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年间,古唐城东孟楼村村头,有座孤门独院,里面住着一对夫妻。男的是个落泊文人,名叫孟瑞,他的妻子叫柳媚媚,只有二十岁。
他家门前有一条官道,每天不论昼夜,不时有人畜车辆从官道上经过。孟瑞白天去一家书馆教书,晚上因不放心年轻妻子独个在家,所以不论多晚,他总要赶回家住宿。
这年冬天的一天,孟瑞因有事耽误,只得在外住宿,媚媚听人捎信说丈夫晚上不回来,便早早闩上大门。正当她准备休息时,忽听有人“嘭嘭嘭”敲门,她吓得心怦怦直跳。隔着门缝往外一瞧,是一位年轻农民。只见他身穿黑夹袄,腰束白布带,体格健壮,相貌英俊。他身后停放着一架装着粮袋的独轮小推车。
这时那年轻农民说:“掌柜的,我是交粮的,天黑找不到店,想求您让我在这儿借住一宿。”
媚媚一听为难了:开门吧,家里只有自己一人,咋能留人过夜;不开吧,这大冷的天,他若住在野外,准会冻僵……
媚媚正犹豫不决,那农民又叫了:“掌柜的,我是莲花屯的,叫梁贵,本想一天能赶到县城,不料小车出了点故障,困在这里。求求您,开开门吧!”
听农民这么哀求,媚媚心动了。她想为人都有落难时,要是自家碰到难题,人家看着不管,是啥滋味?这么一想,手不由自主地拉去门闩,把大门拉开了一条缝,探出头问道:“你想住宿?”
梁贵见开门的是个女子,不由一愣,赶忙说:“哎哎,我想见见你家男掌柜。”
“他不在家,今晚不回来了。”
梁贵迟疑一下,忙改口说:“那……很对不起,我就不打搅了!”
媚媚微笑道:“你这人也真是!刚才说想住宿,这会儿又说要见男掌柜。你说实话,到底要住不要住?”
梁贵犯难了,不知住好,还是不住好!
媚媚又笑道:“我看你们男人比女人还怕事!真正想住,你等等,我有办法。”说罢回身走进房里,取出一件皮袍,说:“那边有柴棚,棚里有铺;我家没有多余棉被,这件皮棉袍,你将就住一宿,好歹不致冻坏身子。”边说边把棉袍扔给梁贵。梁贵接过棉袍,感动得连连咂嘴说:“难为难为!棉袍,明天一早还给你!”
媚媚做了这件事,觉得浑身轻松。这棉袍,丝缎面,老羊皮里,既体面,又御寒,是丈夫在交际场中唯一的一件称心衣服,也是她家唯一的“珍物”。
眼下交粮人有了它,保管一夜暖融融的。
谁知到了第二天,她一早起来,等着交粮人来还棉袍,可是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交粮人。她开门去柴棚一看,啊,人不见了,棉袍也无踪无影,她顿时吓呆了。
等到孟瑞回家,见妻子神色失常,惊讶地问:“出了啥事?”
媚媚一下扑到丈夫怀里,放声大哭,边哭边诉述了原委。
孟瑞听了,没气没恼地说:“不就是一件棉袍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权当我们本来就没这件棉袍不就拉倒了么!”
媚媚知道丈夫是在安慰自己,哭得愈凶:“你不要光拿好听的话安慰我,我知道你心里并不好受。咱们家穷,置不起新衣裳,棉袍让这个没良心的拿去了,你以后咋办呀?这个不得好死的!”
