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柠檬-您睡觉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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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国]

    李起昊

    薛舟 徐丽红 译

    作者简介

    李起昊(生于1972年)是韩国文坛的后起之秀,1999年,李起昊在《现代文学》六月号发表短篇小说《波尼》,已出版小说集《慌慌张张我就知道是这样》和《崔顺德圣灵充满记》。李起昊的小说写作从一开始就亲近读者,或者让小说中的叙事人置身于读者之间。这样说有双重含义,他不但让自己创作的题材贴近鲜活的现实,而且以独特的文体意识强化了文本的可读性和趣味性,所以自从处女作发表以来始终深受读者的欢迎。

    《您睡觉的夜里》就像是令人忍俊不禁却又发人深省的小品,叙事张弛有度,不徐不疾,底子里却隐藏着丰沛的动机。两个流落街头的“进京”青年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工作机会,却保持着淳朴而简单的自尊,因为受到某个看似富有的顾客的怠慢,他们决定针对这个想象中的富家女进行“自残式”的敲诈,从而让眼下的生活有个短暂的保障。也许是他们的想象出了偏差,也许是无情的现实要跟他们开玩笑,结果两个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有梦想成真,反而落入真正的“强盗”之手,被搜刮得干干净净。李起昊举重若轻,融大象于无形,通过这场失败的“阴谋”触及了韩国深层的社会矛盾。近期韩国经济萎缩,社会矛盾突出,很多普通人的生存得不到保障。作为文学上的反映,就是出现了被称为“新都市游民小说”的写作潮流,而且作者往往都是年轻作家,显示出韩国新生代作家“介入现实”和“及物写作”的责任意识。

    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09年第4期。

    他缓缓走在车流如梭的十字路口,根本不管信号灯。旁边有个等待信号灯的中年妇女下意识地跟他走上车道,突然大吃一惊,赶紧回到人行道。中年妇女手里的塑料购物袋里掉出一捆香葱,落在路面。当然,她很气愤,破口大骂。伴随着她的骂声,同时响起了覆盖道路的鸣笛声和尖锐的刹车声,以及私家车司机和出租车司机的指责和叫骂,原本平静的路上掀起了巨浪。中年妇女的愤怒尤为强烈。她捡起掉落在地的香葱,扔向他的后背,大声骂道:

    “真是祸不单行啊!”

    是的,中年妇女的愤怒自然有她的道理。这不是第一次了。两分钟之前,另一个青年无视红灯,径直上路了。当时,中年女人也稀里糊涂地跟随在青年身后,走出几步才慌忙退了回来。没等她平静下来,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幸好掉在路上的只是香葱,如果是菜刀,说不定会在马路中央展开厮杀呢……这个台风即将北上的七月午后,他穿过街道的脚步非常缓慢。

    一辆微型轿车划出又粗又深的刹车痕迹,勉强停在他的膝盖前面。保险杠像射精后的生殖器似的瑟瑟发抖。他只是微微弯了弯上身,看起来并不是很惊讶。倒是坐在车里的女司机吓坏了。她把头埋在方向盘上,纹丝不动地坐了很久,然后注视着男人的眼睛。男人的眼睛里没有准自杀者的悲壮,没有失恋者的沮丧,也没有精神病患者的恍惚。怎么说呢,那双眼睛里傲慢和恐惧共存,更容易激起别人的恻隐之心。那是迫不得已跟着其他飞行员上战场,望着怀胎八月的妻子身影渐渐模糊的神风特攻队飞行员的眼睛,那是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眼睛。

    经历了几次急刹车、几次指指戳戳、几句脏话,他终于走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他走向两分钟前以同样方式过马路的青年。

    “现在可以了吧?”

