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蝉翼-方达和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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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的手机还关着,撂下电话,方达站起来进了厨房。满厨房里都是花生米的香气,他父亲已经把炸好的花生米盛到了盘子里,手里拿着煮饺子的锅,在接水。

    “爸您去歇着吧,我来煮饺子。”方达伸手接过父亲手里的锅,“还要不要弄点蒜泥?”

    “你想吃就弄上一点。天热,吃点蒜也好。”

    烧上水,方达就站到了窗子前,剥着蒜,瞅着对面阳台上一盆绿色植物。和他们家厨房正对着的,是一对个子很高的夫妻,凭他的目测,男人差不多要有两米高,女人至少也有一米八九。现在,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正打开了阳台朝西的一扇窗子,探出半个脑袋和一只手,在空调外机上放置的那盆枝叶葳蕤的植物上,掐着叶子。方达一片一片的替他数着,数了七片之后,那个男人便把手和脑袋缩了回去,转身进了房间。十几秒钟之后,男人高大的身影又出现了。这会儿,他正在穿过餐厅,往厨房里走去,然后,就站在了水池子的位置,大概是在拿水在清洗着刚摘的那些叶子。方达转回眼睛来,看着那盆枝叶茂盛得差不多覆盖住了空调外机的植物,猜想着它是什么植物。隔着十多米远的空间距离,他认不出来,但一定不是薄荷,他认识薄荷叶子的外形。男人摘了它的叶子拿进厨房里,会做什么呢?方达觉得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叶子一定能够食用,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那个男人在采摘它了。有时候,栗安妮值班或者出差去了外地,他在父亲这里吃过晚饭后睡在了这里,早上起来做早餐时,就会看见这个男人探着胳膊和半个脑袋,采摘上几片叶子后,拿着去了厨房。

    他或者是在给他妻子做一道什么美味的汤。方达想。

    方达之所以关注对面这个男人和他的妻子,是因为他每次在院子里遇到他们,都会看见他们并肩走着,就像一对新婚的夫妻那样洋溢着满脸的快乐。而实际上,方达在假期里曾经多次看见过他们的儿子,那个小伙子和他们走在一起,甚至比他的父亲还高出了一块。他们骑着自行车进出,同样也是齐头并进着,脸上互映着太阳光一样的暖意。方达从父亲那里隐约地知道过一点,说他们两口子都是退役的运动员,但具体从事过哪一项体育运动,他父亲并不知道,方达也不想弄清楚。方达感兴趣的,是他们透出来的那种生活气息,散淡,悠闲,与世无争。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满脸上洋溢着的,那种植物的喜悦与平淡,仿佛他们就是阳台上那盆茂密的植物。这些,与他父亲那种老年人的“悠然见南山”是截然不同的。他们是蓬勃生长着的,带着一种看不见的向上的力量。现在,方达看见他们,心里就会由内到外地生出一种不由自主的松弛,仿佛他们淡然的影子在楼宇间长长地拖了过来,春天细腻柔软的风包裹了他,把禁锢在他身上的各样东西——软的、硬的、生的、熟的,一一地剥离掉,漫不经心地扔进了旁边正在融化的一堆残雪里。

    说白了,方达觉得自己的潜意识里,无非就是希望他自己就是那个男人,栗安妮就是那个女人。他们,就像他们阳台上那株他不认识的植物一样,茂盛而平淡地生活着,他们的孩子,也像他们的孩子那样,生机勃勃地走在他们身边。

    “安妮那边现在什么情况了,去找没找领导?”

    方达把饺子端上桌后,父亲把酒杯递给他,往油炸花生里撒着盐问。

    “应该找了吧。”方达倒着酒说,“这段时间我没顾上问她。”

    父亲喝了口酒,沉默了一会,又说:“过去都说是地球绕着太阳转,现在对你们不一样了,风水换了,眼下都是太阳绕着地球在转。我也不是有意在难为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生了孩子后,她愿意当一辈子法医,就当去。”

    方达笑了一下,说:“晚上她回来了,我就把您现在的指示传达给她。”

    “说不说在你,听不听在她。”父亲的眼神在方达脸上停顿了一下,“对了,你们监狱里,最近都太平吧?”

