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目:《腐烂》、《除夕》、《春天》、《夜的空间》、《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平凡故事》。
《腐烂》见第9卷《短篇选》。
《除夕》见第4卷《男子须知》。
《春天》见第6卷《沈从文子集》。
其余诸篇据大东书局初版本编入。
夜的空间
(一个平面的记录)
晚潮静悄悄的涨着。
江面全是一抹淡牛奶色薄雾。江中心,泊了无数从沿海各地方驶来,满载了货物同木料的大船,在雾里,巨大的船体各画出一长条黑色轮廓。船桅上所系的红的风灯,一点一点,忽隐忽现,仿佛如在梦里。一切声音平息了,只镇上电灯厂的发电机,远到五里外也能听到它很匀称的蓬蓬作响。
潮向上涨,海水逆流入江,在汊港极多的XX附近,肮脏的江水,到时候皆从江逆流入港。每日皆取同一的体裁,静静的,温柔的,谦驯的,流满了各处,届退潮时又才略显匆忙样子急急的溜去,留下一些泥泞,一个锈烂了的铁盒,一些木片或一束草。江潮一满,把小船移到离江已有两里以上,退潮时皆仿佛搁船到旱地,到了这时大小船只皆浸在水里了。知道了潮的高度,到什么地方为止,汊港边另外还有人把棺木搁到那稍高地方的事。因此在这些不美观的地方,一些日晒雨淋腐烂无主的棺材,同到一些比棺材差不多破烂的船只,皆在一处,相距不到二十步远近,一些棺材同一些小船,像是一个村庄样子,一点也不冲突,过着日子下来,到潮涨时则棺木同船的距离也似乎更近了。
大白天,船上住的肮脏妇人,见到天气太好了,常常就抱了瘦弱多病的孩子,到船边岸上玩,向太阳取暖。或者站到棺材头上去望远处,看男子回来了没有。又或者用棺材作屏障,另外用木板竹席子之类堵塞其另一方,尽小孩子在那棺木间玩,自己则坐到一旁大石条子上缝补敝旧衣裤。到夜里,船中草荐上,小孩子含着母亲柔软的奶头,伏在那肮脏胸脯上睡了,母亲们就一面听着船旁涨潮时江水入港的汩汩声音,一面听着远处电灯厂马达丝厂机械的声音,迷迷糊糊做一点生活所许可的梦,或者拾到一块值一角钱分量的煤,或者在米店随意撮了一升米,到后就为什么一惊,人醒了。醒转来时,用手摸摸,孩子还在身边,明白是好梦所骗了,轻轻的叹着气,到后是孩子冷哭了,这些妇人就各以脾气好坏,把孩子拥抱取暖,或者重重的打着,作为复仇,且用极粗糙的话语辱骂孩子,尽孩子哭到声音嘶哑为止。潮水涨到去棺木三尺时就不再流动,望到晚潮的涨落,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很懂得妇人们在寒夜中做梦的,似乎就只有这些睡到荒田里十年八年的几具无主棺材。
镇上到半夜,是一切人皆睡静了。只余下一家棉花铺拨拨的弹弓声音,一家成衣铺缝衣机密集的声音,以及一家铜器铺黑脸小铜匠用钢锤敲打蜡烛台的声音。从这些屋里门罅间或露出一点灯光,这灯光便成一线横画在街上。
在日里鱼呀肉呀的热闹街上无一个人。静静的一条石子路小街,就只是一些狗类互相追逐互相啮咬。在铺子里案桌上把被盖摊开睡觉的屠户,皆打着大的鼾声,或者就从狗的声音上,做着肆无忌惮的奇梦。梦到把刀飞去,砍去了一只猪脚,这猪脚比平时不同,有了知觉,逃走到浜里去了。又或者梦到被警佐拘留到衙门,一定要罚五元,理由则是因为忘了把猪蹄上的外壳除去,妨碍了公众卫生。又或者梦到一个兵士买肉,用十元的钞票,只说要肉四两,把肉得到后就拿去了,不找零,不挑剔皮骨,完全与其他时节兵士两样。凡是这些在日里做不到的,常有的,幸福与灾难,这些人皆得在梦里重新铺排一次。还有其他做生意的人呢,也皆各以其方便在梦里发财赔本,因为这些人,都是在小数目上计算过日子的人!
还有江边做短工过日子,用力气兑换一饱的愚蠢人,不拘在一个破船上面,不拘在其他地方,这些人,只要是还能在那个地方迷迷糊糊睡去,能够做梦,大多数总不外梦到江边有一只五桅船失了火这样一件事。这几天大的船泊到江中,实在是太多了,每一只船上皆不缺少一种失火的机会。用任何理由:船主因为冷烤火,伙计赌博吵架打翻了灯,客人吸烟不小心把烟头丢到木花里去,都得实现那希望中的事情。就不用任何理由,船上也不妨忽然起了火。火一起,于是热闹了。一只极其体面的大船,宽阔的帆,向天空直矗的高桅;以及绘有花藻雕饰的后梢,新上油漆的舱篷,一切一切皆引了火,生气样子的任性燃烧,不可挽救,火光照到江面,水上皆成金波,船主人站到柁楼嘶喊着。有时上下衣还忘记穿到身上,地保沿江跑去,像疯子一样乱嚷乱打锣。江面全是货物,水上浮满了各样东西,成束的干鱼,用铁皮打包的大捆洋布,有狮头为记的花纱,横直皆牵红线的新棉絮,帽子,大衣,皮鞋,美观的磁盆,柔软的皮毛袍褂,凡是这些平常见到过的皆在江中漂浮,各人皆随意在忙乱中掠取,很奋勇把在平时一个人气力所不胜的货物扛到肩上飞奔。消防队来了,地保也来了,水保也来了,各处抓人。但船上的火越多,大家救火,公务人员也各以其方便捞取所欢喜的东西去了,江面的货物再无人禁止,因此一来各人皆把所有欲望满足,只等候天明一件事了。他们皆各以其方便做着这一类适宜于冬天的好梦,有些得了一篓油或一捆布,有些则是一束干鱼,有些又是一套极其称身的布棉衣服。平时胆子太小,吃过水上保正同警察的亏的汉子,梦到把所需的东西得到手后,总同时还梦到仍然为巡警抓住领子,拉到江边去,预备吊到那卧在江边的废钢烟筒上去,打鞭子示众,于是就使狡猾的计策图逃,脚一登人却醒了。还有些不缺少坐牢经验的人,则一直梦到第二次仍然到宝山县又臭又湿的监狱里去作苦工,仍然在梦中挨挞,仍然说谎话赌咒,求大人施恩取保开释。
这地方的这些人,因为他们全是那么穷,生长到这大江边,住到这些肮脏船上或小屋里,大家所有的欲望,全皆是那么平凡到觉得可笑了。他们的盼望得一件裤子或一条稍为软和的棉絮,也是到了这快要落雪的十二月才敢作的遐想,平时是没有这胆量的。然而这欲望的寄托,却简直没有,“善人”这名字只是书上的东西,偷抢也很不方便,所以梦的依据,一切人皆不外这庞大的海舶了。但是这船呢?从海上驶来,大的帆孕满了风日夜的奔跑,用铁皮包身的船柁时时刻刻的转,高的桅子负了有力气的帆从不卸责,船上的伙计们与大浪周旋,吃干菜臭鱼一月两月,到了地,一切皆应当休息,所以船的本身停泊在江中,也朦朦胧胧像睡了。
退潮时,江中船只皆稍稍荡动,像梦里在大洋中与风争持帆取斜面风驶去情形,因为退潮的原故,伙计有披衣起身,摸到铁链在船边大便的了。这人望天中一个小小月亮,贴到高空,又看星,这里那里,全是航海人所熟习的朋友,一一在心中数着这些星的名字。天降了霜,因为寒冷,就想几千里外的家中人,日子在这类粗汉子脑中生出意义来了,时间是十月还是十一月?想要明白了。把货卸了再装上一些货,成束的,成桶的,方的,长的,以及发臭味的,可以偷吃的,莫明其妙的到了舱里,乘晚潮下落开了船……但什么时候到那老地方?也在心上来估计了。过年这件事,应当是在船上拉篷吃干鱼同劣米所煮的饭,还是应当在家中同老婆在床的一头谈笑话睡觉?也想起了。到后却因为远远的神往,终不能抵抗近身的严霜,从小小舱门,钻进气味薰蒸的内舱,挤到一个正在梦里赢了很多洋钱的同伴身边睡下。听到同伴荒谬绝伦的呓语,说着平常时节不敢说的数目,三百元,五百元,像很不在乎似的,就把在舱面已冻冷了的大腿,不大规矩的插到那热被里去。
梦做不成了,用船上人脾气,说话以前先骂祖宗:
“狗同你娘好,把我的钱全丢了?”
“你说五百三百,我知道你是牌九正热闹,我就来压你一腿。”
“你这杂种莫闹我,我快赢一千了。”
“我冲你的屁股,说大话,做梦!”
“落雨了么?”