孟瑞赶紧用手遮住她的嘴:“别这样咒一个出门人,他不是在难处,咋肯忍心拿人家的东西?况且,这种事也不宜声张,要是传出去,好心的人会笑话我们无用;心眼坏的,会横加诽谤,胡乱猜疑,无事生非……我说算了。”
媚媚这才停止了哭泣,但她的心灵却罩上一层阴影……
棉袄是梁贵拿去了吗?不是!那晚,他怀着无限感激之情躺在柴棚铺上,盖上棉袍,既温暖,又舒服,美美地进入梦乡。
等到鸡叫头遍,他就起床打算赶路。可一看到棉袍,他为难了:天还早,这时候去敲一个妇道人家的门,是很不妥当的。他在门楼前转来转去,想敲门,又怕招来闲话,惹来人们的流言蜚语!犹豫再三,终于断了敲门的念头,把棉袍板板正正叠好,放在铺上,关上柴门,心里说:大嫂,失礼了!我要赶路,不能把棉袍当面还给你,天亮以后,劳你亲自来柴棚取吧!
梁贵顺利地办完交粮的事,正要往回赶,谁知天不作美,竟下起了大雨,泌阳河发了大水,他只得在一小旅店住下。这一夜,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老惦记着棉袍。第二天一早,雨还没停,他只得买了雨具,赤了脚,心急火燎返了程。他要赶往孟楼村,向女房东说明原委,当面道歉。
到了中午,梁贵走近了孟楼村,远远抬头一望,只见孟家大门前聚了很多人,有人叫骂,有人啼哭,人们慌里慌张,进进出出。他不禁一惊,忙停下脚步:啊,出了啥事?!
他隐隐觉出这景况与他有关。他不敢上前询问,也不忍绕道溜走。直折腾到黄昏时分,才转弯抹角靠近一家冷僻小院。见一位坐在屋角纺棉花的老太太,便凑上去,借向老太太讨水喝,绕着弯儿问:“大娘,官道旁那家乱糟糟的,出了啥事儿?”
老太太悻悻答道:“他家媳妇死了!”
梁贵像听到一声惊雷,赶紧追问:“死了,怎么死的?”
“昨天夜里跳河了!”
“跳河?为啥?”
“还不是为一个交粮的!莲花屯的,叫啥子贵。人家好心留他在棚里过夜,他倒好,知恩不报,临走拐走了人家的棉袍……”
接着,老人淌着眼泪说了起来。她说这对夫妻成亲三年,恩爱和睦,出了这种事,男的倒没责怪女的,可女的硬是想不开。她觉得对不起丈夫,加上村上一些人的闲言碎语,说她跟交粮的有苟且事儿。媳妇要脸面,当夜跳了河。又碰巧泌阳河发大水,连个尸体也没捞到。女的娘家人知道了不依,闹得天翻地覆,逼得男的也要寻死觅活跳河……
梁贵听了这席话,顿时呆若木鸡。
以妻还债
梁贵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莲花屯的。他走进家门时脸色惨白,眼圈发黑,蓬头赤足,浑身泥巴。他妻子林翠翠见他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惊得直跺脚。问他咋回事,他只是哭,横竖不说一句话。
梁贵一天天见瘦,眼窝凹下去,颧骨突起来,四肢变细,肋骨一根一根排列在胸前……他妻子翠翠为他请来医生,他摇头谢绝,请来法师,他摆手辞去……弄得翠翠没法,只好日夜看护着他。一直折腾到第二年开春,病势仍不见好转。翠翠终于揣度出丈夫患的是心病,一定要设法让他说出来。
经她再三劝说之后,梁贵终于满眼含泪说道:“翠翠,我实说吧,我欠了人家良心债,赔不起,只有等死了!”
翠翠仔细盘问了一会儿,试着问:“我猜透了,你一定是在赌博时输钱多了,把我兑上去……”
他摇摇头说:“不,不是!”
翠翠心平气和地说:“可你总不能把话沤烂到肚里呀!就是赌输,我也不责怪你,说,欠了人家多少?”
“赔不起,反正赔不起!”
“把我们的家产全部变卖掉,够吗?清了账,我跟你一起去要饭……”
他连连摇头:“不不,我说还不起就是还不起;这是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
翠翠还是耐心地问:“你欠的到底是啥样的债呀?难道……难道只有拿你的命抵上?”
他流泪了:“看来,只有要我的命了!”
“别说混话!没有你,这还成个家吗……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譬如说,拿我去抵,中吗?你总得开口呀!”
