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巴特勒·叶芝
李尧 译
作者简介
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1939),爱尔兰著名诗人和剧作家,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生于都柏林,早年曾在都柏林市艺术学校习画。其主要作品有剧本《伯爵夫人凯瑟林》(1892)、《心愿之乡》(1894)、《胡里痕的凯瑟林》(1902),诗集《十字路口》(1889)、《玫瑰》(1893)、《钟楼》(1928)等。叶芝以诗歌和戏剧的写作负盛名。他的小说写作虽鲜为人知,却同样出手不凡,表达着诗人对大千世界的玄思妙想。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03年第4期。
汉拉汉是个名声不怎么好的教师,一个高高的、壮实的红头发年轻人。诸圣日前夕,他走进一座谷仓。有几个村民聚在那儿。这座谷仓原先是一幢住宅。主人盖了一幢更好的房子,便把这幢房子的两个房间打通,用来储藏粮食和杂物。屋子里有一个老式壁炉,蜡烛插在瓶口上,两个桶上面搭了几块板子,充作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能装一夸脱的酒瓶子。大多数人坐在壁炉旁边,有一个人正在唱一首长长的流浪汉的歌儿。歌词大意是一位芒斯特省和一位康诺特省的人为两个省的事儿争论不休。
汉拉汉走到房主人面前,说:“我已经知道你捎来的话了。”刚说到这儿,他就停下话头。因为门口坐着一个年纪很大的山里人。他身穿法兰绒衬衫和法兰绒裤子,干干净净,几乎一尘不染。他一边看着汉拉汉,一边摆弄着手里拿着的一副牌,嘴里念念有词。“别理他,”房主人说,“他不过是刚来的陌生人。因为是诸圣日前夕,我们欢迎他来。不过,我觉得这个人精神不正常。你听一下,就会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于是大家都侧耳静听,听见老人一边摆弄手里的扑克牌,一边喃喃地说:“黑桃、方片,勇气、力量;梅花、红桃,知识、快乐。”
“这一个小时,他一直叨叨这句话。”房主人说。汉拉汉将目光从老人身上收回,似乎不想再看他。
“我收到你捎来的口信儿,”汉拉汉说,“‘他和从凯尔克里斯特来的三位堂兄都在仓房,’捎话的人说,‘还有些邻居跟他们在一起’。”
“想见你的是我的堂兄。”房子的主人说。他朝一位身穿起绒粗呢的年轻人指了指。那人正在听别人唱歌。房子的主人朝他喊了一声,说:“这就是你捎信儿叫的红头发汉拉汉。”
“我给你带来的是好消息,”年轻人说,“是你的心上人玛丽·拉维尔捎来的。”
“她怎么会让你捎信儿?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其实我不认识她。昨天我在拉夫瑞。她的一位邻居和我有些买卖要做。她求他找个要到这边来的买卖人给你捎话。她的母亲死了。如果你有心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话,她愿意信守以前对你许下的诺言。”
“我一定要和她共渡难关。”汉拉汉说。
“她让你不要耽搁,因为到这个月底,家里没个男人的话,她的那块地就要被收回去,让别人去种。”
汉拉汉听了这句话,立刻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可不是,我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他说,“今夜月色很好,如果今天夜里我能赶到凯尔克里斯特,明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能赶到她家了。”人们听了之后,都笑他为了看心上人,居然急成这个样子。有一个人还说,如果他这样一走了之,在那座石灰窑改建的学校里上学的孩子们怎么办?他说,明天早晨,如果孩子们发现老师不在,没有人管他们念书、做作业,高兴还来不及呢!至于学校嘛,他到哪儿也能办。他本来就是个脖子上挂个墨水瓶、口袋里装本《维吉尔》和《识字课本》的云游四方的老师。
有人让他走之前喝一杯酒,还有一个年轻人扯住他的外套说,不唱个赞美维纳斯和玛丽·拉维尔的歌,就不让他走。他只得喝了一杯威士忌,喝完之后,一再对大伙儿说,必须马上上路,再也不能耽搁。
