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人文:人文素质卷-仁爱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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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爱是作为文明人的最基本的素质,当人人都能拥有一颗仁爱之,心并遵行仁爱之道,就能使得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人自我内心之中保持一个良性的、和谐的、调适的状态。因为,人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人是生活在“自然界”中的人,人是生活在“自己精神世界”中的。

    子张问仁

    《论语》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知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译文】

    子张向孔子问怎样做到仁。孔子说:“能在天下实行这五项,就是‘仁’了。”子张说:“请问哪五项?”孔子说:“庄重、宽厚、守信、勤敏、慈惠。恭敬庄重,就不会受到侮辱;宽厚,就会得到众人的拥护;守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就能取得成功;慈惠,就能更好地役使别人。”

    陈翠合齐燕

    《战国策》

    陈翠合齐、燕,将令燕王之弟为质于齐,燕王许诺。太后闻之大怒曰:“陈公不能为人之国,亦则已矣,焉有离人子母者,老妇欲得志焉。”

    陈翠欲见太后,王曰:“太后方怒子,子其待之。”陈翠曰:“无害也。”遂人见太后曰:“何癯也?”太后曰:“赖得先王雁鹜之馀食,不宜癯。癯者,忧公子之且为质于齐也。”陈翠曰:“人主之爱子也,不如布衣之甚也。非徒不爱子也,又不爱丈夫子独甚。”太后曰:“何也?”对曰:“太后嫁女诸侯,奉以千金,赉地百里,以为人之终也。今王愿封公子,百官持职,群臣效忠,曰:‘公子无功不当封。’今王之以公子为质也,且以为公子功而封之也。太后弗听,臣是以知人主之不爱丈夫子独甚也。且太后与王幸而在,故公子贵,太后千秋之后王弃国家,而太子即位,公子贱于布衣。故非及太后于王封公子,则公子终身不封矣!”

    太后曰:“老妇不知长者之计。”乃命公子束车制衣为行具。

    【译文】

    陈翠为了联合齐国和燕国,准备要燕王的弟弟去齐国做人质,燕王答应了。燕太后听到这件事后很生气说:“陈翠不能治理燕国也就算了,怎能拆散人家母子致使骨肉分离呢?我一定要杀了他才甘心。”

    陈翠想去拜见太后。燕王说:“太后正在生你的气,你还是等太后消了气之后再去吧。”陈翠说:“不要紧。”于是他进宫去拜见太后,说:“太后怎么瘦了?”太后说:“幸有先王的大鹅和鸭肉可以做我的吃食,按理是不该瘦的。我瘦了,那是因为担忧公子要到齐国去做人质。”陈翠说:“太后爱子女,反而不如平民爱得深。而且特别不爱儿子。”太后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翠回答说:“太后把女儿嫁给诸侯,送给她一千斤金,一百里地,为的是替她终身设想。如今燕王想要封公子,大臣们都坚守职分,进献忠言说:‘公子没有功劳,不应当受封。’现在大王让公子去做人质,为的是让公子为国立功后再封赐他。可是,太后不同意,所以,我认为太后特别不爱儿子。再说太后和大王如今还健在,所以公子很尊贵;一旦太后和大王辞世,太子即位,公子将比布衣平民还低贱。因此,如果不趁太后和大王在世时让公子立功,封赐公子,那么,公子将终生不会有受封的机会了。”

    太后说:“我不知道您的打算啊!”于是让公子准备车马、服装作为远行的用具。

    学者须先识仁

    程颢

    学者须先识仁。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

    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

    【译文】

    治学的人必须先懂得仁。

    仁,浑然和万物相融一体,义、礼、智、信都是仁。懂得了这个道理,只须用真诚敬畏的态度对待仁就行了,不必刻意提防检点,不须苦苦求索。如果心里懈怠,就会有所防;如果心不懈怠,有什么可提防的呢!有些道理还不懂得,所以才苦苦求索;心中时时存有仁的信念,还用得着苦苦寻求吗?

    这些道理与事实不相符,就不足以明白这个道理。天地所拥有的,也都是我所拥有的。孟子说:“各种需要的事物都为我准备好了”,只须返回我们自身而诚心诚意,就会获得极大的快乐。如果不能够诚心诚意地反躬自省,那么就像是两件物体有相对应的,以自己所有的与别的相合,终究不会获得,又怎能有大乐呢!《订顽》的意思,就把这种情况说得很清楚,有了这个意思,还会有什么事呢?

    我们一定要不断地培养仁义,心中不要忘记,但也不要一厢情愿地去帮助它生长,不曾施加一丁点的外力,这就是使仁保存的方法。如果能够保存下来,便理应有仁了。大抵人的良知良能,原本不会彻底泯灭的。因为以往的旧习气还没有消除,却必须存有反复学习的念头,久而久之就能够改变旧的习气。这个道理极为简明,只是怕不能够坚守。既然能够体会到仁并因而快乐,也就用不着担心不能坚守仁了。

    爱的颂歌

    《圣经·新约》

    我现今把最妙的道指示人们。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先知讲道之能终必归于无有,说方言之能终必停止,知识也终必归于无有。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这镜子观看,模糊不清(“模糊不清”原文作“如同猜谜”),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施与

    [黎]纪伯伦

    于是一个富人说,请给我们谈施与。

    他回答说:

    你把你的产业给人,那只算给了一点。

    当你以身布施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施与。

    因为你的财产,岂不是你保留着的恐怕明日或许需要它们的东西么?

    但是明日,那只过虑的犬,随着香客上圣城去,却把骨头埋在无痕迹的沙土里,明日能把什么给他呢?

    除了需要的本身之外,需要还忧惧什么呢?

    当你在井泉充溢的时候愁渴,那你的渴不是更难解么?

    有人有许多财产,却只把一小部分给人——他们为求名而施与,那潜藏的欲念,使他们的礼物不完美。

    有人只有一点财产,却全部都给人。

    这些人相信生命和生命的丰富,他们的宝柜总不空虚。

    有人喜乐地施与,那喜乐就是他们的酬报。

    有人无痛地施与,那无痛就是他们的洗礼。

    也有人施与了,而不觉出施与的无痛,也不寻求快乐,也不有心为善;

    他们的施与,如同那边山谷里的桂花,香气在空际浮动。

    从这些人的手中,上帝在说话;在他们的眼后,上帝在俯对大地微笑。

    为有请求而施与的,固然是好;而未受请求,只因着默喻而施与的,是更好了。

    对于乐善好施的人,去寻求需要他帮助的人的快乐,比施与的快乐还大。

    有什么东西你必须保留的呢?

    必有一天,你的一切都要交付出来;

    趁现在施与罢,这施与的时机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的后人的。

    你常说:“我要施与,却只要舍给那些配受施与者。”

    你果园里的树木,和牧场上的羊群,却不这样说。

    他们为要生存而施与,因为保留就是毁灭。

    凡是配接受白日和黑夜的人们,都配接受你施与的一切。

    凡配在生命的海洋里啜饮的,都配在你的小泉里舀满他的杯。

    还有什么德行比接受的勇气、信心和善意还大呢?

    有谁能使人把他们的心怀敞露,把他们的狷傲揭开,使你能看出他们赤裸的价值和无惭的骄傲?

    先省察你自己是否配做一个施与者,是否配做一个施与的器皿。

    因为实在说,那只是生命给与生命——你以为自己是施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证人。

    你接受的人们——你们都是接受者——不要掮起报恩的重担,恐怕你要把轭加在你自己和施者的身上。

    不如和施者在礼物上一齐展翅飞腾;

    因为过于思量你们的欠负,就是怀疑了那以慈悲的大地为母、以上帝为父的人的仁心。

    他的名字是彼得

    [美]福克纳

    他的名字是彼得。他只不过是一条狗,一条十五个月的猎狗,还只能算是一条稚嫩的小狗,虽然他经历过一次狩猎的季节,学习过怎样在两三年之内(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当好一条狗。

    可是他仅仅是一条狗。他没有过去也决不会永生不死,对于他来到的这个世界他所要求的并不多:食物(他不在乎是什么,也不在乎给他多少,只要是慈爱地给予就行)、手的抚触,一个声音(他认得这声音,虽然不理解所讲的话,也无法回答),还有就是可以奔跑的土地、可以呼吸的空气、四时八节的阳光雨露,以及他最爱吃的鹌鹑,这是他的天性,早在他熟悉大地、感觉到阳光之前他就具有这种天性,早在他自己嗅闻到之前,他的健壮、忠心的先辈就已经使他能辨别出这种禽鸟的气味。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一切。可是要填满他自然生长的一生那八个、十个或者十二个年头,这些已经足够了,因为十二年并不算长,并不需要多少东西就能把它们填满。

    然而十二年虽说短,在正常情况下他的寿命本应超过四辆那种杀死了他的小汽车——那种上坡速度快得竟然无法躲开一只老大不小的猎狗的汽车。可是彼得的寿命连四辆汽车里的第一辆都没能超过。他并没有去追赶汽车;在让他上公路之前他就学会了不去干这样的事儿。他当时是站在路上,在等他那位骑在马背上的小女主人赶上来,以便护送她安全回家。他不应该呆在路上。他没有交公路税,没有领司机执照,也没有投过票。也许他的问题出在他住的那个院子里的那辆汽车是有喇叭和车闸的,他还以为所有的汽车也都有呢。要说他没有看见那辆汽车,因为汽车处在他和黄昏的斜阳之间,这个理由是说不大过去的,因为这样就会把视力的问题牵扯进来。显然,任何一个人,背向太阳却看不见一只站在笔直的、两个车道的公路上的老大不小的猎狗,都是绝对不敢让自己开车的,何况是一辆没有喇叭、没有车闸的汽车,因为下一回这个彼得没准是个小孩子,要知道用汽车撞死小孩是违反法律的。

    不,那个开车的人有急事:这才是原因。也许他还有好几英里的路要赶,而他吃晚饭的时间已经晚了。正因为这一点,他才没有时间降低速度、煞住汽车或是饶过彼得。既然他当时没有时间这样做,自然,事后他也就不会有时间停下来了;何况彼得仅仅是被撞得骨折肉绽给扔在路旁沟里嚎叫的一条狗,再说反正那辆车已经超越彼得,太阳现在已经在彼得的背后,因此又怎能指望那个开车人听得见他的嚎叫呢?

    不过彼得还是原谅了这个司机。在彼得一年零三个月的一生中,他从人类那里得到的除了仁爱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他甘愿奉献出一生中剩下的六年、八年或是十年,以免有一个人赶不上自己的晚饭。

    愿你有福了

    [波]显克微支

    有一回,在光明的夏夜,聪明而且伟大的克利须那入了冥想,说道——

    “我以前想,人是地上最美的所造物;但是我错了。现在我看见那莲花,被晚风所摇荡,他比一切的生物要美多少啊!他的花瓣正向暮月的银光开放,我不能将我的眼睛离开它。”

    “是啊,在人类中间没有这样的东西!”他叹息着重复说。

    但是过了一刻,他想——

    “我——一个神——为什么不用了我的道(Vorto)的能力,创造一个生物,使他在人中正如莲花在花中呢?这样使他为人与地的喜悦罢!莲花,你变形为一个活的处女,立在我的前面!”

