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这只是些故事,除《月下小景》在外,全部分出自《法苑珠林》所引诸经。我因为在一个学校里教小说史,对于六朝志怪,唐人传奇,宋人白话小说,在形体方面,如何发生长成,加以注意,觉得提到这个问题的,有所说明,皆不详尽,使人惑疑。我想多知道一些,曾从《真诰》、《法苑珠林》、《云笈七签》诸书中,把凡近于小说故事的记载,掇辑抄出,分类排比,研究它们记载故事的各种方法,且将它同时代或另一时代相类故事加以比较,因此明白了几个为一般人平时所疏忽的问题。另外又因为抄到佛经故事时,觉得这些带有教训意味的故事,篇幅不多,却常在短短篇章中,能组织极其动人的情节。主题所在,用近世眼光看来,与时代潮流未必相合。但故事取材,上自帝王,下及虫豸,故事布置,常常恣纵不可比方。只据支配材料的手段组织故事的文体而言,实在也可以作为“大众文学”,“童话教育文学”,以及“幽默文学”者参考。我有个亲戚张小五,年纪方十四岁,就在家中同他的姐姐哥哥办杂志,几个年青小孩子,自己写作,自己钞印,自己装订,到后还自己阅读。也欢喜给人说故事,也欢喜逼人说故事。我想让他明白一千年以前的人,说故事的已知道怎样去说故事,就把这些佛经记载,为他选出若干篇,加以改造,如今这本书,便是这故事一小部分。本书虽署明“辑自某经”,其实则只可说是就某经取材,重新处理。不过时下风气,抄袭者每每讳言抄袭,虽经明白摘发,犹复强词夺理,以饰其迹。其言虽辩,其丑弥增。张家小五是小孩子,既欢喜作文章,受好作品影响的机会必多,我的意思,却在告他:“说故事时,若有出处,指明出处,并不丢人。”且希望他能够将各故事对照,明白死去了的故事,如何可以变成活的,简单的故事又如何可以使它成为完全的。中国人会写“小说”的仿佛已经有了很多人,但很少有人来写“故事”。在人弃我取意义下,这本书便付了印。
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五青岛
这些故事照当时估计,应当写一百个,因此写它时前后都留下一个关节,预备到后来把它连缀起来,如《天方夜谭》或《十日谈》形式。
但我的时间精力不许我那么办,到后来不特不便再写下去,即如写成了陆续在《新月》、《现代》发表的几篇。想把文字修改整齐一下也不容易,就匆匆付印了,这是这本书内容前后不大接头的原因。现在过了三年,这本书还是只能在字句间秩序上略微改动情形下付印,心中觉得很难受。
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北京
月下小景
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到天空中。傍了XX省边境由南而来的横断山脉长岭脚下,有一些为人类所疏忽历史所遗忘的残余种族聚集的山砦。他们用另一种言语,用另一种习惯,用另一种梦,生活到这个世界一隅,已经有了许多年。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砦,以及砦前大地平原,整个为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的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山砦中,树林角上,平田的一隅,各处有新收的稻草积,以及白木作成的谷仓。各处有火光,飘扬着快乐的火焰,且隐隐的听得着人语声,望得着火光附近有人影走动。官道上有马项铃清亮细碎的声音,有牛项下铜铎沉静庄严的声音。从田中回去的种田人,从乡场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个温和的脸儿,等候在大门外,厨房中莫不预备有热腾腾的饭菜,与用瓦罐炖热的家酿烧酒。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岨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处,迎月光的一面,倚着本乡寨主独生儿子傩佑;傩神所保佑的儿子,身体靠定石墙,眺望那半规新月,微笑着思索人生苦乐。
“……人实在值得活下去,因为一切那么有意思,人与人的战争,心与心的战争,到结果皆那么有意思,无怪乎本族人有英雄追赶日月的故事。因为日月若可以请求,要它停顿在那儿时,它便停顿,那就更有意思了。”
这故事是这样的:第一个XX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时,他还觉得不足,贪婪的心同天赋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赶日头,找寻月亮,想征服主管这些东西的神,勒迫它们在有爱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点,在失去了爱心只为忧愁失望所啮蚀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点。结果这贪婪的人虽追上了日头,却被日头的热所烤炙,在西方大泽中就渴死了。至于日月呢,虽知道了这是人类的欲望,却只是万物中之一的欲望,故不理会。因为神是正直的,不阿其所私的,人在世界上并不是唯一的主人,日月不单为人类而有。日头为了给一切生物的热和力,月亮为了给一切虫类唱歌,用这种歌声与银白光色安息劳碌的大地。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的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这故事有作为月神与恶魔商量结果的传说,就因为恶魔是在夜间出世的。人皆相信这是月亮作成的事,与日头毫无关系。凡一切人讨论光阴去得太快,或太慢时,却常常那么诅咒:“日子,滚你的去吧。”痛恨日头而不憎恶月亮,土人的解释,则为人类性格中,慢慢的已经神性渐少,恶性渐多。另外就是月光较温柔,和平,给人以智慧的冷静的光,却不给人以坦白直率的热,因此普遍生物皆欢喜月光,人类中却常常诅咒日头。约会恋人的,走夜路的,作夜工的,皆觉得月光比日光较好。在人类中讨厌月光的只是盗贼,本地方土人中却无盗贼,也缺少这个名词。
这时节,这一个年纪还刚只满二十一岁的砦主独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从另一方面所获得的幸福,对头上的月光正满意的会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对了他微笑。傍近他身边,有一堆白色东西。这是一个女孩子,把她那长发散乱的美丽头颅,靠在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当作枕头安静无声的睡着。女孩子一张小小的尖尖的白脸,似乎被月光漂过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头黑发,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为材料,由盘据在山洞中的女妖亲手纺成的细纱。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张产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以及颊边微妙圆形的小涡,如本地人所说的接吻之巢窝,无一处不见得是神所着意成就的工作。一微笑,一眼,一转侧,都有一种神性存乎其间。神同魔鬼合作创造了这样一个女人,也得用侍候神同对付魔鬼的两种方法来侍候她,才不委屈这个生物。
女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溢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记忆中,只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两人白日里来此,女孩子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里与落日一同休息,现在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
一派清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摩着睡眠者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那半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
幸福使这个孩子轻轻的叹息了。
他把头低下去,轻轻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头发,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东西。
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声音。身近旁有班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
当地年青人中唱歌圣手的傩佑,唯恐惊了女人,惊了萤火,轻轻的轻轻的唱:
龙应当藏在云里,
你应当藏在心里。
……
女孩子在迷胡梦里,把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在梦里回答着:
我灵魂如一面旗帜,
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
他以为女孩子已醒了,但听下去,女人把头偏向月光又睡去了。于是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人人说我歌声有毒,
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
你那傅了蜂蜜的言语,
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闭了眼睛在梦中答着:
不要冬天的风,不要海上的风,
这旗帜受不住狂暴大风。
请轻轻的吹,轻轻的吹;
(吹春天的风,温柔的风,)
把花吹开,不要把花吹落。
小砦主明白了自己的歌声可作为女孩子灵魂安宁的摇篮,故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有翅膀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
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
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
女孩又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
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
砦主的独生子傩佑,想了一想,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宝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宝石。口袋中充满了放光炫目的珠玉奇宝,却因为数量太多了一点,反而选不出那自以为极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点儿窘。他觉得神祇创造美和爱,却由人来创造赞誉这神工的言语。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这女孩子值得用龙朱的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龙朱的诗歌装饰她的人格。”他想到这里时,觉得有点惭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声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摇篮,所以这女孩子才在半醒后重复入梦。歌声停止后,她也就惊醒了。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眼睛。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子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听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
醒来用月儿点灯。
砦主独生子哧的笑了。
“……”
“……”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定,各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中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的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没有船舶不能过那条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得是那么暧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胡。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皆在梦里。经小砦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因此在月光下,显得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
只想说话,全是说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皆完全说到了。
小砦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像……”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像何仙姑的亲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得呆笨一点,我的言语字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咬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那些美丽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炫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谄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跳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砦堡,田坪。芦管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砦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砦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砦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的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砦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砦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XX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沉到地眼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别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XX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酋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因此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习俗保持了古代规矩下来,由于XX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XX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分。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的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乡人来到本地若喜悦了什么女子,使女子献身总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一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到后来再同第二个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尽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牺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乡长独生子,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其纯洁的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且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枝叶间傅上与云霞同样的眩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青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对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皆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砦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的移,从从容容的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日光所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掷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昏将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鸣声,使两人的心皆发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作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理知即或是聪明的,理知也毫无用处。两人皆在忘我行为中,失去了一切节制约束行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得到了把另一个灵魂互相交换移入自己心中深处的满足。到后来,于是两个人皆在战栗中昏迷了,喑哑了,沉默了,幸福把两个年青人在同一行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终于两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来稍早一点,在回忆幸福里浮沉,却忘了打算未来。女孩子则因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会忘却当地人对于女子违反这习俗的赏罚,故醒来时,也并未打算到这砦主的独生子会要她同回家去,两人的年龄还皆只适宜于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不应当到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顿。
但两人业已到了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个种族的习俗负责时节了。
“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小砦主在月下沉默如石头。
女孩子见男子不说话了,知道这件事正在苦恼到他,就装成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喊他,恳切的求他,在应当快乐时放快乐一点。
XX人唱歌的圣手,
请你用歌声把天上那一片白云拨开。
月亮到应落时就让它落去,
现在还得悬在我们头上。
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拦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砦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
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日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两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处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地方。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本族人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人可以随意处置。只有东边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头既那么公正无私,照理说来日头所在处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个故事在小砦主的记忆中活起来了,日头曾炙死了第一个XX人,自从有这故事以后,XX人谁也不敢向东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XX人有一首历史极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生命意义却结束在死亡里,都以为若贪婪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地下宽阔公平的理由,在XX人看来是可靠的,就因为从不听说死人愿意重生,且从不闻死人充满了地下。XX人永生的观念,在每一个人心中皆坚实的存在。孤单的死,或因为恐怖不容易找寻他的爱人,有所疑惑,同时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砦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的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
火是各处可烧的,
月亮是各处可照的,
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砦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砦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靶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黄罗寨故事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二在青岛写成
本篇发表于1933年2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3号。署名沈从文。
寻觅
在这故事前面那个故事,是一个成衣匠说的,他让人知道在他那种环境里,贫穷与死亡如何折磨到他的生活。他为了寻找他那被人拐逃的年青妻子,如何旅行各处,又因什么信仰,还能那么硬朗结实的生活下去。他说:“我们若要活到这个世界上,且心想让我们的儿子们也活到这个世界上,为了否认一些由于历史安排下来错误了的事情,应该在一分责任和一个理想上去死,当然毫不踌躇毫不怕!”成衣人把他一生悲惨的经验,结束到上面几句话里后,想起他那个活活的饿死的儿子,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他说过这故事以后,在场众人皆觉得悒郁不欢。这不幸故事,使每个人都回想到自己生活中那一分,于是火堆旁边,忽然便沉默无声了。成衣人看清楚了这种情形,十分抱歉似的,把那双为工作与疾病所磨坏的小小眼睛,向这边那边作了一度小心的溜望,拉拉他那件旧袄,怯生生的说道:
“大爷,总爷,掌柜的,你们帮我个忙,替我说一个好听的故事吧。不要为了我这个故事,把各人心窝子里那点兴头弄掉。不要因为我这种不幸的旅行,便把一切旅行看成一种灾难。来(他指定了一个人说),大爷,你年纪大,阅历多,不管怎么样,你说个故事。你说说你快乐的旅行也成。帮我一个忙,帮我一个忙。”
这被指定的人是一个穿着肮脏装束异样的瘦个子,脸上野草似的长着一丛胡子,先前并不为任何人所注意,半夜来他只是闭了个眼睛低下头在那里烤火,这时恰好刚把眼睛睁开,把头抬起,就被那成衣人指定了。他见成衣人用手向他戳点了两下,似乎自己生平根底已被成衣人所看出,故微受惊吓模样,身体收缩了一下。他好像有点吃惊,又好像在分辩,“怎么,你要我说我的旅行原因吗?你是这种意思吗?”他并不作声,神气之间却俨然在那么询问。
那成衣人口气甜甜的说:
“大爷,说一个,说一个。”
他微笑了一下,一时还似乎无勇气站起来,刚好把身体举起又复即刻坐下了。成衣人当真好像看准了他,知道在场众人只有他说出的经验,能使大家忘掉了旅行的辛苦,就催促他,请求他,且安慰他。成衣人说:
“大爷,你说一个,随便说一个。这里全是好人忠厚人,全眼巴巴的等着你,你会说的,你不用怕,不用羞。”
这胡子倒并不怕谁,也不为自己样子害羞,既要他说,他也明白这时应该轮及他来说了。他把一只干瘪瘪的手伸出去,作出一个表示,安置了成衣人,就大大方方,说了下面的故事。
某处地方有个家资百万的富翁,家中有十个坚固结实的仓库,仓库中分别收藏聚集了无数金银宝贝,衣料食物,并各种各样东西。家中有一百男奴,有一百女奴。地窖中有一地窖的美酒。马厩中有打猎的马五十匹,驾车的马五十匹。花园中栽种了无数名花甘果,花树上有各种禽鸟,叫出种种声音。兽栏里畜养了各样野兽。鱼池里喂有古怪的金鱼,银鱼,五色异鱼。两夫妇将近四十岁时,方生养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的教育,自然周到万分。当那独生子年纪到十八岁时,父母因为他生长得过于美丽,以为必得一个标致无比的女人,作为他的妻子,方不辜负这孩子一生。因此,就聘请了国内精巧匠人,用黄金仿照古代典型美人的脸目身材,铸造了金像一躯,派人抬往国内各处地方去,金像下刻了一篇宣言,最重要的几句话是:
若有女人美丽如金像,自信上帝创造她时手续并不马虎的,就可以作XX地方百万富翁独生子的妻子,享受那分遗产,以及由于两人青春富足可以得到的一切幸福。
恰好那时节另外某个地方,某个公爵的独生女儿,父母也因为女儿生长得过分美丽,成年时不肯随便嫁人,以为必得一个世界上顶美的男子,方配得到这个女儿的爱情,也正聘请了聪明匠人,用白银仿照古代典型男性,铸一理想男子的大像,同时通告各处,以为这世界上若有男子完美若此,自信上帝创造他时并不草率,就可跑来XX地方,向有爵位的某某独生女儿求婚。
双方得到了这个消息以后,且互相皆看到了那个标准造相,以为这分姻缘,非常合式凑巧,因此各聘请了有身分的媒妁,交换了几次意见,就议妥了两个年青人的婚姻。
为时不久这年青男子娶了那美貌女人,同时还承袭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爵位。从此一来,他便仿佛是人类中最幸福的人了。
但刚满半年以后,这幸福就有了缺口,原因这样发生:有一天本地起了大风,大风中吹来一条白色毯子,悬挂在庭院里大树上,把毯子取下看看,精致美妙完全不像人工作成。派人拿向各处询问,无人能够说出它的名字,也无人明白它的出处。过不久,天上第二次又起了大风。风中又吹来九色金蕊大花一朵,那花大如车轮,重只三两,香气中人,如喝蜜酒。旋又派人拿这花到各处询问,仍然毫无结果。又过一阵,第三次大风起时,却吹来一本古书,那书说到另外一个国家的一切情形,关于那条毯子,也可知道就是朱笛国人宫内所用的毯子,那朵大花,就是朱笛国王后宫花园萎落的花。
那本书还说朱笛国有五色奇花,大的如车轮大,小的如稗子小,大花轻如毛羽,小花重如水银,花朵皆长年开放,风吹香气,馥郁一国。那地方有马,日行千里。那地方有栗枣,大如人头,甘如蜜蔗。那地方有藕,色如白玉,巨如屋梁。那地方有草,各处丛生,摘断时流汁如奶,味道如蜜。那地方有各种雀鸟,声音柔美溜亮,胜过世上最好的歌喉。那地方富足异常,使用人力,毫无问题,故国王宫殿,全为本国人民乐意代为建筑,却仿天宫式样作成。那地方由于自然生产丰富,人民皆自重乐生,既无盗贼,也无牢狱。
朱笛国所有情形,既可从这本书知个大略,国土方向距离,又从那本古怪书籍后面一幅古代地图上依稀可以估计得出。这三样东西,引起了年青人无数幻想。那年青人自从明白地面上还有一个这样国家后,一切日常生活便不大能引起他的兴味,日子再也过得不是幸福日子了。他总觉得还缺少些东西,他为这件事把性格也改变了不少。
为了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过不久,这年青人就独自悄悄的离开了家中一切,携带了那三件东西,向那个古怪地方走去了。
他经过了无数苦难,跋涉了整整三年,方跑到一个城市,这城市照地图方向上看来,应当就是古朱笛国。他进到那个大城,傍近那个国王宫殿时,看看宫殿大门,全是刻花金属镶嵌而成,宫殿围墙,全是磨光白玉作成。他就请求守门官吏,入通消息,请他代为陈明,自己来到这里的各种因缘。
因为国王旅行,多年不回,一切国事,皆由公主处置。门官禀告以后,为时不久,年青人就用远国来宾身分,被一个御前侍从,领导进宫,谒见公主。
进宫中时,侍从在前带路,年青人后面跟随,不久到一大门,刚近大门,就有两个异常活泼白脸长眉的女孩子,把门代为推开。两人从一白色厅堂过身,一切全用白银作成,过道一旁,只见到一个女人,脸儿身材,俏俊少有,坐在白银榻上,纺取白银丝缕。年轻体面丫环十人,皆身穿白色丝质柔软长袍,在旁侍立。
年青人以为这一定是那个公主了,就问侍从:
“这是第几公主?”
那领路侍从说:
“这是守门宫婢,不是公主。”
又走一阵,到第二道大门,仍然有人代为开门。进门以后,从一黄色厅堂过身,一切全用黄金作成。过道旁边,又见一个女人,神韵飞扬,较前尤美,坐在黄金榻上,拈取黄金微尘。左右丫环,计二十人,身穿黄色丝质柔软长袍,在旁侍立。
年青人以为先前不是公主,现在定是公主了,就问侍从:
“这是不是公主?”
领导侍从又说:
“这是守门宫婢,不是公主。”
又走一阵,到第三座大门,开门如前。进一紫色厅堂,一切全用紫玉砌成。过道旁边,一个身穿紫霞鲛绡衣服的女人,艳丽如仙,雅素如神,坐在紫琉璃榻上,割切紫玉薄片。左右丫环,计三十人,服装皆紫,质类难名,在旁侍立,静寂无声。
年青人刚欲开口,侍从就说:“这些全是丫头,我们赶快一点,公主在宫里等候业已很久!”
两人再继续走去,到一大厅,宽广可容三千舞伴对舞,只见地下各处皆是白獭海豹,静美可怜,各处且有冰块浮动,如北冰洋。那时正当大暑六月,厅中寒气尚极逼人。年青人先前还以为那是水池,不能通过。那御前侍从就告他这不碍事,可以大步走过,同时心想坚其信实,就从腕上脱取一只黄金嵌宝手镯,尽力掷去,宝镯触地,铿然有声,年青人方明白原来这是一个极大水池,上面盖有一片极大水晶,预备夏天作跳舞场所用。两人于是方从上面走过,直到内殿。到内殿后,进见公主,只见公主坐在殿中百二十重金银帏帐里,用翡翠大盘贮香水浣手。殿中四隅有各种小巧香花,从上缓缓落下。有一秀气逼人的女孩,身穿绿色长袍,站在公主身旁,吹白玉笙,奏东方雅乐中“鹿鸣之章”,欢迎远客。有一极小白猿,偎依公主脚下,轻啸相和。
宾主问讯一阵以后,年青人听说朱笛国王离开本国,出外旅行,业已三年不归,就问公主,国王究为什么原因,抛下王位,向他处走去。
公主不及作声,那小小白猿就告给年青人国王出国旅行的理由。
“你若满足身边一切,你不会来到这里。国王一人悄悄离开本国土地人民,不知去处,原因所在,也不外此。”
年青人如今亲眼见到这个国王豪华尊荣,正以为人类最好地方,莫过于此,谁知作国王的,还不满足,也居然离开王位,独自走去。他亟想从公主方面多知道些事情,随即向公主问了一些话语。公主想起爸爸久无消息,不知去向,故虽身住宫中,处理国事,取精用宏,豪华盖世,但仍然毫无快乐可言。如今被远方来客一问,更觉悲哀,就潸然流泪不止,无话可说,不能不安置来客到馆驿里,准备明天再见。
第二天年青人重新被召入宫,却已见到国王,原来国王悄悄出外,旅行三年,昨天又悄悄回到本国。公主见国王时,就禀告国王,有一远客,步行三年来到本国,故国王首先就召年青人入宫谈话。
见国王时,国王明白年青人旅行原因,与自己旅行原因,皆为同一动机,两人便觉十分契合。原来这国王旅行,也为一本古书而起。那书上记载一个名为白玉丹渊国的地方,人民如何生活,如何打发每个日子,万汇百物,莫不较之朱笛国中自然丰富。这朱笛国王,由于眼前一切,不能满足,对于远国文明,神往倾心,方毅然抛弃一切,根据书中所说方面,追寻而去。
年青人问国王旅行真正意思时,国王不即回答,就拿出那本古书,让年青人阅读。那本书第一页写了这样一行文字:
《白玉丹渊国散记》
以下就是那本书中所写的话语:
中国的西方是朱笛国,朱笛国的西方是白玉丹渊国。那里有一片土地,一个国家。那地方面积是正方形,宽广纵横各五千里。国境中有森林,河流,大山。各处有天然井泉,具有各种味道,味道甘美爽口,颜色或者透明如水晶,或者色白如牛奶羊奶。那地方各处皆生小草,向右盘萦,细如头发,色如翡翠,清香如果子,柔软如毡毯。那地方平处用脚一踹时,就凹下三寸,把脚举起,地又无高无低,平复如掌。
那地方无荆棘,无沟坑,无杂草乱树,也无蚊虻蛇虫。那地方阴阳和柔,四时如春,百花常开,无冬无夏。
那地方人民身体相貌,皆差不多,生活服用,也无分别。人人常壮实活泼,皆如二十来岁。人人口齿洁白整齐,不害牙痛。头发极黑,光滑柔美,不长不短,不生垢腻。那地方有树名曲躬树,叶叶重叠,层次无数,天落雨时,从不漏湿,所有人民,皆在下面过夜。那地方又有香树,高大奇异,开花极香,花落结果,果实成熟时,就自行堕地,皮破裂开,里面有种种用具,大小适用,以及各样颜色衣服,莫不美丽悦目。又有较小香树,高低略同平常橱柜相似,长年开花结果,果大如碗,其中有各式点心,各种美酒,也间或有古董玩器,十分精美雅致。那地方人民一切需要皆可取给于地面树上,不开矿,不设工厂。那地方生自然粮食,不必撒种,自生自熟,且无糠糩,色如玉花,味极厚重,又有清香。那种自然粮食既可取用不竭,又有自然锅釜,同发火宝珠。宝珠名为“焰光宝珠”,把自然粮食放入锅中,焰光宝珠安置锅下,饭煮熟时,珠也无光息热。凡想吃饭,见人坐席,就可加入恣意取吃。主人不起,饭便不完,主人略起,饭就完事。吃完饭时,只须略挖地面,便可把一切餐具,埋于地下,下次用时,再换新物。煮饭既不假樵火,不劳人工,吃后又不必洗碗,故方便洒脱,无可与比。
那地方共有四百个湖泊,皆如天然浴池,各个纵广或十里,或五里,或一里。池底坦平,其下皆平铺金砂和各种细碎宝石,四面有七重金属栏杆围绕,栏杆上各嵌七色宝石,入夜各放异光,不必再用灯烛。池水从地底渗出,从暗道流去,颜色透明,永不浑浊,温暖适如人意,即或久浸水中,也如在空气中。浮力又大,极深处全不溺人。那地方人民全部傍池边住下,白日里无事可作,多在池中划船,船用沙棠香木作成,用轻金装饰一切,色线皆雅致不俗。各人乘船中流娱乐,唱歌奏乐,聚散各随己意。想入池中游泳时,脱衣各放岸边。浴毕上岸,随意取衣,先出先著,后出后著,不必选认原来衣服。若谁想换一新衣,只须向近身处树边走去,摘一果实,把壳挤碎,就可按照自己意思,得一新衣。
那地方人民一切既由上帝代为铺排,不必费事,皆可自由娱乐,打发日子。每日浴后便常常从果树中选取管弦乐器,到鸟雀较多处去,与枝头雀鸟,合奏乐曲。若想换一地方时,雀鸟能如人意,各自先行飞去等候。
那地方大小便时,脚下土地,就自行拆开,成一小坑,完事以后,地又合拢。
那地方每到中夜,天空有清净白云带来甘雨,匀匀落下。落雨时如洒奶汁,草木皆知其甜。全国各处得到这种雨水以后,空气便如用一奇异东西滤过一次,异常干净,地面则柔软润泽,毫无灰尘。落雨过后,天空净明浅蓝,大小星辰,错落有致,清风把温柔澹和香气从各方送来,微吹人身,使人举体舒畅,无可仿佛,在睡梦中,皆含微笑。
那地方人民也有欲心,惟各有周期,不流于滥。欲心起时,男子爱一女人,只需熟视所爱女人,过一阵后,就离开女人,向曲躬树下跑去,若女人同时也正爱慕这个男子,必跟随身后走去。两人到树下后,若为血缘亲属,不应发生情欲,树不曲荫,便各自微笑散去。若非亲属,树在这时候低枝回护,枝叶曲荫,顷刻之间,就可成一天然帐幕,两人便在这帐幕里,经营短期共同生活,随意快乐,毫无拘束,一天两天,或至七天,兴尽为止,然后各自分手。妇人怀妊,七天以后就可分娩,生产时节,既不痛苦,也不麻烦。不问所生是男是女,全可抱去安顿到四衢大道之旁,不再过问。小孩因为饥饿啼哭时,路人经过身旁,就伸出指头,尽小孩含吮,指尖有极甜奶汁,使小孩饱足发育。过七天后,小孩长成,大小已与平常人无异,便可各处走动。
那地方无法律,无私产,无怨憎。
那地方也有死亡,遇死亡时,身旁之人,以为这人自然数尽,从不悲戚。既无亲属,也无教法,便从无倾家荡产埋葬死人习气。人死以前,这人自能明白,故自己先在水中洗涤全身,极其清洁,走到无人处躺下,气绝以后,即刻就有一只白色大鸟,飞来帮忙,把这死人收拾完事,不留踪影。
……
朱笛国王就只为了这本书上所载一切情形,轻视了他的王位,抛下了他的亲属与臣民,离开了他的本国,足足旅行了三年,方才归来。
那年青人既明白了国王旅行的事情以后,就同国王说:“何所为而去,我已明白,何所得而来,还请见告。”
那国王就为年青人说出他旅行前后的经验:
当我既然知道了地面上还有这样一个方便国家后,我就决心独自向地球上跑去,预备找寻这个古怪国土。我同你一样,整整走了三年,过了无数的大河,爬过无数的高山,经过无数的危险,有一天我终于就走到那个地方了。
到那地方时看看一切都恰恰与那本书上所记载的相合。地面生长的奇树,浴池的华美,以及一切一切,无事无物不可以同书上相印证。可是只有一件事情完全不同,就是那地方无一个人不十分衰老,萎靡不振。到后一问,方知道原来这地方三年前大家还能极其幸福好好的过日子下去,当时却有一个人民,在睡梦中,看到一本怪书,书中载了无数图画,最末一页方有这样一个极小的字“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认识这个字,且为什么懂到了这个字的意义。这人醒来很觉得惆怅,就做了一首《赞美长生快乐》的歌曲,各地唱去。从此一来,无人不感觉到死亡的可怕,由于死亡的意识占据到每个人心上,就无人再能够满足目前的生活。各人只想明白什么地方有不死的国土,什么方法可以不死,又无法去同安排这个世界的上帝接头,故三年来全国人民皆在忧愁中过去,一切生活总不如法,各人脸上颜色也就衰老憔悴多了。
朱笛国王到白玉丹渊国时,恰正是那个国土有人想过别一处去,找寻大德先知,向他质问“上帝所思所在”的时节,众人眼见朱笛国王颜色那么快乐,众人自视却那么苦恼,以为最快乐的人,当然也就是了解神的意见最多的人,故在朱笛国王来到本国,告给他众人衰老忧愁原因以后,就询问国王:
“什么方法可以使人快乐?什么方法可以使人不死?”
