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艋舺》
妈妈
整理行李的时候,如果妈妈不叉着腰过来指点一下,我一定就会出乱子。比如,遗落手机电源的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妈妈的家里藏着很多法宝,各种神奇的抹布、收纳盒、奇形怪状的主妇用品。我猜,我也马上会变贤惠的。
这几天,家里快要被搬空了,客厅里堆满了箱子,但我一点儿也不想走。每个人都说我不恋家,可是不在妈妈身边的时候,反而更依赖她。
寒假在济南一天用了5G流量,把一千五百多块的账单晒给妈妈看。在电话里,听她骂骂咧咧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
每次去虹桥机场,都乘坐早上八点钟那班飞机。我舍不得打车,又起不来床,每次都差点儿误机。在路上,我喜欢打电话把妈妈吵醒,听她清嗓子骂几句,就觉得妥妥的,一定晚不了。
我一点儿也不乖,学不会报喜不报忧。今年春天生了一场病,到现在也没完全好,这次生病甚至让我不能离家太久太远。我想,听从命运的安排吧。
前几天,带朋友来家里住,她说我对妈妈态度不好。我说,哦,一直都是这样。
妈妈最近几年迷上网购,我和爸爸都看不惯。其实,几乎没有一件东西是买给她自己的。
我得了那么多衣服和首饰,得了便宜还卖乖,嫌她乱花钱。
十年前,妈妈很爱美,住在宁津小镇,每周都坐客车往荣成跑。她的衣服全都上百,而当年每月的工资都不过千。可是现在,她的衣服还是这个价位。去妈妈单位,看着其他人时尚的衣服,还是觉得她最美。爸爸不太顾家,文弱的文科生妈妈真的是无所不能,而且很隐忍。
去商场买大包小包的东西,妈妈总是自己提着重物,我要帮她拿,她也不给,真是逞强。这个时候我就会发火,说那你就自己拿吧。可是转过身,偷瞟她一眼,看她一瘸一拐的,心里又会特别不好受。
明明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妈妈偏要留给我,可是我根本不领情。反而又会发火,反正我不吃,你爱吃不吃。
妈妈以前是文艺青年,到现在,我们还经常看同一本书。以前写东西,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这两年我投的稿件,都是她帮我改病句和错字。我想,我将来一定要给妈妈出本书。
以前,我的每本假期作业都是妈妈代抄的。她抄得无比认真,就算是画各种她不懂的物理化学符号,也要画对。因为妈妈不管做什么事都较真儿。
妈妈不会过马路,一定要等车都走了才迈腿,我就在马路对面笑嘻嘻地看着她。没办法啊,石岛又没有天桥。
昨天,我跟妈妈说:“我又找了一个云南的……”
“什么?云南的?太远了!不行不行!”
“是室友啊,又不是男朋友。”
其实,在择偶方面,妈妈并不是太担心我,可又怕我搞出什么惊天幺蛾子。她也早就不相信“我从来没谈过恋爱”的鬼话了。最好还是不要找爸爸那样类型的吧,刚才妈妈还在唠叨。
都快要走了,东西还没有归类。床上一团糟,我没理她,她灰着脸走了。我越来越难过,快要做不成她的小小女儿了。总觉得成年就是一个坎儿,虽然走在街上没人能猜中年龄,可我一点儿也不想长大。年纪小,不管是装成熟还是乱撒娇,似乎都能被容忍。
妈妈以后可怎么办呢?
妈妈,我们回家吧
苏志满下班回家,刚推开门,饭厅里就传来妻子周慧玲的咆哮声。
“煮淡一点儿你嫌没有味道,煮咸一点儿你又说咽不下去,你究竟想怎么样?”
母亲一见儿子回来,二话不说便把饭菜往他嘴里送。
妻子怒瞪了他一眼。
苏志满试了一口,马上吐出来,温和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妈有病,不能吃太咸。”
“那好,妈是你的,以后由你来煮。”周慧玲怒气冲冲地回房间。
苏志满无奈地轻叹一声,然后对母亲说:“妈,别吃了,我去煮面给你。”
“志满,你是不是有话想跟妈说,是就说好了,别憋在心里!”
