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为你-假若时光倒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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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紫荆又开了

    恋爱之所以让女人痴迷,是因为她永远充满了未知的浪漫与诱惑。但是,如果想永远拥有一个男人,传统比浪漫更有优势。

    ——摘自《宋梅影日记》

    多少年后,我仍然怀念那个早晨。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一个信号。把它扔进干草垛,一点火星,一股轻风,就可以燃起熊熊烈火。就足以使一个女人,忘却所有的恩恩怨怨,重新坠入爱河。

    ——摘自《宋梅影日记》

    每天开馆后,我都要准时到各个大殿巡视一圈,看大家是在聊天还是织毛衣,然后根据结果,在奖惩表上划勾或圈。有时候,处理一些游客发生的纠纷,或者,检查闭馆时殿门是否锁好。这是副馆长秀林,给我个中轴线组长的最大权力。

    我走进中轴线时,洪流老师手里拿着小号板刷,站在大殿旁那株紫荆树下,看着我一步步,登上大殿的月台。目光专注,认真,有着久违了的神情,让我心中最柔软的那根神经,怦然跳动。

    在他头顶,千万朵小花竞相怒放。铺天盖地的粉紫色,如同云霞,簇拥着他,使他系在牛仔裤里的白衬衣,也闪烁着浅粉和淡紫。就连额头上的川字纹,也蓄满色彩。他常年在大殿,临摹老子殿的《朝元图》,对接成4米多长的高丽纸,捧灵芝玉女或者穿蓝色道袍的仙官的线描稿以及,各种型号的狼毫和板刷、颜料盒、涮笔碗,就与跪在地砖上的他,融为一体。他的裤子和脑袋,尤其抢眼,膝盖上常年是两个窟窿。脑袋被一头长发覆盖,披在脖颈。后来,他索性弄副护膝,戴在裤子外面,常常不画画也忘了取掉。我们见惯不惊,游人往往频频回头,仿佛格外欣赏这位画家的“行为艺术”。

    宋梅影你今天真漂亮。他由衷地赞叹,上下打量着我的着装。这是认识后他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是吗?老师也赶时尚,学会恭维女人了。从我们又一次重逢在纯阳宫博物馆,我就不再喊他洪流团长,而是恢复了中学时代的称呼,喊他老师。尽管我已到不惑之年,而他也白发染鬓,但师生关系不会改变,永远不会。

    我低下头看自己一眼,牛仔布上衣,肩头和背部一红一黄两块枫叶,一排中式布纽子,就显出了几分俏皮和时尚。这是北京女画家刘枫送我的。刘枫擅长画风竹,而且是反其道而行之,先点后勾。于是那些竹子就在她笔下,疏密有致,浓淡相宜,永远是被东风吹着,一边摇曳一边飒飒作响。她画画的特点是,低头挥笔,不说话,也不许别人说话。只看见笔在砚台里提起左右一滗,接着听见笔在纸上刷刷游走。然后,画一张团一张,团一张扔一张。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经常是,地下白花花,一团团的四尺徽宣到处滚,让旁边的人看得心疼。往往,画到最后,她才远看看近瞧瞧,然后把笔一扔说,好了。就这张吧。然后署名,然后取出印鉴。那一刻,她面带三分桃花色,像喝了酒。地上的那些画,她不许别人捡,说,我要画疯了,才能画出我最满意的作品。要送就送最好的,要么就不送。她第一个让我见识了她的“疯”。她送我的那幅,我装裱好后来一直挂在书房,只要进门抬头,就能感觉到凉风嗖嗖,感觉到那一簇墨竹,顶风不甘的韧性。

    临走那天,她拉住我的手说,小宋你不能老这样消沉,人的生命很短暂。你要争取有我画疯那样的状态。记住我的话,就先从穿衣开始吧。然后,她回去就寄来这件别致的上衣,使见到我的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有事吗?我走过去站在树下。我知道此刻,那些浅粉和淡紫,会使我的脸,在色彩中闪烁着光泽,不再发暗。

