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2短篇小说卷-三个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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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苏

    龚自安从瓦场回到家门口时,他婆娘黑水正在屋里和白丘扳手腕子。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两只手肘子竖在桌面上,正扳得咬牙切齿。龚自安没急着进屋。他停在门外看他们扳。白丘和黑水越扳越上劲,嘴里还发出一种声音。龚自安没感到什么不高兴,尽管白丘攥着他婆娘的手,但他没感到什么不高兴。他只是觉得他们这么平白无故地扳手腕子很有些无聊。吃了饭无处消化哩。他心里这么想。他觉得黑水和白丘实在有些无聊。

    “无聊哩。”龚自安忍不住对屋里说了一句。

    黑水和白丘这才猛然发现龚自安回来了。白丘的手腕子立刻软下来。他很快松开了黑水的手。

    “你回来了。”白丘对龚自安说。他还对龚自安笑了一下。

    “嗯呵。”龚自安说。他也对白丘笑了一下。

    黑水没有笑。她脸上显出很沮丧的样子。

    “你怎么把手松了?”黑水问白丘。

    “自安回来了哩。”白丘说。

    “他回来他的,我们扳我们的。”黑水说。

    “看你说的,他是你男人哩。”白丘说。

    “可我们还没扳出输赢哩。”黑水说。“算你赢了。”白丘说。龚自安这时已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坐下。他从他裤腰那里抽出一个烟口袋使劲地放在桌子上。他是个不吸烟的男人,但他有一个烟口袋。他用烟口袋装钱。他把烟口袋放到桌上的那一瞬间,两只眼睛对着黑水亮了一下。

    黑水瞅了一眼那个烟口袋。她看见烟口袋鼓鼓的像怀了孕。她知道那里面装的都是钱。但黑水没表现出什么高兴。她的眼睛很快离开了那个烟口袋。她分别看了看白丘和龚自安。

    “你们两个扳一回手腕子吧。”黑水说。

    白丘没想到黑水又提扳手腕子的事。他没有搭腔,他用眼睛看看龚自安。

    龚自安也没想到黑水提扳手腕子。他横了黑水一眼。

    “无聊哩!”龚自安说。

    白丘听龚自安这么说就告辞了。白丘住在黑水家对面的山包上。白丘就他一个人。

    龚自安没送白丘,他只坐着说了一声慢走。黑水也没送,她跟白丘说以后再来。

    后来天就黑了。黑水在桌子上点燃了一盏灯。灯光昏昏的,像一张黄色的布蒙住了龚自安和黑水。

    龚自安这时抓过了放在桌子上的烟口袋。

    “老板给我开了工钱哩。”龚自安说。他说着就从烟口袋里掏出一叠钱。

    “开了多少?”黑水问。

    “一百块!”龚自安激动地说。

    龚自安一边说一边数钱。老板开给他的时候,他数过一遍。这会儿他是数第二遍。他数得很仔细,一张一张地数着,扒钱的那根手指头不停地在嘴唇上蘸口水。“整整一百块!”龚自安数完钱说。他又看了黑水一眼。

    黑水仍然没表现出什么高兴。

    他们老早上了床。龚自安去谷家瓦厂当帮工,老板半个月才放他回家一趟。虽然都在油菜坡上,但老板半个月才放他回一趟。所以,他们老早地就上了床。

    夫妻俩先使劲地忙乱了一阵,之后便像放了气的皮球睡在床上不动了。龚自安很快合上了眼皮,似乎要睡;黑水却没有睡意,她伸出一只手放在龚自安的肚子上,像是有什么话要说。龚自安也知道黑水要说什么话,因为她每当要说什么的时候就先把手放到他的肚子上。

    “谷老板今天开窑出瓦了?”黑水果然开口了。

    “嗯呵。”龚自安有气无力地说。

    “他一窑瓦卖了多少钱?”

    “两千块哩!”

    黑水的身子动了一下。龚自安感觉到黑水的身子像打冷惊那么动了一下。

    夜温柔而静谧。黑水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黑水又问:“一窑瓦卖了两千块,谷老板怎么才开你一百块工钱?”

    龚自安说:“他是老板哩。我是帮工哩。他开我一百块已不少了。”

    “你觉得不少了?”

    “不少。”

    “你呀,吃了几颗人家胡须上的饭就满足了!”