    青年默默地递给他一支烟。道路恢复了正常。人们跟着信号灯的变换匆匆挪动脚步。中年妇女似乎忘了刚才的事,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开了。受到台风的影响,天气有点儿凉,几乎不像七月的天气。他们默默地抽完一支烟,不时看看刚才走过的路。他们简直就是摩西,这个场面俨然就是“出埃及记”。他们眼中的道路就像红海,按照他们的意志分分合合。即便是摩西也会很惊讶,很恐惧。当时不在意的事,过后却令人不寒而栗。这才更可怕呢。他们转眼就抽完了烟,消失在人行道对面了。他们的脚步比刚才令无数车辆停止时的脚步更短促,更有气无力。天上响起了闷雷。鸟儿飞得很低,很低。

    “没错吧?”“没错。”

    凌晨一点钟,雨下个不停,振万和施琒蹲坐在废弃的保安室旁。能够遮雨的只有向外突出的保安室窗台,身处手帕那么大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尽可能地彼此靠近。一周前的这个时候,他们站在便利店收银台的后面。这是没有技术,没有学历,也没有关系的外地进京青年最容易找到,通常也是最后才找到的出路。那就是在凌晨时分的便利店打工。不过,他们连这个职位也失去了。他们轮流在仓库拐角处打盹,却被不时突击检查的店长发现了。店长走进便利店的时候,施琒在柜台上铺了三条“迪斯”牌香烟,睡着了。

    “你是怎么查到她家地址的?”“我看见那辆车停在她家门口,号码很好记,三个八,一个九,这种号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的。”“她父母不会是开赌场的吧?”

    从他们坐着的地方开始,走过前面那条斜度平缓的路,眼前就是坐落着十余栋大型住宅的社区。围墙高约两米,不知是老松树还是圆柏树遮挡住了,看不到建筑物。社区尽头是个死胡同,这是首尔市内为数不多的绿色地带指定区域。现在,振万和施琒面前曲线灵动的道路就是专为这个社区的住户而存在。施琒问道:

    “要是全家都去休假了,我们怎么办?”“她和她的父母关系不是很好。”“那她也可能自己去了国外,不是吗?”“如果你不愿意,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自己也可以。”“你肚子饿不饿?”

    还没有停雨的迹象。没过多久,铺坐在屁股底下的纸壳也变得又湿又黑,他们不得不采用拉大便的姿势蹲在那里。一只野猫在路对面瞪着他们。

    “关键是时机。”

    振万拿出烟,叼在嘴里,说道。不出意料,点火很难。

    “我也知道。”“不能害怕。”“白天的事你不是看见了吗?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胆子了。”“哼,你有没有学过柔道的落法?”“没有。”“看来你真是只剩下胆子了。”“那你呢?”“我从滑梯上面摔过几次。”

    保安室正上方有个路灯。也许是在灯下的缘故,雨点儿显得格外粗粝,格外有劲。也许进入保安室里面会好些,可是这个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的保安室,却偏偏有扇厚重的大门,而且还锁着昂贵的锁头。

    “不过,你确定她是高中生吗?”

    施琒问道。

    “她在便利店结账的时候,我看了她的钱包,里面有张女子高中的学生证。”“高中女生竟敢开车?真是胆大包天……”“有钱人家的孩子从来就不知道害怕。”“谁让她对我们那么无礼,不过长得还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你拉倒吧。哼,看样子你被车撞了还要跟人家说对不起了。”“那可不……还要谢谢她呢。”

    保安室窗台落下的雨滴平添了凄清的噪声。施琒和振万静静地凝视着空荡荡的道路。一个小时过去了,道路上面的社区里没下来一辆车,也没下来一个人。按照他们的设想,这个时候应该有车下来了,而且是连引擎声音都很沉稳的最新式中档车……振万目不转睛地盯着道路,说:

    “有了钱,我们干什么?”“你确信能拿到钱吗?”

    施琒也追随着振万的视线。

    “连驾驶证都没有的女儿出了车祸,父母还能沉得住气?”“如果怀疑我们是自残恐吓分子呢?会不会报警?”“妈的,我们连保险都没买。就是想怀疑,也没有可疑之处啊。”“不给钱也没关系,那就让我做他们家女婿吧。”“对,很好,你就这么说。他们肯定会多给钱,要么就把女儿送进监狱。”

    灯光近了。太突然了,振万和施琒不能不紧张。也难怪,这灯光并非来自他们凝视已久的社区,而是来自相反的方向。那也不是汽车头灯,而是巡查车上不停旋转的红灯。振万和施琒缩紧身体,脑袋埋到膝盖以下。他们后悔不该选在保安室旁边,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红灯停在两人面前,没有继续前进。巡查车的引擎声也停止了。

    “请问两位在这儿干什么呢?”