    我知道,没有事,洪流老师不会找我。自从与高扬分手后,我就一直在回避他。我感觉到他也尽量不与我照面。那种尴尬,我们都不愿面对。就像我不愿面对当年他被押上刑车那一瞬。

    我想来想去,这件事只有你来做最合适,因为你心地善良。看在我是老师的份上,你就帮帮我这个忙。我快退休了,儿子们都混得不错,只有这件事是我的心病。你应该知道。洪流老师的神情一反常态,带几分可怜相,这种神情从未见过。他一贯心高气傲,多少年来也未改变。进宫以来,尤其看不起那些学院派,认为他们临摹的壁画,只有形似而无神韵。他们是在用笔,用理论,用技巧。而我,是用心,用心。这样的临摹怎么能相提并论?他的话里充满自信。

    这一点,确实没有人能与他相比。他似乎与生俱来,就有那种能力。那些线条,像是从他笔下流淌出来,圆润,饱满,灵动,有生命的活力。兰叶描流畅而妩媚,使玉女的肌肤丰腴而充满弹性,似乎飞扬的袍带下,包裹着鲜活的生命。铁线描充满阳刚之气,让武将的肌肉紧绷,甚至能使老者的胡须,根根见肉。这可是真功夫。在这些线条里填颜色,刹那间仿佛注入血管的血液,人物瞬间里复活,简直能听见心脏的强烈跳动。

    他的临摹作品可以以假乱真,除了线条,靠的就是做旧了。来临摹的专家们,最头疼这门技术,他们的理论在颜料盘里变得,苍白而无力。纸上的人物与墙壁上的,先不说线条的拙劣,只在色彩上就显出极大反差。像唐代美女穿了一件时尚的牛仔裤,或者戴了一顶旅游帽,说不出的滑稽。而洪流老师,就凭感觉,把那些颜料调来调去,再一遍遍涂抹上去,赭石就不是了原来的赭石,石绿也不是了原来的石绿,所有的色彩充满历史的沧桑。或者说,带着岁月流逝的痕迹。仿佛他用的不是现在的颜料,而是七百年前的矿石砸出的粉末。仔细一看,活生生从墙壁上走下来的仙女或武将,在地砖上舞蹈。这一点令所有专家佩服,因而对他刮目相看。

    闲暇时,他会心血来潮,尝试在那些线条里,填上颜料后不做旧。他说,想想当初,这些墙壁,这头顶的藻井,这斗拱间的彩画,还有神龛前的雕塑,就是如此绚丽,如此斑斓,如此雍容华贵,像皇帝金碧辉煌的宫殿。你喜欢吗?我不喜欢。尽管它当初就是那样。我喜欢做旧后的效果。更民间,更本色。蜕去浮华,没有虚荣,不再追求形式。像成熟的中年女子,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韵味十足。你不知道,做旧的过程,已经超越了临摹本身,是在触摸。反复触摸我们没有见过的生活。触摸那些民间画匠的想象力。触摸色彩变化的原因和过程。这种触摸是有快感的,你懂吗?像做爱。感谢上帝,让我有幸做这件事情。他滔滔不绝,完全忘记了我是他的学生,让“做爱”这样的词脱口而出。

    我最喜欢看他作旧,像看刘枫画风竹一样,真是一种享受。你就是站在他身边一上午,他也视而不见,不是爬着就是跪着,神情专注而虔诚,让人恍惚中觉得他也成了一幅画。可他突然会伸出手臂说,三号笔。或者,朱砂。我就赶紧递上去,仿佛他是主刀的手术医生,而我就是器械护士。有一次他说,水,我赶紧递上涮笔的水碗,他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倒。等我醒过神阻止时,他已经一饮而尽,还问我,你这茶叶可能有问题,怪怪的味道。

    我知道了,你是想找春儿吧?我把思绪拉回。可我听说她当初被送到西安了,又没有具体地址,那样大的城市,去寻找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婴儿,不是大海捞针么?我觉得他真是老了,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这么多年来干什么去了?还有那个做母亲的,莫非也没有找过?我就是春儿,知道了当初是怎样地被父母遗弃,也不会在二十多年后相认。

