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文学中国
杀了人,他们都进了自己不愿进的地方。
金中正准备好上街,妻子回来了。
你要上街?妻子问
我要上街。金中说。
正好我要买些东西,我和你一块去吧。妻子说。
金中思忖了一会儿,说,不过我只能把你送到拉德大厦下。
妻子也思忖了一下,说好吧,你做你的,反正我是逛逛,有个走全有了。
发动了摩托,妻子抬腿跨了上去。金中说,你轻点,车都歪了。
妻子说,我这不轻吗?
等了三分钟,摩托热了,金中一拧油门,车走开了。
这条巷子有一百米长。金中一直在思考着什么。
走到前面,遇到一家人在担炭。炭把路堵死了。
对方说,绕着走吧。
金中心里说,凭什么你说绕着走我就绕?嘴上却没说。
车掉转了头。妻子说,走路就是不看,这要是黑夜,你非得戳个人仰马翻。
金中说,我没看,你为什么也没看?你也在这个摩托上。
妻子说,我一个坐车的也要眼观六路?太累了。
绕回几步地,金中从一个小巷子穿了过去。路上有冰,摩托行走起来小心翼翼。金中双手紧握,直视前方。有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在冰上摔倒了,她狼狈地爬起来,脸红彤彤地看着金中,金中心猿意马的。
很快超了过去。金中从后视镜中看到,那个姑娘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往前走了。金中想,遇到这个姑娘的情况不知以后还有没有?
国道两旁的各色铺位琳琅满目。小贩子们沐浴着午后的阳光,一副副幸福充溢的面孔。这个时候很少有顾客。四五个孩子围在一个水果摊前,对着那些诱人的香蕉、苹果、甘蔗、椰子和荔枝垂涎欲滴。水果摊的老板说,让你们妈给你们买去。
金中说,要不要给小金买些回去?他没吃过椰子。
妻子说,前几天不是买了一袋苹果吗?现在还有呢。
金中说,我说的是椰子。
妻子说,有苹果吃就不错了。
金中觉得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嗓子眼,马上会喷薄而出,但是他把它强吞了回去。
油门手柄持续往下旋动。摩托像要飞了起来。妻子在后面紧紧掐住金中的脊背。她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侧坐,高吊,上半身扑在自己丈夫的肩上。仿佛一件淋雨的衣服黏滞湿重。
一声尖厉的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冲天而起。金中的油门锐减了下来。妻子藏在羽绒服下的乳房陡地在他的后背盖下两记温暖的印章。
金中回头去看,原来是一辆大车紧急制动。大车前面的一辆桑塔纳停住,从里面跳下两个人。他们迅速地攀上大车的驾驶楼,把司机拖了下来。
又要打架了。金中说。
打架天天有。妻子说,上午我还看到一个外地人在农贸市场被打得血流满面,满地找牙。
金中说,是天天有。
过了立交桥,进入站前广场,往下就是拉德大厦。金中把车停在路边,说,我出来后怎么联系?
妻子说,我就站在这儿等你。
金中说,我30分钟后就到这儿接你。
妻子说,说好了?
金中说,就这样。然后驱车直奔县政府。
上午局长交代让到经委取一份文件。金中心想,先到经委把文件拿了。
经委在7楼。电梯坏了,金中只好顺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到达7楼,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7楼静悄悄的。只有办公室坐着一个人在入神地看书,金中认出这是公务员小刘。
小刘,金中气喘吁吁地说,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小刘抬起头,你是谁?小刘原来并不认识他。
金中说,我是建设局的金中,前几天我还和你们主任喝的酒。你给我们大家一人倒了一杯水。
小刘说,和我们主任喝酒的多了,我眼睛不好愣是没注意到你。
金中坐下,出了一口气。说,小刘,我来取那份国发9号文件,不知放在哪儿?
小刘想了想,说,这个文件是传真过来的吧?
