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为你-烟火人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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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哪里知道,其实最安全的地方,才最危险。是因为,并不是本来就安全,而是有人守着那安全,它才安全。而守着安全的人,往往最不安全。

    我哪里知道,男人与女人是有区别的,我选择的小旅馆,传递给王合作这个仗义的同事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只有外地人才住旅馆,洪流同志在机械厂上班,不骑自行车也就一根烟的功夫,登记旅馆做什么?还有,你这介绍信时间是上个月的,过期了,给你登记是我们发现这里面有问题。你说,你叫啥名字,为啥拿着洪流同志的介绍信?你这位女同志,跟他是一个单位的吧?有啥话不能在厂里说,大白天跑到这里?不能在厂里说的话还有好话?哄鬼能行,我们可哄不过去!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干坏事关门干啥?还撒谎,说你们不在一个厂,撒谎就是心虚,就是干了坏事!现在只有一条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肯定是懵了,懵得说不清一切细节和,理由。说不清自己为啥要,要让王合作来这里。我更想不明白王合作为什么会拿着一张洪流团长出差用过的介绍信。

    我就记住了那两位大妈的审问。就记着大妈摇着电话,让厂长来领人。记着王合作喊,你快跑,你跑了她们就没办法了。

    可我哪里跑得掉?那两个大妈早就布下天罗地网,任我们这一对奸夫淫妇,插翅也难逃。我后来一次次地想,她们为啥一开始不拒绝我们?为啥不坚持原则,别给王合作登记房间?我们不进去就不会出事。可她们笑咪咪的神情,慈祥的面孔,让我觉得是回到了家里。

    娘哪里知道,就是她临走那句话:这星期天解放来接你,就驴下坡,跟他回去。日子久了,就真回不去了。把她自己的闺女“逼上梁山”。把闺女和那个叫王合作的小伙子的前程,一起全断送在那个,小旅馆。

    17、大戏

    我想,多少年后,机械厂人们都不会忘记那个场面,就像我下辈子也不会忘记一样。于他们是欣赏,是幸灾乐祸。于我是,是什么我始终想不清楚。我只记得那天自己始终只会用一句话,试图证明自己:我没有,我没有,我啥都没有做!可是,回应我的除了羞辱,还是羞辱!

    ——摘自《宋梅影日记》

    全厂的人都站在厂办门口。

    厂长真是精明。真是有经验。几个保卫,把我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哭喊闹腾的泼妇,披头散发的女鬼,及时从旅馆的抓奸者手里接过来,拉扯到厂里的大卡车前,塞进驾驶室,用绳子捆在司机旁边那个座位上。

    人们嘲笑着,要么说你离婚呢,这老牛想吃嫩草哩么,难怪不让自己男人睡。

    这王合作也是鬼迷心窍哩,演戏演出感情了么,你那媳妇没有她水灵,不就是农民么?她宋梅影才当了几天工人?

    我的铺盖被扔进车厢。洗脸盆,刷牙缸,搪瓷碗,小镜子和梳子,叮铃光啷在车厢里滚动。玉兰撵着来,把宿舍绳子上晾着我的,袜子背心花裤衩和窗台上一双布鞋,也一一摔进车厢。花裤衩砸在一个保卫身上,他一把摔下车骂道:长眼睛没?砸我一身臊气!人们上去轮流用脚踩。有人喊着,把那双鞋挂她脖子上,厂长及时制止了,命令开车。人们从头至尾都在笑,在欢呼,在庆贺,过大年一样喜庆。就差放鞭炮了。

    然后,厂长对司机叮咛,对坐在上面车厢里的四个保卫叮咛:一定要交到她娘手里啊。就是死也让她死在家里,跟咱们机械厂就没关系了!

    王合作呢?人们想起那个奸夫。后来,人们发现,男人远没有女人好看。女人简直就是一出戏。而王合作,怕是在人们热闹时,就悄悄离开了。一定是骑着自己那辆破车子,哐哩哐当出了厂子后门。没给大家留下一点儿,饭后茶余的谈资。

    车子从人们面前驶过,我抬起头,用仇恨的目光扫视一圈,我发现,那些熟悉的面孔里,没有我最熟悉最不想看到的那张脸——洪流团长。我不知道他是躲了,还是根本就不在厂里。我心里涌上一丝复杂的情绪,说不出是遗憾,还是安慰。

    机械厂的汽车开走后,我家崖上就像开大会,我知道,大概全村的人都伸头探脑,想看这出戏到底怎么收场。我爹把锄头、铁锨、镰刀甚至麻绳,哐里哐当摔下一院。然后掂起捶布石上的枣木棒槌,咚咚咚砸窑门。然后,扯了声地骂。骂我,骂娘。最后,骂他自己。他举起巴掌,把左脸和右脸,扇得劈啪劈啪响,像批斗会上,治保主任扇他耳光那样。末了,把一瓶农药撂在窑门前,喊道,要有志气,要是我闺女,你就死了再见我,我等着给你收尸!

    娘抱着我,抱了三天三夜。娘一遍遍说,娘信你。娘知道你不傻。你起来喝口水,听娘慢慢说。谁家麦秸堆里没有几根孽孽秸(谁不做错事)?你还年轻,路长的看不到头,谁也保不准这路上会有甚事挡着你?腿一抬,就迈过去了。你不为你,总得为娘,不为娘,总得为大风小雨想想,没有了娘的娃儿,有多牺惶哇!

