子使了。分开人群,大步走到擂台前,直挺挺跪倒:“齐某太蠢,请大人责罚!”
“你还知道自己蠢?”封常清看了他一眼,有些很铁不成钢。“明法参军,上前宣布,依照我刚才所言,他们都犯了什么罪?”
“诺!”明法参军王腾闪身出列,大声宣布,“多出怨言,怒其主将,当斩!不听约束,更教难制,当斩!好舌利齿,妄为是非,当斩。调拨军士,令其不和,当斩。回将军的话,余、边、韩、张四人共犯八条死罪,数罪并罚,当枭其首级,悬于高杆之上七日,以儆效尤!然而……”
“将军饶命!”没等明法参军把话说完,圆脸胖子余凌远已经凄厉地惨叫了起来。
“将军饶命,我等再也不敢了!”韩士诚、张谋两个也知道今日自己在劫难逃,跟在余凌远身后,一边哀告,一边用力磕头。
唯有边剑冥顽不化,见封常清一出手就打算至自己于死地,立刻跳起来,冲着身后大喊,“你们这些王八蛋,咱们当初怎么说的!姓封的已经把屎扣到咱们……”
没等他把话说完,亲卫十三飞起一脚踹过去,将其踢个仰八叉。周围的将士纷纷闪避,其余几名亲兵快速插上,抓住边剑的胳膊,死死地按在了地上。死到临头,边剑兀自大声叫嚷“上啊,不信他有本事把所有人都杀了。今天有他……”
十三抡开膀子,又是两个大嘴巴。这下,姓边的军官终于消停了。嘴角上不停淌着血,身体还在不停地扭动,“老子……”
“明法参军……”封常清脸色铁青,竖起眼睛,厉声喝道。
明法参军王腾狠狠瞪了姓边的军官一眼,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神色,仿佛再说,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当众煽动闹事,出言侮辱主将,虽经教训,却无悔改之心。当斩!但……”
又是没等他把话说完,军官边剑再度抬起头来,大声叫嚷,“我叔叔是右监门将军边让,我叔叔是右监门将军边让……”
这下,连余凌远等同谋都不愿继续跟他为伍了,主动将身体挪了挪,试图跪得离此人远些。封常清叹了口气,轻轻向下挥手。几个刀斧手从门外冲进,拖着边剑便向外走。
“我叔叔是右监门将军边让,我叔叔是右监门将军边让。饶命——啊!”惨叫声噶然而止,数息之后,刀斧用用托盘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托了上来。
封常清冷冷地向人头扫了一眼,低声命令,“挂到高杆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三日之后,将头颅与尸体缝起来,让他叔叔领走!”
“诺!”刀斧手答应一声,托着血淋淋的人头大步走了出去。
在场的安西军将士都是刀丛中打过滚的百战老兵,杀人杀得多了,根本不在乎再看到一个没有身体的头颅。其他飞龙禁卫和新入伍的兵卒,却都是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子,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迫于严苛的军规,紧紧闭住嘴巴才没当场把胆汁给吐出来。
“你们几个,有何话说!”处理完了边姓军官,封常清将头再度转向跪在地上的其余几人。圆脸小胖子余深河见机得快,听出封常清不准备把大伙一次全给都砍了,立刻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大声说道:“我等愚蠢,受了边剑那厮的挑拨,才稀里糊涂闯下了大祸。不敢求将军赦免,只希望将军大人念在我等初犯的份上,给我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是啊,是啊,我等都是受了边剑那小子的挑拨,并非有意胡闹!”其他几人也叩头讨饶,把过错全都推到了死人头上。
飞龙禁卫的将士们看着这几个没骨头的家伙,心中大部分同情都变成了鄙夷。按照大伙的基本印象,余、边、韩、张四害当中,当以圆脸小胖子余凌远居首。其余三个,平素都受其指使行事。特别是刚才被砍了脑袋的边剑,属于里边最缺心眼的一个。仗着自家有个做宦官的叔叔撑腰,常常充作余凌远的打手。真正主动干的坏事,却连余凌远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封常清显然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轻蔑地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向了明法参军王腾。后者清清嗓子,大声说道:“按军律,三人当斩首示众。然而将军入营时曾经勒石为誓,说初犯者只责以军棍。所以,他们三个,数罪并罚,每人当被责军棍四百。为了避免伤及筋骨,可分十日执行。”
姓边的自己把自己弄死了!听了王腾的这番话,众将士才明白,刚才他看向边剑的目光为什么充满无奈了。封常清奉旨整军,勒石强调军纪,自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后台硬,就会轻易放过他。但石头上那最下一行附注,却是他故意留给飞龙禁卫们的活路。知道禁军将士散漫惯了,突然受到严格要求,难免有冒失鬼会试图挑战他的权威。所以给双方都留下了一个缓冲的余地,以免真的杀人太多,跟朝廷不好交代。
如果今天姓边的家伙不一味地胡搅蛮缠,而是像余凌远等人同样俯首认罪的话。估计封常清通过打军棍的手段,把对整军不满者搅起暗流压下去,也就把他们放过了。可偏偏姓边的先煽动所有禁卫一起闹事,然后又把其叔叔右监门边让抬了出来向封常清施压。硬生生逼着封常清和明法参军王腾两个没了回转余地,不得不砍了他的脑袋!