金中说,我没见过,不知是不是传真。
小刘说,我想起来了,是传真过来的。不过只有一份,在主任办公室。
金中说,那你去取出来,我拿着好向局长交差。
小刘说,不行。主任的门我是能打开,拿他的东西我作不了主。
金中说,主任呢?
小刘说,我也不知道。一般来说,下午他是打麻将。
金中说,打他手机联系一下。
小刘说,主任每到下午就关机,他就是怕人打扰他清静。你明儿上午8点过来,主任肯定在。
金中说,明天他一准在?
小刘说,一准在。
金中说,要是他在的时候我没来,你帮我要上。
小刘已经在读书了。他眼不离书地说,我说了在他一准在,你过来找他,他也在。
金中从7楼往下走。他把一口痰重重地啐在楼道的钟表上。有一个人在急匆匆地行走中回头望了他一眼,惹得金中一阵心跳。
4楼的各个办公室门都开着,从里面传出众多高谈阔论的声音。金中看到门厅的房里人事局的干事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一张嘴里镶嵌着光辉灿烂的两颗金牙。他们因为笑而混淆了各自的性别和性格,只有那两颗金牙分外耀眼。
金中刚要转身,迎面过来报社主编。主编喊,金中!
金中说,您消闲?
主编说,不是太忙,但也不消闲,进来坐坐吧。金中说,坐坐。主编领路,把金中带进左侧的一个套间。套间里很豪华,地毯、壁纸、庞大的办公桌、总统沙发一应俱全,没有一点文化单位的寒酸相。金中说,您的办公室不错啊。主编说,也就是一般。主编给金中打了一杯纯净水,又丢一支烟给他。金中先给主编点上,又给自己点。
主编说,你那天拿来的稿子我看了。总体说挺好,个别瑕疵我改了一下。
金中说,您说的是写局长的那篇人物通讯?
主编说,就是那篇,有5千字吧?
金中说,差不多。
主编说,我们的报纸是4开4版,5千字就是一个整版。以这样的篇幅报道个人,我们还从来没有过先例。当然,如果是商业性的就另当别论了。
金中说,您说稿件太长?
主编说,也不是不行,换种形式而已。
金中说,怎么换法?
主编说,按我刚才说的,稿件照登,你们局出3000块钱广告费。
金中说,发这个稿子是我自作主张,局长一直有言在先少宣传个人。我知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并没有特别反对。但如果说到钱,这就难了。
主编说,你找他谈谈总可以吧?
金中说,我是能说这话,效果就难以预料了。您能不能通融一下,稿子先登了,账记着。
主编说,我们收到的空头支票已经太多了。
金中说,您是说不行?
主编说,不行。
金中起来和主编握手。主编说,你还是试试。
金中说,您真的不能网开一面?
最好的情况是这样,主编把金中送出办公室后说,给你留500字的地方,按一般来稿处理。
金中说,您真的不能破一次例?
主编坚定地说,绝对不能开这个口子。
金中到了拉德大厦下,远远看到妻子站在路边。是你自己说的吧,30分钟,妻子不满地说,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足足等了你快两个小时。我都快冻死了。
金中说,我有事。
妻子说,你有什么事?
金中说,我就是有事。
金中带着妻子在人群中穿梭。偶尔有车一越而过。妻子说,你说的是30分钟,我等了你快两个小时,你让我往死里冻呀。
金中说,你为什么不站在商店的门厅里?
妻子说,站在那儿我能看到你吗?
金中说,我能看到你。
妻子说,我看不见你。
金中说,你太固执了。
妻子说,你不固执吗?
车飘了一下,差点儿撞住前面的一个妇女。那个妇女因此而掉下了自行车:什么东西?!
你什么东西!金中在心里对骂。他左摆右进,一路越过了许多人。
金中问,你说的那个化妆品店在哪儿?
