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看什么科?”
中医专柜外靠近墙壁的位置,摆着张暗红色的老式桌子,桌子后面是位坐诊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皮肤白皙,很像位中医老专家。柜台里面的两个人,男人一手握住了铜质的秤砣,一手捏住了金色的铜秤盘,往几张铺开的粗纸上分着称好的草药;旁边的女人则左手里拿着张处方笺,右手拨着药,口里念念有词地核对着药品。栗安妮眼睛跟随着女人拨弄散开的药,认出其中的几味是金钱草、大黄、柴胡和木香。方达喝过的治疗胆囊炎的药里,就有这几味。
“买药。”
“你的脸色好像不是太好,”老太太说,“坐下我给你号个脉?”
栗安妮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谢谢您,我是过来买胡椒的。”
“你这脸色看上去真是不大好,坐下来吧,我给你号个脉。”
“我就是没有睡好。”栗安妮说。
“睡眠不好现在可是个大问题。”老太太瞅着栗安妮胸前的警号牌说,“我坐诊是义务的,不收费。我女儿和你一样,也是个警察,是女子中队的,每天不是在马路上站着,就是在马路上巡逻,这些年全靠我用中医给她调理着,身体和脸色才没那么差。我一直给她说,女人就是女人,天天站在马路上,吸尘器似的,来往的汽车尾气都吸进了身体里,往后就是不在那里站了,一年两年的恐怕也调理不好,不能怀孕生孩子。我一说她,她就反驳我,说我在医院里工作了一辈子,天天在和病人打交道,他们兄妹两个不也是个个健康。”
栗安妮随着老太太笑了笑,说:“都是一个道理,通则不痛。”
“你也懂一些药理常识啊?”老太太说,“可现在环境不一样了。”
“我是法医。”
“法医啊?”
栗安妮看见老太太微微往后撤了下身体,盯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又问她有没有孩子。
“还没有。”栗安妮面无表情地说。
“要我说,法医这工作就更不是女人能去干的了。”
老太太已经靠在了椅子背上,扭头朝药柜上望着。药柜上一个一个方形抽屉的拉手周围,是用白色油漆书写的药草名称,上下左右,一个抽屉头上注着四个名字。栗安妮一溜盯着“当归、扁豆花、白芍……”从买药的一位中年男子背后慢慢地移过去,心里默记着这些药草的名字,想像着它们在乡间田野里生长着,成为草药前的形状。扁豆花有白色的,也有淡紫色的,她想,入药的不知道会是哪种颜色的花。小时候,她们家的小院子里每年都会种满了扁豆,扁豆开花时,她喜欢和安娜一起摘了扁豆花,把它们外层的两片花瓣剥掉,只留下里边鸟形的花心观赏。在鸟的肚子下面,是一根储藏着香甜气味的弯曲细管子,偶尔的,她们也会用针线沿那根弯曲的管子串起来,串成耳环或者手链,戴在耳朵和手腕上取乐。她喜欢白色的扁豆花,而安娜喜欢的是那些紫色的扁豆花。
栗安妮没有再接老太太的话,她转过身,让已经分完药的男人给她开了半斤白胡椒,然后拿过药单,往旁边的收款台走,猜测着老太太的目光此时会落在了哪味药上。老太太尽管是个医生,显然还是被她的法医身份吓退了。这些年,只要不愿意和谁多打交道了,她就会找个时机,把自己的法医身份拎出来。身份一亮,大部分人都会像突然摸着了一团火似的,身体一缩,就远远地躲开她了。
包括方达。现在,方达也开始躲避她了。方达躲避她的方式,是他们做那事之前,他每次都会喝上很多酒,使自己在整个做爱过程中,都处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之下。这样,她每次被浑身酒气的方达压在身体下面时,满脑子里浮现的都会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那些尸体。即便是在这样的做爱过程里,他还是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把他们以前做爱时那些枝叶茂盛的程序,都渐渐地修剪、削减,消灭干净了,甚至包括拥抱抚摸亲吻这些最常规的亲密动作,也一一被画成了省略号。不仅他不再抚摸她,他也不再允许她抚摸他,从头到尾,他的手都会像副手铐似的,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仿佛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冰冷的解剖刀,他要奋力和她搏斗着,甩掉它。只有在她偶尔达到高潮时的瞬间,随着身体的颤动,他才会慈悲地放开她的双手,准许她搂抱住他的后背。但这样的时刻,一年里也不会发生三次两次。通常的情况都是她躺在那里,还没有找到一丝亲热的感觉,他那里却早已经结束了行动,迅疾得仿佛雷雨前划过天空的一道闪电。之后,身体一翻,他就沉沉地睡着了。两年前,在方达翻身睡去之后,她还会悄悄地爬起来,到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去,在黑暗里闭着眼睛,想像着方达对她的种种亲昵,自我慰藉一会。但是现在,就连那样一点令她羞耻的欲望,也没有了。