“打!一天四十棍。隔一日打一次,四百棍打完为止!”正感慨间,大伙耳畔又传来封常清的命令。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不杀之恩!”余、韩、张三害死里逃生,不待行刑者上前拉扯,自己主动连滚带爬地向外走去。人都被按在了行刑的木凳子上,嗓子里还不停地说着感恩之声。“谢谢大人,啊!”谢谢大人,呀,轻点,我的娘咧!”“疼死我了,啊!”
这等蠢货,死有余辜。随着外表噼里啪啦打军棍的声音传来,飞龙禁卫们对死者最后一点同情之心才消失得干干净净。心中都明白,朝廷这次整军,恐怕是要动真格的了。若是想继续吃飞龙禁卫这碗饭,就不得不把以前那套散漫随性的做派收起来,好好地接受一番锤炼。
此刻,擂台下跪着的,只剩一个莽汉齐横。封常清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气,“明法参军……”
“属下在!”王腾拱了拱手,低声回应。
“有人愚蠢至极,受骗上当,按军律,该当何罪?”
“嘿嘿!”新兵老兵们抿嘴偷笑,看向齐横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明法参军王腾也抿嘴而笑,摇摇头,大声回答,“伙长齐横,训练时不认真,比武时分神四顾,以至被打下擂台落败。将军您已经罚了他围绕白马堡跑圈三次,一过不可二罚。至于他自己蠢的给人家当刀使么?禀告将军,军规上并未写明,蠢是一种罪行!”
“哈哈哈哈!”将士们再也忍不住,齐声大笑了起来。刚才因为封常清杀人立威而造成的压抑氛围,顷刻间荡然无存。
“你可听见了?”封常清走到擂台前,俯身向下问道。
“听见了!”齐横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抱拳听训。
“那就去跑圈,跑不完,就不要回来吃饭!”封常清一挥手,将其赶了出去。随即将目光投向全体将士,“老夫知道尔等没受过这种罪。但训练时多吃一份苦,沙场上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飞龙禁卫,乃天子的亲军,大唐的脸面。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岂不令那些前来朝贡的四方蛮夷看了大唐的笑话去?!今晚加餐,每人赏酒一坛,猪腿半只。滚蛋吧,明天别让老子再看到你们伸着舌头喘气的熊样!”
“谢大将军!”
“大将军威武!”
几句粗话,立刻把擂台上下的关系拉得极近。累了一整天的将士们觉得封将军的确是自己人,带着满脸的笑容和钦佩慢慢散去。待擂台下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封常清猛然转头,刀一样的目光指向了王洵,“你个蠢货,别人找你挑衅,你就接招。你当这里还是长安街头么?凭着胳膊头粗细争老大,军法是干什么用的?若是有人找老夫比武,赢了一招半式,难道老夫也把将军的大印送给他?”
“将军教训的是,属下知错了!”刚刚见识了对方如何借边剑的脑袋立威,王洵对老狐狸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耷拉下脑袋,低声回应。
“蠢!”封常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的评价,“战场上死的家伙,十个里边有九个是自己笨死的。老夫可不想看到你日后死无全尸。再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怎么做一名军官。三天后,老夫要你带着左七旅二队去大校场,负责维持新兵招募现场秩序。若是届时因为你的愚蠢导致校场中出了乱子,军规都在石头上刻着,老夫也帮不得你!”
