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心樵
月光像流水账,我想着下午的事
阳光房像船舱,我想着下午的事
男与女的心事,雨后天晴
像一座连根拔起的骆家塘
就此,你知道我正在怀念一个地方
一个名叫浙师大的地方
差那么一点,浙师大
的确比清华还重要
在某些方面,浙师大
的确比清华园还重要
下午的事,是诗歌的事
门铃响起,是诗歌的事
保姆拆开一个快递邮包
对我说,是两大本诗集
诗集的名字叫《灵魂的账单》
是一个名叫韩星孩的人寄来的
账单?谁欠谁的?我并不急于去打开
我太了解了,就那么回事儿
我站在庭院中淡淡一笑
像一棵经验丰富的老树
我想对浙师大的青年说点儿什么
对过去的青年,现在的青年
以及未来的青年说点儿什么
究竟说什么好呢
下午的事,是诗歌的事
诗歌的事,是一生的事
好吧,那就随便说两句
千万别急着去混什么圈子
千万别急着去找死
像韩星孩那样去写诗吧
像韩星孩那样没有名气
2015.2.11写于北京竹内居
野蛮生长——评韩星孩诗集《灵魂的账单》
文/涂国文
我发自内心地向星孩致敬。向他横溢的诗歌才华,向他曾经苦难的人生,向他的诗歌所展示的毫无伪饰的赤子之心和真诚之美,向他的散漫、颓废和多情致敬。我与星孩认识整整十个年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来,我与星孩酒是一起喝过的,虽然次数不是很多;我与星孩也是一起点过诗歌之灯的,比如在纯真年代书吧、在印象画廊。星孩身上是有强大磁场的。现在的星孩,自己做公司了,不知道有没有改变。但以前的星孩,我是熟悉的,有点散漫、有点颓废、有点多情、有点玩世不恭、有点放任不羁、有点混世魔王。生活中,我对这一类型的人天生有种排斥心理。但星孩是个例外,他以他的本色、他的真诚、他的温和、他的善良、他的柔韧、他的才华,深深地吸引了我。
星孩最大的特点,就是他活得真实。他是我所见过的不多的本色诗人之一。真实的诗人对我具有巨大的杀伤力,因而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星孩诗歌的拥趸。星孩是个真正的诗人。我这里所说的“真正”,是“原生态”的意思:他的人生是原生态的,他的性情是原生态的,他的诗歌是原生态的,他的创作境遇也是原生态的。原生态的好处是,虽然不受命运的待见,却也避免了因土质、水质和空气遭受污染而导致基因的变异。诗坛有不少“转基因诗人”,他们或被发表欲和出版欲,或被圈子和山头,或被名望和地位重度污染,导致基因改写。星孩不是,他是一个原生态诗人,在命运的旷野中野蛮生长。星孩自称是“田野的私生子”,这个自喻非常准确:因为是“私生子”,因此饱受生活的欺凌,被社会边缘,命途多舛;因为长在“田野”,所以天然、清新、杂乱、粗粝,然而长势蓬勃,具有强大而坚韧的生命力。
星孩是个“江湖诗人”,一直在诗歌的江湖浪迹。但他不是一个“草根诗人”,尽管他出身“草根”,生活也很“草根”。为什么他的出身和生活都很“草根”,却不是一个“草根诗人”呢?因为星孩与一般意义上的“草根诗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他一涉足诗歌创作之路时,就遇上了一群杰出的老师和朋友,并且和他们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关系,比如俞心焦、朱修阳,等等。特别是俞心焦,对星孩早期的思想和创作影响巨大。后来星孩漂到杭州,又与盛子潮、任峻、潘维等一干杭州文坛的作家、诗人们混得烂熟。他一直活跃在一个高层次的文学现场中,他以他的率真和才华,受到人们的欢迎和喜爱。
诗人的魅力,常常是由作品和人品混浇而成的。诗人的作品与人品,是互相托举、映衬的。作为诗人的星孩,他在我心目中的魅力,一半来自于他的诗,一半来自于他的人。星孩为人真性情,我喜欢这样的诗人;星孩的诗歌乃真性情的诗歌,我喜欢这样的诗歌。星孩诗歌的最大特点,在于生活的诗歌化与诗歌的生活化。这是星孩区别于其他很多诗人、星孩诗歌区别于其他很多诗人诗歌的最显著特征。表面上看,星孩的诗歌没有承载多少宏大的时代叙事,他自觉地选择了对担当与使命的叛离,选择了“心灵之轻”。他只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只忠实于自己的性情,只为性情而写作。然而,真正的元意义上的诗歌,正是这种完全本乎性情的诗歌、本乎才华的诗歌。星孩走到今天,是非常不容易的。“生活之重”,造就了他的“心灵之轻”。他用他的赤子性情、他的诗歌才华,绘制了一本独异的诗歌江湖心灵行走图。所以,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考量,与其说星孩的诗歌没有承载多少时代的内涵,毋宁说他正是以自己独异的人生命运和诗歌文本,为这个时代的诗人和诗歌,做了最好的诠释和注脚。更何况他的诗作,也不乏直陈时代痼疾的篇章。
命运:“哀伤者,他倾向于更低处的生活”
传说英国作家王尔德曾经西游,入境美国时海关问他:“有什么东西要报关吗?”王尔德说:“除了才华,我什么都没有。”诗人星孩的诗歌岁月,曾经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处于这样一种人生境遇:除了诗歌才华,他一无所有。他自称是“被遗弃人间的孩子”(《被遗弃人间的孩子》),是“田野的私生子”(《缓慢——致MY》)。他感慨于自己无奈的命运:“我总是在低处生活”(《乞丐》);他更是主动选择了这种人生方式:“哀伤者,他倾向于更低处的生活”(《哀伤》)。耽于理想,不善营生,轻视金钱,慷慨大方,几乎诗人身上所有的毛病,都集中于他一身,因此生活上的困顿窘迫,自然就是一种题中之义——
“我穷,我身上连半句话都没有了”(《阴暗心理》);“我没钱来购买生活/甚至没有泪水来安慰自己/生活把我的头发逼短/生活使我重新解释虚伪、堕落/我想哭,我真的很伤心”(《我想哭》);“我自己也没有出路,我这里也是无尽的空虚,先解决吃饭问题,其他再说,只能这样了”(《我这里也是无尽的空虚——答某青年的电话》);“我希望自己有牛的胃/可以到西湖边的草坪上去吃草/我就不愁吃了,也就可以不用工作了/房子也不用买,我就住在树林里//或者有羊的胃也不错/这是我面对一个28岁的姑娘说的/我希望她也有牛的胃或羊的胃/我们可以相约到西湖边吃草”(《我希望自己有牛的胃》)……
生活的困顿对于一位诗歌的圣徒来说,尚不足构成致命的人生危机。真正致命的人生危机,是孤独,是彷徨,是精神的苦闷,是灵魂的失乡:“我是田野的私生子/和几棵树、一些天气走过一生/当我发现酒吧是一艘船的时候/这城市早已是汪洋大海”(《引言》);“在哪里,在哪里都远离我的故乡”(《哀伤》);“让我缩小,进入一只古老的瓷瓶里入眠/让我的痛苦缩小,被一只蚂蚁拖进它们的集体宿舍/……/不再问自己来自哪里/为何来到这里/如何混成了这副表情”(《阴雨绵绵的下午》);“又黄昏了,我又要加班/这黄昏是资本家的/他已为我的黄昏买单//但黄昏的忧郁又来了/黑夜和灯光又来了/这孤独是我自己的”(《广告公司的黄昏》)……
然而,诗人都是苦难炼成的足金。命运的铅云可以遮蔽诗人生命的天宇,却无法拗断诗人仰望星空的长脖;命运的飓风可以抱起诗人生命的河床狠狠地甩在荒漠上,却无法斩断诗人生命意志的自由奔流。那是心中不绝的希望,是坚强的生活信念,是不懈的人生追求:“我不断地寻求,就是要找回土地的光芒”(《往后的日子只是重复——致赵晖家乡的一条河》);“星空是我的,我从来没有贫穷过/……/我微笑,是世界在微笑”(《加班随记》);“书架上的帕斯捷尔纳克/普鲁斯特和卡夫卡在旧着/……/三颗越来越衰老的星辰/使黑夜凝聚,并且宽敞/我如此贫穷/但又有如此无限的黑夜供我居住”(《我突然想哭——致罗书臻》);“我是你无法理解的火焰/我是魔鬼,我是你汹涌奔腾的黑洞”(《那一夜,你只陪我走过一半路程——致J》);“所以我要像小人物一样死去/当然也像小人物一样活着/这是一种本分”(《死亡迟早都会来临》);“而从门口出去,都是通向生活的路”(《樱桃——致陈平》);“我的要求不多,只想活出点意义来”(《偶然的春色和必然的阴影》)……
