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投考被录取的是上海南洋公学特班。南洋公学1897年开办(屡改名称,现名交通大学),先设师范院,后设附属小学,后来名外院。后设中学,名中院。后设铁路班。1901年设特班,和师范班、铁路班合名上院。督办是盛宣怀,为的他是全国铁路督办。学校费用是从铁路收入支拨的。总办是汪凤藻。
外国人点名 考试那天,我吃了一惊。大堂点名给卷时,一个身材高大的西洋人直立着,西洋人自然穿西装了,奇怪的是西装的帽子上加一粒蓝色的顶珠。中国的学校考试,怎么有西洋人参加呢?可见得清朝末期一切措施的情况了。后来知道这西洋人是监院,名福开森。
张元济口试 缴了试卷后口试。口试我的一位,后来才知道是张元济。至今还记得他当时问我:你信宗教没有?信哪种宗教?我答:什么宗教都没有信。他说:好!张元济,号菊生,后来我和他在师友之间亲密相处了几十年。新中国成立后病殁于上海。留下一首诗:“维新大业平生志,解放功成又一天。报国有心奈无命,泉台仍盼好音传。”这位先生的思想,虽还受着历史性限制,但无疑地是富于爱国主义的。
蔡元培教育法 特班被录取的学生共四十二人。开课了。上半天英文、算学课,下半天中文课。中文总教习蔡鹤庼师元培(后来改号孑民)集同学谈话,交给我们一张中学分门清单,如哲学、文学、政治、外交、经济、教育等,约二三十门,让各人认定一门,蔡师就这一门开示应读的主要次要书目,叮嘱向学校藏书楼借书阅读。每天须写笔记送师批阅。蔡师还说道:“现在中国被各国欺侮到这地步。‘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我们要知道自己弱点,还要了解国际情况。了解国际,要通晓外国文,读外国书。英文自然要读,通日本文,比较容易,从日本书中亦可以了解国际情况。”我呢,就选定了外交一门,蔡师开示“国际公法”和外交文牍几种给我。还指示我们“和文”翻译法。让我们从学习日文翻译中,阅读容易了解的日文书。
每人将所写笔记缴送蔡师,蔡师不但亲手批阅,还每夜轮流召二三学生到蔡师房里面谈,或就笔记,或就今天日报所载时事消息指示种种,学生也可以提出意见请教。不但这种教育方法,切合学生们的要求,蔡师语言态度的亲切、谦和,使每一位学生都心悦诚服。这些还影响到上院其他各班和中院。
每月蔡师出题交特班同学抒写所见,题材是不拘的。记得有一次出题《春秋战国时代的爱国者》。
学习演说 有一天,蔡师招全班同学谈话,说:“中国国民在极度痛苦中,还没有知道痛苦的由来,没有能站立起来,结合起来,用自力解除痛苦,这是中国根本弱点,你们将来出校,办学校以外,还要唤醒民众,开发他们的知识。这些固然可以靠文字,但民众识字的少,如能用语言,效用更广。你们大家练习演说罢!”同学们感觉这话很有道理,蔡师还指示几种关于演说方法的日文书令阅看。就在蔡师领导下,成立演说会,定期轮流学习演说。正热烈地学习,忽然感觉有些人只是操地方语,不会说国语,我亦是其中之一。就推请特班同学中一人南方籍而生长北方操国语的李叔同名广平,教我们国语。叔同这位同学,一生行事,是很突出的,设立“春柳社”,首倡话剧,后来出家为僧。
初见马良 学校满布着爱好学习的气氛,蔡师不但勤于教,自己还勤于学。南洋公学设在上海市西徐家汇。徐家汇设有天主教堂,旁设徐汇公学,中有一位大师马良号相伯,学力深造。蔡师和几位教师向马老学拉丁文。我追随前去,这是我初次见到马老。他老活到一百零一岁。我最后见马老,那年他九十六岁。
每到夕阳西下,徐家汇周围大道旁,师生三三两两地漫谈散步,一种相亲相爱精神,简直描写不尽。