    振万无奈地抬起头来。然后他就不紧张了,站在面前的不是警察。小车门上写着“西科姆”的字样,还印有秃鹫图案。施琒依然没有抬头。突然,振万感到强烈的尿意。

    “我们在淋雨呢。”

    振万的声音有点儿流里流气。这时,施琒抬起了头。他也憋得难受了。这个人是保安公司职员,一个人。下雨的夜里,他还戴着太阳镜。

    “请出示身份证。”

    保安公司职员下了车。黑背带,宽腰带,肋下吊着气枪,看样子跟警察差不多。振万缩着身子问道:

    “怎么了?大叔是警察吗?您又不是警察。”“我们的工作性质差不多,赶快出示身份证。”“我要是不想给您看呢?”“是吗?你不后悔?”“我就喜欢后悔……”

    保安盯着振万看了半天,然后走向自己的汽车,拿出了无线对讲机。施琒连忙走到保安身边。

    “大叔,我们的身份没有问题。”“既然没问题,那就到警察署去看看吧。”“哎呀,大叔,别这样。他今天心情不好,女朋友怀孕了……唉,还是宫外孕呢。没有钱,心里难过,所以才这样的。”

    保安轮流打量着施琒和振万。振万避开了保安的视线。施琒没有错过保安的犹豫。天气这么差劲,还出来巡查,多辛苦啊。我们的住处就在这条马路对面,便利店胡同的考试院里。出来透个气,没带身份证。我们都是从农村来首尔的淳朴青年。虽然贫穷,但是我们在便利店打工,努力生活。再说我们也没有前科……施琒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一下子说了很多话。他的语气很谦卑,尤其是湿淋淋的样子很可怜。保安明显不耐烦了。施琒还不肯罢休。现在,他的故事里出现了故乡下雨的风景。

    “啊,够了。反正不管怎么说,你们也不能坐在这地方。要是叫社区居民看见,再给公司打个电话,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呢。”“我们这就回去了。别看是夏天的雨,淋久了也会冷的。”“我们也是名正言顺的准司法机关,每个月都有警官给我们搞素质教育……总之,不懂就不要瞎说……”

    保安公司的车开走了。振万和施琒在路灯下面撒了泡尿。

    “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干吗浪费精力?这样多简单啊。”“你为什么要胡说八道?我有女朋友吗?宫外孕?撒谎也挑倒霉话。”“那又怎么样?很快就忘了。”

    雷声几次响彻天空。斜坡上流下的雨水形成小小的波浪,流进他们面前的下水口。一个牛奶盒和磨光的牙刷横在下水口,艰难地承受着水流的冲刷。整条道路,甚至整个城市仿佛都陷入水中了。

    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振万流出尿液的生殖器瘪了,小得像小孩子。哗哗落地的尿液被雨水遮盖,分辨不出哪是雨,哪是尿了。振万看了看自己皱皱巴巴的生殖器,然后又悄悄瞥了一眼施琒的家伙。施琒的生殖器就像泡软的鱼排似的萎靡不振。他尿得也不痛快。振万盯着施琒的生殖器看了一会儿,想起几天前发生在考试院里的事。那天,他们刚刚被便利店老板辞退。振万正在考试院里睡觉,突然被一阵沙沙声惊醒了。也不光是因为声音,最重要的是他觉得下身有点儿不对劲,从来没有过的空虚而瘙痒的感觉。振万依旧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往下看,却发现施琒正在黑暗中起劲地嘬着自己的生殖器。振万猛然坐起,用脚踢开施琒的肩膀,大声喊道:

    “你……你这个兔崽子!你……你是同性恋!”

    施琒被振万踢到门口,摔倒了。振万连忙把自己的下身藏进被子。施琒倒在地上,从嘴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振万的阴毛。施琒看着阴毛,说道:

    “不,不是,我不是同性恋。”

    “那……那你小子为什么要嘬别人的生殖器!吓死我了!”

    “我只是……从卫生间回来,看见你那东西直挺挺的,我就……我以为你会喜欢……”“喜欢个屁!就算是朋友,也不能嘬人家的生殖器啊!”