星孩诗歌的底色无疑是忧郁的——一种与命运同构的蓝色的阴冷的忧郁。然而,在这蓝色的阴冷的忧郁中,也开出了金色的温暖的人性花朵。这种金色与温暖,是星孩诗歌最具生活体温的部分。星孩诗歌,其生命体温,犹如一堆外冷内炽的炭火,而他的这部分体现生活体温的诗章,则俨然一蓬盛开的柴火火焰。温暖的诗歌,总是给人一种心灵的慰藉。我喜欢这类流溢着尘世幸福的诗章。诚如星孩所说,“我们并没有别的选择/除了将我们的温暖部分编织进世界的温暖”(《温暖——与周瓦网上聊天摘录》),发现温暖、体味温暖、表现温暖、创造温暖,也是诗人一种重要的艺术功力和艺术使命——
星孩诗歌难得一见的温暖,主要体现在:一、表现庸常生活的温馨和幸福:“我们都还在床上/一场暴雨摩擦着我们的屋顶/一缕湿湿的晨光摸着我们的眼皮/我们正在床上做最后一次幸福的转身”(《第一声春雷在清晨响起》);二、表现新婚的喜悦:“所有的碗都是新的/没有一口碗有缺口/没有一口碗有污点/所有碗都闪着新光//所有的菜也是新的/所有早晨都是新的/所有的欲望是新的/我有新的脸色和步姿”(《新婚生活》);三、表现初为人父的幸福,以及对孩子的告诫和祝福:“人生不都是幸福的/但这一刻我是幸福的/写诗那么多年/你是最重要的一首/你的诞生/使我和你的母亲获得土地的光荣”(《给我即将出生的孩子》)。
性情:“需要人生最初的白”
星孩身上,混合着一种苏曼殊气质,其性情具有梨花之白、菊花之淡、桃花之乱、玫瑰之烈。在他的灵魂账单上,排列着这些词语:一、天真;二、真诚;三、敏感;四、孤独;五、多情;六、忧郁;七、困窘;八、嗜酒;九、飘零;十、散漫;十一、颓废;十二、才华横溢;十三、特立独行;十四、“不靠谱”。“满城风雨十年思/我如病僧你如寺”(《发给H的短信》),活脱脱一个苏曼殊再世。星孩首先是一个纯真的人,在溷浊的世界里,他像近代情僧苏曼殊一样,始终保持着一种纯真的心地。“需要人生最初的白”(〈璐璐、珊珊和阿雪〉),是他的写照,也是他的坚守。
星孩更是一个孤独的人。孤独像一场无妄的洪水,席卷着他的生命:“为什么我连心里都没有一个家/没有一个温暖的空间”(《新大街上有很多人》);“孤独者的夜晚是牢固的/我一言不发”(《夜晚》);“没有人在走路/走在通向我的路上/没有人愿成为我的坟墓/将我死死收藏/把我的肉体煮成云朵/……/被它淋湿的树林和公路上/没有人在行走/为了走向我/……/没有一束光/正在赶路/赶在通向我的路上”(《没有人在走路》);“再也没有可拥抱的人、只能继续逃离,向着生活”(《流水的声音》);“想和谁说说话/说我太累了/感觉累得快要死了/并且生活几乎毫无意义/可是和谁说呢/他们都很累//手机里所有名字并不能给我安慰/彼此孤立于自己的生存/一生太短,都在匆匆赶路/每一天的无聊太长,长过一生//通常,和你说话的人并不是我/和我睡觉的也不是你”(《翻看手机》)……
旷世的孤独,源于生命深处一种深切的痛感。“当我到来,花朵已随春天移居他乡/月亮已被拆走,可树的影子仍躺在石桌上/黑夜使它开阔,黑夜使它柔软/而一个即将离开的人看到了它的豪华”(《每个人都想有把刀——告别浙师大组诗》);“我拒绝在取代了草地的水泥地上继续热爱生活/草地啊,就像一封旧信被埋葬/我这样写时,我知道多么爱你,因为我痛”(《樱桃——致陈平》);“没有人真的爱我/更可怕的是,我也不爱任何人//我已经能适应这个社会/他们表扬我/说我变了,变得越来越好了/他们越来越喜欢我了”(《新大街上有很多人》)……童年世界、本真世界与“本我”的全面沦丧,正是诗人孤独意识产生的最深层的社会原因和心理原因。
“所有的窗外都在下雪/我坐了下来,像一个地主/把所有的女人都思念一遍”(〈记一场雪〉)。孤独的大雪飘落在诗人的生命中,它不仅是一场漫天飞舞的思念的雪,更是一场弥天接地的忧伤的雪:“这个黄昏我忧伤无比/想起很多朋友,每一个都让我很欢乐/我想去郊外,去树林,去水边/我想喝茶,想和谁一起站在风中//这个黄昏我突然想起你/想打个电话问问/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开心吗/想见到你,看看你的样子//我想去朋友家拿他给我拍的和你的合影/顺便到你家楼下买几张情色碟片/我想起齐秦忧郁的歌声/我爱上了出现在脑中的每一张脸孔//我想沉默,怕我的话不够有意思/每次见到你我都想变得美丽”(《黄昏——致郁雯》)。《灵魂的账单》中的很多篇章,如《哀伤》《我突然沉入悲伤》《我拥有一颗悲伤的心》《我想哭》《我突然想哭——致罗书臻》等,都直接以“哀伤”“悲伤”“哭”等词入题,更是渲染了一种忧伤的情绪。
孤独漂白了诗人的白昼和黑夜,却无法漂白他心中赤诚的爱恋。“你是村庄的微笑/也是村庄的泪滴/你从不讲述往事/你就是往事本身//你的美德并非出于故意/你的美德是一个地域的共性/你是大地的投影/时而坚硬,时而柔软//更多的时候,你并不存在/只是一种氛围,一种心意/你的心里有一座医院/你心里有一群寺庙//你的梦里还有一个食堂/你是没有一本书的图书馆/你的苦难已经成为我们的徽章/你的年龄,像一大笔不断增长的财富……”,这首脍炙人口的《母亲》,是诗人献给母亲的颂歌;“我爱贴近自然/仁慈的水面和纯净的草坡/使我主动地呈现我的喜悦/我喜欢植物,它们不对我窥视并议论/我喜欢飞鸟,它们从不向我收费/而一遍遍地给我展示优美/更重要的是,我与它们的孤独是一致的/共同把星空当作永远回不去的家”(《没有爱情的晚餐》)、“树总能启示我/回到内心的安静/我要向花朵学习打坐”(《我想静一下》)、“夜色里的泥沙路/由于头顶上的月亮,它显得浪漫/对应于对岸的霓虹灯,它显得质朴/与水泥地相比,它不会让一个脆弱的人滑倒”(《我爱泥沙路上的晚风》),等等,倾诉的则是诗人对自然的爱。
城市夜酒吧的霓虹与黑啤,并没能将诗人星孩双腿上的泥土洗净。这个来自于田野的赤子,注定永远属于田野、属于故乡。乡愁是永远的时代病。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诗人星孩的乡愁在疯长:“牛粪多美,汽车多丑/炊烟多美,GDP多丑/村姑多美,按摩院多丑/树叶多美,塑料袋多丑/……/你们不要离开故乡/城市就是地狱”;“面目全非的故乡,正在腐烂/天上的雨水不再喂养水稻和青菜/阳光不再被土地捕获/戏台倒塌,再也没有戏在这里上演/……/想要告别的人都已离去/一半躲进泥土之中/另一半去了异乡//稻谷正在发芽/那是故乡梦见了春天”(《被遗弃的村庄》);“一片白纸/你是我梦中洗不干净的手帕/是我折叠不齐的故乡/是青春的碎片/……/一片白纸啊/我是一个悬空的文字/你是辽阔的寂寞”(《一片白纸》);“在上班和加班之间/是被我怀念的乡下的黄昏/……/‘黄昏不是单纯的物理现象/它更是一种生活方式’”(《怀念乡下的黄昏》);“我们身陷一座慢不下来的城市/黄昏到处是动词,没有名词/黄昏到处是灯光,没有原生的黑暗”(《黄昏到处是动词》);“在遥远的乡下,就是一场雨也是下得认真/下得像模像样,下得循规蹈矩/在乡下,每一场雨都长着传统的脸”(《我总是突然沉入悲伤》);“你矮于村庄,高于童年/当村庄越来越高,我离你越来越远”(《栀子花》)……
在星孩诗歌的精神和艺术谱系中,海子和俞心焦,是曾经给予过他以哺育的两位重要诗人。星孩没有见过海子,他接受海子诗歌精神和艺术哺育的主要方式是阅读;俞心焦则是他的至交,是他的精神之兄和艺术之师,他接受俞心焦的哺育更为直接。纯真的诗人星孩,这样抒发自己对诗歌导师俞心焦的爱:“心焦,我还是爱你的/也仍旧爱着农村的雨水/爱着落后地区的梨花/一些未经改造的表情/从昨天深夜到这个黄昏/我昏昏沉沉/我还是爱着你的,以昏眩为证”(《心焦,我还是爱你的》)。
在星孩的早期诗歌创作中,海子对他的影响是巨大。在《相爱了21年的妻子,太阳——献给海子》一诗中,诗人把太阳比喻成相爱了21年的妻子,抒发自己对太阳的狂热爱恋。在这首闪烁着泛神论光芒的诗歌中,年仅21岁的诗人星孩,与诗人海子一样,表现出了一种宗教般的殉道精神,并且呈现出了一个诗人最初的诗歌才华:“让百姓只有一个/在他的脚下伏着一群君王/……/跪下来/太阳照得到的地方都是宇宙的中心”;“相爱了二十一年的妻子,太阳/我在你点燃的光明道上/去饮你的乳汁和粘血的乳房/我与你一起回答树与鸟的沉默/我们一起拥抱黑夜/我们一起去劝劝那唯一的子民/劝他爱护那群无知的君王/关心他们的苦难和睡眠/关心他们的武器和影子/告诉他,在他的君王中,有一个/能在黑夜中看到太阳”;“你是我永生的妻,美丽的女人/现在,我在你点燃的光明下写诗”。在诗歌《海子啊!——纪念海子逝世3周年》中,星孩无比沉痛地哀诉:“一颗太阳却在不该熄灭时熄灭了/……/海子啊!/取火的道路上不能没有人。”星孩怀念海子的诗歌,还有《纪念海子逝世6周年》《喝茶,为了静心——纪念海子逝世11周年》等篇章。这些诗歌,无不鲜明地体现了海子在星孩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以及海子诗歌对他诗歌创作的深刻影响。