不料梁贵一听这话,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扑籁籁”落在她脸上:“啊,翠翠,你说的啥?我早在等你这句话,可这话又是要我的命啊!”
翠翠也被丈夫的激动弄得莫名其妙,但再回味丈夫的话,她的脸色变了:“你是说,拿我抵债?!”
“是的。”
翠翠再也沉不住气了,惊诧地问:“你……你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的?”
梁贵突然抬手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记耳光,而后哭着说:“翠翠,本来我想死,又觉得死有余辜。我伤害了一个好人,为了我,他妻子死了,他被弄得孤苦伶仃……你说,这样的债,除了你,还能拿啥去抵……”
翠翠一听,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几天以后,翠翠经过一番修饰打扮,跟随丈夫向孟楼村走去。
夫妻俩叩开孟瑞的门,只见出来开门的孟瑞面目清癯,神情倦怠,好似刚害过一场大病。
当他听说站在门前就是莲花屯的梁贵时,顿时从眼里射出两股仇恨的光。可一瞬间,他脸色变成灰白,嘴唇打战,浑身哆嗦,眼内那仇恨的光却没有了。只是淡淡地看看梁贵,又惊疑地看看他的妻子,最后长叹了一声,语气柔和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老弟,这些天来我没去找你,你倒主动找我来了,还算义气!”
梁贵难堪地苦笑了一下,回头望望妻子,说:“孟大哥,我来找你,第一件就是为了把话说清,那一晚我确实向你家大嫂借了棉袍,可没拐走,就放在柴棚里。”
孟瑞惊疑地问:“放在柴棚里?可我家妇人说,她清早到柴棚看,空的,连棉袍的影子也没有。”
梁贵愣了愣:“这就奇了!大哥不信,我敢对天发誓。”说着就要下跪。
孟瑞急忙挡住说:“不要跪!我信!这些天我一直揣度,你得人善施不致再倒打一耙,其中必有原因。要不,为啥这些天我不去找你!”
他说着说着,像遇上了知己,忙把两人请进屋,让座敬茶,然后问:“请往下说,你找我第二件事呢?”
“赔你妻子!”
“赔妻?!”
“是的,赔妻!”
孟瑞听了瞪大了眼睛,心里说:荒诞荒唐,世上哪有这种事!再看看翠翠,见她低着头,脸羞得通红。再细细一瞧,见她虽是农家女子,倒有几分姿色,显然是位农家淑女。
于是又问梁贵:“你妻子愿意?”
“你去问她。”
“你愿意?”
翠翠见问,心里一阵狂跳,脸更红了,眼里闪着泪花。她忙用手拭去泪水,轻声答道:“愿意!”
孟瑞拧起眉头道:“我看出来,你不是真愿意。你们夫妻感情很好,却故意唬我!”
翠翠慌了,忙说:“我真愿意!他干了亏心事,愧得要死;你没看他瘦得还像个人吗?我不忍心看着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去!只要能救活他,我啥样的事都愿意承担……”
孟瑞不等她说完,猛地“啪”一掌击在桌上,嚷道:“别说啦!你们别来摆弄我,把我孟瑞看成什么人了?!现在,你们都给我回去!”
梁贵夫妇听孟瑞叫他俩回去,一时倒愣了。说心里话,他们巴望有这种答复,能有这样的结局,他们甘愿给他跪下磕一百个响头,谢一百句恩典。
夫妻俩感动得真的跪下了,可是不知怎的,梁贵说出的话却是另一码事!
只听梁贵说:“孟大哥,我求求你,把她留下吧!我看得出,你丢了嫂子,比我更难过;你不能再这么孤凄凄地下去。虽说翠翠比不上嫂子,可她能过日子,只求你把她留下,求求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翠翠也跪下说:“孟大哥,你开恩吧!我知道自己卑贱,比不上嫂子,可事到这步,也只得勉强凑合。梁贵心肠窄,我若这么回去,他会愧死的,会愧死的!求你就当开恩救他一命吧!”