应乡试 到1902年秋天,沈肖韵姑夫来信了,约我和他结伴去南京应江南乡试。我生平只应过一回乡试,结果,榜上有了我的名字。特班同学分别在他本省应试,中选的十二人,中间有一个共同的优越条件,过去考试都叫人做“八股”文,这年开始改八股为策论。许多人做惯八股,不会做散文,这一群特班学生,散文的锻炼,经过了一年半,当然没有什么困难。而我个人还有一点,江南乡试有一个试题:《如何收回治外法权?》治外法权,在《万国公法》上说:“于驻在国所治之地外,得管辖其民之权”,是限于使馆所在地和使馆人员的。自五口通商,各国在我国开辟租界,把领事裁判权,假名叫“治外法权”,是完全违反万国公法的。这一些道理,一般人不尽能正确分析,研究过万国公法,当然能信笔直书,我就在这上边得了便宜。
八股文 略谈八股文,我也用过十年工夫的。顾炎武《日知录》:股是对偶的名称。八股文始于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到废止时,计流行了四百一十四年。我在20世纪八股既废以后,曾游戏地做了八股的两股,这是我平生做八股的绝笔,也许这在世界上是最后的作品了。好在占篇幅不多,写在下边,作为中国流行四百多年的古典文学的最后纪念品。今后再没有人写八股文了吧!阅者不求甚解也好。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三)(《论语》第一章)——八股的两段
舍文章而求性道。五十学易,寡过犹惧未能。(一)何幸千里一堂,得畅聆乎苌乐郯官之解答。观流水而奏清琴。得一知音,生平可以不恨。(二)纵对巴人下里,曾何损乎阳春白雪之孤高!
全校解散 回校不久,大风波突然发作。中院某班教师郭某为了蓝墨水瓶问题,郭师主观地指定两个同学,严厉斥责,说:“要报汪总办开除你。”全堂学生说:不是这两同学做的。郭更怒,立刻报汪总办。汪总办没有调查,立刻下手谕将这两生开除。学生推代表求总办免予开除,总办下手谕将这全班代表一并开除。学生一致请求不已,结果全班被开除。于是中院别班学生每班推代表见汪总办,请收回成命,汪总办再下手谕,将中院全部一千多学生一律开除。形势越来越扩张了。上院、外院各班学生也每班推代表见汪总办请收回成命,汪总办又下手谕将全校学生开除。中间各部分教师分别见汪总办婉劝息怒,商量转圜方法,汪总办对所有请求,一概不准。于是全院大小学生包括特班学生,无可奈何地全部向操场整队,由各班教师带领着,整齐着步伐,走出他们内心爱恋着的母校校门,一座宏大而巍峨的师生们极度亲切地朝弦夕诵着的南洋公学,从此解散。在教育史上留下一页很突出而惊人的记录。
蔡元培师招我们特班生谈话:“汪总办不让我们完成学业,我们应该自动地组织起来,扩大容量,添招有志求学的学生来更好地进修,同学中对某一门能当教师的就当教师,愿回乡办教育的也好。”于是爱国学社、爱国女学在蔡师领导下,先后在上海办起来了。有些同学就他志愿,各奔前程。我呢!
川沙办学 “中国国民遭到极度痛苦而不知痛苦的由来,没有能站立起来,结合起来,用自力来解除痛苦。你们出校,必须办学校来唤醒民众。”蔡师这几句话,我永远记着。我乡川沙城里只有一个观澜书院,还没有学校,每月把八股文、试帖诗考地方士子。诗文做得好,有奖金称膏火。书院田产,收起租来充膏火。
