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只为你-烟火人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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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厂里一个月放一天假,乘倒班时,我骑自行车四十里,晚去早归,就能一星期回次家,拿馍馍和咸菜,只喝食堂的汤。我认为,解放说的有道理。也知道这样很划算。再说,厂里许多工人,都这样,没有谁笑话谁小气。这样每月我就能省五块钱。如果不给解放买烟的钱,就能攒十三块,多奢侈的一笔钱啊。我舍不得花一分一毛,划算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可是,每星期打一次架,让解放踢得两腿青一块紫一块,下班不敢去厂澡堂洗澡,却使我开始,害怕回家。尤其是,临走时,儿子女儿抱住腿,仿佛再也见不到我似的,让我心里颇不是滋味,常常边蹬车子边掉眼泪。回厂后几天都缓不过劲。

    我那时不知道,解放心里也在难过,只是,难过与难过不同。解放时时想着,我变了,我一进县城,一挣工资就变了,不再像以前的梅子。不再说粗话,不再头脸不洗就往外跑,不再搓蛤蜊油,而是换成雪花膏。我在厂里,肯定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排节目时,眉来眼去。因为解放就曾经与我,眉来眼去,然后,成了夫妻。这宣传队,简直是个大染缸。解放太知道宣传队是咋回事了。老贺那样有思想觉悟的人,还在一天夜里,拉着彩霞钻进麦秸堆,让解放撞见。何况这宣传队,是没有他潘解放的宣传队?

    解放不知道,其实我,只是嘴巴不服软,心里却软如一团棉絮。我的变化,是潜移默化的。是不变不行的。我就是搓着雪花膏长大的。我从小就在妈的监督下,养成天天洗脚的习惯。哪里有什么野男人在等着我?谁都知道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谁都清楚做母亲的舍不得吃一盘,两毛钱的猪肺,一分一分攒着,要让儿子女儿将来,出人头地。

    10、文工团

    我常常反省自己,夫妻可以吵嘴,可以打架,可以赌气,可以分居,惟独不可以提:离婚。离婚并非只是,一对男女解除婚姻关系。并非只是,解散一个家庭劳燕分飞。其实是,一个借口,一个由头,一个放纵自己的理由。或男或女,都不例外。

    ——摘自《宋梅影日记》

    恰恰是那个时期,厂里就挖来一位高人,来做宣传队队长。他可不是老贺,光会写“翻山越岭斗志昂,越是艰险越向前”。他会拉手风琴。会打扬琴。会唱意大利歌剧。会编导节目。会画幻灯片打在底幕上做布景。还会,让全体人员变得,一派洋气。他就是我的老师——洪流。

    厂长就喜欢听洪流的。先是“鸟枪换炮”,使大家站在一起,一色的白衬衣蓝裤子,学着撇洋腔(普通话),多么正规。然后,分批派出去学习,见世面,去看西安歌舞团的演出。接着,就悄悄赶排出一台节目。连厂长都不让看的节目。工人们就更不用说,一级保密。厂长还采纳了他的建议,把宣传队改做文工团,大家欢呼雀跃,原来,原来我们都可以叫做,文工团员。这名字一叫,就把一个“游击队”,叫成了“正规军”。

    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时期呀,一想到将要在大礼堂里,一鸣惊人,要以全县人民没有见过的姿态,或者,阵势,打出从未有过的威风。而且还要去,别的县别的地区别的省的大礼堂,演出,每一个文工团员,都兴奋得用脚尖走路。像每天都要排练的歌剧《白毛女》。洪流团长说,我们练不出芭蕾舞,但我们可以借鉴芭蕾舞,比如,偶尔用一下足尖,偶尔转一个圈。记住,我们这是歌剧不是芭蕾舞剧。说着,他表演了一个杨白劳卖豆腐的动作,又示范一个喜儿盼望爹爹的姿势。那动作流畅,有力,说不出的,漂亮。

    第一场演出时,我不知道,解放悄悄赶来,在台下我目力不及的角落,看节目。我扮演歌剧《白毛女》里的喜儿,还不知道,爹爹还不起债,被迫在地主黄世仁的卖身契上,摁下手印,把女儿卖了。我让爹爹扎起红头绳,俯在爹爹腿上甜甜地睡了。