“是退潮,天气好极了。”
两人若是不说话,于是就听到系船的铁链呕呕轧轧的声音。
另外船上是当真有赌博的,就七八个人蹲到铺上,在一盏小小煤油灯下,用一副天九牌作数目不等的输赢。从一些有毛胡子的嘴巴中,喊出离奇不经的口号,又从另外一种年青人的口里,愤恨中说出各样野话。因为是夜静,本来是话说得很轻,也似乎非常宏大了,到同伙之一觉得太不像样时,就仍然用辱骂作命令,使这声音缩小,莫让船主之类生气。因争持一毛两毛,揪打成一堆的事也有过。因赌输了钱,保守骨牌的主人,抖气把那三十二张一起丢到江里,且赌咒不再玩牌的事也有过。赌博尽兴了,收场了,各人走到舱面,扯脱了裤头,露出黑色的一条,哗哗的洒着热尿,见了星月,也同样生出点家乡何处的感想,或者向镇上一方面望去,看到不知什么人家的灯光,就想起在镇上土娼家过夜的船主,有点不平了,骂着自己也骂着别人,“狗鸡公养的,你享福!浪打死你!”或者说,“革命党来公你的妻共你的产,把船充公,看你睡婊子去!”这些蠢头蠢脑的人,是一点也没有想到浪打了船主或船为革命党充公,自己又到什么地方去生活的。妇人这东西,时时刻刻就像与自己是仇敌了,睡过一夜第二天爬桅子就无气力,同到妇人一住久就不能同人比劲气,但是这样毛脚毛手的汉子,平时在工作上毫不知道节省气力,一有机会到妇人面前时,却是仍然同样没有吝惜气力过的。凡是在一个妇人面前,得到“水牛”“长蛇”之类意义暧昧的绰号汉子,每到有机会想起妇人的好处时,总即刻觉得人是与绰号不相称,很忸怩,因为无法同这妇人在一处,绰号的意义也失去了。他们也常常梦到与妇人有关系的那类事情,肆无所忌的,完全不为讲礼教的人着想那种神气,没有美,缺少诗,只极单纯的,物质的,梦到在一个肥壮的妇人面前,放荡的做一切事。梦醒了,就骂娘,以为妇人这东西,到底狡猾,就是在梦里也能骗到男子一种东西。
也有不愿意做点梦就以为满足的汉子,一到了不必拉篷摇橹的时节,必须把所有气力同金钱完全消费到一个晚上这样事情的,江边的小屋,汊港里的小船,就是所要到的地方了。这些地方可以使这些愚蠢的人得到任性后安静的睡眠,也可以产生记忆留到将来做梦。
不做梦,不关心潮涨潮落,只把二毛六分钱一个数目看定,做十三点钟夜工,在黄色薄明的灯光下,站在机车边理茧,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女孩子。这些贫血体弱的女孩子,什么也不明白的就活到这世界上了,工作两点钟就休息五分,休息时一句话不说,就靠在乱茧堆边打盹,到后时间到了,又仍然一句话不说到机车边做事。
江潮落尽时,这些肮脏的孩子,计算到休息已经四次了,他们于是想起世界快要光明,以为天明就可以休息,工作也更勤快了许多。曾被人说到那是狗一类东西,同时没有睡觉没有做梦的监察工人,从机车的排列里走过,平时不轻易在小孩子面前发笑的脸,可以看得出高兴的神气了。
孩子们自己不会做梦,却尽给了家中父母们在长夜里做梦的方便。两块钱一个夜晚的生活,是①有住到江边小乌篷船上穿红衣打水粉的年青女人才能享受的。这些父母,完全知道得住江船女人那么清楚,且知道上等人完全不明白的“人的行市”,自己的女儿已能在厂里做二毛八分钱的夜工,每一个日子往后退去,人就长大成年,冬天的夜虽然很长,总不会把梦做到穷尽了。
十九年八月改
本篇收入《游目集》以前未见发表。
①原文“是”疑为“只”字之误。
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
中尉连附罗义,略略显得忧郁而又诙谐的说道:
有什么人知道我们的开差,为什么要落雨的理由么?
我们自己是找不出那理由的。或者这理由团部的军需才能够知道,因为没有落雨时候,开差草鞋用得很少,落了雨,草鞋的耗费就多了。但落了雨才开差,对于军需是利益还是损失,我们是又不大能够说得清楚的。照例那些事非常复杂,照例那些事团长也不大知道,因为团长是穿皮靴的。不过每次开拔总同落雨有一种密切关系,这是今年来我们遇到很巧妙事情之一种。
在大雨中作战,还有许多勇敢的人,所以在雨里开差,我们是不应当再有怨言了。雨既然时落时止,我们的油布雨衣,都很完全,我们前面办站的副官,从不因为借故落雨,便不把我们的饮食预备妥当。我们的营长,骑在马上,尽雨淋湿全身,也不害怕发生疟疾。我们在雨中穿过竹林,或在河边等候渡船,因为落雨,一切景致实在也比平常日子美丽许多。
泥浆是落雨才有的,但滑滑的走着长路,并不使人十分难过。我们是因为这样,才把应走的里数缩短的。我们还可以在方便中,借故走到一个有青年妇人的家里去,说几句俏皮话,顺便讨取几张棕衣,包到脚上。我们因为落雨,才可以随便一点,同营长在一个小盆里洗脚。一个兵士还能有机会同营长在一个盆里洗脚,这出乎军纪风纪以上的放肆,在我们那时节,是不什么容易得到的机会!
我们走了四天,到了我们所要到的地点。天气是很有趣味的天气,等到队伍已经达到目的地,忽然放了晴,有了太阳了。一定有许多人是正在嘲骂这太阳的,一定有许多人要笑它,以为太阳是故意同我们作对,好吧,这个我们可管不了许多,我们是移到这里来填防的,原来所驻的军队早已开走了,我们所以到这地方来补缺,别人做什么无聊事我们还是要继续来作。
乘到满天红霞夕阳照人时,我们有一营人留在此地了。另外一营人,今天晚上虽然也留在此地,明天还得开拔到一个五十里外的镇上去。明天还要开拔的,这时全驻扎到各小客栈同民房,我们却各处去找寻应当驻宿的地点。因为各个部队已经分配好了,我们的旗子插到杨家祠堂,我们一连人中谁也不知道这杨家祠堂的方向,只是在街中乱抓别的一连的兵士询问。
原来杨家祠堂有两个,我们找了许久,找到的还是好像不对。因为这祠堂太小,太坏,内中极其荒凉。但连长有点生气了,他那尊贵的脚不高兴再走一步了。他说,这里既然是空的,就歇息一下,再派人去问吧。我们全是走了一整天长路的人,我们还看到有许多兵士,在民房里休息,用大木盆洗脚,提干鱼匆匆忙忙的向厨房走去。别人倦了饿了,都得到了解决,只有我们都在这市镇街上各处走动,像一队无家可归的游民。现在既然有歇脚地方,并且这时又已经快夜了,我们所以谁也不以为意,都在祠堂外廊下架了枪,许多人都坐在那石狮子下,松解身上的一切东西。
一个年青号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了一个葫芦,满葫芦烧酒,一个人很贪婪的躲到墙边喝它。有些兵士见到了这件事都去抢这葫芦,到后葫芦就打碎了,所有的酒也泼在还不十分干燥的石地上了,号兵大声的辱骂,而且追打抢劫他的同伴。
连长听到这个吵闹,想起号兵的用处了,就要号兵吹号探问团部。号兵爬到石狮子上去,一手扳到那为夕阳所照及的石狮,一手拿着那紫铜短小喇叭,吹了一通问答的曲子,声音飘荡到这晚风中,极其抑扬动人。
这时满天是霞,各处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烟,在屋顶浮动。许多年青妇人带着惊讶好奇的神气,穿的是新浆洗过的月蓝布衣裳,挂着扣花的围裙,抱了小孩子,远远的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热闹。
那号兵,把喇叭吹过后,不久就得到了驻在山头庙里团部的回音。连长又要号兵,问询是不是就在这祠堂歇脚。那边的答复还是不能使我们的连长满意,于是那号兵,第三次又鼓着那嘴唇,吹他那紫铜喇叭。
在街的南端,来了两只狗,有壮伟的身材,整齐的白毛,聪明的眼睛,如两个双生小孩子一样,站在一些人的面前,这东西显然是也知道了祠堂门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特意走来看看的。
我们都对这狗起了一种野心,我们是走到任何地方看到了一只肥狗,心上就即刻有一个杀机兴起,极难遏止的。可是另外还有使人注意的,是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阿白”,清朗而又脆弱,喊了两声,那两只狗对我们望望,仿佛极其懂事,知道这里不能久玩,返身就跑去了。
天气快晚了。
在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变故。那号兵,走了一整天的路,到了地,大家皆坐下休息了,这年青人还爬到石狮上去吹了好几次号。到后脚腿一发麻,想跳下石狮,谁知两脚已毫无支持他那身体的能力,跳到地下就跌倒不能爬起,因此双脚皆扭伤了筋,再也不能照平常人的方便走路了。
这号兵是我的一个同乡,我们在一个堡砦里长大,一条河里泅水过着夏天,一个树林子里拾菌消磨长日,如今便应当轮到我来照料了。
一个二十岁的人,遇到这样不幸,那有什么办法可言?因为连长也是同乡,号兵的职务虽不革去,但这个人却因为这不幸的事情,把事业永远陷到号兵的位置上了。他不能如另外号兵,在机会中进干部学校再图上进了,他不能再有资格参加作战剿匪的种种事情了,他不能再像其他青年兵士,在半夜里爬过墙去与本地女子相会了。总而言之,是这个人做人的权利,因为这无意中一摔,一切皆消灭无余,无从补救了。
我因为同乡原故,总是特别照料到这个人。我那时是一个什长,只能在一班兵士中有点职权,我就把他放在我那一棚里。这年青人仍然每早得在天刚发白时候爬起,穿上军衣,弄得一切整齐,走到祠堂外边石阶上去,吹天明起床号一通。过十分钟,又吹点名号一通。到八点又吹下操号一通。到十点又吹收操号一通。……此外还有许多次数,都不能疏忽。军队到了这里,半月来是完全不下操的,但照规矩那号兵总得尽号兵的职。他每次走到外边去吹他的喇叭时,都得我照扶他。我或者没有空闲,这差事就轮到班上的火夫了。
我们都希望他慢慢的会好的,营部的外科军医,还把十分可信的保证送给我们同这个不幸的人。这年青人两只腿皆被用杉木板子夹好,皆被军医放过血,揉搓过许久,且用药烧灼过无数次。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还是得不到少许效验,我们都有点失望了,他自己却不失望。
他说他会好的,他只要过两个月就可以把杉木夹板取去,可以到田里去追野兔了。听到这个话军医也笑了,因为军医早知道这件事,是这个人永远无可希望的事情,不过他遵守着他做医生的规则,且法律又正许可这类人说谎,所以他约许的种种利益,有时比追兔子还夸张得不合事实。
过了两个月,这年青人还是完全不济事。伤处的肿是已经消了,血毒症的危险不会有了,伤部也不至于化脓溃烂了,但这个号兵,却已完全是一个瘸脚人了。他已经不要人照料,就可以在职务上尽力了。他仍然住在我的棚里,因为这样,我们两人之间,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
我们所驻在的市镇,并不十分热闹,但比起湘边各小城市,却另有一种风味。这里只四条大街,中央一个鼓楼操纵到全城。这里如其他地方一样,有药铺同烟馆,有赌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这个有残疾的号兵在一处过活,出去时总在一块,喝酒是两人帮忙,赌博两人拉伴平分。