机会来了,1901年清朝和占领北京的八国订立《辛丑条约》,命令各省州县办小学。1902年公布高等中小学堂章程,命令各省把书院改办学堂。趁此机会,我和川沙几个同学如张访梅(志鹤)、陆逸如(家骥)等商量,大家认为只有教育救国。当时我们亲见一本书,是日本尾峙行雄的《并吞中国策》,简直不把中国放在眼里。大家认为救中国,只有到处办学堂。根据清朝命令,联名公呈川沙厅(后来改县)同知陈家熊,请将观澜书院改办川沙小学堂。但明知官僚作风,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有许多人靠书院考月课,取得些膏火,补助他们生活,对改办学堂,成为正面的利害冲突,绝对不赞成。因此我们设计于呈文上加一句“除同时呈请两江总督部堂批示外”,果然川沙厅不敢批驳。我和访梅就在1902年冬天,冒大风雪,坐着长江轮船(当时还没有沪宁铁路)到南京向两江总督张之洞衙门投文。我们的措辞根据“上谕”,总督立即批准,川沙厅吏无可如何,转而表示讨好,不但书院准改办学堂,还将院有田产,全充小学堂基金。
1903年正月末,川沙小学堂开办了。我和访梅分别被聘为总理和副办(名称照官定),为了减少人家反对,在我们所订章程上写明总理副办都尽义务,不拿薪水,自膳。访梅还有老辈贴钱,我是一个穷汉,怎么过去呢?去年分送乡试中式的文章(称朱卷,当时风俗,把朱卷送给某人,某人须送钱,每本一元至四五元不等),我收到的钱,除掉开销,约还余一百元。半年多的家用就靠这笔款。我和访梅都亲自授课。全堂七十多学生,分两班,五六个教师,我们各授课每日三小时。——但不收女生。我和我兄济北(名洪培)在家另开一女学,名开群女学(开群我嫂的名),我兄、我和访梅都兼授课。
问题来了,学堂开办费拖欠人家没得还。老练而广交的陆逸如带领我到上海珊家园访同乡杨斯盛(号锦春)。他是上海水木工业有名人物,我认识杨先生,后来轰轰烈烈地毁家兴学,这是最早的起点。我们把国家前途的观点和兴学的必要,亲切地讲给他听,他慷慨地捐银三百元,还命他的侄儿杨尧就学。几个月之后,他考查的结果,说:这样办学,别的我还不知道,青年种种恶习不会有的了。
当时我们办学堂,确是兴高采烈。正课以外,在城墙边举行分组速算竞赛。还每周公开演说。记得我担任过顾亭林、西乡隆盛等一生事迹的讲述。旁听的人多极了。
半年过去了。南汇顾冰一(次英)从日本留学归来,请来演说,还请上海杨月如(保恒)、穆恕再(湘瑶)、瞿绍伊(钺)、南汇马亦昂(戴仁)。说些什么呢?无非说国家前途的危险,外国侵略我的凶狠,快要瓜分我了,而政府不管事,老百姓蒙在鼓里。吸鸦片、赌钱、女子缠足,这些都是亡国弱种的勾当。说的大都是这套话。听者人山人海。
新场党狱 到处开演说会了。6月18日,我和访梅应南汇县新场镇青年们的邀请,还请了顾次英定23日演说,百里以内,舟车云集。地方痞棍密告南汇知县戴运寅:黄炎培等演说毁谤皇太后、皇上。那时清廷因上海章太炎、邹容案,通令各县查拿革命党。戴立将黄炎培、顾次英、张志鹤、张尚思拘捕。张尚思是从周浦来听演说的,不是演说的,胡涂地一并拘捕起来。这是6月23日事。四青年被捕了,南汇县衙门照壁上贴起六言告示:“照得革命一党,本县已有拿获。起获军火无数……”一面电详两江总督魏光焘,江苏巡抚恩寿请示。苏抚电令解省讯办,江督电令就地正法。督抚电令两歧,再电请示,到26日中午12时3刻“就地正法”的督抚会衔电令到。但是四青年早于12时1刻出狱乘轮去上海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四人被捕,新场一群发起演说会的青年极度惶急,他们懂得“官怕外国人”,恰巧发起人里有一新场基督教堂陆子庄牧师,四人一下狱,他们立即约陆牧师连夜去上海总教堂见美国人步惠廉总牧师。步惠廉预测四人将受极刑,大感不忍,商之老律师佑尼干,设法援救。佑摇头。再问,佑答:我和你是美国人,一切要通过美领事、上海道,转详督抚,几个弯弯曲曲的手续,四个青年头早落地了。