    我用沉默表示着我的决心:我一定要用生命,证明自己的清白。除了这贱如草芥的命,我还有什么?

    又是三天三夜,解放来了。左手拉着儿子大风,右手拉着女儿小雨,进了娘的窑。

    解放说,娘,我来接梅子。

    然后又说,梅子,跟我回去吧。

    然后,大风和小雨就连连喊道,妈妈,回家吧,回家吧。

    我慢慢,慢慢,把蒙在头上五天的被子掀开,睁开眼睛,扭头看看儿子,看看闺女,又扭过头去。

    又是一天,那个熟悉的脚步终于,由远而近,然后,停在炕前。

    宋梅影,你听着,你可以不要丈夫。不要儿女。不要任何人。可你不能不要,你自己。人不能太自私。你,我,我们,都不能活得太自私。

    那个声音,那个从14岁起就盘踞在我脑海的,声音,惊雷一般在窑里炸起。

    那个声音说,你,我,我们。他终于承认“我们”了。

    那个声音是多么及时啊。晚来一步,我就,就永远也听不到了。

    他,洪流团长,我的老师,就站在娘炕前。我的枕头,刹那间湿透。

    男人从来都是,能让一个女人死,也可以让一个女人,重生一百回。

    18、尘世的轮回

    这一天,我对娘说,我要去解放电影队,他们乡政府有个好中医,我想找他看看,为啥老是夜里睡不着。

    娘说,那你刚才咋不跟解放一起走?

    他还要在县里开会。我自己去就行。你明早给孩子弄饭。我急匆匆出门,去赶公共汽车。我要在解放刚回到房间就把他堵住,然后,看接下来的戏怎么演。我算计这个日子已经很久了,现在这个机会终于像挂在头顶的苹果,只要我伸手就可以摘下来,塞进嘴里。

    这已是八十年代末期。我刚刚结束了一场感情纠葛,与潘解放和平共处,继续演戏还是从头再来,回到日子中去,我们都还没有想好。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孩子最重要,两个人无论怎样,都不能耽误了孩子们的学习和前程。

    每当换季,娘就来纯阳宫博物馆住几天,把大风小雨的棉裤棉衣拆洗过缝好,这是她多少年来的功课。我已分到一间自己的宿舍,不用再吃食堂。

    娘似乎啥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戳破这层窗户纸。娘这次来一遍遍地问,你俩又闹了?是你闹还是他闹?解放有多忙,忙得两个月都不回家?这坐汽车才半个时辰不到,他还有嘉菱,咋就不能回家?

    我不能对娘说,解放根本就不愿意回家。那话说不出口。对谁也说不出口。我隐约感觉到,解放外面有人了,没有人跟我传递信息,是我自己感觉到的。夫妻十多年,彼此就成了对方肚子里的蛔虫,谁哪儿疼哪儿痒,望一眼就明白。解放不说,我也不说,我只是昨晚又说,给你找个医生看看吧,吃几副中药就好了,你原来没有病的。这一年多,也许是太累了。

    可解放说,谁到这个年龄不得这个病?我们那一拨人,回家也不跟媳妇睡觉,没睡觉的本事了。老了老了。解放就这样,把他的窘迫,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饰了过去。可他小看了我的敏感,我在有些事情上粗心,可惟独这事,特别敏感。男人有女人和有病,完全是两码事。解放你哄不了我。你才刚四十岁,就想“老”了,就想把自己的“病”,瞒哄过去,我不是傻子。

    此刻,我就是去抓解放的“病”。没有别的办法,解放不承认,只有这一个办法。我知道这个办法很卑鄙,当初别人用这办法对付我时,使我身败名裂时,我恨得连杀人的心都有。我甚至想过弄捆炸药,与那些人同归于尽,可我弄不到。我又不能把农药倒进机械厂食堂锅里,那会使许多无辜者丧命的,说不定整我的那些人,反而会逃脱惩罚。

    我当然也不能用别人对付我的手段,对付那个,我还不知道的女人。我已经品尝过,一个女人被堵在不是丈夫的男人房里,是什么滋味。同样是女人,我不希望看到这个女人遭受自己曾经受过的侮辱。也不希望自己去侮辱别的女人。所以,特意选择了下午。下午那个女人就是在解放身边,也有个借口离开。我可不想用那种最下作的伎俩,比如,专门在夜里,把他们堵在床上,堵在被窝里,让通奸罪铁证如山。

    经历了那么多,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梅子。自从解放说过那句话,我就注定要欠下解放一个人情,天大的人情。解放说,等你找到真心相爱的人,咱们再离婚。我不会赖着你。解放还说,一个离婚的女人,日子不好过,我不想看着你日子不好过。毕竟咱们是十多年的夫妻,爱情没有了,感情总还在吧?

    于是,我就日夜活在“感情”里,活在那个阴影里。现在,解放要我还他那个人情了,或者是,该是我还解放人情的时候了,我还有什么选择?只要一证实,确实有一个女人出现在解放生活里,路就在那儿摆着,没有第二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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