    水波微微的颤抖,正如被燕子的翼所触着;夜色愈加明亮;月在天上照得更为强烈;夜画眉叫得更响,但又忽然地沉静了。于是那个法术完成了:在克利须那的前面立着一个人形的莲花。

    神自己也惊异了。他说——

    “你本是湖中的一枝花,以后你便成为我的思想的花,你说来!”

    那处女低声说起话来,正如莲花的白的花瓣,受着夏天微风的接吻的时候,窃窃私语一般。

    “主啊,你将我变成生物;但是你吩咐我在哪里居住呢?主啊,你要记得,我还是一枝花的时候,每遇见风的呼吸,我便颤抖,收敛我的花瓣。主啊,我怕霖雨和大风,我怕雷和电,我还怕太阳的灼人的光。你吩咐我为莲花的化身,所以我还保存着原来的性质,现在我怕那地及地上一切的东西。”

    克利须那举起他聪明的眼向着空中的星,暂时默想,随问道:

    “你愿意在山顶上生活么?”

    “那里有雪和寒冷,主啊,我怕呢。”

    “那么……我将在湖底为你建一所水晶的宫殿。”

    “在水的深处有大蛇和别的怪物游行,我怕呢,主啊!”

    “你喜欢无边的大野么?”

    “啊,主啊!旋风和电雷践踏过大野,有如野兽的群。”

    “那怎么办呢,化身的花?哈!在遏罗拉的洞窟里,住着神圣的隐士们。你愿意远离世界,住在那些洞窟里么?”

    “那里是黑暗,主啊:我怕呢。”

    克利须那坐在石上,用一只手支着他的头。在他的前面立着那处女,颤抖而且害怕。

    这时候朝阳的光已经渐渐地照到东方的天空。湖水,棕榈和竹子,都似乎镀了金色。在水上有蔷薇色的鹭鸶,蓝的鹤,白的天鹅,在树林里有孔雀和孟加拉雀,都合唱似的发出鸣声。此外又伴着绷在珍珠贝壳上的弦索的音和人的唱歌声。克利须那从默想中觉醒过来,说道,

    “这是诗人伐尔密基在那里礼拜太阳的初升了。”

    过了一刻,遮住那些葛藟的紫花的帐幔已被推开,伐尔密基在湖边出现了。

    诗人见到化身的莲花的时候,他止住了奏乐。珍珠贝壳慢慢地从他手里滑下,落在地上;他的两臂挺直地垂在两旁;他无言地立着,仿佛那伟大的克利须那已经将他变成一棵水边的树了。

    神见诗人对于他的创作的这种惊叹,他很喜悦,说道——

    “伐尔密基,你觉醒,且说来!”

    于是伐尔密基说道——

    “……我爱!……”

    这是他所记得的唯一的话,也是他所能说的唯一的话了。

    克利须那的颜色忽然光明起来。

    “可惊异的少女,我现在替你在世界上寻得一个适宜的住所了:你住在诗人的心里罢!”

    伐尔密基又复述道——

    “……我爱!……”

    全能的克利须那的意志,神性的意志,渐使这少女向着诗人的心。神又使伐尔密基的心透明,如水晶一般。

    清明如夏日,平静如恒河的波,少女走向为伊预定的圣殿。但是伊向着伐尔密基的心里更深深地一看的时候,伊的颜色忽然变了苍白,恐怖包围了伊,有如冬天的冷风。克利须那惊诧了,他问道——

    “化身的花,便是诗人的心,你还怕么?”

    “主啊!”少女答说,“你吩咐我在哪里居住呢?在这个心里我看见带雪的山顶;水底的深渊,充满着怪异的生物;大野以及旋风和电雷;遏罗拉的黑暗的洞窟,所以我又怕呢,主啊!”

    但是和善而且聪明的克利须那答道——

    “化身的花,你安心罢。倘若在伐尔密基的心里有孤独的雪,你便为春天温暖的呼吸,将把他们融化;在那里有水底的深渊,你便为这深渊里的珍珠;在那里是大野里的沙漠,你便去播种幸福的花;在那里是遏罗拉的黑暗的洞窟,你便为黑的目光——”

    这时候伐尔密基才回复了他说话的力,接下去说——

    “而且愿你有福了!”

    爱

    [英]D·H·劳伦斯

    爱是人间至上的幸福,但幸福却并非是爱的全部体现。爱是合,但有合必有分。在爱中,一切都把欢乐和赞美融为一体,但若没有先前的分离便无所谓后来的合一。而一旦双方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爱之路便也走到了尽头。爱之运动有如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高潮之后必然就会有落潮。

    所以,合有赖于分,收缩有赖于舒张,潮涨有赖于潮落。没有普遍的、永恒的爱。地球上各处的大海不可能同时涨潮,爱也永远不可能无可争辩地支配一切。

    因为爱在严格意义上说好比是一次旅行。有人说“旅行胜于到达”,这种态度本质上是怀疑。持这种态度的人相信绝对的爱,而爱实质上是相对的。他们信仰的是手段而非目的,严格地说,他们信仰力,因为爱便是一种凝聚力。

    我们怎么可以信仰力呢?力不过是工具和手段,既非起点又非终点。我们是为到达而旅行,并非为旅行而旅行。为旅行而旅行至少是徒劳无益的。

    爱的确是旅行,是运动,是向一起汇合的速度。爱是创造力。然而所有的力,无论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都有两极,都有正反两面。所有落体都因重力而落向地球,但地球不也逆着重力而抛出了月亮,把它亘古至今地牵引在天空中吗?

    爱亦如此,爱是加速度,在创造的欢乐中使精神趋向精神、肉体趋向肉体。但若一切都被结合进了爱的契约,爱本身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对那些为了爱而爱的人来说,旅行的确胜于到达,因为到达之后人们便超越了爱,或者说,人们便在至高无上的新境界里重新拥有了爱。到达是旅行之后至上的欢乐。

    爱的契约!还能设想什么比此更糟的束缚呢?那是试图挽回潮头,捉住春天,永不让5月化为6月,永不让山楂落花、结果。

    无穷无尽的爱,遍布宇宙、战无不胜的爱,这就是我们所认为的不朽。然而,它除了是牢狱和束缚,还能是什么呢?永恒是什么,不就是时间无止无休的流逝吗?无限是什么,不就是穿越无边无际的空间吗?永恒,无限,我们关于到达和休息的伟大概念不就是永无止境的旅行吗?永恒是在时间里的永无止境的旅行,无限是在空间里的永无止境的旅行——不过如此,我们再怎样争辩也无济于事。而我们概念中的不朽,除了没完没了的单一延续又能是什么呢?延续、永恒、持久和长在——这不就是旅行吗!升入天堂、与上帝合一——但既已到达,则何所谓无限?无限便意味着永不能到达。我们所谓上帝、无限和不朽的确切涵义,不过是指沿同一条轨道的没完没了的单一延续、朝同一个方向的永无止境的旅行。这不变方向的不断旅行便是无限,而仁爱的上帝便是我们所认为的爱之力,勇往直前,直到无限。然而既然无限意味着永不能到达,它既是死胡同又是无底洞,那么无限的爱除了死胡同或无底洞还能是什么呢?

    爱是向目标靠近,因而它同时是远离相反的目标。爱趋向天堂,那么它远离什么呢?地狱吗?爱归根结底是正无穷,那么什么是负无穷呢?正无穷和负无穷实际是一回事,因为只有一个无穷。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是向天堂迈进直到无穷,还是朝地狱迈进直到无穷,又有什么两样呢?既然所能达到的无穷都不过是无穷的纯粹和单一,既可谓虚无,亦可谓万有,那么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无限、无穷不是终点,而是死胡同,在另一种意义上则是无底洞。摔下无底洞倒算得是不断旅行,围得好好的死胡同也可算是完美的天堂了。然而,无论是抵达一个遮蔽得严严实实、如同天堂的死胡同,充满了完美无缺的幸福和安宁,还是堕入永无止境的无底洞,这都不能令我们满意。

    爱不是终点而只是旅行。同样死也不是终点,它把一切分解为浑沌的元素,而从浑沌里又重新开始了创造。所以死也不过是死胡同和熔化锅。

    终点是有的,但既非爱也非死,既不是无限也不是永恒。它是宁静喜悦之境,是极乐的天堂。在那里我们就像一朵玫瑰,奇迹般地立于绝对的中心,保持完美的平衡。玫瑰乃完美之完美,它完美地平衡于时空的中央,却既不属于时间又不属于空间,而是因为完美、因为固有的超然物外而逾越了时空。

    我们是隶属于时空的动物,但我们也像玫瑰一样,实现了完美,抵达了神明的境界。我们是隶属于时空的动物,但我们同时也是绝对的超然存在,超越了时空,在神明之境和极乐的天堂里臻于完善。

    而爱,则被拥有了并超越了,那些优秀的恋人们总是能拥有并超越爱。我们完美地抵达了终点。

    爱有多种多样的爱,有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男女之爱,有基督教的爱:“汝当爱邻如己”;有对上帝的爱。但有一点是共同的:爱,是合而为一。

    只有在两性的结合中爱才被赋予了双重的意义。精神之爱和肉体之爱,虽然彼此对立,却同为爱。而男女之爱之所以是世上最伟大最完整的感情,也正是因为它是双重的,它兼容了对立的两种形式。男女之爱是完美的生命节奏:收缩——舒张。

    精神之爱是无私的,它寻求的不是爱自身:恋人为他所爱的人服务,寻求同她结成完美的合一。但完整的男女之爱却既是精神的又是肉体的。肉体之爱寻求的是它自身,我在我的爱人身上寻求我自己,在同她搏斗的过程中把自己夺回来。我们不是彼此分离,而是融合在一起,我的爱人身上有我,我的身上也有她。然而这样的混乱状态是不应存在的,于是我把自己解脱出来,成为完整的自我;她也脱离了我而成为与我截然不同的她自己。照临我们灵魂的是微朦的光,既非光明又非黑暗。光明须是纯然一体,黑暗须立于另一端,光明与黑暗截然相反,彼此无涉,各自都是独立的存在。

    我们就像一朵玫瑰,圣洁地渴求着合一,又圣洁地渴求独立和分离。在对绝对分离和完美结合的双重渴求中,新的结构产生了,两个完美的独立自我,两个超然的存在,升华为一个超越一切的玫瑰的天堂。

    然而,完整的男女之爱确是双重的,既是融为完美的和谐,又是绝对的两性磨擦。在和谐中我是一个爱的整体,在性欲的狂热激情中我则被烧炼成了本质的我。我从母体中诞生,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的存在。我是单纯的自我,独一无二、不可侵犯,就像宝石从泥土的混合物中脱颖而出。我和我的爱人便是泥土的混合物,在肉体之爱的烈焰中,在摧毁一切的熊熊火苗的摩擦中,我被毁灭了,只作为同她相异的本质而存在。肉体之爱是毁灭性的火,但惟有它才能把人净化为独立的个体,才能把人从混沌中熔炼出来,成为宝石般独一无二的存在。