国王按照他那自己一分旅行的经验,以及在本国国王位上,使用物力时那点无上魄力而成的观念,就回答说:
“照我想来,对于你目前生活觉得满足,莫去想象你们得不到的东西,你们就快乐了。至于什么方法使人不死,我们身体既然由人类生养出来,当然也可由人类思索弄得明白,不过我现在可回答不出。”
几句话使白玉丹渊国一部分人民得到了知足的快乐,一部分人民得到了研究的勇气。那朱笛国王却为了自己的快乐,与另外自己还不明白的秘密,因此回返本国了。
国王把他自己那分经验说毕以后,想起一个得上帝帮助力量较少的人,既然还能够多知道些活在地面上快乐的哲学,一个年青人有时也许比年老人知道得更多,就向年青人说:
“知足安分是一个使我们活到这世界上取得快乐的方法,我已经认识明白,为了快乐,我就回到本国来了。你现在明白了这个,你不久也应当回你中国了。我且问你,我们若不知足安分,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得到快乐?我们若非死不可,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能使我们全不怕死?你告给我,你告给我。”
那年青人想了半天,方开口说:
“不知足安分,也仍然可以得到快乐,就譬如我们旅行。我们为了要寻觅我们的真理,追求我们的理想,搜索我们的过去幸福,不管这旅行用的是两只脚或一颗心,在路途中即或我们得不到什么快乐,但至少就可忘掉了我们所有的痛苦。至于生死的事,照我想起来既然向这世界极其幸福的人追寻不出究竟,或许向地面上那极不幸福的人找寻得出结果。”
这年青人回答了国王询问以后,就离开了那朱笛国。他回到了中国,却并不返家,由于他想弄明白为什么我们常常怕死,有什么方法又可以使我们就不怕死,且以为年青人有时或比年老人知道得多,极不幸福的人也许反明白什么是幸福。同时记起为了“有所寻觅而去旅行”的哲学,于是在全中国各处走去,一直飘泊了二十五年。
他的旅行并不完全失败,他在各样地方各种人堆里过了二十五年,因此有一天晚上,他当真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得到了这东西后,他预备回家去看他那美貌公爵妻子去了。
那胡子把故事一气说完,到这时节,稍稍停顿了一下,向成衣人作了一个友谊的微笑。众人中有人就问他:
“这年青人究竟得到了些什么,你又同年青人有什么关系,如何知道他的事那么详细清楚?”
那胡子望望说话的一个,微笑着,在笑容里好像说了一句话:“你要明白吗?你还不明白吗?”
另外也有人提出质问,那胡子于是便告给众人:
“那年青人旅行了二十五年,只是有一夜到一个深山中的旅店里,听到一个成衣匠说了一个故事,结尾时说了几句话。他寻觅了二十五年,也就正是想听听这样一种人说的这种话语。成衣匠说的不差。”胡子说到这里时便向火堆前那个成衣匠低低的询问,“你不是……这样说过的吗?你说过的。”他走过去把成衣匠拉起,让大家明白他所说的成衣匠就正是目前这个成衣匠。“我要说的那年青人所遇到的成衣匠就是他。他是一个男子,一个硬朗结实的男子。那年青人是谁,你们还要知道么?你们试去众人中找寻一下,不要只记着他三十年前的壮美风仪,他旅行了将近三十年,他应当老了,应当像我那么老了。”
原来这胡子就是正当年纪轻轻的时节,为了有所寻觅,离开了新婚美丽妻子同所有财富,在各处旅行了将近三十年的那个年青人。
为张家小五辑自《长阿含经》
《树提伽经》《起世经》
廿二年四月十七在青岛作
廿四年十一月廿六在北平改
本篇发表于1933年6月5日《青年界》第3卷第4期。署名沈从文。
女人
因为在上次那个故事中,提到金像与银像,就有两个人同时站起,说他们也有个故事,故事中也有个年青男子,由于金像银像,与一美貌女子结婚,到后觉得生存不幸,方去各处旅行。其中还有一个国王,也因有所寻觅,曾经离开王位,各处旅行。但故事中人物虽多相同,故事内容可完全两样,想问在座众人,能不能让他们有个机会把故事说出来。众人既然不想睡觉,目的就在用各种各样希奇故事打发这个长夜,岂有反对道理。两人刚说完时,当然便有无数掌声,从火堆四近而起,催促两人开口,鼓励两人说话。
这两个人一老一少,装束虽显得十分褴褛,仪表可并不委琐庸俗。下面故事,就是这两个人共同说出的。
某处地方有一个年青男子,某处地方又有一个年青女人,这两人各因为生来特别美丽,各人就聘请了精巧匠人,用黄金白银铸了一躯理想情人的造像。像造成后,就派人抬去陈列到官路上,尽人观看,征求配偶。到后两人凭媒介绍,在极华贵庄严仪式中,订婚结婚。两人所有经过,全同前面那个故事提及的一对青年夫妇相似。这年青人结婚以后,生活十分幸福,自极平常。但时间不久,这年青人放下了本身各种幸福,独自远行异邦,却是另一原因。
那时有个国王,自命不凡,常常对镜自照,总以为自己美丽,超越今古。说实在话,从精神与外表两方面看来,那个国王也就与各处国王相差不多,全身成分,有百分之五的聪明,百分之三的风雅,其余便完全是一个吃肉喝汤的肉架子。国王欢喜用他那仅有的三分风雅,说他所会说的几句话语:
“罗马皇帝凯撒,曾经用他的武力,征服过这个世界,驾驭过这个世界,我敬重他,但我却不想同这种野蛮军人竞争一日长处。我将用我的美貌来管领我的国家。上帝对我特别关心,所以我在这世界地面上,也比任何一个美男子还更美。”
那国家所有臣民,也同现在这世界上许多国中作臣民的一般,由于精神方面缺少一种名为“骨气”的成分,对主子的方法,按照习惯,都认为各有随事阿谀的义务。各人得注意主上意思所在,常常捧场叫好。那国王既然并不想作凯撒,也不想作成吉思汗,为了不应戳穿这国王的糊涂自信,因此每次见国王对镜自照时,在朝众人,就异口同声,承认国王美观,于世界中,应当占一首席,且用这类阿谀,换去赏赐无数。
这国王既有一批亲信大臣,贡献颂祷,用阿谀作为每日营养。又有一个美貌王后,两人爱情也来得浓厚异常,故常自视为天下第一有福气人。
有一天,从别处贡来一头白色鹦鹉,这明慧乖巧禽鸟,能说七十二种方国语言,记忆中保留了三千五百个希奇故事,见多识广,博学有才,得过文学博士学位,曾在五个国王宫庭中作过上等清客。这鹦鹉未来之前,早就知道了国王脾气,一见国王,便故意表示异常惊讶,异常惶恐。国王还以为它初来宫庭,当然不大习惯,就极力安慰它,告它不要害怕。以为如今来到宫庭,尽可自由方便,不会使它感受拘束。且因为明白这鹦鹉极懂人性,就问它吃惊理由,究为何事。
那鹦鹉孰视国王许久,方说出它的巧妙奉承:
“我见过无数贵人,就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国王,能比陛下相貌更美丽动人,所以一见陛下,不觉踧踖失仪。”
那国王笑着说:
“美丽使人倾心,固属自然,但阁下经验阅历,世所希有,难道也为我的仪表感到迷惑吗?”
鹦鹉明白计已得售,就说:
“在日光下头,无人眼睛不感到眩耀。陛下美丽,同这一样。”
国王早已听说这鹦鹉见多识广,非同小可,在外国时已极出名,如今还为自己美丽所征服,故异常快乐。且以为鹦鹉应对审详,辞采温雅,即刻就对这个善于说谎的白鸟,厚有赏赐,且款待优渥,如礼大宾。
宫中女子,则因为聪明禽鸟,善说故事,且知道什么样子女人欢喜什么种类故事,便也对这鹦鹉十分欢迎。国王每天指派一个宫女,照料这只鹦鹉,每个宫女,都乐于得到这件差事。
有一天,国王午睡未醒,侍候鹦鹉的宫女,恰恰是个刚刚成年的女子,就在廊下同鹦鹉闲谈。这韶年稚齿的宫女,还不明白人间男女恋爱是些什么,就请它说个关于男女的故事听听。这鹦鹉懂得到这宫女所欢喜的正是些什么,轻轻的为宫人说红叶题诗的故事。又说红叶题诗的故事虽美,已过了时。最合时的应当是那用金像银像找寻情人的故事。说这故事时,它告给这个宫女,那两人如何美丽,如何年青,真算得这世界上“顶幸福”的人。说故事时,宫女同鹦赋都当作国王正在午睡,不会醒觉,并且话语又说得极轻,方以为绝不会为国王听去。谁知这个国王,每天午睡,并非当真去睡,就为的是每天可以偷听鹦鹉说的一切故事,原来他的睡眠是故意装成的。如今听鹦鹉说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男子,比他美丽,比他幸福,不觉妒心顿生,十分难受。
当时他不发作,到第二天早朝时,这国王询问御前各位大臣:
“我问你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顶美丽的男子?”
大臣皆照往常那种态度,恭恭敬敬的回答:
“启禀陛下,您的的确确是这世界上顶美的男子。”
国王回头又问鹦鹉如前,鹦鹉也恭恭敬敬的回答:
“启禀陛下,您的的确确是这世界上顶美的国王。”
那个时节,国王手中正拿得有一面极贵重的青铜铸成嵌满宝石的镜子,气得手中只是发抖,把镜子奋力向阶石上摔碎以后,就指定两边大臣大骂:
“你们全是一群骗子,一群混蛋!你们好好说来,我究竟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人?各说实话,若不说句诚实话语,我即刻叫刽子手割了你们的头颅悬到旗杆上去。”
朝臣眼见情形不妙,全吓坏了,事情来得过于突兀,不知如何奏答。若再说谎,保不定头颅就得割下;若不说谎,则过去所说谎话,如何自圆其说?一时皆发愣发呆,不知如何是好。
国王怒气冲冲的对那只鹦鹉说:
“你说实话。不说实话,你就也是一个骗子,我派人扯去你的毛羽,把你烤吃。”
那鹦鹉明白国王生气理由,必是昨天已把它向宫女所说金像银像故事听去。知道应当如何处置,方可使这国王和平,救出众人,救出自己。就从从容容答复国王道:
“国王平时只问我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国王?’众人齐说‘是’。照约翰傩喜博士《逻辑学》的方法说来,众人毫无罪过。照我看来,则世界国王,为数不多,国王的确可说是这世界上最体面漂亮的国王之一。虽在另一地方,还有一个平民,也很美丽;但这人只是一个平民,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至于国王若因这事便想把小臣烤吃,那真三生有幸,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但国王应当找寻别的理由,不要以为由于这种罪过,使史官记载,不好下笔!”
国王由于平生骄傲,忽被中伤,原本十分愤怒,真想把这一群混蛋,全体杀头。这时一听这只聪明鸟儿解释,且引出名学代为证明,国王虽不明白约翰傩喜博士究竟是什么人,但听鹦鹉言之成理,也就释然于怀,不再介意了。
到后他向鹦鹉问明白那年青美丽平民的住处,立时就派遣了一个使臣,带了手草谕旨,把那年青人召来见面。
使臣骑了日行六百里的驿马,赶到年青人家中,宣告国王的圣旨,把年青人请去。年青人离开他那体面夫人时,因为新婚远离,互相眷恋,难于分别,故再三嘱咐及早归家,免得挂念。夫人且说,若不相信她的爱情,请他把门锁好,钥匙带走,回来时节再开那门。这年青人既然爱情浓厚,当然不会对于他的夫人有何相信不过处。年青人走到半路时,心想国王见召,必以为他聪明有才,请去商量国事,方记起临走过于匆忙,所有著作,也忘了带在身边,故同使臣商量妥当,赶忙回家取书。回到家中,却眼见那个貌美夫人,正同一个青年恋人骑马出游。年青人忿怒悒郁,无可自解,抵达国王都城时,业已憔悴消瘦,非复平时可比。使臣还以为必是路上过于劳顿,像那样子,不大好见国王,便把这年青人,安置到本国迎宾馆里,让他好好休息三天,再去报到。
那年青人住处比邻,就是国王养马的御厩,初到那天晚上,听到隔壁马房有个女人同那马夫头子说话。马夫问那女人:“怎么今天你又可以出来?”女人就说:“国王因为等候一个远客,独自在外住宿,故可悄悄出来相会。”再听一阵,年青人方明白原来这与马夫头子说话的,正是一国之尊的王后,年青人心中思量:“一国王后,当国王给她一种方便机会时,她还想利用机会,同一马夫恋爱;何况我的妻子?”因此心中一腔闷气,即刻不知去处,心胸既廓然无复滞积,休息三天以后,额头放光,脸色红润,神采隽逸,更倍往昔。
进见国王时,国王业已听说年青人路途劳顿,萎靡不振。谁知一见颜色,精神焕发,不可仿佛。国王惊讶之至,就问年青人究因何事,忽然憔悴,又因何事,忽然充腴。年青人不想隐瞒国王,便把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国王。
国王听说,心想:“我们两人那么有权有势,多财多貌,自己女子还不能够信托,何况他人?”又想:“这世界上作女子的,既皆那么不可信托,何以许多动人诗歌,又特为女子而起?因此看来,则女子不是上帝,就是魔鬼,若不是有一分特别长处,就定是有一种特别魔力。或者另外一个阶级,另外一种女人,还值得人类讴歌值得人类崇拜?”为了这点不能解决的问题,两人就互相商量了一个办法,相约离开王位与财富,共同到这个宽广的世界上各处去旅行,旅行的目的,就只是到地面上去寻觅“女人被尊敬的真正理由”。
他们寻觅的结果如何,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虽然听人说到一个扇陀故事,已经明白女人的魔力,大半由于上帝所赋予的那一分自然长处。但这个世界,除生理方面,女人可以使一个候补仙人糊涂以外,女人是不是还有别种长处别样好处存在?他们相信必定还有一种东西存在,所以他们仍然还在继续旅行,寻觅那点真理。
这两个人是谁?不必说明,大家都清清楚楚,所以当两人把故事说到末了时,并无一人追究这故事的来源。
为张家小五哥辑自《杂比喻经》
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于青岛
廿四年十一月廿七日改于北平
本篇发表于1933年7月1日《现代》第3卷第3期。署名从文。这是作者以《女人》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扇陀
一个贩卖骡马的商人,正当着许多人的面前,说到他如何为妇人所虐待,有一天吃了点酒,就用赶骡马的鞭子,去追赶那个性格恶劣的妇人,加以重重的殴打,从此以后这妇人就变得如何贞节良善时,全屋子里的客人,无不抚掌称快。其中有几个曾经被家中媳妇折磨虐待过多年不能抬头的,就各在心上有所划算,看看到了北京以后,如何去买一根鞭子,将来回家,也好如法泡制。
骡马商人稍稍把故事停顿了一下,享受那故事应得的奖励。等候掌声平息后,就用下面的话语,结束了他的故事:
“……大爷,弟兄,应当好好记着,不要放下你的鞭子,不要害怕她们,女人不是值得男子害怕的东西。不要尊敬她们。把她们看下贱一点,不要过分纵容她们。”
很明显的,这商人是由于自己一次意外的发明,把女人的能力,以及有关女人的种种优美品德,——就是在下等社会中的女人尤不缺少的纯良节俭与诚实品德,都仿佛不大注意,话语也稍稍说得过分了。
那时节,在屋角隅一堆火旁,有四个向火烘手的巡行商人,其中之一忽然站起来说话了。这人脸上胡须极乱,身上披了件向外反穿的厚重羊皮短袄,全身肿胀如同一头狗熊。站起身时他约束了一下腰边的带子,用那为风日所炙,冰雪所凝结,带一点儿嘶哑发沙的嗓子,喊着屋中的主人。他意思似乎有几句话要说说。这人对于前面那个故事,有一种抗议,有一分异议,大家皆一望而知。
这人半夜来皆不作声,只沉默地坐在火边烤火,间或用木柴去搅动身前的火堆,使火中木柴从新爆着小小声音,火焰向上卷去时,就望着火焰微笑。他同他的伙伴,似乎都只会听其他客人故事,自己却不会说故事的。现在听人家说到女人如何只适宜用鞭子去抽打,说到女人除了说谎流泪以外,一切事业由于低能与体力缺陷,皆不会作好,还另外说到无数亵渎这世界上女人的言语。说话的却是一个马贩子!因此这商人便那么想:
“如果一切都是事实,女人全那么无能力,无价值,你只要管教得法,她又如何甘心为你作奴作婢,那过去由于恐惧对女人发生的信仰,以及在这信仰上所牺牲的种种,岂不完全成为无意思的行为了吗?”
他想得心中有点难过起来,正因为他原相信女人是世界上一种非凡的东西,一切奇迹皆为女人所保持。凡属驾云乘雾的仙人,水底山洞的妖怪,树上藏身的隐士,朝廷办事的大官,遇到了女人时节,也总得失败在她们手上,向她们认输投降。就只是这点信仰,他如今到了三十八岁的年龄,还不敢同女人接近。这信仰的来源,则为他二十年前跟随了他的爸爸在西藏经商,听了一个故事的结果。故事中的一个女人,使他当时感受极深的印象,一直到如今,这印象还不能够为时间揩去。他相信女人能力在天下生物中应居首一位,业已有了二十年,现在并且要来为这信仰说话了。
大家先料不到他也会有什么故事,看他站起身时,柴堆在他身旁卷着红红的火焰,火光照耀到这人的全身,有一种狗熊竖立时节的神气。一个生长城市读了几本书籍自以为善于“幽默”的小子,就乘机取笑这其貌不扬的商人,对众人说:
“弟兄弟兄,请放清静一点,听我说几句话。先前那位卖马的大老板,给我们说的故事,使我们认为十分开心。一切幸福都应当是孪生的姊妹,所以我十分相信,从这位老板口中,也还可听出一个很好的故事。你们瞧,(他说时充作耍狗熊的河南人神气,指点商人的脸庞同身上。)这有趣的……不会说无趣的故事!”他把商人拉过大火堆边去,要那商人站到一段木头上面:“来,朋友,你说你的。我相信你有说的。你不是预备要说你那位太太,她如何值得尊敬畏惧吗?你不是要说她那种不可思议的神秘能力,当你长年出外经商时节,她在家中还能每一年为你生育一个团头胖脸的孩子吗?你不是要说一个女人在身体方面有些部分高肿,有些部分下陷,与一个男子完全不同,觉得奇怪也就觉得应当畏惧吗?许多人都是这样对他太太发生信仰的,只是仍然请你说说,放大方一点来说。我们这夜里很长,应当有你从从容容说话的时间。”
这善于诙谐的城市中人,所估计的走了形式,这一下可把商人看错了。一会儿他就会明白他的嘲笑,是应从商人方面退回来,证明自己简陋无识的。
那商人怯生生的被人拉过去,站在那段木头上。听人说到许多莫明其妙的话语,轮到他说话时就说:
“不是,不是,我不说这个!我是个三十八岁的男子,同阉鸡一样,还没有用过身体上任何部分挨过一次女人。我觉得女人极可吓怕,并且应当使我们吓怕。我相信女子都有一种能力,可以把男子变成一块泥土,或和泥土差不多的东西。不管你是什么样结实硬朗的家伙,到了她们的手中,就全不济事。我吓怕女人,所以我现在年龄将近四十岁,财产分上有了十四匹骆驼,三千银钱的货物,还不敢随便花点钱买一个女子。”
众人听说都很奇怪,以为这人过去既并不被女人欺骗和虐待,天生成那么怕女人,倒真是罕见的事情。就有人说:
“告给我们你怕女人的道理,不要隐瞒一个字。”
这商人望望四方,看得出众人的意思,他明白他可以从从容容来说这个故事了,他微笑着。在心里说:“是的,一个字我也不会隐瞒的。”就不慌不忙,复述了下面那个在十七岁时听来的故事。
过去很久时节,很远一个地方,有那么一个国家:地面不大不小,由于人民饮食适当,婚姻如期举行,加之帝王当时选择得人,地方能够十分平安,人民全很幸福。这国家国内有几条很大的河流,纵横的贯通境内各处,气候又十分调和,地面就丰富异常。全国出产极多,农产物中五谷同水果,在世界上附近各个小国内极其出名。那地方气候好到这种样子:人民需要晴时天就大晴,需要水时天就落雨。凡生长到这个小国中的人民,都知道天不遗弃他们,他们也就全不自弃,人人自尊自爱,奉公守法,勤俭耐劳,诚实大方。凡属人类中良善品德,倘若在另一族类,另一国家,业已发现过了的,这些真理的产品,在这小国人民性格上也十分完全毫不短少。这国家名为波罗蒂长,在北方古代史上有它一个位置。
波罗蒂长国中,有一个大山,高一百里,宽五百里,峰峦竞秀,嘉树四合,药草繁多,绝无人迹。这大山早为国家法律订下一条规定,不能随便住人,只许百兽任意蕃息。山中仅有一位博学鸿儒,隐居山洞,读书修道,冥坐绝欲,离开人世,业已多年。某年秋天一个清晨,这隐士起身时节,正在用盘盂处置他的小便,看见有两只白鹿,在洞外芳草平地,追逐跳跃,游戏解闷。中间有母鹿一匹,生长得秀美雅洁,和气亲人,眼光温柔,生平未见。这隐士当时,心中不知不觉,为之一动。小便完结,照例盘中小便,都应舍给山中鹿类,当作饮料。这母鹿十分欣悦,低头就盘,舔完盘中所有以后,就向山中走去。
为时不久,这母鹿居然怀了身孕,一到月满,就生出小鹿一只。所生小鹿,眉目口鼻,一切完全如人,仅仅头上长出一对小小肉角,两脚异常纤秀,这母鹿正当它生产时,因想起隐士洞边向阳背风,故跑近隐士所住洞边,在草地中生产。落下地后,母鹿看看,“原来是一小孩!”既不能带这小孩跳山跃涧,还不如交给隐士照料,把小孩衔放隐士洞边,自己就跑去了。
隐士那时正在读书,忽然听到洞外有小孩子大哭,心中十分希奇。走出洞外一看,就见着这人鹿同生的孩子,身体极其细嫩,眼目紧闭,抱起细看,头脚尚有鹿形,眼目张开时节,流盼四顾,也如另一地方另一相熟眼目。隐士心中纳罕:“小孩来处,必有一个原因!”从目光中隐士即刻明白小孩一定是母鹿所生,小孩爸爸,除了自己也就没有别人了,便把小孩好好抱回洞里,细心调养。
隐士住在山中业已多年,读书有得,饮食皆极随便,不至害病。隐士既不吃人间烟火,因此小孩口渴,隐士就为收取草上露珠,当作饮料。小孩饥饿,隐士又为口嚼松子,当作饭食。小孩既教育有方,加之身上有母鹿血气,故从小就健康聪明,活泼美丽。到后年龄益长,隐士又十分耐烦,亲自教他一切学问,使他明白天地间各种秘密,了然空中诸星,地面百物,如何与人类有关。又读习经典,用古圣先贤,所想所说一切艰深事情,作为这小仙人精神方面的粮食。隐士只差一事不提,就是女人,不说女人究竟如何,就因为对于女人,隐士也不十分明白。
这隐士到后道行完满,就离开本山,不知所往。那时节母鹿所生,隐士所养,年纪业已二十一岁。因为教育得法,年纪虽小,就有各种智慧,百样神通,又生长得美壮聪明,无可仿佛,故诸天鬼神,莫不爱悦。隐士既已他去,这候补仙人,依然住身山洞,修真养性,澹泊无为,不预人事。
一天,正在山中散步,半途忽遇大雨,这雨正为波罗蒂长国中所盼望的大雨,山中落了雨后,山水暴发,路上苔藓被雨极滑,无意之中,使这候补仙人倾跌一跤,打破法宝一件,同时且把右脚扭伤。
这候补仙人,心中不免嗔怒,以为自然阿谀人类,时候似乎还太早了一点。只需请求,不费思索,就为他们落雨,自然尊严,不免失去。且这雨似乎有意同自己为难,就从头上脱下帽子,舀满一帽子清水,口中念出种种古怪咒语,咒罚波罗蒂长国境,此后不许落雨。这种咒语,乃从东方传来,十分灵验,不至十二年后,决不会半途失去效力。这候补仙人,既然法力无边,天上五龙诸神,皆尊敬畏怖,有所震慑,一经吩咐,不敢不从。诅咒以后,波罗蒂长一国,从此当真就不降落点滴小雨。
天不落雨太久,河水井水,也渐渐干枯起来,五谷不生,百叶萎悴,一连三年。三年不雨,国家渐起恐慌。国家渐贫,国库收入短少,不敷开支,人民男女老幼,无法可以生存。
波罗蒂长国王,为人精明干练,负责爱民,用尽诸般方法求雨,皆无结果。他很明白,若从此以往,再不落雨,天旱过久,国家人民,皆得消灭。人民挨饿太久,心就糊涂焦躁,易于煽惑,若有一二在野人物,造谣生事,胡说八道,以为一切天灾,及于本国,皆为政府办事不力,政体组织不妥,如欲落雨,必需革命。虽革命与落雨无关,由于人民挨饿过久,到后终不免发生革命。国家革命,就须流血,一切革命历史,莫不用血写成。国王因此打量不如即早推位让贤,省得发生内争。国王虽有让位之心,一时又觉无贤可让。眼见本国人民,挨饿死去,无法救助,故忧愁烦恼,寝食皆废。
国王有一公主,按照国家法律,每天皆同平民女子,共往公共井边,用木制辘轳,长长绳绠,向深井中汲取地下泉水,灌溉田地,为国服务。公主白日在外,常与平民接近,常听平民因饥饿唱出各种怨而不怒的歌谣,一回宫中,又见国王异常沉闷,就为国王唱歌解闷。国王听歌,更觉难堪。公主就问国王:“国王爸爸,如何可以救国?”且说若果救国还有办法,必得牺牲公主,自己心愿为国牺牲。
国王就说:
“一切办法,皆已想尽,国家前途,实深危险。人民虽明白天灾不可幸免,但怨嗟歌谣,业已次第而生,若不即早设法,终究不免革命。发生革命,不拘谁胜谁负,一切秩序,破坏无余,政府救济,更多棘手。故思前想后,总觉退位让贤较好。细想种种,一时又无贤可让,所以心中十分为难。”
公主就把在外所听风谣,以及种种事情,加以分析,建议国王:
“国王爸爸,一切既很烦心,不易一人解决,不如召集大官名臣,国内各党各派博学多通人物,同处一堂,商量办法。首先讨论天灾来源,其次筹措善后救济,或有结果。若这事实在由于国王专政而起,国王退位,就可以使上天落雨,谷果百物,滋生遍地,国王爸爸,就应即刻辞职。若一切另有原因,另有办法,讨论结果,国王爸爸,就负责执行。”
国王心想:“公主言之有理!”就按照国法,召集全国公民代表会议,聚集全国公民代表,讨论波罗蒂长一国,应付这次空前天灾种种方策。
开会时节,国王主席,首先致辞,说明种种,希望代表随意发言,把这事情公开讨论。
当开会时,其中就有一个聪明公民,多闻博识,独明本国天旱理由,于是当众发言:
“国王陛下,大臣殿下,有意负责救国,明白一切应从根本入手,故有今天大会。查我波罗蒂长国家,本极富足,有吃有喝,无有忧患。今忽然三年不雨,国困民贫,设若长此以往,当然不堪设想。根据公民所知,这次天灾,并非国王在位,或大臣徇私所致。只为本国宪法所定,国中那个供给禽兽蕃殖的名山,有一年青候补仙人,父亲生为隐士,母亲身是母鹿,神力无边,智慧空前。这候补仙人,平日研究学问,不预人事,安静自守,与世无逆。却当某某一天,因事上山,在半途中,天忽落雨,因雨路滑,摔跌一跤,扭伤右脚。这候补仙人,右脚无端受伤,心怀嗔愤,追究原因,实为落雨所致,雨水下落,又实为本国人民盼望所致,因此诅咒天上,十二年中,不许落下点滴小雨。我波罗蒂长国家,三年不雨,原因在此。故欲盼望落雨,先应明白此事根本所在。”
国王听说本国雨不再落,只是这样一件事情,就说:
“治国惟贤,经典昭明,本国既有这种圣人,力能支配天地,管束阴阳,用为国王,对我人民,必能造福,朕必即刻退位,以让贤能。”
多数公民,皆不说话。
有一首相,在国内负责多年,明白治国不易。想使国家秩序井然,有条不紊,正赖政体巩固,权力集中。治国所需,不仅只在高深学理法力,经验能力,兼有并存,加以负责,才可弄好。听说国王就想让位,对这事不敢赞同,便说:
“皇帝陛下,让出王位,出于诚意,代表诸君,想当明白。国王意思极好,为国为民,诚为无可与比,不过一切打算,不合目前国家情形。任何国家施政,有不好处,国中人民,加以反对,诚可注意,若攻击批评,只是二三在野名流,虽想救国,不会做官,尚从不闻轻易让贤,把国家组织,陷入纷乱。何况仙人,平时清高澹泊,不问世事,沉静自得,有如木石,即有高尚理想,如何就可治国?并且事情既不过由于一摔而起,照本席主张,不如派员慰问,较为得体。本国对这年青仙人,若想表示尊敬,使他快乐,同他合作,免得或为他人利用,妨碍国家统一,不如取法他国,把这候补仙人,当成国内元老,一切事情,对他十分客气,遇事不能解决,就即刻命驾领教,总以哄得仙人欢喜,不发牢骚,国家前途,方有办法。”
另外有一陆军大臣,头脑简单,性情直率,国内兵士,全在他一人手中,生平拥护国王,信仰首相,故继续发言:
“皇帝陛下,所说使人感动,首相殿下,所说使人佩服。国王若想退位,好意不能为全国国民见谅。因为国民盼望国王帮忙,并且相信,这个时节,也只有国王可以帮忙。我国旱灾,既为仙人一摔而起,首相高见,本席首先赞同。若国家可以同这刁钻古怪合作,各种条件,皆应负责答应。若方法用尽,还不落雨,本席职责所在,向天赌咒,领率全国兵士,来与周旋,不怕一切,总得把这仙人神通打倒。”
陆军大臣,所说理直气壮,故全体公民代表,莫不动容,鼓掌称善。
其中有一公民,见事较多,知识开明,觉得打倒仙人,很不像话,就说:
“救灾方法还多,武力打倒仙人,本席以为不必。国家多上一个仙人,如同国家多有一个诗人一样,实为我波罗蒂长国中光荣。公民盼望,只是皇帝陛下,代表我们公民全体,想出办法,能与仙人合作。若说武力周旋,效法他国,文人学者,捉来即刻把头割下,办法虽在,轻而易举,所作事情,实极愚蠢。我波罗蒂长国中,国家虽小,不应愚蠢就到如此地步,在历史上为我国王留一污点。政府若断然处置,公民可不能同意。”
另一公民,为了补充前说,又继续说:
“他国短处虽不足取法,他国长处不可不注意:公民以为我们本国,不如仿照他国,设立一个国家学院,或研究院,位置这种有德多能的仙人,让他读经习礼,不问国事。给他最大尊敬和够用薪水,不使他再挨饿受凉,也不使他由于过分孤寂,将脾气变坏,则一切问题,实易解决!”