若是不开拔,这年青人是仍然有一切当兵人的幸福的。凡是一个兵士能做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妇人的住处去,同妇人调笑,妇人们却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子赌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点扑克,别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骗。他要吹号,凡是在过去没有赶得过他的,如今还是不会超过他。大家知道这个号兵的不幸,还不约而同的帮助这个人。
但他的性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却变了。他是一个号兵,照例一个号兵,对于他的喇叭应当有一种特殊嗜好,无事时到各处走去,喇叭总不能离身。他一定还是一个动作敏捷活泼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微曦中,爬到后山头或城堡上去试音,到了夜里,还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子,同远远的另一连互相唱和,别的连上的号手,在逢场时节,还各人穿了整齐的制服,排队到场上游行,成列的对本城人有所炫耀,说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运发生,给那些藏在腰门后面,露出一个白白的额同黑亮的眼睛的妇女们注了意。还有,他若是行动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吹,会有多少小孩子,带着微微的害怕,围拢来欣赏这大人物的艺术,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子成立了一种友谊。慢慢地,他就得到许多小朋友了。
属于号兵分外的好处,一切都完了,他仅有的只是一点分内的职务。平时好动喜事的他,有点儿阴郁,有点儿可怜,他的脚已经瘸了,连长当到人面前就大声的喊瘸子。一切人不好意思当面叫这名称,背地里就免不了要喊他为“瘸脚号兵”。为了一种方便,为了在辨别上容易认出,自从这号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号兵名字上加了“瘸子”两字,本连火夫也有了一种权利,对这个人存轻视心,轻轻的互相批评这不幸的人,且背地里学这人的行动,作为娱乐了。
在先,对于号兵的职务,他仍然如一个好人一样,按时站到祠堂门外,或内面殿堂前石阶上,非常兴奋的奏他的喇叭。后来因为本连补下一个小副手,等到小号兵已经能够较正确的吹完各样曲子时,他就不常按时服务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长凳上,看铺子里年青老板推浆打豆腐。这铺子对面是一个邮政代办所,一家比本城各样铺子还阔气的房子,从对街望去,看得见铺子里许多字画,许多贴金洒金的对联。最初来的那一天,我们所见到的那两只白色大狗,就是这家所豢养的东西。这狗每天蹲在门前,遇到熟人就站起身来玩一阵,到后就是听到有人的叫唤,两只狗皆显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鱼缸的门里的天井去了。
我们难道是靠着白吃一碗豆浆,就成天来赖到这铺子里面么?我们难道当真想要同这年青老板结拜兄弟,所以来同这人要好么?
我们来到这里是有别的原因!但是,两个兵士,一个是废人,一个虽然被人家派为什长,站班时能够走出队伍来喊报名,在弟兄中有一种权利,在官长方面也有一种权利,俨然是一个预备军官,更方便处是可以随意用各样希奇古怪的名称,辱骂本班的火夫,作为脾气不好时节的泄气东西,可是一到外面,还有什么威武可说?一个班长,一连有十个或十二个,一营就有三十六个,一团就有一百以上。什长的肩章领章,在我们这类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层责任罢了。一个兵士的许多利益,因为是班长,却无从得到了。一个兵士有许多放肆处,一个班长也不许可了。让我说,班长也是一个废物,是一个不幸的职位吧,因为若有人知道作战时班长同排长的责任,谁也将承认班长的可怜悯了。我到这儿是不以班长自居的,我擅用了一个兵士的权利,来到这豆腐铺了。虽然我们每天总不拒绝由那个单身的强健的年青人手里,接过一碗豆浆来喝,我们可不是为吃豆浆而上门的。我们原来是看中了那两只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
真是一个标致的女人!在我生来还不曾见到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我看到许多师长的姨太太,看到许多学生。第一种人总是娼妓出身,或者做了太太,变成娼妓。第二种人壮大得使我们害怕,她们跑路,打球,或者做一些别的为我所料不到的事情,都成了水牛。她们都不文雅,不窈窕。至于这个人呢?我说不出那完全合意的是些什么地方,可是我从不说谎,我总觉得这是一朵好花,一个仙人。
我们一面也服从营规,一面服从自己的欲望,在这城里我们是不敢撒野的,因为这样我们就每天到这豆腐铺子里来坐下了。我们一面同年青老板谈天,或者帮助他推磨,上浆,包豆腐,一面就盼望到那女人出来。我们常常在那二门天井大鱼缸边,望到白衣的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里乱窜。我们每天又想方设法花了钱买了些东西,送给那两只狗吃,同这个畜生要好。在先,这畜生竟像知道我们存心不良,送它的东西嗅了一会就走开了。但到后来这东西由豆腐铺老板丢过去时,这畜生很聪明的望了一下老板,好像看得出这并不是毒药,所以吃下了。
这一定有人要问,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无希望的努力上用心?因为按照我们的身分,我们即或能够同这个人家的两只狗要好,也仍然无从与那狗主人接近的。这人家是本地邮政代办所的主人,也就是这小城市唯一的绅士,他是商会的会长,铺子又是本军的兑换机关。时常见到这人家请客,到此赴席的全是体面有身分的人物,团长同营长,团副官,军法军需,无不在场。平常时节也常常见到营部军需同书记官,到这铺子里来玩,同到那主人吃酒打牌。
因为我们问到豆腐铺的老板,才知道那女人是会长最小的姑娘,年纪还只十五岁。我们知道一切无望了,还是每天来坐到豆腐铺里,找寻方便,等候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出外来,只要看看那明艳照人的女人,我们就觉得快乐了。或者一天没有机会见到,就是单听到那脆薄声音,喊叫她家中所豢养狗的名字,叫着大白二白,我们仿佛也得到了一种安慰。我们总是痴痴的注意到那鱼缸,因为从那里常常见到白的衣角,就知道那小姑娘是在家中天井里玩的。
那两只狗到后同我们做朋友了,带着一点谨慎小心的样子,走过豆腐铺来同我们玩。我们又恨这畜生又爱这畜生,因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听到那边喊叫,就离开我们走去了。可是这畜生是那么驯善,那么懂事!不拘什么狗是都永远不会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种狗都与兵士作仇敌,不是乘隙攻击,就是一见飞跑:只有这两只狗竟做了我们的朋友。我们还因为它们是每天同女人接近的,所以更对这个畜生增加了不少爱慕。
我曾说过了这个豆腐铺老板是一个年青人,这人强健坚实,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上了店门睡觉。好像他是除了守在铺子面前,什么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么地方也不去。我初初看来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去买办他制豆腐的黄豆。他虽不大说话,可是一个主顾上门时节,他总不至于疏忽一切的对答,我们问他一切不知道的事情时,他答应得也非常满意。
我们曾邀约他喝过酒,等到会钞时,我走到柜上去算账,却听说豆腐老板已先付了账。第二次我们又请他去,他就毫不客气的让我们出钱了。
我们只知道他是从乡下搬来的,间或也有乡下亲戚来到他的铺子里,看那情形,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穷。他生意做得不坏,他告诉我说,他把积下的钱都寄回乡下去,问他是不是预备讨一个太太,他就笑了。他还会唱一点歌,唱得很好,声音调门都比我们营里人为高明,这是我们有一次下午邀约到河边玩时,才知道的。他又会玩一盘棋,这人并不识字,“车”“马”“象”“士”却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从未用过账簿,但赊欠来往数目,他都能用记忆或别的方法记着,不至于使它错误。他把我们当成朋友看待,不防备我们,也不谄谀我们。我们来到他的铺子里,虽然是好像单为了看望那商会会长的小姑娘,但若是没有这样一个同我们合得上的人,也不会每天不问晴雨到这铺子里混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脚号兵,在他豆腐铺里谈到对面人家那姑娘,有时免不了要说出一些粗话蠢话,或者对于那两只畜生常常又要做出一点可笑的行为,这个年青老板,总是微微的发笑,在他那微笑中我们却看不出什么恶意,我总就要说:
“你笑什么?你不承认她是美人么?你不承认这两只狗比我们幸福么?”照例这句话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即或回答了,也仍然只是忠厚诚实而几几乎还像是有女性害臊神气的微笑。这照例是使我不平的,我将说:
“为什么还是笑?你们乡下人,完全不懂到美!你们一定欢喜大奶大臀的妇人,欢喜母猪,欢喜水牛,因为肥大合用。但是这因为你不知道美人,不知道好看的东西。”
有时那跛子号兵,也要说:“我只愿意变一只小狗。”且故意窘那豆腐铺老板,问他愿不愿意,也变成一只狗,好得到一种每天与那小姑娘亲近的机会。
照例到这些时节,这年青人一面便特别勤快的推磨,一面还是微笑。
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谁又一定要追寻这意思?