    “太平着呢,有什么不太平的。”方达说,“我每次回来,您都要问一遍监狱里太平不太平,比我们那些头头脑脑们都能操心。”

    “太平就好。”父亲说,“整个监狱里太平了,我儿子就太平。”

    方达今天不想和父亲谈论监狱里的事情,于是放下筷子,站起来进了厨房,磨蹭着在碗柜里找出一只碗来,慢慢地在水龙头上冲洗着,说要盛碗饺子汤凉着。水花沿着碗壁盛开着,跳跃到了水池子的外面,就像一个疯狂的成功的越狱犯,获得了空前的自由。这几次,父亲每次问他监狱里太平不太平时,方达心里都会弥漫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抗拒着,很不情愿去回答,仿佛由于他父亲的寻问,他的心里就会慢慢地滋生出一个令人惊慌窒息的烂泥潭。

    现在,有一件事情连方达自己都在恐慌,那就是他似乎一直都在隐隐地期冀着,自己在工作中能出现一点什么纰漏,那点纰漏不大也不小,恰恰能够让他离开现在的岗位,平安地从监狱里走出来。好像是从去年开始,他发现自己每次进出监狱的大门,都会恍惚上那么一会,觉得自己也是被收押在监的一名犯人,只是,他比较走运,意外地拥有了某种外星人才可能有的奇异功能,能够让自己在地球上隐形,他不愿意让哪些人看见了,就随时可以逃过哪些人的视线,让他们完全视而不见。借助他的这个特异功能,他还可以让栗安妮在工作中出现一次比较重大的失误,那个失误造成的严重后果是:栗安妮会被迫着离开法医的岗位,并且,终身被剥夺当法医的资格,一生都不允许再从事法医工作,犹如那些犯罪后被终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不再从事法医工作的栗安妮,就不用天天只穿那种大红颜色的内衣了,她可以穿绿色的,穿黑色的,穿粉色的,穿紫色的。她还可以留一头长长的披肩发,可以把它们做成飘逸的直板,也可以烫成那种跌宕起伏的大波浪,或者让人心旌摇荡的碎波浪。在床上,他的手可以随心所欲地撩拨着她的任何一绺长发,他的嘴唇可以忘乎所以地亲吻她的任何一根长发。做爱之前,他会期待着,她的手指也会像他抚摸她一样,轻轻地抚摸遍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做爱之后,他的脸还可以埋在她的一头秀发里,慢慢地呼吸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发香,安静地进入梦乡。

    按下其他的姑且都不说,方达常常带着点愤怒地想,单是在枕头边闻着老婆的发香去睡觉这简单一点,在普通人那里,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吧?可就是这最最普通的,在别人那里根本不足以挂齿的小事,在他这里,居然也成了一件奢望得不能再奢望的大事——老天啊,谁能相信,栗安妮头发里藏匿着的,那些从各种被害人身上带回来的复杂气味,就是把她放进世界上最大的一场暴风雨里,也不能把它们清洗得一干二净。

    这些当然也可以放下,不去理论,不能闻着老婆的头发睡觉就不闻,老婆不愿意生孩子就不生,这些方达都还能忍受。方达现在不能忍受的,是从去年开始,他意外地发现,栗安妮患上了恐怖的梦游症。栗安妮不吃任何肉类制品,方达还是要吃的,为此,家中的冰箱里,仍然会冷藏着一些猪肉牛肉。去年春天,方达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发现安妮不在床上,他一时也没有在意,以为她去另一个房间里睡了。他打开卧室门走出来,看见的情景却差点没把他吓蒙了:栗安妮正一个人坐桌子前,发疯似的,大口地在吃着他晚上剩下的半盘牛肉。从认识安妮起,方达就没见她吃过一次肉,这些年,他已经接受了安妮的饮食习惯。现在,看着安妮大口大口地吃肉,他心里都在一阵一阵地替她恶心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说安妮你怎么了?栗安妮一直在低头嚼着牛肉,看都没看他一眼,当然更没有回答他的话,好像他根本没有存在一样。他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忽然意识到,她是不是梦游了?他记得看过一个梦游的科教片,里面一个女人,就常常会在半夜里爬起来,到厨房里去找各种食物吃,吃完后便回到床上继续呼呼大睡,到了第二天,她还会奇怪地问丈夫,那些夜里被她吃掉的食品,都被他弄到哪里去了。梦游的人是轻易不能叫醒的。方达不再和栗安妮说话,他憋着尿退回卧室里,重新躺回床上,想看看安妮下面会做些什么。

    一会儿,安妮洗了盘子筷子,放回碗柜里,回到卧室,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睡了。

    第二天吃早餐时,方达故意去找他昨天剩下的牛肉,栗安妮拉开冰箱,说冰箱里空空的,哪有什么牛肉?后来,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方达弄回来一个针尖摄像头,偷偷地安装在了厨房里。他的猜想果然正确。在摄像头拍下来的画面里,每过一段日子,栗安妮就会在半夜里爬起来,到厨房里去弄一些肉吃。有时候剩下了,她也会像电视里那个女人似的,在第二天里质问着方达,他吃过的东西,吃完了为什么不收起来。有好几次,方达都想把摄像头拍下来的那些画面,拿给栗安妮看,但又怕她被自己的行为吓住,就只好悄悄地把那些东西藏了起来。最后,他害怕栗安妮发现自己的梦游,干脆就连那个摄像头,也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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