训斥完了,也不管王洵如何目瞪口呆,倒背起手,在十三等侍卫的簇拥下,施施然地走远。
三天时间,把五十名新兵老卒练得如臂指使,然后带着他们去维护大校场的募兵秩序。若出纰漏,军法从事!费了好大的劲儿,王洵才琢磨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天可怜见,王家的丫鬟仆役加在一起,也不过是这个数目。还全凭云姨指挥调度,每次只要王洵自己一插手,结局肯定是鸡飞狗跳,到最后什么都干不成。
万般无奈,他只好想办法将任务推给赵、李两位队副。对此,两位队副也很忐忑。赵怀旭把手一摊,坦诚地告诉王洵,自己在担任队副之前,一直给周都尉当亲兵。学着当年周都尉的样子,给王洵出出主意可以。王洵如果想要把担子硬塞过来,届时肯定会砸锅。
李元钦更是直接,掰着手指头让王洵看自己过去的履历。武师出身,因为使得一手还算过得去的长槊,被封常清私聘入伍做安西军的枪棒教习。从没单独带过兵,先前之所以能给王洵出谋划策,一半时因为,这么多年在军中厮混,虽然没吃过鹿肉,鹿怎么跑总是见识过。另外一半原因却是,王洵为人虚心好学,肯由着自己胡乱指挥。
“那我可怎么办啊!”见两位队副都开始撂挑子,王洵大声惨叫。
“没事儿!”赵怀旭挤挤小眼睛,低声劝慰,“军规下面,不是还有补充条款么?即便你弄砸了,念在初犯的份上,顶多也是一顿军棍而已。还可以分成几次来打……”
“我呸!”王洵端着脸盆泼过去,将赵队副淋成了个落汤鸡。“咱们三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挨军棍,你们两个也甭想跑。到时候,我就说是你们两个倚老卖老,横加干涉……”
话虽然这么说,三人还是认认真真核计了一番,尽力在最快时间熟悉并整顿队伍。好在王洵跟齐横比武这件事,效果非常轰动。七旅二队的新兵们自觉队正大人给新兵长脸,所以对他的指挥非常配合。而七旅二队的老兵们,也觉得自家队正还是有点儿真本事的,并非是完全靠着家族余荫的二世祖,因此也不刻意给他捣乱。再加上王洵本人出手大方,从不吝啬花钱。更不屑占属下的那点儿小便宜。训练中得到的赏赐总是能公平地分配给大伙。几番折腾下来,新七旅二队的卖相的确在所有被整训的队伍中,达到了首屈一指的地步。
每天早晨,带着五十人的队伍,迈开整齐的步伐围着白马堡跑过,王洵就觉得胸中有一股豪气直冲云霄。仿佛带的不是五十人,而是五百,五千,甚至五万人。马踏楼兰,刀劈百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连篇幻想下去,这条从军之路真是选得正确至极。而在训练、对练中吃了苦头,甚至当众丢脸之时,他又觉得自己不如老老实实继续在家混吃等死,总好过像街头卖艺的侏儒般,被这么多人大声嘲弄。就这样,在“誓破楼兰”和“不如归去”两种情绪之间左右徘徊着,三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第四天一早,新兵营七旅二队接到命令,带齐各种用具,直奔白马堡中央的大校场。
此番重整飞龙禁卫,从民间公开比武选拔“人才骁勇”的良家子弟入伍,是皇帝陛下亲口提议,并在朝堂上经由文武百官讨论通过的。因此,京师中很多消息灵通的人家,都对其寄予了很大关注。要知道,大唐以武立国,素有凌烟阁上无书生之说。皇帝陛下最近几年虽然侧重于文治,无意开疆拓土,可从辽东到安西,大唐将士依旧打得四方蛮夷闻角鼓声而色变。况且武将的升迁之路,比文职相对要公平便捷许多。远有白袍骁果薛仁贵,后有哥舒翰、高仙芝、郭子仪、封常清四大正副节度,无论哪个,获取功名凭得都是赫赫战功,而不是其家族血脉。
飞龙禁卫乃天子亲兵,虽然不像内宫禁卫那般受重视,升迁也是极快。平素只需救救火,疏通疏通京师里的排水渠,就能册勋数转。若是运气好被皇帝陛下看上,破格提拔为一卫重将,也不无可能。
以上种种因素综合起来,导致白马堡大校场门口今早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许多富贵人家庶出子侄,这辈子既没机会继承父亲的爵位,又没毅力昼夜苦读,博取功名。便把出头的希望,压在了今天下场一搏上。见日头已经升过了树梢,而校场门迟迟不开,有人心中急躁,就大声叫嚷了起来,“开门,开门,是不是军官的名额在里边已经内定了。内定了就不要再欺骗大伙!”