妻子说,前面。
金中说,我记得在后面。是叫天香的那个吧?我记得在后面。
前面,妻子说,我说前面就是前面。
金中说,你说前面就是前面?我记得是在后面,那个店有几年了。
把我冻的。妻子抖了抖肩,你不知道我有关节炎?你把我冻坏了。
金中说,那是个小店,虽然小,但还是能看得清。那个店有几年了。
妻子说,把我冻坏,看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服?
金中说,你准备买什么?
妻子说,看谁给你洗衣服,谁给你做饭?
金中说,你能不能闭嘴?你再说,我就一个人回家去。
妻子说,你以为没有你,我就连家也回不去了?你太狂妄自大了。
金中说,是你狂妄还是我狂妄?
妻子说,难道你不狂妄自大吗?她跳下车,往前走去。
金中抬头看到那个店铺的门楣上写着“天香化妆品专营”。妻子走进了店里。金中站在远处,摸出一支烟慢慢地抽。夜色已悄悄地向前逼近。行人逐渐稀少了起来。马路重新变得开阔起来。
金中抽着烟,耐心地等妻子出来。透过灯光,能看到店里站着很多顾客。
金中把烟扔了,走进店里。妻子好像排了一阵才排到老板跟前。老板是个又胖又矮的青年人,大腹便便,满脸横肉。他一手端着茶水,一手给旁边的顾客取东西。
有玉兰油吗?妻子问。
老板说,有。
妻子问,多少钱?
老板说,58。
妻子说,前几天我和朋友来,你卖28,才隔几天,你就涨这么多?
老板没说话。他继续抿茶水,继续给旁边的顾客取东西。柜台上堆满了十几瓶油脂、粉、膏、露。
金中看到里间围坐着五六个人打牌。一屋子的烟。烟雾使灯光显得十分晦暗。
妻子说,拿上来,我看看。
金中一直站在人群的背后。他看到这间店并不大,他从不进这种堆脂砌粉的地方,但是他知道这个店名,已经几年了,即使在路上一闪而过也熟了。
妻子说,拿上来,我看看。
老板抿水的时候,嘴唇嘟着,上面怒放着几根稀疏的短髭,露出下面白青的肉基。
妻子的脸显然红了。她的目光在空中划了几个不规则的圆,没着没落的。
拿过来,我看看,妻子仍在说,看看也不行?
老板接过顾客递过去的几张崭新百元钞,说,贵就甭看了。他把钱放在身后的抽屉里,顺势坐在椅子上,那只拿过钱的手又去拿电话。
一些目光开始盯着妻子。这让妻子觉得很不自在。她动了动身子,仿佛在抖落那些追逐的目光。
她迟缓地转过身。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人?!
妻子空出的地方很快被后面的人补上。妻子没说走吧,但是金中听到一句走吧。他还听到另一句话,我是什么人,先看看你是什么人?!
这句话是老板说的。老板淹没在人群里,但金中听出是老板说的。
金中往里望了一眼,然后跟在妻子身后出了店门。
妻子说,我们回家吧。
金中说,我还要去买包烟。
妻子说,你去吧。
金中说,你怎么办?
妻子说,我在这儿等你。
金中略加思索,说,你还是去前面那个皮衣店,店主是我的同学。你在那儿等我。
妻子说,我现在就想找个坐的地方。我的腿困死了。
两人各选择一个方向。金中沿街找到一个烟酒批零点。老板依然是个年轻人,模样如出一辙。金中问,有什么烟?
老板说,什么烟都有,你要什么烟?
金中说,极品云有没有?
老板说,没有。
金中说,我听到你刚才好像说什么都有。
老板说,从来没有人到我这儿买过极品云。
金中说,我这是和你买什么?