    振万大声喊着,翻找出运动服,一件件穿上,然后在上面系紧腰带。施琒静静地注视着振万的样子。

    “真的,我不是同性恋。我就是觉得你也很长时间没做了,所以……”

    振万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侧身躺下了。过了很长时间,施琒才躺在振万旁边,小声说道: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醒……只想让你做个好梦……”

    这些话振万都听见了,但是他假装睡着了,一声也不吭。只是在心里暗骂,怎么会有这种浑蛋,双手久久不肯松开腰带。

    想起那天的事,振万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神经质地打了一下蚕蛹似的生殖器,然后又蜷缩到窗台下面。施琒也跟着振万回去了。下水口前的积水翻起了泡沫。

    保安公司职员走后,大约过了十分钟,一辆车从社区里面飞驰而下。振万和施琒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汽车开着头灯,看不到司机的面部,看不清车型,也看不清车的颜色。引擎的声音也被雨水淹没,听不见了。

    “怎么办呢?”

    施琒问道。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冲出去了。”“也许不是她的车呢?”“肯定是她的车。”“我冲吗?”“你不是说你来吗?”“我知道了……”

    汽车已经驶到距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仍然看不清司机的面孔。施琒缩着上身,打量着自己要冲出去的位置。如果不是被便利店解雇,他也就不用做这种事了。他们住进考试院的时候,付了三个月房租,再过三天就到期了。起先他的确不想做,当然也很害怕。为了克服恐惧,光天化日之下他在马路上做了练习。尽管如此,还是掩饰不住恐惧。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一个开车的女高中生,说起来她也没什么错。便利店职员跟顾客开玩笑,神情冷漠的人多了去了。再说她可能是担心汽车没有熄火,这才匆忙跑出去了,却让他们产生了误会。可是……算了,就当是偶然吧,就当是飞向后脑勺的箭吧……施琒冲着马路飞身而出,雨水连绵不绝地涌向他的双眼。

    施琒非但没能碰到车的正前方,连后面的保险杠都没碰到。他冲向马路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倒在人行道中央。行道砖被雨水泡松了,向外凸出,施琒像磕头似的扑倒在这意想不到的伏兵面前。随后赶来的振万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振万,又看了看远去的汽车。汽车悠然自得地驶过曲折的马路,溜向市中心方向。至于外面发生了什么,谁做了什么,谁摔倒了,谁在看自己,车里的司机统统不知道。

    “什么也别说了。”

    施琒躺在人行道上,对振万说道。

    “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从小就容易绊倒。”“你真行。”“膝盖和小腿没少受罪……”“没受伤吧?”“就是……腰有点儿疼……”

    他们又蹲回保安室旁边。蹲着似乎也很吃力,施琒发出低声的呻吟。振万尽可能地蜷缩起身体,给施琒腾出更大的空间,半个肩膀已经被雨淋湿了。施琒不时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腰,始终板着脸孔。

    “现在怎么办?”

    施琒小心翼翼地问道。

    “什么怎么办?”“汽车不是过去了吗?”“说不定不是她的车呢……”“你刚才不是说确定吗?”“……不确定……就算是她的车,早晚会回来,到时候再撞也不迟……”“你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吗……”“这个嘛……应该在天亮之前吧……”

    雨点更大了。他们轮流采用着拉大便和骑马的姿势,腰部和大腿已经发出了酸痛的信号,深深的腹部皱褶间也渗出了湿漉漉的汗水。夜空里没有星星,依然涌动着乌云的波浪。

    “雨好大……我……下雨的日子,我从早到晚都觉得肚子饿……”“你……别的时候不也这样吗?”“以前像这样下雨的时候,我就在房间各个角落放上锅接水……从早到晚不停地倒锅里的水,然后再放回原处,继续接水。也许是这个缘故让我感觉肚子饿吧……”“照你的说法,锅炉厂的工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肚子饿了?”“……真有这样的人吗?”“跟你说这些干什么,白费我的嘴皮子……”

    他们的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他们看到有人从对面走过来,那个人和他们一样,没有雨伞,浑身湿漉漉的。这个大雨倾盆的凌晨,孤独的女人冒雨走来,这情景已经足够凄凉了。看她的脚步也不像是喝醉了酒。施琒往振万那边靠了靠。难道是幻觉?不,的确是个人……而且这女人仿佛是为了寻找他们才故意冒雨走来。她一边走路,一边盯着他们,然后停在他们面前。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来人是个少女。看上去也就是初三或者刚升高中的样子,白色棉T恤被雨淋透了,完完整整地露出了小文胸。她的头发梳向旁边,再用夹子利落地固定住,即使在雨中也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发型。

    “淋雨呢,你又干什么?”