    男女之间完整的爱就这样具有两重性,既是融合为一的运动,又是激烈摩擦的肉欲满足——被烧毁,被烧成单纯的个体,被烧成绝对的彼此各异和独立存在。但并非所有的男女之爱都能达到这样完整的程度。有的爱完全是轻柔的合一,像圣弗兰西斯同圣克莱尔,或伯大尼的马利亚同耶稣。但在这种爱中却没有分离、单纯或彼此各异的独立可言。这种爱便是精神之爱,是爱的一半,它带来的是最圣洁的幸福。另一种爱完全是满足性欲的愉快较量,是美好然而殊死的两性对峙,像特利斯坦和伊索尔达。这样的情人们擎着最光辉的旗帜,立于骄傲的峰巅。他们是宝石般的存在:他是纯粹的男性,珍珠般卓然独立,带着藐视一切的男性气概;她则是纯粹的女性,像一朵百合花,轻摇一身的魅力和馨香,流溢着亭亭玉立的女性风采。这就是肉体之爱,只有当如此卓而不群的一对最终为死亡而分开时,这份爱才在摧折心肠的壮烈悲剧中结束。然而,如果说肉体之爱归于刺心的悲剧,那么精神之爱也同样以深深地渴念和隐忍的悲哀而告终。圣弗兰西斯死了,圣克莱尔独自承受着极度的哀痛。

    爱必须是二位一体,始终是二位一体——在同一份爱中既有甜美的心神交融又有激烈、自豪的肉体满足。这样我们就升华为一朵玫瑰。我们甚至超越了爱,爱被拥有了、又被超越了。我们是两个完美的结合在一起的人,我们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宝石般的独特存在。然而,同一朵玫瑰包容了我们又超越了我们,在超然之境里我们属于同一朵玫瑰。

    基督教的爱,亦即兄弟之爱,永远是精神之爱。我爱邻如己,那么结果呢?我被扩展了,我超越了自己,成为人类之一员,成为完美人性之整体中的一员。我成了一个缩影,伟大的微观世界的缩影。我宣扬人之完美性:人会成为爱的动物,在爱中臻于完善,人类将成为一个爱的整体。这便是那些爱邻如己的人所向往的美好的前景。

    然而,非常遗憾,无论我怎样成为缩影、成为兄弟之爱的楷模,我的内心总是有这样的要求:从众人之中脱身出来,成为宝石般与众不同的单纯个体,像狮子般傲岸、星星般孤独。这是存在于我内心的要求,如果这个要求得不到满足,它就会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占据了支配地位。

    于是我就会恨我自己,对变成了人类缩影的自我深恶痛绝。我越是坚守那个体现兄弟之爱的我,我便越会疯狂地恨自己。然而,我仍会坚持要代表整个充满了爱的人类,直到被压抑的对独立的渴望终于驱使我行动起来。到那时,我就会恨邻如己;到那时,就让灾难降临到我和我邻居的头上吧!神欲将人毁灭,必先使之疯狂。而我们就是这样被逼疯的:一方面是下意识地抗拒我们竭力维持的自我,但同时又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维持这个可恨的自我,于是我们不知所措、目瞪口呆了。以兄弟之爱的名义我们掀起了大规模的盲目的兄弟之恨。我们被自己分裂的人格逼疯了。诸神要毁灭我们,因为我们过于敬奉他们了。这便意味着兄弟之爱的终结,意味着自由、博爱和平等的终结,因为我连不博爱和不平等的自由都没有,还何谈自由?如果我是自由的,我就该有权——按照这两个词最好的含义——独立不羁和与众不同。博爱和平等不过是专制之专制。

    的确必须存在兄弟之爱,存在人类这个整体。但同时也必须有纯粹的独立的个体,像狮子或雄鹰般傲岸的个体。两者必须同时兼备,完善存在于两重性中。人必须在创造和喜悦中一致行动,这是至上的幸福。但人也必须独立不羁、与众不同,以自己对自己负责的精神和永不泯灭的自豪感来行己之所愿,与邻人无干。这两种运动方式是相反的,但却并不互相否定。我们是富于理解力的动物,而只要能够理解,我们就能正确地协调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们既是单纯独立的个体,又是协调一致的伟大的人类。这样,完美的玫瑰就能从我们之中脱颖而出,这朵人类的玫瑰还含苞待放,一旦我们理解了整体和个体这两重性,并自由而无畏地依从肉体和精神深处,于未知之中赋予我们的欲望而生活,既是为了自我,又是为了全人类——到那时,这朵玫瑰就会在我们中间盛开。

    最后论及的是对上帝的爱,即人与上帝合一。然而上帝就我们所知却或为无限的爱,或为无限的骄傲和权威,非此即彼,或为基督或为耶和华,永远是一半排斥另一半。所以上帝永远是嫉妒的。如果我们爱其中一位上帝,那么我们迟早会恨这一位而选择另一位,这就是宗教信仰的悲剧。然而,圣灵或不可知对我们来说却是惟一而完美的。

    而圣灵、或不可知,却是我们所不能爱的,因为它超越了爱或恨。未知和不可知乃一切创造之源,非爱所能及,我们只能借用这个词来标志我们的自身局限和信仰坚定。我们所能了解的只是:未知赋予我们以深奥的欲望,这些欲望的实现便是创造的完成。我们知道玫瑰开始开放了——我们开始开放了。而我们的职责,便是顺其自然,满怀信念,坚持纯粹自然的道德观,相信玫瑰必将盛开,并以此为满足。

    活着就是爱

    特丽莎修女

    人们往往为了私心和自己打算而失去信心。

    真正的信心是要我们付出爱心。有了信心,我们才能付出爱,爱心成就信心,信心与爱是分不开的。

    爱源于家庭,爱在家庭中成长。今天的世界,人们缺乏的就是这份爱,这也正是人们痛苦和悲伤的根源。假如我们愿意随从耶稣,他就会再一次提醒我们他曾教导我们的话:“你们要彼此相爱,就像我爱你们一样。”他为我们甘愿受苦,死在十字架上。因此我们若要彼此相爱,在我们的生命中活出基督的爱,我们必须从自己的家庭着手。

    能够彼此真正相爱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我在最贫困的人身上看到了这份爱。他们爱自己的子女,爱自己的家庭,他们虽然贫乏,甚至一无所有,但他们生活快乐。

    我们的信心乃是神的恩赐。没有这份信心,我们活不出生命来。我们所做的一切,若要得出效果,切合神的心愿,成就美事,就必须建立在信仰上——依靠基督。因他曾说过:“我饥饿时,你给我吃;我赤身裸体时,你给我穿;我患病时,你照顾我;我流离失所时,你安顿我。”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建立在他所说的这番话的基础上。

    今天,我们在这世界上所要承受的苦难愈来愈多。因此世人更热切地渴望一些美妙的事,而这些美事是一般人无法提供的,只有神才能施与。今天,世人对神的渴慕愈来愈迫切。虽然世上到处都有苦难,然而世人对神的渴慕及渴望彼此相爱的心,更加迫切。

    人活着,除了需要口粮外,也渴求人的爱,仁慈和体恤。今天,就是因为缺乏相爱、仁慈和体恤的心,所以人们的内心才会极度痛苦。

    受苦本身是毫无意义的,但假若我们能在受苦当中体验到基督的苦难与死亡,这就是一份恩赐。人所得到的最美丽的礼物,就是他能够分享基督的苦难与死亡。这正是基督赠与我们的一份恩赐,他借着这份恩赐来显示他的爱。这也就说明神父如何借着耶稣基督的死,证明他深爱着世人。

    当耶稣说:“我饥饿,你给我吃。”他并不单指面包和食物,也指对爱的渴求。耶稣自己也体会到这份孤寂。他来到自己的地方,但没有人接待他,他的心灵一再受创——同样地饥饿、孤寂,同样也被人弃绝。活在这处境的人,与身处孤寂的基督相似,这孤寂就是人生命中最难受的部分,也是真正饥饿之所在。

    假若你懂得事事都为别人设想,你会变得像基督,因基督有一颗柔软的心,事事为人设想。为人设想是圣洁的第一步。我们的工作,要做得美妙,就要处处为人设想。耶稣到处行善,他的母亲在迦拿时也只想到别人的需要,并把他们的需要转告耶稣。

    让我们不单满足于金钱上的施与。单有金钱是不够的,因为人可以赚取金钱,贫困的人需要我们用手去扶持他们,用我们的心灵去爱他们。基督的信仰是爱,就是爱的传扬。

    永不道别

    [美]威廉·C·博伊尔斯

    我那年才十岁,却陡然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因为我即将远离熟悉的家乡。尽管我还年幼,但这短暂时光中的每时每刻都是在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中度过的,这里凝聚着四代人的欢乐与苦楚。

    最后的一天终于来临了。我一个人偷偷地跑到我的避难所——那个带顶棚的游廊,独自悄悄地坐着,身子不断地抽动,伤心的泪水如泉水一般直往外流。突然间,我感到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抬头一看,原来是爷爷。“不好受吧,比利?”他问道,随后坐在我旁边的石级上。

    “爷爷,”我擦着泪汪汪的眼睛问道,“这可让我怎么向您和我的小伙伴们道别呀?”

    他盯着远处的苹果树,静静地望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再见这个字眼太令人伤感了,好像是永别一般,而且还过于冷漠。看起来似乎我们有许许多多道别的方式,但都离不开’悲伤’这两个字。”

    我依然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他却慢慢地把我的小手放到他那双大手之中,轻声说道:“跟我来,小家伙。”

    我们手牵着手,来到前院,这是他最为珍爱的地方,那里长着一株巨大的红色玫瑰树。

    “比利,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着这些开得正旺的玫瑰花,心里却不知说些什么,就冒失地回答:“爷爷,我见到的是又轻柔又漂亮的花呀!真是美极了!”

    他屈膝跪了下来,把我拉到他身边,说:“的确美极了,但这不仅仅是玫瑰本身美,比利,更重要的是你心目中那块特殊领地才使得它们这样美。”

    他与我的视线相遇了。“比利,这些玫瑰是我很久很久以前种下的,那时你妈甚至还不知在哪儿呢。我的大孩子出生那天,我栽下了这些玫瑰,这是我对上帝感恩的一种特殊方式。那孩子和你一样,也叫比利,过去我常常看着他摘那些花,献给他妈妈……”

    爷爷已是老泪纵横了(在这以前,我没见他流过泪呢),声音也随之哽咽了。

    “一天,可怕的战争终于爆发了,我儿子和其他许许多多人的孩子一道远离家乡去前线。我和他一道步行,到了火车站……十个月过去了,我收到了一份电报,原来比利已在意大利的一个小村庄牺牲了。我所能记起的一切就是他一生中与我最后说的话就是’再见’。”

    爷爷缓缓地站起来:“比利,今后永远不要说再见。千万不要被世上的悲哀和孤独缠绕。相反,我倒希望你能记住第一次问候朋友时的那种幸福愉快之情。把这个不同寻常的问号牢牢地记在心中,就如同太阳常在一起,暖烘烘的。当你和朋友们分离时,想远一些,特别是记住第一次问好。”

    一年半过去了,爷爷重病缠身,生命垂危。几个星期后从医院回来,他又选择了靠窗那张床,以便能看到他所珍爱的玫瑰。

    一天,家里人都被召集到一起,我又回到了这幢旧房子里。按常规,长孙也有与祖父告别的机会。

    轮到我了,我注意到爷爷已是疲倦不堪,眼睛紧闭,呼吸缓慢而且沉重。

    我轻松地握着他的手,正如当初他拉着我的手一样。

    “您好,爷爷。”我轻轻地向他问候,他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你好,我的朋友。”他说道,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眼睛又闭上了。我赶紧离开了。

    我静静地伫立在玫瑰旁边,这时,我叔叔走过来告诉我爷爷过世了。我不由得又想起爷爷的话和形成我们友谊的那种特殊感情。突然间,我真正领悟出他说永不道别和不必悲哀的真正涵义。

    生的机会留给谁?

