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很久没出现在这座边远富饶的城市街头了,街景似乎变得丰满起来,街上行走的美女随处可见,这的确是制造天然美女的地方。
振一带我去了陶然居。那是一家食品别具风味且装潢文化气息浓郁的酒店。我有点不适应外界的一切事物,望着来来往往、满嘴抹油、絮絮叨叨、窸窸窣窣的人,我有种将被五马分尸的感觉。我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我感觉到自己的背影孤独得发冷。我匆匆忙忙吃着食物,我只想尽快远离这里。振一看出了我的不安,他没说什么,只是用眼睛审视着我,有股研究的味道。
从第一次见到米诺时,他就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这预感很陌生但又有些熟悉,他无法保持平静,他想要立刻就和她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谈心一起关灯睡觉,他为自己的这种奇怪的想法感觉特别可爱也特别可笑。面对这个温柔得有些虚无的女人,他一遍一遍重复着初识的镜头,越重复越模糊,他甚至记不清相识的任何细节了。他在帮助巴特寻找言子的过程中,不经意地与米诺相遇了。
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那天他如果没有把他所能想到的电话号码乱拨一气,他就不会听到那样一种勾人魂魄的声音。他如猴子掰玉米那般记不住所有拨出的电话号码,唯独记住了米诺的。他没有刻意去记,但那个号码和那个名字就从此固守在他的脑海间了。
他没有让米诺像泥鳅那样从他手中滑溜掉。
在痛失胞弟的失魂中迂回扭转的多年后,米诺却如另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在他心中烙下了深深的一记,这烙印让他强烈地感受到生存的欲望和需要。
振一一路上也不说话,又带我到了绿岛咖啡厅。那里是我比较偏爱的一家咖啡厅,有朦朦胧胧的情人挂帘。咖啡厅里面经常播放我最喜欢听的一首叫不出名字的外国曲子,幽静而感伤。咖啡厅新增加的一幅壁画吸引了我,那种灰与白的基调我感到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那幅壁画叫做《玻璃囚室》。据说是用泥巴涂抹咖啡泼溅而成的。像是两个失恋女人的背影。”振一似乎跟随着我的视线,望着那幅壁画说。
壁画占据了大半个墙壁,画的三分之一仿佛空无一物,就像未开发的荒芜戈壁滩,却连一根枯草都没生长。如果你惯于思考,你会发现画的右上角是一扇窗,玻璃若隐若现,玻璃外,或者是玻璃内有一个同样若隐若现的人影,是一个女人,又像是两个若有若无的女人相互依靠的背影。
“听过里尔克的一句提醒吗?‘对女人来说,被爱的男人既不是爱情的原因也不是爱情的目的。’所以,真正的爱情不存在所谓的不忠。”我接着说:“我看那倒像是一种宣言。有时,一幅画的宣言比一句口号式的宣言更有力度。”
“你不觉得这幅画另有图谋吗?”
“什么图谋?”我听到他的话愣了一下,审视着那幅画问。
“爱的图谋。”振一诡异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很透明。
他说来杯蓝山吧,我挡了一下,说别要蓝山,全是假的,还是要两杯卡布其诺吧。我说完这话看到他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问为什么。我说卡布其诺是调制出来的,无所谓真假,只是每个人调制的味道不同而已;而蓝山的产地是牙买加,并且生长在特别险恶的高处,现在蓝山属于咖啡中的稀世珍品,价格海高,而且很难遇到真的。
“你对咖啡还真有研究?”他感到不解。
“我也是只知道些皮毛。在家不是都给你煮摩卡喝嘛。”
“你喝过巴菲特吗?”他突然问。
“巴菲特是股神,我喝他干吗?”我愣了一下。
“不是,我说错了,我……”他不好意思起来。
“你说的是曼特宁吧?喝过,不喜欢。曼特宁是专门用来调制爱尔兰咖啡的。对咖啡来说,咱们都是外行。我曾经做梦想开咖啡厅的,所以看过一些资料。”我瞟了一眼帘外,轻声说了一句:“这咖啡厅装修得太朦胧了,搞得跟一帘幽梦似的。”
我看那老板娘过了四十岁,风韵犹存,披肩发,整齐遮眉的刘海,脸抹得很白,可以看出她每天都在化着细致的妆。我顺口说:“你信不信?这老板娘以前绝对是琼瑶迷。”他笑了一下,我发现振一从不喜欢狂笑或者大笑,哪怕再可笑的事到他这里依旧是一笑了之。
“我没读过琼瑶,我喜欢柏拉图。”他的话再次让我愣了一下。
我听到他这样说,吃惊地连问两遍:“你喜欢柏拉图?你喜欢柏拉图?”