“这么晚了不开门,没有猫腻才怪!”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趁机大声鼓动。
“陛下亲口答应凭武艺高下授予官职的!”“陛下再英明,也架不住朝中奸臣当道!”转眼之间,躁动声就越来越大,恨不得校场大门给掀翻在地。
“冲上去,不管是谁,直接打!”王洵带领本队禁卫恰恰赶到,按照先前谋划好的套路,冲着弟兄们吩咐。
“诺!”五十名飞龙禁卫立刻举起手中的齐眉短棍,不由分说,顺着校场门口的道路向前打,一边打,一边高声骂道:“闪开,闪开,想造反啊你们。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不想造反,就老实站在路边排队!”
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先前还在大门口鼓噪吵闹的众人被打了个鼻青脸肿,却立刻都安静了下来。抱着脑袋上的青包退到一边,老老实实恭候军官大人的指挥。
“拉开绊马索!”见一招得手,王洵信心更足。四下看了看,皱着眉头命令。
禁卫们又是一声响亮答应,比平素训练更整齐。用染了红色的绊马索拴住校场大门左右门柱,沿着道路向外拉开,每侧上中下各拉了三道,隔着五六步远,便用白蜡杆子做立柱固定,从大门口一直拉到了二十余丈之外。才又重新收拾整齐。然后每侧各站下十名禁卫军,挥动这棒子,命令前来应试的良家子们排好队伍,沿着绳索拉出来的通道鱼贯入内。
进了校场大门,自有两位队副负责登记,核对身份,并根据良家子们的应考项目,发放标记牌号。然后,王洵麾下的另外三位伙长各带数名禁卫,按照牌号标记,把应试者陆续引往指定范围。行进间,半个笑脸也不肯给,只要有人敢逾越半步,立刻一棒子打过去,揍得对方连连讨饶。
这种手段虽然粗暴了些,但收效却不是一般的好。前来应试的良家子们挨了打,立刻明白军营里边与外面不一样,把所有骄狂之心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按命令行事。而新七旅二队的飞龙禁卫们,却因为将对方打得抱头鼠窜,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自豪感和归属感。觉得自己就是高人一等,虽然几天前,他们也曾经同样被老兵们收拾得苦不堪言。
将良家子们带到了考核场地,新兵营七旅二队飞龙禁卫的责任便宣告结束,另外一队禁卫将应试者接收。再度根据名册上的描述重新核实身份,着手安排比试。
焦头烂额忙碌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前来应募的人流才慢慢稀了。大校场里边,却是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显然前来应募的良家子当中,的确有人身手不俗,令主考官和应募者们都大开眼界。王洵心里惦记了宇文至,便跟赵怀旭交代了几句,请他暂且代替自己守大门。转过身,擦了擦汗,大步向里边走去。
才走了十几步,就看到马方远远地跑了过来。日光的照耀下,小脸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清晰可见。望见王洵,立刻弯下腰,一边喘气,一边大声喊道:“二郎,赶紧去看看,宇文小子遇到对手了!”
“没事!”王洵笑了笑,顺口回应。“他拳脚上的功夫本来就稀松,连我都打不过,还……”
“不是拳脚!”马方一边喘气,一边摆手,“是弓箭,今天真是遇上高手了,宇文小子跟人家比,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有这种事!”王洵禁不住微微一愣。宇文至跟他从小厮混到大,到底什么水平他心里非常清楚。因为性格所致,此人吃不得苦,所以拳脚上的功底扎得很一般。否则也不会在前一段时间设计欺负李白,反而被对方揍了个鼻青脸肿。但在弓箭射艺方面,宇文至简直是个天才。说百步穿杨有些夸张,一百步范围内,十箭当中有八箭以上正中靶心,却不是什么为难事。
“赶紧去看。认识你的人多,看看能不能帮子达作弊。否则,他肯定要输!”不容王洵细想,马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赶紧,赶紧,再晚一步,甭说第一名,前三名都未必有子达的份了!”
