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想-洪崖读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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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氤氲,阴阳交泰,万物森罗,冲气为和,和乃生韵。故风有风韵;云有云韵;山有山韵;水有水韵;石有石韵;木有木韵;花鸟虫鱼有花鸟虫鱼韵。雅俗之别,在识韵与否之间。

    韵不可见,唯以心读。去南昌闹市数十里,有洪崖深涧,两峡壁立,奇石峥嵘,瀑如玉帘,奔泉生风。黄帝乐臣炼丹之井尚在,唐皇肃宗赐殿之迹待寻;茶圣饮泉称道,学士击石成吟;释迦达摩青峰耸峙,翠岩紫清寒烟缥缈。卓识独具者于涧岸建院设馆,竟成读韵之佳处。

    或一日,弃了市嚣,抛却俗务,来此倚碧枕流,汲泉品茗,空谷莺啭,静庭鹤闲,翰墨侵染,钟磬拂拭,顿觉身心一洗,遍体透彻光明,遂入坐忘之境,亦成读韵之韵矣!

    梅岭翠园赋

    翠者,青绿也,春色也,天地之灵性,生命之气象也。帝王以之为仪仗: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仕女以之为美饰:丽人绮阁情飘飘,头上鸳钗双翠翘;才子以之歌美眉:舞衫未换红铅湿,歌扇初移翠黛颦;佳人以之寄曲衷:翠融红绽浑无力,斜倚栏杆似诧人;别者以之慰离愁: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游子以之遣幽怀: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诗人以之开心颜: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悲客以之伤无常: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梅岭翠园,环抱于岭前湾里,恬然于城中街市,东仰蟠龙云山,北依释迦达摩,积西山万壑之郁翠,承滕阁千古之雅风,为梅岭门户。小亭惬意,长廊曲折;点缀竹石供以养性,雕塑前贤令人思齐;娟丽但纯朴不失,活泼而娴静犹藏;山岚苍茫可以壮气,水韵优柔自然秀人。于斯园也,或邀青山入座,汲清泉烹茶,一壶香茗在手,几番风尘去怀,或聚友人三五,举薄盏数觞,相敬无分你我,酒阑各自东西;或弈棋观棋,弈者凝神,观者不语,或弹琴聆琴,弹乃高山,听乃流水;或展卷读书,远山凝黛,细雨吹声,万册古今消永日,或闭目游心,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叶落知天下秋;或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或扶老携幼,尽享天伦;或纵情舞蹈,或引吭歌吟……发乎性情,由乎自然,和喜怒而安居住,节阴阳而调刚柔。向高处立,在平处坐,从宽处行;一私不留,一尘不染,一妄不存。毁誉由人,宠辱不惊,婉然从物,返璞归真。果如是,则人间之乐,有过于此乎?

    翠园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页,而今有志者续以兴建,一适应民生文化之需求,二表征社会经济之发展,实为善举。主事者嘱余作文,乃欣然从命,以记其盛。

    夜读三清山

    多年前到三清山的第一个夜晚,我是被月光惊醒的。

    是一家野店。茅草棚屋结在爬满藤萝的岩石下面。应该是在半夜以后。挂在床头的铁丝扭的烛台,一小截烛头的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月光从四面八方倾泻进来,满屋子光影斑驳陆离。屋后岩下的流泉格外地响亮,似乎是对月光的呼应。

    竹片搭的睡床,乡下粗硬的土布被子,用米汁浆过,散发出阳光的气息,隔绝了山里深重的寒气,温暖而舒适。但是,这样的月夜,岂可安卧?

    轻轻移开支撑在门后的树棍,我悄然走出。

    下午徒步上山时,大山被烟雨吞没。而现在,晴空如洗。一轮满月,以一种生命本源的洁白与素净,盈盈地浮在山峦上深邃的天宇,带着九天风露,遍洒如海苍山。几乎感觉不到的夜风,在满山浓密的树林上滑过,树林似乎凝然不动,而峡谷却悠悠蒸腾起淡淡的雾岚,曼妙而轻柔的波动,给壁立万仞的连绵山岭带来如许轻灵。月色洗涤了山上的天空,也洗涤了地上的群峰。