    我惊讶,文工团几十个演员,都没有觉察到,我在那一刻,把爹爹当了大春。可解放看到了,从台下很远的位置,看到了自己妻子眼里,泛起的绵绵情意。因为那情意,不是女儿对爹爹的。只有对大春,才能如此。可是,我扮演的喜儿,就借着爹爹的掩饰,众目睽睽下,堂而皇之地,把那情意,给了心中的大春。那情意,是如此熟悉,是曾经对过他潘解放的。可如今,怎么才几年,就对了别人?那会儿解放心里,肯定掠过一阵悲哀,他也许想,如果“爹爹”眼里,也有了这样的情意,那么,自己将无法与他竞争。自己只是一个,拿工分的民办教师,而他,是拿工资的工人阶级。解放的聪明,解放的智慧,与他相比,不过一些雕虫小计。他是大聪明大智慧,骨子里透着家族血脉的遗传。透着城市文化的熏陶。透着与生俱来的先天优势。透着,成熟中年男人的一种独特魅力。解放在读初中时就领教过了,因为他是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音乐老师,美术老师,还有,学校团委书记兼政治老师。最主要的是,他亲自管着学校文工团,而潘解放和宋梅影,都是文工团员。解放看得很明白,文工团的女团员,人人暗恋这位老师。还有,在他被押上刑车前,学校里调查了所有的女文工团员,其中就有宋梅影。

    解放想了几天,开始实施他的计划。解放沉不住气了。解放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就做了那件事——那件让他一辈子后悔的事。

    11、喜儿与杨白劳

    其实我知道,老师,我在心里,仍然习惯叫他老师而不是,团长,但当着大家,我只能叫他洪流团长。我知道他刚劳教出来不久,并且在闹离婚。因为,不光是昔日的同学,就连解放也曾对我说,俄语老师廖静勾引了他,却又在校领导们捉奸时,反咬一口,把他送上法庭,成了“破坏军婚犯”,离开校园进了监狱。

    然后,监外执行,在石沟子大队劳教三年。

    然后,被好多单位抢着,要招去画宣传画,要请去排节目。

    再然后,就进了机械厂。

    他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让人措手不及,那一刻我想起一句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看到厂长领他进了排练室,看到他站在厂长身旁,仍然是原来的样子,挺拔,英俊。劳教,或者说,那个耻辱,并没有使他变得萎琐,变得,不是了昔日我心中的白马王子。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突然动了一下,眼里突然就噙满泪水。我在心里一遍遍说,你呀你呀,你怎么那么傻?你如此聪明,怎么就会中了廖静老师的圈套?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弄得伤痕累累?

    我还是发现,老师与原来不一样了,那不一样只有我能感觉出来,与学校的那个老师相比,眼前的这个老师,眉宇间分明多了一丝沧桑,额头上也有了浅浅一个川字。只有皮肤,仍然是属于城里人的,没有在劳动中粗糙,僵硬。还有,老师不像过去那样爱说话了,他变得沉默,变得谨慎,变得小心翼翼。只有走路,仍然不改当年风格,步速超过常人一倍。

    在一刹那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喜欢的老师,或者说,老师曾经喜欢的我,我们,首先怎样在经历过那件事的几年后,坦然面对,相认的一瞬?

    老师该有多么尴尬,因为他知道我是知道底细的。是目睹过那件事情的始终的。是见证过他被押上吉普车那一刻的。或者说,是个同谋,一开始,甚至是参与了那件事情的同谋。

    我对自己说,你,你也是个傻瓜,若没有你这个“红娘”“传书递笺”,他们怎么就能到一起?怎么就能干出那种羞耻的事?怎么就能,让领导给堵在屋子里?你为了想进洪流老师房间,就去一次次为廖静老师送报纸,你哪里知道他们约会的暗号,就写在报纸极其隐蔽的一角?“一失足成千古恨”,与其说是两位老师失足,不如说自己失足。

    厂长走了,新来的文工团长洪流回到排练室,面对大家,说,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咱们就认识了。来,从这里开始。

    我叫王合作,男,28岁,拉二胡……人们哗地笑了,气氛活跃起来。王合作得意地瞟我一眼,我迅速低下头,悄悄从后门溜出去。晚上开始排练前,洪流团长走到我面前说,你叫宋梅影?点名时他们说你去厕所了。你是独唱演员,我说得对吗?