    [美]H·C·尼尔

    事情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发生了。他们曾经祈祷,祈祷此类事情不要发生,永远不要发生,但它还是来临了。

    这家的父亲躺在沙发长椅上休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收音机播出的音乐。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饭,小儿子和女儿在卧室画画,大儿子则在屋外后面的棚子里干活。

    突然,音乐被打断了。接着,播音员几乎叫喊着播报:

    “注意!核弹警报!大海的对岸刚才发射了若干枚导弹,正向此处飞来。预计导弹16分钟之内击中目标。注意!这是经核实后发布的警报!注意隐蔽!请不要关收音机,注意收听有关指示。”

    “天哪!”父亲倒抽了一口气,他脸色煞白,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好像知道这是真的,但又不太相信似的。

    “去把孩子们找回来。”母亲脱口而出,接着冲向门口去叫大儿子。他瞅了瞅她,从她的眼神里他既看到了恐惧,也看到了对那些参与制造和发射核武器的所有人的憎恨。

    父亲一下子跳起来,向卧室跑去。“快走,”他吆喝着说,“防空演习!”尽管他们进行过多次演习,他的声音和样子让孩子们问也没有问就赶紧向门外跑去。

    穿过厨房,他把孩子们推到后门,打发他们去防空洞。他回到卧室时,大儿子跑了进来。

    “儿子,这可是一次热战。”他父亲简短地说,“是真的要来了。”父子二人对望了一会儿,两人都明白自己的职责是什么,都知道对方会竭尽全力;然而,现在面对需要履行自己职责这一可怕的事实,两人又都感到无法理解。

    “爸爸,我们有多少时间?”

    “时间不多了,”父亲匆匆看了一下表说道,“十二,或许十四分钟。”

    儿子离开卧室。父亲奔到橱柜前,拉开门,拿出装有家庭重要票证的金属盒子。他随即把放在床头板上的、家里保存的那部《圣经》拿了起来。他们所需的其他一切物品已经在前几个月储存到防空洞里了。这时他听到妻子走了过来,她进入房间时,他转过身来。

    “亲爱的,准备好了吗?”

    “好了。”他回答说,“孩子们都进防空洞了吗?”

    “都进去了。”妻子回答说,“我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我们必须相信这是真的。”他盯着她的双眼说,“我们不敢不信呀!”

    窗外,天空无云,空气干燥、凉爽,是典型的初秋的气候。父亲又看了看表。第一次警报已过去四分钟了,大约还剩下十二分钟。

    进入防空洞之后,他闩好门,环顾四周检查一下家里的人是否都安顿好,于是就等待开始了。

    他和妻子知道,其他人很快会来哭着乞求要进防空洞,因为还剩有一段时间。

    在建防空洞时,他们就争论过这个问题。她愿意与邻居们共用他们的避难所。“我们不能一方面称自己为基督信徒,却在最后的时刻拒绝救朋友一命。”她争辩说,“上帝可不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那只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说教,”他有些生气地反驳说。“上帝创造了家庭,让它成为社会的基本单位,”他讲述着道理,“这很清楚地说明,作为基督信徒,一个男人的主要责任就是保护自己的家庭。”

    “但你难道不明白吗?”她反驳说,“我们应该做好准备净化自己……要超越‘我’的境界,我们要像上帝的亲儿子那样行事,他教导我们‘爱汝邻居’。”

    “不,”他回答道,“我不能相信那一套!”沉思片刻后,他接着说:“我必须拯救的是我的家人,你,这些孩子们,而不是其他人。我们的朋友和诺亚时代的人们都一样:诺亚遵照上帝的命令建造方舟时警告人们洪水即将到来,却受到嘲笑,正如我们受邻居嘲弄一样。不,”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与肯定,“这就是说,他们不做准备,就只好坐以待毙了。我看没必要继续争论下去了。”只剩七分钟时,传来第一次击门声。“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们进去吧。”

    他听出了声音。来者是沿马路去城里的第一家邻居。

    “不行!”父亲喊道,“这里只能容纳下我们。滚!”

    接着又传来了撞门声,声音更大,更急切。

    “你要是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把这扇门砸开!”他琢磨他们是否正在弄一根撞门用的大棒。他相当肯定门能经得住。

    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毫不留情地流逝。只剩四分钟了。

    他的妻子凝视着门,轻声抱怨着。“镇定些,宝贝,”他平静地说。孩子们都看着他,他们感到害怕,感到困惑。他盯着表,双手理着头发,一言不发。

    剩三分钟了。

    就在此时,一个女人在外面哭喊道:“如果你们不让我进去,请让我的孩子,让我的小女儿进去吧!”

    她的请求震撼了他。我该怎么办?他万分痛苦地自问。世上有谁能不给孩子以生的希望?

    就在此刻,他的妻子站起来向门走去。他还未来得及挡住她,她已经打开门闩冲了出去,一个三岁大的女孩立刻被塞了进来,他赶紧把门重新闩好,然后愤怒地瞪着那个刚刚进来、惊恐万分的小家伙。他恨她因为她占了他妻子的位置,而且他又明白不能将她赶出去。

    他一屁股坐下来,绝望地努力去思考。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匆匆看了下表,又凝视一会儿自己孩子的面孔,然后站起来。只剩两分钟了,他做出了决定。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还有别的考虑。

    “儿子,”他对大儿子说,“他们就由你来照顾了。”事情竟是如此的简单。

    他打开门闩,使劲推开门走了出去。人群向他蜂拥而来。他用身躯挡着门,抓过离他最近的两个孩子,把他们推进防空洞。“闩上门,”他对大儿子喊道,“至少要一周不要开门!”

    听到门闩上的声音,他转过身,环视着人群中人们的面孔。一些人仍然语无伦次、惊恐万状。另一些现在已安静下来,不再害怕了。

    他走到妻子身边,抓起她的手,温柔地低声说道:“他们会安然无恙的,儿子会管好他们的。”他令人宽慰的笑笑,然后说,“我们应该在一起,你和我。”

    她什么也没说,含着泪水对他笑了。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用一个简短的动作,和他交换了一辈子,甚至不止一辈子的挚爱。

    接着第一枚核弹爆炸,把他们烧成了灰,使他们永存于世。

    母子浪

    [俄]布洛宁

    月挂柳梢头,雄鸡破晓时,萨哈森林小桥流水处的一户人家喜气洋洋,儿子哼着小曲吧嗒吧嗒地拉风箱,母亲淌着大汗滋啦滋啦地烙糖饼。这可不是个寻常的日子,娘儿俩要过鞑靼海峡去哈巴罗夫斯克,去采购儿子结婚用的钻戒、礼服和伏特加。一位寡妇,含辛茹苦28年,把儿子培养成铁塔似的一条大汉、响当当的越洋跨海的巨轮上的大副。如今,儿子要娶媳妇,这喜事儿可不能有半点马虎。不是图怎样的豪华光鲜,但真品实料却是要认真对待的,要是喜宴上摆上假酒,落下坏名声不说,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因此,娘儿俩宁可舍近求远去哈巴罗夫斯克的“诚信”店,花钱花气力花时间买放心买信誉,值!何况,他们还要给鲍勃送去最可口的糖饼。

    母亲挎着提包在前,儿子背着行囊在后,他们说说笑笑过板桥走小道坐马车乘汽车,终于登上了明克号海轮。

    尊明克号为轮,实在是大大抬举了它。它充其量也就是一条大型的木船而已。好在鞑靼海峡不宽,使它能够多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也算是一次又一次地创造了人间奇迹。儿子看了看明克号斑斑驳驳七歪八斜的外表,不禁摇了摇头,看来他的立即停止明克号航行的建议再一次被束之高阁。

    三声低沉嘶哑的汽笛宣告明克号起航了。显然,它是油有余而力不足,船头左摇右晃地犁开了大海的胸膛,一条海豚一闪身超过了它。海豚在船的正前方高高地跃起、落下,又高高地跃起。

    母子俩一眼认出:这条海豚就是他们8年前在海滩上救助的鲍勃。它来赴朋友的例行约会。母亲和儿子不约而同地发出呼叫,母亲敏捷地拿出糖饼,儿子一个又一个地向鲍勃抛去。鲍勃像杂技团里的最熟练的演员似的,一次次高高跃起,准确无误地把糖饼纳入口中,引来满船乘客的高声喝彩。

    招呼打了,糖饼吃了,鲍勃该离开了。可是,今天它一反常态,老在船头游来荡去,有时还横着,像要阻止明克号的航行。

    母亲和儿子异口同声发出嘟叭嘟叭的命令,要它离去。然而,鲍勃对救命恩人的指令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操起一根长竹竿,高高举起,狠狠地向鲍勃打去。

    鲍勃迎着竹竿跃起。突然,竹竿像被无形的手托住似的,轻飘飘地滑过鲍勃的左腮,引起满船乘客的哄堂大笑。

    船自有它非走不可的航程,鲍勃的阻挡无济于事,它万般无奈又不肯善罢甘休,它在船尾的白色泡沫中沉沉浮浮紧紧相随。

    鞑靼海峡的天气像变色龙——说变就变,刚刚还是风和日丽、海平如镜,只是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狂风从天而降,它怒吼着掀起层层巨浪,汹涌澎湃排山倒海。

    明克号晃动着、颠簸着。

    儿子和母亲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阵狂风,一排巨浪,一声巨响,明克号粉身碎骨化为万千碎片,沉的沉、浮的浮。

    母亲和儿子掉进了海里。

    儿子是游泳的行家里手,是铁人三项赛的冠军。凭他的本领,即使风再大浪再高,横渡鞑靼海峡也不在话下。对于这个,当儿子的心里清楚,当母亲的更是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此地此境,关键的关键,是要母子双双保平安。

    儿子左手抱着母亲,右手一阵猛划,双腿用力一蹬,一个鲤鱼打挺浮出水面。他喷了一口气,甩了一下头,睁开眼睛,只见鲍勃近在咫尺,它嘴里叼着一块木板,用力一送,不偏不倚撞入怀中。

    现在,母亲抱着木板的右端,儿子推着木板的左端,时而冲上浪尖时而坠入波谷。

    儿子要辨别方向、判明水流,好以最少的气力求得最远的游程。

    母亲是属于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人。现在,她完全清楚:母子双双逃生,必定双双死亡!儿子一个逃生,必定成功!想到这里,她趁儿子转过脸的当儿毅然决然地松开木板,任自己沉向海底。她恨自己沉得太慢。她想:自己沉得越快越深离儿子越远越好,自己离死亡近一步,儿子的安全就增一分。

    儿子一回头,不见了母亲。真正的知母莫若子,他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面对母亲的良苦用心,他心里暗暗叫苦:妈妈,您怎么可以这样做?他丢开木板,一个猛子扎下去。

    乌云蔽日,风急浪高,母亲在往下沉,她心想:娘去也,儿平安!

    儿子在往下潜,他心想:找不到妈妈决不上海岸!