    千百斯年,咏月的诗人无以计其数,中国人之钟情于月亮,因其澄澈而不炫目、宁谧而不沉寂。秦风汉韵,唐诗宋词,都溶在如练的月华中。古人咏月,让人看见的不是月亮,而是千年诗赋的烂漫华章。不知道是月亮让诗歌光芒万丈,还是诗歌让月亮直入魂魄。月亮温馨怡人的风致,飘逸脱尘的气韵,晶莹剔透的品质,慰藉了多少悲苦幽怨的心灵,孤寂飘零的生涯。月亮就是诗心,举头一望,便涌起强烈的归宿情怀。

    峰巅之上,天离得很近,月离得很近,星离得很近,皆似举手可触。除我之外,再不见人影在地,与我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也无人叹息:“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月夜不只是诗人的世界,也是哲人的世界。

    三清山地质变化凡14亿年,乃是世界独一无二的花岗岩峰林。海拔近两千米的玉京、玉华、玉虚三山列坐群山之巅,俨然道家玉清、上清、太清三帝。最瑰玮绝特的是女神峰:一个栩栩如生的美丽女性倚天而坐。其前不远的峡谷,一柱万丈巨石形同巨蟒,拔地而起,一如坚挺雄性。

    在清冷的无边月色大气磅礴的笼罩中,惟妙惟肖的三清帝和女神,一派神圣安详。

    自晋朝葛洪开山,三清山被历代道家视作圣境,素所谓“天下第一仙峰,世上无双福地”。古来置景缀点,摩崖刻石,皆按先天八卦布局,遂成道教人文之大观。现存的三清道观遗迹,巨石罗列,浑朴端庄,不难想见当年规模,不难想见有过多少虔信者终生盘桓于此,形体御风而独立,精神飘然而飞行,抛弃“物化”而融于自然。

    道家之宗庄子在《逍遥游》中这样描绘了他哲学理想的最高境界:“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与造化在三清山留下的杰作真是出奇惊人的契合。真不知是《庄子》图解了三清山女神峰与,还是三清山女神峰预兆了《庄子》与!

    大鹏从“北溟”起飞,欲至“南溟”,亦即庄子学说的起点“无何有之乡”,其抵达的终点“南溟”,便是“藐姑射之山”。

    姑射之山在何处?庄子说是“汾水之阳”,今山西境。而《山海经东山经》说的是“又南三百八十里,曰姑射之山,无草木,多水。又南水行三百里,流沙百里,曰北姑射之山,无草木,多石。”依此说,姑射山应该在东南一带。《山海经海内北经》又说:“列姑射在海河州中。射姑国在海中,属列姑射。西南,山环之。”《黄帝篇》也说:“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今人据此而推测“列姑射山”似在日本或菲律宾。

    事实上,《庄子》,寓言而已,亦幻亦真,幻者其形,真者其神。以我观之,若将三清山万丈直立的蟒形巨岩作世俗欲望的联想,则三清山女神便无妨视作射姑山真人的化身!人之所谓修炼,便是在这两者之间徘徊。

    射姑山真人,无所谓男女,不过是一个“绰约若处子”的精神载体。其腾云气,饮甘露,不食人间烟火,来无影,去无踪,入火出水。庄子以“至人”、“神人”名之。世人自应作形而上理解:超越现实,在任何状况下都让自己不受任何羁绊,做真正的自己。这方是庄子主張的本来面目。

    至人并非神仙。卸下神秘的外衣,至人其实是通晓万物本性、顺应自然变化的达道之人。所需的只是忘怀世俗利害得失荣辱毁誉,褒贬由人,俯仰随我。至人并不远离尘世,而是生活在人群当中,唯其精神游离于俗世,在高妙玄远的境界徜徉。内心恬淡,虚怀澄明,不但精神自由,处世也游刃有余,不为物役。任何人只要摆脱了功名利禄的束缚,超越一己的生死界限,胸怀自会变得宽广,心灵自会变得澄明,精神也自能获得超然物外,怡然自适的逍遥。

    庄子的逍遥理论是一种伟大哲学的起点。作为一个睿智的东方哲人,他以走向逍遥超越人生的痛苦。当人超越了个体,将小我融入宇宙,当人从九万里的高度俯视人间,人生的苦难也就如尘埃消融在茫茫宇宙之中。