《灵魂的账单》最大的价值,在于它是一部毫无伪饰的人性之书。星孩以巨大的人生勇气,无比真诚、真实地裸呈着自己的灵魂。这一点,并不是所有诗人都能做得到的。也许在很多世俗者的眼光中,星孩是个不太靠谱的人、一个“不正确生活”的代表人物。他天真、多情、穷愁、嗜饮,不修边幅、不善打理生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热衷于泡酒吧、泡妞。然而,在朋友们的心目中,他却是个真诚的兄弟、急智的诗人和勤快的书记员。在纯真年代书吧、在“夜色”等酒吧、在各类诗会上,他一直忠实地自觉充当起书记员角色,为杭州的诗人活动和诗人妙语,留下文字记录。他曾受盛子潮老师委托,执行主编了一部四册一套、记录杭州文人嘉言懿行的《朋友丛书》;他亦曾多次用诗歌,再现杭州诗会的盛景,譬如长诗《那一夜的脸孔和声音——杭州第二届不完整世界诗歌朗诵会之不完整记录》:“好久没有处在这么密集的人群之中/很多熟悉的名字,更多不熟悉的脸孔/每个人在等候诗歌,带着期待和怀疑/吧台上放好了啤酒,光滑的玻璃瓶上印着骄傲的英文……”
爱情:“春天的原野是教堂,它使生命更适合爱”
“曼殊本是多情种,一袭袈裟锁火焰”。如果将这两句诗套用在诗人星孩身上,也是比较适合的:“星孩本是多情种,一袭便装锁火焰”。与苏曼殊不同的是,袈裟最终“锁”住了苏曼殊心中熊熊的爱情烈火,而便装却没能锁住诗人星孩心胸中炽热的爱情岩浆。江南诗王潘维有诗这样评价星孩:“总是爱着千万女子/不停地和她们谈恋爱/又反复失恋”(潘维《韩星孩》)。星孩说:“春天的原野是教堂,它使生命更适合爱”(《春天的原野,请你支持我》)。《灵魂的账单》,收录了星孩大量的爱情诗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星孩是为爱情而生的,或者也可以说,星孩是个爱情诗人。他不断恋爱,又不断失恋,似乎无法逃脱这个爱情的魔咒。
对于诗人来说,爱,不仅是一种创作的动力,也是一种人生的能力。诗人星孩的爱情历程,大致可以分为“情人坡”时期和杭州时期这样两个阶段。“情人坡”是浙师大校园一个比较僻静的山坡,当年是那些年轻学子们的爱情圣地。情窦初开、寂寞青春、燃烧的荷尔蒙,催生了一曲又一曲爱情欢歌与悲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年轻诗人韩星孩的身影,就伫立在情人坡上那道长长的斜阳中:“我们一起到水边/去杀死爱情这个饿鬼/一起烧掉一夜长成的诗歌和泪水/我们一起给情人坡取个孩子的名字/一起扫干净情人们留下的脚印”(《那一夜,你只陪我走过一半路程——致J》);“坡上的情人都在就医/我独自为黑夜殉情//继续一语不发的场面/失败的爱情还要从此开始”(《由下而上情人坡——致果果》);“我告诉你有限的经历中/一次次还没开始就已失败的爱情”(《只要让我痛苦,我就爱你——致阿九》);“戚,今夜村庄微凉/戚,今夜我的手指伸开,微凉/戚,我胸中的秋天微凉/……/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在树林里行走/因为一片落叶就可以致我于死地”(《秋天——致戚同学》);“坟墓像一面镜子/旋转他心酸的青春”(《他与他们》)……
青春是用来告别的。“情人坡”时期的爱情结束后,星孩回到故乡一所中等职业技术学校任教数载后,在友人一纸书信的召唤下,辞职来到杭州,开始了他的“杭漂”岁月。孤寂与爱,是两种难以治愈的痼疾。来到杭州后,孤寂的大网,再一次将他笼罩:“我也感谢除了我的我们/在名牌、在传销、在卡拉ok/让我可以独自忧伤/……/我可以独占更多的未经装修的黑夜”(《感谢》);“弹一曲啊/弹一曲悲哀的歌谣/头上是满天星星/地上是孤独的你、我、他/天地如寺,恨和爱都无声无影”(《在博客上给H留言》);“请你疼疼我/请你派个人来疼疼我/请你派一朵花来疼疼我/请你派一场雪来疼疼我/请你把地球的电关掉,让我安静一会儿/请你疼我,你必须要疼我,只有你了/如果我是你的病,请你来治理我/请你疼我,请你永远疼我/请你疼疼那么多的病人,那么多病着的我//请你疼疼我,请你让我完整/请你让我清澈,请你让我安宁”(《请你疼疼我》)。为了排解销魂蚀骨的孤寂,诗人星孩,再一次把自己投入恋爱中。
与“情人坡”时期一样,诗人杭州时期的爱,依然是一种无奈与无望:“东梅,我也可以爱你吗?/如果我带来一场乡下的雪”(《初见东梅》);“都是自己的黄昏,一个都舍不得删除/你不是和我无关,我不是你的陌生人/你也是坚持迷失的人/我的痛就是你的药”(《呓语——与郁雯网聊摘录》);“你是一座穿裙子的花园/我是一场隐身登录的暴雨/……/我要饮你自酿的月光/像一场刚进城的雨投靠一个刚进城的早晨”(《花园——与YL网聊摘录》);“而我们还没有确定私奔向火焰的路径/按照作息时间表,我们还是先去吃晚饭吧/黑夜必将更黑,因为我们还没有闪电的权利”(《让我们到一朵火焰里面去相爱——致Y》)。
星孩的很多爱情诗篇,如《那一夜,你只陪我走过一半路程——致J》等,从中可以明显见出“五四”诗歌的影响,有着浓郁的康白情、汪静之之风。“你缓慢的脸孔里有着山间泉水的清澈/你的微笑是线装书的安静”(《缓慢——致MY》),尽管神往的爱情是那般美好,但没有回音的情感,只能成为心灵的墓冢。在爱与失恋之间,是诗人生命的杜鹃啼血,当然,更是诗人人性光辉的恣肆绽放。
诗歌:“它小小的暴力正好足以揭开苹果的皮肤”
总体说来,星孩的诗歌属于一种“轻诗歌”,以艺术价值胜,诗歌才华令人震惊,思想价值则略为逊色,没有过多的社会担当。然而,我对他诗歌的这一基本评价,并不意味着他的诗歌与时代毫无干系,恰恰相反,在他的诗集《灵魂的账单》中,有不少剑指时代痼疾、极具批判锋芒的深刻之作,“它小小的暴力正好足以揭开苹果的皮肤”(《是它们让我留恋生活——致郑春霞同学》)。星孩诗歌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主要体现为如下几个方面——
一、独特的感悟力和高超的表现力:“我们要多少慢才能追赶上/祖先们遗留在纸上的呼吸”(《缓慢——致MY》);“天空花光了乌云,非常干净”(〈记一场雪〉);“上帝是可笑的,因为它竟然排泄出/那么多可笑的存在”(《生命是奇迹——观察刚出生的孩子有感》);“我要结婚/我要嫁给树/我要娶白纸当小妾/我要嫁给茶杯/我要睡在茶杯里/给我倒上开水/一边睡眠一边桑那”(《广告公司的正午》);“她的腰肢很甜”(〈宋词的她〉);“回到寝室,我看见/一顶太阳帽已枯死在我的桌子上/看样子,已经死了不止一天”(《我看见四头水牛》)……
“满屋子的人都已出门/把灵魂留在这里/这里只是一屋子的衣服/这里养了很多的静”(《古翠路腊染茶馆》);“她小小的胸脯还没学会对着时代发怒”(《兼职女生》);“一想和你说几句话/电脑键盘就成了钢琴”(《在博客上给H留言》);“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将神当作美酒,将自己喝醉”(《无神论者的神殿——记长兴八都卡银杏林并致潘维》);“一张张湿润的脸,让世界如此富有/落叶,废了我的才华,也消失了我的债务”(《雨夜从宝石山纯真年代书吧回来》);“彼此有点害羞,像两个逃学的孩子/一起偷吃了彼此的身体”(《你们还会重复这样的夜晚吗?》);“手握花篮,花的重量压弯了春天/一朵朵桃花/一朵朵命/三月的心就要跳出薄薄的胸口//千万朵桃花/千万朵粉红色的坟墓/春天完整的诗篇/在时间中应和着你内心的碎片/……/你在后山坡上葬花/是在葬着自己的婴孩/是春天在吞吃着自己的女儿/从此后,所有的桃花都失去了母亲”(《葬花人——致林妹妹》)……
笔者之所以在此罗列星孩这么多的诗句,实乃诗歌之韵、诗歌之美,其实是无法进行诠释的,只能感悟。读着这些感受奇特、想象奇幻、意境奇丽、表达奇巧、辞藻奇妙、韵致奇美的诗句,我们怎能不对星孩的诗歌天才表示由衷的叹服?