我们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很快乐的。因为我们除了到这里来同豆腐老板玩,喝豆浆看美丽女人以外,还常常去到场坪看杀人。我们的团部,每五天逢场,总得将由各处乡村押解来到的匪犯,选择几个有做坏事凭据的,牵到场头大路上去砍头示众。从前驻扎在XX,杀人时,若是分派到本连护围,派一排兵押犯人,号兵还得在队伍前面,在大街上吹号。到场时,队伍取跑步向前,还得吹冲锋号,使情形转为严重。杀过人以后,收队回营,从大街上慢慢通过,也仍然得奏着得胜曲子。如今这事情瘸子号兵已无分了。如今护围的完全归卫队,就是平常时节团长下乡剿匪时保护团长平安的亲兵,属于杀人的权利也只有这些人占有了。我们只能看看那悲壮的行列,与流血的喜剧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长资格,带队押解犯人游街了。可是这并不是我的损失!我们既然不在场护卫,就随时可以走到那里去看那些杀过后的人头,我们可以停顿在那地方很久,不须即时走开。
有一次,我们把豆腐老板拉去了,因为这个人平素是没有胆量看这件事的。到那血迹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尸躺在坪里,上衣全剥去了,如四只死猪。许多小兵正穿着不相称的军服,脸上显着极其顽皮的神气,拿了小小竹杆,刺拨死尸的喉管。一些狗远远的蹲在一旁,望到这边的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
号兵就问豆腐老板,对于这个害不害怕,这年青乡下人的回答,却仍然是那永远神秘永远无恶意的微笑。看到这年青人的微笑,我们为我们的友谊感到喜悦,正如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感到生命的完全一个样子。
因为非常快乐,我们的日子也极其容易过去了。
一转眼,我们守在这豆腐铺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们同豆腐老板更熟了,同那两只狗也完全认识了。我们有机会可以把那白狗带到营里去玩,带到江边去玩,也居然能够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为知道了女人毫无希望(这是同豆腐老板太熟习了,才从他口中探听到不少事情的),我们都不再说蠢话,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图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铺来玩,帮助到这个朋友,做一切事情,我们完全学会制造豆腐的方法,我们能辨别豆浆的火候,认识黄豆的好坏了。我们还另外同许多本地主顾也认识了,他们都愿意同我们谈话,做我们的朋友。遇到主顾是兵士时,我们的老板,总要我多多的给他们豆腐,且有时不接受主顾的钱。我们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两只白狗成了朋友,非常亲昵,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声音,虽仍然能够把狗从我们身边喊叫回去,可是有时候我们吹着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狗飞奔的从家中跑出来。
我们常常见到有年青的军官,穿着极其体面的毛呢军服,白白的脸庞,带着一点害羞的红色,走路时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马轮的长统黑皮靴子,磕着街石,堂堂的走进那人家二门里去,就以为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发生。我到底是懂事一点的人,受了这个打击还知道用别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脚号兵,却因此更忧郁了。
我常常见到他对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后,捏起拳头来作打下的姿式。又常常见到他同豆腐老板谈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我说过这样的话,在有一次到一个小馆子里,各人皆喝多了一点酒的时候,我向那跛脚的残废人说:
“你是废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废人!一个小姐是只合嫁给我们的年青营长的。我们试去水边照照看,就知道这件事我们是无分了。我们是什么东西?七块钱一月,开差时就在泥浆里走路,驻扎下来就点名下操,夜间睡到稻草席垫上,口是吃牛肉同酸菜的口,手只合捏那冰冷的枪筒。……我们年青,可是万万不及从学校出身的营长美貌多才。我们只是一些排成队伍的猪狗罢了,为什么对于这姑娘有一种野心?为什么这样不自量?……”
我那次是的确有点醉了,我不知道我应当节制的语言,只是糊糊涂涂,教训这个平时非常听好话的朋友。我似乎还用了许多比喻,提到他那一只脚。那时只是我们两个人在一处,到后,不知为什么理由,这朋友忽然改变了平常的脾气,完全像一只发疯了的兽物,扑到我的身上来了。我们于是就揪打到一堆,各人扭着对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虚伪的打了一顿。我实在是醉了,他也是有点醉了。我们都无意思的骂着闹着,到后有兵士从门外过身,听到里面的吵闹,像是自己的人,才走进来劝解。费了许多方法我们才分开了,两人皆由另外兵士照扶回到连上去。
回到连上,各人呕了许多,半夜里,我们酒醒了,各人皆因为口渴,爬起来到水缸边拿水喝。我们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记起上半夜的事情,两人都哭了。为什么要这样斗殴?什么事使我们这样切齿?什么事必须要这样作?我们又哭又笑,披了新近领下的棉军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个死人的脸庞。天空各处有流星下落,作美丽耀目的明光。各处有鸡在叫。我们来到这里驻防,我这个朋友跌坏了腿的那时,还是四月,如今已经是十月了。
第二天,两人各望着对方的浮肿的脸,皆非常不好意思,连上有人知道了我们的殴打,一定还有人担心到我们第二次的争斗,可料不到昨夜醉里的事,我们两人早已忘记了。我们虽然并不忘却那件事,但我们正因为这样,把友谊更坚固的成立了。
两人到后仍然到了豆腐铺,使豆腐老板初初见到,非常惊讶,以为我们之间发生重大的事故。因为我们两人的脸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还是浮肿,我们自己互相望到也要发笑。
到后还是我来为我们的朋友把事情说明,豆腐老板才清楚这原委。我告诉他说,我恍惚记忆得到我说了许多实话,我还骂他是一只瘸脚公狗,到后,不知为什么两人就揉在一处了。幸好是两人皆醉了,两个醉人手脚都无气力,毫不落实,虽然行动激烈,却不至于打破头部。
这时那个姑娘正走出门来,站在她的门前,两只白狗非常谄媚的在女人身边跳跃,绕着女人打圈,又伸出红红的舌头舐女人的手。
我们暂时都不说话了,三个人皆望到对面,到后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们两个人的脸上,有些蹊跷,完全不同往日了,她望到我们微笑;她似乎毫不害怕我们,也毫不疑心到我们对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俨然像知道我们昨晚上的胡闹,是为了一些什么理由!
我那时简直非常忧郁,因为这个小姑娘竟全不以我们为意,在那小小的心里,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是为了赚一点钱,同这豆腐老板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来到这里的!我望了一下那号兵,他的样子也似乎极其忧郁,因为他那只瘸腿是早已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样子比我又坏了一点,所以我断定他这时心上是很难受的。
至于豆腐老板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这时正露着强健如铁的一双臂膊,扳着那石磨,检察石磨的中轴,有无损坏。这事情似乎还是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这类机会发现时,这年青诚实单纯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样检察他的石磨!
我想问他却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到一会儿,人已经消失到那两扇绿色贴金的二门里不见了。如一颗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间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灵上的是一个光明的符号。我刚要对着我的瘸腿朋友作一个会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说:
“义哥,哥哥,你昨晚上骂得我很对,骂得我很对!我们是猪狗!我们是阴沟里的蛤蟆!……”
因为这号兵那惨沮样子,我反而觉得要找寻一些话语,安慰这个不幸的废人了。我说:
“不要这样说吧,这不是男子应说的话。我们有我们的志气,凭这志气凡事都无有不可以做到。我们要做总统,做将军,一个女人,算不了什么希奇?”
号兵说:“我不打量做总统,因为那个事情太难办到。我只要做一个人……”
“谁不许你做人?你的脚将来会想法子弄好的,你还可以望连长保荐到干部学校去念书。你可以同他们许多学生一样,凭本领挣到你的位置。”
“我是比狗都不如的东西。我这时想,如果我的脚好了,我要去要求连长,为我补正兵的名额。我要成天去操坪锻炼……”
“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转头向豆腐老板望着,因为这年青人已经把石磨安置妥当,又在摇动着长木的推手了。“我们活下来同推磨一样,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这汉子,对于我说的话好像以为同我的身分不大相称,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还是完全同别一时节别一事情那样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们三个人皆同样的爱上了这个女子。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里外总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还有些别的工作,在XX候信住了一天,路上来回消磨了两天。
回到本城,把回文送到团部,销了差,正因为这一次出差,得了六块钱奖赏,非常快乐,预备回连上去打听是不是有人返乡,好把钱寄四块回去办冬天的腊肉。到了连上见到瘸子,我还不能开口说出我的欢喜,那号兵就说:
“那个女人死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的耳朵,是准备受人来这样戏弄取乐的么?这些不合人情的谰言,这些无道理的谎话,我还应当有一种义务去相信么?
可是,我一面从容的俯下去脱换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说了一些话,使我不得不认真了。我听清楚这话的意义了,我忽然立起,简直可说是非常粗暴的揪着了这人的领部,大声的问这事真伪。到后他要我用耳朵听听,因为这时远处正有一个人家,办丧事敲锣打鼓,一个唢呐非常凄凉的颤动着吹着那高音。我一只脚光了脚板,一只还笼在湿草鞋里,就拖了瘸子出门。我们几乎是用救火的速度向豆腐铺跑去,也不管号兵的跛脚,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没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唢呐锣鼓声音,便是由那豆腐铺对门人家传出。我全身皆在发寒,我的头脑好像被谁重重的打击了一下,耳朵发哄哄的声音,眼睛起了无数金光……到后我能静静的坐在那豆腐铺的长凳上了。我能接过了朋友给我的一碗热豆浆吃下了。我望到对面,这个人家大门前,凭空多了许多人,门前挂了丧事中的白布,许多小孩子头上缠了白包头,在门外购买东西吃。我还看到那大鱼缸边,有人躬身用长铗焚着银锭,火光熊熊向上冒,纸灰飞得很高,才为二门上的白布帘所遮掩,无从见到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就全身拘挛,然而笑了。
我望到那豆腐老板,这个人这时却不如往天那样乐观,显然也受了一种打击,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作为没有见到我的样子,回过脸去。我又望号兵,号兵却做出一种讨人厌烦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有点厌烦这跛脚的人,我心中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到后我问,才知道昨天这女子吞金死了。为什么吞金,同些什么事情有关系,我们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无法明白。许多人是这样死去,活着的人毫不觉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们各人皆觉得损失了一种东西,但先前不会说到,却到这时才敢把这东西的名字提出。我们先是很忧郁的说及,说到后来大家都笑了,到分手,我们简直互相要欢喜到相打了。
为什么使我们这样快乐也是说不分明的。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像一个花盆,不是自己分内的东西,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怅,然而当大家讨论到许多花盆被一些混账东西所占据,凡是花盆终不免为权势所独占,这花盆却碎到地下,我们自然而然又似乎得到一点放心了。
可是,回到营里,我们是很难受的。从此我们生活破坏无余了。从此再也不会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梦上发痴了。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有一个缺口,一处补丁,再也不是完全的生活了。
其实这样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对于我们有什么关系?假使人还是好好的活下,开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们即或驻扎到这里再久,一个跛脚的号兵,一个什长,这样两个宝贝,还有什么机会,能够使我们同那两只狗认识以外,有何种伟大企图?