闻听此言,王洵不敢耽搁,跟在马方身后就是一溜小跑。等人跑到了考校射艺的地方,有关宇文至比试遇到对手的情况,也断断续续从马方嘴里听了个大概。
原来今天前来参加比试的良家子弟甚多,其中不乏一些大家族的旁枝。这些人虽然没有爵位继承权,平素却是被家族当做菁华来重点培养的,因此一下场,便占尽了优势。
宇文至在拳脚器械方面的功夫很一般,看到场中的几个熟悉面孔,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在这两场比试中出不了头。便胡乱应付了几轮,勉强混了个中等偏上的考评,就主动退出了两场比试前几名的角逐。
马术比赛要明天挪到更远的旷野中比,所以他今天就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射箭场中。谁料今天射箭场中也是高手倍出,前五轮比试结束,箭靶也从五十步挪到了九十步,竟然还有五个人的箭箭不离红心。
“那子达也未必会输啊?”王洵听得着急,皱着眉头插了一句。
“你自己看,马上就要一百步三矢急射了!”马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死死顶住了比试场地。王洵笑了笑,随着马方的目光翘首望去,只见场中大部分应试者都已经退出角逐,如今在靶子前慢慢调整弓臂的,除了宇文至以外,只剩下一个瘦高个,一个黄脸庞、一个彪形大汉和一个面如冠玉的美貌少年。其中以那美貌少年最为紧张,额头和鼻尖上全是汗珠,手指不停地在弓弦上抹来抹去,显然未等开局,气势上已经输了。
剩下的三个陌生面孔,看样子都是射术高手。举止优雅,表情轻松,看来对一百步这个距离根本不放在心上。特别是那个瘦高个子,目光根本不往靶子方向看,偶尔把手指往弓弦上轻轻一搭,立刻气质大变,隐隐的竟有了百战老兵的味道。
“那瘦子恐怕是个劲敌,子达无论如何比不上他!”不得不说,在几天的军旅生活中,王洵的收获还是很多的,至少这份观察事物的眼力,原来无论如何做不到。听了他这句评价,马方急得直跺脚,“我刚才担心的就是他。前几轮比试,他射箭的速度至少是别人的两倍。却没有一箭失过手!”
“得不到第一名,前三名估计也能引起人的注意力!”王洵想了想,实在找不出宇文至能拔得头筹的理由,只好退而求其次,“高大将军,我是说高力士,他来了这边了么?我在正门口,一个时辰前就看到了他的车驾。你注意没注意到他去了哪里!”
“就在看台上。手里拎着鼓槌的就是!”马方向看台扬了扬下巴,低声回应。
王洵闻言扭头,果然在看台上一群人中间,找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白面无须的长者。手里亲自拎着一只硕大的鼓槌,看样子兴致极高。封常清、周啸风,还有一堆他叫不上名字的将领像众星捧月般,围绕在此人周围。唯恐那件事照顾不到,拂了此人的心思。
“开始吧!”高力士却有些荣辱不惊的味道,笑了笑,高高地扬起的鼓槌。
“咚,咚,咚!”随着他手臂的挥动,牛皮大鼓开始有节律的炸响。在场所有人立刻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转向射手。只见剩下的五名射手同时举起了弓,将弓弦拉至了耳侧,手指一松,羽箭离弦。紧跟着,远处的靶子“砰”地发出一声巨响,五支羽箭,齐刷刷插于其上。
没等喝彩声响起,鼓点急转高亢,五名射手再度拉满弓弦,瞄准箭靶。白羽如流星般飞出,雕翎在靶子上乱晃。喝彩声这才响了起来,伴着激越的鼓声,烧得人血脉沸腾。
所谓急射,就是要求一通鼓点敲完,射手必须将三支箭全部发出去。以靶心处箭支多少为胜。高力士精通音律,一阵战鼓敲得抑扬顿挫。转眼间,已经过了旋律已经过半,节奏由最高亢处转了个弯,慢慢舒缓了下来。
对于场中的所有而言,此刻舒缓的节奏比刚才更为惊心动魄。有人已经按捺不住,用力跺脚,提醒射手们注意时间的流逝。美貌少年第一个沉不住气了,没等羽箭在弓臂上停稳,便松开了手指。雕翎“嗖!”地一声飞出百步,射中的箭靶,却距离红心相差甚远。
“唉!”观众里传来低声的长叹。很为美少年的发挥失常而惋惜。大部分人却无暇去同情失手者,目光死死盯住剩下的四张弓。彪形大汉和黄脸儿也慢慢调整到位,将第三支羽箭射了出去。一人正中靶心,一人偏离靶心半寸,显然是压力太大所致。