    黑水用讥笑的声音说。她这么说着就把那只手从龚自安的肚子上抽走了。她翻了一个身把屁股对着龚自安。

    然后,龚自安就睡着了,嘹亮的鼾声从他鼻孔里放出来。黑水仍然没有睡意,她心里老想着龚自安帮谷家做瓦烧窑的事。吃人家胡须上的饭哩!她在心里说。

    半夜的时候,黑水还没有入睡。龚自安这时被尿憋醒了。等龚自安屙了尿上床来,黑水又把一只手伸到了龚自安的肚子上。黑水又要说话了。

    “自安,我们也办个瓦场吧。”黑水说。

    龚自安感到很突然,他的身子也动了一下。

    “你说啥?”龚自安似乎不敢相信黑水刚才的话。

    “我说我们也办个瓦场!”黑水扩大了音量说。

    “嘿嘿!”龚自安笑了两声。

    “你笑啥?”黑水问。

    “我笑你半夜里说胡话。”

    “怎么是胡话,我说的正经事理。”

    龚自安又笑了两声,然后说:“你以为办个瓦场是那么容易的吗?不说别的,就说建场的基金也得两三千哩。你拿得出来吗?”

    “拿不出来可以先借嘛。等烧成了瓦,一窑两窑就可以还清。”

    龚自安没有再说什么。他好像觉得再没必要与黑水讨论这种不切实际的事。他又合上眼皮准备睡他的觉。他果然很快又打鼾了。

    第二天很快就来了。黑水一夜没合眼,双眼布满血丝。不过她的眼神却非常明亮。

    吃过早饭,龚自安就要慌慌张张地离家去谷家瓦场。

    “去这么早干啥?”黑水问。

    “去晚了谷老板要扣工钱的。”龚自安说。

    “我们自己办个瓦场怎么样?”黑水又提出了这事。

    “没有钱做基金。”龚自安说。“再说也麻烦哩。”他补充说。龚自安说完就一颠一颠地朝谷家瓦场去了。

    白丘又来黑水家了。他经常到黑水家来。白丘从前在镇上一家民办酒厂做临时工,专门推销酒,全国各地四处跑。他是个能说会道有眼力懂经营的人,凭他的经营才干为酒厂赚了不少钱。可是,酒厂职工提工资的时候,厂长独独不给他提,说他是临时工,每月一百五够多了。白丘便一气之下离开了那酒厂回了油菜坡。现在,白丘在家闲着没事干。就有事无事到黑水家找黑水说说话。

    白丘进门时,黑水正撅着屁股在屋里洗头发。她是一头长发。她经常洗它们。黑水把她的头埋在一个瓷盆里,双手在头上搓着,搓出了一头白瓦瓦的肥皂沫,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花。

    “黑水,我来帮你洗头发。”白丘说。他的眼睛没看黑水的头发,他盯着黑水的屁股。

    黑水是个大屁股,撅起来显得更大。白丘看着,手里就沁出一些汗。他两步走到了黑水的屁股后面。

    “白丘,你跑来急急的要干啥?”黑水问。她这时还把屁股高高地撅着。

    “我来帮你洗头发。”白丘说。

    白丘说着就伸出了一只手。他迅速地在黑水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黑水一惊。她飞起一脚踢在白丘的身上。

    “烂手的!”黑水还这么骂了一声。

    “你看你,像驴哩。”白丘说。

    黑水赶紧洗好了头发,然后坐下来用梳子梳。她梳得很悠闲,两只黑眼睛望着白丘。

    “我想再和你扳手腕子。”白丘嬉皮笑脸地说。

    “昨天还扳过哩。”黑水说。

    “昨天没扳个输赢。”

    “扳了输赢怎么样?”

    白丘的两颗眼珠子飞快地转了几下,然后说:“要是我赢了,我睡你上面;要是你赢了,你睡我上面。”

    黑水说:“烂嘴的,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就用梳子在白丘脸上打了一梳子。

    白丘急忙躲闪,举起双手说:“好好,听你的,你说扳了输赢怎么样?”