“妈……我下个月升职,会很忙,至于慧玲,她说很想出来工作,所以……”
母亲马上意识到志满的意思,哀求道:“志满,不要送妈去养老院。”
志满沉默片刻,试图寻找更好的理由:“妈,其实养老院并没有什么不好。你要知道,慧玲一旦工作,一定没有时间好好服侍你。养老院里有吃有住,还有人服侍和照顾,不是比在家里好得多吗?”
“可是,阿财叔他……”母亲没有说下去。
洗完澡,草草吃了一碗方便面,志满便进了书房。他茫然地伫立于窗前,有些犹豫不决。
母亲年轻时便守寡,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成人,还供他出国读书。但母亲从不用年轻时的牺牲当作要挟儿子孝顺自己的筹码,反而是妻子总以婚姻要挟他。真的要让母亲住养老院吗?志满问自己,有些不忍。
“可以陪你下半生的人是你老婆,难道是你妈?”阿财叔的儿子总这样提醒他。
“你妈都这么老了,好命的话可以多活几年,为何不趁这几年好好孝顺她呢?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亲戚们总是这样劝他。
苏志满不敢再想下去了,怕自己真的会改变初衷。
傍晚,太阳收敛起灼热的金光,躲在山后憩息。晚风轻拂,夕阳斜照,忽然下了一场毛毛细雨,天空出现一道彩虹。那是建在郊外山冈的一座贵族养老院。是的,钱用得多,苏志满才心安理得。
当苏志满领着母亲步入大厅时,崭新的电视机,42英寸的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喜剧,但观众一点儿笑声也没有。几个衣着一样、发型一样的老妪歪歪斜斜地坐在沙发上,神情呆滞而落寞。有个老人在自言自语;还有个老人正缓缓弯下腰,想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块饼干。
苏志满知道母亲喜欢光亮,所以为她选了一间阳光充足的房间。从窗口望出去,树荫下,一片芳草如茵。几名护士推着坐着轮椅的老者在夕阳下散步,四周寂静得令人心酸。纵有夕阳无限好,毕竟已到了黄昏,他心中低低叹息。
“妈,我要走了。”母亲只能点头。
志满离开时,母亲频频挥手,她张着没有牙的嘴,苍白干燥的嘴唇在嗫嚅着,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苏志满这才注意到母亲银灰色的头发、深陷的眼窝以及满是皱纹的脸。
母亲,真的老了!
苏志满忽然记起一则儿时旧事。
那年他才六岁,母亲有事回乡,不便携他同行,于是把他寄住在阿财叔家几天。母亲临走时,他惊恐地抱着母亲的腿不肯放开,伤心地大声号哭道:“妈妈不要丢下我!”最后,母亲终究没有丢下他……
想到这里,他连忙离开房间,顺手把门关上,不敢回头,深恐那记忆像鬼魅似的追缠而来。
他回到家里,妻子与岳母正疯狂地扔着母亲房里的一切。
三寸高的奖杯──那是他参加小学作文比赛《我的母亲》获得第一名的胜利品;《新华字典》,那是母亲一整月省吃俭用买给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还有母亲临睡前要擦的风湿油,没有他为她擦,带去养老院又有什么意义呢?
“够了,别再扔了!”苏志满怒吼道。
“这么多垃圾,不把它扔掉,怎么放得下我的东西。”岳母没好气地说。
“就是嘛!你赶快把你妈的那张烂床抬出去,明天我要为我妈添张新的!”
一堆童年的照片展现在苏志满眼前,那是母亲带他到动物园和游乐园拍的照片。
“它们是我妈的财产,一样也不能丢!”
“你这算什么态度?对我妈这么大声,我要你向我妈道歉!”
“我娶你就要爱你的母亲,为什么你嫁给我就不能爱我的母亲?”
雨后的黑夜,分外冷寂,街道萧瑟,行人、车辆格外稀少。一辆宝马车在路上飞驰,频频闯红灯,呼的一声又飞驰而过。轿车一路奔往山冈上的那家养老院,他停车后直奔上楼,推开母亲卧房的门。苏志满幽灵似的站着,看到母亲正抚摸着风湿痛的双腿低泣。
母亲见儿子手中正拿着风湿油,显然感到很欣慰:“妈忘了带,幸好你拿来了。”
苏志满走到母亲身边,跪了下来。
“夜深了,妈自己擦就可以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回去吧!”