另一公民又说:
“仙人什么都不缺少,不如封他一个极大爵位,一定可以希望从此合作。”
发言公民极多,政府意思,就是让这些公民代表,充分发表意见,大家决议以后,斟酌执行。但因过去一时,政府太能负责,一切政策,不用平民担心,无不办得极为妥当合理。政府太好,作公民的,就皆只会按照分定,作事做人,因此一来,把一切民主国家公民监督政府的本能,也完完全全消失无余了。到时人人各自发抒意见,皆近空谈,不落边际。
还是首相发言提出办法,希望大家注意,这会议到后,才有眉目。
会议结果,就是政府公民全体同意,认为先得想方设法,把这候补仙人,感情转换过来,不问条件,皆可商量。只要落雨三日,仙人若有任何贪婪条件提出,国王首相,必当代表国民,签字承认。
但这个古怪仙人并非其他国家知识阶级可比,(据说知识阶级,若为政府蔑视过久时节,性之所近,喜发牢骚,诅咒政府,常有话说,只须政府当局,稍稍懂事,应酬有方,就可无事。)生平性情孤僻,不慕荣利,威胁所诱,皆难就范。仙人住处,又在深山,不是租界可比,故首先成为问题,就是波罗蒂长国家政府,应用何种方法,方能接近这候补仙人,商谈一切。
因在会代表,并无人能同这仙人来往,最后方决定悬出赏格,召募一人,若有人来应募,能在一定时期,与仙人晤面,或有方法,恳求仙人,使咒语失去效力,或能请求仙人下山,来到国都开会。不论何人,皆加重赏。
会议散后,国王立刻执行决议,颁布赏格,张贴全国,各处通都大邑,四衢四门,无不有这种赏格悬布。
我国旱灾,不能免去,细查来由,皆是肉角仙人发气所致。为此布告国人:
凡有本领,能够想方设法,哄倒肉角仙人,放弃咒语,使我波罗蒂长国中,再落大雨者:若想作官,国王听凭这人选择地面,与之分国而治;若想讨娶一房老婆,国王最美丽聪明的公主,即刻下嫁。
国民为重赏诱惑,目眩神驰。惟一闻仙人住处,就在大山之上,于是又各心怀畏怖,宝爱性命,不敢冒险应募。
那个时节,波罗蒂长国中,有一女子,名字叫做扇陀。这个女人,长得端正白皙,艳丽非凡,肌肤柔软,如酪如酥,言语清朗,如啭黄鹂。女人既然容华惊人,家中又有巨富千万。那天听家下用人说到这种事情,并且好事家人,又凭空虚撰仙人种种骄傲佚事,给扇陀听。又因国王赏格中,有公主作为奖赏一条,对于女人,有轻视意思,扇陀心中分外不平。因此来到王宫门前,应王征募。
众人一见,最先来此应募,却是一个女子,都以为“女人所长,即非插花傅粉,就是扫地铺床,何足算数?”故当时不甚措意,接待十分平常。
扇陀就同执事诸人说明来意:
“我的名字叫做扇陀,各位大老,谅不生疏,今应王募前来!请问各位:这个肉角仙,究竟是人是鬼?”
众人皆知国中有扇陀。富甲全国,美如天女。今见来人神采耀目,口气不俗,不敢十分疏慢,就说:
“这个肉角仙人,无人见过,只是根据旧书传说:爸爸原是一个隐士,母亲乃是一个白鹿,可说他是一人,可说他是一兽。所知只此,更难详尽。”
扇陀听说,心中明白,隐士所以逃避人间,就正是怕为女人爱欲缠缚,不能脱身,故即早逃避。如今仙人既由隐士与畜牲共同生养,征服打倒,一切不难,故即向人宣言:
“若这仙人是鬼,我不负责。若这仙人是人,我有巧妙方法,可以降伏。今这大仙不止是人,灵魂骨血,并且杂有兽性,凡事容易,毫不困难。只请各位大老,代禀国王陛下,容我一见,我当亲向国王,说出诸般方法,着手实行。”
扇陀宣言以后,诸官即刻携带这人入宫,引见国王,一一禀明来意。
扇陀所说,事情十分秘密。国王深知扇陀家中,确有巨富千万,相信种种,并非出乎骗诈,故当时就取一个金盘,装好各种珍奇金器,一翡翠盘,装满各种宝石,一对龙角,装满珍珠和人间难得宝贝,送给扇陀,吩咐她照计行事。
扇陀既得国王信托,心中十分高兴,临行时向王告辞,安慰老年国王,留下话语,预备将来事实证明。
扇陀说:“国王陛下,不必担忧。降伏仙人,一切有我!此去时日,必不甚久,国内土地,就可复得大雨!落雨以后,我尚应当想出一个办法,必将仙人,当成一匹小鹿,骑跨回国!仙人来时,进见大王,叩头称臣,也不甚难!”
国王当时似信非信。
扇陀拿了国王所给宝物,回家以后,即刻就派无数家人携带各种宝物,分头出发,向国内各处走去,征发五百辆华贵轿车,装载五百美女,又寻觅五百货车,装载各种用物。百凡各物,齐备以后,即刻全体整队向大山进发,牛脚四千,踏土翻尘,牛角二千,嶷嶷数里。车中所有美女,莫不容态婉娈,妩媚宜人,娴习礼仪,巧善辞令,虽肥瘦不一,却能各极其妙。货车所载,言语不可殚述:有各种大力美酒,色味与清水无异,吃喝少许,即可醉人。有各种欢喜丸子,有药草配合,捏成种种水果形式,加上彩绘,混淆果中,只须吃下一枚,就可使人狂乐,不知节制。有各种碗碟,各种织物。有凤翼排箫,碧玉竖箫,吹时发音,各如凤嘒。有紫玉笛,铜笛,磁笛,皆个性不同,与它性格相近女人吹它时,即可把她心中一切,由七孔中发出。有五色玉磬,陨石磬,海中苔草石磬。有宝剑宝弓,车轮大小贝壳,金色径尺蝴蝶。有一切耳目所及与想象所及各种家具陈设,使人身心安舒,不可名言,它的来源,则多由人间巧匠仿照西王母宫尺寸式样作成的。
且说这一行人众,到达山中时节,女子扇陀,就下车命令用人,着手铺排一切,把车上所有全都卸下。吩咐木匠,把建筑材料,在仙人住处不远,搭好草庵一座,外表务求朴素淡雅,不显伧俗。草庵完成,又令花匠整顿屋前屋后花草树木,配置恰当。花园完成,又令引水工人从山涧导水,使山泉绕屋流动不息,水中放下天鹅,鸳鸯,及种种鸟类。一切完了以后,扇陀又令随来男子,皆把大车挽去,离山十里,躲藏隐伏,莫再露面。
一切布置,皆在一个黑夜中完成,到天明时,各样规画,就已完全作得十分妥当了。
女子扇陀,约了其他美人,三五不等,或者身穿软草衣裙,半露白腿白臂,装成山鬼。或者身穿白色长衣,单薄透明,肌肤色泽,纤悉毕见。诸人或来往林中,采花捉蝶。或携手月下,微吟情歌。或傍溪涧,自由解衣沐浴。或上果树,摘果抛掷,相互游戏。种种作为,不可尽述。扇陀意思,只是在引起仙人注意,尽其注意,又若毫不因为仙人在此,就便妨碍种种行为。只因毫不理会仙人,才可以激动仙人,使这仙人爱欲,从淡漠中,培养长大,不可节制。
这候补仙人,日常遍山游行,各处走去。到晚方回,任何一处,总可遇到女人。新来芳邻,初初并不为这仙人十分注意。由于山中畜牲,无奇不有,尚以为这类动物,不过畜牲中间一种,爱美善歌,自得其乐,虽有魔力,不为人害。但为时稍久,触目所见,皆觉美丽,就不免略略惊奇。由于习染,日觉希奇,为时不及一月,这候补仙人,一见女人,就已露出呆相,如同一般男子,见好女人时节,也有同样痴呆。
女人扇陀,估计为时还早,一切不忙,仍不在意。每每同所有女伴到山中游散时节,明知树林叶底枝边,藏有那个男子,总故作无见无闻,依然唱歌笑乐,携手舞蹈,如天上人。所有乐器,皆有女人掌持,随时奏乐,不问早晚。歌声清越,常常超过乐器声音,飘扬山谷,如凤凰鸣啸,仙人听来,不免心头发痒。
这候补仙人,生前既为鹿身,扇陀心中明白,故又常于夜半时节,令人用桐木皮卷成哨管,吹作母鹿呼子声音,以便摇动这个候补仙人依恋之心。
月再圆时,扇陀心知一切设计业已成熟,机不可失,故把住处附近,好好安排起来,每一女人,各因性格独有特点,位置俱不相同:长身玉立的放在水边,身材微胖的装作樵女,吹箫的坐在竹林中,呼笙的独集高崖上,弹箜篌的把箜篌缚到腰带边,一面漫游一面弹着,手脚伶俐的在秋千架上飘扬,牙齿美丽的常常发笑。一切布置,皆出扇陀设计,务使各人皆有机会见出长处,些微好处,皆为候补仙人见到,发生作用。
一切布置完全妥贴后,所等候的,就是仙人来此入网触罗。
因此在某一天,这仙人从扇陀屋边经过时,向门痴望,过后心中尚觉恋恋,一再回头,女人扇陀就乘机带领一十二个美中最美的年青女子,从仙人所去路上出现,故意装成初见仙人,十分惊讶,并且略带嗔怒,质问仙人:
“你这生人,来到我们住处,贼眉贼眼,各处窥觑不止,算是什么意思?”
候补仙人就赶忙陪笑说道:
“这大山中,就只我是活人,我正纳罕,不大知道你们从何处搬来,到何处去?我是本山主人,正想问讯你等首领,既已来到山中,如何不先问问这山应该归谁官业!”
女人扇陀听说,装成刚好明白的神气,忙向仙人道歉,且选择很好悦耳爽心谄媚言语,贡献仙人。其余各人,也皆表示迎迓。且制止他,不许走去。齐用柔和声音相劝,柔和目光相勾,柔和手臂相萦绕。因此好好歹歹,终把这个仙人哄入屋中。好花妙香,供养仙人,殷勤体贴,如敬佛祖。
女人莫不言语温顺,恭敬慰贴,竞争问讯仙人种种琐事,不许仙人尚有机会,转询女人来处。为时不久,就又将他带进另一精美小小厅堂,坐近柔软床褥上面。屋中空气,温暖适中,香气袭人,是花非花,四处找寻,又不知香从何来。年幼女人,装成丫环,用玛瑙小盘,托出玉杯,杯中装满净酒,当作凉水,请仙人用它解渴。
这种净酒,颜色香味,既同清水无异,惟力大性烈,不可仿佛,故仙人喝下以后,就说:
“净水味道不恶!”
又有女人用小盘把欢喜丸送来,以为果品,请仙人随意取吃。仙人一吃,觉得爽口悦心,味美无边,故又说道:
“百果色味皆佳!”
仙人吃药饮酒时节,女人全围在近旁,故意向他微笑,露出白齿。仙人饮食饱足以后,平时由于节食冥思,而得种种智慧,因此一来,全已失去。血脉流转,又为美女微笑加速。故面对女人,说出蠢话:
“有生以来,我从未得过如此好果好水!”说完以后,不免稍觉腼腆。
女人扇陀就说:
“这不足怪,我一心行善,从不口出怨言,故天与我保佑,长远能够得到这种净水好果。若你欢喜,当把这种东西,永远供奉,不敢吝惜。”
仙人读习经典极多,经典中提及的种种事情,无不明白。但因生平读书以外,不知其他事情,经典不载,也不明白。故这时女人说谎,就相信女人所说,不加疑惑。又见所有女人,无不小腰白齿,宜笑宜嗔,肌革充盈,柔腻白皙,滑如酥酪,香如嘉果,故又转问诸女人,如何各人就生长得如此体面,看来使人忘忧。
仙人说:“我读七百种经,能反复背诵,经中无一言语,说到你们如此美丽原因。”
女人又即刻说谎,回答仙人:
“事为女人,本极平常,所以你那宝经大典,不用提及。其实说来,也极平常,不过我等日常饮食,皆为食此百果充饥,喝此地泉解渴,因之肥美如此,尚不自觉!”
仙人听说,信以为真。心中为女人种种好处,有所羡慕,欲望在心,故五官皆现呆相,虽不说话,女人扇陀,凡事明白。
为时一顷,女人转问仙人:
“你那洞中阴黯潮湿,如何可以住人?若不嫌弃,怎不在此试住一天?”
仙人想想:既一见如故,各不客气,要住也可住下,就无可不可的说:
“住下也行。”
女人见仙人业已答应住下,各自欣悦异常。
女人与仙人共同吃喝,自己各吃白水杂果,却把净酒药丸,极力劝这业已早为美丽变傻的仙人。杯盘杂果,莫不早已刻有暗中记号,故女人皆不至于误服。仙人见女人殷勤进酒,欲推辞无话可说,只得尽量而饮,尽量而吃,直到半夜。在筵席上,女人令人奏乐,百乐齐奏,音调靡人,目眙手抚,在所不禁。仙人在崭新不二经验中,越显痴呆。女人扇陀,独与仙人极近,低声俯耳,问讯仙人:
“天气燠热,蒸人发汗,有道仙人是不是有意共同洗澡?”
仙人无言,但微笑点头,表示事虽经典所不载,也并不怎样反对。
先是扇陀家中,有一宝重浴盆,面积大小,可容廿人,全身用象牙,云母,碧,以及各种珍珠玉石,杂宝错锦,镶镂而成。盆在平常时节,可以折叠,如同一个中等帐幕,分量不大,只须鹿车一部,就可带走。但这希奇浴盆,抖开以后,便可成一个椭圆形式小小池子,贮满清水,即四十人在内沐浴,尚不至于嫌其过仄。盆中贮水既满,扇陀就与仙人,共同入水,浮沉游戏。盆大人少,仙人以为不甚热闹。女人扇陀,复邀身体苗条女子十人,加入沐浴。盆中除去诸人以外,尚有天鹅,舒翼延颈,矫矫不凡。有金鲫,大头大尾。有小虾,有五色圆石。水又有深有浅,温凉适中。
仙人入水以后,便与所有女人,共在盆中,牵手跳跃。女人手臂,十分柔软,故一经接触之后,仙人心已动摇。为时不久,又与盆中女人,互相浇水为乐,且互相替洗。所有女人,奉令来此,莫不以身自炫求售,故不到一会,仙人欲心转生,遂对盆中女人,更露傻相。神通既失,鬼神不友,波罗蒂长国境,即刻大雨三天三夜,不知休止。全国臣民,那时皆知仙人战败,国家获福,故相互庆祝,等候美女扇陀回国消息,准备欢迎这位稀奇女子。国王心中记忆扇陀所言,不知结果如何,欣庆之余,仍极担心。
仙人既在扇陀住处,随缘恋爱,即令神通失去,仍然十分糊涂,毫不自觉。扇陀暗中咐嘱诸人,只许为这仙人准备七日七夜饮食所需,七日以内,使这仙人欢乐酒色,沉醉忘归;七日以后,酒食皆尽,随用山中泉水,山中野果,供给仙人,味既不济,滋养功用,也皆不如稍前一时佳美。仙人习惯已成,俨如有瘾,故转向女人,需索日前一切。
诸女人中,就有人说:
“一切业已用尽,没有余存,今当同行,离开这穷山荒地。一到我家园地,所有百物,不愁缺少,只愁过多,使人饱闷!”
仙人既已早把水果吃成嗜好,就承认即刻离开本山,也不妨事。
仙人就说:“只要不再缺少饮食,一切遵命。”
于是各人收拾行李,整顿器物,预备回国报功。为时不久,一行人众,就已同向波罗蒂长国都中央大道,一直走去。
去城不远时节,美女扇陀,忽在车中倒下,如害大病,面容失色,呼痛叫天,不能自止。
仙人问故。美女扇陀装成十分痛苦,气息哽咽,轻声言语:
“我已发病,心肝如割,救治无方,恐将不久,即此死去!”
仙人追问病由,想使用神通,援救女人。扇陀哽咽不语,装成业已晕去样子。身旁另一女人,自谓身与扇陀同乡,深明暴病由来,以为若照过去经验,除非得一公鹿,当成坐骑,缓步走去,可以痊愈。若尽彼在牛车上摇簸百里,恐此美人,未抵家门,就已断气多时了。
女人且说:
“病非公鹿稳步,不可救治,此时此地,何从得一公鹿?故美女扇陀,延命再活,已不可能。”
各人先时,早已商量妥当,听及女人说后,认为消息恶极,皆用广袖遮脸,痛哭不已。
仙人既为母鹿生养,故亦善于模仿鹿类行动,便说:
“既非骑鹿不可救治,不如就请扇陀骑在我颈项上,我来试试,备位公鹿,或可使她舒适!”
女人说:
“所需是一公鹿,人恐不能胜任。”
仙人平时,只因为个人出身不明,故极力避开同人谈说家世。这时因爱忘去一切,故当着众人,自白过去,明证“本身虽人,衣冠楚楚,尚有兽性,可供驱策。若自充坐骑可以使爱人复生,从此作鹿,驮扇陀终生,心亦甘美,永不翻悔。”
美女扇陀,当一行人等从大山动身进发时节,早已派遣一人,带去一信,禀告国王,信中写道:
国王陛下,小女托天福佑,与王福佑,业已把仙人带回,大约明日可到国境,王可看我智能如何!
国王得信之后,就派卫队,及各大臣,按时入朝,严整车骑,出城欢迎扇陀。
仙人到时,果如美女扇陀出国之前所说,被骑而来。且因所爱扇陀在上,谨慎小心,似比一匹驯象良马,尚较稳定。
国王心中欢喜,又极纳罕。就问美女扇陀,用何法力,造成如许功绩。
美女扇陀,微笑不言,跳下仙人颈背,坐国王车,回转宫中,方告国王:
“使仙人如此,皆我方便力量,并不出奇,不过措置得法而已。如今这个仙人,既已甘心情愿作奴当差,来到国中,正可仿照他国对待元老方法,特为选择一个极好住处,安顿住下。百凡饮食起居所需,皆莫缺少恭敬供养,如待嘉宾;任其满足五欲,用一切物质,折磨这业已入网的傻子信仰和能力,并且拜为大臣,波罗蒂长国家,就可从此太平无事了。”
国王闻言,点头称是,一切如法照办。
从此以后,这肉角仙人,一切法力智慧,在女人面前,为之消灭无余。住城少久,身转羸瘦,不知节制,终于死去。临死时节,且由于爱,以为所爱美女扇陀,既常心痛,非一健壮公鹿,充作坐骑,就不能活,故弥留之际,还向天请求,心愿死后,即变一鹿,长讨扇陀欢喜。能为鹿身,即不为扇陀所骑,但只想象扇陀,尚在背上,当有无量快乐。
这就是那个商人直到三十八岁不敢娶妻的理由。商人把故事说完,大家皆笑乐不已。其中有一秀才,于是站起身子,表示秀才见解:
“仙人变鹿,事不出奇,因本身能作美人坐骑,较之成仙,实为合算。至于美女扇陀之美,也无可疑惑,兄弟虽尚无眼福,得见佳鹿,即在耳聆故事之余,区区方寸之心,亦已愿作小鹿,希望将来,可备坐骑了。”
那善于诙谐的小丑,听到秀才所说,就轻轻的说:“当秀才的老虎不怕,何况变为扇陀坐骑?”但因为他知道秀才脾气,不易应付,故只把他嘲笑,说给自己听听。
故事自从商人说出以后,不止这秀才愿作畜牲,即如那位先前说到“妇人只合鞭打”的莽汉,也觉得稍前一时,出言冒昧,俨然业已得罪扇陀,心中十分羞惭,悄悄的过屋角草堆里睡去了。
那商人把故事说完,走回自己火堆边去,走过屋主人坐处,主人拉着了他,且询问他:“是不是还怕女人?”