    “太好了。那帮我翻墙吧。”“翻什么墙?”“这上面就是我家。”

    施琒和振万往社区那边看了看,又打量着少女。怎么看也不像住在上面的人。她的语气里透露出令人无可奈何的穷气。

    “怎么了,你离家出走?”“没有。”“那是怎么回事?”“没什么,就是想叛逆……我爸爸有了外遇……”“这种时候你应该光明正大地按门铃进去,这才像叛逆的样子,再说我们也很忙。”

    振万和施琒没有理会少女。少女站在原地,盯着他们,眼神凶巴巴的。她说:

    “你们觉得这不像是我家,对吧……其实我爸爸……是这里的园丁。”

    少女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他们跟在少女身后,慢慢地走向社区那边。少女的脚步很急促。看起来是有家可归,家里有人等待的样子。对于振万和施琒来说,少女的脚步有些让人担忧,又让人有点儿羡慕。雨水流进耳朵,仿佛整个脑袋都在荡漾。

    “你家在哪儿?”“社区尽头,主人家后院加盖的房子。”“墙是不是太高了?”“从外面看是这样,里面并不高。”“主人家是不是有个读高中的女孩儿?自己开车上学。”“不知道,我对主人家的事不感兴趣。”

    少女的声音冷冰冰的。看来她在成长过程中没少受到主人家的伤害。少女的家位于社区尽头,几乎挨着小山岗了。外墙用红砖砌成,房顶铺了沥青瓦,装饰得很漂亮。放在整个社区来说,这也算是规模庞大的三层住宅了。看见房子,少女加快了脚步。

    “从哪儿爬呢?”“绕过这个拐角,就是我经常翻墙的地方。”“那你叫我们来干什么?”“哎呀,既然来了,就跟我过来吧,帮帮我不是更好吗?何况现在还下着雨呢。”

    少女多少有些不耐烦地说。绕过住宅拐角,就是小山岗了。如果少女的父亲是住宅的真正主人,他们不会跟着少女到这里来。要不是少女心底有伤痕,他们也不会理睬。既然已经来了,他们就决定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了。于是,他们跟着少女拐了过去。也许这个善行会成为护身符,帮助他们圆满完成自己的心愿。

    拐过一个弯,他们看见了山岗附近废弃的简易停车场。那是个用帐篷搭建的停车场,好像废弃已久了。铁柱子已经脱落,看上去岌岌可危,似乎马上就要倒塌。振万和施琒看了看坐在简易停车场里的五六个人影,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可是已经晚了。

    “怎么这么长时间!”

    三个人穿过雨幕,跑步来到他们面前。都是和少女年龄相仿的健壮男子,不过看上去不像一家人。

    “这两个浑蛋太他妈滑头了。”

    少女响亮地吐了口唾沫,说道。振万和施琒不由得面面相觑。

    “是吗?两个滑头的浑蛋!跪下,他妈的!”

    男子话音未落,振万和施琒就跪在泥水里了。

    施琒和振万又回到保安室旁,蹲下了。即使在没有月光的黑暗之中,他们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红肿的脸。振万问道:

    “没事吧?”“又不是没挨过揍,这算什么……”“以前也碰到过这种事?”“差不多有十五次吧……我好像天生就是容易招惹小混混的体质。”“还有这种体质吗?”“我是全国最适合挨揍的体质……”

    两个人半天没说话,默默地揉着自己的脸颊。冷冷的雨不时打在脸上,却还是热度不减。伞柄打过的肋骨刺痛难耐,还发出怪异的吉他声音。振万说道:

    “这些丧尽天良的家伙……世界上最可恶的就是因为对方没钱而大打出手的流氓了。大部分流氓都会仔细搜个遍,如果实在搜不到,也就放走了。听说有的流氓还会好心地给对方拿车费……”“不过说实话,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也只有四千三百韩元,确实有点儿过分……确实挺令人上火……再说还下着雨。”“那个勾引我们过去的臭娘们儿拿着伞柄打我们的时候,我真感觉是被人出卖了……”“她不是也挨了头目的臭骂吗,本来是让她去勾引合适的目标……”“你还替那些浑蛋说话,嗯?”