第二天,两人很早的起来了,互相坐在铺上对望,沉默不能言语。各人皆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阔处去,不再为过去的记忆围困。各人皆要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脾气就坏到这样子。
“为什么眼睛有点发肿?你这个傻瓜!”
号兵因为我嘲笑他,却不取反攻姿式,只非常可怜的望到我。
我说:“难道人家死了,你还要去做孝子么?”
他还是那样,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种良心的雄辩,使我对于他的行为注意。
我了解这点,但我却不放弃我嘲骂他的权利。
末了他只轻轻的问我:“是不是死了的人还会复活?”因这一句痴话我又说了他一顿。
两人到豆腐铺时,却见到对面铺门极其冷清,我们的朋友,那个年青老板,坐到长凳上用手扶了头,人家来买豆腐时,就请主顾自己用钢刀铲取板上的豆腐。见到我们来了,他有了一点生气,好像是遮掩到自己的伤痕,仍然对我笑着。他的笑,还是说明他的健康与善良的人格。
“为什么?”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么?”
“天还不大亮就出门了的。”
“你有了些什么事情,这样不快乐?”
“我什么也不。”
他说了后,忙着为我们去取碗盏,预备盛豆浆给我们吃。
坐到那豆腐铺子里,望到对面的铺子,心中总像十分凄凉,我同号兵坐了一会儿,就离开这个豆腐铺子,走到一个本地妇人处去打牌。我们从那里探听得到这女人所埋葬的地点,在离城两里的鲢鱼庄上。
不知为什么我望到那号兵忧郁样子,就使我生气要打他骂他。好像这个人的不欢样子,侮辱到我对那小姑娘的倾心一样。好像他这样子,简直是在侮辱我。我实在不愿意再同他坐在一个桌上打牌了,我自走回连上,躺到草垫上睡了。
这夜里朋友竟没有回到连上来,他曾告我不想回连上去睡,我知道他一定在那妇人处过夜了,也不觉得稀奇。第二天,我还是不愿意出门,仍然静静的躺在床上。到下午来我的头有点发烧,全身也像害了病,心中又不甚想进饮食。我在连上吃过一点草药。因为必须蒙头取汗,到全身为汗水湿透人醒来时,天气已经夜了。
我爬身到大殿后面园里去小便,正是雨后放晴,夕阳挂到屋角,留下一片黄色,天空一角白云,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这暮景,望到那个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烟,听到鸡声同狗声,听到军营中喇叭声音,我想起了我们初来到此地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想起我这个朋友的命运,以及我们生活的种种,很有点怅惘。我有一个疑问的弧号隐藏在心上,对于人生,我的思想自然还可以说是单纯而不复杂。
我到后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不想思索。我仍然睡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久时间,只是把棉被蒙了头颅,隐隐约约听到在楼上兵士打牌吵闹的声音,迷迷糊糊见到许多人,又像是我们已经开了差,已经上了路,已经到了地。过去的事重复侵入我的记忆,使我重新看到号兵跌倒时的神气。醒回时好像有人坐在我的身边,把被丢去,才知道灯已经熄了,只靠着正殿上的大油灯余光,照得出有一个人影,坐在我身边不动。
“瘸子,是你吗?”
“是我。”
“为什么这时才回来?”
他把脸藏在黑暗里,没有做声。我因为睡了多久,这时候究竟已经是什么时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问他有了几点钟。他还是好像不曾听到我的话样子,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他才说:“义哥,放哨的差一点把我打死了。”
“你不知道口令么?”
“我那里会知道口令?”
“难道已经是十二点过了么?”
“我不知道。”
“你今天到些什么地方去,这时才回来?”
他又不做声了。我见到放在米桶上兵士们为我预备的一个美孚灯,把灯头弄得很小,还可以使它光亮,就要他捻一下灯。他先是并不动手,我第二次又请他做这件事。
灯光大了一点,我才望到这号兵,全身是黄泥,极其狼狈,脸上正如刚才不久同人殴打过样子,许多部分都牵制着显著受伤的痕迹。我奇异而又惊讶,望到这朋友,不知道如何问他这一天来究竟到过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我的头脑这时也实在还是有点糊涂,因为先一时在迷糊中我还梦到他从石狮上滚到地下的情形,所以这时还仿佛只是一个梦。
他轻轻的轻轻的说:“义哥,哥哥,坟不知道被谁挖掘了。”
“谁的坟呢。”
“好像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话,带着顽固神气,使我疑心他已经发了狂。
我说:“你讲什么人的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又知道?”
“为什么我又不知道吗?我听人说埋在那里,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过一次,还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记到那一条路,那座坟,不知道已经被谁挖了。”
如不是我有点发狂,一定就是我这个朋友发了狂,我忽然明白他所指的坟是谁埋葬在那里了,我像一个疯人,就跳了起来,“你到过她的坟上么,你到过她的坟上么?”
这朋友,却毫不惊讶,静静的幽悄的说:“是的,我到过她的坟上,昨天到过今天又到过。我不是想做坏事的人!我可以赌咒,天王在上,我并不带了什么家伙去。我昨晚上还看到那个土堆,今天晚上变了。我可以赌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坟,却完全不是原有样子。不知是谁做了这样事情,不知是谁把她从棺木里掏出,背走了。”
我听到这个吓人的报告,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了。但我并不说出口,因为这个人还只在我的心上一闪,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个疑问,以为是这个女子复活,因为重新生回,所以从棺木中挣扎奔出,这时或者已经跑到家中同她的爹爹妈妈说话了。我疑心她是假死,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后,另外一个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疑心这个事一定在我这个朋友有了错误,因为神经的错乱,忘记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并不是在一个地方,所以才会发生这误会。我用许多估计去解释,以为这件事并不完全真实。
到后我问他为什么要到坟边去,他很虚怯,以为我是疑心这事他一定已经知道,或者至少事后知道这主谋人是谁,他一连发了七种誓言,要求各样天神作证,分辩他并无劫取女尸的意思。他只是解释他并不预先拿有何种铁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极力分辩他的行为,他把话说完了,望见我非常阴沉,眼睛里含有一种疑惧神色,如果我当时还不能表示对他的信托,他一定可以发狂把我扼死。
我的病已完全吓走了,我计算应当如何安置到这个行将疯狂的朋友。我用许多别的话解释,且找出许多荒唐故事安慰到这个破碎的心灵。说到后来这人忽然哭了。他的血慢慢的冷静,一切兴奋过去后,非常悲哀的哭了。他担心惊吵了外面铺上的别人,只是抽咽。他告给我他实在也有过这种设想,因为听到人说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是不过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复活。他告我第一天,他还只是想象他到了坟边,听得到有呼救声音,便来作一次侠义事,从坟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为听到这个话,才到那里去,预备不必有呼救声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里坟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棺木的盖掀到一旁,一个空棺张着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到棺里去看过一下,除了几件衣服以外什么也不见到。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时候做了这事情,一定把坟掘开,这人便把女子的尸身背走了。
他已经不再请天神作他的伪证了。他诚实而又巨细无遗的同我说到过去一切,我听到了他这些话,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了。我对于这件事还是不甚相信,我还是在心中打量,以为这事情一定是各人皆身在梦中。我以为即或不是完全的梦,到了明天早上,这号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说的话语,因为这种欲望谁也无从禁止,行诸事实总仍然不近人情。
他因为追悔他的行为,把我杀死灭口也做得出。我这样想着不免有所预防,可是,这个人现在软弱得如一个妇人,他除了忏悔什么也不能做了。我们有一个问题梗到心上来了,就是我们此后对于这件事如何处置,是不是要去禀告一声,还尽那个哑谜延长?两人商量了一会,靠着简单的理智,认为这发现我们无权利去过问,且等到天明到豆腐铺看看。走了许多夜路的号兵,一只瘸腿已经十分疲倦了,回来又哭了许久,所以到后就睡了。我是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了,望到这个残废苦闷的脸,肮脏的身,我把灯熄了,坐到这朋友身边,等候天明。