商人说:“世界之上,有此女人,不生畏怖,不成为人。”
言语极轻,不为秀才所闻,方不至为秀才骂为“俗物”。
二十一年十月为张家小五辑自《智度论》
二十四年十一月改
本篇发表于1933年1月1日《现代》第2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
爱欲
在金狼旅店中,一堆柴火光焰熊熊,围了这柴火坐卧的旅客,皆想用故事打发这个长夜。火光所不及的角隅里,睡了三个卖朱砂水银的商人。这些人各自负了小小圆形铁筒,筒中贮藏了流动不定分量沉重的水银,与鲜赤如血美丽悦目的朱砂。水银多先装入猪尿脬里,朱砂则先用白绵纸裹好,再用青竹包藏,方入铁筒。这几个商人落店时,便把那圆形铁筒从肩上卸下,安顿在自己身边。当其他商人说到种种故事时,这三个商人皆沉默安静的听着。因为说故事的,大多数欢喜说女人的故事,不让自己的故事同女人离开,几个商人恰好各有一个故事,与女人大有关系,故互相在暗中约好,且等待其他说故事的休息时,就一同来轮流把自己故事说,供给大家听听。
到后机会果然来了。
他们于是推出一个伙伴到火光中来,向躺卧蹲坐在火堆四围的旅客申明,他们共有三个人,愿意说三个关于女人的故事,若各位许可他们,他们各人就把故事说出来;若不许可,他们就不必说。
众旅客用热烈掌声欢迎三个说故事的人物,催促三个人赶快把故事说出。
一、被刖刑者的爱
第一个站起说故事的,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人物仪表伟壮,声容可观。他那样子并不像个商人,却似乎是个大官。他说话时那么温和,那么谦虚。他若不是一个代替帝王管领人类身体行为的督府,便应当是一个代替上帝管领人类心灵信仰的主教。但照他自己说来,则他只是一个平民,一个商人。他说明了他的身分后,便把故事接说下去。
我听过两个大兄说得女人的故事。且从这些故事中,使我明白了女人利用她那分属于自然派定的长处,迷惑过有道法的候补仙人,也哄骗过最聪明的贼人,并且两个女孩子皆因为国王应付国事无从措置时,在那唯一的妙计上,显出良好的成绩。虽然其他一个故事,那公主吸引来了年轻贼人,还仍然被贼人占了便宜,远远逃去;但到后因为她给贼人养了儿子,且因长得美丽,终究使这聪敏盗贼,不至于为其他国家利用,好好归来,到底还仍然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记载,这记载就是:“女人征服一切,事极容易。”世界上最难处置的,恐怕无过于仙人与盗贼,既这两种人皆得在女人面前低首下心,听候吩咐,其他也就不必说了。
但这种故事,只说明女人某一方面的长处,只说到女人征服男子的长处!并且这些故事在称扬女子时,同时就含了讥刺与轻视意见在内。既见得男性对于女子特别苛刻,也见得男子无法理解女子。
我预备说的,是一个女子在自然派定那份义务上,如何完成她所担负的“义务”。这正是义务。她的行为也许近于堕落,她的堕落却使说故事的人十分同情。她能选择,按照“自然”的意见去选择,毫不含糊,毫不畏缩。她像一个人,因为她有“人性”。不过我又很愿意大家明白,女子固然走到各处去,用她的本身可以征服人,使男子失去名利的打算,转成脓包一团,可是同时她也就会在这方面被男子所征服,再也无从发展,无从挣扎。凡是她用为支配男子的那分长处,在某一时也正可以成为她的短处。说简单一点,便是她使人爱她,弄得人糊糊涂涂,可是她爱了人时,她也会糊糊涂涂。
下面是我要说的故事。
XX族的部落,被上帝派定在一个同世界上俨然相隔绝的地方,生育繁殖他们的种族。他们能够得到充足的日光,充足的饮食,充足的爱情,却不能够得到充足的知识。年纪过了三十以上的,只知道用反省把过去生活零碎的印象,随意拼凑,同样又把一堆用旧了的文字,照样拼凑,写成忧郁柔弱的诗歌。或从地下挖些东西出来,排比秩序,研究它当时价值与意义。或一事不作,花钱雇了一个善于烹调的厨子,每日把鸡鸭鱼肉,加上油盐酱醋,制成各式好菜好汤,供奉他肠胃的消化。一切皆恰恰同中国有一些中产阶级一样,显得又无聊又可怜。他们因为所在的地方,不如中国北京那么文明,不如上海那么繁华,所以玩古董,上公园,跳舞,看戏,这类娱乐也得不到。每人虽那么活下去,可不明白活下去是些什么意义。每人皆图安静,只想变成一只乌龟,平安无事打发每个日子,把自己那点生命打发完结时,便硬僵僵的躺到地坑里去,让虫子把尸身吃掉,一切便算完事了。他们不想怎么样把大部分人的生命管束起来,好好支配到一个为大家谋幸福与光荣的行动上去。(一族中做主子的,就不知道如何组织社会,使用民力!)他们都在习惯观念中见得极其懒惰,极其懦怯。用为遮掩他们中年人的思索与行为懒惰懦怯的,就是一本流传在那个种族中极久远极普遍的古书,那本书同中国的圣经贤传文字不同,意思相近。书中精义,概括起来共只十六个字,就是:
生死自然。不必求生。清静无为。身心安泰。
那种族中中年人虽然记到这十六个深得中国老庄精义的格言,把日子从从容容对付下去,年轻人却常常觉得这一两千年前拘迂老家伙所表示的自然主义人生观,到如今已经全不适用。都以为那只是当时的人把“生”“死”二字对立,自然产生的观念。如今的人,应当去生,去求生,方是道理。可是应当怎么样去求生,这就有了问题。
因此那地方便也产生了各种思想与行动的革命,也同样是统治阶级愚蠢的杀戮!也同样乘时雀起在某一时就有了若干名人与伟人,也同样照历史命运所安排的那种公式,糟蹋了那个民族无数精力和财富,但同时自然也就在那分牺牲中,孕育了未来光明的种子。
其中有年青兄弟两人,住在那个野蛮懒惰民族都会中,眼见到国内一切那么混乱,那么糟糕,心中打算着:“为什么我们所住的国家那么乱,为什么别个国家又那么好?”
两兄弟那时业已结婚,少年夫妇,恩爱异常,家中境况又十分富裕,若果能够安分在家中住下,看看那个国家一些又怕事又欢喜生点小事的人写出的各样“幽默”文章,日子也就很可以过得下去了。可是这两兄弟却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好,以为在自己果园中,若不知道树上所结的果子酸到什么样子,且不明白如何可以把结果极酸的,生虫的,发育不完全的树木弄好的方法,最好还是赶快到别一个果园去看看。于是弟兄两人就决计徒步到各处去游学,希望从这个地球的另一处地方,多得到些智慧同经验,对于国家将来有些贡献。两人旅行计划商量妥当后,把家中财产交给一个老舅父掌管,带了些金块和银块,就预备一同上路。两个年轻人的美丽太太,因为爱恋丈夫,不愿住在家中享福,甘心相从,出外受苦,故出发时,共四个人。
两兄弟明白本国文化多从东方得来,且听说西方民族,有和东方民族完全不同的做人观念与治国方法,故一行四人乃取道西行,向日落处一直走去。
他们若想到西方的XX国,必须取道一个寂无人烟不生水草的沙漠,同伴四人,为了寻求光明,到了沙漠边地时,对于沙漠中种种危险传说,皆以为不值得注意。几人把粮秣饮水准备充足以后,就直贯沙漠,向荒凉沙碛中走去。
他们原只预备了二十七天的粮食,可是走过了二十七天后,还不能通过这片不毛之地。那时节虽然还有些淡水,主要食物却已剩不了多少。几人讨论到如何支持这些危险日子,却商量不出什么结果。沙漠里既找寻不出一点水草同生物,天空中并一只飞鸟也很少见到,白日里只是当头白白的太阳,灼炙得人肩背发痛,破皮流血。到晚上时,则不过一群浅白星子嵌在明蓝太空里而已。原来他们虽带了一张羊皮制成的地图,但为了只知按照地图的方向走去,反而把路走差了。
有一天晚上,几人所剩下的一点点饮料,看看也将完事了。各人又饥又渴,再不能向前走去,便僵僵的躺在沙碛上,仰望蓝空中星辰,寻觅几人所在地面的经度,且凭微弱星光,观察手中羊皮制就的地图。
两兄弟以为身边两个妇人已倦极睡熟,故共同来商量此后的办法。
哥哥向弟弟说:
“你年轻些,比我也可以多在这世界上活些日子,如今情形显然不成了,不如我自杀了,把肉供给你们生吃,这计策好不好!”
那弟弟听哥哥说到想要自杀,就同他哥哥争持说:
“你年纪大些,事情也知道得多些,若能够到那边学得些知识,回国也一定多有一分用处。现在既然四个人不能够平安通过这片沙漠,必需牺牲一个人,作为粮食,不如把我牺牲,让我自杀。”
那哥哥说:
“这绝对不行,一切事情必需有个秩序,作哥哥的大点,应当先让大的自杀。”
“若你自杀,我也不会活得下去。”
弟兄俩一面在互相争论,互相解释,那一边两妯娌并未睡着,各人却装成熟睡样子,默默的在窃听他们所讨论的事情。两个妇人都极爱丈夫,同丈夫十分要好,俱不想便与丈夫遽然分离。听到后来两兄弟争论毫无结果,那嫂嫂就想:
“我们既然同甘共苦来到这种境遇中,若丈夫死了,我也得死。”
弟妇就想:
“既然不能两全,若把这弟兄两人任何一个死去,另一个也难独全。想想他们受困于此的原因,皆只为路中有我们两人,受女人累赘所致。我们既然无益有害,不如我们死了,弟兄两个还可希望其同逃出这死海,为国家做出一分事业。”
那嫂嫂因为爱她的丈夫,想在她丈夫死去时,随同死去;丈夫不死,故她也还不死。那弟妇则因为爱她的丈夫,明白谁应当死,谁必需活,就一声不响,睡到快要天明时,悄悄的打破一个饭碗,把自己手臂的动脉用碎磁割断,尽血流向一个木桶里去,等到另外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时,木桶中血已流满,自杀的一个业已不可救药了。
弟弟跪在沙地上检察她的头部同心房时,又伤心,又愤怒,问她:
“你这是做什么?”
那女人躺卧在他爱人身旁,星光下做出柔弱的微笑,好像对于自己的行为十分快乐,轻轻的说:
“我跟在你们身边,麻烦了你们,觉得过意不去。如今既然吃的喝的什么都完了,你们的大事中途而止岂不可惜?我想你们弟兄两个既然谁也不能让谁牺牲,事情又那么艰难,不如把无多用处的我牺牲了,救你们离开这片沙漠较好,所以我就这样作了。我爱你!你若爱我,愿意听我的话,请把这木桶里的血,趁热三人赶快喝了,把我身体吃了,继续上路,做完你们应做的事情。我能够变成你们的力量,我死了也很快乐。”
说完时,她便请求男子允许她的请求,原谅她,同她接一个最后的吻。男子把一滴眼泪淌入她口中,她咽下那滴眼泪,不及接吻气便绝了。
三个人十分伤心,但为了安慰死去的灵魂,成全死者的志愿,记着几人远离家国的旅行,原因是在为国家寻觅出路,属于个人的悲哀,无论如何总得暂且放下不提,因此各人只得忍痛分喝了那桶热血。到后天明时,弟弟便背负了死者尸身,又依然照常上路了。
当天他们很幸运的遇到一队横贯沙漠的骆驼群,问及那些商人,方明白这沙漠区域常有变动,还必需七天方能通过这个荒凉地方,到一个属于XX国的边镇。几人便用一些银块,换了些淡水,换了些粮食,且向商人雇了一匹骆驼,一个驼夫把死尸同粮食用具驮着,继续通过这片沙碛,但走到第四天时,赶骆驼的人,乘半夜众人熟睡之际,拐带了那个死尸逃逸而去,从此毫无踪迹可寻。原来这赶骆驼的,属于一种异端外教,相信新近自杀的女尸,供奉起来,可以保佑人民,便把那个女尸带回部落去用香料制作女神去了。
三人知道这愚蠢行为的意义,沙漠中徒步决不能跟踪奔驰疾步的骆驼,好在粮食金钱依然如旧,无可如何,只好在当地竖立一枝木柱,刻上一行字句:“凡能将一个白脸长身的女人尸体送至XX国者,可以得马蹄金十块,马蹄银十块。”把木柱竖好,几人重复上路。
走了三天,果然走到了一个商镇,但见黄色泥室,比次相接,驼粪堆积如山,骆驼万千,马匹无数,人民熙熙攘攘,很有秩序。走到一座客店,安置了行李以后,就好好的休息了三天。
休息过后,几人又各处参观了一番,正想重新上路,那弟弟却得了当地流行不可救药的热病,不能起身。把当地的著名医生请来诊治时,方知病已无可治疗,当晚就死掉了。
临死时这弟弟还只嘱咐哥哥,应当以国家事情为重,不必因私人死亡忧戚。且希望哥哥不必在死者身上花钱,好留下些钱财,作旅行用。且希望哥嫂即早动身,免得传染。话说完时,便落了气。这哥嫂二人虽然十分伤心,一切办法,自然尽照死者的志愿作去,把死者处置妥当,就上了路。
剩下这一对青年夫妇,又取道向西旅行了大约有半年光景。那男子因为担心国事,纪念死者,只想凝聚精力,作为旅行与研究旅行所得学问而用,因此对于那位同伴,夫妇之间某种所不可缺少的事情,自然就疏忽了些。女人虽极爱恋男子,甘苦与共,生死相依,终不免便觉得缺少了些东西。
有一天,两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因为犯罪双足业被刖去的丑陋乞丐,夫妇二人见了这人,十分怜悯,送他些钱后,那乞丐看到这一对旅行的夫妇检阅羊皮地图,找寻方向,就问他们,想去什么地方,有什么事。两人把旅行意见如实告给了乞丐。那乞丐就说,他是西方XX大国的人,知道那边一切,且知道向那大国走去的水陆路径,愿意引导他们。两人听说,自然极其高兴。于是夫妇两人轮流用一辆小车推动这乞人上路,向乞人所指点方向,慢慢走去。
夫妇两人爱情虽笃,但因作丈夫的不注意于男女事情,妇人后来,便居然同那刖足男子发生了恋爱。时间这样东西既然还可造成地球,何况其他事情?这爱情就也很自然并不奇怪了。两人因这秘密恋爱,弄得十分糊涂,只想设计脱离那个丈夫。因此那刖足男子,便故意把旅行方向,弄斜一些,不让几人到达任何城池。有一天,几人走近了一道河边,沿河走去,妇人见河岸边有一株大李子树,结实累累,就想出一个计策,请丈夫上树摘取些李子。丈夫因为河岸过于悬崭,稍稍迟疑。那妇人说,这不碍事,若怕掉下,不妨把一根腰带,一端缚到树根,一端缚到腰身,纵或树枝不能胜任,摔下河中时,也仍然不会发生危险了。丈夫相信了这个意见,如法作去,李树枝子脆弱,果然出了事情。女人取出剪子,悄悄的把那丝质腰带剪断,因此那个丈夫,即刻堕入河中,为一股急促黄流卷去,不见踪影。
妇人眼见到自己丈夫堕入大河中为急流冲去以后,就坦然同那刖足男子,成为夫妇,带了所有金银粮食重新上路了。
不过这个男子虽已堕入河中,一时为洑流卷入河底,到后却又被洑流推开,载浮载沉,向下流漂去。后来迷迷糊糊漂流到了一个都市的税关船边,便为人捞起,搁在税关门外,却慢慢的活了。初下水时,这男子尚以为落水的原因,只是腰带太不结实,并不想到事出谋害。只因念念不忘妇人,故极力在水中挣扎,才不至于没顶。等到被人从水中捞起复活以后,检察系在身边那条断了的腰带,发现了剪刀痕迹,方才明白落水原因。但本身既已不至于果腹鱼鳖,目前要紧问题,还是如何应付生活,如何继续未完工作,为国效劳,方是道理。故不再想及那个女人一切行为,忘了那个女人一切坏处。
这男子因为学识渊博,在那里不久就得到了一个位置。作事一年左右,又得到总督的信任,引为亲信。再过三年,总督死去,他就代替了那个位置,作了总督。
妇人虽对于这男子那么不好,他到了作总督时,却很想念到他的妇人,以为当时背弃,必因一时感情迷乱,故不反省,冒昧作出这种蠢事,时间久些,必痛苦翻悔。他于是派人秘密打听,若有关于一个被刖足的男子,与一个美丽女人因事涉讼时,即刻报告前来,听候处治。
时间不久,那大城里就发现了一件希奇事情,一个曼妙端雅的妇人,推挽了辆小小车子,车中却坐了一个双脚刖去剩余只手的丑陋男子,各处向人求乞。有人问她因何事情,从何处来,关系怎样,妇人就说:废人是他的丈夫,原已被刖,因为欢喜游历,故两人各处旅行。有些金银,路上被人觊觎,抢劫而去。当贼人施行劫掠时,因男子手中尚有金子一块,不肯放下,故这只手就被贼徒砍去。路人见到那么美貌妇人,嫁了这种粗丑丈夫,已经觉得十分古怪,人既残废,尚能同甘共苦,各处谋生,不相远弃,尤为罕见。因此各有施赠,并且传遍各处,远近皆知。事为总督所闻,即命令把那一对夫妇找来。总督一看,妇人正是自己爱妻,废人就是那个身受刖刑的废人。虽相隔数年,女人面貌犹依然异常美丽。刖足乞丐,则因足既被刖,手又砍去一只,较之往昔,尤增丑陋。那总督便向妇人询问:
“这废人是不是你丈夫?”
妇人从从容容的说:
“他是我的丈夫。”
总督又问废人: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在什么地方住家?”
废人不知如何说谎,那妇人便抢着回答:
“我们结婚业已多年,我们本来有家,到后各处旅行,路上遇了土匪,所有金宝概行掠去以后,就流落在外不能回家了。”
总督说:
“你认识我不认识?”
那妇人怯怯看了一下,便着了一惊。又仔细的一看,方明白座上的总督,就正是数年前落水的丈夫!匆促中无话可说,只顾磕头。
总督很温和的向妇人说:
“你如今居然还认识得我,那好极了。你并没有错处。你并没有罪过。如今尽你意思作去。你自己看,想怎么样?你可以自己说明。你要同这个废人在一处,还是想离开他?你可以把你希望说出来。”
那妇人本来以为所犯的罪过非死不可,故预备一死。如今却见总督那么温和,想起一切过去,十分伤心。哭了一会,就说:
“为了把总督人格和恩惠扩大,我希望还能够活下去。我本来应当即刻自杀,以谢过去那点罪过。但如今却只盼望总督的大恩,依旧允许我同这废人在本境里共同乞讨过日子下去了,因为这样,方见得你好处!”
总督说:
“好,你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总之如今你已自由了。”
此后这总督因为关心祖国事情,把总督职务交给了另外一个人,所有的金钱,赠给了那个他极爱她她却爱一废人的女子,便离开那都市,回转本国去了。
故事到末了时,那商人说:
“我这故事意思是在告给你们女人的痴处,也并不下于男子。或者我的朋友还有更好的故事,提到这个问题,我希望他故事比我的更好。”
二、弹筝者的爱
第二个商人,有一张马蹄形的脸子,这商人麻脸跛脚,只剩下一只独眼,相貌朴野古怪,接下去说:
“女人常使男子发痴,作出种种呆事,呆事中最著名的一件,应当算扇陀迷惑山中仙人的传说。我并没有那么美丽驾空的故事,但我却知道有个极其美丽的女人,被一个异常丑陋的男子所迷惑,做出比候补仙人还可笑的行为。”
这故事在后面。
副官宋式发,年纪青青的死去时,留给他那妻子的,只是一个寡妇的名分,同一个未满周岁的小雏。这寡妇年龄既然还只有二十岁,相貌又复窈窕宜人,自然容易引起当地年轻的男子注意。谁都希望关照这个未亡人,谁都愿意继续那个副官的义务和权利。因此许多人皆盼望接近这个美貌妇人身边,想把这标致人儿随了副官埋葬在土中的心,用柔情从土中掏出。使尽了各种不同方法,一切还是枉然徒劳。愚蠢的诚实,聪明的狡猾,全动不了这个标致人儿的心。
她一见到这些齐集门前献媚发痴的人,总不大瞧得上眼。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以为男子全那么不济事,一见美貌红颜,就天生只想下跪。又以为男子中最好的一个,已经死去了,自己的爱情,就也跟着死去了。
过了两年。
这未亡人还依然在月光下如仙,在日光下如神,使见到她的人目眩神迷,心惊骨战。爱她的人还依然极多,她也依然同从前一样,贞静沉默的在各种阿谀各种奉承中打发日子下去。
她自己以为她的心死了,她的心早已随同丈夫埋葬在土中去了,她自己若不掏出来,别人是没有这分本领把它掏得出来的。
到后来,一些从前曾经用情欲的眼睛张望过这个妇人的,因爱生敬皆慢慢的离远了。为她唱歌的,声音已慢慢的喑哑了。为她作诗的,早把这些诗篇抄给另外一个女子去了。
又过了两年。
有一天,从别处来了一个弹筝人,常常扛了他那件古怪乐器,从这未亡人住处门前走过。那乐器上十三根铜弦,拨动时,每一条铜弦便仿佛是一张发抖的嘴唇,轻轻的,甜蜜的靠近那个年轻妇人的心胸。听到这种声音时,她便不能再作其他什么事情,只把一双曾经为若干诗人嘴唇梦里游踪所至的纤美手掌,扶着那个白白的温润额头。一听到筝声,她的心就跳跃不止。
她爱了那个声音。
当她明白那声音是从一只粗糙的手抓出时,她爱了那只粗糙的手。当她明白那只粗糙的手是一个独眼,麻脸,跛脚的人肢体一部分时,她爱了那个四肢五官残缺了的废人。她承认自己的心已被那个残废人的筝声从土中掏出来了。她喜欢听那筝声。久而久之,每天若不听听那筝声,简直就不能过日子了。
那弹筝人住处在一个公共井水边,她因此早晚必借故携了小孩来井边打水。她又不同他说什么。他也从不想到这个美丽妇人会如此丧魂失魄的在秘密中爱他。
如此过了很多日子。
有一天,她又带了水瓶同小孩子来取水,一面取水,一面听那弹筝人的新曲。那曲子实在太动人了,当她把长绳络结在瓶颈上时,所络着的不是颈头,竟是那小雏的颈项。她一面为那筝声发痴,一面把自己小孩放下深井里去,浸入水中,待提起时,小孩子早已为水淹死了。
附近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时,大家跑来观看,却不明白为什么这妇人如何发痴会把自己亲生小孩杀死。或以为鬼神作祟作出这事,或以为死去的副官十分寂寞,就把儿子接回地下去,假手自己母亲,作出这事。又或以为那副官死后,因明白妇人过于美丽年轻,孀居独处,十分可怜,故促之把小孩子弄死,对旧人无所系恋,便可以任意改嫁。谈论纷纭,莫衷一是,却无一人想象得出这事真正原因。
那时弹筝人已不弹筝了,正抱了他那神秘乐器,欹立在一株青桐树下。有人问他对于这种稀奇事情的意见:
“先生,一个女子相貌如此良善,为人如此贞静,会作这种古怪事情,你说,这是怎么的?”
那弹筝人说:
“我以为这女人一定是爱了一个男子。世界上既常有受女人美丽诱惑发昏的男子,也就应当有相同的女人。她必为一个魔鬼男子先骗去了灵魂,现在的行为,正是想把身体也交给这魔鬼的!”
“这魔鬼属于某一类人?”
那弹筝人听到这样愚蠢的询问,有点生气了,斜睨了面前的人一眼,就闭了他那只独眼说道:
“你难道以为女子会爱一个像我这种样子的男子么?”
那人看看说来无趣,便走开了。至于那弹筝人,当然是料不到妇人会为他发痴的。
到了晚上,弹筝人正独自一人闭着独眼,在明月下弹筝,妇人就披了一件寝衣走去找他,见到他时,同一堆絮一样,倒在他的身边。弹筝人听到这种声音,吃了一惊,睁开独眼,就看到一堆白色丝质物,一个美丽的头颅,一簇长长的黑发。弹筝人赶忙把这个晕了的人抱进屋中竹床上,藉月光细细端详一下面目,原来这个女子就正是日里溺死婴儿的妇人。再想敞敞妇人那件衣服,让她呼吸方便一点时,稍稍把衣服一拉,就明白这妇人原来是一个光光的身体,除了一件寝衣什么也没着身!那弹筝人简直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等不及弹筝人逃走,就霍然坐起,把寝衣卸下,伸出两只白白的臂膊抱定那弹筝人颈项了。
她告给了他一切秘密,她让他在月光下明白她是一个如何美丽的生物。
但他想起日里溺毙的婴孩,以为这是魔鬼的行为,因为吓怕,终于弃却了女人同那件乐器,远远的逃走了。而她后来却缢死在那间小屋里。
三、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爱
第三个商人相貌如一个王子,他说:
我的故事虽然所说到的还是女人。这女人同先前几个女人或者稍微不同一点。我的故事同扇陀故事起始大同小异,我要说到的女人,却似乎比扇陀更能干一些。但也有些地方与其余故事相同,因为这女人有所爱恋,到后便用身殉了爱。她爱得更希奇,说来你们就明了。
与扇陀故事一样,同样是一个山中,山中有个隐居邃世修道求真的男子,搭了一座小小茅棚,住在那里,不问世事。这隐士小便时,有一只雌鹿来舔了几次,这鹿到后来便生了一个女子,相貌端正娴雅,美丽非常。这母鹿所生孩子,一切如人,仅仅两只小脚,精巧纤细,仿佛鹿脚。隐士把女孩养育下来,十分细心,故女孩子心灵与身体两方面,皆发展得极其完美。
女孩子大了一些,隐士因为自己是一个旧时代的人物,担心自己的顽固褊持处,会妨碍这女孩的感情接近自然,因此在较远住处,找寻到一片草坪,前面绕有清泉,后面傍着大山,在那里为女孩造一简陋房子,让她住下。两方面大约距离三里左右,每天这女孩子走来探望隐士一次,跟随隐士请业受教。每次来到隐士住处读书问道,临行时,隐士必命令她环绕所住茅屋三周,凡经过这个女孩足迹践履处,地面便现出无数莲瓣。
隐士从女孩脚迹上,明白这个女孩,必有夙德,将来福气无边,故常常为她说及若干故事,大都是另一时节另一国土女子在患难中忍受折磨转祸为福故事。女孩听来,只知微笑,不能明白隐士意思。
有一天国王因为国家大事,无法解决,亲自跑来隐士住处领教,请求这个积德聚学的有道之人,指点一切困难问题。到了山中隐士住处之后,见隐士茅屋周围,皆有莲花瓣儿痕迹,异常美丽。国王就问隐士:
“这是什么?”
隐士说:“这是一个山中母鹿所生女孩的脚迹。”
国王说:“山中女子,真有美丽如此的脚迹吗?”
“你不相信别人的,就应当相信你自己的。国王,那你以为这是谁的脚迹?”