    庄子的人生哲学源于对人生悲情的体验和由此而来的孤绝,这孤绝是其对精神尊严的固执。这使他无法与世俗妥协。

    庄子,一个哀伤而高傲的精神贵族!承担着俗世的全部悲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庄子之所以一直能引起深广而持久的激动,就是因为它以独特的力量穿透现实的重重屏障,告诉人们在内心深处守护最后的尊严。

    所有这些,便是我从三清山女神峰读到的全部意义。

    可惜的是即便欣赏庄子文采的人,也未必都理解庄子的痛苦。

    三清山有升天石。游人多热衷其台阶的“连升三级”,以为摄取权力与财富的象征。殊不知“升天”的最大意义恰恰是世俗缧绁的解脱。

    三清山又有仙人指路石,高耸在森然葳蕤的古木丛中: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面对人生的忧患指点精神超越之路,在现实物质世界辟出一个大光明的精神领域。

    三清山,堪称中国经典哲学的一本图文并茂、形神兼备的完美教科书。

    三清山是坦荡的,没有半点浮华;三清山是明澈的,没有丝毫尘埃;三清山的明月和坚岩,透着人世本来的意义。总会有人懂得那淡淡的朦胧。朗月之清清,清我心。三清山那一片峰峦绵延如云,在起伏俯仰之间,送我到精神辉煌的顶点。

    此夜为我而晴,此月为我而明。青黛色的天空下面,广阔与悠远,静美与神秘,深邃与博大,令心灵震颤。放眼极目,月下峰无数,没有绚丽斑斓的色彩,只有简约持重的线条。纷繁的思绪变得简单而清晰,封闭的心里所有的滞重烟消云散。时间就此停止,记忆从此封存。

    这该是涤荡心灵的地方,是一生想停留的地方。啜饮三清月色,凝望三清奇峰,凡俗的心,交付在天地之间,一任逍遥,翩然飞扬,还我天真,恍如遁入另一方世界,冥冥中知“我”是谁?

    一个渺小卑微的俗物,能为明月与高山一样的哲思所浸染,不至在卑琐、庸俗的泥淖中挣扎而不能自拔,果真如此,何须奢求更多?我一无长物,能面对挚友般的三清山月色与峰影,已够满足——哪怕这是我唯一的财富。

    夜气渐凛冽。风虽寒但不致侵骨,人虽孤独并不萧瑟。在充满隐喻的三清山月色波动的夜晚,踏着月光的去路,便是踏上大自在的坦途。无须回首来路,无须强求遗忘,逝去的日子,无须再被忆起。三清山此夜的昭示,便该是我理解人生的唯一方式。

    四顾寂寥。想象中有一羽化之士,飘然而过我,惊而视之,不见其所终。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知北游》)月不语,自有光辉;山不语,自有巍峨;天不语,自有高远;地不语,自有广博;人不语,自有境界。

    三清山,让我在苍茫的大千世界,获得一分清醒和超然。

    万年斋山遗址随想

    这是一片江南常见的丘陵,茂密葱绿的树木漫山遍野,环绕着云烟浩渺的大湖;这是一条乡村常见的土路,雨水冲刷出浅浅的沟壑,车轮留下了深深的轨迹;这是一些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陶片,弯下腰随时可以拾起。

    这里是考古界曾经为之震动的斋山商代遗址。

    如网的江河串联起珍珠般的湖泊,古时的城邑散落在沿岸,“山行水处,以舟代车,以楫为马,往若飘然……” 商周时期遗址,多分布于此。江西万年县乐安河南岸的湖云乡斋山湖边,便是这样一处古人类理想的栖居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考古工作者在斋山采集和出土了大批商代石质斧、锛、钻、刀、镞和陶质纺轮、刀、垫残片,证明了,商代此间已有了较为发达的农业、畜牧业、手工业,并已形成了固定的社会分工。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万年类型的印纹陶的土著特征与中原文化有着明显差别,两者无论是陶质、装饰、制作还是器物组合,均存在差异。其中的土著文化的代表性器物,为其他文化遗址所少见,只能作为既与周边文化保持广泛联系又独立发展的地方文化。