“时间有的是,红毛汉拉汉,”主人说,“结婚以后,你唱歌玩耍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我们再见你一次,再听你唱歌,就难了。”
“不能再待了,”汉拉汉说,“我的心早就在路上了。我恨不得现在就飞到玛丽身边。她孤独无助,望眼欲穿,只盼我早日回家。”
又有几个人走过来,把他围住,都说他不但满肚子歌儿,而且会做各种各样的游戏,能讲千奇百怪的故事,一定要和他们度过这个夜晚再走。汉拉汉一口拒绝,冲出“包围”,向门口走去。可是,就要迈过门槛的时候,那个古怪的老头站了起来,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鸡爪子似的手,抓住汉拉汉,说:“诸圣日前夕,你就这样离开大家,可不像学问高深的大作曲家汉拉汉。不要走,和我玩一把牌。这副旧牌,在此前许多个夜晚,给人们带来无限欢乐。牌很旧了,这个世界的许多财富用它赌过输赢。”
有一个年轻人说:“不过,看起来,你自个儿没赢过什么钱财,老头。”他看了看老头那双光脚,人们都笑了起来。汉拉汉没有笑。他静悄悄地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有一个人说:“这么说,你是要留下来了?汉拉汉。”
老头说:“他是要留下来。你没听见我要他留下来吗?”
大伙儿都看着这位老人,纳闷他从哪儿来。
“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他说,“穿过法国,穿过西班牙,由格雷尼湾来到这里。一路上没有人拒绝过我的任何要求。”他不再说话,别人也不再问他问题。大家开始玩牌,六个人坐在木板搭成的桌子旁边玩,其他人站在后面看。他们玩了两三把,没有赌输赢。后来,老头掏出一枚四便士的硬币。这枚硬币已经被磨得非常薄,非常光。他让别人也掏出什么东西当赌注。于是,玩牌的人都掏出点东西放在桌子上面。虽然赌注下得很小,但是那阵势看起来不亚于一场豪赌。那点儿钱推过来推过去,这一局,这个人赢了,下一局,他的“邻居”赢了。有时候,这个人不走运,输个精光。别人借钱给他,等他赢了,再还给人家。因为运气好也罢,运气不好也罢,都不会长久。
有一次,汉拉汉像做梦似的说:“我该上路了。”可是他恰巧拿到一张好牌。发出这张牌,所有的钱都跑到他这边。有一次,他想起玛丽·拉维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好运气没了,他又把她扔到脑后。
可是后来,好运气都跑到老头那边,而且简直就是“好运常在”,所有的钱都被他赢走。老头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唱:“黑桃,方块;勇气,力量。”他唱啊唱啊,好像那就是一首歌的歌词。
过了一会儿,凡是看见这几个玩牌的人,看见他们坐在那儿晃来晃去的样子,看见他们直勾勾地盯着老头那双手的眼神,都觉得他们像是喝醉了酒,或者他们把自己在这个世界所拥有的一切都押在那些纸牌上。其实不然,自从开始玩牌,那瓶酒就没有人动过。现在还满着。而他们的全部“赌资”也不过是几枚六便士的硬币,几先令,或者也许只是一把铜板。
“不管输赢,你们都是好人,”老头说,“你们是用心灵去玩。”他一边说一边洗牌,动作非常之快。洗到后来,连一张牌也看不出来,你觉得他是在空中玩一个火圈,就像小孩拿一根点着了的木棍画圈儿。到后来,整个屋子仿佛陷入一片黑暗,除了他的一双手和手里的牌,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一只兔子从老人手里跳了出来。兔子是由一张扑克牌变的,还是从他的手掌里变出来的,谁也不清楚。反正一只兔子从地板上跑过去,像任何一只兔子一样,它也跑得飞快。
有的人看那只兔子,更多的人直瞪瞪地看着老头。只见一条猎狗从他手里跳出来,去追那只兔子,然后又跳出第二只,第三只,直到一群狗追着那只兔子在谷仓里转来转去。玩牌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背靠桌子,向后躲闪着。狗的吠叫声震耳欲聋。猎狗虽然跑得很快,却追不上兔子。它们就那样在谷仓里跑啊,跑啊,直到后来好像一股风吹开谷仓的大门,兔子飞也似的跳上刚才大家玩牌的那张桌子,冲出大门向茫茫夜色跑去。猎狗也从桌子上跳过去,冲出大门去追兔子。
老头大声喊:“跟上猎狗,跟上猎狗,今天夜里有一场精彩的围猎可看了。”他说着便跑了出去。大伙儿虽然经常带着猎狗打兔子,而且都很喜欢运动,可是今天晚上谁也不敢出去。只有汉拉汉站了起来,说:“我去,我去!”