二、凌厉的现实审视与深刻的灵魂自省。星孩的部分诗作,继承了《诗经》“怨刺”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对现实有着凌厉的审视、对灵魂有着深刻的自省,体现了很强的思想性。要之有三——
(一)对时代之病的揭露、对荒诞现实的批判。“所有的人都在干什么?发财比赛”,诗歌《发财比赛——时代印象》,对时代进行了高度的概括。“满城都是我的寂寞/满城都是寂寞的男女/满城不再相信爱情/满城都在渴望爱情/满城人处处嘻嘻哈哈/满城人时时愁眉苦脸/满城都是甲方乙方”(《满城都是甲方乙方》);“道路在腐烂,夏天在腐烂/诗歌与神灵在腐烂/海上的火焰扑向我的脸”(《海上的火焰扑向我的脸》);“大街日益光滑,像是塑料鞋垫/雨在延续着,疾病在延续着”(《纪念海子逝世6周年》);“马路上吹来一阵鼓励平庸的社会风气”(《深夜下班路过一家酒吧》);“写字楼如此坚硬/银行如此坚硬/国家如此坚硬/到处都是硬起了心肠的人”(〈我拥有一颗悲伤的心〉);“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欲望”(《每个人都想有把刀——告别浙师大组诗》);“我看见成群的海鸟在飞/像成群的欲望在膨胀/我看见成群的欲望在飞/它们一生在为自己送葬/它们在波涛上卸下时间/我留下泪水”(《我看见海鸟在飞》)……面对星孩用诗歌描绘的这幅时代的画像,相信每一位读者都会产生“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愤慨和悲凉。
星孩以一双犀利的眼睛和一颗敏感的心灵,发现和感受到了现实生活的荒诞。《广告公司的正午》《黄昏的那一阵昏眩——游戴老师寝室有感》《灵魂之书》等诗篇,对这种荒诞,做了极富艺术张力的刻画与揭示:“他同时出现在好几张床上,几个窗前/他已不可能是一个人了”(《黄昏的那一阵昏眩——游戴老师寝室有感》);“他在他自己的外面/时间是存在的裂缝”“我既活着的,又是死着的/我既存在,又是遗忘”“我活着/但更多的时候,我是死着的”(《灵魂之书》)。人格的撕裂,带来的只会是灵魂的剧痛。这种剧痛,不仅是诗人个体的生命之痛,更是一种时代之痛:“一棵树,与我处在同一个时代/与我有着相同的悲哀”(《一棵树与我处在同一个时代》);“当我发现酒吧是一艘船的时候,这城市早已是汪洋大海/牛头骨和彩蝶像神的目光贴在一面死去的墙上/一瓶瓶酒,是孤独的千姿百态,像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当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失魂落魄的人/身边到处浮动着破碎不堪的灵魂”(《到处都是失魂落魄的人——致MY》)。到处都是失魂落魄的人,到处都是病得不轻的人。诗歌对时代本质的准确捕捉和精准揭示,不仅体现了诗人对现实的倾情关注,更显示了诗人对现实的强大感应能力,以及入木三分的艺术表现功力。
(二)对人性的深刻洞悉与对灵魂的深刻内省。星孩诗歌,如《从对比中产生威胁》《嫖资纠纷》《我是可耻的人之一》等篇章,对人性有着惊人的洞悉。星孩无情地扯下他人和自己身上的伪装,将一颗颗丑陋的灵魂,暴露在太阳光下:“所有的男人都想成为西门庆/所有的女人都想成为潘金莲/……/人类死了/行尸走肉舞动在膨胀的废墟之中/没有记忆,也没有向往”(《嫖资纠纷》);“我们都是行尸走肉/但依然经营着名声/依然渴望来自尸体们的掌声”(《我是可耻的人之一》)。诗人这种大无畏的人生勇气与人生真实,令人震惊。
(三)深刻的人生哲理。星孩诗歌,充满对生活的思考,他总能从庸常的生活事件中,发现生活的真相,领悟其中所蕴含的人生哲理:“多么悲惨,它的一生的飞翔都是假的”(《灵魂之诗》);“一个人走完一生时/遇见自己的尸体”(《灵魂之诗》);“并不是所有美好的都是昂贵的/我要珍惜那些便宜的美”(《做自己的思想工作》);“死亡,是爱的另一种果实”(《写在餐巾纸上的遗书》);“在不安的家庭,连做一口碗也不安全”(《碗从来不仅仅是碗》)……
三、诗歌的生活化与生活的诗歌化。在《灵魂的账单》自序中,星孩这样阐释自己的诗歌创作观:“……有感而发,或者更多地直接和生活相结合,可能是一条短信,可能是一次网络聊天,甚至是酒局上的被逼现场创作……努力让诗直接融入当下的生活,让生活本身呈现更多诗意。如何把诗写得更接近白话,更直接,更朴素,也更有诗独特的意味,这是我的诗歌写作的基本追求”(《作者几点说明》);“更多的时候,写诗只是朋友之间的游戏,写诗也具有娱乐性。……我一直在严肃地诙谐”(《附录:答潘维问——回答你的问题就像受审》)。在这一创作观的主导下,星孩诗歌呈现出两个明显区别于其他诗人诗作的特点:一、诗歌与生活同构与同体。诗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诗。诗人与生活、诗歌与生命融为一体。仅就这一点,就足以见出星孩是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诗歌艺术的真正信徒,特别是在他的青壮年时期。因此我说星孩是个真正的诗人、纯粹的诗人。星孩善于发现庸常生活中的诗意,这里单举两例,便可窥斑见豹:“水里的火焰烧掉了我脚上的冷”(《洗脚水》);“洗吧,把往事洗干净/让自己越来越接近水”(《洗碗》)。二、诗歌的急智性与娱乐性。诗歌的急智性与娱乐性在星孩诗歌中有着充分的体现。以我对星孩的了解,他的诗歌,多为现实场境中即兴而成的急就章,急智、率性、随意、轻松、口语,有时还带有一定的幽默感。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星孩唤作“急智诗人”。比如那首我津津乐道的《我不认识胡加平——致胡加平》,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胡加平,各地的胡加平都来看你了/我们来看好山好水,呼吸好空气/我们来看好男好女,梳理芜杂的内心/今夜,我准备忘掉我,只记住胡加平”……
四、摇曳多姿的艺术表现手法。《灵魂的账单》堪称一部诗歌艺术表现手法大全。很多诗章,才气逼人,出人意料,令人吃惊,比如那首《现在天空有事做了》,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想象奇崛,出人意表,耐人寻味:“现在天空有事做了/现在天空在下雪/现在我也有事做了/现在我在看着天空下雪”。由于《灵魂的账单》运用的诗歌艺术表现手法太过丰赡,在此我不想一一罗列,只举两个我印象深刻的例子,结束这篇评论——
“你是一条流动的路/一个农耕帝国自造的血脉/在你身上,曾经有多少皇帝的倒影/多少春天的倒影/多少粮食,多少蔬菜,多少水果/多少鱼,多少肉/多少猪牛羊鸡狗鸭,多少柴米油盐酱醋/多少沙子,多少石头,多少木头,多少砖瓦/多少雨伞,多少布匹,多少碗筷杯盏/多少锄头犁耙,多少蓑衣笠帽,多少种子肥料/多少镜子,多少草药,多少书册/多少商贩,多少匠人,多少官员/多少考生,多少战士,多少盗贼/多少戏子,多少和尚,多少郎中/多少信件,多少爱情,多少尸体/多少等待,多少渴望,多少出发/多少回来,多少告别,多少迎接/多少腰缠万贯,多少青春作伴/多少穷途末路,多少春风又绿/多少月落乌啼,多少晓风残月//有多少出发的人已经成为泥土/像是一支徐徐通向地底深处的部队/他们走了,他们的美走了/他们留下了我们”(《我们不配再拥有真正的爱情(应杭州08金秋运河诗会而写)》)。诗歌连用了近50个“多少”,构成排比,铺陈运河的历史功绩,大胆而酣畅。