到豆腐铺时间已经不早了,却不见到那年青老板开门。昨晚上我所想到的那件事,又重新在我心上一闪。门是向外反锁,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发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象或将成为事实,我有点害怕,拉了号兵跑回连上,把这估计告给了那起过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子,一个人又跑出了许久,回来时,脸色哑白,说他已经探听了别一个人家,知道那老板的确是昨天晚上就离开了他的铺子的。
我们有三天不敢出去,到后听到有人在营里传说一件新闻,这新闻生着无形的翅翼,即刻就全营皆知了。“商会会长女儿的新坟被人刨掘,尸骸为人盗去。”另一个新闻,是“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坟墓半里的石峒里发现,赤身的安全的卧到洞中的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
这个消息加上人类无知的枝节,便离去了猥亵转成神奇。
我们为这消息愣住了。
从此我们再不能到那豆腐铺里去,坐到长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浆,也再不曾见到这个年青诚实的朋友。至于我那个瘸子同乡,他现在还是第四十七连的号兵,他还是跛脚,但他从不同人说到过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别一个人的行为,使他一生悒郁寡欢。至于我,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我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连长缺出,便应轮到我了。我实在有点忧郁,有点不能同年青合伴的脾气,因为我常常要记起那些过去事情。
十九年八月廿四日
本篇发表于1930年l0月15日《文艺月刊》第1卷第3号。署名沈从文。
平凡故事
匀波,XX教会大学文科三年级正式生,按照身分,这个人如其他许多讲规则的教会大学校的好学生一样,选课很多,对于功课都做得很好。风气所归,这人另外读过一些中外名著,自己又会拿笔写散文写诗,作品皆登载到学校刊物,同别的不甚著名刊物上。他是学生会的会计,和别两种会的会员。在他宿舍床前面,挂得有从杂志中剪下来的世界文学名家照片,不规则的用小小钢钉钉上墙壁。他的书架放在床头,上面有很多书籍同杂志。他的写字桌有套新文房四宝,一枝钢笔,一个墨水瓶,一个贴有吸墨纸的家伙,另外就是可以每一页扯下作写情书用的白色蓝界洋纸本了。这些东西在桌上,本来不是重要的东西,还有其他许多物件,占了桌上全面积三分之二。
他是一个有普遍趣味的人,所以从一个生物学的教授讨来一个无用处了的骷髅,从考古学教授得了一块旧砖,从……这些东西把书架的上一层与桌子的大部分占据了,每天这些东西加多一点,桌面还总是从前一般大,桌子上的空间更少了。
学文科的人大致是一见可以了然的,白白的脸,小小的手和脚,长头发披在脑后,眼睛有点失眠神气。还有是说话带着一点特别体裁,谈到不拘什么事情,欢喜引用一点故事上不甚恰当的比喻,来作自己所持的主张辩护。至于性格完全是千人一样就是那好管闲事的精神。这些年青人是在没有学好文学以前,把这些习惯先就学好了,使人一见可以明白他是文学者的。匀波同这类大学生在一处过活,自己也是一个。
课余无事时候,几个同学在一处,总是谈谈空洞的希望,或者关于文学,或者关于爱情。又或者把政治社会各问题提出来,肆无忌惮的批评一阵,各以自己所看过的几本书作为根据,每人有一个不同的主张,为了拥护自己的主张,到某问题上,理性的言语已显得毫无用处时,就互相带着一点儿感情,用许多术语骂对方一顿,如像“落伍”,“醉生梦死”,“帝国主义走狗”……差不多都是因为从上海方面印行的刊物上默记下来的,所以读书特多的匀波,语源也就特别丰富。不过这些话语,在上海刊物中,含有的凶恶意义,在这些人口上却已失去,成为无害于事的嘲弄了。在他的日记本上,曾有似乎极其得意的记录,是这样写下来的:
……老王,赵四侉子,裁缝李,拜轮,说到XX,都被我战败了。这些人平常只会做点诗,呈皇后某某,谈到根本问题,是落伍了的。
大约几个名字都是同学的绰号,因为这些年青人,同在一个大学念书,有些还同在一个寝室睡觉,他们是每一个人都应当有一个绰号的。匀波他自己还有两个,常常为同学所引用。他的所谓根本问题,似乎是不出他身分上的几种事情,生活,爱情,文学。一个大学生,对前途有希望,口上心上,离不了这些问题,那是应当的。他们在教会学校念书,却不大谈上帝,因此这一批人,被另外一群上帝的爱儿爱女们,看作违悖圣道的异教者,感情算不得好。
这些年青人虽然这样聪明有趣,却无一个得到女子的垂青。因为学校的风气,所以这些多情的小子,陷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情形中,过着日子。
就因为大家对女人只是一个抽象,在这上面,匀波于同学中建设了生活的基础。他懂得比别人为多,大家都承认他的知识,他常常是极其快乐,看一切在眼底的事物,发各种光泽。他对于生活感到满意,因为在他左右的同学,为他学力所征服,趣味所支配,很有不少的人数。
他的品貌是许多读书识字女人理想中情人的模子,他的性情又足使年青女人减去拘束,所以在XX大学第三年级的下学期,众人还是毫无办法的时节,XX学校新来一个为众人所倾心的公主,在一种方便凑巧情形中,不久就成为匀波的爱人了。
但这事是秘密的,从无第二人知道。
幸运原是势利的,到各处去全是孪生,在XX学校得到了爱情的匀波,在另外机会中另外地方又遇到了一个女子。同样的柔媚雅洁,青春可人,匀波如一般聪明人一样,不固执,不虚伪,于是又爱上了那个女子。
他用谎语在那两个女人之间,救济到自己的过失,因为他虽然对于幸运不加以拒绝,却从习惯中看出自己普遍趣味,若是用在爱情上面时,将有不幸的事发生。他很巧妙的在两者之间,取到那青年女子在热情中的发狂的拥抱,肆无忌惮的调谑,以及因小小过失而成的流泪与赔礼机会。他把自己所作的诗分抄给两个人,得到两份感谢。他常常发誓,学得用各样新奇动人的字句。他把谎话慢慢的说得极其美丽悦耳,不但是女人没有觉到,他自己到后来,也就生活在他那罔诞的言语中,变成另外一种人了。
他为这个事情把快乐同苦楚一并得到了,他的行为自然还是向快乐上努力,极力避开纠纷。他外貌显得冲和,内心自然免不了有些冲突。
他的朋友于是为他取了一个新的绰号,称他为神秘之诗人,“诗人”是他本来的身分,“神秘”则因为他瞒到了同学,做了许多使好管闲事的同学无从索解的事情。他知道年轻男子在没有得到一个女子以前,都欢喜生事,放肆得有点怕人,因为那不拘形迹,毫无秘密,虽能作成了同学的友谊,却最足妨害那另外一方面事情的进行,所以在XX大学,匀波同到两个女子发生爱情以后,他同宿舍的同学,还居然无从知道详细。
这个聪明人,在日记簿上,他写了一些平常事情,却把那要紧的事一字不提。因为照规矩他们是常常在一种方便中,同学们,皆有权利攫到另一同学的秘本日记看,且把搜察所得公开给同学知道的。匀波明白这利害,他的秘密只是抄录到自己的心上。
一群二十岁左右的人,只是因为二十岁这点点理由,他们可以放纵不拘作任何天真烂漫行为,是XX大学无法取缔的。礼拜六的下午,同学们把一个礼拜的日课上过了,把饭吃过了,为国为家做人的义务,已经尽过,到应当由自己趣味,来支配时间的时候到了,几个人约到一个幽僻地方去开会。这会是他们定下来有了一年的,每礼拜皆出席,每次出席如其他任何年青人的集会一样,还是说一些空话,吃一些东西,从耳朵中塞进问题,从口中塞进点心,到后大家唱一个歌;或歌也不唱,就分手了。
但他们的会是匀波发起,因为发起人的原故,这会的严肃气分比本校其他哲学会,数学会,以及什么金贵银贱研究会都不同了。这会是用“文学俱乐部”出面,向学校当局注了册的,实际内容比文学还宽泛许多。他们一到会,什么都谈,并且还不拘什么都作。其中有一件事,是每礼拜集会皆不缺少的,就是同学中之一个,当众人来报告他那好管闲事的成绩。恋爱,吵架,写情书,以及……报告者总是用一个演谐剧者态度,把那所探得到的消息说出,另外还有副手代为补充。被侦察的或是会中同学,或不是会中同学,皆不会使说者听者减少兴味。全是年青人,全是生活同课程皆折磨不了那有生命力的身心,所以日子过下去,这俱乐部的会员,数目由四个到十七个,扩大成为一校最有名的组织,并且新来入会的,竟因为无法得到全体会员通过,全遭摈绝了。
会中没有女人,所以他们集会谈到女人时更显得十分放肆。
因为个人的秘密,匀波这次到会较晚,走进作为会场的学校礼堂地下室第三号,推了门进去时,就听到一阵拍掌鼓噪声音。
一个在数理系的同学,对于微积分得过最好奖语,却在这俱乐部中也得到盛名的蜜司忒文,XX拍卖行经理人的儿子,从家长方面学得一种洋盘气派,正爬到一个桌子上去,如拍卖汽车时的神气,谈到一个故事。
匀波来了,讲话停顿,几个同学不让匀波说话,就掀拥匀波上了桌子,与那拍卖行的小开在一处并立了。那小开主席用小雄鸡的声音说道:“来得最迟的一个,应作本次集会的记录,把同学小宋的报告写下。”
年青人又用鼓噪一致赞成。
匀波看看在场人数,一共是十六个,按照习惯无可推托,就笑着答应了。
记录是应当拿了笔,坐到报告者一旁,把所有说明加以详细记载,且应尽力把说话者态度,声音,颜色,描写到笔录上去,以便他日参考的。关于这一件事匀波原最在行,他有一个诗人的天分,善于用字措词,只是他今天却有点儿心不在乎此等事情,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隐秘,是关于那两个爱人之间其中一个女子的故事。他其所以迟到也是为此。他想到有些不快乐的影子遮到自己心上,他有点自私,知道这事情会要来的,却料不到那么快就发生了。
那名叫小宋的同学,是一个近视眼。这人眼睛虽患近视,有了点毛病,却在学校有全能的成绩。凡是平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他都有方法探听明白。他的聪明是全校公认的,他的天才是在没有方法完全明白事情上还能造一点谣言。他把谣言混合在最合理知的估计中,所以即或在说谎,听的人也仍然相信他的话独多。
他的声音又有点像雄鸡,这理由或者是这学校的位置有小小关系,牧师的籍贯同学生籍贯也有小小关系。学校七百人中,其中具雄鸡咯咯咯声音的,有四分之一左右,还有许多不单是在声音上像一只鸡,就是那外表,那带点骄傲的步武,把头昂起站在池塘边唱圣诗,那神气,也一切是公鸡的神气。女生则肥胖的很多,有公鸡声音却为母鸡体格,那因为这些人有很多是上了一点年纪,吃穿都很舒服,不知道学校以外每天在发生些什么事情,又或者是虽然出身处境很卑,但想到一把学分念完,毕了业,就可以得张牧师或王牧师介绍,到青年会一类地方做事,所以也不得不胖了。
在这个会上没有母鸡,公鸡却有四席,当小宋笑眯眯的爬上了台子,站到那上面,最先学到他的同乡牧师,用战败公鸡神气,作一种祷告姿势,又用公鸡声音喊了一句阿们时,引得另外几只同乡雄鸡都发笑了。他说:
“书记,记好吧,我说的是我们学校公主有了情人。”
大家就嚷着:“哈!说是谁!?”