“最好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汉拉汉,”离他最近的那个青年人说,“也许会遇到什么危险。”汉拉汉说:“不,我要去看看。看它们这场竞赛是不是公平合理。”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就像一个正在梦游的人。谷仓的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以为他看见老头在前面跑,可那只是明月投到地上的他自己的身影。不过,听得见猎狗在格拉纳平坦的菜地上追赶兔子的吠叫声。他紧紧地追赶着,没有什么东西阻挡他。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块比较小的田地,四周围着石头墙,他推开一个豁口,穿墙而过,没有再把石头垒上去。穿过这片田地来到巴莱里,一条河从这里流过。汉拉汉听见猎狗向大河上游跑去。没多久,他就发现跑起来很难,因为现在是上坡,而且云彩遮住了月亮,看不清路。他想离开小路,走条捷径,可是一不小心陷进泥塘,只好再返回来走原先那条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条什么路,总而言之,最后他爬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周围除了欧石楠,什么也没有,听不见猎狗的吠叫声,也听不见别的响动。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又听见狗叫声。起初很远,眨眼间又变得很近。那叫声快到他身边的时候,突然向空中飘去。头顶一片狩猎之声,然后那声音向北而去,直到完全消失。“这太不公平了,”他说,“太不公平了!”他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欧石楠丛中,觉得这长长的“旅途”把他折腾得精疲力竭。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离他不远有一扇门,一缕灯光从门缝里照射出来。他感到非常奇怪,离得如此之近,为什么刚才没有看见?他站起身来,虽然累得要命,但还是朝那扇门走了过去。尽管门外依然夜色浓重,门内却如同白昼。不一会儿,他碰见一个老头。老头一直在采集百里香和黄色的香蒲花。那些花草散发着夏日浓郁的芳香。老头说:“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看我们了,了不起的作曲家,学问渊博的汉拉汉。”
老人把他领进一个很大的、亮光闪闪的房子。凡是汉拉汉听说过的华美的东西,看到过的瑰丽色彩,这里都有。房子最里面有一个高高的台子,台子上有一把椅子。椅子里面坐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有一张白皙的脸,四周都是美丽的鲜花。她看起来因为长久的等待而显得非常疲倦。她那把椅子下面的台阶上坐着四个面色灰白的老太太。一个膝盖上放着一口大锅,另一个怀里抱着一块大石头,第三个手持一根尖尖的木质长矛。第四个手里握着一把无鞘大刀。汉拉汉站在那儿看了好长时间,可是谁都不和他说话,也不看他。他很想问那椅子里坐着的像王后似的女人是谁,她在等待什么?可是话到嘴边,没敢说出口。他不怕任何人,但是在这样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和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说话,他还是有点儿胆怯。于是他想先问问那四位老太太抱在怀里的如同宝贝的东西是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过了一会儿,第一个老女人站起身来,两手端着锅,说:“快乐。”汉拉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二个老女人手捧石头站了起来,说:“权力。”第三个老女人手持长矛站起身来,说:“勇气。”最后一个老女人手握宝刀站起身来,说:“知识。”每一个人说完之后,都站在那儿等待着,似乎希望汉拉汉问什么问题。可是汉拉汉什么也没说。后来,四个老女人拿着她们的四件宝贝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一个老太太说:“他不需要我们。”另外一个说:“他懦弱,他懦弱。”第三个说:“他害怕。”最后一个说:“他愚蠢。”然后她们齐声说:“埃特格,神的女儿,必须继续睡觉。遗憾,真遗憾!”