“安静的名词,投下阴影/形容词,长着美丽的翅膀/老干活的是动词,受奴役的动词/叹词像耳环,感叹号则像一把刀/侍女、丫头,那是逗点,雌性的逗点/问号像一把钥匙,这种说法明显幼稚/“鸟在树林里叫着”/使用了名词、动词,以及交通警——介词/鸟沿着破折号飞出树林/英语绵绵,而汉语干燥/我还没看到过口红涂得过分的语言/唉!词语,人们还不懂得如何节约你”(《每个人都想有把刀——告别浙师大组诗》)。青年诗人韩星孩将浙师大的一草一木、人事物事,全部替换为不同词性的词语,夹进自己生命的词典中,揣在怀里,踏上远征的路途。如此奇特的想象、如此新颖独特的修辞、如此依依惜别的深情、如此婉转低回的骊歌,其所达成的情感魅力和艺术魅力,我们每一位读者,自当不难体味于心。
2015年5月9日,杭州
(选入涂国文评论集《词语快跑》)
田野有一个私生子——读韩星孩诗集《灵魂的账单》
文/郑春霞
《灵魂的账单》是一本别致的诗集,收录诗人韩星孩从人生的21岁到44岁,从1991年到2014年,包括上大学、教书以及进城谋生写作等整整24年的生命历程中留下的196首诗歌。这些诗歌以年岁为章节,按作者成长历程排列,何年几岁所写,一目了然。因此,《灵魂的账单》你也可以说是一笔青春流水账。青春过往流在这河床中,一位诗人的沿途所见,掀起的波澜、抛起的浪花,或者是触礁的那些事、水落石出的那些人,都一一回放。他说这些跟灵魂有关。我也知道灵魂不需要过于喧闹的插图和封面,所以,这一本诗集的另一个别致之处在于,每一章节的插图均为诗人写作这些诗歌时的涂鸦画作,这些小画有如随处散落的小趣味,与诗集中的那些诗意也颇为映衬。
1.我是田野的私生子——韩星孩的农业时代
韩星孩出生于上个世纪70年代浙东沿海的农村。这个村庄如你所想,有成片的紫云英和油菜花,有水库,有竹林,有农作物。有犁田的牛,有啄食的鸡,有碧绿青翠的秧田和燃烧了整座山头的红艳艳的杜鹃花。他仿佛是其中的一棵蒲公英或者一朵狗尾巴草,匍匐而生也渐渐长出纯朴的气息。诗意是后来的事。当时只是一片烂漫无知。认为这样的农村是寻常事。现在回头想想,这样的成长环境对于今时今日的我们是稀罕的童年深处再也回不去的集体记忆。
幼时丧父、家庭贫困的韩星孩在这一片农村天地里的桃树和梨花之中缓慢而疯狂地生长。伴随着他成长的还有那漫山遍野的苦难和忧伤。他从小有这样敏感的内心,是因为美丽和苦难的同时降临。以至于多年以后,他这样感叹:我是田野的私生子/和几棵树、一些天气走过一生(《缓慢——致MY》)。他的亲生儿子的身份似乎随着父亲的离去而远去,使得他作为田野的继承人都显得那么名不正而言不顺。他必定有过虽然在自己家里住着却像是寄人篱下般的童年敏感期。而安慰了他的小心灵的应该是身边的果园和头上的月光。
也是多年以后,当这位昔日敏感的少年从田野里走出来,作为一颗进了城的卷心菜或者是土豆或者是别的什么农作物,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念心中的故园并且理所当然地把它上升到诗意和审美的高度。“果园何其遥远,啊,果园/你是忘川体内的星空!(《果园》)”;他对一朵栀子花这样说:“你矮于村庄,高于童年/当村庄越来越高,我离你越来越远(《栀子花》)。”
当然,城里也有雨水和植物,所以在加班的时候,诗人也会去看它们:我关注小鸟的欢乐与恐惧/我爱雨水、梨花、日升日落(《加班随记》);他谦卑而安静的姿态予以自然界以崇高的敬意:我想成为一朵花/接近雨水,接近干净的光线(《我想成为一朵花》);我老是以为我很有才华/和春天相比,我算什么呢(《向春天学习》);树总能启示我/回到内心的安静/我要向花朵学习打坐(《我想静一下》)。
而当他现实中的村庄正一点一点沦陷的时候,农民搬离了祖祖辈辈的居住地,被迫成为移民,村庄成为圈地运动的牺牲品以及利益运转的食物链的时候,诗人的内心不是没有疼痛。“面目全非的故乡,正在腐烂/天上的雨水不再喂养水稻和青菜//阳光不再被土地捕获/戏台倒塌,再也没有戏在这里上演(《被遗弃的村庄》)。”所以一片白纸也是跟故乡有关的:“一片白纸/你是我梦中洗不干净的手帕/是我折叠不齐的故乡(《一片白纸》)”。而“我”呢?故乡不在,“我”会在哪里?他接着这样写:“我是一个悬空的文字/你是辽阔的寂寞”《一片白纸》,当文字离开了白纸,那么它还能落笔于何处呢?
正是这些来自田野的风和雨来自田野的灵气催生出韩星孩清新灵秀而又疏朗开阔的诗歌意境。如果在唐朝,可归于田园山水诗一派。他的诗歌几乎从不用典,也不多引用。他想要写出的是内心的一点想法,也并不是刻意为之。花自飘零水自流,有它的价值所在。一切源于自然又回归自然,谁都不能让花不开让水不流,谁也不能命令花开,命令水流。韩星孩的诗歌,在我读来,就有这样的意蕴。随性情写来,并无牵强之意,也不落雕琢的痕迹。也正因如此,他坐实了他的独特性。在《答潘维问》时,他也认为他诗歌的源头便是:自然的诗情画意和农业文明的诗意滋养。
其实韩星孩是幸福的。他的农业时代有它的延伸段。从故乡走出之后,他上了大学。他所在的大学并不是霓虹闪烁的都市,而在当时,完全是另一个农村。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描写过我们共同的那个大学:“那是个情诗与野草一起疯狂生长的地方,那个大学由于它的偏僻,在那时,竟保留了农业时代的诗意的气息。甚至牛粪,琴(情)人坡,还有坡上叮叮咚咚的琴声,以及练琴的音乐系的女孩们小碎花的裙子,黑色的坡跟布鞋,一根小木棒高高卷起的乌黑的发髻。”
在那个诗意叮咚的校园里,他能看见:鸟沿着破折号飞出树林(《词语》)。他对那所大学,是怀着深情的。在那里,他邂逅并结交了被他引为“青春导师”的诗人俞心樵。也是在那里,他恋爱、写诗,并且做过一个短暂的出逃和流浪的诗意的行为。也因此,他被留校察看一年。他在当时是这么现场“怀念”他的学校的:让我在高村,必将被怀念的地方/纪念这匍匐而行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这里是流浪者永恒的家/仿佛只是为了承接此地的晴日阳光/承接此地的盏酒杯雨//仿佛只是为了贴近村庄//仿佛只是为了在草坡上坐坐(《1993年冬天组诗之一:怀念》)。
后来呢,后来是进了城之后的韩星孩一遍又一遍浸染在他的前农业文明时代。这时候,他与自然界似乎并没有像以前混得那么好。这里的自然界更多地加上了他为繁琐的事务所累或者为资本家打工之后的劳累和颓废——树林,它根本用不着东奔西走/唉!但它是一大群孤独者(《树林》);白天和黑夜都缺乏情节/我没有写信,我没有读书(《现在我是个愤怒的人》);走到门外/月亮老早等在外面/冻得又硬又亮(《寂寞——致教研组长郑翔》);满城都是甲方乙方/满城人都没有故乡(《满城都是甲方乙方》)。
所以,他偶尔会倒在自然的怀抱里,去宝石山上听一听雨声。“密密麻麻的游人都躲了,这里只有雨/光线都安静了,满地落叶在唠叨。”(《雨夜从宝石山纯真年代书吧回来》)他试图从自然之母中抱得安慰,一如少时安慰过他的田野。最终,他觉得心飘得更空荡了:“落叶,废了我的才华,也消失了我的债务。”(《雨夜从宝石山纯真年代书吧回来》)
这两句诗像是最后的表白和告别。自然的一切已经与“我”两清了。落叶,它美它自己的,诗意它自己的,它已经让“我”失去了抒情的欲望,“我”的才华在它面前已经是多余。“我”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安慰便是,落叶还是让“我”在此时此地忘记了现实中的债务。一身轻松然后虚空了。诗人仿佛将自己彻底放下,不要债务也不要才华,在这自然怀抱中偷得刹那轻松,一如熟睡的裸婴无知无觉。
2.我因为爱你而爱上了自己——韩星孩的女性献诗