步惠廉老是不忍,坚求设法,事情已给杨斯盛先生知道,杨先生是老上海,说律师是非钱不行的。空口商量,律师哪肯提出办法!代步惠廉赠律师公费银五百两。佑尼干提出办法了,说:办法是有的。立刻雇一小汽轮,亲去南汇县,要求保释,只要释出,便有办法。时已25日下午,急急雇轮星夜前往,到南汇已是26日清早,冲进衙门,要见知县。戴运寅从来没有见过外国人的,战栗地出见。一个外国牧师,三个中国牧师——陆子庄、方渊甫、袁恕庵。经过三人翻译,坚厉地要求保释四青年。戴是吸鸦片的。不敢不早起,更不敢离座,自晨至午,这四个牧师,大有不释放不肯走的样子。戴烟瘾大发,自知事体万一弄僵,酿成教案,更不得了。无可奈何,要求总牧师具随传随到切结,还要加盖指模,以为这是羞耻之事。不料总牧师一一答允。那时我们在牢里,突然有人打开木栅栏,说一声“请”,把我们从人山人海中,在外国总牧师步惠廉带领下,出大堂,上汽轮,扬长而去。时已过午12时。一刹那,就地正法的电令到,戴运寅只有连连顿足,大大懊丧。
日本亡命 戴运寅越想越惶急,督抚问我要四个革命党人怎么办?连夜奔上海,求见总牧师,又想空手求见,不好,知道外国人爱吃鸡蛋,买了一大篮,闯进了慕尔堂,见了老牧师,双手献上,还交上切结,要求带四青年回去,总牧师只是笑。苦在没有译员,三个中国牧师一片笑声,老是不肯翻译。
四个青年既脱难,中国牧师建议总牧师,乘机劝他们入基督教。总牧师步惠廉正色说:我救人为的是爱人,宗教信仰完全自由,哪可以有所要挟。
当时舆论一致痛恨戴知县。但上海思想落后的报纸,有意丑诋,报上写道:黄炎培穿了皮靴铁秃铁秃满街走,一望而知是革命党。新舞台编演新戏《新场镇》,演得有声有色。独章行严(士钊)主持的《国民日报》写一篇《南汇之风云》,大为张目。
受过杨斯盛赠银五百两的佑尼干律师,急告步惠廉总牧师:四青年案不行了。万一清政府派上海道就上海租界会审公堂审问,一经审过,可以立即解往内地,那完了,只有快快出国。我等连夜计划走日本,杨斯盛慨然赠给川资,买到西伯利亚船四等舱票,那时张尚思已声明并未参加演说,案中除名了。
西伯利亚船出了吴淞口,茫茫黄海,回看祖国,一片大陆的黑影,逐渐逐渐地随着夕阳而西没。挥泪告读者们:我生最难堪,要算此时此境。陈天华烈士就在这情况下蹈海了。我友姚定生留日回国,发起上海中国公学,一天送给我一张字条,全是隐语,明天,黄浦江浮出遗体了。——我们一行三人,不甘自杀,定要为祖国生存而奋斗。先从改名字下手。顾次英原号冰一,改号仲修;张志鹤原号访梅,改号伯初;我呢,原号楚南,改号韧之。韧字的意义,刃是刀,韦是牛皮,要杀敌,要坚忍。——到辛亥革命以后,改号任之。
渺渺前途,将去日本何地呢?杨先生赠给川资,虽说不够尽可续汇,但总应节用。仲修才从日本归国,他有一位朋友,是南汇同乡陈平斋,在神户设源昌号,是很有地位的侨商,我们先去神户依靠他罢。到神户,在陈老殷勤招待下,暂且留住。同乡胡谦六客死,我挽以联:“神州满地腥膻,宁我辈有死所;海外千行血泪,送君魂归去来。”可以看出当时流亡情绪。
神户食宿不名一钱,做客太久,不好意思。流连半月,去东京,寓东樱馆。展开活动,认识了不少新旧朋友。过从最密是刘三(季平)。刘三、仲修和我三人江户寓楼雨坐联吟,尽诗韵十三覃,得九十六韵长句。末了几句:“春雷震醒群呓啽,笔砚焚尽书饱蟫。间关杖策走趁趁,男儿气节慎勿媕。君不闻黄龙之酒味醰醰。”那时意兴渐豪放了。无如旅费逐渐加大,很感支持不下去。杨斯盛先生说明可以续汇,但三人个性都带孤傲,不肯多求。我曾入清华学校习日文,准备留学,不久亦废。
留东京,岁暮了,祖国父老纷函促归。说戴知县早已撤职,事情过去了。我们囊中仅存归国川资,三人无奈,相偕归国。