孟瑞看着这对痴情人,顿感无所适从了。
货郎心病
棉袍到底哪里去了?原来那天梁贵前脚出门,跟着一阵风,“哐当”一声,柴门给吹开了,恰巧这时蹿来一只狗,衔了棉袍,往官道窜去。等它撒欢够了,将棉袍往官道上一甩,扬长而去。
狗的行动,被一个起早赶路的货郎看得一清二楚。这位年轻货郎,姓肖名信,家住凤凰窝,他从地上拾起棉袍,认出是一块好料。他想谁这么粗心大意,丢掉了这么一件珍贵棉袍?倘是富家丢了,也会心痛;要是贫寒人家,弄不好就是一场劫难啊!
这时东方已微微泛白。他便沿着狗蹿来的方向,一直走到柴棚,四处看看,找不到与棉袍有关的任何迹象。看看大门,大门紧闭,再回到官道上,苦苦思索了半天,终于得出一个比较满意的判断:狗,这种野性东西,行动无常,鬼也很难找出它来自哪个地方!于是,他把棉袍挂在扁担头上,一边赶路,一边寻找失主,就这样苦苦折腾了一天,连生意也没好好做。
等他回到老家,已是满村灯火。他妻子方莹莹早就站在村头离台上,望眼欲穿地在等他了。
方莹莹是个小家碧玉,人很漂亮,精灵,对丈夫爱得发狂。她打着灯笼把他引进屋,端来热饭热菜,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对面问道:“哎哎,你今儿个咋回来得这么迟啊?”
肖信皱着眉头说:“遇上倒霉事了!”
“哎哎,快说,到底碰上啥倒霉事啦?”
“我拾到了一件棉袍。”
方莹莹一听笑了:“哎呀我的肖信,你真会说笑话,哪有这样的倒霉事呀!”
肖信说道:“莹莹,要是件不值钱的东西,好说,可这是件值钱的东西啊!失主一定急得寻死觅活。我找了整整一天没有着落。心里像别着一根刺,你说,还不算倒霉么?”说着长叹一声,推开了饭菜。
方莹莹听了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你想得完全对!不过你不要担心,今天找不到,明天再找,只要有心,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
第二天,方莹莹起个绝早,为肖信做饭,把他送到村口,叮咛说:“去吧,先到柴棚那家看看。等失主找到了,早点回来,别叫我牵肠挂肚的。”
肖信去了。但这一天他回来得更迟。一进门就瘫在地上,浑身衣服全湿透了,头发、衣服上都挂着冰霜。
莹莹吓得灵魂出窍,一面架火为他烘烤,一面挥泪叫道:“天哪,遇到了啥邪?!”
肖信烘烤很久才喘过气来:“莹莹,出人命了!丢……丢棉袍的那家媳妇跳了河……村上人说,抓到那偷棉袍的,先打他个半死,再拉去见官……我怕……怕牵连上说不清,就转回来了……在泌阳河,给……给那跳水的媳妇缠着,落水了……”
打那天起,肖信一场大病睡了三个多月,直到蒲公英开花的时候,才能扶着床沿站起来试步。
这些日子,莹莹一直围着病床转,百般劝解、抚慰,耐心伺候,结果操劳得比男人还瘦,还憔悴。
这天,肖信又试着走了几步,然后坐下,喘着气说:“莹莹,明天我要到孟楼村去。”
方莹莹吃惊得张大眼睛:“你疯了?一阵风会把你吹倒的!”
“我反复试过,没事!”
从来没对他发过脾气的妻子,这会儿也冒了火:“反正我不能让你去!我反复劝你多次了,棉袍是狗衔来的,又不是你偷的,你根本没做亏心事,何必自讨苦头,这么折磨自己?”
肖信激动地说:“你要知道,狗是畜生,无知,无知者不为罪。可我们是人呀!人把别人的东西当自己的,还不如狗!”