诗人都离不开女人。女人却离得开诗人。于是,诗歌有了存在的必要。在韩星孩的诗集中,有篇数不少的女性献诗。大多数可以称为爱情诗或者泡妞诗。当然,土豆不是进了城才开始泡妞的。泡妞行为几乎跟诗歌写作的开端等同。这么多年来,妞是泡过不少吧,也有可能正在泡着,但是泡不成什么气候,出不了什么太大的故事或者说是事故。倒是有一些泡妞小段子可供把玩和借鉴。他曾经追求一位白皙如玉的女子,这么求的:美人洁白如月光,小生粗糙如沙滩,请月光到沙滩上游玩。我想,这么雅致的追求诗并不比“关关雎鸠”逊色多少,美人应该会很开心。但美人会嫣然一笑,转身离去。为什么呢?因为现在不是《诗经》的年代。但对于诗人来说,求不求得到可能不太重要。他会迷恋于这般语言的美妙表达之中。所以,泡妞行为等同于诗歌表达的需要。
从女性的角度,我想告诉男性朋友们:妞,其实不是你泡泡就能跟你走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她已经看中你了。然后,等着你或者暗示你来泡。她心中其实早已拿定了主意。但是呢,她会迷恋这其中被追求的过程。你追求得越美越诗情画意,她会觉得跟你走得越值。那么,泡妞呢,你得把月光泡进去,把花朵泡进去,把春天泡进去。当然,诗人懂得其中的奥秘,所以诗人泡妞往往智高一筹。而在泡妞的过程中,使得妞变得更美更诗意的,那是泡妞者的伟大之处。而在泡妞的过程中,使自己更有品味更有人生追求的,那是泡妞者的最高境界。
在韩星孩的众多的泡妞诗中,我挺喜欢这一首:戚,今夜村庄微凉/戚,今夜我的手指伸开,微凉/戚,我胸中的秋天微凉(《秋天——致戚同学》)。不谈感情,只谈天气,却在这微凉的温度中,我感觉到了想念的力量。平淡如此诗,我也能想见“戚同学”带给诗人的恬淡与温柔。而另一首就浓艳多了:“她是一朵含怨的桃花/娇艳得有如久病一生”“一朵朵桃花/一朵朵命”(《葬花人——致林妹妹》)。写桃花,也是写女人。写女人,也是写桃花。
诗人慢慢把追求营造成一个美丽的意境:“你是一座穿裙子的花园/我是一场隐身登陆的暴雨//我要饮你自酿的月光/像一场刚进城的雨投靠一个刚进城的早晨(《花园——与YL网聊摘录》)”;然后,将追求对象上升为理想境界:“她使空气里散满月光的香味/她的任何一个部位/都要美过这方圆十里的乡村(《宋词的她》)”,便是让我们也感受到了这方圆十里的美。因此,追求就显得合情又合理,因为“抚摸你,如云朵抚摸湖面(《偶然的春色和必然的阴影》)”;在激情来临的时候,也可以希望世界来一点小动静:“她到我房子里,只想烧一壶开水去洗头发/水很快开了/我也沸腾了/我渴望天空马上下一场没有理由的雨(《让我像月亮一样失去人性》)。”
使我相信韩星孩有着较高的泡妞境界的是这一首:我因为爱你而爱上了自己(《利润——致WYJ》)。正如他在另一首爱情诗里所说:我爱过,我爱过/总是千千万万人去爱,由我一个人走到她身边/总是爱着千万女子,我走到她一个人的身边(《1993年冬天组诗之一:怀念》)。一个一个男人经过一个一个女人,或是一个一个女人经过一个一个男人,都是一个一个的缺失寻求一个一个的弥补,一个一个的落寞期盼一个一个的充盈。所有的爱,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更好,更美,更懂得去爱你。
从这些诗可以看出,韩星孩的诗歌表达非常清晰而流畅。在他的诗歌河流里,没有什么暧昧不解的漩涡。他就是平白如话地写来,把波澜亦写得不惊。所以我说他的诗歌是流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他仿佛深藏在水流的另一头,成为水流的一部分,跟着水一起流出来。
当然,爱情里不尽是美好,更多的是爱而不得的伤感。所以,诗人也会有怨言,有绝望:你为什么这么美丽,使我的周围黑暗一片。(《那一夜,你只陪我走过一半路程——致J》);满城风雨十年思,我如病僧你如寺(《发给H的短信》)。他的内心有不舍,但他亦是清醒而平静的,因此,他这样写:把走过的路还给别人/把爱过的人还给别人(《写在餐巾纸上的遗书》)。我想诗人懂得该如何自处。有时候,执着一念不如远远一见。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世间山水,远远一望,心中便是有声有色。始于欣赏,终于欣赏,相看两不厌,不失为很好的观景之道。
韩星孩的女性献诗中,最为庄严也最为生动的是以下这首被我称为他的代表作的《母亲》。这首诗含义不深,不用交代写作背景,也不用问创作意图,它呈现了共同的母亲和母性。你会觉得,对!是这样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怎么赏析都是多余,不如跟着我,念一遍《母亲》(略)。
3.我正贫穷而美丽——韩星孩的心灵地图
从性情上来说,韩星孩是一个典型意义上的诗人。他充满矛盾,患得患失,敏感多情,也有些偷懒,有些柔弱。他曾经想过不劳动、不工作:可以到西湖边的草坪上去吃草/我就不愁吃了,也就可以不用工作了/房子也不用买,我就住在树林里(《我希望自己有牛的胃》)。而实际上呢,他有房有车,日子过得不错。通过自己的努力,他住在杭城近郊一处水草丰美、白鹭飞飞的所在。但他时不时要作一下,叹苦叫累,跳槽辞职,放自己一段假,然后又重新工作,重新养家和写作。好像是一个潜在水中游泳的人,时不时冒上来透一口气。我曾经笑他,像女人的生理期一样,他的情绪也有这么敏感的起起落落。
可以说他是一棵随时想要走动的树。他想时不时走动一下,他的内心需要这样的流浪。但真要流浪到哪里去呢,恐怕他自己也说不出个道道来。所以,他又会自动把自己种回来,种在现实的土壤里。按部就班地生根发芽,在意念里开点小花,那些小花就是他的诗。因此,这些诗长成了他的秘密花园,他在自己的私我领域里做王亦做仆。
“让无数的花朵陪衬树上唯一的叶子/让百姓只有一个/在他的脚下伏着一群君王(《相爱了21年的妻子,太阳——献给海子》),于是,像这样的狂妄之语也借着黑暗之夜宣之于口。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会这样说:我正贫穷而美丽,月光照在我的身上(《秋夜——致J》);或者,这样说:书架上的帕斯捷克纳克/普鲁斯和卡夫卡在旧着/他们描写的黑夜已熔化/他们回忆中的道路在缩小/我如此贫穷/但又有如此无限的黑夜供我居住(《我突然想哭——致罗书臻》)。”
诗人半生与贫穷为伴,因此他对于这两个字的体悟比我们要深得多。但他确实又是富有的,因为他有帕斯捷克纳克、普鲁斯和卡夫卡的陪伴,他有那么多的花草树木要去爱,那么多的女性要去献诗,所以哭穷显得矫情。因此,在更多的时候,他把内心的荒芜空落交给诗歌去填补。我喜欢他那些直面自身、独自裸呈时的内心独白。仿佛把自己逼到最孤独的墙角,无处可去时候,把自己逼急了逼沉默了,急中生智或者静中生智时提纯而出的小诗。且来看这一首:
现在天空有事做了/现在天空在下雪/现在我也有事做了/现在我在看着天空下雪(《现在天空有事做了》)
这首诗看上去宽阔无比,整个天空都是神思的领域。然而,此诗又明明白白堵得慌,一个无聊至极、无所事事的人能够懂得什么叫做无边无际的寂寞。
还有一些一句成谶的小诗,全诗仅为一句:最初的几颗不断地被淹没(《弈》);月光落在上面就成为尘埃(《为一石像照片题诗——致陈觉晗》);甚至能够将爱情看成肉身凡胎:一团肉在叹气/一团肉在看信/一群肉在路上(《一团肉——致我的爱人》);也能够把一个景象定格在某个时刻:阳光就像雪一样覆盖满校园(《秋天——致戚同学》)。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要去谈论灵魂:我的灵魂——灵魂又怎么分你的我的呢/它偶尔住在水中,它偶尔住在光线里/水和光线永远住在它里面(《灵魂之书》)。