匀波因为瞒到这事情有了一个月,听到这报告,以为是小宋发现这事了,手就微微发抖,不敢像其他人一样问小宋。小宋却非常稳定,若无其事,又喊了一声书记。匀波只是笑,悄悄的望到同学,为这一件事情兴奋的情形,其中有沉默低下了头的人,是因为曾经对这女生倾心,现在也还是爱着,以为小宋提到的一定是自己,所以也如匀波一样,心中为这消息跳跃着,血为这消息激动着,都想用憨笑处置过去,免得丢人。
“告给你们吧,我无意中拾了一封信件,裁开了。”
其中有个曾经为一个女人写过信的,就说:“这是犯法的事!”
“为什么犯法?这信是写给我的,并不是写给公主。不过很奇怪的,是我并不到信件架上得到,却在外楼走廊下得到。那信封面上明明白白写玄字十四号宋国才收,我于是就照到那标明的主权,把信裁了。”
另一只雄鸡叫着:“谁写的?”
“我不能告这个,因为无关本题。我只说从这信上我知道一个秘密,就是我们的公主,同网球家XXX要了好。不止要好,还恐怕有了……”
大家说:“要命!为什么会有这样事情发生?”
“不止这样,还有一种使人不好意思说明的下文……”
匀波红了脸,站起身来说道:“小宋,你这是造谣言。”
小宋指到匀波,仿佛重新来介绍给同学的神气:“大家看,他说我是造谣言。他是生气了,脸红了。我承认我是造谣言吧。但也同时要得意我的计策,因为我探听得到我们的诗人,有点同公主要好的痕迹,为这件事我各处奔走,都证明这事是实在的。但没有十分完全的证据,如今可明白了。既然有人指我说造谣言,但问问为什么十五个人中只有匀波对我这谣言红了脸站起来否认,这理由一定是有一个的,要匀波答复才好。”
同学皆哄然大笑了,且有拍掌称赞这小宋巧妙的取证的,就杂乱的嚷着,要匀波解释。一个同学平时以吃白食为能的,排除了众人的杂潮,貌作庄重,故意的说道:
“这一定是谣言,因为无根据,无确证,不过我们让匀波来分辩吧,因为若果这事情完全是谣言,小宋是应当请我们吃酒处罚的。”
另一个法律系的同学就说:“小宋还得把所谓痕迹报告,才合乎‘司法制度’。”
大家嚷着十分纷乱,匀波本来应当受窘,如今反而总是微笑着。因为他见到这消息如何扰乱到同学的心,如何使同学兴奋,他忘记了消息露布以后不利于己种种的事情了。
到后众人议论稍平,集中到匀波一面了,要他答复,匀波就说:
“若果大家希望这谣言是事实,我用不着分辩了,若果有人还希望谣言是谣言。那我应当说,这希望也不完全错误。……”
从匀波口中取到了新的口供,于是全场重新起了骚扰与哗笑。同学中分成了两类,一类赞美小宋的聪明,匀波艳福。另一类则愤怒到小宋同匀波,因为若不是这两个人,这些学生是都对于那女子怀到有一种希望的,如今却俨然一切绝望了。但这两种人心情虽完全不同,笑闹总是一致。小宋另外提了一个议案,要本日书记报告这事情的内容,且同时记录下来。这苛刻的建议又起了纷乱,大家无法把问题弄清楚,大家皆有所争持。
匀波看看情形不好,于是乘到小宋正在同一个北方大块头同学,笑骂不已的时节,溜出了会场,走到图书馆去了。
匀波当晚就买了许多点心,约请本会会员。他不说什么理由,吃点心的人也不问什么理由。
第二天,在XX大学校宿舍间,就有了一张壁报,说到女人的事情,隐隐约约还有匀波的影子。这壁报,不消说就是那为女人写信失望过的同学所做的事情。与匀波的同住的学生把壁报扯去,还是壁报发现以后五分钟的事。壁报出现时间虽只五分钟,但这消息如生着羽毛的翅膀,不到一会儿,就飞到女生宿舍那方面去了。
女生们,全是母鸡的性情,无事时话说得比男子更多。嫉妒,好事,虚伪,浅薄,凡是属于某种女子的长德,在这个学校也如其他学校一样,是比知识还容易得到许多的。各样知识装饰了这些女人的灵魂,香料同柔软衣服又装饰了这些女人的身体。她们信上帝却爱慕虚荣,上帝使她们安宁,不如别人称赞她们的美丽使她们快乐。她们的功课,都因为学校规则严格,做得完全及格,比男子还用功努力,可是功课余外事情却都不知道。她们没有正当事情可作的时节,就在一处互相批评笑谑一阵,或者为教授们取一个绰号,或者为同学男子取一个绰号用为娱乐。她们讨论同伴中什么人肌肤白净,什么人善于收拾,又常常把话移到男子方面去。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隐到一个秘密,却善于掩饰,不让同伴知道。其中一些出身教会,从卑微的境遇中爬到大学校里来,有小牧师的女儿,医院执事人的妹子,青年会司账人的亲戚,这些女人就常常到洋牧师家中去走动走动,也学到外国人看不起中国人,只同那些有势力的小姐们巴结,又嘲笑那些说英语发音不正的同学。
她们做礼拜一律都比男生为诚实,有很好的嗓子,在礼拜堂中唱赞美诗,声音都异常动人。可是在某种小小变故发生时节,她们为惊讶而发的叫声,为悲哀而发的哭声,使人同时记起的是一个兽物,一只猫。她们那清亮喉咙,除了唱歌还用得到对骂上面去。教育虽使这些东西像一个女人,习惯使这些女人还各有一副为男子动心的外表。然而那根本上的种种,属于女人,以及属于靠到叫卖圣雅各为生活的家庭环境空气这些女子是成了铸定的样子,永远不会改变了的。
她们来学校读书,在方便中也同男子恋爱,非常小心谨慎,看到男子发狂,就带着希奇不解的神气,同这个男子疏远了。一定要男子说了许多谎话,到后又自然而然为谎话所醉,就仍然在“方便”中嫁给这个男子了。凡是经什么男子爱过以后,即或是男子很坏,她们也都能忍受,相信配偶中的命定。她们的行为,有许多是十分贞节的,这些人无从恋爱或不敢嫁人,把身体售给上帝,也就得到一切幸福了。
不过近年来学校办理的认真,使外国出钱的商人,慷慨的把钱送来,使中国有身分的绅士更信托的交给了许多儿女,学校一发达,社会地位增加了不少,因此全校空气也稍稍不同了。XX大学男生有了两派,一派是基督教徒,酸溜溜的手拿圣经一本,外表朴素又谦恭,预备把神学课程念完时节去作牧师。另一派,则只吸收了洋气,服饰整洁,语言流畅,会作一切的娱乐,英语演说会记名,在学校虽反基督教,出学校时还得用XX学校出身的资格炫耀世人。女子中也有了两派,与男子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男子漂亮的将来作“官”,女子则是“太太”罢了。
与匀波相好的女子,名字叫做一梅。这人出身中产家庭,父亲在从前的北京政府,找得一些钱,讨了两个年青姨太太,她因此懂了许多属于女人的标致的爱好。她从一个教会女子中学卒业,又学得了一些别的事情。因这两种理由,这人到了XX大学来,不久就成为一校的皇后了。
皇后或公主,所有的事情,按照一时代风气所归,自然就是常常尽义务,看一些从不知什么地方凭什么理由写来的信件。照例这要一点取舍本领,若是单有一个温柔的心可不行了。因为大学生时代的年青男子,实在不甚容易应付,他们的热情是不讲道理的,他们的贪得,不是常常使他们糊涂,就是常常使他们胡闹。他们在这方面只知道进取,却不担负何种责任,什么人习惯于勇往直前,到后他就成了功。女子呢,按照生活所得的一点点经验,从家庭记到小心谨慎,从学校学到来往认识,从小说书同美国通俗影片看到接吻,或关于男女悲剧同喜剧,对于婚姻男女意识,她们从这些各方面,就建立了各个做人的态度。胆小的感到男子麻烦而又难于处置,任性的又成为女子众矢之的,——因为是女人,女子与女子在同类中所发生的纠纷,比男女关系还更复杂,更难于处置,许多女子不敢同男子往来,只是因为担心同类的注意。年青女子恐怕男子的负心,还没有恐怕另一女子散布流言为大。所以在学校中男女往来,女子对这件事保守秘密,比男子还更加要紧,即或许多人已经成为公开的事实,她总不大愿意尽别一个人来开心。
但女子原具长舌本能,在教会学校中,因为功课的拘束,与教会人格的努力,更容易培养这本能发展。因为完全是女人与女人互相监视,XX学校的学风,被人所夸奖,学校当局却获得了不应当得到的许多绅士的感谢。其中另外一些女子,自己没有与人相爱的机会,就把所发现的秘密广事传播,又选择那要紧的禀告学校,且以维持学风校誉,有得到学校的褒奖过这一类事。
一梅是从中学校知道了各样做教会学校学生的诀窍,对男子极其谨慎,对女人却极其小心的,爱了匀波,并不完全秘密,总不让把柄落到女同学手中。她美丽而不骄傲,聪明懂事,又不缺少小姐高尚的身分。她对于男子十分得体,对于女子,更努力使那些吃教饭长大的她们无从置嘴,她用沉默拒绝了一切愚蠢男子的狂妄,用点心安置到一切好说闲话女子的口中,所以她得到了全校的敬视,很少有人用恶意批评到这个人。
但自从壁报一出,在女生方面趣味可不同了。大家似乎并不以为这是损害了一梅多少,那在平日搽胭脂准备接吻的嘴唇,皆为这一件事忙着了。
“我想起来了,我那次坐车到XX去,记到好像看到这两个人!”
“我知道她告假的理由!”