照这个态势,只要宇文至最后一箭能落在红心之内,就可以稳居第三名。王洵心里立刻涌过一阵狂喜。再看马方,已经挥舞着拳头跳了起来。这种时刻,场中的宇文至却不敢分心看其他人的成绩,把箭搭在弓臂上,依旧是调整,调整再调整。那瘦高个见还有一人引而不发,自己也拉着弓弦不松手。就像跟宇文至较上了一般,看谁率先沉不住气。
“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忽然一个旱地拔葱,高高飘起,然后又急促敲了两下,化作一声炸雷,噶然而止。
“咚!”就在最后一声鼓响的同时,宇文至和瘦高个二人同时松开了弓弦。两支羽箭比肩而飞,齐头并进,掠过寂静的校场,“啪”地一声,落在了红心中央。
“好啊——”喝彩声如雷鸣般响了起来,无论新兵老兵,还是前来参加考核的良家子弟,都把手掌拍得像红烙铁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喝彩声才在封常清的示意下,慢慢弱了下去。周啸风亲自带领几名安西军老兵跑到靶子前,高声报出五个人的最后成绩。“一号靶,三箭全中靶心!”“二号靶,两箭正中红心,一箭偏出半寸!”“三号靶,三箭全中靶心。”“四号靶,两箭射中红心,一箭偏出四寸半!”“五号靶——”周啸风忽然停了一下,然后扯开嗓子高呼,“五号靶,三箭全中红心。各占红心一隅,成品字形排列!”
“啊!”场中所有人都楞住了,一瞬间,阳光仿佛都停顿了下来。数息之后,才有一阵齐整的喝彩声,如同海浪般慢慢涌起,由低到高,到高,再高,再高,呼啸着卷过原野。
“好啊——”
“好——”
听着看台下如潮喝彩声,封常清和高力士两人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欣慰。通过公开比武的方式,选拔良家子弟入飞龙禁卫,这个主意是两人共同提出来,并经过皇帝陛下点头许可的。如果选拔的结果差强人意,就说明二人做事莽撞,白白浪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却没能给国家找到任何人才。而现在的情形,显然已经超过二人的事先期待了。长安城内的良家子弟,并非全是混吃等死的废物。他们之中有的是英才,只是先前没有机会处于颖中罢了。
“把三块全中的靶子拿上来!”封常清点点头,冲着左右亲兵吩咐。
立刻有人领会了他的意图,小跑着到达靶场,将三块插着羽箭的靶子扛上。“元一公,你看!”封常清亲手接过箭靶,一一排开,邀请高力士共同点评。
高力士本名冯元一,本为潘州刺史冯君衡之子。因为家族被抄受到株连,阉割为太监。入宫后,由于年纪小,受尽其他太监欺负。直到被中人高延福收为养子,处境才大为改观。为了报答养父的教诲之恩,他改名为高力士。即便在功成名就后,也一直没利用皇帝信任回归本宗。可内心深处,却念念不忘自己原来的姓氏。
此刻,封常清称他为元一公,非但表达了足够的尊敬,而且在尊敬之外透着亲密。高力士心里很受用,略为斟酌了片刻,低声客套:“还是请封将军评判吧,毕竟你是上过战场的,咱家虽然也喜欢摆弄弓马,却不过是玩玩而已!”
“元一公客气了。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当年素有“小养叔”之名?”对于眼前这位皇帝陛下的亲信,封常清非常尊敬,摆了摆手,再度发出邀请。
“请大将军指点!”周啸风非常擅于揣摩上头的心思,抱了抱拳,大声替封常清帮腔。
“请大将军不吝赐教!”其他几名高级将领也齐声恳求。
盛情难却,高力士沉吟了一下,笑着点头。“如此,咱家就露丑了!”说罢,围着三块箭靶来回踱了几步,举起其中一块来,笑着道,“此人射艺,当居第三。虽然准确度有余,却劲力不足。战场之上,即便射中对手,也难以穿透铠甲。等于白白浪费箭矢。不过,若是肯在膂力上多加锻炼的话,倒也是块难得的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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