在韩星孩的精神世界里,他既是贫穷的仆人,听命于各种美的召唤和理想的挑拨;同时他也是自己的国王,站在高位上,试图看穿一些什么,说一些规律性的奥秘,诸如此类: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我一个人坐着/可我迟早得起来(《我坐着,可我迟早得起来》);头上是满天星星/地上是孤独的你、我、他/天地如寺,恨和爱都无影无踪(《在博客上给H留言》);要么与世界一起活着;要么死在世界的循坏里/星空是我的,我从来没有贫穷过(《加班随记》);我们都是行尸走肉/但依然经营着名声/依然渴望来自尸体们的掌声。(《我是可耻的人之一》)
他封自己为可耻的人之一,这里有着对周围的不满,对时代的不满,对自己的不满。他摊开自己的心灵地图,并不羞涩于你也看见,你也凭此最终识别他是可耻的人之一。但谁也不是终结者,“我们依然活在这样的世上,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这是鲁迅说过的。因此,诗人也需要尊严,“让我把伸向黑夜的手缩回/在忧伤中保持尊严。”(《1993年冬天组诗之一:怀念》)
韩星孩在《答潘维问》中这样说:“有朋友说我的诗歌最可贵的是情感的真实。”比起那些装神弄鬼、不知所云的诗歌,韩星孩的诗歌确实明白晓畅、清新不俗,也因此,他的诗歌拥有了生命力。他像向阳而生的一棵植物,接受雨水和阳光的沐浴,在土地的气息之中,巩固自己的根基,拔节生长。
4.安慰受伤的迷茫的——韩星孩的诗歌使命
韩星孩是一个从小就要当诗人、当作家的人。因此,他随时随地,把自己的感觉与记忆调度到最敏锐的状态。他看书写作数十载,参与比较多的文学、诗歌沙龙,一度担当起“诗歌交际花”(诗人蒋立波语)的职责。“会场里弥漫着身体的饥饿/芒克坐在屏幕旁,靠着墙壁的一张小桌旁/桌上一盏灯,一幅画/他夫人潘无依坐在她对面/胡东梅坐在他夫人边上/来自台湾的画家于彭坐在他边上”《那一夜的脸孔和声音——杭州第二届不完整世界诗歌朗诵会之不完整记录》,就像这样的诗会、沙龙,韩星孩不是主持人就是记录者。尤其在杭城著名的纯真年代书吧,韩星孩也曾经是上座率很高的一位。在书吧,他随手就写诗,写在香烟壳上,写在餐巾纸上,都是常事。他还记录诗人们的泡吧语录并主编成书。
韩星孩从少年时就具有“令我吃惊的才华”(诗人潘维语),因此他的写诗行为不是懵懂的,相反是自觉自省的。他明白诗人的身份所要担当的相应的任务:“抵御欲望或无知带来的焦虑、心灵乱码”,“安慰受伤的迷茫的人们或者自己,这就是诗人的使命。”(韩星孩《答潘维问》)这样说来,每写一首诗,便是梳理一遍自己,也是梳理一遍我们的时代。我希望诗人能够梳理得更加勤奋和深入。
当然啊,他也享受在写诗的快乐之中,“有时候是突然被灵感击中了,就像发生了爱情一样,就像做了一个美梦。”(韩星孩《答潘维问》)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又希望诗人多遭遇些爱情和美梦。诗人当然也应该具有谦逊的美德:“那些我诗歌里闪现的美不是我自己的,只是文学作品在我的脑子里闪现的幻影。”(韩星孩《答潘维问》)就像你爱姑娘并不仅仅是爱姑娘本身,你是在爱她的故乡、童年和理想所孕育出来的一个姑娘。这个意思我懂。也并不是诗人在写诗歌,是诗歌选择了诗人。那么被选中的诗人,你是幸运的,同时,你也责无旁贷。
好吧。来的尽管来着,去的尽管去着,来去匆匆间,2015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我想,故乡是回不去了,打工还是要继续。那么,韩星孩,他要把接下来的自己和接下来的诗歌安放在哪里?我想,他终将回归于田野。我说的是上升到灵魂高度的那一方田野,让他可以把自己的童年放回去打滚的田野,让他在灵魂账单的最后一笔,怎么也偿还不了的是一种恩情也是一种亲情的田野。当然,他依然不会忘记的是他的私生子的身份,漫山遍野的花事和漫山遍野的忧伤。而作为一直品味并欣赏着这个在诗歌中哭笑并成长的私生子的读者,我希望他能够活得越来越纯粹,写得越来越顺手,写出更多令我一看了如指掌再看回味无穷却又一下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好好琢磨琢磨的诗歌来,把我看呆掉。
2015年2月1日于杭州钱塘江畔
(发表于浙江作家网、《三门湾》杂志)
从造句子到卖句子——韩星孩答何婷婷问
何婷婷:韩老师,您好,能先介绍一下您的这本诗集《灵魂的账单》吗?
韩星孩:婷婷好。我从高一开始写诗,那是1986年,我16岁,到今年正好整整30年。这部诗集选了我从大学一年级到去年的大部分诗歌,跨度为24年,共选了诗歌196首,最长的那首叫《灵魂之书》,共237行,最短的几首只有1行,一般是10到20行为主。诗集从1991年到2014年,每年一章,共24章,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时间的脉络,等你读了诗歌后还会明白,时间对于一个人意味着生活内容的变化、关注点的变化和表达方式的变化。每章开始的地方都有一张我自己画的插图,这些插图都是读大学和教书时候画的,也可以看到或者感受到我在校园期间的灵魂的大致样子,呵呵。
何婷婷:诗集《灵魂的账单》题目直面人性,叩问内心,诗集里的内容是更像题目这样写意多一些,还是更偏向纪实性?
韩星孩:这个题目应该是十几年前就取好的,一直想出本诗集,一直没合适的机缘,这次在光能公司的帮助下,终于汇集成册,就用了当年的名字。我认为,诗歌就是灵魂的记录,灵魂的账单,对于作者自己来说,阅读自己的诗集可以看到往事,看到往日的灵魂,对于读者来说,是对另一个灵魂的窥视、探访,或共鸣,或厌恶,都有可能。灵魂和账单是一组非常对立的词,我把它们放在一起,以达到一种张力。我的诗歌也一样,追求对当下现实的关注和超越,追求让日常词汇进入诗句,而又不失其应有的所谓诗的意味。所以,我的诗歌是写实的,也是写意的,更准确的定位是批判现实主义——你打开微信就知道,满屏都是批判现实主义,但我的似乎又有不同,我更注重这个时代的精神集体乱码现象,这个问题是我关注的,但应该不是我能解决的。
何婷婷:这本诗集贯穿了您人生的几个阶段,从象牙塔的学生到踏入社会的工作人员,从单身一人到组建幸福美满的家庭,能和我们聊聊每个阶段的不同特点吗?
韩星孩:我的诗人生涯是从16岁开始,30年大致可分为这样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16岁到21岁,高中和复习班阶段,这是诗歌的学习模仿期,因为担心高考失败而写诗,因为写诗而高考失败。第二个阶段,大学5年,写诗疯狂期。第三个阶段,中学里教书的7年,写诗享受期,写诗成为我的业余主要精神生活。第四阶段,在杭州做广告的13年,写诗应酬期,我已经把主要写作精力用来广告写作,写诗只是朋友之间的应酬。第一个阶段的诗歌太幼稚了,就没有选。大学时候基本定下了我的创作风格。教书期间是慢生活啊,每天都有诗歌,都有诗歌一般的生活。第四阶段离诗歌最远,但这一阶段的作品可能是我真正有价值的诗歌创作。
另外,确实结婚后写诗少了,原因我想有两点,第一,当初写诗就是为了直接赢得美人或者先赢得名声再间接赢得美人,这是青春期的幼稚想法,这个想法后来渐渐淡了,第二,结婚后,我要负责的人增加了两个,生存够忙了,就很少有时间玩诗歌。这是一种现象,也不能说好或不好,人生忙碌,总得先对付最必要的事务,这些最必要的事务就是人生的底线,人生的岸,没有这个岸,就构不成人生的海或水塘。
何婷婷:在您的写作生涯中有哪件事或是哪个人对您的影响最大?