“可你在人家眼里,不是好人,是贼;人家会把你打个半死,再去见官。”
肖信摇摇头,语气坚定地说:“我后悔就后悔在去年太熊了!要是泼上,不怕人们把我当贼看,棉袍退了,来龙去脉讲清,说不定人家会通情达理。就说遇上不讲理的,反咬一口,送去坐牢、杀头,也比这样窝窝囊囊活着好受。你让我去吧,棉袍退了,我的病很快会好起来;再拖下去,恐怕积重难返。我真有个好歹,撇下你可苦啦!”
夫妻俩为此争论了几天,妻子终于拗不过丈夫,只好屈从;可有一项她坚决不肯让步,要亲自作陪。
这天,两个瘦骨嶙峋的人终于上路了。每走几十步,就心跳、气喘、眩晕,不得不坐下歇息。等气息平定后,再站起来,互相偎倚着,再往前走。
四十里路,两人足足走了两天,终于看到了那条官道,那所柴棚,那座小院。
肖信说道:“到了!”便眼含着晶莹的泪,和妻子坐下来休息。过了一会儿,肖信叫莹莹把棉袍打开,他要仔细看看有没有污损。
当莹莹打开包袱,取出棉袍,小心展开,夫妻俩在仔细瞧着时,另一双眼睛也落在棉袍上。那双眼睛充满了惊讶,闪着一股猎取的光。当肖信夫妻刚要把棉袍收起的时候,那人突然一步上前,横手挡住他们的手臂,大声叫道:“嘿,奇怪!这棉袍咋会落在你们手里?”
肖信夫妇同时一愣。回过头,见眼前立着一位年轻农民,也是骨瘦嶙峋的,跟他们像一个模具里脱出来的。
肖信夫妇望望对方,在确认并无敌意时,肖信问道:“你认识这棉袍?”
“不单认识,还差点为它丢了命!”
肖信又问:“老弟,你知道这棉袍是谁家的?”
那人向柴棚方向一指,语气很肯定地说:“是这家的!”
肖信又问:“这家人为这棉袍,闹得家败人亡,你知道吗?”
“知道!祸是我惹的。”
肖信诧异道:“老弟,莫非你从我的神态上看出了毛病,故意耍笑?”
那人赶忙解释:“哪里!我说的全是实话。为了赔罪,我把我心爱的妻子,赔给了人家!”
肖信夫妇惊讶地叫道:“赔妻?”
“对,是赔妻!”
原来这人就是梁贵。接着,他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的经过。
肖信夫妇听呆了。过了好长时间,肖信猛地抓着梁贵的手,颤抖着说:“梁老弟,亏你想得出来!是条汉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知己!”顿了顿,他又问,“梁老弟,你失了妻子,你今后咋办?”
梁贵“呜呜”哭了,边哭边说:“我……我顾不得许多了!这会儿赔了罪,我心里倒轻快了一些,可是明天,或者后天、大后天……我,我迟早是要死的……”
听了梁贵这番话,方莹莹的心给摇撼了,禁不住直抹眼泪。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背后“咚”的一声响,方莹莹和梁贵回头一看,肖信晕倒了。两人惊得赶紧扑上去,扶他坐起,轻轻摇动着他的臂膀,叫喊着。
过了好一会儿,肖信才缓过气来,蹬脚挥手,仰天吼道:“梁贵兄弟,是我作孽,我的罪!我拿走了棉袍,害苦了你!你不能死,你不能……该死的是我呀!”