除了做爱,在日常生活里,甚至在语言交流中,栗安妮承认,她并没有觉察到,方达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和躲避。她每次在家里洗澡,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进到卫生间里去,仔细地给她搓洗后背和手臂,如同侍弄一株名贵的花木,动作做得一丝不苟。偶尔的,他甚至还会和她开一些解剖方面的玩笑,说假如有一天他被人谋害了,她解剖他的时候,看着他已经停止了跳动的心脏,不会呼吸的肺,不能再分解酒精的肝,不能再勃起的那个家伙,手会不会发颤。“那个时候,你眼里最好不要有水,以免它们影响了你的判断力,不能为我伸张正义。”他说。
栗安妮宁愿方达是在语言上和日常生活中,对她表现出一万种躲避甚至厌恶,哪怕是肢体上的暴力,而不是在床上。没有什么比在床上对她的那些躲避,更令她难以接受了。
门外,地面上的阳光荡着波光,从药店门口,一路铺展到了人行道边的花圃上,然后,一层一层的,看似漫不经心地,攀附着月季花带锯齿裙边的叶子,覆了上去。一些伸出花坛边沿,探到路面上空的月季枝叶,在风里摇荡着它们的爱情之曲,把恣意的阴影落到了路面上,仿佛正热切地享受着某种出轨的愉悦。栗安妮挨近那些招摇的月季枝叶,贴它们站着,在一个被大红遮阳伞遮住的冷饮摊上买瓶水,把药吃了下去。
月季的叶子和蔷薇的叶子,在外形上几乎没有区别,周身都是细密的锯齿。栗安妮盯着它们看了一会,觉得它们就像自己和安娜,两个人在外表上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胖瘦,高矮,肤色,几乎没有不同,但是,月季仍然是月季,蔷薇依旧是蔷薇。
那天,安娜给她打来电话,说她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完字,已经协议离婚了时,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下子就爬满了蚂蚁。
“感觉真好,”安娜说,“你知道吗安娜,那种感觉,就像是刚从网里逃出来的一条鱼,呼吸一下,你会感到整个海洋都是为你一个人在翕动。”
她们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说话时,相互叫的仍然是她们没有交换前的名字。这样惹来的麻烦,就是她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而最近两年,一到这样的时刻,栗安妮马上就会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栗安妮呢,还是栗安娜。
安娜说到鱼,她忽然想到,天亮前她靠在沙发上眯着的一小会里,似乎又梦到了那条在天空中飞的鱼。和前两次一样,这回,她仍然没有看见它的鳍,也没有看见它是否长着翅膀,她只是看见它在空中飞着,像在水里游着一样自由和自如地,慢慢掠过了她的头顶,那姿态优雅的,倒好像她是一个潜在水底下向上观望的入侵者。那是一条黑色的叫不上名字的鱼,却大得像鲸鱼一样,傲慢,不可理喻,在空中旁若无人地飞着。
“就是嘴硬。”她举着手机,打着哈欠说,“难受还不是个人知道。”
“能不能亲热点,像个亲人?”安娜笑着说。
“你还知道有亲人?”
她瞅着台子上装有胚胎的瓶子,觉得安娜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了。她想不明白,现在,安娜为什么变得像个疯子似的,见了人就问:“你相信现在还有真正的爱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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