亡命归来 归国去哪里呢?那年是1904年,在日本旧交上海杨白民(士照)就其家南市竹行弄创一城东女学,被邀任教职。白民贫甚,赤手办学。仅有住宅一所供校舍。我更贫,送妻和二妹就学,把教师工资抵三人学费。那时各地兴学风气大开,刘三留日本学陆军,家上海南郊华泾。就宅旁舍地葬革命志士邹容。刘三名既震,某夜,猝被租界捕房逮捕。刘三有叔子瑜(增祥)负乡望。我虑刘三被引渡,当夜踏月南走二十里,天明到华泾,报告他的叔,乞营救,获释。刘三就其家创丽泽学院,邀我往教,学生百人,文学外特重武术,精神奋发,惜不久停办。
三人回国,杨斯盛先生早在计划请我们办学,到那年下半年他在梅白克路建一新宅落成了。冰一已应他友招聘,去东北办报,招我和伯初就宅创办一广明小学。1905年,杨先生更兴奋,提出大计划,在浦东六里桥,大兴浦东小学,而办一中学作为中心。那时教师很感难请,同时就宅办一年毕业的广明师范讲习所,一并交我们负责。
我真加入革命党了 我虽被控为革命党判处死刑,那时与革命党实无关系。亡命日本那年,还在中国革命同盟会成立前两年。到服务广明师范和小学那年,1905年,真加入革命党了。那年7月,蔡元培师招我到他家里,时在深夜,蔡师很诚恳而庄严地指出国家大局前途和我们报国趋向,说:“只有集合同志,组织起来,共同奋斗。现在爱国志士集中于中国革命同盟会。同盟会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兴中会,黄克强先生领导的华兴会和无政府主义派连同其他革命人士结合起来的,你愿不愿加入?”我说:“刀下余生,只求于国有益,一切唯师命。”嘱我明夜此时再去。再去,师给我宣誓书,主要四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师正襟坐,我立桌右极庄严地举手宣读一遍,师和我握手,从此我正式为中国革命同盟会会员了。不久,师准备去德国留学,将同盟会上海干事一职,嘱我接任,给我极秘密的和会员电码名单,密件都是薄纸蝇头小字,每一党员名字,都注“商号”两字作代,共四十九人。例如赵伯先商号“震康”(黄花岗一役伯先同志是组织者,但事先病死)、陶焕卿号“济世”(辛亥冬被暗杀,下详)、柳亚子、俞子夷、章行严……不尽举。还有炸五大臣以身殉的吴樾号孟侠,不久事发,阴敬悼之。这密件我夹置线装诗韵去声九泰蔡字韵页中间,即使被查抄,也查抄不得。不久,得东京电,廖仲恺过上海;不久得昆明电,干崖土司四个女青年去日本留学过上海。我一一招待在法租界旅馆,为的是法国人还是愿和党人联系的。一天,我正在广明师范小学,和杨先生谈校务,窗外一巡捕高举大红色麦兰两字名片,说:“麦总巡请黄炎培先生去。”杨先生问何事?我心知有异,急答:“也许名字译音有错误吧!我有什么事呢!”杨先生向巡捕说:“等会儿我来好了。”我很窘,当夜急问杨先生:“麦兰说什么话?”杨先生说:“麦兰只说黄先生为何不来?算了。”明晨,我访麦兰,麦兰说:“昨何以不来?孙文坐法国兵船来招你去。”我问:“现在何处?”答:“在船上。今早走了。”事隔四十年,从柳亚子《南社纪略》第五节发现如下一段记载:“我在上海健行公学教学时,孙先生从外国经过上海,靠了法巡捕头某君的招呼,我和陈陶遗、高天梅几个人坐小划子到吴淞口外大轮船上,见过他一次。”这次我错过了机会,但二年前曾在上海张家花园听过中山先生一次大规模演说,听众人山人海,上海人民受到民主革命、民族革命思想的灌输,这是基础。