“假如这个山中真有如此美丽脚迹的人,不管她是谁生的,我都预备把她讨作王后。”
“凡世界上居上位的皆欢喜说谎,皆善说谎。”
“我若说谎,见到这个女人以后,不把她娶作王后,天杀我头。你若说谎,无法证明这是女人的脚迹,我就割下你的头颅。”
隐士眼见到这个国王血脉偾兴,大声说话,却因为这里一切皆是事实,难于否认,故当时只微笑颔首,不作别的话语。
时间不久,住在另外一个地方的女孩又跑来了,一见隐士身边的国王,从服饰仪表上看来,明白这个人是历史上所称的国王,就温文尔雅,为隐士与国王行了个礼,行礼完后,站在旁边不动。这女孩既然容貌柔媚,并且知书识礼。国王有所询问时,应对周详,辞令端雅。国王十分中意,当场就向那个女孩求婚。他请求女孩许可,让他成为她的臣仆,把那戴了一顶镶珠嵌宝王冠的头,常常俯伏在她膝边。
女孩子那时年龄还只一十六岁,第一次见到陌生男子,且第一次听到国王这种糊涂的意见,竟毫不觉得希奇。她即刻应允了这件事,她说:
“国王,您既然以为把王冠搁在我的膝下使您光荣幸福,您现在就可照您意思作去。”
那国王得了女人的爱情以后,就把女人用一匹白色大马,驮回本国宫中。选择吉日良辰,举行婚礼。
结婚以后,这个女人被国王恩宠异常。一月以后,为国王孕了个小孩,将近一年,所孕小孩应分娩了,真忙坏那个国王。自从这山中女孩入宫后,专宠一宫,因此其他妃嫔,莫不心怀妒嫉。故当女孩生产落地一个极大肉球时,就有人在暗中私下把王后所生产的肉球取去,换了一副猪肺。国王听说产妇业已分娩,走来询问,为其他妃嫔买通的收生妇人,就把那一堆猪肺呈上,禀告国王,这就是王后生产的东西。国王听说有这种事情,十分愤怒,即刻派人把那王后押送出宫,恢复平民地位。
这女孩因为早年跟隐士学得忍受横逆方法,当时含冤莫白,只得忍痛出宫。出宫以后,就匿名藏姓,且用药水把自己相貌染黑,替大户人家做些杂务小事,打发日子。因为出自宫中,礼仪娴习,性情又好,深得主人信任,生活也不十分困难。
那个国王,自然就爱了其余妃嫔,把山中母鹿所生的那个女子渐渐忘掉了。
当王后所生养的肉球下地时,隐藏了这肉球的先把它放在一锅沸水中,好好煮了一阵,估计烈火业已把它煮烂了,就连同那口锅子,假称这是国王赏赐某某大臣的羊羔,设法运送出宫。出宫以后,抬到大江边去,乘上特备的小船,摇到江中深处,把那东西全部倾入江中,方带了空锅回宫复命。
这肉球载浮载沉一直向下游流去,经过了七天七夜,流到另外一个地方,被一个打渔的老年人丝网捞着。渔人把网提起一看,原来是个极大肉球。把肉球用刀剖开,见到里面有一朵千瓣莲花,每一花瓣,皆有一个具体而微非常之小的人,弄得渔人异常惊吓。只听到那些小人说:
“快把我送进你们国王那边去。你就可得黄金千块,白银千块。”
渔人不敢隐瞒下去,即刻用丝网兜着那个肉球,面见国王,且把肉球呈上。那国王正无子息,把肉球弄开一看,果然希奇。因此就赏了渔人金银各一千块,渔人得了赏赐,回家作富翁去了,不用再提。这肉球中小人,却因为在日光空气与露水中慢慢长大,为时不久,就同平常小孩一般无二了。这个好事国王,于是凭空多了一千个儿子,上下远近,皆以为这是国王积德,上天所赐。
这一千小孩到十六岁时,莫不文武双全,人世少见。到了二十岁时,这一千个儿子,便被国王命令,派遣到邻国去战征,各人骑了白马,穿戴上棕色皮类镂银甲胄,直到另一国家皇城下面挑战。凡个人应战的无不即刻死去,凡部队应战莫不大败而归。这样一来,竟使城中那个国王,无计可施。
官家方面等待到自己无计可施时,于是只得各处贴上布告,招请平民贡献意见,且悬了极大赏格,找寻能够击退外敌的英雄。
山中母鹿所生的那个女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来此胡闹。便穿了破旧衣服,走到国王处去陈说她有退兵办法,请求国王许可,尽她上城一试。得了许可,走上城去,那时城下一千战士,正在跃马挺戈,辱骂挑战。但见城上一面大旗子下,站下一个穿着褴褛相貌平常的妇人,觉得十分希奇,就各自勒着缰辔,注意妇人行为。
那妇人开口说道:
“你们这些小东小西,来到这里胡闹什么?我是你们的母亲,这里国王是你们的爸爸,还不去丢下刀枪,跳下白马。”
其中就有人说:
“你这疯婆子,你说你是我们的母亲,把我们一个证据。”
女人嘱咐各人站定,把嘴张开,便裸出双乳,用手将乳汁挤出,乳汁齐向城下射去,左边分为五百道,右边也分为五百道。一千战士口中,无人不满含甜乳。这一千战士业已明白城上妇人即为生身母亲,不敢违逆,放下武器,投地便拜。
一切弄得明白清楚以后,两国战事,自然就结束了。两个国王因为这一千太子生于此国,育于彼国,故到后就共同议定,各人得到五百儿子。至于那个母亲,自然仍为这一千儿子的母亲,且仍然回转到王宫中作了王后。二十年来使这王后蒙受委屈的一干妇人,因为当时还同谋煮过太子,便通统为国王按照国法捉来放到火中用胡椒火烧死了。
当初那个山中母鹿生养的女人,其所以能够在委屈中等待下去,一面因为受的是隐士熏陶,一面也正因为自信美丽,以为自己眉目发爪,身段肌肤,莫不是世所希少的东西,国王既为这分美丽倾倒于前,也必能使国王另外一时想起她来,使爱情复燃于后。因此所遭受的,即或如何委屈,总能忍耐支持下去。如今却意料不到有了一千儿子,且正因为这一千儿子,能够恢复她那个原来地位。但她同时却也明白了她其所以受人尊敬处,只是为了这一群儿子。且明白她如今已老了,再也不能使那个国王,或其他国王,把戴了嵌宝镶珠王冠的尊贵头颅,俯伏到她的脚边了。她明白了这些事情时,觉得非常伤心。
她想了七天,想出了一个极好计策。同国王早餐时,就问国王说: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山中时节的样子?”
国王说:
“我怎么不记得?你那时真美丽如仙!”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你向我求婚时节的种种?”
“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为你美丽如何糊涂。”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以后出宫以前那些日子的生活?”
“那些事同背诵我自己顶得意的诗歌一样,最细微处也不容易忘记。你当时那么美丽,这种美丽影子,留在我心中,就再过二十年,也光明如天上日头,新鲜如树上果子。”
女人听到国王称赞她的过去美丽处,心中十分难受,沉默着,过一会儿就说:
“我被仇人陷害出宫,同你离开二十年,如今幸而又回到这宫中来了,一切事真料想不到。我从前那些仇人全被你烧死了,现在却还有一个最大的仇人,就在你身边不远。我已把这个仇人找得。我不想你追问我这仇人姓甚名谁,我只请求你宣布她的死刑,要她自尽在你面前。若你爱过我,你答应了我这件事。”
国王说:
“就照你意思做去,即刻把人带来。”
这女人就说她当亲自去把那仇人带来。又说她不愿眼见到这仇人自杀,故请求国王,仇人一来,就宣布死刑,要那个人自杀,不必等她亲自见到这种残酷的事情。说后,王后就走了。
不到一会,果然就有个身穿青衣头蒙黑纱手脚自由的犯人在国王面前站定了,国王记起王后所说的话,就说:
“犯罪的人,你如今应该死了,你不必说话,不必分辩,拿了我这把宝剑自刎了吧。”
那黑衣人把剑接在手中,沉沉静静的走下阶去,在院子中芙蓉树下用宝剑向脖子一勒,把血管割断,热血泛涌,便倒下了。国王遣人告给王后,仇人已死,请来检视。各处寻觅,皆无王后踪迹。等到后来国王知道自杀的一个仇人就是王后自己时,检察伤势,那王后业已断气多时了。
那王后自杀后,国王才明白她所说的仇人,原来就是她自己的衰老。她的意思同中国汉武帝的李夫人一样,那一个是临死时担心自己丑老不让国王见到,这一个是明白自己丑老便自杀了。
为张家小五哥辑自《法苑珠林》
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成于青岛
廾四年十一月廾六改于北平
本篇发表于1933年9月1日《现代》第3卷第5期。署名沈从文。
猎人故事
有个善于猎取水鸟的人,因为听另一个人,提及黑龙江地方的雉鸡,行为笨拙,一到了冬季天落大雪时,这些雉鸡就如何飞集到人家屋檐下去,尽人用手随便捕捉。对于鸟类的描写,似乎太刻薄了一点,心中觉得有点不平。这猎人就当众宣布,他有一个关于鸟类的故事,并不与前面的相同。
大家看看,这是一个猎鸟的专家,又很有了一分年纪,经验既多,所说的自然真切动人,故极望他赶快说出来,说出来时,大家再来评定优劣。
这猎人就说:“这故事是应当公开的,可是不许谁来半途打岔。”
大家异口同声承认了这个约束:
“好的,谁来打岔,把谁赶出门外去。”
有人这时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雨,正同倾倒一样向下直落,谁也不愿意出去的,谁也不会打岔!
我十六年前住在北京西苑,有志气作一个猎人,还不曾猎取过一只麻雀。那时正当七月间,一个晚上,因为天气太热,恰恰和家中人为点小事,争吵了几句,心中闷闷不乐。家中不能住下,就独自在颐和园旁边长湖堤上散步。这长湖是旗人田顺儿向官家租下,归他营业,我们平时叫它作租界的。我在这堤上走了一阵,又独自在那石桥上坐下来,吸着我的长烟管,看天上密集的星子,让带了荷叶香味的凉风吹吹,觉得闷气渐消,心中十分舒服。走了一阵,坐了一阵,在家中受的闷气既已渐渐儿散了,我想起应当回大坪里听瞎子说故事去了。正当站起身时,忽然从那边芦苇里过来了一个人。这人穿了一身青衣,颈项长长的,样子十分古怪。我先前还以为是一只雁鹅,到后我认清楚了他是一个人时,想起这里常常有人悄悄儿捕鱼,所以看他从芦苇里出来,于是就不觉得希奇了。这人走近我身边以后就不动了。原来他想接一个火,吸一支烟。
接了火他还不即走开,站在那儿同我说了几句闲话。西苑我住了很多日子,还不曾见到这样一个有趣味的人。我们谈到租界的出产,以及别的本地小事。不知如何我们就又谈到了雁鹅,又谈到了生气,提起这两件事情时,那穿青衣的人就说:有个故事,欢喜不欢喜听下去?我正想听故事,有人为我说故事,岂有不欢喜道理。可是他先同我定下很苛刻的条约,两人事前说好,不许中途打岔,妨碍他的叙述,听不懂也不许打岔。若一打岔,无论如何就不继续再说下去。我当时自然满口答应了他。猎鸟的人先就得把沉默学会,才能打鸟,我不用提,这件事顶容易办到。
这穿青衣的人就一面吸烟一面把故事说下去——有那么一个池塘,池塘旁边长满了芦苇,池塘中有一汪清水,水里有鱼,有虾,有各样小虫,芦苇里有青蛙,有乌龟,有各种水鸟。那个夏天芦苇里一角,住了两只雁鹅同一个乌龟。这两样东西,本不同类。只因为同在一块地方,相处既久,常常见面,生活来源,又皆完全出自池塘,故他们正好像身住租界另外某种雅人相似,相互之间,在些小小机会上,就成了要好朋友。两方面既没有什么固定正当的职业,每天又闲着无事,聚在一块儿谈天消磨日子,机会自然也就很多。
他们既然能够谈得来,所谈到的,大概也不外乎艺术,哲学,社会问题,恋爱问题,以及其他种种日常琐事佚闻。不过他们从不拿笔,不写日记,不做新诗,中外文学家辞典上自然没有姓名,大致也不加入什么“笔会”。
论性格他们极不相同。他们之间各有个性。譬如那两只雁鹅,教育相等,生活相似,经验阅历皆差不多,观念可就不能完全相同。雁鹅和乌龟,不同处自然更多了。好在他们都有知识,明白信仰自由的真谛,不十分固执己见。虽各有哲学,各有人生观,并不妨碍他们友谊的成立。
雁鹅在天赋上不算聪明,可是天生就一对带毛的翅膀,想到什么地方去时,同世界上有钱的人一样,皆可以一翅飞去,不至于发生困难。性格虽并不如何聪明,所见的自然较宽。且从自己身分地位上看来,生活上的方便自由处,远非其他兽类,鱼类,虫类可比,故不免稍稍有点骄傲。由于自己可以在空中来去,所见较宽,在议论之间,不免常常轻视一切。对于乌龟的笨拙,窄狭,寒酸,以及仿佛有理想而永远不落实际;不能飞却最欢喜谈飞行的乐趣,永远守住一方却常常描写另一世界的美丽,这种书生似的傻处,觉得十分好笑。又因为明白乌龟不会生气,因此就常常称乌龟为“哲学家”,“理想主义者”,且加以小小嘲弄,占了点无损于人有益于己的小便宜。
至于那个乌龟呢,性格玄远静默,澹泊自守,风度格调,不同流俗。生平足迹所经,说来有限。却博闻强记,读书明理。虽对于雁鹅那种自由,有所企羡,但并不觉得自己的缺点难过。这乌龟有乌龟的人生观,这人生观的来源,似乎由于多读古书,对老庄尤多心得。(老庄是两部怪书,不拘何种人,一读了也就可以使他满意现状,保守现状,直至于死。)读书很有心得,故这乌龟在生活上一切打算,皆平稳无疵。天气热时,他只想在湿泥里爬爬,或过桥洞下阴凉处玩玩,天气比较寒冷时,太阳很好,他爬到石头上晒晒太阳,无太阳时,就缩了头颈休息在自己窠里。这乌龟生活虽极平凡,但能得到一分生活趣味,每一个日子似乎皆不轻易放过。每每默想到庄子书中所说:“宁为庙堂文绣之牺牲乎?抑为泥涂曳尾之乌龟乎?”便俨然若有所得,以为远古哲人,对于这分生活,尚多羡慕意思,自己既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生活结结实实,就觉得泰然坦然,精神中充满了一个哲人的快乐。
雁鹅不大了解“知足不辱”的哲学,因此以为乌龟是“理想主义”。乌龟依然记着古书上几句话,从不对于雁鹅的误解加以分辩。这乌龟仿佛有种高尚理想,故能对于生存卑贱处,不以为辱,其实这个乌龟对于比本身还大一点儿的理想,全用不着,他的理想就只在他的生活中。
有一次,他又被雁鹅称呼为理想家,且逼迫到要明白他的理想所归宿处,这乌龟无办法时,就说:“我的理想只是:天气晴朗时,各处慢慢爬去,听听其他动物谈谈闲话。腹中需要一点儿柔软东西填填时,遇到什么可吃的,就随便抓来吃吃。玩倦了,看看天气也快要夜了,应当回家时,就赶快回家去睡觉。我的理想只是这样的,不折不扣,同世界上许多活人的理想一样。”
乌龟说的话很实在,雁鹅却不大相信,这也是很自然的。这正同许多没有理想的人一样,由于他的朴质,由于他的无用,由于怕冒险,怕伤风,怕遇见生人,生活得简陋异常,容易与哲人行为相混淆,常常为流俗所尊敬,反而以为是一个布衣哲学家。这种事在乌龟方面虽不常见,在人类可多极了。
照性情,生活,信仰,三方面看来,这两只雁鹅同乌龟,不会成为朋友的。可是他们自己也不大清楚,不但成为朋友,且居然成为极好的朋友了。乌龟那种平庸迂腐,雁鹅心中有时也很难受;雁鹅那种膏粱子弟气息,乌龟也不能完全同意。不过这分友谊却是极可珍贵的,难得的,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有所妨害的。
他们还都是一个会里面的会员。那会也同人间的什么党会一样,无所不包。他们之间常常用的是极亲昵的称呼,那个称呼为中国人从外国学来,他们又从人类学来的。
有一天,他们吃得饱饱的,无事可作,同在一个柳树桩上谈天,一只雁鹅刚从他们自己那个会里,听过猫头鹰演说,那题目名为“有翅膀者生存之意义”。复述猫头鹰的话语,给乌龟听昕。说到“地球上一切文化同文明,莫不由于速度而产生;换而言之,也莫不由于金钱同翅膀而产生。人类虽有金钱,可无翅膀,所以人类中就有许多人,成天只想生出翅膀。但翅膀为上帝独给鸟类的一分恩物,故报纸上载人类的飞机常常失事,就从不见到什么报纸,载登什么鸟类失事。即此可知鸟类为万物之灵,为上帝的嫡亲的儿女。至于其他……”
这雁鹅记起朋友是乌龟,不好再说下去了。为了不想给朋友难堪,他随即又很谦虚的说:“同志,照我想来,速度产生文明是无可否认的,因为他可以缩短空间距离。凡是有翅膀的东西,他本身自然重要一点,或者说自由一点。……我只说,比别的东西生活自由一点。这自由是好像很可贵的。”
乌龟最不满意把文明文化用速度来解释,一则由于自己行动呆滞,一则由于他读过许多中国古书,以为那种速度产生文明的议论,近于一种谎话。他这时把眼睛望望天空,心中既对于翅膀的价值有所不平,平素又不大看得起新学,对于猫头鹰感情极坏,就好像当着猫头鹰面驳一样,盛气的说:
“速度本身决不能产生文化或文明!恰恰相反,文明同文化皆在生活沉淀中产生。我以为世界上纵有更多生了两个翅膀的生物,可以自己各处远远的飞去,对于文明文化还是毫无关系。文明文化是一些人生下来决定的。是一些比较聪明的人,运用他们的聪明,加上三分凑巧产生的。要身体自由有什么用处?自由重在信仰与观念,换言之,重在思想自由!”
那雁鹅对于这种议论本来不大明白,见乌龟这样一说,更不明白了,就要求他朋友,把自由说得浅近一点。
乌龟想想,“是的,我同你应当说浅近一点的。”于是接着说:“同志,说浅近一点吗,我只问你,把自己本身安顿到一个陌生世界里去,一切都不让你习惯,关于气候,起居,饮食,一切毫不习惯;关于礼貌,服饰,一切全得摹仿那个世界的规矩,——你算是自由了吗?”
这样一来雁鹅懂了。雁鹅说:
“同志,可是你若有那点自由,不是可以看到许多新地方,看到许多新东西了吗?你不是可以到他们博物馆里去看商周古物,到艺术馆看唐宋古磁古画,到图书馆看宋元版本古书,再到大戏院去听第一流名手唱歌扮戏,到大咖啡馆同美人跳舞吗?只要有翅膀,你不是可以各处游山玩水,把整个世界全跑尽吗?”
乌龟把头摇摇,很有道理的说:
“那不算数,那不算数。一只大船在咸水里各处浮去,他因为缺少思想,每次周游环球,除了在龙骨上粘了些水藻贝壳以外,什么也得不到。生活从外面进来,算不得生活。你纵无翅膀,不能用你的翅膀各处飞去,只要有钱,一只哈叭狗也可以周游全个地球!你试说说,那一只有钱的哈叭狗,照着你所说到的一一生活过来,他是不是依然还只是一只哈叭狗?”
雁鹅说:
“同志,我并不以为这哈叭狗玩过了几个地方,就懂得艺术或哲学。我不那么说。可是我请你说浅近一点,不要尽来作比喻。你同人说话,近来的‘人’你作比喻他就不大懂,何况一只雁鹅?”
乌龟说:
“同志,总而言之,我以为我们单是有眼睛还不行,譬如一个筛子有多少眼睛,它行吗?”
那雁鹅见到这乌龟又在作比喻了,赶忙把头偏过一边去,表示不想再听;乌龟知道那是什么表示,就说:
“同志,同志,不作比喻,不作比喻。我说的是我们不能靠眼睛来经验一切,应当用灵魂来体念生活,用思索来接近宇宙。宇宙这东西很宽很大,一个生物不管是一只鸟还是一个乌龟,从横的看来,原只占地面那么一个小点,小到不能形容;从纵的看来,我们的寿命同地球寿命比比,又显得如何可笑。因此生活得有意义,不应在身体上那点自由,应在善于生活。一个懂生活的人,即或把他关在笼子里,也能够生活得很从从容容,他且能理解宇宙,认识宇宙。”
乌龟那么说着,是因为他不久以前正读过一本书,书上那么说着。
较小那只雁鹅,半天不说话,这时却挑出字眼儿说:
“关在笼子里?就只有同鸡鸭畜牲一样愚蠢的人,总常常被他们同伴关在笼子里。我是一只雁鹅,两个翅膀不剪去,我就不愿意被人关在笼子里!”
那乌龟说:
“同志,人不常常关在木笼或细篾笼里,那是的,那是的。关在笼子里的人也不全是愚蠢的人。可是有些很聪明的人他自己愿意关在另外一种笼子里,又窄又脏,沾沾自喜打发日子,那不是件事实吗?”
“那是由于他们人生观不同,欢喜这样过日子!”
“同志,可是那一个拘束他们生活关闭他们思想的笼子,算不算得一个笼子?”
说到这里他们休息了一会,因为各知道已把话说远了。三个朋友皆明白“人类”的事应由人类去讨论,他们还知道这个问题即或要他们人类自己来说,也永远模模糊糊,说不清楚,雁鹅同乌龟自然更不必来讨论它了。故当时就不再继续说“人”。他们在休息时各自喝了一点儿清水,润润喉咙,那只较小雁鹅,喝过了水时想起了各地方的水,他说:
“本地的水不如玉泉的好,玉泉的水不如北海的好,北海的水不如……”
他同许多人一样,有一种天性,凡事越远就越觉得好。他正想说出一个他自己也并不到过的极远地方的泉水名字,那是他从报纸广告上看来的,因为记起乌龟顶不高兴从报纸上找寻知识,就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可是,乌龟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就很蕴藉的笑笑,且引了两句格言,说明较远的未必就是较好的东西。他引用的自然依旧是中国格言。
那雁鹅对于老朋友引用“人”的格言,并不十分心服,心想“人自己尚用不着那个,一个乌龟还有什么用处?”但一时也不再加分辩。
过了一会,不知何处抛来一个小小石子,正落在乌龟背上,雁鹅明白一定是什么人抛掷来的,便对于朋友这种无妄之灾,有所安慰,说了几句空话,且对于石头来源,加以猜测。可是乌龟却满不在乎,以为极其平常。雁鹅见他朋友满不在乎的神气,反而十分不平,就说:
“哲学家朋友,你不觉得这件事希奇吗?”
乌龟把头摇摇,前脚爬爬,一面说:
“我以为也不十分惊奇。”
雁鹅说:
“既不希奇,然而凭空来那么一下,你不觉得生气吗?”
乌龟想想,做了一个儒雅的微笑,解释这件事毫无生气的理由。
“我因为记起《庄子》上说的,虚舟触舷,飘风堕瓦:一切出于无心,皆不应当生气,故不生气。”
因为说到不生气,其时两只雁鹅兴致正好,就把他朋友如人类中一切聪明朋友作弄老实朋友一样,好好的试验了一番,结果这乌龟还是永远保持到他那个读书人的风度。由于这些原因,他们的友谊此后似乎也就更进步了一点,话非本文,不必多提。
再过不久,这池塘里的水,忽然枯竭起来了,许多有翅膀的为了救亡图存全搬家了。大家为了这件事忙着,各个按照自己经验所及,打算此后办法。两只雁鹅飞到过北京城里先前帝王用作花园的北海,知道那方面一切情形,明白北海地方风景不恶,有水有山,游玩的闲人虽然称多一点,不如这里池塘清静,可是若到那地方去生活,可保定毫无危险。那里来玩的,大多数是受过教育的人,只在那里吃吃东西,谈谈闲天,打发日子,决不会十分胡闹,不守规矩,至多只摘摘莲蓬,折点花草罢了。雁鹅打量邀约乌龟过北海去住,便同他朋友来商量:
“同志,我们的生活有了点儿障碍,你注意不注意。这池子因为天干,忽然涸竭起来了,我们生活,业已发生问题!若老守一方,必受大苦;同在一处,挨饿尚为小事,恐怕本身还多危险。”
乌龟说:
“我记得汉朝大儒董仲舒说过:天若不雨,可用土龙求雨。北京地方,不少明白古书相信古书的人,应当用这方法求雨。它的来源极古,出于《山海经》,本于《神农请雨书》。……”
雁鹅看到他的朋友又在引经据典,不知如何应付,且知道这事一引经据典,便不大容易说得清楚,因此摇摇头就走开了。
到了第二天又来说:
“同志,这样生活可不行,水全涸了,芦苇也枯了,我担心他们不久会放火烧我们的芦苇。我担心会发生这样一件事情,火发时,我们有翅膀的还可一翅飞去,你是那么慢慢儿爬的,这可不成。你得即早设法,想出个主意,方不失古君子明哲保身之道。”
乌龟因为昨天朋友不让他把话说完就走开,今天却又来说,心中不大乐意,就简简单单的向雁鹅朋友说:
“同志,为时还早。”
说了把头缩缩,眼睛一闭,就不再开口了。雁鹅无法,又只好走开。
第三天,芦苇塘内果然起了大火,雁鹅不忍抛下他的朋友独自飞去,就来想法救他朋友。要这乌龟口衔一木,两只雁鹅各衔一头,预备把这乌龟带出危险区域,到北海去。这时乌龟明白事情十分紧急,不得不承认这两个朋友提议,就说:“一切照办,事不宜迟。”
他们把树枝寻觅得到以后,教乌龟如法试试。临动身时,两只雁鹅且再三嘱咐:
“小心一点,不可说话!”
乌龟当时就说:
“同志,我又不是小孩,难道在半空,还说话吗?我不开口,只请放心!”
两只雁鹅于是把木衔起,直向北海飞去。
他们经过西苑时节,西苑许多小孩,见半空中发生了这种希奇事情,全抬起头来,向空中大笑大嚷:
“看雁鹅搬家,看乌龟出嫁!”
雁鹅心想:“小孩子,遇事皆得大声喊叫,不算回事。”仍然向东飞去,不管地下事情。乌龟也想:“童妇之言,百无禁忌。”装作毫无所闻,不理不睬。
又飞一阵,到海甸时,又为小孩子看到,大声叫喊。一行仍然不理,向东飞去。
到了城中,又有小孩喊叫如前,这些小孩,全都穿得十分整齐,还是学生!
乌龟就想:“乡下小孩,不懂事情,见了我们搬家,大惊小怪,自不出奇。你们城中小孩,每天有姑妈师母说故事,见多识广,也居然这样子!”正想说:“你们教员,教你们些什么东西,纵是搬家出嫁,事极平常,同你地下小孩,有甚关系,也值得大惊小怪?”话一出口,身子就向下直掉。
……
说到这里,那穿青衣的人,才预备说以下事情,那时手中烟卷已完事了,正在掉换一支烟卷。我觉得这故事十分动人,为了不知道这乌龟掉到什么地方,是死是活,替它十分担心,忘了先前约束,插口说:
“以后的事?”
我可发誓,我只问那么一句,那穿青衣的人,就只为我插嘴说过那么一句闲话,即刻生起气来了。他显出极不高兴的神气向我说道:
“为什么问这句蠢话?以后的事谁能清楚?我嘱咐你不许打岔。你又打岔,看你意思,我说到末尾,你一定还会要问:那这故事,你既不是雁鹅,你又打那儿来的?你别管我是雁鹅不是。我说故事,生平就不高兴人家这样质问!”