    落在保安室屋顶上的雨声更粗重了。马路越发漆黑,中央线露出了更鲜明的黄色。委身于风的雨脚时而呈斜线,时而呈直线,令人眼花缭乱。有的没等落达地面,又被风卷到半空,变成了灰蒙蒙的雾。施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伤口,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怎么了?”“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豁出去了,怎么样?”“豁出去什么?”“身体啊,我们的身体……干脆撞断算了。”“疯子。”“就算断根骨头,不过是疼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觉得断根骨头,就像抠眼屎那么容易吗?”“反正只要撞上汽车,身体也会受伤。既然如此,还不如来个彻底。伤得重,钱就拿得多,你说呢?”“神经病……随你的便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去试试吧!”

    施琒盯着振万看了片刻,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四周。他从路灯下面找来半块砖头。振万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施琒的举动。他想阻止施琒,然而自尊心却不允许他这样。他也相信施琒不会砸自己的身体。根据他对施琒的了解,他觉得施琒胆小怕事,体弱多病,绝不可能干出亲手砸碎自己骨头的残忍事情。施琒像是在嘲笑振万的心思,脱下被雨淋湿的黑T恤,缠在左脚踝骨部位。看来他要砸这里。随后,他脱下衬衫,像拳击手戴护齿套似的,恶狠狠地塞进嘴里。动作相当熟练。赤裸的上身早已伤痕累累了。也许是因为他的皮肤格外白皙,伤口显得更加显眼。振万感觉有点儿郁闷。

    “算了吧,你这个疯子。”

    施琒没有理会振万的劝阻。他伸直了左脚。也许是衬衫让他呼吸困难的缘故,施琒气喘吁吁起来。他像石膏似的僵住了。看这架势,马上就要砸向自己的脚腕了。振万抓住了施琒握砖的胳膊。

    “没这个必要!”“呜呜!”“你说什么?”“呜呜呜!”“说话啊,你这个兔崽子!”

    施琒的嘴巴里塞着衬衫,发出的声音像是骂人,又像是哀号。振万什么也听不懂。

    正在这时,传来了汽车的声音,同时还有聚积在路面的雨水呈扇形飞溅的声音,以及汽车轮胎和路面摩擦的声音、风声。振万本能地松开施琒的胳膊,站了起来。施琒不失时机地拿起红砖头,砸向自己的左脚。他哀号着滚倒在地。渐渐模糊的汽车尾灯酷似被雨浸湿的红砖头。刚才被车声淹没的雨声再次响起,周围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施琒抓着自己的踝骨,发出了低低的呻吟。振万在旁边怅然若失地注视着空荡荡的道路和施琒的后背。比起等待的时间,机会太短暂了,转瞬即逝。司机不会知道,他们为了等待她的出现付出了多少时间,经历了多少痛苦和磨难。施琒的脚踝肿得像桃子。他皱着眉头,掏出了嘴里的衬衫。衬衫上面留下了清晰的牙印。

    “是她的车吗?”“不知道……”“真是她的车吗?你没看车牌号吗?”“……”“应该不是她的车……”“随你怎么想,我不会拦你。”“我,好痛……站不起来了……”

    施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伤口,一会儿揉揉,一会儿吹吹。仿佛在爱抚宠物狗,又像在擦拭珍爱的皮鞋,他的动作缓慢而且小心。振万转过身去,假装没看见。

    “现在……我们怎么办?”

    施琒有气无力地问道。

    “什么怎么办?”“我们回去吧?”“……”“她的车已经过去了……那不就完了吗……?”“妈的,难道开进这个社区的只有她的车吗……出租车也好,卡车也好,垃圾车也好……不管什么,只要有车过来……”“到时候,我肯定干得漂漂亮亮……”“就凭这条腿,你肯定能干好。”“没关系……好像还没断……这样才能拿到更多的钱……”“算了,混蛋……我自己想办法吧……”

    振万看了看马路对面。黑夜寂静得就像蜷缩在角落里的老鼠。气势汹汹的雨脚渐渐变成了毛毛细雨,天快亮了。对于这个夜晚的降雨量,人们能了解多少呢?看到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人们会不会以为昨天夜里令人毛骨悚然的雷声只是做了个梦?