弃妻出走
双方思想沟通以后,接着就商量着退还棉袍的事。经反复磋商,觉得眼下还袍,会刺激孟瑞,很是不妥,最后决定暂时不退还,等上三年五载后再说。
他们只顾说话,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到必须分手的时候了。可此时肖信经一番颠簸之后,元气耗尽,要返回凤凰窝已不可能;方莹莹情况更糟,小脚上全是血泡,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行走了。梁贵呢,刚丢了妻子,神魂颠倒,更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日坠西山,大地昏暗下来,依然是席地而坐。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听天由命时,幸好来了一辆铁轮大车。车把式询问了情由后,就顺路把他们带到了莲花屯。
三个人就在莲花屯梁贵家暂住下来。白天,他们一齐动手造饭、洗衣,料理些简要的家务,料理完了,两个男人就坐下闲聊,女人随手搞点针线活计;晚上,两个男人在下房架起临时床铺,和衣睡觉。女人单独睡在上房主人的床上。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肖信从来不提回家的事,妻子见他脸上有了红晕,走路又恢复了虎虎生气时,就催他回家,他不理会,光望着妻子出神。
这天晚上,月色朦胧,肖信见梁贵睡熟了,便悄悄起来,蹑手蹑脚走进上房,在妻子床前停下,借着窗口射出的昏暗月光,对着妻子的睡容端详了很久,然后俯下身子,轻轻吻了一吻,随即又蹑手蹑脚退到正屋,一声不响拉开了门闩,出门走了。
这时的莹莹其实没有睡着,肖信蹑手蹑脚进来,看她、吻她,她都清清楚楚。她心里暗暗埋怨肖信不该在这种地方对她动手动脚。肖信悄悄退去时,她还暗暗庆幸。门闩拉响的时候,她以为他外出方便,也没在意。
可是过了很久,却不听他转来,她感到不妙,赶紧穿上外衣,点上灯,走向下屋,见梁贵还在鼾睡,却不见了肖信。她顿时大急,不顾一切地叫道:“梁大哥!梁大哥!快醒醒!肖信,他……他走了!”
梁贵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急忙先在屋里屋外搜索了一阵,毫无踪影。
就问:“他,出走为啥不交代一声?”
方莹莹眼闪泪花:“他……想甩掉我!”
“甩掉你?”梁贵忽然脑子一转,全明白了!他不由胸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骂道,“这个没良心的,我要狠狠教训教训他!”
他顺手抄起一把皮鞭,就要向屯外冲去。方莹莹一把夺过皮鞭,跪下道:“梁大哥,我求求你,不要伤他,我知道他的心,苦哇。他怕你失了嫂子,孤独,闹出个三长两短,才……才这样做啊!”
“这太荒唐!朋友之妻,我……太小看人了!”
方莹莹说:“不能这样说,他……他是跟你学的!”
梁贵仍不死心,和方莹莹一起追出屯外,可是茫茫黑夜,月色昏暗,哪有肖信的人影。
这时,肖信正在一条偏野小道上急急奔跑。几天以后,肖信坐上通往武汉的商船。他要远离家乡,到南方去,凭一副担子一只鼓,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客。可是船刚到距家乡八十里的古谢镇码头,他就下船了。
他下了船,看着远去的船影,心里说:现在心里可干净了!但是到底要往哪里去,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呆了一阵,忽然把那只祖传三代、与他终日为伴的拨浪鼓操在手里,猛地向石崖摔去;接着又飞起一脚,把一只货箱踢下河坡。他望着货箱在河水上溅起的浪花,号啕大哭。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问道:“年轻人,为啥事这样作践自己呀?”肖信抬眼一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向他走来。老人身后,跟着一条狗。
肖信看看老人,又看看狗,没有理会,又要去踢另一只箱子。老人横身挡住,两眼射出逼人的光,指责道:“你不能这个样子!人生一世,应该活个痛快;你年纪轻轻,哪能自暴自弃!要是你信得过我,有啥心事请说出来,我替你想想主意。”
肖信给老人的真诚感动了。但他没有如实诉述,只是说:“大伯,我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觉着孤苦伶仃,活着没意思,死了不甘心,才……”
老人哈哈大笑说:“这样的人都让我遇上了。几个月前一个,现在又一个。要说,我比你们更孤单!我年轻时伴儿就死了,无儿无女,伴着一条狗过日子。可我硬是觉着活得很开心。”说着向狗打个手势,狗立时趴下,摇着尾巴爬到他跟前,立起,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臂;他轻轻捋着狗的毛,朗声大笑。
肖信望着老人与狗,心微微颤动了:能跟这样的老人一起过活,一辈子不会忧愁!