我赶忙分辩,说明一切出于无心,请他原谅。这穿青衣的人只自顾自己把话说完以后,不管我所说的是什么,似乎还很不高兴我,把烟卷燃好,向芦苇那边扬扬长长大模大样走去了。我看他走去时,还以为他脾气不会那么认真,就很好笑的想着:“我看看你那种走路方法真像一只雁鹅或同雁鹅有点亲戚关系。”
可是他当真走了,我还很担心那个乌龟,想知道这读过许多中国旧书的乌龟,因为一时节同小孩子生气,得到什么结果。又想知道这两只雁鹅,到乌龟跌下以后,是不是还想得出方法援救这个朋友。我愿意这故事那么结束,就是这乌龟虽然在半空中向下跌落,近地面时却恰恰掉在一个又暖和又体面正好空着的鸟巢里,那鸟巢里最好还应当有几本古书,尽他在那里读书,等候那两只雁鹅各处找寻,寻觅到第三天才终于发见了他。不过自己那么打算可不行,这结局得由那个穿青衣的人口中说出,我才能够放心。我于是追过去,请他慢走一点,为他道歉,且同他评理。
“朋友,朋友,你不应当为这点小事情生气!你不正说过那乌龟因为生城市中小孩子的气,从半空中就摔下去了吗?你若为一句话见怪,也不很合理!”
我一面那么说,一面心里又想:“你若把故事为我说完事,你即或就是那两只雁鹅中任何一只,我下次见着你时,也不至于捉你。”
但这个人显然不愿意再继续我们的谈话,他头也不掉回,就消失在芦苇里去了。
我再走过去一点,傍近芦苇时,芦苇深处只听到勾格一声,接着是两只大翅膀扇着极大的风,举起一个黑色的东西,从我头上飞去。我原来正惊起一只大雁。我就大声喊叫那个说故事的朋友。等了许久,里面还无回答。芦苇静静的,一点儿声音没有。再过去一看,芦苇并不多,芦苇尽处前面是一片水。并没有什么捕鱼的人,绝对没有。我想想,这事古怪。
我很悔恨为什么不抓他一把,把这只大雁捉回家去,请求他把故事说完,请求不出,就逼迫他把这故事说完。
猎鸟人说到这里时,望望大家,怯怯的问:
“你们不觉得这只雁鹅很聪明吗?”接着又说,“我因为相信那个穿青衣的人就是那只大雁,相信它会说故事,相信它下面还有故事,就只为了我要明白那个故事的结果,我才决定作一个猎人,全国各处去猎鸟。我把它们捉来时,好好的服侍它们,等候它们开口,看看过了十天半月,这一位还是不会说什么,就又把它放走了。你们别看我是一个猎鸟专家,我作了十六年的猎鸟人,还不曾杀死过一只小鸟!为了找寻那会说故事的雁鹅,我把全国各省有雁鹅落脚的泽地都跑尽了。你们想想,若我找着了它,那不就很好了吗?”
这猎鸟专家把故事说完时,他那么和气的望着众人,好像要人同情他的行为似的。“为了这只雁鹅,我各处找寻了十六年,”他是那么说的,你看看他那分样子,竟不能不相信这件事。
为小五辑自《五分律》
廿四年十一月廿六改校
本篇发表于1933年3月1日《新月》第4卷第6期。署名沈从文。
一个农夫的故事
那个中年猎户,把他为了一个未完故事,找寻雁鹅十六年的情形,前后原因说过后,旅馆中主人就说:
“美丽的常常是不实在的,天空中的虹同睡眠时的梦,皆可作为证明。不管谁来说一句公平话,你们之中有相信雁鹅会变人的这种美丽故事吗?你们说:这故事是有的,那就得了。”
除了其中只有一个似通非通的读书人,以为猎人说的故事是在讽刺他以外,其余诸人都觉得这故事十分有趣。但当主人把这个话问及众人时,由于谁也不知道说谎,故谁也不敢说他曾经在某个地方,也同样遇到过这种有理性的雁鹅同乌龟。可是当中却有个年青农人,身个儿长长的,肩膊宽宽的,脸庞黑黑的,带着微笑站起身来说:
“我并不见到过一只善变的鸟,可知道人类中有种善变的人。若这件事也可以为猎鸟人的故事作一个证明,我就把这故事说出来,请诸位公平裁判。”
许多人都希望把故事说出以后,再来评判是非,看看是不是用一个新的故事能代替那个猎人旧的故事。大家盼望他即刻把故事说出来,故不必约束,皆异口同声请他“快说”,且默默的坐下来听那故事。
农人于是说了下面一个故事:
某个地方,有姊弟二人,姊姊早寡,丈夫死后只留下一个儿子,为时不久她也得了小病死去,死去之后,这孤儿便同他舅父两人一同住下,打发每个日子。孤儿年纪到二十岁时同他舅父两人都在京城一个衙门里办事。两人正直诚实,得人敬爱。只因为那个国家阶级制度过严,大凡身居上位,全是皇亲国戚,至于寒微世族,则本人不拘如何多才多艺,如何勤慎守职,皆无抬头希望。那国家一时又还不会发生革命,因此两人在衙门里服务多日,地位尚极卑微。那时本国恰巧发生饥荒,人皆挨饿,京城内外,无数平民无食物可得,死亡极多,情形很可怜悯。那国家读书人虽不少,却同别的国家读书人差不多,大都以为自己既已派定读书教书,诸事自有官吏负责,不能越俎代庖。至于官吏,当然不会注意这类事情。舅甥两人见到这种情形,十分难受,知道国王大库藏里,收了许多稀奇宝物,毫无用处,许多金钱银钱,毫无用处,许多粮食,毫无用处。两人就暗地商量:
“我们事情既那么卑微,国家现状又那么稀糟,照这样情形下去,想要出人一头,再来拯救平民,不知何年何月,方可办到。若等待革命改变制度,更是缓不济急。如今库里宝物极多,别的东西更多,不如就便取点到手,取得以后,分给京城各处穷人,这样作去,不算蠢事。”
两人都觉得这事不妨试作一下,对于别人多少有些益处。对于多数别人有益,自己即或犯罪受罚,并不碍事。两人商量停当以后,就只等候机会来时,准备动手。
机会一来,两人就在库房某处,挖一大洞,共同爬将进去,取出不少东西。
天亮以后,管库大臣发现了库旁有一个大洞,直通内里,细加察看,就知道晚上业已有人从这地洞搬去东西不少。且到各处探听,皆说本城若干穷人住处,半夜深更,忽然有人从屋瓦上抛下不少布帛食物,钱财宝贝。那时只听到有人在门外说话,十分轻微,“国王知道你们为人正直,生活艰难,秘密派遣我们来赠给你们一些东西。事出国王好意,不必怀疑。”开门一看,渺无一人。东西俱在,当非做梦。一切东西既不知真实来源,故第二天天明以后,胆小多疑的人,以为横财之来,别有理由,不能随意受用的,就赶忙把夜来情形,禀告本街保甲,听候定夺。管库大臣得到这种报告,赶忙把一切原委禀告国王。国王听说,心中十分纳闷,不明究竟。以为这无名贼人,既盗国库,又施平民,于法不可原谅,于理实难索解。当时就吩咐管库大臣:“暂且不必声张,走露风声,且等数天,好好派人照料库中,到时一定还有人来偷取东西,见他来时,把他捉来见我。小心捉贼,莫令逃脱;更应小心,对那贼人莫加伤害。”
舅甥二人,其一以为国王还不知道这事,必是管库官吏怕事,不敢禀闻。其一又以为国王当已知道这事,但知盗亦有道,故不追究。两人打算虽不一致,结论皆同:稍过一阵,风声略平,便再冒险去库中偷盗,必使京城每个正直平民,都得到些好处,方见公平。
为时不久,又去偷盗,到洞口时,外甥就说:
“舅父舅父,你年纪业已老迈,不大上劲。我看情形,也许里边有了防备,你先进去,若为衙兵捕获,无法逃脱。不如我先进去。我身体伶便如猴子,强壮如狮子,事情发生时,容易对付。”
那舅父说:
“你先进去,那怎么行,我既人老,应当先来牺牲,凡有危险,也应先试。”
“那里有这种道理?若照人情,不管好坏,我应占先。”
“若照礼法,你无占先权利。”
但这种事既非礼法所奖励,也非人情所许可,致甥舅两人,到后便只好抽签决定。轮到舅父先入,那外甥便说:
“舅父舅父,我们所作事情,并非儿戏!若两人被捉,一同牵去杀头,各得同伴,还有趣味。若不杀头,一同充军,路上也不寂寞。若一人被捉,一个逃亡,此后生活,未免无聊。照我意思,我要发誓,决不与舅父因患难分手。”
舅父说:“一切应看事情如何,斟酌轻重,再定方针。”
那舅父于是十分勇敢,溜进洞穴,刚一进洞,头尚在外,就已为两只冰冷的手,拦腰抱定,无从挣扎。且听人说:“守了十天,如今可捉到你了!”外甥用手抱定舅父头颅不放,还想救出舅父。这舅父知道身入网罗,已无办法可以逃脱,且恐为时稍缓,外甥也将被捉。明知同归于尽,两无裨益。这时要他走去,他又必不愿意单独走去,并且纵即走去,天发白后,人还可从他的相貌看出,原系甥舅两人同谋。这舅父为救外甥,故临时想出急计,告外甥说:
“伙伴伙伴,我如今已无希望了。我腰下业已被人用铡刀扎断,不会再活。两人同归于尽,实在无益。我已老去,我应死了。你还年轻,还可为那些穷人出力帮忙。如今不如把我头颅割下带走,省得我为人认识,出做官吏的丑。此后你自己好好生活,不要为我牺牲难受。”
外甥听说,相信舅父腰身业已被人扎断,不能再活。不得不忍痛把他舅父头颅割下,就此走去。
天明以后,管库大臣又把一切情形禀告国王,且同时禀明盗贼之死,并非兵士罪过,只为贼人心虚,恐怕同伴受捕,故牺牲自己,让同伴把头割去。还有伙伴一人,不知去向。国王又说不必声张,并且下一秘密命令,把这无名无头死尸,抬出库房,移放京城热闹大街上去,派人悄悄注意,凡有对死尸流涕致哀的,就是贼首盗魁,务必把他活活捉来,不能尽其逃脱。
这无名死尸,当天果然就在大街上陈列起来。国中人民,不知究竟,争来看这希奇死人,车马络绎,不知其数。这外甥听说,赶一大车,装满柴草,从城外来。车到尸边时节,正当车马拥挤满街,把鞭一挥,痛击马身数下,马一蹶蹄,故意就把车上柴草倾倒,半数柴草,在尸左右,半数柴草,直压尸身,计已得售,这年轻人便弃下车辆,从人丛中逃去。
天晚以后,大臣进见国王,又把这事禀告国王,且启请国王,那堆柴草,应当如何处置。国王又说:“不必声张,做愚蠢事。只须好好伺候,为时不久,必有人来纵火,见人纵火,就为我捆定送来,我要亲自审问。”
大臣无言退下,如命转告守尸兵士,小心有人纵火。
这外甥明知尸边必有无数兵士,保护尸身,准备捉人,若冒昧前去,就得上当,故特别雇请十个小孩,身穿红衣,手执火把,如还傩愿,各处游行。游行已惯,再到尸边,把火炬向柴草投去,从黑暗中逃脱,不再过问。小孩得钱,各个照样作去,手执火炬,跳舞踊跃,近尸边后,就把火炬向尸投去,尸上柴草皆燃,人多杂乱。依然无从捉人。
尸被火化以后,大臣又把这事禀明国王,国王又说:“不必声张,这有办法。只须好好注意,再过三天,有谁来收骨灰,就是这人,一定为我捉来,不可再令漏网。”
这时守在骨灰边已换了一队精明勇敢的皇家兵士。这外甥知道皇家兵士,爱喝好酒,便特别酿了两坛好酒。这酒既然味道酽冽,醉人即倒,他自己却扮成一个卖酒老商人,到兵士处每日卖酒。为时稍久,就同守备兵士要好结交,十分信托,愿意把酒赊给每个兵士了。兵士只因守夜多日,十分疲倦,又因粮饷不多,不能大喝,如今既可赊酒,不责偿于一时,就无所顾忌,尽量大喝,等到每人各皆醉倒,睡眠在地,不省人事时,这外甥明白机会已到,便十分敏捷,用酒瓮装好骨灰,离开那个地方。
天明以后,兵士方知骨灰业经被那聪明贼人偷去,大臣把这事第四次禀告国王时,国王仍然不许声张,心中打算:“这贼狡慧不凡,一切办法,皆难捉到,应当想出另外一条巧妙计策,把他捉来!”
国王独自一人想了三天三夜,一个巧妙的设计被他安排出来了。
国王想出的计策,也同一般作国王的脑子所想出的差不多,知道有若干种事情,任何方法无从解决时,自然就应当用女人出面解决的。本国历史上照例有极大篇幅,记载了这类应用女人的方法。他知道捉这狡滑的贼人,如今又得应用这方法了,便把一位最美丽最年轻的公主,着意打扮起来,且放她到一个单独宫殿里去。那小小宫殿建筑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河边,除了公主同一群麋鹿在花园里过日子外,就似乎无一个其他生人。同时又用黄金为公主铸好四座极美丽的金像,用白石为基,安置到京城四隅公共广坪中去,使人人从金像上知道公主如何标致美丽。
国王这个公主,既美丽驰名,为国中第一美人,如今又只是一个独在临河别宫避暑,这外甥各处探听,皆属实情,就想乘夜到这公主住处去,见见公主。他早已知道国王意思,不过用公主作饵,想捕捉他,且知道沿河两岸及公主住处附近,莫不有兵士暗中放哨,准备拿人。他因此想出一个主意,抱一大竹,顺流由河中下行,当下行时,必作出种种希奇古怪声音,让两岸听到。每度从公主宫殿前边过身时,他又从不傍岸。他的意思只是故意惊扰哨兵,使沿岸哨兵为这古怪声音惊醒,但看河中,又毫无所见。一连两月,所有哨兵都以为作这声音的,非妖即怪,不如不理。且认定河上既有怪物,贼人不是傻子,自然也不会从河中上岸。从此以后,便对沿河一带,疏忽许多。
因此有一个晚上,这青年男子,便抱了一段长竹,随水浮沉下流,流到公主独住宫殿前面时,冒险上了河岸。上岸以后,直向公主住处小小宫殿走去。
公主果然独身在她那睡房里,别无旁人。那时业已深夜,各处皆极安静,公主房中只剩下一盏小小长明纱灯。那公主穿了一身白色睡衣,躺在床上还未睡眠,思想作爸爸的国王,出的主意真是不可解。她以为这样保护周密,即或有人爱她想她,那里会有力量冒险跑来看她?她又想:“如果有人来了,我让他吻我还是一见他我就喊叫捉贼?”正想到这些事情时,忽然向河边那扇小门开了,走进来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年青男子,在薄明灯光下,只看得出这男子有一双放光眼睛同一个挺拔俊美的身干。
年青男子见到了公主,就走近公主身边,最谦卑的说明了来意,那分风度,那些言语,无一处不使公主中意。他告她只为了爱,他因此特意冒险来看看她,她明白,她不讨厌,她愿意给平民一点恩惠,他只需要在她脚下裙边接一个吻,即刻被缚也死而无怨了。
那公主默默的看了站在面前的年青人好久,把头低下去了。她看得出那点真诚,看得出那点热情,她用一个羞怯的微笑鼓励了来人的勇气,她鼓励他做一个男子,凡是一个男子在他情人面前做得出的事,他想做时,她似乎全不拒绝。
但当这年轻荒唐男子想同这个公主接吻时,公主虽极爱慕这个男子,却不忘记国王早先所嘱咐的一切,就紧紧的把这陌生男子衣角抓定,不再放松,尽他轻薄,也不说话。
年轻人见到公主行为,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美丽的人,怎么牵住我衣角?你若爱我,怕我走去,不如抓住我这双手臂。”他似乎很慷慨的把两只手臂递过去让公主捏着。
公主心想:“衣角不如手臂,倒是真的。”就放下衣角,捉定手臂。
但那双手冷得蹊跷,同被冰水淋过的一样。
“你手怎么这样冰冷?”
“美丽的人,我手怎么不冷?我原是从水中冒险泅来的。现在已到秋天了,我全身都被河水浸透,全身都这样冰冷!”
“那不着凉了吗?”
“美丽的人,不会着凉。我见你以后,全身虽结了冰,心里可暖和得很,它不久就能把热血送到四肢的。”
公主把手捉定以后,即刻就大声喊叫,惊动卫兵。那年轻人见到这种变化时,不出所料,依然毫不慌张。万分温柔的说:“美丽的人,我是你的,你如今已经把我捉住了,我不用想逃遁,我不挣扎。且让我到帘幕那边去,作为我刚来看你就被你捉住,省得他们对你问长问短吧。”公主答应了他的请求,隔着帘幕握定他那两只手,等到众人赶来时,大家方才知道公主所握的手,只有两只死人的僵手。原来年轻人早已预备了那么一着,让公主隔了帘幕握定那死人两只手后,自己就从从容容从水上逃走了。
天明以后,大臣又把这件事一切经过禀明国王。
国王心想:“这人可了不起,把女人作圈套,尚难捕捉,奇材异能,真正少见。”
当时就又用其他方法,设计擒拿,自然只是费事花钱,毫无结果。
公主怀妊十个月后,月满生一男孩,长得壮大端正,白皙如玉。周年以后,国王就令乳母怀抱小孩,向京城内外各处走去,且嘱咐这奶妈小心注意,在任何地方,有人若哄小孩,有父子情,就即刻把人缚好,押解回来。这奶妈抱了小孩在京城内外各处走去,逗引小孩全是妇人女子,并无一个男子与这小孩有缘。到后一天,小孩腹中饥饿,抱往卖烧饼处,购买烧饼充饥。这卖烧饼师傅,恰好就正是那个小孩父亲,父子情亲,一见小孩,不觉心生慈爱,逗引小孩发笑,小孩为了父子血缘,互有引力,虽还不到两岁,也显得十分欢喜,在饼师抱中,舒服异常。
天黑以后,奶妈把小孩抱还宫中,国王问他,是不是在京城内外,遇见几个可疑人物。奶妈便如实禀白:
“一个整天,并无什么男子与这小孩有缘。只有一个卖饼男子,见小孩后,同小孩十分投契。”
国王说:
“既有这事,为什么不照我命令把人捉来?”
“他饿了哭了,卖饼老板送个麦饼,哄他一声,不会是贼,怎么随便捉他?”
国王想想,话说得对,又让了这贼人一着,就告奶妈歇歇,明天再把小孩抱去,若遇饼师,即刻揪来,若遇别的可疑人物,也可揪来。
第二天这奶妈又抱了孩子各处走去,城中既已走尽,以为不如出城走走,或者还会凑巧碰到。出城以后,上了一个离城三里的小坡,走得脚酸酸的,就在一株大树下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歇憩,且捡树叶子哄小孩子玩。那时来了一个卖烧酒的男子,傍近身边,歇下了他的担子。奶妈眼见这人很有几分年纪,样子十分诚实。两人慢慢的说起话来,交换了一些意见,一些微笑。奶妈生平从不吃过一滴烧酒,对于酒味,毫无经验。那卖酒人把酒用竹溜子舀出,放在自己口边尝了那么一口,做出神往意迷的样子,称赞酒味。那点烧酒味道实在也还像个佳品,人在下风,空闻酒味,真正不易招架。
奶妈被上风烧酒气味所熏陶,把一双眼睛斜着觑了半天,问那男子:
“老板老板,你那竹桶里的装的是什么,是不是香汤?”
卖酒人说:
“因为它香,可以说是香汤。但这东西另外还有一个名字,且为女人所不能说,大嫂你一定猜想得到。”
“我猜想,这名字一定是‘酒’。我且问你,什么原因,女人就不能说酒喝酒?”
“女人怕事,对于规矩礼法,特别拥护,所以凡属任何一种东西,男子不许女人得到,女人就自己不敢伸手取它,这香汤名字虽然叫作烧酒,因为它香,而且好吃,男子担心你们平分这点幸福,故用法律如此这般写定:本国女子,没有喝烧酒的权利,也没有说烧酒的权利。”
奶妈心想:“法律上的确不许女人喝酒。”她还记起经书,她说:“经书上说酒能乱性,所以不许女子入口。”
那男子不再说话,只当着奶妈面前喝了一大口烧酒,证明经书所说,荒唐不典,相信不得。实际上他喝的却是清水,因为他那酒桶,就有一个机关,又可储水,又可贮酒。
“你瞧,酒能乱性,我如今喝的又是什么!圣书同法律一样,对于女人,便显见得特别苛刻。你相信这个不是好东西吗?”
那奶妈摇头说:
“我不相信。”
那男子正想激动她的感情,就说:
“不要说谎骗人,也不要用谎话自骗。你原来相信法律,也相信圣书。”
奶妈由于赌气,心不服输,把一只手向卖酒人这方面伸出,不即缩回,双眼微闭,话说得有一点儿发急发恼。
“我来一杯,来一滴,我不相信那些用文字写的东西了。我要自己试试。”
卖酒人先不答应。他说他是个正派商人,在国王法律下谋生混日子,不敢担当引诱平民女子犯罪的名义。他且装成即刻要走的神气,站起身来。
奶妈到这时节真有些愤怒了,一把揪定他的酒担,逼那卖酒商人交出勺子,非喝一口烧酒,决不放他脱身。卖酒商人仿佛忍着很大的委屈,递了一小盏烧酒到奶妈手中后,就站在一边,假装极不高兴神气,背过身去,不再望着奶妈。他早知道这一盏酒,对于一个妇人,能够发生如何效果。一切情形,不出所料,顷刻之间,药性一发,这女人便醉倒了。卖酒人便把小孩接抱在手,让奶妈抱定一酒瓮,留在路上。这个国家从此也就不再见到这个卖酒人了。
这年轻人得到了自己同公主所生小孩后,想法逃到了邻近国王处去。进见国王时,为人既仪表不俗,应对复慧辩有方,畅谈各事,莫不中肯,国王心中十分欢喜,便想赏他一个爵位,只不知道应赏何种爵位,比较相宜。那时正当国家文武考试,这年轻人不愿无功得禄,就用另一姓名,秘密投考,已得第一,又戴好面具,手执标枪,骑一白马,去同一个极强梁的武士挑战,结果又把这武士打倒。国王知道这人智慧勇力,皆为本国第一,其时正无太子,就想立他作为太子。
那国王说:“远处地方来的年轻人,我虽不大明白你的底细,我信托你。你的文彩是一匹豹子,你的勇敢像一只狮子,真是天下少有的生物。我这时没有儿子,这分产业同一群可靠的人民,全得交给一个最出色的英雄接手管业,如今很想把你当作儿子。你若答应,你想得一女人,这里五族共有七个美貌女子,尽你意思挑选。看谁中意,你就娶谁。”
那年轻人见国王待他十分诚实坦白,向他提议,不能不即刻答复,就禀告国王:
“国王好意,同日头一样公正光明,我不敢藉口拒绝。作太子事小,容易商量。关于女人,我心有所主,虽死不移。若国王对这事有意帮忙,请简派一个使臣,过我本国国王处,为我向他最小公主求婚。若得允许,我愿意在此住下,为王当差;若不允许,我想走路。”
这个国王听说,当时就简派大使,携带无数珍奇礼物,为年轻人向那国王公主求婚。先前那个国王,素闻邻国并无太子,心知必是那个贼人,就慨然应诺。但告使臣,有一条件,必得履行,公主方可下嫁。这条件也并不算苛刻,只是应照习惯礼法,到时必须太子自来迎亲,方可发遣。使臣回国复命时,就将一切详细情形一一禀告。
年轻人既为贼臣,心怀恐惧,心中思量,若回国中,国王一见,必知虚实,发觉以后,便恐捉牢不放。但一切既已定妥,若不前去,近于违礼,且俨然懦怯不前,将为人所轻视。便启请国王,商量迎亲办法,以为若往迎亲,必用五百骑士护卫,并壮观瞻,希望这五百骑士,人马衣服鞍辔,全用同一式样,同一颜色。
国王依言,即刻派定五百年轻骑士,各穿紫色衣甲,身骑白马。用银鞍金勒,王子也照样扮扎停当。二百五十个骑兵在前,二百五十个骑兵在后。迎亲王子,藏在其中,直向那年轻人本国走去。一行人马到地以后,那五百零一个骑士,便集合排成一队,同在国王面前,向王敬礼。鹄立大坪,听王训令。随行大臣且禀告国王,迎亲太子已到,请见公主。
那国王一见骑士队伍,就知道贼人必在其中,毫无可疑,细心观察一阵过后,便骤马跑入迎亲队伍中间,捉出一人,并骑急驰而去。
年轻人既已被捉,心中便想:若未入宫,必有办法可以脱身。若一入宫,恐欲再出宫门,事不容易。但他这时仍然毫不畏惧,深知命运正在祸福之间,生死决于一人。那时国王把他捉入宫后,即疾趋公主花园,带见公主,任凭公主处罚。公主尚未出见时,国王就向他说:
“小小坏蛋,你聪明千次,糊涂一回,前后计谋,巧捷无比,事到如今,还有话说么?”
年轻人说:
“各事是我所作,我无话说,我只请求国王,当公主面,公平处置,若我所作所事,应受国法惩治,我不逃避。若我还有理由可以自由,我也愿意国王,不必请求,并不吝惜这点恩惠。”
公主正因想及小孩,不知小孩去处,心中发愁,出时尚泪眼莹然,斜睇这年轻男子,虽事隔两年,当时正值黑夜,面目不分,如今衣服改变,一望就知这人正是那夜冒犯入宫的巧贼。公主心中因怨爱纠缠,便默然无话可说。
国王一看已知情形,就说:
“年轻男子,你既愿得公主,公主现在已归你所有!”回头又向公主说:“这贼聪明狡黠,天下无双,这次交你看守,好好把他捉牢,莫让这贼又想逃脱。”国王说完,自己就骑马跑去了。
到后这年轻男子,便当真被公主用爱情捉牢,不再逃走了。他既作了两国要人,两个国王死后,国土合并,作了国王,就是一本极厚历史所说到的无忧国王。
故事说毕,人人莫不欢悦异常。但其中有个研究历史的学者,以为故事虽空幻无方,益人知慧,大家欢喜,也极自然。惟这个善变的人,所有历史,既已说有一本极厚书籍说到,他想知道这本古书的名称,版本,形式,希望说故事的人皆能一一说出,他方能承认事非虚构。因为他是一个历史学者,若不提“史”,他不过问,若提及史,他要证据。
那年轻农人,把一只为火光薰得微闭的眼睛,向历史学者又狡滑又粗野做了一个表示,他说:
“要问历史,是不是,第一我就认得那个王子。不要以为希奇,我还认得那个舅父。不要惊讶,我还认得那个公主同皇帝!”那历史家茫然了。农人眼看到那学者神气十分好笑,且明白自己几句话已把这个历史家引入了迷途,故显得快乐而且兴奋。他接着说:“历史照例就是像我们这种人做出说出,却由你们来写下的。如今赶快拿出你的笔,赶快记下来,倘若你并不看过这本书,此后的人一定以为你记下的就是那一本书了。你得好好记下来,同时莫忘记写上最后一行:‘说这个故事的是一个青年农人,他说这个故事并无其他原因,只为的他正死去了一个极其顽固的舅父,预备去接受舅父的那一笔遗产:四顷田,三只母牛,一栋房子,一个仓库,遗产中还有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子,他的表妹。他心中正十分快乐,因此也就很慷慨的分给了众人一点快乐。’这是说谎,是的。可是这谎话算罪过吗?你记下来呀,记下来就可以成为历史!”