    儿子第三次扎了下去,他睁大眼睛四处搜寻。终于,他看见鲍勃拱着妈妈向自己靠拢再靠拢。

    儿子和母亲浮出海面的时候,他们碰上了千载难逢的母子浪。

    原来,不同的风向、不同的地形、不同的海流所形成的波浪千差万别:有并肩而行的兄弟浪、有若即若离的情人浪,有相背而去的仇人浪。母子浪,又称活命浪,小浪在前,大浪在后,大浪拥小浪,后浪推前浪,滚滚向前直抵彼岸。即使是投海自尽者,要是碰上母子浪,也是要死无门,母子浪会一次又一次把他送上岸的。

    此刻,儿子扶着母亲坐在鲍勃的背上,鲍勃顺风顺水,乘着母子浪直抵安全的彼岸。

    关于设立诺贝尔奖的遗嘱

    [瑞]诺贝尔

    我——签名人艾尔弗雷德·伯哈德·诺贝尔,经过郑重的考虑后特此宣布,下文是关于处理我死后所留下的财产的遗嘱:

    在此我要求遗嘱执行人以如下方式处置我可以兑换的剩余财产:将上述财产兑换成现金,然后进行安全可靠的投资;以这份资金成立一个基金会,将基金所产生的利息每年奖给在前一年中为人类作出杰出贡献的人。将此利息划分为五等份,分配如下:一份奖给在物理界有最重大的发现或发明的人;一份奖给在化学上有最重大的发现或改进的人;一份奖给在医学和生理学界有最重大的发现的人;一份奖给在文学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最后一份奖给为促进民族团结友好、取消或裁减常备军队以及为和平会议的组织和宣传尽到最大努力或作出最大贡献的人。物理奖和化学奖由斯德哥尔摩瑞典科学院颁发;医学和生理学奖由斯德哥尔摩卡罗琳医学院颁发;文学奖由斯德哥尔摩文学院颁发;和平奖由挪威议会选举产生的五人委员会颁发。对于获奖候选人的国籍不予任何考虑,也就是说,不管他或她是不是斯堪的纳维亚人,谁最符合条件谁就应该获得奖金。我在此声明,这样授予奖金是我的迫切愿望……

    这是我惟一有效的遗嘱。在我死后,若发现以前任何有关财产处置的遗嘱,一概作废。

    爸爸的看护者

    [意]亚米契斯

    正当三月中旬,春雨绵绵的一个早晨,有一乡下少年满身沾透泥水,一手抱了替换用的衣包,到了那不勒斯市某著名的病院门口。把一封信递给管门的,说要会他新近入院的父亲。少年生着圆脸孔,面色青黑,眼中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厚厚的两唇间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父亲去年离了本国到法兰西去做工,前日回到意大利,在那不勒斯登陆后忽然患病,遂进了这病院,一面写信给他的妻,告诉她自己已经回国,及因病入院的事。妻得信后很担心,但因为有一个儿子正在病着,还有着正在哺乳的小儿,不能分身,不得已叫顶大的儿子到那不勒斯来探望父亲——家里都称为爸爸。少年天明动身,步行了三十英里才到这里。

    管门的把信大略瞥了一眼,就叫了一个看护妇来,托她领少年进去。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看护妇问。

    少年怕病人已有了变故,一面暗地焦急狐疑,一面颤栗着说出他父亲的姓名来。

    看护妇一时记不起他所说的姓名,再问:

    “是从外国回来的老年职工吗?”

    “是的,职工呢原是职工,老还不十分老的,新近从外国回来哩。”少年说时越加担心。

    “几时入院的?”

    “五天以前。”少年看了信上的日期说。

    看护妇想了一想,好像突然记起来了,说:“是了,是了,在第四号病室中一直那面的床位里。”

    “病得很厉害吗?怎样?”少年焦急了问。

    看护妇注视着少年,不回答他,但说:“跟了我来!”

    少年跟看护妇上了楼梯,到了长廊尽处一间很大的病室里,病床分左右排列着。“请进来。”看护妇说。少年鼓着勇气进去,但见左右的病人都脸色发青骨瘦如柴地卧着。有的闭着眼,有的向上凝视,又有的像小孩似的在那里哭泣。薄暗的室中,充满了药气味,两个看护妇拿了药瓶匆忙地东西来回走着。

    到了室的一隅,看护妇立住在病床的前面,扯开了床幕说:“就是这里。”

    少年哭了出来,急把衣包放下,将脸靠近病人的肩头,一手去握那露出在被外的手。病人只是不动。

    少年起立了,看着病人的状态又哭泣起来。病人忽然把眼张开,注视着少年,似乎有些知觉了,可是仍不开口。病人很瘦,看去几乎已认不出是不是他的父亲,头发也白了,胡须也长了,脸孔肿胀而青黑,好像皮肤要破裂似的。眼睛缩小了,嘴唇加厚了,差不多全不像父亲平日的样子,只有面孔的轮廓和眉间,似乎还有些像父亲。呼吸已只有微微的一点。少年叫着:

    “爸爸!爸爸!是我呢,不知道吗?是西西洛呢!母亲自己不能来,叫我来迎接你的。请你向我看。你不知道吗?说句话给我听听啊!”

    病人对少年看了一会儿,又把眼闭拢了。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我就是你儿子西西洛啊!”

    病人仍不动,只是痛苦地呼吸着。少年哭泣着把椅子拉了拢去坐着等待,眼睛牢牢地注视他父亲。他想:“医生想必快来了,那时就可知道详情了。”一面又独自悲哀地沉思,想起父亲的种种事情来。去年送他下船,在船上分别的光景,他说赚了钱回来,全家一向很欢乐地等待着的情形;接到生病的信后母亲的悲愁,以及父亲如果死去的状态等,都一一想起。父亲死后,母亲穿了丧服和一家哭泣的样子,也在心中浮现出了。正沉思间,觉得有人用手轻轻地拍他的肩膀,惊着抬头看,原来是看护妇。

    “我父亲怎么了?”他很急地问。

    “这是你的父亲吗?”看护妇亲切地反问。

    “是的,我来服侍他的,我父亲患的什么病?”

    “不要担心,医生就要来了。”她说着走了,别的也不说什么。

    过了半点钟,铃声一响,医生和助手从室的那面来了,后面跟着两个看护妇。医生按了病床的顺序,一一诊察,费去了不少的工夫。医生愈近拢来,西西洛忧虑也愈重,终于诊察到接邻的病床了。医生是个身长而背微曲的诚实的老人。西西洛不待医生过来,就站起了身。及医生走到身旁,他就哭了起来。医生向他注视。

    “他是这位病人的儿子,今天早晨从乡下来的。”看护妇说。

    医生一手搭在少年肩上,向病人俯伏了检查脉搏,手摸头额,又向看护妇问了经过状况。

    “也没有什么特别变化,仍照前调理他就是了。”医生对看护妇说。

    “我父亲怎样?”少年鼓了勇气,含着泪问。

    医生又将手放在少年肩上:

    “不要担心!脸上发了丹毒了。虽是很厉害,但还有希望。请你当心服侍他!有你在旁边,真是再好没有了。”

    “但是,我和他说,他一点不明白呢。”少年呼吸急迫地说。

    “就会明白吧,如果到了明天。总之,病是应该有救的,请不要伤心!”医生安慰他说。

    西西洛还有话想问,只是说不出来,医生就走了。

    从此,西西洛就一心服侍他爸爸的病。别的原不会做,或是替病人整顿枕被,或是时常用手去摸病体,或是赶去苍蝇,或是听呻吟的时候,去看病人的脸上,看护妇送汤药来时,就取了调匙代为灌喂。病人时时张眼看西西洛,可是好像仍不明白,不过每次注视他的时间,觉渐渐地长了些起来。西西洛用手帕遮住了眼哭泣的时候,病人总是凝视着他的。

    这样过了一天,到了晚上,西西洛拿两把椅子在室里拼着当床睡了,天亮,就起来看护。这天病人的脸色,好像已有些省人事了,西西洛说种种安慰的话给病人听,病人在眼中似乎露出感谢的神情来。有一次,竟把嘴唇微动,好像要说什么话,暂时昏睡了去,忽又张开眼睛来寻找着护他的人。医生来看过两次,说觉得好了些了。傍晚,西西洛把茶杯拿近病人嘴边去的时候,那唇间已露出微微的笑影。西西洛自己也高兴了些,和病人说种种的话。把母亲的事情,姊妹们的事情,以及平日盼望爸爸回国的情形等都说给他听,又用了深情的言语,劝慰病人。懂吗?不懂吗?这样自己疑怪的时候也有,但总继续地和他说。病人虽不懂西西洛的话,似乎因喜听西西洛的带着深情含着眼泪的声音,所以总是侧耳听着。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这样过去了。病人的病势才觉得好了一些,忽而又变坏起来,反复不定。西西洛尽了心力服侍。看护妇每日两次送面包或干酪来,也只略微吃些就算,除了病人以外,什么都如不见不闻。像病人之中突然有危笃的人了,看护妇深夜跑来,访病的亲友聚在一处痛哭等一切病院中惨痛的光景,在他也竟不留意。每日每时,他只一心对着爸爸的病,无论是轻微的呻吟,或是病人的眼色略有变化,他都会心悸起来。有时觉得略有希望,可以安心,有时又觉得难免失望,如冷水浇心,左右使他陷入烦闷。

    到了第五日,病人忽然沉笃起来了,去问医生,医生也摇着头,表示难望有救,西西洛倒在椅下啜泣。可以使人宽心的是病人病虽转重,似乎神志已清了许多。他热心地看着西西洛,露出欢悦的脸色来,不论药物饮食,别人喂他都不肯吃,除了西西洛。有时四唇也会动,似乎想说什么。西西洛当病人如此时,就去扳住他的手,很快活地这样说:

    “爸爸!好好地,就快痊愈了!就要回到母亲那里去了!快了!好好地!”

    这日下午四点钟光景,西西洛依旧在那里独自流泪,忽然听见室的外侧有脚步声。

    “阿姐!再会!”同时又听见这样的话声。这话声使西西洛惊跳了起来,暂时勉强地把已在喉头的叫声抑住。

    这时,一个手里缠着绑带的人走进室中来,后面有一个看护妇跟着送他。西西洛立在那里,发出尖锐的叫声,那人回头一看西西洛,也叫了起来:

    “西西洛!”一边箭也似的飞近拢去。

    西西洛倒伏在他父亲的腕上,情不自禁地啜泣。

    看护妇都围集拢来,大家惊怪。西西洛还是泣着。父亲吻了儿子几次,又注视了那病人。

    “呀!西西洛!这是哪里说起!你错到了别人那里了!母亲来信说已差西西洛到病院来了,等了你好久不来,我不知怎样地担忧啊!啊!西西洛!你几时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误?我已经痊愈了,母亲好吗?孔赛德拉呢?小宝宝呢?都怎样?我现在正要出院哩!大家回去吧!啊!天啊!谁知道竟有这样的事!”

    西西洛想说家里的情形,可是竟说不出话。

    “啊!快活!快活!我曾病得很危险了呢!”父亲说了不断地吻着儿子,可是儿子只是站立着不动。

    “去吧!到夜还可以赶到家里呢。”说着,要想拉了儿子走,西西洛回视那病人。

    “怎么?你不回去吗?”父亲奇怪地催促着。

    西西洛又回顾病人。病人也张大了眼注视着西西洛。这时,西西洛不觉从心坎里流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爸爸!请等我一等!我不能回去!那个爸爸啊!我在这里住了五日了,将他当做爸爸了。我可怜他,你看他在那样地看着我啊!什么都是我喂他吃的。他没有我,是不好的。他病得很危险,请等待我一会,我无论如何,今天是不能回去的。明天回去吧,等我一等。我不能弃了他走。你看,他在那样地看我呢!他不知是什么地方人,我走了,他就要独自一个人死在这里了!爸爸!暂时请让我再留在这里吧!”