我和中山先生亲切的个别谈话,还在辛亥革命之后,先生脱卸了政权,住上海闭门写一本《孙文学说》,稿才及半,忽然招我去对谈,拿出学说初稿,虚怀下问,我说:现在一般同志对于革命,虽杀身成仁,在所不惜,该说能“行”的了。但为什么革命?怎样革命?未必尽“知”,还没有提得出办法。因此我想到“知”是“难”的,“行”是“易”的。为了发挥这些道理,唤醒一般同志,写这本书,愿向你请教。我惊讶中山先生这样虚心。我就率直地答复:多少年来,为了革命而死,包括杀人自杀,我所联系的这些同志,也已着实不少。到今天怎样救民?怎样救国?要切实地提出计划办法来,先生写这本学说,一面唤醒,一面号召,在今天说来,确是切中需要。中山先生说:那就让我写下去。但我不长于写文章,这已写的,请你看一遍,字句上有须斟酌的,请你动笔。我就不客气地照办。时至中午,和宋庆龄国母——今时的副主席三人共餐,餐毕而散。孙中山先生的伟大,一般人未必尽知。特记于此。
浦东中学开办 1906年浦东中学开办了。就浦东六里桥购地四十亩,特建校舍,嘱我设计草图,由校主杨先生以专家资格亲自督工,中间大礼堂容千人以上座位,东西各建“匡”字形的两层楼,楼上下各容几十个教室,两个“匡”字形向大礼堂对抱着。一边是小学,容量较小,一边是中学,容量更大。后边是两座饭堂。再后是两座雨中操场。礼堂前是很大的运动场,设备着各种运动器具。校舍以北是杨先生别墅,花木满庭,下临白莲泾,清幽绝俗。我和伯初是直接受杨先生委托的。各科教师,由我严格选聘。校医有西医还有中医。大家感于杨先生热诚兴学,被聘的个个尽最大的努力。每周定期,我和伯初、广明师范毕业生孙肖康、王则行各肩小黑板,分向附近各村落,招集男女老幼,从识字中间,讲到国家情况,国民责任,教得六里桥一带人心兴奋起来。杨先生得暇即来校,和师生谈笑为乐。开学那天,杨先生亲向全体学生提出修养三点:“勤”、“朴”、“诚”。把一个新兴的教育机关,办得如火如荼,各地考察教育的,争来参观。一天,江苏提学使毛庆蕃来了,巡行全校,详细视察,满意而去。
大问题来了。有人密告两江总督端方:前在南汇县新场镇演说革命的黄炎培,现潜回上海,运动杨斯盛捐办浦东中学,日对诸生宣讲排满革命。江督饬苏提学使毛庆蕃彻查。一天,杨先生忽接苏提学使电邀,相见之下,详问黄炎培为人怎样?在校做什么?教些什么?杨先生据实答复。问有没有革命嫌疑?答没有。问你能保么?答愿以身家担保。问黄炎培月薪多少?答四十元(其时中学校长月薪标准一百元,但浦东同事感于杨先生的热诚,大家领薪极少)。毛提学使听了大惊异。说:上年我去视学,确是不错。这样说来,黄炎培当是好人。命杨归,嘱黄来苏。明天我去,大堂设公案,揖见之下,略问兴学旨趣,施教方针,邀至后堂,给午餐,命子侄辈作陪,详问平时读什么书?我乃详细答复:“幼读四书五经,后从十三经中选读《尔雅》,从《二十四史》中读《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从诸子百家中读《庄子》、《墨子》,从唐人诗集中读李白、杜甫两家,为的他们都是代老百姓说话。从宋儒学案中读朱(熹)、陆(九渊)两家。但我特别重陆,他说‘六经皆我注脚’,此言正确。明儒特重王阳明(守仁)、顾亭林(炎武)……”话还没说完,毛提学就说:“你读那么多书,选择那么精确,谁说你是革命党?”对他的子侄辈叹口气说:“唉!你们要学黄先生认真学习、认真工作。”临别告诉我:“你好好努力办学,学校是办得好的,我亲眼看过了的。”隔几天,发表一道公文,长三千言,结语:“今后如再有人根据旧案,控告黄炎培革命,从此立案不准,以免冤枉拖累好人。”哪知这时候我正当中国革命同盟会上海干事,执行任务!我虽万分感激杨先生以身家担保,毛先生有意维护开脱,我怎敢忘却献身国族的大义!怎敢放弃我天职呢!我只有更加努力,来报答两先生的厚爱了。