大家直到这时方明白原来一切故事全是这个年轻农人创造的,只有最后几句话十分真实。原来谁也不希望述说的是一段历史,一段真事,故这时反觉得更多喜悦。其中只有那个历史家因此十分生气,因为他觉得历史的尊严,不应当为农人捏造的故事所淆乱。但这也不过一会儿的事,即刻他又觉得快乐了。他虽不曾看过那么一本关于无忧王厚厚的书,他从农人的口中,却得到了一个假定的根据,他疑心另外一个地方,一定曾经有过这样一本厚厚的书。他不相信这故事纯粹出于农人自造,却疑心这是一个“历史的传说”,当真就把这故事记到他一册厚厚的历史稿本上去了。
为张家小五辑自《生经》
廿二年四月十日成于青岛新窄而霉斋
六月廿二改校
廿四年十一月廿五再改
本篇发表于1933年6月16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2号。署名沈从文。
医生
这世界上,有多少害病的人,就有多少人对于医生感到不大愉快。这也正是当然的道理。的的确确,这个世界上,由于他们那种无识,懒惰,狡滑,以及其他恶德,有很多医生,是应当充军或用其他同类方法来待遇的。有许多医生,应得的一份,就正是一个土匪一个拐骗所已得的那一份。但这并不是一种普遍的情形。世界上各个小小角隅皆有很好的医生,既不缺少一个软和的灵魂,又知道如何尽职,知识也恰好够用。
可是凡在说故事上提到什么医生时,我们总常常想说:这是一个有法律作保障的骗子。即或他不是骗子,但他的祖先,还是出于方士同巫师,混合了骗术与魔术精神,继续到这世界上存在的。许多性情和平的老妇人,一见到医生,就不大高兴。许多小孩子,晚上不梦到手执骷髅的妖魔,总常常梦到手执药瓶的医生。
因此那一批商人,留住在金狼旅店的客寓中,用故事消磨长夜的时节,就有一个从前曾作过兵士的,说了一个医生的故事,把这故事结束到极悲惨的死亡里,这兵士说:“……这方法是那地方人处治盗匪的,恰恰也给这个骗子照样的布置了。”
把故事说完后,有赞成的,有否认的。各人如对别的其他事情一样,不外乎用自己一点点经验来判断一切。有些人遇到过很好的医生,就说凡是医生绝对不坏,有些人在平时曾吃过医生的亏的,就又说在十个医生之中不会有一个值得敬重的好东西。
其中有个毛毯商人却说:“既然有人从医生故事上说过医生的恶德,也应当有人来从医生的故事上证明医生的美德。我们这里廿一个人,看看是不是有人记得到这样一个故事?”
大家都没有这种故事,所以售毛毯商人又说:“我倒有这样一个故事,请大家放安静一点,听我把故事说出来。”
大家自然即刻就安静下来了的,下面就是这个故事:医生罗福,为人和平正直,单身住家在离京都三百里左右一个地方,执行业务。平生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京都一个读书人,因来都城看望女儿,就搁下事业,在京城住了些日子。有一天,听人说大觉寺有法师讲经,十分动人,全城男女,皆往听经。凡到过那法师身边的,莫不倾心佩服,故这医生,也就走去听听。听经以后,出庙门时还觉得那法师有一分魔力,名不虚传。那天法师讲的是“牺牲精神”,说到东方圣人当年如何为人类牺牲,也如何为畜类牺牲,在牺牲情形中,如何使生命显得十分美丽。这法师不谈牺牲果报,只谈牺牲美丽,因此极其为这医生钦服。出庙门后,医生便心想:一个人若能够为一个畜生也去受点苦,或许当真这痛苦也可以变成一分快乐。
这医生从一个穿珠人家门前过身,看到那个穿珠人手指被银针戳伤,流血不止,正无办法。心生怜悯,照着故乡下医生的慷慨精神,不必别人招呼,就赶忙走过去替这穿珠人止血,用药末带子,好好把这受伤人调理妥贴。那时穿珠人正为国王穿一珠饰,有一粒大真珠在盘盂内。这医生按照当时风气,身穿红衣,映于珠上,真珠发红,光辉眩目,如大桑椹。穿珠人因医生好意替他照料伤处,十分感谢,就进屋里去取一些点心,款待客人。那时有一只白鹅,见着真珠,如大桑椹,不问一切,就把它一口吞下。若这鹅知道这是珠子,并不养人,除了人类很蠢,把它当成宝物以外,别的生物,皆无用处,就不至于吃下这东西了。到穿珠人带着点心出外请客时节,记起宝珠,各处寻觅,皆不再见。这宝珠既为宫中拿出,价值自然非常贵重,穿珠人家中并不富裕,若真失去,如何可以赔偿?心想铺里并无别种罅穴,可以藏下这颗珠子,并且决无另一生人,把珠拿去,现在事情,不出这医生所作所为。就向医生询问:
“见我珠吗?”
医生就说:“没有见过。”
医生说话,虽极诚实,仍不能使穿珠人相信,故这穿珠人又告他这珠归谁所有,安置何处,手指盘盂,一一说给医生。
这医生见鹅吃珠时节,也以为这宝珠是一颗桑椹或其他草莓,不甚介意。今见穿珠人脸上流汗,心中发急,口说手比,业已心中清楚,此珠此时,正在白鹅腹中。医生心想:我一说明,这鹅即刻就得杀去,方便取珠。当设一计策,莫使鹅死。但如何设计,方能保全这扁毛畜牲性命?倒很为难。因记起先前一时法师所说各种牺牲之美丽处,故决心不即说出,等候再过一时,鹅把真珠从大便中排出以后,再来说明。鹅命虽小,若能救此小小性命,另一体念,当可证明。医生既作如此打算,故不说话。
那穿珠人,眼看医生沉默不语,疑心特增,便说:
“我这宝珠分明放在盘中,房中又分明只你一人,赶快见还,莫开玩笑。若不退还,一定得大家认真变脸,你会受苦。今天这事,不要以为一言不发,就可了事。今天事情,决不容易轻轻了事。”
医生心想:用自己痛苦,救别的生命,现在不说话,尽其生气,只望一时不即杀鹅,小小痛苦,不甚要紧。
医生仍不说话,只是摇头,表示真珠并非自己拿去,且解衣脱鞋,尽穿珠人各处搜索。但穿珠人问及“不是你拿是谁拿去”?医生又不想说谎,就索性不答不理。
穿珠人越问越加生气,先尚看到医生神气,忠厚实在,以为不像一个盗贼。现在看来,就觉得医生行为,实在有意装傻。
医生眼看穿珠人生气样子,知道结果必有苦吃。四向望望,无可怙恃。身如鹿獐,入围落网以后,实已无法逃脱。但也不想逃脱,只是静待机会,等候吃亏。一面心想法师所说:“生活本极平凡,实无多大趣味,使一人在平凡生活之中,能领会生命,认识生命,人格光辉眩目,达到圣境,节制牺牲,必不可少。”于是端正衣服,从容坦白,仿佛一切业已派定,一切无可反抗,如今情形,只是准备挨打,不必再作其他希望。
穿珠人看到这个医生神气,就说:
“你既拿了我的珠子,不愿退还,作出这种神气,难道预备打架吗?”
医生微笑说:
“谁来同你打架?你说我已把你珠宝偷去,我无话说。若说不偷,这宝珠又当真因我来到铺中失去。若说偷去,又退不出。我先前沉默,只是自己身心交战;现在准备,只是尽你处罚!”
穿珠人看到这医生疯疯颠颠,不可理喻,就说:
“不要装傻,装傻不行。绳子,鞭子,业已为你准备上好。再不承认,就得动手!”
医生心中记起法师格言:
身体如干柴,遇火即燃烧;希望不燃烧,全靠精神在。
牛马皆有身,身体不足贵。人称有价值,在能有理想!
这医生既以为应为理想的高贵,尽身体忍受一切折磨,故虽明知穿珠人业已十分愤怒,鞭棒即刻就得加于身体,仍然微笑不答,默然玩味另一真理,一切全不在意。
穿珠人忍无可忍,就尽力鞭打这个医生。那时医生两手并头,皆早已被缚好,不能动弹,四向顾望,不知所逃。鞭子上身,沉重异常。流血被面,眼目难于睁开。轻轻的自言自语:
“为一只小鹅牺牲,虽似乎不必,但牺牲精神,自然极其高贵。一切牺牲,皆不自私。为人类牺牲自己,目前世界,已不容易遇到,我所遭遇,可以训练自己。每人生活,若只图不痛不痒,舒适安逸,大猪同人,并无分别。我之所为,只在学习来用自己精神,否认与猪同类。”
穿珠人鞭打了医生一阵,眼见到医生头脸流血,毫不呻吟,怒中含笑询问医生:
“傻子,你有甚话说,只管说来。”
医生说:
“没有话说,说就更傻。只请注意不要单打头部。我这肩背各处,似乎比头部稍稍结实,若不愿意一下把我打死,必需拷出结果,方为本意,请打肩背。若这种行为,不至于使你疲倦,一两天内,你那宝珠仍然可望归回。”
穿珠人以为这医生倔强异常,直到这时,还说笑话,就大声辱骂:“不用多说空话,装傻装疯,以为因此一来,就可让你逃走!”于是重新把手脚缚定于屋柱上,加倍挝打。并且用绳急绞,因此这医生到后鼻孔口中,皆直喷血。
那时那只白鹅,见地下有血,各处流动,就来吃血。穿珠人把鹅嗾去,不久又复走来。引起瞋忿,就一鞭一脚,把鹅即刻打死。
医生听鹅在地下扑翅声音,眼睛不能看见,就问穿珠人道:
“我的朋友,你那白鹅,如今是死是活?”
穿珠人闷气在心,盛气而说:
“我鹅死活,不管你事。”
医生极力把眼睁开,见白鹅业已死去,就长叹了好些次数,悲泣不已,独自语言:
“担心你受苦,我为你牺牲,若早知你因此死去,也许我早说,主人为爱你,反不至于死去!”
穿珠人见状希奇,不知原因,就问医生:
“这鹅同你非亲非戚,它死与你有甚关系?自己挨打,不知痛苦,一匹小鹅,使你伤心到这样子吗?”
医生说:
“我本为它牺牲,训练自己,想不到为它牺牲,反使它因此早死。我的行为稍稍奇特,因为我有理想。所想的好,做到的坏,愿心不满,所以极不快乐!”
穿珠人说:
“你想什么,你愿什么?”
医生就告这穿珠人一切事实。
那穿珠人将信将疑,赶忙把鹅腹用刀剖开,就在白鹅嗉囊里,掏出那颗大珠,因鹅吃下不少鲜血,珠浴血中,红如血玉。穿珠人见到宝珠以后,想起医生的行为,以及自己行为,就大声哭泣,爬伏医生脚下,向医生作种种忏悔,不知休止。
医生那时已证明牺牲的美丽处,不用穿珠人说话忏悔,也能原谅那种愚蠢卤莽行为的,只十分客气同穿珠人说:
“一切过去,不必算数。劳驾老兄,为我把绳子解解,你这绳子缚得太紧太久了,我脚发木。让我坐坐,稍稍休息,喝杯热水,不妨碍你工作吗?”
……
这医生这样训练自己,方法倒不很坏。因这次牺牲,他自己也才认识自己生命的价值。因这个故事,所以说这故事的那一位,否认人家对医生的指摘,证明医生中有这样一个人,作过了这样的一件事。且说:世界上只要有这样一个医生,也就可以把一切医生罪过赎去了。
这医生大家都承认他可爱,他可爱处,显然是他体念真理的那种勇猛精神。
据《大庄严论》为张家小五辑出
本篇发表于1932年12月1日《新月》第4卷第5期。署名沈从文。是作者以《医生》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慷慨的王子
住宿在金狼旅店,用各种故事打发长夜的一群旅客中,有人说了一个悭吝人的故事。因那故事说来措词得体,形容尽致,把故事说完时,就得到许多人的赞美。这故事的粗俚处,恰恰同另一位描写诗人故事那点庄严处相对照,其一仿佛用工致笔墨绘的庙堂功臣图,其一仿佛用粗壮笔触作的社会讽刺画,各有动人的风格,各有长处。由于客人赞美的狂热,似乎稍稍逾越这故事价值以外,因此引起了一个珠宝商人的抗议。
这珠宝商人生活并不在市侩行业以外,他那眉毛,眼睛,鼻子,口,全个儿身段,以及他同人谈话时节那副带点虚伪做作,带点问价索价的探询神气,皆显见得这人是一个十足的市侩。大凡市侩也有市侩的品德,如同吃教饭人物一样,努力打扮他的外表,顾全面子,永远穿得干干净净。且照例可说聪明解事,一眼望去他知道对你的分寸,有势力的,他常常极其客气,不如他的,他在行动中做得出比你高一等的样子。他那神气从一个有教养的人看来,常常觉得伧俗刺眼,但在一般人中,他却处处见得精明能干。
在长途行旅中,使一个有习好爱体面的人也常常容易马虎成为一个野人,一个囚犯。但这个珠宝商人,一到旅店后,就在大木盆里洗了脸,洗了脚,取出一双绣花拖鞋穿上,拿出他假蜜蜡镂银的烟嘴来,一面吸美丽牌香烟,一面找人谈话,在旅客中这个人的行为仿佛高出别人一等,故虽同人谈话,却仍然不忘记自己的尊贵,因此有时正当他同人谈论到各种贵重金属的时价时,会突然向人说道:“八古寨的总爷嫁女,用三斤六两银子作成全副装饰,凤冠上大珠值五十两。”说完时,便用那双略带一点愁容的小小眼睛,瞅定对面那一个,看他知不知道这回事情。对面若是一个花纱商人,或一个飘乡卖卜看相的,这事当然无有不知的道理,就不妨把话继续讨论下去。并且对面那个若明白了这笔生意就正是这珠宝商人包办的,必定即刻显得客气起来,那自然话也就更多了。若果那一面是一个猎户,是一个烧炭人,平时只知道熏洞装阱,伐树烧山,完全不明白他说话的用意,那分明是两种身分,两个阶级,两样观念,谈话当然也就结束了。于是这珠宝商人便默默的来计算这一个月以来的一切支出收入,且让一个时间空间皆极久远了的传说,占据自己的心胸,温习那个传说,称赞那传说中的人物,且梦想他有一天终会遇到传说中那个王子发一笔财,聊以自娱。
到金狼旅店的他,今夜里一共听了四个故事,每个故事皆十分平常,也居然得到许多赞美,因此心中不平,要来说说他心中那个传说给众人听听。
他站起身时,用一个乡下所不习见的派头,腰脊微屈,说话以前把脸掉向一旁轻轻的咳了一下,带点装模作样叫卖货物的神气,这神气在另一地方使人觉得好笑,在这里却见得高贵异常。
“人类中悭吝自私固然是一种天性,与之相反那种慷慨大方的品德,这世界上也未尝不有。在中国地方,很多年以前,就有尧王让位给许由先生,许先生清高到这种样子,甚至于帝王位置也不屑一顾,以后还逃走到深山中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为读书人所欢喜说的,年代究竟远了点,我们既不很清楚当时做王帝的权利义务,说来也不会相信。可是有个现成故事,就差不多同这个一样,那不同处不过尧王让的是一个王位,这人所让的是无量珠宝。”说到这里时这珠宝商人稍稍停顿了一下,看看有多少人明白他是个珠宝商人,那时有个人正想到他自己名为“宝宝”的殇子,因此低低叹息了一声。商人望了那人一眼,接着便说:“不要把王位放在珠宝上面,我敢断定在座诸君,就有轻视王位尊敬珠宝的人在内。不要以为把王位同珠宝并列,便觉得比拟不伦。我敢说,珠宝比王位应当更受人尊敬与爱重。诸君各处奔走,背乡离井,长途跋涉,寒暑不辞,目的并不是找寻王位,找寻的还是另外那个东西!”
那时节全个屋子里的人出气都很轻微,当珠宝商人把话略略停顿,在沉寂中让各人去反省王位与珠宝在自己生活中所生的意义时,就只听到屋外的风声同屋中火堆旁的瓦罐水沸声。火堆中的火柴,间或爆起小小火星向某一方向散去时,便可听到一个人把脚匆剧缩开的细微声音。还有一匹灶马,在屋角某处振翅,但谁也不觉得这东西值得加以注意。
下面就是那珠宝商人所说的故事,为的是故事是古时的故事,因此这故事也间或夹杂了一些较古的语言,这是记载这个故事的人对于一些太不明了古文字的读者,应当交代一声请求原谅的。
……
珠宝比王位可爱,从各人心中可以证明。但有一样东西比珠宝更难得,有人还并王位同珠宝去掉换的,这从下面故事可以证明。
过去时间很久,在中国北方偏西一点,有个国家,名叫叶波。国中有个大王,名叫温波。这个王年轻时节,各处打仗,不知休息,用武力把一切附属部落降伏以后,就在全国中心大都城住下,安富尊荣,打发日子。这国王年纪五十岁时,还无太子,因此按照东方民族作国王的风气,讨取民间女子两万,作为夫人。可是这国王虽有两万年青夫人,依然没有儿子,这事古怪。
叶波国王同其他地面上国王一样,聪明智慧,全部用到政务方面以后,处置自己私人事情,照例就见得不很高明。虽知道保境息民,抚育万类,可不知道用何聪明方法,就可得一儿子。本国太医进奉种种药方,服用皆无效验。自以为本人既是天子,一切由天作主,故到后这国王听人说及本国某处高山,有一天神,正直聪明,与人祸福灵应不爽时,就带了一千御林军,用七匹白色公鹿,牵引七辆花车,车中载有最美夫人七位,同往神庙求愿。
国王没有儿子,事不奇希,由于身住宫中,不常外出,气血不畅,当然无子。今既出门一跑,晒晒太阳,换换空气,筋骨劳动,脉络舒张。神庙停驾七天以后,七个夫人之中,就有一个怀了身孕。这夫人到十个月后,产生一个太子,名须大拿。
太子十六岁时节,读书明礼,武勇仁慈,气概昂藏,使人爱敬。太子年龄既已长大,国王就为他讨了一房媳妇,名叫金发曼坻。这金发曼坻,也是一个国王女儿,长得端正白皙,柔媚明慧。夫妇二人,爱情浓厚,结婚以来,就不见过一人眉毛皱蹙。两人皆只用微笑大笑,打发每个日子。这金发曼坻到后为太子生育一男一女。
太子须大拿身住宫中既久,一切宫中礼节习气,平板可笑,行动处处皆受拘束,心实厌烦,幻想宫殿以外万千人民生活,必更美丽自然。因此就有一天,换上衣服,装扮成为一个平民,离开王宫,走出大城,广陌通衢,各处游观。未出宫前,以为宫外世界宽阔无涯,范围较大,所见所闻,必可开心。迨后全城各处一走,凡属人类种种生活,贫穷,聋瞽,喑哑,疥疠,老惫,死亡,仅仅巡游一天,所有人事触目惊心各种景象,皆已一览无余。一天以内,便增加了这王子一种人生经验,把这种人生诸现象认识以后,心中大不快乐。
回宫当日,这王子就向国王请事:
“国王爸爸,我有一件事情想来说说,请先赦罪,方敢禀告。”
国王就说:
“赦你无罪,好好说来。”
太子先向国王说明日里私自出宫不先禀告情形,接着说:
“想求国王爸爸答应一件事情,不知能不能够得到许可。”
“想要什么,可同我说;一切说来,容易商量。这国王宝座,同所有国土臣民,皆你将来所有,如何支配,你有权力。”
“既一切为我所有,我可处置,我想使我臣民,得我一点恩惠。我愿意手中持有国中库藏钥匙,派人从库中取出所有珍宝,放城门边,同大街上,散送给一切可怜臣民。这些宝物,将尽人欢喜,随意拿去,决不令一个人心中不满。”
国王既已答应太子一切要求,必得如约照办。虽明白一国珠宝有限,臣民欲望无穷,太子所想所作,近于稚气。但自己年纪已老,只有这样一个太子,珍宝金银,皆不如太子可贵。且把无用珍宝,舍给平民,为太子结好于下,也未为非计。故用下面话语,答复太子:
“亲爱的孩子,你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钥匙在我手里,你就拿去,一切由你!”
太子听国王说话以后,赶忙向国王道谢。当晚无事。到第二天,就派人用各种大小车辆,把国内一切稀奇贵重宝物,从库藏中搬出。这些大小不等的车辆,装满了各样珍宝以后,皆停顿在城门边同大街闹市。不拘何人,心爱何物,若欲拿去,皆可随意挑选,不必说话,就可拿去。国王既富足异常,库中各物,堆积如山,每辆大车载运,皆如从大牛身上拔取一毛,所装虽多,所去无几。故这种空前绝后毫无限制的施舍,经过三天,本国臣民欲望业已满足,叶波国王库中所存,尚较其他国王富足。
那时节去叶波国不远,有一敌国,同叶波王平素意见不合,常常发生战争。听人传说叶波国太子种种布施故事,那个国王就集合全国大臣参谋顾问,开会商量。那不怀好意的国王说:
“叶波国出一傻子,慷慨好施,乐于为善,凡有所求,百凡不厌,各位大臣,谅有所闻。那国有一大象,灵异非凡,颜色白皙,如玉如雪。这象可在莲花上面行走,名须檀延。这象性格温和,极易驾驭。力量强大,长于战争。从前遇有战事发生,每次交锋,这宝象总常占上风。如今国王既老悖昏庸,一切惟傻子是听,若能乘此机会,设一计策,向那国中愚傻王子,把象讨来,从此以后,我国就可天下无敌日臻强盛了。各位大臣之中,有谁能告奋勇,装扮平民,过叶波国讨取这白色宝象,我有重赏。”
大臣中间,人人皆明白两国世仇,相互切齿,交往断绝,业已多日。皆觉得事情不很容易,无人敢告奋勇,独任艰巨。
其中有八个小臣,平时由于位卑职小,并不为王重视,这时节却来同禀国王:
“国王陛下,亲王殿下,大臣阁下,皆只宜于庙堂陈词,筹度国事。讨象事小,应当交给小人办理。我等八人在此,时间已久,无事可作,如今就为大王把象取来,只请颁发粮秣同其他必需用物,八人即刻便可上路。”
国王闻言,心中欢喜,命令财政大臣把一切需要,如数供给八人,国王并且身当大臣面前宣言:
“若能把象取得,各封官爵。”
八人就连夜赶往叶波国,至太子宫门,求见太子。各人皆预先约好,化装成为跛脚,拿一拐杖,跷一右脚,向宫门回事小官说:
“有事想见太子,劳驾引见。”
太子听说八个跛脚男人,同一残废,同一服装,同一神气,齐集宫门求见,心中稀奇,即刻令人引见。并且亲自迎出二门,向每人行礼,十分客气,异样亲切。八人一见太子,照预先约好办法,异口同声说道:
“我们八人皆从极远地方跑来,各想讨点东西回去。只因远远就已听说太子仁慈,想不至于吝啬恩惠。”
太子听说,满心欢喜,询问八人,要的是些什么。并且为八人说明,国中名贵宝物,尚有若干种类,某某宝物,藏某库内,只问欢喜,无不相赠。
八个乔装跛人,同时向太子说明来意:
“我们八人,是八兄弟,家中富有,不可比方。小时作梦同至一处,见一大神,有所嘱咐。神说:‘尔等八人,皆有福分,可骑白象,同上太清。白象神物,非凡象比,必须跛脚,方可得象。’第二天,八人清早醒来,各人各把梦中所见所闻,互相印证,八人之中,梦境全同。大神所说,想亦不虚。因此互相商议,各人自用铁锤锤碎一脚,且从此背家离井,四方飘泊,希望与白象相遇。游行十年,备经寒暑,加之一脚上跷,一脚拄地,麻烦痛苦,不可言述。如今听说太子为人慷慨大方,从不拒绝别人请求,名声远播,八方皆知,天上地下,无不明白。且闻人说太子象厩,宝象成群,因此赶来进见太子,别无所求,只求把那一匹白色宝象,送给我们兄弟八人,让我们骑这宝象云游各处,以符梦兆,并可宣扬太子恩惠。”
太子闻言,信以为真,毫不迟疑,即刻就带领八人过象厩中,指点一切大小象名,听凭拣选。
“各位同胞,不必客气,象皆在此,只请注意。且看看这些大小白象,若有任何一象中意,即刻就可把它牵去。”
八人看看,并无须檀延白象在内,装作回想梦境,稍稍迟疑,就摇头说:
“王子豪放,诚过所闻。惟象厩中所有各象,皆不如梦中白象美丽。我们八人冒昧请求,希望太子把恩惠放大,让我们看看那匹能在莲花上行走的白象。”
太子带八人往那宝象所在处,未近象厩以前,八人就同声惊讶,以为仿佛梦中到过此地。一见宝象,又装作更深惊异,以为一切皆与梦境符合。且故意询问王太子:
“这象名字,叫须檀延,不知是不是?”
太子微笑点头。当时八人就想把象骑走,太子便说:
“这象可动不得,是我爸爸的象,国王爱象如爱儿女,若遽送人,事理不合。不得国王许可,这象不能随便送人。”
八人十分失望,不再说话。
太子心想:
“象虽爸爸宝物,不能随便送人。可是我既先前业已告人,百凡国王私财,大家欢喜,皆可任意携取,各随己便。如今八人皆为这白象折足。各处奔走,飘泊十年,也为这象。今若不把这象送给八人,未免为德不卒,于心多愧。把象送人,纵有罪过,必须受罚,也不要紧!”
那么想过以后,为求恩惠如雪如日,一律平等不私所爱起见,太子就命令左右,即刻把白象披上锦毯,加上金鞍。当宝象收拾停当牵出外面时,太子左手持水,洗八人手,右手牵象,送与八人。
八人得象,向天空为太子祝福,且称谢不已。
太子向八人说:
“我的朋友,你听我说:这象既已得到,请速上路,不要迟缓。若时间延宕,国王方面已知消息,派人追夺,我不负责!”