韩星孩:这个还真还难回答,因为出生的村庄啦、父母的脾气及遭遇啦、入学过的学校啦、经历过的时代氛围啦,包括流行歌曲、流行电影等,都会对我产生暗示或引导。最初是台湾校园民谣的歌词,像苏芮唱的《一样的月光》,我觉得是很美的现代汉语诗歌,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欢,第二步,直接模仿所谓新生代诗歌,那是很功利的学习,目的是为了掌握写诗技能,第三步,大学期间,更是内心和功利的直接结合,就是既想写出最好的诗歌,又想获得最好的声名,当然,还是很幼稚哦——幼稚就要付出代价,大学被留级了,毕业后回到老家没人肯嫁给我。第四步,在成名失败之后,准备放弃诗歌,改写小说,正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浙大人文学院的哲学老师李磊,他是很讨厌所谓的现代汉语诗歌,讨厌大多数写诗的人,他说,为什么选择当诗人这么容易的事情?为什么不设法离开卑污的生活,而在卑污中写诗呢?他的说法很偏激,但我自己也这么认为的,就不觉得他是在攻击我,而是在说一种现象,我可以拿来照照镜子,有则改之。我因此渐渐放弃了诗歌写作,而是更多精力去写直接可以换成钱的文字,去写大家看得更明白的文字,有使用价值的文字。
何婷婷:每当创作过程遇到瓶颈的时候,您都是怎样解决的?
韩星孩:读大学的时候,把写诗当作生存的命脉和最大亮点,那个时候会有你说的瓶颈问题,我就去看别人写的诗歌,读哲学书,读历史书,去看电影看小说,去散步,去流浪,然后,一个个词,一个个句子,一组组意象就慢慢在心中云集。说实话,大学时候的诗歌有些句子难免会模仿甚至不小心直接背诵式抄袭海子、俞心樵或别的我喜欢的诗歌的句子,现在都很难以甄别了。现在我没有瓶颈,因为写诗不是我的任务,写不出就不写,只是耐心地等着诗歌来了,就写一首,或者几句,这样的等待有时候是一个礼拜,有时候是一年也没有。
何婷婷:作为诗人这个身份,带给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韩星孩:诗人在当今社会不大吃香,大家对诗人有着精神上的种族歧视,有着敌意和提防之心,至少也是调侃式的,其前提就是这时代已经没有诗人了,那么号称诗人的人就是假冒的。因此,我通常也调侃式地接受这一称呼。但写诗给我带来的收获也不少,其一,因为想当诗人,而对文学投入了极大的热情,这个收获就是阅读本身带来的收获。其二,认识了很多朋友,对我的生活和灵魂都有很大帮助,我说过,我没有背景,我的后台就是一路上遇见的朋友,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其三,因为诗人这一身份,影响了我的择业、择偶,使得我得以获得更多的挫折和磨难,获得更为独特的人生记忆,这方面的故事,我已经写成了《诗人传》和《房奴传》,并且即将用十年生活实践去写成的《发财比赛亲历记》(暂名)也将和诗人这一身份难以划清界线。
何婷婷:诗人都是非常感性,情感丰富且细腻的,这是生活中的您吗?还是仅限创作中的您?
韩星孩:不仅是诗人吧,一个人的敏感度源于训练,并且敏感到一定程度也就是训练到一定程度,感性和理性是统一的,创作和生活也是统一的。
何婷婷:作为诗人的您,有自己喜欢的诗人吗?请和我们谈谈这位诗人和他的作品。
韩星孩:很多啊,中国古代诗人我都喜欢,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他们只留下灵魂。他们的诗句保鲜了一个国家的几千年历史风云,保鲜下一部情感的历史,一部心灵的历史,当然还有天气,有植物,有人生,是读不完的珍宝,说起祖国,我通常把这些古诗当作我的祖国。他们中的典型是杜甫、苏东坡和曹雪芹。当代诗人我比较喜欢海子、俞心樵、西川、杨键等。杭州的诗人,我和潘维交往比较多,也经常期待看到他的新作。俞心樵是我大学时候的诗歌偶像,其夸张而清新的语言被我视为汉语的奇迹。他现在还在写,写得神乎其神,看他的每一首新作,就是看他炉火纯青的诗艺表演,但没有当年那样震撼和触动了。这只是我的感觉,我还是非常喜欢他写句子的能力,动不动就来一句你从未听过的话,而能力一般的诗人一辈子也写不出其中一句。我的评价只是我的评价,我的阅读面有点窄的,因为中国古诗就来不及读了,所以很少读当代汉诗,很少读翻译过来的汉诗。呵呵。
何婷婷:你为什么把全国诗友分享会的主标定为“卖句子的人”?
韩星孩:我的新浪博客好几年都是命名为“造句子的人”,这是对写作者的另一种解释吧,我是个造句子的人,我是个以造句子为生的人,区别于诗人、作家这样模糊的概念。这次分享会命名为“卖句子的人”,也没太多特别的含义,内心里希望,有人记住我的一个句子,我也知足了,更多可能,没有人能记住我的一个句子。同时,希望大家能够为活着的诗人写的诗歌买单,我希望我的诗歌能够卖钱,能够让不写诗的人也喜欢。所以提出“走出诗人小圈子,让诗歌重返人间”,所以对要卖的句子保质保量,不满意可以退货,连同邮费一起退。
何婷婷:那你自己最喜欢哪一句啊?如果只让你推荐3首,你会推荐哪3首?
韩星孩: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句,可以作为我的墓志铭的一句——我是田野的私生子,和几棵树、一些天气走过一生。如果只让我推荐3首,就推荐《樱桃》《到处都是失魂落魄的人》《母亲》吧,一首算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爱情诗,一首算是反省婚外恋的一首批判现实主义诗歌,最后一首,那是想对农村地区母亲的形象有个新的表达。介绍自己是很难的,谢谢你的提问,给我提供了介绍自己的切入点和谈话的方向,谢谢。
妈妈不是女神
文/张海龙
每个人的世界,都从妈妈那里开始,请接受你的“生命之源”。
妈妈不是女神,所以妈妈注定有和我们一样的各种各样的缺陷。妈妈会焦虑,妈妈会有喜怒哀乐,妈妈会有爱恨情仇,妈妈会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烦恼,妈妈可能是个女汉子,却也同样需要小鸟依人,妈妈在你这里母仪天下,可她内心里也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妈妈不是女神,所以妈妈当然不是万能的也不是完美的。和我们的成长历程一样,妈妈从女孩到少女到少妇再到老妪,这一路走来也是多梦多劫,她所受到的挤压与冲撞理所当然要传递给丈夫和孩子。不要苛责妈妈,在这茫茫尘世,爱是最难最沉重的事。
妈妈不是女神,所以我们要像宽容自己一样去宽容妈妈。一年都有四季,月亮都有圆缺,海潮都有涨落,你怎么可能要求一个柔弱女子强大到宠辱不惊坐看花开花落?时代变化如此剧烈,社会结构前所未有,每个家庭都排出421阵形全攻全守,我们必须彼此接纳。
妈妈不是女神,所以我们得把她当做隐秘的情人去爱恋与实践。高晓松的妈妈曾说过: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应该有诗和远方。因此,高晓松从来不买房,却游历了三十多个国家。他妹妹也不买房,骑摩托车横穿非洲,摩托车坏了,就在撒哈拉干脆生活两个月。
妈妈不是女神,所以我们要有一种接受现实的勇气与胸怀。要知道,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妈妈对子女的爱却是为了分离。苏芮在《你属于你》这首歌中发现了母爱的秘密:从你喊出第一声哭泣/这片混沌天地/都将由你自己定义/你属于你/虽然我好想占有你/却准备笑着看你离去……
所以,星孩会写出这样的诗:本来,你也是一位游客/如今,却是一座码头。
一个卖句子的人
文/张海龙
今天是世界读书日,没有刻意安排,正好轮到诗人韩星孩读诗。
有意思的是,这个诗人似乎钻进“钱眼”里了,他今天读了自己的作品《一个初进城者的购物单》,还一直自称是个“卖句子的人”,并号称中国诗歌界自恋亚军。他曾经当过老师,以教学生“造句子”为职业。后来,他来到杭州从事房产广告,专以“卖句子”为生。他曾经著有“自恋三部曲”——《村庄传》《诗人传》《房奴传》。
你瞧,这正是一个农民到文青再到现实主义者的完整过程。前两天,他在微信上说正为某个房产项目想案名,各种尝试都不理想,为之深深苦恼。一个诗人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或者,是因为诗人都晓某种“语言炼金术”,可以一言定局。这也说明所谓“诗意”在我们的生活中从未消失。否则,这个社会干吗需要一个人来“卖句子”呢?
“卖句子”并不是个坏词,能卖出好句子更是善莫大焉,因为那几句话能让我们的生活更美好。诗人当然是神奇的,比如星孩这几句诗,用句子铺开道路,一下就把人给“卖”了,把人心带到很远的地方:“我是田野的私生子/和几棵树、一些天气走过一生/这些句子现在来到你的面前/让我们开始一次心的旅行……”
2012年,我曾经在纽约曼哈顿拍下一张街头小贩照片,我为这张照片配了一首题为《待售》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我们总得卖掉点儿什么才能活着/或者是灵魂,或者是肉体,或者是东西……/你知道,你的一生/就是站在这样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沉默着招徕生意,沉默着忍受屈辱/和他一样,无遮无挡/并且,不能退回室内……
谨以此,与星孩及大家一同感受“待售人生”,我们每个人都身在其中。
愿我们都能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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