江苏省教育会成立 清朝末年,各地兴学的风气大开,新旧思想复杂,学校和学校斗争,学校和官厅斗争、和绅士斗争,这派绅士和那派绅士斗争,还有学生和学校斗争,酿成种种纠纷。江苏省有江宁提学使,有江苏提学使,一驻南京,一驻苏州,同是管辖全省学务,时时发生职权上的争执,在这种情况下,1905年很自然地产生江苏学务总会(后改名江苏省教育会),主要成员沈恩孚(信卿)、姚文枏(子让)、袁希涛(观澜)、杨廷栋(翼之)、雷兴(继兴)、方还(惟一)、刘垣(厚生)、孟昭常(庸生)和我,这一群人推举张謇为会长。各县纠纷发生新旧冲突,我常被推为调查干事,实地调查,具一书面报告,根据理论和事实,判明曲直,解开症结,恢复和平,这份报告书公布后,取得双方当事者接受,使学潮得以平息。因此,我遂被推为常任调查干事。这是我生深入社会的初步,也就给我向群众学习的机会。江苏六十三县,我足迹及四分之三。
同时号召各省同样设立学务总会。每年每省轮流举行一次教育总会联合会,第一年在江苏举行。江苏很自然地做了全国领导。
这是教育性的江苏中心组织,经过几年,成为政治性的江苏中心组织,为的是集中这一群有力的人物,有有力的领导,又是江苏唯一的江南北统一的机构。因此在辛亥革命洪潮中,成为江苏有力的发动机构。
杨斯盛先生逝世 1908年,浦东中学创校者杨斯盛先生病殁于浦东别墅。病中语我:我早知我校基金不够,还想天假余年,学校还应大扩充。我死,你将向哪里募款呢!现在我勉力凑捐基金十二万两。只望我死后,支撑这校的稍减艰苦。黄先生!你跟各位校董勉力罢!明天杨先生长逝。弥留时自言自语:“学校里黑板还要改良。”——浦东中小学教室用黑板,和一般学校一样,都是黑漆木板加框。教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学生不很看得清楚。杨先生想出新法,用玻璃板经过用力地磨,使得不会耀光。学生看板上教师所写的字清楚得多。这一工作正在进行,经过杨先生的遗言,立即实现。使浦东中小学教室气象一新,为他校所没有。
浦东中学买地筑舍开办费,连同杨先生逝世以前历年经费,约共耗银十二万两。临殁捐基金十二万两,留给遗属,仅得维持生活。在学校落成以后,官府不止一次要求写一报告,上详请奖,杨先生始终不同意。像杨先生真是毁家兴学,一切是为了教育、为了学生,而无一丝一毫为个人立名。我别无纪念,写一篇《杨斯盛先生言行记》,送报馆和有关各县修志局;以全校公意在校旁建立一座杨斯盛先生铜像。
江苏咨议局成立 1909年清廷按照筹备立宪清单,各省设咨议局。江苏八府三州,各为单位,选举议员。当时全国都还没有贿选风气,我当选了。那年9月1日在南京开会,议员一百二十人。互选张謇(季直)为议长。议长开幕词劈头几句:“不明世界大势,不能解决一国问题。”议员多来自田间,听这几句,胸襟顿然廓大。在一百二十议员中,额定十六个常驻议员,负责调查省政。我又当选了。那时浦东中学部分杨氏家属,对我蓄怨,日渐显著,至欲得而甘心。李平书(钟珏)、姚文枏(子让)、秦锡田(砚畦)各位上海老前辈,都被聘为校董。校董开会,对家属仇怨情况,都感不安,我声言:我受杨先生这样重托,哪敢临危退却!校董会反复会商,结果,设主管学务校董,主管财政校董各一人。推我任学务校董,去就咨议局常驻议员,推秦锡田担任校长,学校遂得维持平稳。我不居名而仍负责。
我被选咨议局常驻议员,竟共咨议局相终始。那时省政棼如乱丝,省府应将一年度预算交议,乃官员不懂预算,交出一大堆文卷,要求我们代为编制,乃就常驻议员中推定小组,姚文枏总其事,我为副,会期有限,爬梳剔理,日夜赶办,从我说来,实是生平最辛苦的一次学习工作。上文说过浦东到上海,经过严家桥的厘卡舞弊情况,我在咨议局约集几位同志分区调查的结果,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主张裁撤厘卡,改为由商人认捐,会议通过。算是剔除病国病民的一种弊政,到1911年实行。而武昌起义,民主革命告成了。