八人听说,知道时间不可稍缓须臾,又复道谢,就急急忙忙骑象走去。
叶波国中大臣,听说太子业已把国中唯一宝象送给敌国,皆极惊怖,即刻齐集宫门,禀告国王。国王闻禀,也觉得十分惊愕,不知所措。
大臣同在国王面前议论这事。
“国家存亡全靠一象,这象能敌六十大象,三百小象。太子慷慨,近于糊涂,不加思索,把象与人。国家失象以后,从此恐不太平!太子年纪太轻,不知事故,一切送人,库藏为空,唯一白象,复为敌有。若不加以惩罚,全国大位,或将断于一人,国王明察,应知此理。”
国王闻说,心中大不快乐。
当时开会讨论,大臣们皆以为白象重要,关系国家命运,白象既为太子送与敌国,国法所在,必将应得处罚,加于太子一身,方称公平。按照国法,失地丧师,以及有损国家权威种种过失,皆应处以死刑。其中有一大臣,独持异议,不欲雷同。那大臣说:
“国法成立,多由国王一人所手创。任何臣民,皆应守法。但因一象死一太子目前虽为他国称赞叶波国人守法,此后恐为历史家所笑,以为国法乃贵畜而贱人,实不相宜。如果因为太子过分慷慨,影响国家,照本大臣主张,以为把太子放逐出国,住深山中十二年,使他惭愧反省,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大臣所说,极有道理,各个大臣皆无异议,国王即刻就照这位大臣所说,决定一切。
国王把太子叫来,同他说道:
“错事业已作成,不必辩论,今当受罚,即此宣布:你应过檀特山独住十二年,不能违令。”
太子便说:
“我行为若已逾越国王恩惠范围以外,应受惩罚,我不违令。只请爸爸允许,再让我布施七天,尽我微心,日子一到我就动身出国。”
国王说:
“这可不行,你正因为人大方,逾越人类慷慨范围以外,故把你充军放逐。既说一切如命,即刻上路,不必多说!”
太子禀白国王:
“国王爸爸既如此说,不敢违令。我自己还有些财宝,愿意散尽以后,离开本国,不敢再度荒唐,花费国家分文。”
那时国王两万夫人已知消息,一同来见国王,请求允许太子布施七天,再令出国。国王情面难却,因不得不勉强答应。
七天以内,四方老幼,凡走来携取宝物的,恣意攫取,从不干涉。七天过后,贫人变富,全国百姓,莫不怡悦,相向传言,赞述太子。
太子过金发曼坻处告辞,妃子闻言,万分惊异。“因何过错,便应放逐?”太子就一一告给曼坻,因为什么事情,违反国法,应被放逐,不可挽救。
金发曼坻表示自己意见:
“我们两人,异体同心,既作夫妇,岂能随便分离?鹿与母鹿,当然成双。如你已被放逐,国家就可恢复强大,消灭危险,你应放逐,我亦同去。”
太子说:
“人在山中,虎狼成群,吃肉喝血,使人颤栗。你一女人,身躯柔弱,应在宫中,不便同去!”
妃答太子:
“若需如此,万不可能,王帝用幡信为旗帜,燎火用烟焰为旗帜,女人用丈夫为旗帜;我没有你,不能活下。希望你能许可,尽我依傍,不言畀离,有福同享,有祸分当。若有人向你有所求乞,我当为你预备;人如求我,也尽你把我当一用物,任意施舍。我在身边,决不累你。”
太子心想:“若能如此,尚复何言!”就答应了妃子请求,约好同走。
太子与妃,并两小儿,同过王后处辞行时,太子禀告王后:“一切放心,不必惦念。希望常常劝谏国王,注意国事,莫用坏人。”
王后听说,悲泪潸然,不能自持,乃与身旁侍卫说:
“我非木石,又异钢铁,遇此大故,如何忍取?今只此子,由于干犯国法,必得远去,十二年后,方能回国,我心即是金石,经此打击,碎如糠秕!”
但因担心太子心中难堪,恐以母子之情,留连莫前,增加太子罪戾,故仍装饰笑靥,祝福儿孙,且以:“长途旅行,增长见闻,回国之日,必多故事。”打发一众上路。
国王其余两万夫人,每人皆把真珠一颗,送给太子,三千大臣,各用珍宝,奉上太子。太子从宫中出城时节,就把一切珠宝,散与送行百姓,即时之间,已无存余。国中所有臣民,皆送太子出城,由于国法无私,故不敢如何说话,各人到后,便各垂泪而别。
太子儿女与其母金发曼坻共载一车,太子身充御者,拉马赶车,一行人众,向檀特山大路一直走去。
离城不远,正在树下休息,有一和尚过身,见太子拉车牲口,雄骏不凡,不由得不称羡:
“这马不坏,应属龙种,若我有这样牲口,就可骑往佛地,真是生平快乐事情。”
太子在旁听说,即刻把马匹从车轭上卸下,以马相赠,毫无吝色。
到上路时,让两小儿坐在车上,王妃后推,太子牵挽,重向大路走去。正向前走,又遇一巡行医生,见太子车辆,精美异常,就自言自语说道:
“我正有牡马一匹,方以为人世实无车辆配那母马,这车轻捷坚致,恰与我马相称。”
太子听说,又毫无言语,把儿女抱下,即刻将车辆赠给医生。
又走不远,遇一穷人,衣服敝旧,容色枯槁。一见太子身服绣衣,光辉绚目,不觉心动,为之发痴。太子知道这人穷困,欲加援手,已无财物。这人当太子过身以后,便低声说:
“人类有生,烦恼重叠排次而来,若能得一柔软温暖衣服,当为平生第一幸事。”
太子听说,就返身回头,同穷人掉换衣服,脱此新衣,掉换故衣,一切停当以后,不言而行。另一穷人见及,赶来身后,如前所说,太子以妃衣服掉换,打发走路。转复前行,第三个穷人,又近身边,太子脱两小儿衣服,抛于穷人面前,不必表示,即如其望。
太子既把钱财,粮食,马匹,车辆,衣服零件,一一分散给半路生人,各物罄尽以后,初无悔心,如毛发大。在路途中,太子自负男孩。金发曼坻,抱其幼女。步行跋涉,相随入山。
檀特山距离叶波国六千里,徒步而行,大不容易。去国既远,路途易迷,行大泽中,苦于饥渴。其时天帝大神,欲有所试,就在旷泽,变化城郭,大城巍巍,人屋繁庶,仗乐衣食,弥满城中。俟太子走过城边时,就有白脸女人,微须男人,衣冠整肃,出外迎迓。人各和颜悦色,异口同声:
“太子远来,道行苦顿,愿意留下在此,以相娱乐。盘旋数日,稍申诚敬。若蒙允许,不胜欢迎!”
妃见太子不言不语,且如无睹无闻,就说:
“道行已久,儿女饥疲,若能住下数日,稍稍休息,当无妨碍。”
太子说:
“这怎么行,这怎么好。国王把我徙住檀特山中,上路不用监察军士,就因相信我,若不到檀特山中,决不休息。今若停顿此地,半途而止,违国王命,不敬不诚。不敬不诚,不如无生!”
妃不再说,即便出城,一出城后,为时俄顷,前城就已消失。
继续前行,到檀特山,山下有水,江面宽阔,波涛汹涌,为水所阻,不可渡越。
妃同太子说:
“水大如此,使人担忧!既无船舶,不见津梁,不如且住,待至水减再渡。”
太子说:
“这可不成,国王命令,我当入山一十二年,若在此住,是为违法。”
原来这水也同先前一城相同。同为天帝所变化,用试太子。太子于法,虽一人独处,心复念念不忘,不敢有贰,故这时水中就长一山,山旋暴长,以堰断水,便可搴衣渡过。太子夫妇儿女过河以后,太子心想:“水既有异,性分善恶,死诸人畜,必不可免。”因此回顾水面,嘱咐水道:
“我已过渡,流水合当把原状即刻恢复。若有人此后欲来寻我,向我有所请求乞索,皆当令其渡过,不用阻拦!”
太子说后,水即复原。“其速如水”,后人用作比喻,比喻来源,即由于此。
到山中后,但见山势嵚崎,嘉树繁蔚。百果折枝,烂香充满空气中。百鸟和鸣,见人不避。流泉清池,温凉各具;泉水味皆如蜜酒,如醴,如甘蔗汁,如椰汁,味各不同,饮之使人心胸畅乐。太子向妃子说:“这大山中,必有学道读书人物,故一切自然,如此佳美。使自然景物如有秩序,必有高人,方能作到。”太子说后,便同妃子并诸儿女,取路入山,山中禽兽,如有知觉,皆大欢喜,来迎太子。山中果然有一隐士,名阿周陀,年五百岁,眉长手大,脸白眼方。这人品德绝妙,智慧足尊。太子一见,即忙行礼不迭。太子说道:
“请问先生,今这山中,何处多美果清泉,足资取用?何处可以安身,能免危害?”
阿周陀说:
“请问所问,因何而发?这大山中,一律平等,一切丘壑,皆是福地,今既来住,随便可止!”
太子略同妃子说及过去一时所闻檀特山种种故事,不及同隐士问答。
隐士就说:
“这大山中,十分清净寂寞。世人虽多,皆愿热闹,阁下究为什么原因,携妻带子来到此地?是不是由于幻想,支配肉体,故把肉体尽旅途跋涉折磨,来此证实所闻所想?”
太子一时不知回答。
太子未答,曼坻就问隐士:
“有道先生,来此学道,已经过多少年?”
那隐士说:
“时间不多,不过四五百岁。”
曼坻望望隐士,所说似乎并不是谎话,就轻轻说:
“四五百岁以前,我是什么?”
其时曼坻,年纪不过二十二岁而已。
隐士见曼坻沉吟,就说:
“不知有我,想知无我,如此追究,等于白费。”
曼坻说:
“隐士先生,认识我们没有?”
太子也说:
“隐士先生,也间或听人说到叶波国王独生太子须大拿没有?”
隐士说:
“听人提到三次,但未见过。”
太子说:
“我就是须大拿,”又指妃说,“这是金发曼坻。”
隐士虽明白面前二人,为世稀有,但身作隐士,业已四五百年,人老成精,故不再觉得别人可怪,只问二人:
“太子等到这儿来,所求何事?”
太子说:
“鄙人所求,想求忘我,若能忘我,对事便不固执,人不固执,或少罪过。”
隐士说:
“忘我容易,但看方法。遇事存心忍耐,有意牺牲,忍耐再久,牺牲再大,不为忘我。忘我之人,顺天体道,承认一切,大千平等。太子功德不恶,精进容易。”
隐士话说完后,指点太子应当住处。太子即刻就把住处安排起来,与金发曼坻各作草屋,男女分开,各用水果为饮食,草木为床褥。结绳刻木,记下岁月,待十二年满,再作归计。
太子儿名为耶利,年方七岁,身穿草衣,随父出入。女名脂拿延,年只六岁,穿鹿皮衣,随母出入。
山中自从太子来后,禽兽尽皆欢喜,前来依附太子。干涸之池,皆生泉水。树木枯槁,重复花叶。诸毒消灭,不为人害。甘果繁茂,取用不竭。太子每天无事可作,就领带儿子,常在水边,同禽兽游戏,或抛一白石,到极远处,令雀鸟竞先衔回,或引长绳,训练猿猴,使之分队拔河。金发曼坻则带领女儿,采花拾果,作种种妇女事情,或用石墨,绘画野牛花豹,于洞壁中,或用石针,刻镂土版,仿象云物,毕尽其状。几人生活,美丽如诗,韵律清肃,和谐无方。
那个时节,拘留国有一退伍军人,年将四十,方娶一妇。妇人端正无比,如天上人。退伍军人,却丑陋不堪,状如魔鬼,阔嘴长头,肩缩脚短,身上疥疠,如镂花钿。妇人厌恶,如避蛇蝎,但名分既定,蛇蝎缠绕,不可拒绝,妇人就心中诅咒,愿其早死。这体面妇人一日出外挑水,路逢恶少流氓,各唱俚歌,笑其丑婿。
生来好马,独驮痴汉,
马亦柔顺,从不踶啮。
妇人挑水回家以后,就同那军人说:
“我刚出去挑水,在大路上,迎头一群痞子,笑我骂我,使我难堪。赶快为我寻找奴婢,来做事情,我不外出,人不笑我!”
军人说:
“我的贫穷,日月洞烛,一钱不名,为你所见,我如今向什么地方得奴得婢?”
妇人说:
“不得奴婢,你别想我,我要走去,不愿再说!”
军人相貌残缺,爱情完美,一听这话,心中惶恐,脸上变色,手脚打颤。
妇人记起一个近年传说,就向军人说道:
“我常常听人说及叶波国王太子须大拿,为人慷慨大方,坐施太剧,被国王放逐檀特山中,有一男一女,尚在身边,你去向他把小孩讨来,不会不肯!”
军人说:
“身为王子,取来作奴作婢,惟你妇人,有这打算,若一军人,不愿与闻。”
妇人说:
“他们不来,我便走去,利害分明,凭你拣选。”
那退伍军人,不敢再作任何分辩,即刻向檀特山出发。到大水边,心想太子,刚一着想,中河就有一船,尽其渡过。这退伍军人遂入檀特山,在山中各处找寻须大拿太子所在处。路逢猎师,问太子住处,猎师指示方向以后,就忽然不见。
退伍军人按照方向,不久便已走到太子住处。太子正在水边,训练一熊作人姿式泅水。遥见军人,十分欢喜,即刻向前迎迓,握手为礼,且相慰劳,问所从来。
退伍军人说:
“我是拘留国人,离此不近。久闻太子为人大方,好施乐善,因此远远跑来,想讨一件东西回去。”
太子诚诚实实的说:
“可惜得很,你来较迟,我虽愿意帮忙,惟这时节,一切已尽,无可相赠。”
退伍军人说:
“若无东西,把那两个小孩子送我,我便带去,作为奴婢,做点小事,未尝不好。”
太子不言。退伍军人再三反复申求,必得许可。太子便说:“你既远远跑来,为的是这一件事,你的希望,必有归宿。”
那时两个小孩,正同一老虎游戏,太子把两人呼来,嘱咐他们:
“这军人因闻你爸爸大名,从远远跑来讨你,我已答应,可随前去。此后一切,应听军人,不可违拗。”
太子即拖两儿小手交给军人,两个小孩不肯随去,跪在太子面前,向太子说:
“国王种子,为人奴婢,前代并无故事,此时此地,有何因缘不可避免?”
太子说:
“天下恩爱,皆有别离,一切无常,何可固守?今天事情,并不离奇,好好上路,不用多说!”
两个小孩又说:
“好,好,我去我去,一切如命。为我谢母,今便永诀,恨阻时空,不可面别!我们俨若因为宿世命运,今天之事,不可免避,但想母亲失去我等以后不知如何忧愁劳苦,何由自遣!”
退伍军人说:
“太子太子,我有话说。承蒙十分慷慨,送我一儿一女。我今既老且惫,手足无力,若小孩不欢喜我,一离开你以后,就向他们母亲方面跑去,我怎么办?你既为人大方,不厌求索,我想请你把那两个小孩,好好缚定,再送把我。”
太子就反扭两小孩子手臂,令退伍军人用藤蔓自行紧缚,且系令相连,不可分开,自己总持绳头,即便走去。两个小孩不肯走去,退伍军人就用皮鞭捶打各处,血流至地,亦不顾惜。太子目睹,心酸泪落;泪所堕处,地为之沸。小孩走后,太子同一切禽兽,皆送行至山麓,不见人影,方复还山。
那时各种禽兽皆随太子还至两小儿平时游戏处,号呼自扑,示心哀痛。小孩到半路中,用绳缠绕一银杏树,自相纠缪,不肯即走,希望母亲赶来。退伍军人仍用皮鞭重重抽打不已。两小孩因母亲不来,不能忍受鞭笞,就说:
“不要再打,我们上路!”上路以后,仰天呼喊:“山神树神,一切怜悯,我今远去为人作奴作婢,不知所止,不见我等母亲,心实不甘,请为传话母亲,疾来相见一别!”
金发曼坻,时正在山中拾取成熟自落果实,负荷满筐,正想带回住处。忽然左足发痒,右眼蠕动,两乳喷汁,如受吮吸,心中十分希奇,以为平时未曾经验,必有大变,方作预示。或者小孩有何危险发生,不能自免,正欲母亲加以援救?想到此时,即刻弃去果筐,走还住处。有一狮子,因知太子把儿女给人,实为心愿,恐妃一回住处,由于母子私爱,障碍太子善心,就故意在一极窄路上,当道蹲据,不让金发曼坻走过。
金发曼坻就说:
“狮子狮子,不要拦我,愿让一路,使我过身!”
狮子当时把头摇摇,表示不行。到后明知退伍军人,业已走去很远,无法追赶,方站起身来,令妃通过。妃还住处,见太子独自坐在水边,暝目无视。水边林际,不见两儿。即往草屋求索,也不在内。便回到太子身边,追问小孩去处。
妃子说:“我们小孩,现在何处?”太子不应。妃子发急,又说:“你听我说,不要装聋,我们小孩,现在何处?快同我说,告我住处,不应隐瞒,使我发狂!”
妃子如此再三催促太子,太子依然不应。妃极愁苦,不知计策,就自怨自责:“太子不应,增加迷惑,或我有罪,故有此事!”
太子许久方说:
“拘留国来一穷军人,向我把两个儿女讨走,我已送他带去多时!”
金发曼坻听说这话,惊吓呆定,如中一雷,躄地倒下,如太山崩。在地宛转啼哭,不可休止。
太子劝促譬解,不生效验,太子因此想起一个故事,就向失去儿女那个母亲来说:
“你不要哭,且听我说,这有理由,你不分明!这事有因有果,并不出于意外。你念过大经七章没有?经中故事,就是我等两人另一时节故事。那时我为平民,名鞞多卫,你为女子,名曰陀罗。你手中持好花七朵,我手中持银钱五百,我想买你好花,献给佛爷,你不接钱,送我二花,求一心愿。你当时说:愿我后世,作你爱人,恩怜永生,如大江水。我当时就同你相约:能得你作夫人,为幸多多,但我先前业已许愿,愿我爱人,一切能随我意见,不相忤逆,随在布施,不生吝悔。你当时所说,为一‘可’字。今天我把小孩送人,你来啼哭,扰乱我心,来世爱怜,恐已因此割断!”
曼坻听过故事,心开意解,认识过去,只因心爱太子,坚强如玉,既然相信从布施中,可以使两人世世生为夫妇,故不再哭,含泪微笑,且告太子:
“一切布施,皆随所便。”
那时有一大神,见太子大方慷慨,到此地步,就变作一人,比先前一时退伍军人还更丑陋,来到太子住处,向太子表示自己此来希望:
“常闻太子乐善好施,不逆人意,来此不为别事,只因我年老丑恶,无人婚娶,请把那美丽贞淑金发曼坻与我,不知太子意思如何!”
太子说:
“好,你的希望,不会落空。你既爱她,把她带去,你能快乐,我也快乐!”
金发曼坻那时正在太子身旁,就说:
“今你把我送人,谁再来服侍你?”
太子说:
“若不把你送人,尚何成为平等?”
太子不许妃再说话,就牵妃手交给那古怪丑人。大神见太子舍施一切,毫不悔吝,为之赞叹不已,天地皆动。这神所变丑人,就把曼坻拖去,行至七步,又复回头,重把曼坻交给太子,且说:
“不要给人,小心爱护!”
太子说:
“既已相赠,为何不取?”
那丑人说:
“我不是人,只是一神,因知慷慨,故来试试。你想什么,你要什么?凡能为力,无不遵命。”
曼坻即为行礼,且求三愿:一,愿从前把小孩带去的退伍军人,仍然把小孩卖至叶波国中。二,愿两个小孩不苦饥渴。三,愿太子同妃,早得还国。那大神一一允许。又问太子,所愿何在。
太子说:
“愿令众生,皆得解脱,无生老病死之苦。”
大神说:
“这个希望,可大了点,所愿特尊,力所不及,且待将来,大家商量!”
话已说毕,忽然不见。
那时拘留国退伍军人,业已把两个小孩,带回家中,妇人一见,就在门前挡着,大骂退伍军人:
“你这坏人,心真残忍,这两小孩,皆国王种子,你乃毫无慈心,鞭打如此!今既全身溃烂,脓血成疮,放在家中,有何体面!赶快为我拖上街去,卖给别人,另找奴婢,不能再缓!”
军人唯唯听命,依然用藤缚执,牵上街廛,找寻主顾。军人心想居奇发财,取价不少,人嫌价贵货劣,莫不嗤之以鼻。辗转多日,乃引至叶波国。
既至叶波国中,行通衢中,叫卖求售。大臣人民,认识是太子儿女,大王冢孙,举国惊奇,悲哀不已。诸臣民就问退伍军人:“凭何因缘,得这小孩?”退伍军人说:“我非拐骗,实向其爸爸讨得!”有些人民,就想夺取,且想殴打军人,发泄悲愤。中有一懂事明理长者,在场制止众人卤莽行动,提议说道:
“这件事情,不能如此了事。目前情形,实为太子乐于成人之善,以至于此。今若强夺,违太子意,不如即此禀告国王,使王明白,王既公正,自当出钱购买!”
诸臣禀告国王,国王闻言,大惊失色,即刻下谕宣取退伍军人带领小孩入宫。王与王后,并二万夫人,及诸宫女从官,遥见两儿,萎悴异常,非复先前丰腴,莫不哽噎。
国王问询退伍军人:
“何从得到这两小孩?”
退伍军人说:
“我向太子求乞得到,所禀是实。”
国王即喊近两个小孩,把绳索解除,想同小孩拥抱接吻,小孩皆哭泣闪避,若有所忌,不肯就抱。
国王问退伍军人,应当出多少钱,方可卖得这一男一女,退伍军人一时不知如何索价,未便作答,两小孩同时便说:
“男的值银钱一千,公牛一百头,女的值金钱二千,母牛二百头。”
国王说:
“男子素为人类所尊重,如今何故男贱女贵?”
男孩便说:
“国王所说,未必近实。后宫婇女,与王无亲无戚,或出身微贱,或但婢使,王所爱幸,便得尊贵。今王独有一子,反而放逐深山,毫不关心,所以明白显然,知必男贱女贵!”
国王听说,感动非常,悲哀号泣,如一妇人。且因王孙耶利慧颖杰出,爱之深切,就说:
“耶利耶利,我很对你父子不起。你已回国,为什么不让我抱你吻你?你生我气,还是怕这军人?”
耶利便说:
“我不恨你,我不怕他。本是王孙,今为奴婢;安有奴婢受国王拥抱?我不敢就王拥抱!”
国王闻言,倍增悲怆,即一切如其所言,照数付出金银牛物与退伍军人。再呼两儿,儿即就抱。王抱两孙,手摩小头,口吻各处创伤,问其种种经过。又问两孙:
“你爸爸妈妈,在山中住下,如何饮食,如何生活?”
两个小孩一一作答,具悉其事。国王即遣派一大臣,促迎太子。那大臣到山中时,把国王口谕,转告太子,并告一切近事,敦促太子回国。太子回答:
“国王放逐我等远离家国,山中思过,一十二年为期。今犹刚过三年,为守国法,年满当归!”
大臣回国如太子所说,禀启国王,国王用羊皮纸,亲自作一手书,复命一大臣,把手书带去,送给太子。那书信说:
……一切过去,即应忘怀,你极聪明,岂不了解?去时当忍,来时亦忍:即便归来,不胜悬念!
太子得信以后,向南作礼,致谢国王恕其已往罪过。便与金发曼坻,商量回国。
山中禽兽,闻太子夫妇将回本国,莫不跳跃宛转,自扑于地,号呼不止,诉陈慕思。泉水为之忽然涸竭。奇花异卉,因此萎谢。百鸟毁羽折翅,如有所丧。一切变异,皆为太子。
太子与妃同还本国,在半路中,先是太子出国前后情形,三年以来,为世传述,远近皆知。敌国怨家,设诈取象,种种经过,亦皆全在故事中间。心有所恧,赎罪无方。此时太子回国,敌国怨家,探知消息,即便派遣大使,装饰所骗白象,金鞍银勒,锦毯绣披,用金瓶盛满金米,用银瓶盛满银米,等候在太子所经过大道中,以还太子,并具一谢过公文,恭敬而言:
前骗白象,愚痴故耳。因我之事,太子放逐。故事传闻,心为内恧。赎罪无方,食息难处。今闻来还,欢喜踊跃。兹以宝象奉还太子,愿垂纳受,以除罪尤!
太子告彼大使,请以所言转告:
“过去之事,疚心何益。譬如有人,设百味食,持上所爱,其人食之,吐呕在地,岂复香洁?今我布施,亦若吐呕;吐呕之物,终还不受!速乘象去,见汝国王。委屈使者,远劳相问!”
于是大使即骑象还归,白王一切。即因此象,两国敌怨,化为仁慈。且因此故,两国人民,皆觉人不自私其所爱,牺牲之美,不可仿佛。
太子还国,国王骑象出迎。太子便与国王相见,各致相思,互相拥抱,相从还宫。国中人民,莫不欢喜,散花烧香,以待太子。
自从以后,国王便把库藏钥匙,交付太子,不再过问。太子恣意布施,更胜于前。
……
故事说完以后,在座诸人,无不神往。赞美声音,不绝于耳。商人也就扬扬自得,重新记起一个被大众所欢迎的名人风度,学作从容,向人微笑,把头向左向右,点而又点。
有一个身儿瘦瘦的乡下人,在故事中对于商人措词用字有所不满,对于屋中掌声有所不满,就说:
“各位先生,各位兄弟,请稍停停,听我说话。叶波国王太子,大方慷慨,施舍珍宝,前无古人,如此大方,的确不错。但从诸位对于这故事所给的掌声看来,诸位行为,正仿佛是预备与那王子媲美,所不同的,不过一为珍宝,一为掌声而已。照我意见说来,这个故事,既由那位老板,用古典文字述叙,我等只须由任何一人,起立大声说说:‘佳哉,故事!’酬谢就已相称,不烦如此拍掌,拍掌过久,若为另一敌国怨家,来求慈悲,诸位除掌声以外,还有什么?”
那时节山中正有老虎吼声,动摇山谷,众人闻声,皆为震慑。那人在火光下一面整理自己一件东西,一面就说:
“各位先生,你们赞美王子行为,以为王子牺牲自己,人格高尚,远不可及。现在山头老虎,就正饥饿求食,谁能砍一手掌,丢向山涧喂虎没有?”
各人面面相觑,不作回答。那人就向众人,留下一个微笑,匆匆促促,把门拉开向黑暗中走去了。
大家都以为这人必为珠宝商人说的故事所感化,梦想牺牲,发痴发狂,出门舍身饲虎的,因此互相议论不已。并且以为由于义侠,应当即刻出门援救这人,不能尽其为虎吃去。但所说虽多,却无一人胆敢出门。珠宝商人,则以为自己所说故事,居然如此有力,使人发生影响,舍身饲虎,故极傲然自得。见众人议论之后,继以沉默,便造作一个谎话,以为被这故事感动而舍身饲虎的事情,数到这人,业已是第三个。众人皆愿意听听另外两个人牺牲的情形,愿意听听那个谎话。
店主人明白若自己再不说话,误会下去,行将使所有旅客,失去快乐,故赶忙站起,含笑告给众人:“出门的人,为虎而去,虽是事实,但请放心,不必难过。原来那人是一个著名猎户。”众人闻言,莫不爽然自失。珠宝商人,虽想再诌出另外那两次牺牲案件,一时也诌不出了,就装作疲倦,低头睡觉。因装睡熟,必得伪作毫无知觉,故一只绣花拖鞋,分明为火烧去,也不在意。一个市侩能因遮掩羞辱,牺牲一双拖鞋,事不常见,故附记在此,为这故事作一结束。
二十二年一月二十日
为张小五辑自《太子须大拿经》在青岛
本篇收入《月下小景》以前未见单独发表。1933年3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曾以《慷慨的王子》为集名出版单行本,原目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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