    “你看看我的脚腕。”

    振万走到施琒身边,又蹲了下来。

    “肉里好像进去雨水了?”“……”“如果全身红肿,那会怎么样呢?是不是显得块头更大了?就像那个滚动米其林轮胎的家伙。”“疯子……你啊,真是个怪物……”“我怎么了?”“你好像千方百计要在别人面前装可怜。”

    施琒默默地看了看振万,说道:

    “只有这样,你才会多看我一眼……多跟我说句话……最开始你就是因为我这样才跟我说话的……”

    振万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施琒的情景。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想不起来了。好像说他是孤儿吧?不对,说他父母都在监狱里吧……无所谓,这些都无所谓了。即便这些都是撒谎,现在的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也不会因此而突然变成幸福的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要不停地忘记伤痛,交个这样的朋友也未尝不可……嗯,这样想也没什么不好……

    施琒说道:

    “冷不冷?”“有点儿。”“虽说是夏天,早晨还有点儿冷呢。”“因为彻夜淋雨。”“真的,只要再上来一辆车,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我立刻冲下去。”“我好想抽烟。”“我也想。”“你有钱买烟吗?”“刚才都被他们抢去了。”“你口袋里真的只有七百韩元吗?”“嗯……”“你太可怕了。”“考试院里还有剩下的方便面吗?”“……”“你困了吗?”“……”“你在听我说话吗?”

    四周渐渐亮了起来,由远及近,越来越亮。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送牛奶的中年妇女推着手推车往社区走去。看见陌生的风景,她停下了脚步。雾雨让地面变得很滑,她紧紧抓着车把,走得小心翼翼。近来,她的身体和心灵都有些懒散,越来越松弛,因此走路格外注意。刚才,准备早饭的时候也是这样。蒸蛋眼看要熟了,她忽然发现要放的香葱不见了。明明昨天才买了香葱,然而她翻遍了冰箱的蔬菜储存区,还是没看到香葱的影子。她的丈夫嘴巴很刁,喜欢吃辣。每样食物的材料和佐料都要不多不少,否则他不会动筷子。蒸蛋已经熟了,变成了黄色。现在去买香葱已经来不及了。她匆忙摆好餐桌,逃跑似的出来了。

    社区刚刚进入视野,正在这时,她看到了站在废弃保安室旁边的两个青年。似乎淋了很长时间的雨,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到他们全身都湿透了。女人艰难地走着上坡路,他们紧盯着相反的方向,也就是社区入口处,没有察觉到女人的出现。其中有个青年的左脚似乎不大正常,半个身子靠着路灯,撑着另一条腿。

    “大清早的在这里搞什么鬼啊……”

    没有人说话,女人嘟哝着停了下来。雾雨让她全身潮乎乎的,但是不像平时那样出汗,牛奶盒上也结了水珠,看着很漂亮。

    女人喘了口气,准备继续上路。突然,一个青年跑了起来。正是那个一条腿看着不方便的青年。远处,社区门口缓缓开来一辆汽车。

    “这,这……”

    女人情不自禁地朝着青年大喊。不料青年没跑出几步,就倒下了。站在保安室旁边的青年走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那个青年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又跑了几步。还是撑不住了。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女人没听见。他们好像要过马路,又像是一个人要逃离另一个人。

    “嗯,以前只是听说,原来这就是男同性恋啊。哎哟,丢死人了。谈恋爱躲在家里好了,大清早跑到这儿丢人现眼。”

    她皱起眉头。从社区门口驶下来的汽车到他们身边都减慢速度,然后又恢复正常,驶向市中心。女人也小心地推着手推车,走过他们身边。她尽量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尽可能地不去看他们,然而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朝他们身上瞥去。一个青年抓着另一个青年的脚腕,似乎在苦苦哀求,又像是在打他的脚心。这个场面对女人来说很熟悉,她摇了摇头。管他呢,反正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对她来说,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想到送完牛奶回家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她就感觉茫然不知所措。说不定刚推开门,丈夫的勺子就朝她脸上飞了过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双手拿起两盒1.5升的牛奶,准备放进第一家的牛奶箱。这时,女人终于想起消失的香葱去了哪里。两个青年呆呆地注视着朝自己跑来的牛奶配送员,当然不知道女人要干什么。她是要换过期的牛奶,还是漏掉了应该送牛奶的人家。他们怎么会想到没有香葱的蒸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1.5升的牛奶盒脱离女人的手,画着抛物线,狠狠地、狠狠地飞向这两个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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