他嗫嚅片刻,终于忍不住啜泣道:“妈,对不起,请原谅我。我们回家去吧。”
她不丑,她是我妈妈
安娜握着一杯咖啡,坐在咖啡厅透明的窗台前,看着对面小学生放学的情景。那些妈妈和孩子,大手牵小手地携扶着,快快乐乐地回家。这一幕幕温馨的景象浮现在眼前,安娜不禁想起二十年前童年时的往事……
安娜本来是生长在一个非常幸福和富裕的家庭中,父母亲都是高学历的知识分子。父亲开了一家外贸公司,母亲则是个尽职的家庭主妇,一家人沉浸在家的温暖中,那种无忧的快乐总是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有一天,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正准备把刚刚炸东西剩下的锅底油倒掉,一不小心滑了一跤,那整锅滚烫的热油就直接从母亲脸上淋了下去,那一刻,母亲疼得大叫起来。那次事故,带给母亲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然而,这个不幸并没有为母亲带来更多的关怀与安慰,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嘲笑、闪躲与排斥。安娜不许母亲再到学校来看她,因为怕同学笑,怕母亲会吓到别人。更可恨的是,父亲无法面对“破相”的母亲,竟然有了外遇,另结新欢,不久就带着这个女人远赴国外,逃避了眼前的种种压力、困难与责难。
虽然只剩下安娜和母亲,但母亲到处辛苦工作,从不曾让安娜过苦日子。安娜走到哪儿总是吃好的、用好的,衣食无虑。
有一次,安娜赶着去上学,却忘了带盒饭,着急的母亲立刻将盒饭送到安娜班里。当同学们看到一个“满脸伤痕”的妇人时,都七嘴八舌地问:“安娜,这是不是你妈妈啊?”安娜马上辩解说:“她这么丑,怎么会是我妈妈?她是我家的用人。”有位同学还接着说:“唉,找用人也得找好看一点的,否则可会吓到人喔。”同学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快乐。
安娜的母亲放下盒饭,捂着脸、含着泪水快步跑出校门。就在此时,突然有位同学闯进来大声喊着:“安娜,你家的用人刚刚冲出校门时被货车撞倒了。”
医院寂静的一角,安娜红肿着双眼,抽搐着,用颤抖的双手不断地抚摸着母亲伤痕累累的脸颊,拥抱母亲冰冷的身体。
想到这里,安娜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揉揉被泪水打湿的眼眶,捧着一大束纯白的康乃馨走出了咖啡厅,独自驱车前往母亲的墓园。
安娜低头伏拜在墓碑前,久久不起,墓碑上镶嵌着母亲烫伤后的照片,旁边篆刻着几个斗大的字:“她不丑,她是我妈妈。”
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丢了
一
我三岁那年的一天傍晚,妈妈从地里干完活回家,发现我不见了。
她屋前屋后四处寻找,敲遍了所有邻居家的门,都没找到我。后来,邻居也帮着一起找,翻遍了连队的角角落落,还是没有找到。于是,便有人怀疑:莫不是我独自一人进了野地?又有人严肃地叹息,提到最近闹狼灾,某地某连队一夜间被咬死了多少多少牲畜……
我妈慌乱恐惧,哭喊着去找领导。她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引起了连长和指导员的高度重视。于是,连队的大喇叭开始反复广播,说李辉的女儿不见了,有知情者速来办公室报告云云,还发动大家一起去找。
连里的几乎每一个人听到广播后都放下碗筷,拿起手电筒出了门。夜色里,到处灯影晃动。连队还派出了两辆拖拉机,各拉了十来个人朝着茫茫戈壁滩的两个方向开去,乡亲们呼唤我的声音传遍了荒野。
一直到半夜,大家才疲惫地各自回家。没有人能安慰得了我妈,她痛苦又绝望。妇女们扶着她回到家里,劝她休息,并帮她拉开床上的被子。这时,所有的眼睛都猛然看到了我,我正蜷在被子里,睡得香甜又踏实。
二
我二十岁时,去乌鲁木齐打工。一次外出办事,忘了带传呼机,碰巧那天我妈来乌市办事,呼了我二十多遍都没回音。
她开始胡思乱想,心慌意乱地守着招待所的公用电话。这时,有人煽风点火,说现在出门打工的女孩子最容易被拐卖了,比小孩还容易上当受骗。我妈更是心乱如麻,并想到了报警,幸亏被招待所的服务员劝住了。大家建议再等一等,并纷纷帮她出主意。
她坐立不安,又不停地打电话给所有亲戚,发动大家联系乌市的熟人,看有没有人了解我最近的动向。然后又想法子查到我的一些朋友的电话,向他们哭诉,请求大家联系到我一定要通知她。
于是乎,我所有的亲戚和朋友一时间都知道这件事了,并帮忙进一步广泛传播,说我莫名消失,不理我妈,要么出事了,要么另有隐情。一时间,大家议论得沸沸扬扬。
我妈一整天哭个不停,逢人就说我的模样、我的名字、我的工作,来乌市多久了……她认为我肯定出了意外,如果大家能遇到我,一定想办法帮助她。大家一边安慰她,一边暗自庆幸自家女儿懂事听话,从来没有发生过跑丢了这样的事情。