    可我没有办法不想她。近年来老做梦,一双幽怨的眼睛盯着我,也不说话。昨晚又梦见她了,眼里含着泪水,不出声,可我从口型能看出,她在喊爸爸。她肯定过得不快乐不幸福,如果找到她,我起码可以帮帮她,尽尽做父亲的责任。

    可即使找回来,李老师那儿怎么交代?不知为什么,面前这个人与妻子和儿子,多少年前,拉着手在机械厂散步那一幕,突然就闪回在眼前,我心里猛地一抽,真想掉头而去。

    你放心,她如今也一身病,走路靠轮椅,如果女儿回来,还能照顾她呢。再说,毕竟是我的骨血。找不到春儿,我会死不瞑目的。你不会看着我把负罪的十字架,背到另一个世界吧?在我有生之年,我能弥补多少就弥补多少,也只有你,能帮我做这件事。洪流老师艰难地说完这番话,望着我,眼神里充满痛苦。那一刻,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动,又一动。

    2、不是插曲

    有句老话说,人算不如天算,这话准确地应验在我身上。当年我要是知道,洪流老师会在最短时间内回到省城,担当起省壁画研究所筹备组组长。而且携妻带子,住进一套公家的两室一厅单元房,他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从娘炕上爬起来,靠在他怀里,喝下七天来的第一口汤水。

    娘是善解人意的,把小米粥放在炕墙上,轻轻带上窑门出去。老师把我揽在怀里,用小勺喂我喝粥。每舀起一勺都要轻轻吹一会儿,然后用嘴唇挨一挨,然后说,来,再喝一勺。

    那一刻,我像个婴儿。窑里静得只有老师的声音,还有,小米粥滑过喉咙,滑下食道的轻微响声。我说,老师,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想……别说话,你现在需要静养。我相信你什么都没做,你没有那么傻。只是太聪明了。有时候,人是不需要聪明的,知道吗?答应我,再不许做傻事。你还这么年轻,路还长得看不到头,为这样一件小事放弃自己的生命,是最愚蠢的。人生就是要遇到许多坎,迈过去就是成功。当初我被押上刑车时,也动过轻生的念头,但我熬过来了。记住,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我没有想到,他会提到当年被押上刑车那件事。那是一个人的耻辱,甚至是全校老师的耻辱。可他此刻,在学生面前,不再顾及老师的颜面和,尊严。

    老师,可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凭什么开除我?他们为什么不调查清楚?为什么就相信旅馆那两个,老太婆?还有解放……别担心,我已经跟解放谈过,他相信你。只要他相信你,你就能回到原来的生活。至于厂子里,没有道理可讲。条条道路通罗马,忘记那个厂,一定会另有出路的。别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跟着自己的心走。世界在变,你没感觉到吗?

    我含泪点头。想问他,那你是因为李淑平相信你,才回到原来的生活吗?你怎么对李淑平解释判刑的理由?一个女人爱自己的丈夫,就可以原谅他的错误吗?而且是作风问题。也许,这里面另有隐情,或者,老师是冤枉的?可我张不开口。我只想着,就为了他刚才那句话:

    “你,我,我们,都不能活得太自私”,我也要重新坐起。

    在以后的多少年里,这句话如同雷鸣一般,时刻响在耳边。我品味着它,等着它带给我未知的那个结果,漫长的岁月就不知不觉过去。其实我憋了一肚子的话,从14岁起就憋在心里,想说给他听。我想让他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眼前的机会多好啊,可他的神情和行为,全部的体贴,都像个慈祥的父亲。使我那些话,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无法出口。我尽量放慢喝粥的速度,企图延长依偎在这个,我心仪已久的男子怀抱中。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幸福无比。

    3、日子仍是日子

    潘解放领着大风小雨来接我。我们一家四口走在村巷里,解放背着我的蓝花布包袱,大风小雨一边一个,牵着我的手。解放用他脸上的笑容和,坦然自若的神情,阻挡回所有射向我的不善目光。那一刻我明白,乡村是大度的。宽容的。只要婚姻仍如堡垒般坚固,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发生过。