    “好个勇敢的孩子!”周围的人都齐声说。

    父亲一时决定不下,看看儿子,又去看看那病人。问周围的人:“这人是谁?”

    “也是个同你一样的乡间人,新从外国回来,恰好和你同日进院。送进病院来的时候,已什么都不知道,话也不会说了。家里的人大概都在远处。他将你的儿子当着自己的儿子呢。”

    病人仍是看着西西洛。

    “那么你留在这里吧。”父亲向他儿子说。

    “也不必留长久了呢。”那看护妇低声地说。

    “留着吧!你真亲切!我先回去,好叫母亲放心。这两块钱给你作零用。那么,再会!”说毕,吻了儿子的额,就出去了。

    西西洛回到病床旁边,病人似乎就安心了。西西洛仍旧从事看护,哭是已经不哭了,热心与忍耐仍不减于从前。递药呀,整理枕被呀,把手去抚摸呀,用言语安慰他呀,从日到夜,一直陪侍在旁。到了次日,病人渐渐危笃,呻吟苦闷,热度骤然增加。傍晚医生来诊,说今夜恐怕难过。西西洛越加注意,眼不离病人;病人也只管看着西西洛,时时动着嘴唇,像要说什么话。眼色有时也很和善,只是眼瞳渐渐缩小而且昏暗起来了。西西洛那夜彻夜服侍他,天将明的时候,看护妇来,一见病人的光景,急忙跑去。过了一会儿,助手就带了看护妇来。

    “已在断气了。”助手说。

    西西洛去握病人的手,病人张开眼向西西洛看了一看,就把眼闭了。

    这时,西西洛觉得病人在紧握他的手,喊叫着说:“他紧握着我的手呢!”

    助手俯身下去观察病人,不久即又仰起。

    看护妇从壁上把耶稣的十字架像取来。

    “死了!”西西洛叫着说。

    “回去吧,你的事完了。你这样的人是有神保护的,将来应得幸福,快回去吧!”助手说。

    看护妇把窗上养着的堇花取下交给西西洛:

    “没有可以送你的东西,请拿了这花去当作病院的纪念吧!”

    “谢谢!”西西洛一手接了花,一手拭眼。“但是,我要走远路呢,花要枯掉的。”说着将花分开了散在病床四周:

    “把这留下当做纪念吧!谢谢,阿姐!谢谢,先生!”又向着死者:

    “再会!……”正出口时,忽然想到如何称呼他?西西洛踌躇了一会儿,想起五日来叫惯了的称呼,不觉就脱口而出:

    “再会!爸爸!”说着取了衣包,忍住了疲劳,倦倦地慢慢地出去。天已亮了。

    小提琴的力量

    [澳]布里奇斯

    每天黄昏的时候;我都会带着小提琴去尤莉金斯湖畔的公园散步,然后在夕阳中拉一曲《圣母颂》,或者在迷蒙的暮霭里奏响《麦绮斯冥想曲》,我喜欢在那悠扬婉转的旋律中编织自己美丽的梦想。小提琴让我忘掉世俗的烦恼,把我带人一种田园诗般纯净恬淡的生活中去。

    那天中午,我驾车回到离尤莉金斯湖不远的花园别墅。刚刚进客厅门,我就听见楼上的卧室里有轻微的响声,那种响声我太熟悉了,是我那把阿马提小提琴发出的声音。“有小偷!”我一个箭步冲上楼,果然不出我所料,一个大约12岁的少年正在那里抚摸我的小提琴。那个少年头发蓬乱,脸庞瘦削,不合身的外套鼓鼓囊囊,里面好像塞了某些东西。我一眼瞥见自己放在床头的一双新皮鞋失踪了,看来他是个小偷无疑。我用结实的身躯堵住了少年逃跑的路,这时,我看见他的眼里充满了惶恐和绝望。就在刹那间我突然想起了记忆中那块青色的墓碑,我愤怒的表情顿时被微笑所代替,我问道:“你是拉姆斯敦先生的外甥鲁本吗?我是他的管家,前两天我听拉姆斯敦先生说他有一个住在乡下的外甥要来,一定是你了,你和他长得真像啊!”

    听见我的话,少年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接腔说:“我舅舅出门了吗?我想我还是先出去转转,待会儿再来看他吧。”我点点头,然后问那位正准备将小提琴放下的少年:“你很喜欢拉小提琴吗?”“是的,但我很穷,买不起。”少年回答。“那我将这把小提琴送给你吧。”我语气平缓地说。少年似乎不相信小提琴是一位管家的,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拿起了小提琴。临出客厅时,他突然看见墙上挂着一张我在悉尼大剧院演出的巨幅彩照,于是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我确信那位少年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没有哪一位主人会用管家的照片来装饰客厅。

    那天黄昏,我破例没有去尤莉金斯湖畔的公园散步,妻子下班回来后发现了我的这一反常现象,忍不住问道:“你心爱的小提琴坏了吗?”“哦,没有,我把它送人了。”“送人?怎么可能!你把它当成了你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亲爱的,你说的没错。但如果它能够拯救一个迷途的灵魂,我情愿这样做。”看见妻子并不明白我说的话,我就将当天中午的遭遇告诉了她,然后问道:“你愿意再听我讲述一个故事吗?”妻子迷惑不解地点了点头。“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我整天和一帮坏小子混在一起。有天下午,我从一棵大树上翻身爬进一幢公寓的某户人家,因为我亲眼看见这户人家的主人驾车出去了,这对我来说,正是偷盗的好时机。然而,当我潜入卧室时,我突然发现有一个和我年纪相当的女孩半躺在床上,我一下子怔在那里。那位女孩看见我,起先非常惊恐,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微笑着问我‘你是找五楼的麦克劳德先生吗?’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机械地点头。‘这是四楼,你走错了。’女孩的笑容甜甜的。我正要趁机溜出门,那位女孩又说:‘你能陪我坐一会儿吗?我病了,每天躺在床上非常寂寞,我很想有个人跟我聊聊天。’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那天下午,我和那位女孩聊得非常开心。最后,在我准备告辞时,她给我拉了一首小提琴曲《希芭女王的舞蹈》。看见我非常喜欢听,她又索性将那把阿马提小提琴送给了我。就在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公寓、无意中回头看时,我发现那幢公寓楼竟然只有四层,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居住在五楼的麦克劳德先生!也就是说,那位女孩其实早知道我是一个小偷,她之所以善待我,是因为想体面地维护我的自尊!后来我再去找那位女孩,她的父亲却悲伤地告诉我,患骨癌的她已经病逝了。我在墓园里见到了她青色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一首小诗,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把爱奉献给这个世界,所以我快乐!’”

    三年后,在墨尔本市高中生的一次音乐竞技中,我应邀担任决赛评委。最后,一位叫梅里特的小提琴选手凭借雄厚的实力夺得了第一名!评判时,我一直觉得梅里特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颁奖大会结束后,梅里特拿着一只小提琴匣子跑到我的面前,脸色绯红地问:“布里奇斯先生,您还认识我吗?”我摇摇头。“您曾经送过我一把小提琴,我一直珍藏着,直到有了今天!”梅里特热泪盈眶地说,“那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把我当成垃圾,我也以为我彻底完蛋了,但是您让我在贫穷和苦难中重新拾起了自尊,心中再次燃起了改变逆境的熊熊烈火!今天,我可以无愧地将这把小提琴还给您了……”

    梅里特含泪打开琴匣,我一眼瞥见自己的那把阿马提小提琴正静静地躺在里面。梅里特走上前紧紧地搂住了我,三年前的那一幕顿时重见在我的眼前,原来他就是“拉姆斯敦先生的外甥鲁本”!我的眼睛湿润了,仿佛又听见那位女孩凄美的小提琴曲,但她永远都不会意识到,她的纯真和善良曾经是怎样震颤了两位迷途少年的心弦,让他们重树生命的信念!

    往事(一)·七

    冰·心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儿,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紧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下去,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勇敢慈怜的荷花上面,聚了些流动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

    母亲呵!你是莲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1922年10月

    佛无灵

    丰子恺

    我家的房子——缘缘堂——于去冬吾乡失守时被敌寇的烧夷弹焚毁了。我率全眷避地萍乡,一两个月后才知道这消息。当时避居上海的同乡某君作诗以吊,内有句云:“见语缘缘堂亦毁,众生浩劫佛无灵。”第二句下面注明这是我的老姑母的话。我的老姑母今年七十余岁,我出亡时苦劝她同行,未蒙允许,至今尚在失地中。五年前缘缘堂创造的时候,她老人家整日拿了史的克在基地上代为擘划,在工场中代为巡视,三寸长的小脚常常遍染了泥污而回到老房子里来吃饭。如今看它被焚,怪不得要伤心,而叹“佛无灵”。最近她有信来(托人带到上海友人处,转寄到桂林来的),末了说:缘缘堂虽已全毁,但烟囱尚完好,矗立于瓦砾场中。此是火食不断之象,将来还可做人家。

    缘缘堂烧了是“佛无灵”之故。这句话出于老姑母之口,入于某君之诗,原也平常但我却有些反感。不指摘某君思想不对,也不是批评老姑母话语说错,实在是慨叹一般人对于“佛”的误解,因为某君和老姑母并不信佛,他们是一般按照所谓信佛的人的心理而说这话的。

    我十年前曾从弘一法师学佛,并且吃素。于是一般所谓“信佛”的人就称我为居士引我为同志。因此我得交接不少所谓“信佛”的人。但是,十年以来,这些人我早已看厌了。有时我真懊悔自己吃素,我不屑与他们为伍(我受先父遗传,平生不吃肉类。故我的吃素半是生理关系。我的儿女中有二人也是生理的吃素,吃下荤腥后要呕吐。但那些人以为我们同他们一样,为求利而吃素。同他们辩,他们还以为客气,真是冤枉。所以我有时懊悔自己吃素,被他们引为同志),因为这班人多数自私自利,丑态可掬。非但完全不解佛的广大慈悲的精神,其自私自利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们的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又好比敌国的俘虏背弃了他们的伙伴,向我军官跪喊“老爷饶命”,以求我军的优待一样。

    信佛为求人生幸福,我绝不反对。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顾他人,我瞧他不起。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乐道,引为佛佑(抗战期中,靠念佛而得平安逃难者,时有所闻);受了些小损失就怨天尤人,叹“佛无灵”,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们平扫都吃素、放生、念佛、诵经。但他们的吃一天素,希望得到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希望活一百岁。他们念佛诵经,希望个个字变成金钱。这些人从佛堂里散出来,说的统是果报:某人长年吃素,邻家都烧光了,他家毫无损失。某人念《金刚经》,强盗洗劫时独不抢他的。某人无子,信佛后一索得男。某人痔疮发,念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痔疮立刻断根。……此外没有一句真正关于佛法的话。这完全是同佛做买卖,靠佛图利,吃佛饭。这真是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