老板说,没有极品云。
好吧,金中说,红塔山拿一包。
老板拿上烟,金中掏出一张50元。老板在手里搓搓,又甩甩,说,今天怎么都是大钱?他把钱扔在脚下的一个满是零票的筐子里。
又一个人进来,说要3条君子烟。老板在电话上摁了一个键,然后说,君子烟3条。
对方是个女人。答应了一声,就往远处跑,老板说,等等。
再拿几张10元的过来。他说。
3分钟过去,没有动静。老板又摁电话。对方说,烟有,钱给人找光了。
老板说,你仔细翻,肯定有。
等君子烟的说,我赶末班车,你最好快点。
老板说,快了。他的指头搭在玻璃柜上,不停地敲击着。快点!他又对着电话吼了一声。
金中看了看筐子里的一堆毛票。他拈出一支烟。你这儿有没有藏刀?
藏刀?老板的手指依然有节奏地敲击。没有,但有水果刀。
水果刀小了点,金中说,菜刀呢?
老板说,只剩下最后一把了。
一把就够了。金中说,你给我拿上来。
老板把刀递给金中。金中说,这样你就应该给我找30元了。
老板俯身拾了一把票子,送货的过来了。是个小男孩,他把烟和钱扔在柜台上就跑了。买君子烟的抱起烟,付了款也走了。
金中接过钱,点了点。
老板吩咐伙计,把外面的东西都收拾进来。该关门了,他说,这社会乱的,什么人没有。
金中说,你说谁?
老板说,我说谁了?伙计从地上抄起一根扫帚柄,警惕地站在老板身后。
金中笑着说,看你们紧张的。他拿起钱往外走。夜幕完全降临了,路边的小店多数打烊了。拉德大厦下的夜市刚开始,金中骑着摩托飞快地奔突着。那把刀贴在他前胸的衣服里。他想不起买这把刀的用意,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想。
车冲过天香化妆品专营的时候,金中想到了。他下了车。
天香的老板站在店门前,慵倦地伸着懒腰。
金中说,我买一瓶玉兰油。
老板说,明天来吧,我收账了。
金中先自进了屋子,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老板追进来说,你怎么一个人进来了?
金中说,我买油。
老板说,收账了,不卖。
你说不卖就不卖?金中说。他靠在门上,随手把灯关了。屋子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老板大叫,你想抢劫?!
远处的路灯勾勒出老板惊恐万状的剪影。他肥硕的躯体有些扭曲。金中说,我并不需要钱,而且对你的化妆品也不感兴趣。
老板说,那你想要什么?
金中说,我觉得你一而再地说错了话。这样你就不可饶恕了。
老板说,我说错了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金中说,这并不奇怪,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别人。金中用刀指着老板说,取一瓶玉兰油来。
老板取了,赦在那里。金中一刀砍上去,瓶子碎下去一角。这个油值多少钱?20多吧。老板说。金中掏出20块钱,掷给老板。把你的臭钱收好。
老板说,我不敢要。
金中说,给你钱你不要?
老板说,我不敢要。
金中说,你不要可别后悔。他捡起钱,迅速撕作碎片,然后朝老板脸上抛去。
我警告过你了,金中说,说了错话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金中过去拉门。两个瓶子向他的后脑勺飞了过来。
他被击中了。他站在原地三秒钟,随后,他转过身来。
是你不让我走。金中说。
老板说,你走不了了。他的手里多了一件武器,是椅子。
金中说,看来,你真的不想让我回家了。
老板说,我送你回老家吧。挥舞着椅子砸过来。金中往墙上一靠,椅子砸偏了,但还是有一条腿划住了他的脸。
一种清凉沁骨的液体顺流而下,金中看到那是血。他摸了一下额角。他重又拿起了刀。
不杀了你行吗?金中说,行吗,你说?!
妻子说,你买烟又超时了。
金中说,超时的事肯定会有的。你也不完全是个守时的人。
妻子说,如果错了,改正还来得及。
金中说,如果还来得及改正的错,那就不是错。
妻子说,我们回家吧。
金中说,我们回家。
冬夜凛冽的夜风中,妻子第一次趴在金中的背上,双臂插在金中的胸前。金中一加油,摩托车便在路灯照耀的地方飞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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