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睡了吗?”秀芝听得出是大哥哥的声音。
“大哥哥!”秀芝一骨碌爬起来,地上已经站着一个高高的黑影子。他的腰间深深地煞了进去,那是束皮腰带的缘故,正是讲古的说法儿:细腰乍背。妈妈伸手去摸曲灯儿,大哥哥制止了,他坐在炕沿儿上。
“妈妈,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开拔了。”大哥哥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今晚就走,我好歹才请了一会儿的假。”
“……”秀芝看不见妈妈的脸,黑影儿里妈妈的肩膀僵僵的,一动不动。半晌,妈妈说:“开到哪里去呢?”
“南面。”
窸窸窣窣的声音,妈妈要下地:“给你预备点什么呢?预备点什么呢?”
大哥哥拦住了妈妈:“我一个大小伙子,什么都不用。我是惦记你们。也许有麻烦了,爸爸没在家,你和老丫要加小心。”大哥哥停了一下说:“早着点打算,看不行或是投奔大姐,或是到二丫那儿躲躲。”
“李显庭!”不知道堂屋里还有一个人,那人突然叫大哥哥的名字。
“好了,就走。”大哥哥应着站起身。
“大哥哥!”秀芝一把抓住了他,哆嗦起来,上下牙不停地磕碰,她知道大哥哥这次回家和以往不同了,和以后也不同了,她知道了。可是说出来的却是自己没想到的话:“荣姐姐呢?我去找她吧?”每一次大哥哥和荣姐姐见面都是秀芝来回传信儿的。他们唠嗑,秀芝在旁边像一只撒欢的小狗一样跑来跑去。
大哥哥摸摸秀芝的头,说:“没时间了。”
“李显庭!”堂屋那个人有些不耐烦了。
大哥哥走了,带起一阵风。秀芝趴在被窝里哭啊哭啊,没完没了,没有人给我烧家雀吃了,前后街的狗都敢欺负我了。我也不会再长个了,大哥哥走了,不再拔我的大萝卜了。
第二天,成群的飞机像暑天的蜻蜓一样黑压压地布满天空,八岁的秀芝站在当院看傻了,她跳起脚兴奋地大叫:“大飞机!大飞机!”随后,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天而降,秀芝脚下剧烈地震颤起来。连夜赶回家的爸爸突然跑出来,把秀芝抱回屋。秀芝呆呆地看着妈妈和叔叔婶娘们捂着脸痛哭不止。
秀芝夹在人群里,静静地站着,从前又平又大的学校操场变成一个巨大的深坑。秀芝看见炮弹缨子像翅膀一样朝天支棱着。
过了一天,一辆长长的闷罐车慢慢开进陶赖昭火车站,妈妈不让秀芝出门,可是秀芝的家实在离火车站太近了,秀芝伏在墙头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半天的时间那个闷罐车没有一点动静,也不见一个人影。直到太阳偏西了,秀芝看见开饭馆的赵老板——那个去过日本,还娶回日本媳妇的人,穿着和服,颠颠地在前面带路,木屐啪嗒啪嗒一路响着,后面跟着六七个穿长袍马褂的、穿西装的人。他们直奔火车站。后来,闷罐车打开了,一个一个穿土黄衣服的人跳下来。从此,陶赖昭的街上到处都是小个子的日本人。
秀芝从大人的口中知道“九·一八”事变了。她的大哥哥是“九·一八”当天夜里开拔的,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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