    这一往昔辉煌的文明,打破了“商文化不过长江”的论断,更使得江西在汉代以前是荒蛮之地的说法画上了句号。

    商代已经是文学的“信史”时代。商代已经有了“玄鸟生商”的颂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是日神和河神女儿婚姻的结晶,是一个“人”,也是一个部族。太阳和河水是人类的父亲和母亲。

    商汤革命成功,刻下盤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人类在文明的旅途上,总是不免顾盼流连,逡巡寻觅,瞩望那些最悠远最深邃的岁月,那些烟云过后早已宁静的角落,以便让烦躁的心灵端坐、守望和聆听,穿越时间的隧道,感悟历史的启示。

    站立在斋山遗址这片寂寞的树林中间,我想起《盘庚》的“若网在纲,有条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若乘舟,汝弗济,臭厥载”,“人维求旧,器非求旧,维新” 。

    现代语言隐退。我轻柔地抚摸陶片斑驳的身体,饕餮印纹是它默诵典雅的古歌。陶片越过千年古道微笑如霞,穿过我风干已久的灵感,在灵魂的最深处成为一种芳香。我想象着陶片在遥遥岁月中,怎样等待着一双知己的眼睛。想象当时的人们怎样在大湖岸边盘桓:晨曦初露,湖水被汲起,有残星在波纹上轻跳,叮叮咚咚的滴水绵绵不绝,细细密密的软泥从指缝渗出。泥土终于等来了一个凤凰涅槃的机遇。它被一双双坚硬或柔软的手抚摩、捏揉,缠绵而持久。在与水的磨合调和中,饱经风雨而日渐僵硬的身体,被温情的手掌注入暖流。然后,古树的柴火在古窑里风化激情。每一块泥土都等待过裂变的时候,却不是所有的泥土都有这样的幸运。于是,一个生命被创造。于是,人们对酒当歌,苍老的舞蹈掠过 荒凉和寂静。

    一切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

    我注视陶片,重温着一段重生的历史。先知镌刻下的铭文咒符,寄宿着远古的灵魂,三千年的风沙掩埋,三千年的冰雪侵蚀,苍黑一如当初。我长久沉浸在江南商代人日常的生息图景的触摸与想象之中。我知道,一定还有些什么,是几千年无法流传的浪漫,这斑驳的身躯,承纳了几千年的悲喜。幻梦和巫术,诡异的文字和迷惑人心的歌声,古老的咒语以及原始的图腾,成为陶器上的精美图案。

    在岁月的流逝中,古陶深藏一种慑魄的力量,一种神秘的韵律,像一双双幽幽的眼睛与你对视,让你不由得怦然心动。

    我们的祖先用手指与泥土交谈,将他们的灵魂通过烈火的催生熔铸成永远的生命。那一只只生灵闪着点点光焰,带着远古部落的印记、泥土的鲜腥,用充满生机的野性呐喊,传导出历史脚步的轰鸣,在烈火的洗礼中伴随着民族从远古走进现代文明。

    找寻陶片,就是找寻自己的先辈,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历史。

    站在古老的土地,抚摸着一片片粗粝的古陶,每一片都是那么的不一样,每一片都蕴含了太多的故事,显现时间的质感,透露大地最初的气息,让人思考关于历史与生命的价值与虚无。古陶在大自然的风雨中,经受千年的沉寂,有了永恒的生命,成为永远的艺术。它们在这片大地上,在不同的年代,被一双双不同的手制作,而后又被一双双手所抚触,给人们带来思索,关于时间、道德与文明。

    一切的一切,或许只是一个漫长或者短促的过程,所有在历史中曾经闪耀过的浮华,曾经有过的苦痛,都会回到它们的初始,然后等待着,被风吹散,被人寻找,被重估价值。

    这几千年前的古陶,是童话,是艺术,是祖先灿烂创造绽放的花朵。祖先肯定有过无奈,有过满足,更有过不甘无奈和不安满足的心情。这些陶片就是明证。发明创造出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了不起的大事,指南针是这样,火药是这样,纸张是这样,古陶更是这样。自古以来人类发明创造的系列中,古陶应排在首位。它的出现远早于其他发明创造,它为人类带来的实际效果和对后世的深远影响,都说明着它是所有现代技术的源头,可以说,如果人类至今还没有陶,那么,至今也不会有电子计算机。