除了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和向人哭诉外,我妈还跑到附近的打印店,想做几百份寻人启事。幸亏一时没有我的照片,只好作罢,否则的话我就更出名了。
而这些事通通发生在一天当中。很快,我办完事回去,看到二十多条留言时,吓了一跳,赶紧打车去那家招待所。一进大院,一眼就看到她茫然失措地站在客房大门前,焦虑又无助。我叫了一声“妈”,她猛一抬头,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快步向我走来,一边指着我,想骂什么,又骂不出来,但哭得更凶了,好像心里有无限的委屈。
直到很多年后,当我有事再去那家招待所时,里面的工作人员还记得我,还会对我说:“那一年,你妈找不到你了,可急坏了……”并对旁边的人津津有味地详述始末。
三
这些年,我差不多一直独自在外,虽然和妈妈联系得并不算密切,但只要一次联系得不通畅,她就会生很大的气,不停地问:“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关机?”而我不接电话或关机肯定不是故意的,于是,被这么质问,我也会生气。然而,有时给她打电话,若遇到她不接电话、她关机的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地着急,并在电话打通的时候,生气地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联系不到她时,我也会胡思乱想,但永远不会像她那样兴师动众,影响一大片。这些年来,她坚决不肯改变,仍然是只要一时半会儿联系不到我,就炸了锅似的骚扰我的朋友们,向他们寻求帮助,并神经质地向他们反复叙述自己的推理和最坏的可能性。大家放下电话后总会叹息:“李娟怎么老这样?”于是乎,我就落下个神出鬼没、绝情寡义的“好名声”。
而我妈则练就了一个查电话号码的好本领,无论是谁,只要知道了工作单位和姓名,茫茫人海里,没有她逮不出来的。
四
我已三十岁,早就不是小姑娘了,但还是没能摆脱这样的命运。
妈妈在乌市照顾病人,我独自在家。一天睡午觉,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于是,那天她一连拨了三遍我的电话,我都不知道。她老人家又习惯性地六神无主,立刻拨打邻居阿姨的手机,请她帮忙看一看我在不在家。那个阿姨正在地里干农活,于是飞快地跑到我家查看端倪。但她怕我家的狗,所以只是远远看了一下,见我家大门没上锁,就去向我妈报告说我应该在家,因为门没关。
这下,我妈把“门没关”误会成大门敞开了,顿时大惧。心想,我独自在家时一般都是反扣着院门,怎么会大打而开呢?于是乎,又一轮动员大会在我的左邻右舍间火热展开了。
她不停地给这个打电话,给那个打电话,哀求大家四处去找我,说肯定有坏人进我家了,要不然大门怎么会没关呢?还说我一个人在家,住的地方又荒凉,多可怕啊!又说打了三遍电话都没接,肯定有问题……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出事了。
小地方的人都是好心人,于是,村民们扛着铁锨(怕我家狗),一个接一个陆续往我家赶,大力敲门,大呼小叫。把我叫出门后,又异口同声地责问我为什么不接我妈的电话,为什么整天敞着门不关……那一天里,我家的狗叫个不停,我也不停地跑进跑出,无数遍地对来人解释原因,并无数遍地致歉和道谢。午觉也没睡成。
可是,我后来想,我妈忘了还有座机吗?既然手机打了三遍没人接,为啥不试试座机呢?再说我家养的狗这么凶,谁敢乱闯我家?真是……
五
有这样一个没有安全感的母亲,被她的神经质撼摇了一辈子,我觉得自己多多少少也受了些影响,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成为一个同样没有安全感的偏执型人格障碍病患了。丁点儿大的小意外都会浮想联翩,绵延千里,直到形成重大事故为止,太可怕了。
她没有安全感,随时都在担心我的安危,是不是一直在为失去我而做准备?她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我,她的一生都心怀这样的恐惧而生活着,并且悲伤和痛苦不时地积累,日渐沉重。
每当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悲伤痛苦时,只好借由一点点偶然的际遇而全面爆发出来。她发泄似的面向全世界的人跺脚哭诉,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丢了。因为她的痛苦和不安是如此强烈巨大,非得全世界的人一起来分担不可。
她是最任性的母亲,又是最无奈的母亲。
我要找妈妈,你是我妈妈吗?