老人立刻看出了他的心事,说道:“小伙子,别傻了,跟我走吧!”肖信稍一犹豫,便跟老人走了。
老人的家距河不远,背岗面水,小院中搭着三间茅草小屋。院里有划子船、鱼鹰、猎枪、鱼叉,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正在门口编织鱼网。
肖信在老人家住了下来。白天随老人一起出外捕鱼、打猎;晚上伴老人宿在一间厢房里。按照老人交代,女子叫他哥,他叫女子妹妹。一家人相处得非常融洽。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光景,一天,老人忽然热情起来。他亲手炒了四样小菜,烫了一壶古唐老酒,把两个年轻人召拢到一起,摊牌说:“相公来家天数不少了,我反复考察,人缘不错;闺女呢,挑明了说,是几个月前我从河里捞回来的,品行也好。我明白,你们都有难处,都不愿说明身世,我也不难为你们。可有一条你们得听我的:你们不能老想着过去,要向前看。你们还年轻,日子还长。难中的人走到一起不容易,要苦中求乐。你们知道,我是个乐天派,连同狗,咱们组成一个四口之家。我直人不说绕弯儿话,从今天起,我是爹,也是公公,你们是夫妻,狗是仆从。这儿偏僻,人烟少,不请客,不拜堂,不掐八字,不请三媒六证,一切从简。来,大家共饮一杯酒,算是定了!”说罢,首先举起了酒杯。
两个年轻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泛出一丝苦笑,又同时被泪水淹没;欲举酒杯,却又没动,老人的心意他们领了,可要他们做夫妻,哪能啊!
杀狗净土
第二天,老人又带上猎犬,划起小船,逆水向古唐方向去了。肖信要跟他同去,他严词拒绝了。老人的用心很明显——这场戏,靠年轻人自己编排。
夜来了,女子在屋里点上蜡烛,燃起艾绒,霎时屋里充满生机,艾香四溢。她坐在床沿上,似喜非喜,似忧非忧,满脸羞容。肖信却坐在小院里,低头沉思。他觉得这女子的音容、笑貌、仪态、温柔的性格和得体的言行,无处不向他投出迷人的光彩,可是他不去靠近她。一想到这女子,心里就冒出莹莹,梁贵,翠翠,还有孟瑞……
突然,他听到屋里传出“啊”一声惊叫。他一惊,赶紧奔进屋,只见他带来的货箱敞开着,女子手里擎着棉袍,情绪激动,眼里射出惊疑的火光。
见他进来,她很快恢复了镇静,平静地问:“你这棉袍是从哪里来的?”
“你认识?!”
“它原是我家的!”
肖信一听,先一怔,随即就明白了。惊奇地叫道:“你,你是柳媚媚?你没有死?!”
女子没有直接回答肖信的问话,而是紧紧追问道:“你说,这棉袍咋到你手里的?”
“捡的!在官道上捡的!”
女子提高嗓门说:“你说谎!你是在我家柴棚里拿的!你这个……”
她虽没有说出他是小偷,可肖信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作辩白,却“扑通”跪下说:“是的,我有罪!我坑害了你,坑害了孟先生,坑害了梁贵夫妇,也坑害了我和我的妻子;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狠狠惩罚我吧!愈狠,愈是对我的安慰!”
听他这么说,柳媚媚倒怔住了,凭这一席话,她已判定他不是一个小偷。
听他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禁不住放声大哭。一阵大哭,消除了多天来积结在心头的疑云。她终于停止哭泣,默默地盯着肖信。怨恨消除了,随之便逐渐迸出爱的火花。她用手把他搀到床沿边坐下,帮他揩去泪水,安慰道:“好人,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有恩不报,反而伤害你。你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宽容我;把过去的黄历撕掉,一起来编织新的生活……”说着便挨着他坐下了。
肖信却坐着一动不动。他不是没有爱的火焰,但他竭力保持冷静,告诫自己:“她是孟瑞的妻子,先生够苦了,动了她,今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先生!”