    这几千年前的古陶,是生命,是音乐,那些灵动的流线的波纹,是祖先临摹石头、树叶、竹枝的指纹,是他们击打各种器物、男女欢唱的音韵的记录。于是,有了甲骨文,青铜器,有了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

    人类从凿石取火,茹毛饮血的时代,走向渔歌唱晚,耕作晨昏的时代,走向转瞬万变、信息如梦的时代,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尽管历史的脚步蹒跚踯躅,生命之旅布满荆棘泥泞,但时代不可逆转地行进,人类每时每刻都在与历史告别,把一切抛在身后。而精神是历史中悠长的风声,永恒而邈远。灰飞烟灭,生命凝固,斋山沉寂,远古的先知在寂静的时光中独处,留下一个历史断层。后人们则裹挟二十四卷浩繁青史,冲荡皇天后土,吞吐八荒,开创自己的时代,以无愧于先人,无愧于这片曾经辉煌的土地!

    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五月下旬了。在湖云斋山的树林里,我被三千年前陶片的朴拙、厚重以及它的人间气息所吸引。人们对泥土抱有坚信和渴望,即便是破碎的古陶片也会获得浑圆。一定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它将带着伤疤与裂纹再入轮回,在现代人的创造中成为又一个传奇。

    颇有意味的是,这些陶片埋藏的地方正是生长著名的湖云珍珠的地方。现代人对珍珠的迷恋,使他们对远古的陶片也许不屑一顾。陶片与珍珠的对峙,在咫尺之间凝固着,数千年的时间也便弯曲在那些优美的弧度里。

    追寻鹤故乡

    深冬的早晨,我跟随几位环保工作者向鄱阳湖出发,去观赏越冬的鹤群。

    鄱阳湖,中国第一大淡水湖,上吞五水而下纳长江,大气磅礴乃波动日月。这里是云的故乡,水的故乡,生命的故乡,神话、英雄和诗歌的故乡。

    是鹤故乡!

    雾漂浮,早霞的纤手撩开朦胧的面纱。天边,山是一抹淡淡的烟痕。星星般的船在似乎没有边际的湖面闪光。晨牧的牛群打着响鼻,快乐地泅过小河。风吹着呼哨,在隔年的芦苇丛上掀起涟漪。浅浅的水边,有鱼跃动,深深的枯草里,花已绽放。生命萌动的气息四处弥漫。

    鄱阳湖是有冬天的,只是冬天如此短暂。一年里这个最后的季节还没有走开,下一年的春天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近二十年来,鄱阳湖自然保护区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候鸟来此越冬。在这些候鸟中,最为珍贵的是白鹤。

    鹤之于中国,同龙凤龟蛇一样,是一种文化和精神的载体。鹤舞和鸣,是太平安宁的祥瑞;松鹤延年,是生命健旺的象征;鹤立鸡群,是精神品格的高扬;延颈鹤望,是有信有义的典范;鹤有盛德,是知恩图报的君子。鄱阳湖当地有一渔民与一鹤终生相守,渔民年迈故世,鹤竟日夜哀鸣,绝食而亡。乡人感其义,将其与渔民合葬。常言形容恶人如同禽兽,其实,论仁义之心,像鹤这样的禽,未必不在好人之上。春秋卫国懿公就曾对鹤赐以品位俸禄: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

    令人叹息的是,由于野蛮捕猎以及盲目开发造成的生态破坏与污染,鹤竟一度杳然。作为一个有六千万年历史的鸟类“活化石”,它早被世界有关组织记录在濒危物种的“红皮书”里。八十年代初期世界鹤类基金会统计的数字仅为320只白鹤标本。此后很多年就再没有见到它的踪迹。“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是怎样遗憾的一件事。