六月的一天,我独自一人在灯下备课,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我拿起话筒喂了好几声,那边才传来一个女孩怯生生的、稚嫩而低婉的声音:“你是妈妈吗?妈妈!”
“你找谁呀?”也许是受了那声音的感染,也许是怕惊吓了电话那端的孩子,我用极轻极细的声音问道。
“我找妈妈,你是妈妈吗?”她的声音极为倔强,充满一种渴望,又显出几分凄凉。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正在寻找母亲的孩子。我故意拖长了声音:“你是……”
“我是安安呀!”显然,孩子有些迫不及待了,也许是怕我挂了电话,声音也大了起来。
“安安,你在哪儿呢?”我以母亲的关怀问道。
我听到电话那一边“哇”的一声,女孩放声痛哭起来。
我大声喊道:“好孩子,快告诉妈妈,你在哪儿?”
电话里传来嘤嘤的抽泣,她哽咽道:“妈妈,我一个人在家里,好害怕。也没有吃饭,爸爸还不回来。作业我也做完了。我很听话。妈妈,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呢?爸爸说你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说我懂事了,你就会回来。妈妈,我现在懂事了,我各门功课全是班上第一名,可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揪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但孩子的话让我陷入了一种悲凉和迷惘。
我望着窗外袭来的沉沉暮色,不知是怎样结束那场谈话的。
只记得我以母亲般的慈怜对着电话说:“好孩子,如果你害怕了,如果你想妈妈了,就给我打电话。记住,妈妈永远想着你。”
她高兴地告诉我,她是通过电话簿找到我的名字,查出电话号码的。还说:“妈妈,你真难找。有一次,我听到的是老奶奶的声音,就马上放下了电话。有一次,是一个叔叔的声音,我说我要找妈妈,他就使劲儿地吼开了,好凶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儿哭起来,但是我不怕,你是我拨了第九次电话才找到的。我真高兴啊!”
我实在不忍心听下去了,这是一个具有怎样遭遇的孩子呢?她有多大?上几年级?家住哪里……但这一切我都不敢去询问。既然是妈妈,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一切呢?如果问了,孩子会怀疑的。
此后,一连好几天,家中的电话一响,我就抢着去接。渐渐的,我知道了女孩的情况。
她在武昌一所小学读二年级,和我女儿一样大小。每天要乘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去那里读书,中午用一块钱吃午饭,爸爸常常很晚回家。她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还是数学课代表……而且,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黄莹,乳名叫安安。
安安很会唱歌,常常在电话里唱一些刚学会的新歌给我听。八月,学校放假后,我和丈夫带着女儿去北京旅游,整整一个月。
旅游回来的当天晚上,电话铃响了,是安安!电话那头是她很委屈的声音。她说,她每天晚上都给我打电话,就是没人接。
她问:“妈妈,你去哪里了?学校放假了,别的孩子,有的去了夏令营,有的跟妈妈旅游去了。可我总一个人在家里,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孤独。妈妈,我真想你带我去玩儿,同学们都看过了长江大桥,说可好看啦,可没有人带我去。”
我的心在战栗,可回答她的只有沉默。可怜的孩子,我能告诉你我带女儿去北京了吗?
我开始编起谎言来:“妈妈暑假里太忙,出差去了。以后有了时间,一定带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玩儿。”
期中考试结束以后不久,安安就来电话向我汇报她的成绩了。她说语文考了九十九分,是全班第一。第二名是叶丽丽,九十八分,她妈妈还奖了一大块巧克力。她的同桌张华才考了七十二分,挨了爸爸的打,屁股都被打红了。
我问道:“爸爸奖励你什么了呢?”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许久,她才说:“爸爸从来不管我,有几次老师要家长在作业本上签字,可爸爸很晚才回来,我就模仿他的字迹签了,结果老师狠狠地批评了我,说我撒谎,是个不诚实的孩子。妈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你回来了,我就有人签字了。”
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安安,乖孩子,好好学习,等妈妈回来,一定奖励你很多很多巧克力,给你签字。当然,如果成绩不好,妈妈也会打你屁股哦!”