    我抬起头,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我知道自己在疑惑,在质问:你是在问我吗?你不认识我了吗?你难道忘记“宋梅影”这三个字了吗?我终于没有让自己说出口,设想的许多话,许多安慰的话,或者说,不会被别人理解的,只有我们两人才能明白的话,都在一刹那间消失殆尽。他是真忘记了,还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段历史?我轻轻点点头,然后,走到风琴前去练唱。

    后来在排练歌剧《白毛女》时,我才一点一点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一点一点见识了,一个智慧男人的智慧。一点一点领略了,老师一如既往的爱护和,关心。一点一点把,将要熄灭的灰烬,吹得重新燃起火星。然后,把自己投进去,使火星像浇了油一样,蓬地冒起火苗,在风中绚丽如,火树银花。

    所以,我根本没有觉察到解放的计划。其实解放也根本没有,了解我的内心。那只是一个偶然,非常非常的偶然。解放那时不知道,那晚的演出,其实演爹爹的是另一个男演员,只因为太激动了,临开演前十分钟肚子突然痉挛,上不了台,而这个角色没有配B角。洪流团长——我的老师,只好匆匆,匆匆在自己脸上抹油彩,而其他人则忙着为他换服装,戴头套,拿道具,穿鞋。他甚至连定妆份都没有来得及扑,就上场了。

    这些,我其实后来才知道。因为那时我已经在场上,我是喜儿,穿着红花棉袄翠绿裤子,甩着一根大辫子,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唱完了,为爹爹开门,我看到爹爹不是往日的爹爹,而是我心目中的“大春”。那珍藏了多少年的,“大春”。我惊喜。激动。甚至差点忘了词。差点说出:“你怎么上场了”这句话。没有人知道我的内心,可我知道老师明白了。老师从我的眼神里,一下子就明白了。所有人都觉得我那晚唱的格外入戏,台步格外轻盈,而我,没有练下“奶功”的我平时不是这样的,若不是嗓子好,这个角色轮不到我来演。

    那一刻,解放就在台下,把我的眼神,把我情不自禁的情意绵绵,看了个清清楚楚。

    然后,解放就实施自己的计划,就把一个偶然,复杂化了,变成一个必然。

    12、匿名信

    我是从王合作嘴里,知道了那封匿名信。下夜班后他把一壶热水递到我手上,然后看看四周,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对我说:厂长让我辨认笔迹,猜这封匿名信可能出之哪些人,我背给你,你可要保密啊。一派义正词严呢。你们怎么可以让一个,刑满释放分子,一个,破坏军婚犯,一个,流氓,领导文工团?文工团男男女女,本来就是是非窝,有这样的领导,难道不会带出一大帮流氓吗?你愿意领导一个,一个流氓文工团吗?

    我脑子懵了,是谁如此下作,这样陷害洪流团长,还揭他的老底来说事。洪流团长知道吗?我着急了。

    估计厂长已经让他知道了,你也小心一点,非常时期,先不要到他房间去。王合作叮嘱我。

    在团里,许多女团员,都嫉妒我总是霸占着主角,总是在台上风光无尽,所以言语之间,就常带了别的意思。行为之中,也常常会把我排斥在圈外。许多男团员,自然也就跟在她们身后,大献殷勤。只有王合作,拉二胡的王合作,不显眼不张扬的王合作,经常和我说话,在我下夜班去锅炉房打热水时。问我回没回家,再说点洪流团长的小事。比如锅炉坏了没有热水,就去买小电炉烧水泡脚,一天不洗睡不着。比如他妻子送来腌芥菜,总是送给他,而洪流团长从来不吃。