于是,他们手挽手从茅屋里出来,在月光下,面对东方的巍巍青山跪下,庄严盟誓:从今天起,她是姐姐,他是弟弟。
十几天后,老人回到茅屋,给他们带来了一则奇闻,说有两对改配夫妻结成了兄妹,这事感动官方,已给刀笔吏写进古唐县志。
肖信和媚媚听了都愣了一下,赶忙问:“你说的两对改配夫妻,是哪里人?”
老人说:“一对是孟楼村的,一对是莲花屯的。”
两人听了同声惊叫了一声“啊”,随即明白了,不由相视而笑,相对流泪。
他俩的表情把老人给闹懵了。他惊奇地问:“你俩,是咋回事?”
媚媚哭倒在老人怀里,诉说了三家人为一件芝麻丁点的事搅到一个漩涡里,闹得天翻地覆的经过。
老人问:“你们说说是啥样子的棉袍?”
肖信站起来,从货箱里取出棉袍,捧到老人面前说:“就因为这件棉袍,给一条狗衔到官道上,造成了一桩天大的误会。”
老人眉毛猛地拧起,追问道:“狗衔棉袍?这事发生在哪一天?你们可记得准?”
肖信说:“去年十月二十三日鸡叫二遍。”
“地点?”
“古唐城东四十里孟楼村口。”
“看得准么,狗是啥样子?”
“很模糊,很像是灰色的。”
“个头?”
“很大,像一只狼狗。”
“跟咱家的狗相比?”
“差……差不多。”
老人扳着指头盘算了好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嗯,不错,完全对照!”随即把狗叫来,将棉袍放到它面前,问:“你认识么?”狗看看他,摇摇尾巴。“认识,就点点头,不认识,就摇摇头!”狗点点头。老人又道:“带上,到外兜一圈!”狗衔起棉袍到院里转了一圈,又送回到他面前。然后蹲坐着,两眼不眨地盯住老人。
老人忽然脸色大变,皱纹颤动,嘴唇铁青,眼神僵直,好像一个给宣判死刑的囚徒,一声不响地走进耳房,取出一只刚刚猎取的鲜活兔子,放在狗嘴边,温和地说:“你办了好事,该受犒劳;吃吧,饱饱地吃一顿吧!”
狗竖起耳朵,惊疑地望着主人,不敢动口。老人又把兔子向它嘴边送送,祈求道:“吃吧,我请求你!”狗又盯着他凝望一阵,才将耳朵放平,先在兔子脖颈处闻闻,然后拉长嘴巴,把兔子衔到院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等它吃完,老人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捋它的毛,低声叹道:“你这个哑巴畜生啊,真是我的心肝宝贝!你们祖孙五代伴着我度过了四十八个春秋。我无儿无女,就把你看成儿子,你一刻没离开过我,我一刻也不能没你,今天啊,我让你饱餐一顿,再引你到一个很好的地方去……”
两个年轻人给他这反常的举动搞得迷迷懵懵,齐声问:“爹,你这是咋回事?”
他摇摇头:“没事!”随即吩咐道,“把小船放下河,我们一起到孟楼村去!”
一只小舟载着这个温和的“四口之家”,逆风逆水,第二天一早就停在了孟楼渡口。上岸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了官道、柴棚、乡野小院。
老人在官道上停下,问肖信:“棉袍丢在什么地方?”
肖信指了个方向。
“就在这里?”老人又转身问狗。狗点点头耸耸耳朵。
老人眼里涌满泪花,蹲下,在狗的额角上亲了一下,然后站起,“唰”的一声,从身上抽出一柄雪亮的马刀,扬在空中,威武地向狗喝道:“跪下!”
狗吓懵了!想逃,但还是顺从地屈下前腿,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眼眶里竟淌下了泪水。
两个年轻人在惊恐之后,也随狗一齐跪下,哀求道:“爹,不能!它……终归是一只动物,无知……”
老人发出一阵惨笑:“它是无知,可难道因为无知就可以宽容,坏了这一片净土吗?要说罪过,千条万条,就是我不该养它……”话音未落,手起刀落,狗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长长的一大片土地……
(张果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