那边是一阵欢呼,接着是甜甜的一声:“妈妈,拜拜!”
两个星期后,安安又打来电话,她以一种欢愉的声音对我说:“妈妈,数学测试卷发下来了,我才考了七十二分。真的,妈妈,你快回来打我屁股吧!”
我被这种喜悦震惊了。我明白安安的苦心,为了见妈妈,宁愿接受打屁股的惩罚。多么痴迷的童心啊!
自然,我很严厉地批评了安安。责备她如何不理解妈妈,让妈妈为她的学习操心,并再次撒了个谎,说我又要出差,根本抽不出时间回来看她。
她哭了,很委屈地哭了。她呜咽着说:“我错了。其实,我又撒谎了。本来我是很想考七十九分的,可我还是考了九十七分。我只是想见到妈妈才撒谎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让妈妈操心了……”
一连五天,我每晚都等着安安的电话。第六天凌晨两点,电话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是一个男子尴尬而迟疑的声音:“请问,请问……对不起……我是安安的爸爸。孩子病了,发高烧,说胡话,一个劲儿要给妈妈打电话。我知道这样太冒昧了,我们素不相识,可是,我不知道安安是怎么牢牢地记着您这个电话号码的。她说,还有几天就到十一月十三日了……她要过生日,她说,她希望见到妈妈……”
我的心陡然揪了起来:“安安她,她怎么样了?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状况?为什么……为什么她妈妈不在身边?”
电话那边突然压低了音量:“请,请您别着急,安安患的是肺炎,情况已经好转。我们的情况以后再告诉您。只是,我……我对不起孩子。”
我说:“别说了,让安安接电话。”
“妈妈!”一声期待已久的呼喊,把我的心都喊碎了。
“妈妈,我病了,在医院。别的孩子都有妈妈,打针还哭。我很坚强,只是想,想妈妈来陪陪我。妈妈,您能回来看我吗?”
我的喉咙哽住了,半晌,我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好孩子……我……妈妈一定回来看你。”
我决定在安安生日那一天,买一大堆礼物送给她。
十一月十三日,这个星期四的下午,我买了一大盒巧克力,用精美的彩纸包好,上面写着:“祝我心爱的小安安生日快乐!”
我来到安安就读的小学,找到了她的班主任杨玉霞老师。我说明来意,也说了我和安安的电话奇缘,整个办公室一片肃静。杨老师告诉我,黄莹同学是她最疼爱的学生。她不仅学习成绩好,人也懂事。不幸的是,在她两岁那年,她妈妈由一位亲戚担保去美国留学,本来说好一年后再把丈夫和孩子也办过去的,但两年后她提出了离婚。
此后,黄莹的处境变得令人心酸。她的父亲因此变得情绪低落、酗酒、不管孩子,几次家长会都不见人影。黄莹完全是靠自己的毅力学习,没有人指导她,她自觉、发奋地学习,真是少见的女孩!
杨老师抽出一个作业本递给我。这是一篇字迹娟秀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我没有见过我的妈妈,爸爸说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经常在电话里听到妈妈的声音。妈妈的声音很甜很甜,比鞠萍姐姐的声音还好听。我想我的妈妈一定很美,一定比苏雅的妈妈还美。
“她说她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看我。她还说我是世界上最懂事的女孩子。我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只能告诉杨老师,就是有一天,我的妈妈能在我的作业本上签名,能看见我在艺术团的表演,妈妈一定会高兴的。”
读着读着,我的视线模糊了。我对杨老师说:“请你找出安安所有的作业本,我全给签上字。”
我在那篇作文后面,写下了一段批语:“女儿,你的作文写得棒极了,妈妈看了都流泪了。好孩子,你一定要相信,妈妈时时刻刻在你身旁。你的生日,妈妈送给你一盒巧克力,这是对你最好的奖励。明年你的生日,妈妈会来到你的身边。”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能不能带给孩子一些慰藉,但我发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尽力把那份温馨的母爱,一点一滴地渗透到孩子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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