    有一次我问他,既然您不喜欢吃,就别让李老师送了嘛,多麻烦还尽叫我吃了,她要是知道了,多伤心。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女人嘛,她送了她就达到了目的,我吃不吃跟她没有关系。我怎么也听不懂。你说,他俩到底能不能过到底?王合作常常拿如此之类的问题问我。

    他还喜欢为我做事,当然是悄悄地做。我喜欢有人关心我。起码不像其他人那样势利。我尤其喜欢他的,有眼色。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找洪流团长,说话中间王合作突然拍拍脑袋说,该死,看我这记性。话没说完就往外跑,还顺手把门带上了。一会儿他又回来,手里举着一个装咸菜的罐头瓶说,团长,还你的瓶子。就那几分钟,发生了一件事:洪流团长给我涮水杯倒水,不露声色地又把门打开,还拿小板凳支住免得风把门再关上。可我,就从洪流团长那不露声色中,找到了破绽:你心里没鬼,怎么就害怕关门?门关上又能怎样,怕引火烧身?那次我特别感激王合作,不是他,我哪里能窥视到洪流团长——我昔日老师的内心?

    现在,我正处于众矢之的中,别人都防贼一般躲着我,只有王合作,一如既往,我心里一热,盈满泪水的眼睛就紧盯着王合作远去的背影,好久好久。

    据说厂长读着那封匿名信,后面署名是:所有女文工团员家属。但是,聪明的厂长一眼就看出,这个家属可能是宋梅影的丈夫——潘解放。因为,几个结过婚的女文工团员,丈夫全是国家干部,都在县城吃皇粮,真正的皇粮。只有潘解放,虽然当民办教师,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这问题不难解释,只有农民丈夫,才怕自己媳妇有了工资,翅膀硬了就攀高枝。还有,那些关于团长和女团员的闲话。可潘解放不归他领导,要平息这件事,他就得另辟蹊径。

    然后,厂长找洪流团长谈话。因为,团长是他亲自挖来的。他许给他条件,一间单身宿舍,把妻子孩子接来住。还有,干好了,可以把他妻子工作也安排进厂里。如今,他不能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打自己嘴巴。谁都可以有“事”,就是团长不能有“事”。有人用匿名信告黑状,不管他是谁,说明无风不起浪,要把事故消灭在萌芽状态不是?管理一个工厂都难不倒他,一个文工团有啥了不起?只要看住他们,不给他们夜里在一起的机会,他们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准确地说,没那个条件和,机会。

    厂长说,洪流团长,跟你商量件事,如果你妻子暂时来不了,你那间房里能不能先住一个人?你自己挑,文工团里的,你看谁顺眼就挑谁。让他给你跑腿打打水,扫扫地,权当配个通讯员。咋样?

    然后,王合作把铺盖搬出了男工宿舍,去和团长做伴。

    洪流团长就这样,理直气壮地拒绝了妻子。理直气壮地,把想入非非的我,以及所有女文工团员,挡在门外。厂长若是知道,他的做法,反而差一点拆散了团长夫妻,是要一辈子,后悔无比。

    洪流团长的妻子却一如既往,仍然像丈夫在石沟子那样,一礼拜来一次,送来丈夫喜欢吃的炒辣椒,腌芥菜,还有,换洗衣服。她是出了名的贤惠,贤惠到别人不能容忍的地步。据说有一次丈夫因病住院,她陪在医院里三天三夜,丈夫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同病房的人们都气愤地说,干了啥光彩的事嘛,老婆不嫌弃你就烧高香吧,你还牛逼个啥?她不听不解释,只管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她就是这样,用丈夫的话说是“没脸没皮没脾气”,抱着老主意——不离婚,等着丈夫三年劳教期满,又等着丈夫进了机械厂,当了文工团长。

    13、你再也不是你

    其实,潘解放是个好孩子。洪流团长一句话,就把他与我,拉开距离,摆在各自原来的位置。

    ——摘自《宋梅影日记》

    你还年轻,不明白男人的嫉妒,其实是爱。只有过于爱了,才会这样。既便那封匿名信是他写的,也是因为怕失去你,才那样做。我不会计较这些的。你也不用替他道歉,更不能跟他闹,有些事情,只能是越描越黑。那个下午洪流团长跟我谈心,语重心长,态度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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