那位王后般的美丽女人悲伤地叹了一口气。在汉拉汉看来,那悲叹仿佛溪水的潺潺。如果这个地方十倍的辉煌,如果这个地方更加明亮,他就不会被睡神所缠绕。他像醉鬼一样跌跌撞撞,就在那儿躺下,很快便进入梦乡。
汉拉汉醒来的时候,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周围的草地上落满霜花,身旁那条小溪边上结着一层冰。他从山的形状和远处亮闪闪的格雷尼湾认出他是在斯利夫·埃特戈山脉的一座山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儿的。因为谷仓里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一路的跋涉也早已丢到脑后,只是觉得两脚很痛,浑身的骨头僵硬。
一年以后,坎帕泰戈尔村的村民们坐在路边一幢房子的炉火旁。红毛汉拉汉想进去休息一下。人们都很欢迎他,因为这天是诸圣日的前夕。红毛汉拉汉非常瘦,头发又长又乱,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坐下之后,人们递给他一杯威士忌。他们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墨水瓶,知道他是位学者,便让他给他们讲关于希腊的故事。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那本《维吉尔》。书的封面黑乎乎,脏兮兮,而且因为潮湿变得胀鼓鼓的。打开书,书页已经泛黄。这还不算,更糟糕的是,他那副样子好像根本就不识字。几个年轻人都拿他取笑,问他既然不识字为什么还随身带着这样重的一本大书。
汉拉汉听了很是烦恼,把那本《维吉尔》装进口袋,问谁有扑克牌。因为玩纸牌比读书更好玩。他们就递给他一副扑克牌,他便开始洗牌。洗牌的时候,久远的往事似乎涌上心头。他伸出一只手摸着脸,好像要极力想起什么。他说:“我以前来过这儿吗?或者,在这样一个夜晚,我去了哪儿呢?”他突然站起身来,纸牌落了一地。他大声问:“谁替玛丽·拉维尔给我捎过信儿?”
“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玛丽·拉维尔这个人。”这幢房子的主人说,“她是谁?”他问,“你在说什么呢?”
“那是一年前的诸圣日前夕。我在一个谷仓里。有几个人在玩牌,桌子上放着钱,一会儿推到这个人面前,一会儿推到那个人面前。有人给我捎来一个口信,我要离开谷仓去找正在焦急等待我的心上人玛丽·拉维尔。”讲到这儿,汉拉汉大声喊了起来,“从那以后,我到哪儿去了?整整一年,我都上哪儿去了?”
“谁也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人群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老头说,“不知道你云游何方。不过,看得出,你的鞋上落满了许多道路留给你的灰尘。许多到处游逛的人都和你一样,”他说,“一旦中了什么魔法,就会把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可不是嘛,”另外一个人说,“我认识的一个女人整整游逛了七年。回来之后,对朋友们说,她特别喜欢吃猪食槽子里的东西。现在,你最好去神父那儿,”他说,“让他帮你驱除邪魔。”
“我要去找我的爱人玛丽·拉维尔,”汉拉汉说,“我耽误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谁知道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大伙都劝他最好在这儿休息一晚上,恢复一下体力再走。经过长途跋涉,他已经非常虚弱,的确需要休息一下。他们给他端来过节用的点心、面包,他狼吞虎咽,就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食物一样。一个人说:“他那副吃相就像踩了饥饿草一样。”天亮之后,他就出发了。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找到玛丽·拉维尔那幢房子,可是那幢房子几乎成了一片废墟。门没有了,房顶上的草苫子也被风吹雨淋得荡然无存,更谈不上有什么人住在那儿。他向邻居打听,玛丽·拉维尔出了什么事情。邻居们只知道她被人家从这幢房子里撵了出去,后来嫁给了一个工人。两个人一起去了伦敦或利物浦或别的什么大城市谋生去了。她的日子是过得更好了还是更糟了,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确定无疑——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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