    我也曾吃素。但我认为吃素吃荤真是小事,无关大体。我曾作《护生画集》,劝人戒杀。但我的护生之旨是护心,不杀蚂蚁非为爱惜蚂蚁之命,乃为爱护自己的心,使勿养成残忍。顽童无端一脚踏死群蚁,此心放大起来,就可以坐了飞机拿炸弹来轰炸市区。故残忍心不可不戒。因为所惜非动物本身,故用“仁术”来掩耳盗铃,是无伤的。我所谓吃荤吃素无关大体,意思就在于此。浅见的人,执着小体,斤斤计较:洋蜡烛用兽脂做,故不宜点;猫要吃老鼠,故不宜养;没有雄鸡交合而生的蛋可以吃得。……这样地钻进牛角尖里去,真是可笑。若不顾小失大,能以爱物之心爱人,原也无妨,让他们钻进牛角尖里去碰钉子吧。但这些人往往自私自利,有我无人;又往往以此做买卖,靠此图利,靠此吃饭,亵渎佛法,非常可恶。这些人简直是一种疯子,一种惹人讨嫌的人。所以我瞧他们不起,我懊悔自己吃素,我不屑与他们为伍。

    真正信佛,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而屏除私利;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广大慈悲之心,而护爱群生。至少,也应知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道。爱物并非爱惜物的本身,乃是爱人的一种基本练习。不然,就是“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的齐王。上述这些人,对物则憬憬爱惜,对人间痛痒无关,已经是循流忘源,见小失大,本末颠倒的人。再加之于自己唯利是图,这真是世间一等愚痴的人,不应该称为佛徒,应该称之为“反佛徒”。

    因为这种人世间很多,所以我的老姑母看见我的房子被烧了,要说“佛无灵”的话,所以某君要把这话收入书中。这种人大概是想我曾经吃素,曾经作《护生集》,这是一笔大本钱!拿这笔大本钱同佛做买卖所获的利,至少应该是别人的房子都烧了而我的房子毫无损失。便宜一点,应该是我不必逃避,而敌人的炸弹会避开我;或竟是我做汉奸发财,再添造几间新房子和妻子享用,正规军都不得罪我。今我没有得到这些利益只落得家破人亡(流亡也),全家十口飘零在五千里外,在他们看来,这笔生意大蚀其本!这个佛太不讲公平交易,安得不骂“无灵”?

    我也来同佛做买卖吧。但我的生意经和他们不同:我以为我这次买卖并不蚀本,且大得其利,佛毕竟是有灵的。人生求利益,谋幸福,无非为了要活,为了“生”。但我们还要求比“生”更贵重的一种东西,就是古人所谓“所欲有甚于生者”。这东西是什么?平日难于说定,现在很容易说出,就是“不做亡国奴”,就是“抗敌救国”。与其不得这东西而生,宁愿得这东西而死。因为这东西比“生”更为贵重。现在佛已把这宗最贵重的货物交付我了。我这买卖岂非大得其利?房子不过是“生”的一种附饰而已。我得了比“生”更贵的货物,失了“生”的一件小小的附饰,有什么可惜呢?我便宜了!佛毕竟是有灵的。

    叶圣陶先生的《抗战周年随笔》中说:“……我在苏州的家屋至今没有毁。我并不因为它没有毁而感到欢喜。我希望它被我们游击队的枪弹打得七穿八洞,我希望它被我们正规军队的大炮轰得尸骨无存,我甚而至于希望它被逃命无从的寇军烧个干干净净。”他的房子,听说建成才两年,而且比我的好。他如此不惜,一定也获得那样比房子更贵重的东西在那里。但他并不吃素,并不作《护生画集》。即他没有下过那种本钱。佛对于没有本钱的人,也把贵重货物交付他。这样看来,对佛买卖这种本钱是没有用的。毕竟,对佛是不可做买卖的。

    1938年7月24日于桂林

    宗月大师

    老舍

    在我小的时候,我因家贫而身体很弱。我九岁才入学。因家贫体弱,母亲有时候想教我去上学,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学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字。说不定,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读书的机会。因为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母亲是最喜脸面的人。她迟疑不决,光阴又不等待着任何人,荒来荒去,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一个十多岁的贫而不识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做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生、煮豌豆、或樱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学徒。母亲很爱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学徒,或提篮沿街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她或者就不会坚决的反对。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刘大叔偶然的来了。我说“偶然的”,因为他不常来看我们。他是个极富的人,尽管他心中并无贫富之别,可是他的财富使他终日不得闲,几乎没有工夫来看穷朋友。一进门,他看见了我。“孩子几岁了?上学没有?”他问我的母亲。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学喊俞振庭的《金钱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华丽,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们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几乎禁不住他的声音的震动。等我母亲回答完,刘大叔马上决定:“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上学,学钱、书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谁知道上学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随着这位阔人去入学。学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离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庙里。庙不甚大,而充满了各种气味:一进山门先有一股大烟味,紧跟着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块的作坊),再往里,是厕所味,与别的臭味。学校是在大殿里。大殿两旁的小屋住着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黄布挡着,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学生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三十来人。西墙上有一块黑板——这是“改良”私塾。老师姓李,一位极死板而极有爱心的中年人。刘大叔和李老师“嚷”了一顿,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本《地球韵言》和一本《三字经》。我于是,就变成了学生。

    自从做了学生以后,我时常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个大院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铺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见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为一个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去的时候,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候,他的财产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算。人们吃他,他甘心教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人骗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学毕业的时候,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园。不过,在这个时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调整他的产业,他还能有办法教自己丰衣足食,因为他的好多财产是被人家骗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请律师。贫与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假若在这时候,他要是不再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园,和城外的地产。可是,他好善。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忘了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和他过往的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做义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忙调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粮放钱不过只是延长贫民的受苦难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拦住死亡。但是,看刘大叔那么热心,那么真诚,我就顾不得和他辩论,而只好也出点力了。即使我和他辩论,我也不会得胜,人情是往往能战败理智的。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他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由他的性格来说,他似乎势必走入避世学禅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习惯上来说,大家总以为他不过能念念经,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绝对不会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他也嫖也赌。现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上还是红红的,笑声还是洪亮的。对佛学,他有多么深的认识,我不敢说。我却真知道他是个好和尚,他知道一点便去作一点,能作一点便作一点。他的学问也许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见诸实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没有好久就被驱除出来。他是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借变卖庙产去救济苦人。庙里不要这种方丈。一般的说,方丈的责任是要扩充庙产,而不是救苦救难的。离开大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庙里做方丈。他自己既没有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举办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么洪亮。他的庙里不应佛事,赶到有人来请,他便领着僧众给人家去唪真经,不要报酬。他整天不在庙里,但是他并没忘了修持;他持戒越来越严,对经义也深有所获。他白天在各处筹钱办事,晚间在小室里作工夫。谁见到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个在金子里长起来的阔大爷。

    去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他忽然闭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

    他是宗月大师。

    崇高的母性

    黎烈文

    辛辛苦苦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回来,正想做点事情的时候,却忽然莫名其妙地病了,妻心里的懊恼、抑郁,真是难以言传的。

    睡了将近一个月,妻自己和我都不曾想到那是有了小孩。我们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来得那么迅速。

    最初从医生口中听到这消息时,我可真的有点慌急了,这正像自己的阵势还没有摆好,敌人就已跑来挑战一样。可是回过头去看妻时,她正在窥伺着我的脸色,彼此的眼光一碰到,她便红着脸把头转过一边,但就在这闪电似的一瞥中,我已看到她是不单没有一点怨恨,还简直显露出喜悦。

    “啊,她倒高兴有小孩呢!”我心里这样想,感觉着几分诧异。

    从此,妻就安心地调养着,一句怨话也没有;还恐怕我不欢迎孩子,时常拿话安慰我:

    “一个小孩是没有关系的,以后断不再生了。”

    妻是向来爱洁净的,这以后就洗浴得更勤;起居一切都格外谨慎,每天还规定了时间散步。一句话,她是从来不曾这样注重过自己的身体。她虽不说,但我却知道,即使一饮一食,一举一动,她都顾虑着腹内的小孩。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所有的洋服都小了,从前那样爱美的她,现在却穿着一点样子也没有的宽大的中国衣裳,在霞飞路那样热闹的街道上悠然地走着,一点也不觉着局促。

    有些生过小孩的女人,劝她用带子在肚上勒一勒,免得孩子长得太大,将来难于生产,但她却固执地不肯,她宁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不愿妨害那没有出世的小东西的发育。

    妻从小就失去了怙恃,我呢,虽然父母全在,但却远远地隔着万重山水。因此,凡是小孩生下时需用的一切,全得由两个没有经验的青年去预备。我那时正在一个外国通讯社做记者,整天忙碌着,很少有工夫管家里的事情,于是妻便请教着那些做过母亲的女人,悄悄地预备这样,预备那样。还怕裁缝做的小衣给初生婴儿穿着不舒服,竟买了一些软和的料子,自己别出心裁地缝制起来。小帽小鞋等物件,不用说都是她一手做出的。看着她那样热心地、愉快地做着这些琐事,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在外国大学受过教育的女子。

    医院是在分娩前四五个月就已定好了,我们恐怕私人医院不可靠,这是一个很大的公立医院。这医院的产科主任是一个和善的美国女人。因为妻能说流畅的英语,每次到医院复查时,总是由主任亲自诊察,而又诊察得那么仔细!这美国女人并且答应将来妻去生产时,由她亲自接生。

    因此,每次由医院回来,妻便显得更加宽慰、更加高兴。她是一心一意在等着做母亲。

    有时孩子在肚内动得太厉害,我听到妻说难过,不免皱着眉说:

    “怎么还没生下地就吵得这样凶!”

    妻却立刻忘了自己的痛苦,带着慈母偏袒劣子的神情,回答我道:

    “像你喽!”

    临盆的时期终于伴着严冬来了。我这时却因为退出了外国通讯社,接编了一个报纸的副刊,忙得格外凶。

    现在我还分明地记得:十二月二十五日那晚,十二点过后,我由报馆回家时,妻正在灯下焦急地等待着我。一见面她便告诉我小孩怕要出生了,因为她这天下午身上有了血迹。她自己和小孩的东西,都已收拾在一个大皮箱里。她是在等我回来商量要不要上医院。

    虽是临到了那样性命交关的时候,她却镇定而又勇敢,说话依旧那么从容,脸上依旧浮着那么可爱的微笑。

    一点做父亲的经验也没有的我,自然觉得把她送到医院里妥当些。于是立刻雇了汽车,陪她到了预定的医院。

    可是过了一晚,妻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我在报馆的职务是没人替代的,只好叫女仆在医院里陪伴着她,自己带着一颗惶忧不宁的心,照旧上报馆工作。临走时,妻拉着我的手说:

    “真不知道会要生下一个什么样子的小孩呢!”

    妻是最爱漂亮的,我知道她在担心生下一个丑孩子,引得我不喜欢。我笑着回答:

    “只要你平安,随便生下一个什么样子的小孩,我都喜欢的。”

    她听了这话,用了充满谢意的眼睛凝视着我,拿法国话对我说道:Oh! merci! tu es bien bon!(啊!谢谢你!你真好!)