“我听到一个人说,她又听到另一个人说,匀波是有了妻子的人。”
“我听到是有养媳妇,还生了一个儿子。”
“我听说他们一定六月结婚,若是……那真是……”
“我听说她是定过婚了的,是一个瘸子。”
“我听说不是瘸子,是出过洋,到过欧洲得过学位的人,有了一点胡子。”
“不会有胡子!”
“那有钱,一定坐汽车。”
“我还听说她是寡妇,因为若不是嫁过人的女子,不会这样待人。”
“我听说有一个男子为她自杀了,死的只是一个男子,不大熟习,并不十分爱好,所以不算寡妇。”
一切聪明而又大胆的设证与引例,是这学校女子们最感生兴味诸事之一种。
总而言之,她们说的不是听人谈到,就是由于自己所估计。听人说及就是听那些同学说及,与自己瞎估乱猜,还是一样的无可稽考。但话尽是三三五五谈下去,她们总不觉得一时就会厌倦,她们都把到这里说到的又去那里再说一次,互相交换谣言,所以下半日,一梅就从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方面,听到说是有人骂她许多丑话。两个人都因为是女人,所以说到后来都气哭了。
因这谣言的扩张,一梅完全变了。
在两天后,匀波同一梅,在一个教授家中会了面。
“匀波,我听到有谣言发生了。”
“我也听到过!”
“我很不快乐!”
“你怕谣言吗?”
“我怕麻烦!我听到这谣言,哭过了,因为想不到谣言这样利害。”
“那自然是应当有的事。”
两个人这样说了一阵,却都不曾把谣言说的是什么话提及。匀波从壁报发生以后,所听到的谣言只是平常的谣言,就是一听便可以知道谣言的传播,不外由于一些失意男子的浅薄攻讦。这出于男子的谣言,由一个男子当来,是极容易应付的。但一梅听得到的谣言,却全出于女子,女子照例对于谣言的散布,不拘任何小事,总有极大想象力使之变成动听的新闻。一梅听到的,是有人见过匀波的太太同儿子,这话由她那女友复述时,为了对朋友的忠荩,附了诚恳的誓言,帮助那谣言成为事实。
匀波本来可以询问一梅那方面谣言,究竟是些什么事,全因为这男子同另一女子的故事,使这聪明男子有所顾忌,不能再作分辩了。
一梅因为女子的性格,既然还没有同匀波定婚,所以就不好意思把那些有人发誓证实过的谣言说出,说了一阵就分手了。
两人当面可以说清楚的,完全为一种隐情不曾提到,离开以后却各用想象来把这事加以解释,结果两人都为这谣言感到动摇了。
一梅想,这样继续过日子,一定要把自己放到危险上面去,并且谣言可以转过方向,变成另外一种姿式,损害到自己学业与前途,她就为匀波写了一个信去,表示他们的界限,是应当为舆论而划清的。当匀波接到一梅的信时,一梅也正得到匀波一个信,不过说话却完全相反。同谣言作战,是男子一种趣味,女子却极难同意。匀波的信反而增加了她的疑心,她以为可以从这方面更证实谣言并非完全谣言。
匀波的信写得极长,具一种文学的风格,他把一切理由都归之于当然,所以他要一梅更信任他一点,使友谊不致因谣言而动摇。凡是信上所说的话,皆是一个聪明的男子,有非常细腻思想,合乎自私,又好像极其大方,对付女人的话。他说到末了,还正想利用这谣言,得到一种先前还不曾得到的好处。他要求一梅于日内给他一个机会,再详细面谈一下。他打算到在见及一梅时向她表示,如果她高兴答复,他就要问她,愿不愿意用事实证明谣言。他还怀了决心,只要是一梅答应了允许他爱情的独占,他就决定同另外那人分手了。
一梅回复他的信,说是不必面谈。回信也很长,除了照到一个女子胆小畏事的性格,说了一些琐碎空话外,别的问题不提。她仿佛不甚懂到恋爱是要论及嫁娶的,所以就用一般人的措词,说我们始终当是两个好朋友。她费了斟酌,以为这话说得非常得体。关于谣言她仍然不提,她极力避免接触到那中心问题上去。她意思想忠厚一点,既然发现了别人的危险,就不同这人要好,既然看到前面的路不大好走,就不向前好了。
匀波第二次又写了信,说及的还是见见面谈一下。这男子是懂得到两个不甚认识的人,写信非常有用,一到最后的事上,十次最得体的书信还不及一度五分钟的晤面。他要利用一个机会,一梅却不让他得到这机会。两人一同到课堂时,在众目眈眈之下,是照例不能多说空话的。另外下课时节,一梅总是故意同另外一些女生站在一处。匀波知道当前横阻的是那壁报的影响,只有日子可以慢慢的把痕迹拭去。
在四天之中,匀波似乎真爱上了一梅,忘却另外那一个人。虽说在那方面并无完全弃绝的意思,但心上的燃烧,是为一梅而起,不在平分春色了。
他计算到一梅的性情,认为事还大有可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他并不完全消沉。
等到他以为事情可以继续进行了,又为一梅写了封信去,到应当回信时,接到了一梅短短的一个回信,仍然失望。同时却接到一个极长的由他处寄来的信,这信是另外那个女子寄来的。
另外那个女人,责难到匀波的疏忽,又以为这疏忽或者由于疾病或心情不好,原谅到他。所说全是女子的谎话,解释到一切。这由于生活所酿成的恋爱的酒,若是女子没有其他妨碍,总比男子还容易醉倒,所有的空想,辽远而且无碍,在男子认为是可笑的怪梦时,由女子看来常常是合理的希望。那女子因为匀波一礼拜来的疏隔,平时的灵魂习惯于用谄谀来培养,如今便衰萎了,寂寞了。因为男子取了后退姿式,激动了这年青女人的热情,奋勇而且顽固,第一天寄信来了,第二天还来了一个信。她明明白白的说,她是离不了他的,因为她爱他。
匀波是愿意在两者之间维持那普遍趣味的人。他在一梅方面所有的损失,就从另外一人得到了补救机会。他同另外那女子,约了一会晤地点,见面了一次。他从那女人方面,讨得了些属于男女知己始放心赠与的幸福,一回住处,就又寄信给一梅,说是如何为她废寝忘餐。他说的话也仍然不完全是谎话,一个男子,照例把已得到的当成分内的平常东西,得不到的却视为珍奇,而且即从此中生出懊恼,感到生存无趣。另外一方面的所得,无从抵销此一方面的不幸,所以匀波的确是为了一梅而不快乐的。
他非常爱她了,觉得一梅比另外那人一切都似乎完全。他爱了她,却又极力在男同学方面否认,因为要这样他才方便行事。
另外一处,一个礼拜的两次晤面,他已约定了。他在这最新的约束上,才知道做人的幸福。他在那另外女人身边,显得十分勇迈,十二分忠诚,毫无虚饰,完全倾倒。他一切行为皆非常得体,使那女子怀着一种燃烧的热情,又带着一点儿忧郁,与他接近。他因为想把事情做得完善一点,在一梅方面应当有的行为,就暂时来完全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他自己常常心中设想,以为自己所有的行为,是在训练他自己的身心。用这个设辞,他就自己能饶恕自己的行为,即或是才从另外那女人身边回来,又来为一梅寄信,夸张而且虚伪,他自己也不觉得可笑。在另外那女人方面,他又常常发誓,证明他的忠诚,当发誓的时节,他实在也不觉得还有别的女人,更比她完全更好。在男同学方面,他告他们,女子并不值得倾心,因为男子还有许多责任,要摆脱女子才能做去。
一个男子是富于好奇而又冒险的,他宁愿胆战心惊来取他那还不曾得到的爱情,却不甘守着一种单纯熟习的情欲。他记着有志者事竟成的格言总是极力向一梅要好。一梅因为这样,就故意坚持,不为所动。到后他渐渐的已经忘记了她,可是无事时,与另外那女人在放纵生活中有了厌倦,还是为一梅寄信。
他只把这件事当成一种游戏,日子就过了下来,一梅却心中默认他是未来丈夫了。
两个女人都愿意他娶了她,另外一个从行为里发现了他的好处,一梅从书信里发现了他的好处,却因为种种使女子不习惯的传说,对于婚姻问题无从启齿。三个人似乎都非常快乐,毫无缺陷,所以暂时不谈未来的事,还算是聪明的处置。
匀波在两方面中求完全,还另外更努力使谣言平息。他在那个文学俱乐部的集会上也赌了咒,说是一切谣言无稽,不可轻信。他否认从前小宋的传言,以及自己的告白。他说明这是一个夸张的企图,因为明白这事情的无望,所以现在任何人皆不爱了。
他在他的日记上,把关于同另外那个女子相晤会的事情,皆写上去,不过别人看来,却只看到他说某日某时阅读什么书籍的记录。他还常常有意使这日记落到文学俱乐部会员的手中,却无一个人能够知道他指的那名著便是一个女人。
因为语言的辩给,在那文学会上是有人相信匀波的谎话的。那些要同一梅恋爱的白脸体面年青的人,到后来听到匀波的宣言,本来还有一点芥蒂的,也都来同匀波讲和了。
到暑期,学校方面给了匀波一个荣誉的奖章,说是因为匀波在功课方面的努力,以及其他品行方面模范的证明。实则只是校长为表示教会学校的大公无私而有的一种手段。
这个这样完全的人却出人意外在秋天忽然害血毒病死掉了。文学俱乐部的人,都非常悲哀,非常忙碌,因为平常集会再不会有这个善于说谎的人出席,匀波的追悼会又只差三天就要举行了。
XX学校都感到重大的损失,所有教授和同学都承认这天才的熄灭为可惜,为了表示各人的悲恸,都做诗做文章,登载到特刊上,开会纪念,大家作极其沉痛的演说,且商量立碑事情,各处捐款。两个女子极其伤心,以为匀波是自己的唯一情人,在追悼会时各人都想到送了一个大而美丽的花圈去,却不写上赠这花圈人的姓名。
十九年七月。
本篇发表于1930年9月15日《文艺月刊》第1卷第2号。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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