“怎么了?我喜欢柏拉图怎么了?干吗那么吃惊地看着我?”振一一边搅动咖啡一边翻了我一眼。
“你这喜欢简直太让我震撼了……我太诧异了。”我说。
“我以前读过柏拉图的书,但我并不太崇尚他的所谓精神之恋观点。男女之恋本来就离不开性,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在柏拉图那里,精神之恋是平等的,肉体之恋就不平等了,这是生理不同所致。
柏拉图之说只是帮那些无法体验到肉体之恋的人找点美妙的借口。
据我知道,来自各种压力,包括对性病的恐慌,很多想出格的人都拼命压抑自己,诸神都有各种欲望,何况人?”我发现振一有着绝好的口才和思辨能力,任何问题到他的面前,不是遮掩得天衣无缝,就是理论得让你哑口无言。
我们又聊到苏格拉底。他笑了起来,说:“苏格拉底的老婆是着名的醋坛子。他背着他老婆跟他的学生搞婚外恋,似乎不止一个学生。”他居然能一边优雅地搅着咖啡一边调侃。
“我发现你对名人八卦蛮了解的。”我戏谑地说了一句。
也许是因为好久不再写诗的缘故,我的语言变得迟钝。在我从诗歌中抽身后,我才发现,诗歌原来是多么好的一块磨牙石,它可以把牙齿磨利,那锋利的牙齿在舌头的配合下,可以让这个发旧的世界变得无地自容,也可以杀人。在我看来,诗歌和爱情一样,都属于杀人的字眼。
在求爱上,我远没有我的猫洒脱和自然。我悲哀地感到自己活得没有自由,没有秩序,也不勇敢。我的世界,由于巴特的再现,或许会发生一种奇迹。记得第一次我们在一起聊天时,他说:一个人守着冷冷的夜,或街头,或小屋,或某根电缆,点燃一根小小的火柴,温暖自己梦想自己,绝不要抛弃自己。我还是希望你尽可能地去探索你感兴趣的,尽可能地学一些外国话,看一些中国书。真的,你挺可爱,因为你是个非常懂得给自己定位的孩子,不过,你不希望你是众人所喜欢的那类乖孩子。不过你在某些时候又乖得令人无可循形。
你有时乖得极致,有时不乖得极致。
人长大了,有一个愿望总在心底最深处徘徊,那就是再做一回孩子,或者永远都不要长大。
“你在想什么?”振一敏感地捕捉到了我的思绪。
我甩甩头发,似乎要甩掉纠缠已久、不为人知的情感,对巴特的那份儿时的迷恋……“我在想流浪。内心的流浪。”我收回了涣散的思绪。
“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流浪,渗入了太多的诗意,显得不真实。流浪是动物与人的最大差别,人会主动去流浪,动物是被动流浪。我倒觉得人的流浪与动物的流浪没有什么差别,都是生命需要。不过,人有精神的流浪,这也是我和你相同而又不同的地方。其实,我是个恋家的人,只是没能找到自己的家。”振一说着,望了我一眼。
我说:“我喜欢和你聊天。”
他凑到我耳边说了句:“还喜欢和我做爱吧?”
“我还觉得你特不要脸。柏拉图要知道你喜欢他,他非疯掉不可。”我说道。
“那后半句应该是我对你说的。”
我笑了起来。咖啡厅没什么人,非常安静,只有若有若无的音乐传过来,在咖啡厅疯笑是很失态的,咖啡厅是高雅的地方,你即便是装也必须装出点高雅。
我说尼采、叔本华等哲人不选择婚姻是最明智的。只是尼采对莎乐美的那份痴情让我动容。
“而美丽有才气的莎乐美似乎只对佛洛伊德发生了真正的爱情。
莎乐美被十个世界着名的文化名人追求。”他接着我的话说。
“你说的那是乔治·桑吧?一个叛妇加荡妇的女作家。她可以当着她丈夫的面跟缪塞做爱,而且她就喜欢那种柔弱得跟面条似的男人,比如肖邦、李斯特……她跟十个世界着名男人发生过性关系。按现在话说就是用身体炒作,她那时就懂得用身体进行炒作了。”我笑着说。
“女人跟面条似的男人做爱是不是特有成就感?”振一忽然悄悄问道。
“我哪知道啊,反正我不喜欢面条似的男人。我也只有你一个男人。”
“你不会是想要许多男人吧?”
“我遵守规矩,这辈子绝不多吃多占。一个足矣。”我竖起食指说。
东拉西扯了一个多小时,我说我们该回家了。他忽然说:“米诺,我看过你的一篇文字里写过这样一句话:爱就是我的全部道德。你真这样认为的吗?”
我有点吃惊,也有些感动,振一在关注我的思想,只是我对他太粗心了,一直没有好好感觉他。在当时的情景下,我所认为的爱情是不附加任何条件的;而在生活中,爱情转变成婚姻后又转化成亲情,这些都必须是有注释的。如果说爱情是一首诗或者一篇散文,那么婚姻就是一篇论文,随时等候开题答辩。
我说:“我现在认为真正的爱情必须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道德。”
我看见什么东西在振一的眼中闪现了一瞬。当振一起身离座的一刹那,他已经全部投入我的视线,深深扎进我温润的心里。我挽住他的手臂走出咖啡厅,外面依旧下着小雨。有些浪漫,也有些小小的忧伤。
你迷恋着黑。而你的这份迷恋在此时变得虚假起来。你喜欢关着灯,一头扎倒在床上浑身瘫软般地冥想,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做地靠在那里,望着黑,你渴望在黑里寻找到什么。事实上,你的所有都是黑赐予你的,你得感谢黑。靠着黑,你可以感触到白天所感触不到的,比如思想。你满床那些如蚂蚁铺面的稿纸就是在黑夜中写下来的。黑是思想与肉体同时释放的最佳时段。你有些明白盲女言子为什么被那么多人所爱所毁了,因为她身上既有人所渴望的一面,又同时是人所惧怕的一面,那就是黑。黑夜在喘息,透不过气来。
黑夜比白日嚣张和放纵。
因为黑,你想到了海洋,想到了飓风,想到了冰雹,想到了雪崩。
因为黑,眼睛看不见眼睛,便更放肆地注视。因为黑,心中那份脆弱悄然出山,跪倒在陌生的洞口。还因为黑,地底下最深层的蕴藏被缓缓勾引出来,被淋湿,被封冻,被风化,被上锈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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