    黑水便一边梳头一边想。她把头发扎起来的时候,两颗黑眼珠灯泡似的亮了几下。

    “白丘。”黑水认真地叫了一声。

    “怎么样?”白丘问。

    “如果你扳输了,你帮我借三千块钱。”

    “没问题,三千块钱难不倒我白丘。”

    黑水一听很高兴。她朝白丘走拢了几步。白丘闻到了一股迷人的头发香。

    “要是你扳输了呢?”白丘诡谲地问。

    “我要是输了就……”黑水吞吐着。

    “就怎么样?”

    “就让你亲一个嘴。只当妹妹给哥哥亲了的。”

    白丘顿时激动不已,满脸闪出红光。

    接下来,他们就在桌子上扳起手腕子来。不知为什么,白丘一开始就浑身无力,手腕子软得像抽了骨头;黑水却劲大,没怎么费力就扳下了白丘的手。

    “三千块钱。”黑水胜利地说。

    “我明天就去跟你借。”白丘说。

    “半年后全部还。”黑水说。

    “我相信你。”白丘说。

    白丘的眼睛一直盯着黑水的嘴。黑水的嘴唇红鲜鲜的,看得白丘心里痒滋滋的。他觉得他心里像有虫虫在爬。白丘真恨自己没扳赢黑水。

    白丘走的时候,黑水送他出门。分手时,白丘又看了一会儿黑水的嘴唇。

    “你的嘴真好。”白丘说。他吞了一口涎水。

    “等你把钱借来了,我让你亲一下。”黑水红着脸说。

    黑水去谷家瓦场是白丘帮她借到三千块钱的第二天。她是去找龚自安。

    黑水去的时候,龚自安正在瓦棚里给老板做瓦。他光着上身,胸脯上溅满了泥巴点。他做瓦很卖力,脸上挂满黑汗。黑水一见男人这副样子,心里禁不住疼了一下。但龚自安却没有什么悲哀,反而显得十分快活。他一见到黑水就笑哈哈地说你怎么来啦。黑水说想你哩来看看你。龚自安又笑两声,说我才来三天哩你就想我哪。黑水听了哭笑不得。

    龚自安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路。他一边做瓦一边与黑水说话,手里没有丝毫减慢。瓦棚里有一条长板凳,黑水自己在板凳上坐下了。

    “我今天来有话跟你说哩。”黑水说。

    “有啥你就说吧。”龚自安说。他这时又做好了一桶瓦。

    “你过来坐下。”黑水说。

    “我正忙着哩。”龚自安说。他又朝瓦模上缠了一圈泥巴。

    “再忙也应该陪我坐坐,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黑水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龚自安只好放下瓦桶子走到黑水身边坐下。

    “有啥快说吧。”龚自安说。

    “你急啥?”黑水说。

    “我怕谷老板看见了,这会儿还没有到打歇的时间哩。”

    黑水斜了龚自安一眼,她想说一句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她轻轻地出了一口长气。

    夫妻俩默默地坐了片刻,黑水提出了办瓦场的事。

    “我托人借了三千块钱。”黑水说。

    “借这么多钱干啥?”龚自安一惊。

    “办瓦场。我那天跟你说过我们自己办个瓦场。”黑水亮着黑眼珠说。

    “你!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真的要……”龚自安显得有些恐慌。

    “你跟我回去吧。瓦场办起来后,你也是老板啦!”黑水拍了一下龚自安的肩。

    龚自安的身子陡然朝下缩了一节。

    烧瓦的窑在瓦棚前边不远的一个地方。一股粗壮的烟雾正从窑上往天上升腾。龚自安这时朝窑上看了一眼,他看见一个人影在窑边上晃动。龚自安顿时一惊,慌忙地提起屁股就去做瓦了。

    “那是谁?”黑水问。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他就是谷老板。”龚自安怯怯地说。他这时已把一圈泥巴缠上了瓦模子。

    黑水朝谷老板多看了几眼。她看见谷老板嘴里插着一根长烟斗,看上去像是吹一把号。

    “他怎么不干活?”黑水问。

    “他是老板哩。”龚自安说。

    “你好像怕他。”

    “看你说的,他是老板哩。”

    黑水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她心里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她突然站起身朝龚自安走过去。