    从那天起,我养成一个习惯,走路仰头挺胸,对所有的人视而不见。经常,有人问我吃了么,我就用鼻子哼一声。乡亲是识趣的,从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不再去机械厂上班,人们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不至于使我难堪。但我是那么明白,我被捆在机械厂卡车副驾驶座上那一幕,永远地刻在了人们心里,不仅是我的耻辱,也是乡村的耻辱。

    我不再去公众场合。我惧怕人们的议论。我想让人们忘记我的存在。但我每天要回家,要鼓最大勇气,面对把话深埋心底的婆婆,和弟妹诧异不解的目光。尤其是婆婆,从不吩咐我做什么,连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似乎在看我的脸色行事,这一点让我很别扭。我不能对他们视而不见,对他们也仰头挺胸。

    我变得格外勤快。早起烧火做饭,饭后赶着刷碗,然后下地。午饭后解放睡觉,我下沟洗全家人的衣服,花花绿绿晾在沟坡小树上。傍晚回家路上给猪拔草,进门做晚饭,剁猪草,赶鸡上窝。每月有两次,我与解放各背一口袋玉米,去磨面厂排队磨面。遇到停电,我俩在地上铺块塑料布,打个盹。经常是半夜回家,下沟时他走我前面,上坡时他走我身后,边走边叮嘱,你若脚下滑了,有我挡着,摔不着的。出红薯的季节,我与解放刨,弟妹们在身后捡,然后解放担两只大筐,我担两只小筐。我们买不起架子车,只能靠肩膀。我们蚂蚁搬运馍渣一般,把几千斤红薯刨出搬运回家,然后下窖。有一次,我踩偏到竹根上,脚下一绊,两筐红薯骨碌碌顺坡滚到沟底。就着月光,解放与我摸索着捡,手指被酸枣刺扎出了血,解放拿过我的手,把滴血的指头含在他嘴里。解放的口腔温暖而体贴,分泌出的唾液,有止血止痛效果。我把眼泪悄悄压回眼眶,心里涌过一阵暖意。

    下雨天,我坐在婆婆炕上,帮她缝弟妹的褂子裤子,纳一双双鞋底。坐在织布机上,梭子穿来穿去,看那匹布在自己手下,一寸一寸地长,在心里背诵着《木兰词》。我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掌和五指,被麻绳和锥子磨出一层层老茧,在污水中一天天变得粗糙僵硬。原本纤细的腰肢,在扁担的压力下,变得水桶一般粗壮结实。演喜儿时轻盈的脚步,消失得无踪无影。那时我最深刻的体会,就是劳动确实能改造人。它使人头脑变得简单,一切为了糊口,没有别的。我再没有了任何幻想,比如重新站在舞台上,表演自己喜欢的角色。比如重新拿起笔写一出戏,像在宣传队那样。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把一双儿女拉扯大,让他们出息,将来一定要做公家人。只有这样,似乎才能证明我在这个家里,存在的价值。

    解放完全变了,从来不提那件事。他似乎还有点高兴我的归来,白天去学校上课,没有课时就回来,与我一起下地,甚至为我扛着锄头或者铁锨。值得庆幸的是,生产队早就没有了,土地分到每家,我就避免了与许多人接触的机会。到了夜里,大风和小雨都已经习惯了跟奶奶一个炕,我得费很大劲才能哄着小雨,把她抱回身边,试图掩饰,单独面对解放的尴尬。小雨缠着爸爸讲故事,于是,我静静躺在他们身边,任思绪游离,然后沉入梦里。

    隔上几天,解放仍然会说“睡一觉”,我也会默默配合,仿佛不配合,就愧对解放的一片情意和苦心。我始终不敢问他,洪流老师怎样对他说。也始终没有对他解释,那件事情的真相。我怕自己解释不清。我一次次问自己,他为什么不问?难道他就这么不在乎?他是真不在乎,还是装做不在乎?他在乎了我觉得冤枉,觉得委屈。他不在乎了,我又觉得有那么点,失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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