    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两天两夜,小孩还没生,妻是简直等得不耐烦了。直到二十八日清早,我到医院时,看护妇才笑嘻嘻地迎着告诉我:小孩已经在夜里十一点钟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大小都平安。

    我高兴极了,连忙奔到妻所住的病房一看,她正熟睡着,做伴的女仆在一旁打盹。只一夜工夫,妻的眼眶已凹进了好多,脸色也非常憔悴,一见便知道经过一番很大的挣扎。

    不一会儿,妻便醒来了,睁开眼,看见我立在床前,便流露出一个那样凄苦而又得意的微笑,仿佛对我说:“我已经越过了死线,我已经做着母亲了!”

    我含着感激的眼泪,吻着她的额发时,她就低低地问我道:

    “看到了小东西没有?”

    我正要跑往婴儿室去看,主任医师和她的助手——一位中国女医生,已经捧着小孩进来了。

    虽然妻的身体那样弱,婴孩倒是颇大的,圆圆的脸盘,两眼的距离相当阔,样子全像妻。

    据医生说,发作之后三个多钟头,小孩就下了地,并没动手术,头胎能够这样要算是顶好的。助产的中国女医生还笑着告诉我:

    “真有趣!小孩刚出来,她自己还在痛得发晕的当儿,便急着问我们五官生得怎样!”

    妻要求医生把小孩放在她被里睡一睡。她勉强侧起身子,瞧着这刚从自己身上出来的,因为怕亮在不停地闪着眼睛的小东西,她完全忘掉了一晚来——不,十个月以来的一切苦楚。从那浮现在一张稍稍清瘦的脸上的甜蜜的笑容,我感到她是从来不曾那样开心过。

    待到医生退出之后,妻便谈着小孩什么什么地方像我。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样爱这小孩的。——她不懂得小孩愈像她,我便爱得愈切!

    产后,妻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从第三天起,医生便叫看护妇每天把小孩抱来吃两回奶,说这样对于产妇和婴孩都很有利的。瞧着妻腼腆而又不熟练地,但却异常耐心地,睡在床上哺着那因为不能畅意吮吸,时而呱呱地哭叫着起来的婴儿的乳,我觉得那是人类最美的图画。我和妻都非常快乐。因着这小东西的到来,我们那寂寞的小家庭,以后将充满生气。我相信只要有着这小孩,妻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会想做的。从前留学时的豪情壮志,已经完全被这种伟大的母爱驱走了。

    然而从第五天起,妻却忽然发热起来。产后发热是最危险的事,但那时我和妻一点都不明白,我们是那样信赖医院和医生,我们绝料不到会出毛病的。直到发热的第六天,方才知道病人再不能留在那样庸劣的医生手里,非搬出医院另想办法不可。

    从发热以来,妻便没有再喂小孩的奶,让他睡在婴儿室里吃牛乳。婴儿室和妻所住的病房相隔不过几间房子,那里面一排排几十只摇篮里睡着全院所有的婴孩。就在妻出院的前一小时,大概是上午八点钟吧,我正和女仆在清理东西,虽然热度很高、但神志仍旧非常清楚的妻,忽然带着惊恐的脸色,从枕上侧耳倾听着,随后用了没有气力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听到那小东西在哭呢,去看看他怎么弄的啦!”

    我留神一听,果然有遥远的孩子的啼声。跑到婴儿室一看,门微开着,里面一个看护妇也没有,所有的摇篮都是空的,就只剩下一个婴孩在狂哭着。这正是我们的孩子。因为这时恰是吃奶的时间,看护妇把所有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送到各人的母亲身边吃奶去了,而我们的孩子是吃牛乳的,看护妇要等别的孩子吃饱了,抱回来以后,才肯喂他。

    看到这最早便受到人类不平的待遇,满脸通红,没命地哭着的自己的孩子,再想到那在危笃中的母亲的锐敏的听觉,我的心是碎了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先得努力救那垂危的母亲。我只好欺骗妻说那是别人的孩子在哭着。我狠心地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那像虎狼一般残忍的看护妇的手中,用医院的救护车把妻搬回了家里。

    虽然请了好几个名医诊治,但妻的病势是愈加沉重了。大部分时间昏睡着,稍许清楚的时候,便记挂着孩子。我自己也知道孩子留在医院里非常危险;但家里没有人照料,要接回也是不可能的,真不知要怎么办。后来幸而有一个相熟的太太,答应暂时替我们养一养。

    孩子是在妻回家后第三天接出医院的,因为饿得太凶,哭得太多的缘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眼也不灵活了,连哭的气力也没有了,只会干嘶着。并且下身和两腿生满了湿疮。

    病得那样厉害的妻,把两颗深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将抱近病床的孩子凝视了好一会,随后缓缓地说道:

    “这不是我的孩子啊!医院里把我的孩子换了啊!我的孩子不是这副呆相啊!……”

    我确信孩子并没有换掉,不过被医院里糟蹋到这样子罢了。可是无论怎样解释,妻是不肯相信的。她发热得太厉害,这时连悲哀的感觉也失掉了,只是冷冷地否认着。

    因为在医院里起病的六天内,完全没有受到适当的医治,妻的病是无可救药了,所有请来的医生都摇着头,打针服药,全只是尽人事。

    在四十一二度的高热下,妻什么都糊涂了,但却知道她已有一个孩子;她什么人都忘记了,但却没有忘记她的初生的爱儿。她做着呓语时,旁的什么都不说,就只喃喃地叫着:“阿囝!囝囝!弟弟!”大概因为她自己嘴里干得难过吧,她便联想到她的孩子也许口渴了,她有声没气地,反复地说着:

    “囝囝嘴干啦!叫娘姨喂点牛奶给他吃吧!……弟弟口渴啦!叫娘姨倒点开水给他喝吧!……”

    妻是从来不曾有过叫喊“囝囝”“弟弟”“阿囝”那样的经验的,我自己也从来不曾听到她说出这类名字,可是现在她却这样熟稔地、自然地念着这些对于小孩的亲爱的称呼,就像已经做过几十年的母亲一样——不,世间再没有第二个母亲会把这类名称念得像她那样温柔动人的!

    不可避免的瞬间终于到来了!一月十四日早上,妻在我的臂上断了呼吸。然而呼吸断了以后,她的两眼还是茫然地睁开着。直待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皮,在她的耳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叫她放心着,不要记挂孩子,我一定尽力把他养大,她方才瞑目逝去。

    可是过了一会,我忽然发现她的眼角上每一面挂着一颗很大的晶莹的泪珠。我在殡仪馆的人到来之前,悄悄地把它们拭去了。我知道妻这两颗眼泪也是为了她的“阿囝”“弟弟”流下的!

    仁者爱人

    编写手记

    今天,人们普遍正遭受着严重的道德信仰危机的困扰,于是把目光纷纷转向了传统,希望能够寻找到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人们在经过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思考、解读后,逐渐认识到儒家的仁爱思想对于保持个人内心调适的状态、构建和谐社会具有重要的价值。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自传说中的轩辕黄帝始,上下五千年,奔流不息,其间,孕育发展出一个具有仁爱思想的伟大民族。对于仁爱思想的论述,古代圣贤们见仁见智,不尽相同。庄子认为:给人以爱或给物以利就叫作“仁”,“爱人利物谓之仁。”墨子认为:爱别人的人,别人也必然爱他;利于别人的人,别人也必然利于他。“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韩非子认为:所谓“仁”,就是一个人打心底里欣然地去爱别人;他喜欢别人也有福,而且不喜欢别人有灾祸,“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他们虽然是从不同的视角对“仁”作了一番阐释,但是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在他们的仁学思想中始终贯穿着“仁爱”这一中心。

    儒家学说作为对中国具有深远影响的主体文化,它对于“仁爱”作何主张?在此就细究一番作为儒家学说代表人物的孔孟的“仁爱思想”观,他们最鲜明的共同点就是特别强调“爱”。只是他们释“仁”的出发点还是有所区别,孔子是以爱论“仁”的,在孔子的思想中,“仁”就是“爱”,“爱”就是“仁”,“仁”、“爱”一体。也就是说,一个内心充盈爱,满怀爱意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仁者”,“仁者爱人。”“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而孟子则是用人内心中固有的恻隐之心来论“仁”的。孟子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无恻隐之心,非人也。”这里的“仁”是同情心,同情心是一个人的天性,因为中国文化主张性善论,所以,当别人遭遇不幸的状况,人们自然会心生同情,这时同情心便会自然而然地转化为爱心,可以说同情心是爱的一种深度表达。不论孔子以爱释“仁”,还是孟子利用心性来释“仁”,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强调爱是“仁”的主要思想内涵。

    那儒家强调的“仁爱”思想到底是如何体现的呢?实际上,儒家的“仁爱”既然立足于亲情,同时又突破了血缘关系。就施爱的对象而言,可以分为“亲亲”、“仁民”、“爱物”三种,这里“亲亲”是根本,“仁民”是发展,“爱物”是高级阶段。人类的天性注定了人们自小就有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姐妹、恩爱配偶、关爱子女之心,这些是骨肉亲情范围里的爱,也是爱他人的根本。“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试想,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爱的话,又怎能期望他会施爱于他人呢?有了“亲亲”的基础,人们自然就会推己及人,爱自己的邻居、朋友、同事等,这便具有了博爱的思想,也就是墨子所说的“兼相爱”,即爱天下所有的人。“仁爱”不仅表现在“爱人”上,而且也体现在“爱物”上。正如孟子所言:“仁民而爱物”,儒家认为“民胞物与”,人只是天地万物中之一“物”,人与自然界中物的本性是相通,这便可能使人的“仁爱”思想升华到泛爱万物的阶段,在此意义上来说,“仁爱”便具有了超越性,这有益于创造一个天人合一、物我共生的和谐世界。

    实际上,人类对于爱的追求和渴望是一贯的、一致的,无论“东人”还是“西人”,具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华文化自不必说,尤以儒家的仁爱思想为典型;而西方的“博爱”思想,其源自于基督教,出发点亦是爱。其实,两者的基本内涵一致,都是一个字——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两者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但是两者爱的原则又有所不同,儒家坚持的是一种价值优位原则的爱,它是以血缘的亲疏远关系为原则,它以父母兄弟之爱为同心圆的圆心,层层向外推动,逐渐扩充到对于国家、对社会、对人民的爱。西方文化主张人不分血缘亲疏、等级贵贱都应该给予无差别的爱,集中体现在耶酥基督“爱人如己”和“爱仇敌”的教导中。法国大革命时期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其中自由、平等是前提,博爱是最高理想,也是人追求的终极目标。虽然儒家的“仁爱”与基督教的“博爱”有所不同,但是基于两者的出发点是相同的,也就都肯定人与人之间应当相爱,共同抛弃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甚至互相仇视,这些思想都闪现着人道主义的光芒。

    仁爱是一个公民最基本的人文素质,当人人都能拥有一颗仁爱之心,并遵行仁爱之道,就能使得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人自我内心之中保持一个良性的、和谐的、调适的状态。因为,人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人是生活在“自然界”中的人,人是生活在“自己精神世界”中的人。蔡元培先生曾这样展望一个仁爱社会的美景,他说,“人人有博爱之心,则观于其家,而父子亲,兄弟睦,夫妇和;观于其社会,无攘夺,无忿争,贫富不相蔑,贵贱不相凌,老幼废疾,皆有所养,蔼然有恩,秩然有序,熙熙日皋日皋,如登春台,岂非人类之幸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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