    “自安。”黑水先亲切地叫了一声。

    “我们自己办一个瓦场吧。”黑水说。

    龚自安对黑水苦笑了一下,显出一副猥琐的样子。

    “你看你像人家的儿子似的,别人赚两千,你才得一百,吃别人胡须上的饭哩。跟我回去吧,我们自己办个瓦场,你当老板,怎么样?”黑水打枪似的说着,又在龚自安肩上拍了一下。

    龚自安又做好了一桶瓦。放下瓦桶时,他又给了黑水一个苦笑。

    “你说话呀!”黑水催促说。

    “能行吗?”龚自安终于这么说了一句。

    “怎么不行?谷老板能行,我们怎么就不行?”黑水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

    龚自安又开始做另一桶瓦。黑水真想骂他一句。

    “我看还是不讨那个麻烦好。”龚自安说,“弄得不好,借的三千块钱也会赔进去。老板是那么好当的吗?依我看,你把三千块钱还给别人,就让我给谷老板当帮工,每月挣一百块,现在没小孩,也够吃够喝了。”

    黑水听到这里,脸色气得青乌。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走出了瓦棚。

    天落黑时,黑水走进了白丘的屋。白丘见到黑水,惊喜不已,因为黑水极少到他这里来。

    白丘立刻想起了前天给黑水送钱时的情景。白丘先把三扎钱递给黑水。黑水接着就点了钱。白丘问是多少。黑水说整整三千块。然后白丘就死死地盯住黑水的嘴。

    “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白丘憋着呼吸问。

    “我说什么啦?”黑水明知故问道。

    “你说借来了钱让我亲一下嘴的。”

    黑水脸一红,把头低下去了。

    “你自己说的话,可不能骗我。”白丘说。

    黑水慢慢地抬起头,脸上闪出一种异彩。她把她的鲜红的嘴唇轻轻地抿了一下,然后把眼睛闭上了,只留下两排整齐的睫毛。

    “你亲吧,就一下。”黑水闭着眼睛说。

    白丘浑身一热,猛烈地扑向了黑水。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只亲了一下。不过他一下亲了很久很久。

    这就是那天的情景。白丘总能想起那天的情景。这会儿,他又想起来了。他一见到黑水就想起来了。

    黑水早已在一把木椅上坐下。她没有想那天的情景。她心里想着更重要的事情。

    “白丘,我找你商量个事理。”黑水有些急不可待地说。

    “啥事?”白丘问。

    “我们合起来办个瓦场吧。”黑水说。

    “办瓦场?”

    “对,办瓦场,就像谷老板那样办个瓦场,我请你当老板。”

    “我当老板?自安他……”

    “他不是个男人,别提他!”黑水说。她说得很愤怒,嘴里飞出几片唾花。

    白丘埋头考虑了一阵,然后抬起头说:“好,我也正想做一件什么事哩。”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定下来之后,白丘讲他经营上的阅历、见闻、经验,黑水讲她从谷老板办窑场之后引起的深层思考以及快速发展生产的一些想法。为了使窑厂更具竞争的活力,连将来让有资本的帮工入股的事她都想到了。经营规划和设想订得很具体很仔细。

    后来的一切也很顺利。十天之后,瓦窑打好了,地方选在黑水家旁边的柿子树沟里,那地方水源充足,实在是个打窑烧瓦的好地方。接着他们又盖了一个瓦棚。他们请了四个帮工,两个专门做瓦,两个专门烧窑。白丘在外面路子野,便负责外交。黑水管着瓦场的具体事。

    人一忙就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半个月。黑水的第一窑瓦这时也装上烧火了。

    龚自安一直没有回来。他本来满半个月回家一趟的,但他这回没回来。他托人给黑水带了个口信,说谷家瓦厂这段时间加班就没有时间回家了,还说谷老板答应给他加二十块钱。

    龚自安不知道黑水在家里办了瓦场。

    又过了十天,黑水瓦场的第一窑瓦烧好了。开窑出瓦那天,白丘从镇上领来了几辆卡车。镇上的一家工厂盖房子,正缺瓦哩。白丘于是就把他们带来了。黑水开价很低,她想刚开张便宜点好,放长线钓大鱼哩。白丘也同意黑水的意见,便把一窑瓦全卖给了镇上的那家工厂。

    卖瓦的这天晚上,油菜坡月亮极好。黑水买了几壶酒,做了一大桌菜,带着尊敬和有几分谢意的心情请白丘和几个帮工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又给帮工们发了令他们满意的工钱让他们回家多休息一天。帮工们于是揣着票子打着酒嗝踏着月光各自回家抱老婆去了。

    后来,黑水家里就只剩下了黑水和白丘两个人。黑水也喝了不少酒,满脸放着红光。

    屋外的月亮越来越明。屋里的灯也越来越亮。黑水静静地望着白丘,忽然想起了一件平时忙活时来不及想的事。

    “听说你在镇上酒厂谈了一个对象,怎么样了?”黑水问。

    “吹灯了。”白丘说。

    “为啥?”