    然而,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统计资料出现了鼓舞人心的数字:1980年,鄱阳湖发现白鹤91只;1983年增至450只;1988年为1482只;1989年达2653只,占世界白鹤总数的95%以上。世界重又见到白鹤轻盈优雅的倩影,重又听到白鹤高亢嘹亮的和鸣,和平与吉祥重又振翅翱翔,安宁与快乐重又翩翩起舞。世界野生生物基金会、国际自然和自然资源保护联盟、国际鹤类基金会、亚洲湿地调查局等国际组织,以及美国、日本、澳大利亚、英国、瑞典、加拿大、韩国等国家和港澳台地区的专家、学者、记者,以及中国各地、世界各地的旅游者成群结队,纷至沓来,为白鹤组成的庞大的鹤群踏浪击空的舞阵和声闻四野的合唱所震慑并且陶醉。

    鄱阳湖保护区集中了这样巨大数量的白鹤,有许多近似神秘主义的解释。总面积33.6万千亩的保护区位于北纬29°05′—29°15′线上,在北纬30度左右的地球神秘带内,这其中有许多留给人类的未知空间。一对日本夫妇结婚15年,未能生育。1986年,夫妇同来保护区观鸟,竟在此期间受孕,十个月后,生了个儿子,日本人认为,他们得到的是仙鹤的灵气。地球上,类似鄱阳湖保护区这样的地质地貌并非一处,但95%以上的白鹤聚集到鄱阳湖保护区,连一贯在印度、伊朗等国越冬的白鹤也见异思迁,飞奔而来。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发现的几十羽,到本世纪以来的几年,来鄱阳湖越冬的白鹤最高纪录已经超过四千羽。几乎全世界的白鹤都来了。铺天盖地地来了,不远万里地来了,给科学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留下同样多的谜团来了。

    原因其实是显而易见的:

    多少年来,热爱自然保护事业的人们一直在不知疲倦不知停歇地努力,把最多的心血和汗水、最深的喜悦和伤心、最大的期待和失落,都交给了湿地,交给了鄱阳湖,交给了候鸟保护区。那么深的苇丛,那么远的湿地,那么泥泞的沼泽;茫茫雪野,漫漫荒滩,孤独的地窝子和被遗弃的船;饿一整天,冻一整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翻过船,撞过车,伤残了肢体。在风里,在雨里,在冰雪里,寻找和坚守。轻轻的,静静的,默默的,谛听和守望。

    整个鄱阳湖区大自然的守护者成为庞大族群,生态事业成为社会事业。

    守护鹤,守护美,守护圣洁,守护天使的家园!

    守护鹤,就是守护人类自己;守护天使的家园,就是守护人类自己的家园。

    让透明的湖水没有血腥;让透明的天空没有硝烟;让贪婪和暴戾远离净土。

    让世界充满爱。

    于是才有了“鹤鸣九皋,声闻于天”;于是才有了世界惊叹的“中国第二长城”;于是才有了整个地球独一无二的“鹤的王国”。

    鄱阳湖保护区由九大湖泊组成。这些湖泊地势低平,属典型的过水性湖泊。冬春枯水季节水落滩出,形成泥地草洲,成为水陆交替的湿地,为白鹤等珍禽候鸟准备了适宜的越冬栖息地。这片湿地是如此广阔,九大湖泊的直径差不多都在数公里至十多公里,原住的居民全部迁出,把祖辈留下的福地完全让给了自然的精灵。湖区由于周期性的水涨水落,动植物资源极为丰富,成为候鸟的“粮仓”。因为没有工业污染,水质极为优良,且冬无严寒,极少结冰,有洁癖的白鹤因此可悠游自在地栖息。

    我们一行据于湖边的一个制高处,世界野生基金会主席,英国女王的丈夫菲力普亲王曾在这里站立。他们一行当年不顾风寒雨雪,在保护区9个湖泊之间频于跋涉,孜孜探究白鹤的活动起居规律。

    而今展开在我们眼前的,是无边飞扬的大雪一样的鹤群。

    长羽临风,翩跹而来;长喙含云,吟哦而来;长跖踏浪,高蹈而来。

    仙子一样的尊贵,处女一样的纯洁,士大夫一样的优雅。

    阳光温柔而轻盈,漫天是惊心动魄的鹤舞;辽阔明亮的湿地,镜子般地反映着万千灵动的倩影。

    还有守护者纵横交错的深深脚印。

    谁有最虔诚的信念和行动,谁就会得到最慷慨的报偿。

    鹤牵动了善良的心灵,善良的心灵召唤了鹤。人们的努力证明:人类的博爱,才是真正的鹤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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