    “我们是当时在一起时谈的。后来我离开了酒厂,她就不跟我谈了。就吹了灯。”

    黑水听了叹了一口长气,然后久久不语。

    沉默了片刻,白丘说:“我不想谈对象了。你干事业很有一手,我觉着跟你干得很起劲,我就跟着你办瓦场吧。”

    黑水说:“不谈对象怎么行,人总是要结婚的。”

    然后,他们又沉默下来。他们一会儿看看屋外的月亮,一会儿看看桌子上的灯,一会儿又互相看看对方的脸。空气像是停止了流动。

    后来,黑水突然提出了扳手腕子。

    “我们再来扳手腕子吧。”黑水说。

    “输了怎么样?赢了怎么样?”白丘问。

    黑水用牙齿咬了咬下嘴唇,然后低下头说:“你输了我睡你上面,我输了你睡我上面。”

    她的声音极小极小,像是从地下飘上来的一根游丝。

    白丘冲动了,他感到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他们很快扳了手腕子。他们没有扳出输赢。他们觉得这时的输赢并不重要。白丘只扳了一下就把黑水抱到床上去了。

    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很顺利。

    这个夜晚真像一个夜晚。

    谁也没想到龚自安会半夜三更闯回来。白丘没想到,黑水也没想到。他们听见敲门声时,还是两条光身子缠在床上。

    “谁呀?”黑水问。

    “我。”他们同时听出了龚自安的声音。

    白丘便打了个冷惊。他迅速从床上跳下来要往床下躲。

    黑水却镇定自若,没有半点惶恐。

    “别怕,就睡床上。”黑水跟白丘说。

    “这……”白丘大惑不解。

    “就睡床上,别怕。”黑水又这么说。

    黑水披了衣裳去开了门。果然是龚自安立在门口。

    “你怎么回来啦?”黑水问。

    “我想回来看看你。”龚自安说。

    “我可没想你。”黑水说。

    “我想你。”龚自安说。

    龚自安说着就走进了堂屋。接着就要朝睡房里走。这时,黑水喊住了他。

    “别进去,睡房有人。”黑水说。

    “谁?”龚自安如闻炸雷。

    “白丘。”

    “他……”

    门外这时猛然黑下来。月亮钻进云彩里去了。

    原载《长江文艺》1992年第9期

    点评

    正如题目所示,本篇小说人物设置简单,讲述的是农村少妇黑水和她的丈夫龚自安,以及某民办酒厂已离职的推销员白丘之间的故事。作者对三人的命名极富暗示性,“自安”言其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个性,甚至对妻子与他人之间的暧昧动作也毫无恼怒的迹象。而“黑水”与“白丘”,则似乎生来就是一对,乃是天伦物理不可悖逆。在小说中,黑水办厂与黑、白二人的情感发展两条线索齐头并进:龚自安在某砖瓦厂做瓦坯,自足于每月一百元的工资,但黑水心里却因他对老板的人身依附不是滋味,提议自己办厂做老板。龚却怯于承担办厂的风险,甘愿当无风险的小工。而白丘有这个胆识敢当这个老板,于是二人合计办厂。等到龚回家,黑水瓦厂的第一窑瓦烧好了,她本人也已和白丘睡到了一个床上。龚怯懦苟安的个性在农村改革、商品经济观念冲击的时代条件下带来对他而言最糟糕的后果。在这里,自主自尊、自立自强的个性凌驾于传统的道德准绳之上成为被看重的新品质。尽管表现的是农村经济改革对人们的价值标准的影响,主题严肃,本篇小说却具有极强的趣味性、可读性,特别是黑水和白丘三次扳手腕的细节,充满生活情趣,也可见出黑水的聪明和智慧。

    (郑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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