辛亥革命的背景 辛亥是1911年(清宣统三年),我生三十四年。
要了解某一时期,必先了解这一时期的背景。1908年清慈禧太后死。载湉帝(光绪)在不明不白中先死了,年幼的溥仪(宣统)继承了帝位。张之洞死了,袁世凯被罢免了,载沣为摄政王,政权全入满人手,虽然宣布实行立宪,颁行地方自治章程,而人心大去,腐朽的反动统治清朝,很明显地已成末日。
辛亥以前十年中间,1900年,唐才常起义湖北不成;1904年,黄兴(克强)谋起义长沙不成;1905年,吴樾(孟侠)谋刺载泽等出国考察宪政不成,被杀;1906年,江西萍乡党人起义不成;1907年,徐锡麟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徐被杀;同年,孙中山、黄兴等攻镇南关不克;1908年,云南河口黄兴等起义不成;1910年,汪精卫谋刺载沣不成被捕。在此以外,1903年,沈荩被清廷惨杀,章太炎、邹容被捕;1907年,秋瑾被杀。大大小小事件,在这里不完全列举了。这些事实,给全国人心以很大很大的激愤。觉得再不能忍耐了。
那时一般激进青年的作品:
秋瑾感时诗
(节录两联)
瓜分惨祸临眉睫,呼告徒劳费齿牙。
祖国陆沉人有责,天涯漂泊我无家。
秋瑾还写一种小说,劈头一首诗,次联:“可怜国事如斯急,无奈同胞梦不醒。”因此父母倾向革命的,那时生儿女,名“梦醒”。就我所认识,不止一家。
秋瑾被逮,绍兴知府请示浙抚,浙抚以问巨绅汤寿潜,汤复以“杀有余辜”四字,遂被杀。吴芝瑛葬秋瑾遗骨于西湖旁。建阁名“悲秋阁”,亭名“风雨亭”,上题秋瑾临刑口呼的“秋风秋雨愁煞人”句。
赵声(伯先)从天津寄赠吴樾诗
(节录两首)
一腔热血千行泪,慷慨淋漓我有言。
大好头颅拼一掷,太空追攫国民魂。
临歧握手莫咨嗟,小别千年一刹那。
再见却知何处是,茫茫血海怒翻花。
这些足够代表那时激进青年们思想的了。中间不少是中国革命同盟会的同志。写到这里,同志们这样慷慨就义,我起敬,我还在淌泪。
有不少爱国志士,看到无法救国,竟至自杀。我有一亲密的同志湖南人姚宏业(定生),投水自杀。
辛亥革命的导火线 1911年辛亥3月,黄兴、赵声等在香港组织起义广州,攻督署不成,死难七十二人,葬黄花岗。一般称“黄花岗之役”。黄兴幸免。赵声病不及参加,旋即病死。
清廷宣布铁道国有,四川人民抗议,川督赵尔丰大屠杀。这些都是辛亥革命的导火线。
辛亥革命中的我 辛亥革命,那时我是什么身份呢?我在这中间怎样参加工作的呢?
那时我任江苏省咨议局常驻议员、上海工巡捐局议董(这局是上海县地方自治组织的前身,实际上已成为上海地方性的权力总机关,李钟珏〔平书〕是总董)、江苏省教育总会(设上海)常任调查干事、苏州江苏地方自治筹备处参议。
我在上海有一群政治意识不完全相同而一致倾向于推翻清廷,创立民国的战友。中间教育界为主力,包括新闻界,进步的工商界和地方老辈如马良(相伯)、张謇、赵凤昌(竹君)、姚文枏等。在上海很自然地成立起几个据点来,经常集会。教育总会是一处,工巡捐局是一处,望平街时报馆上层“息楼”是一处——《时报》是当时最进步的报纸,负责者狄葆贤(楚清)。又一处是赵竹君的家“惜阴堂”,张謇来上海,时时会集在那里。而奔走联络这几个据点的是我。
马相伯老人还时时招我去徐家汇问大局情况。
那时的江苏巡抚程德全,是清朝的官吏而很得到人民拥护的,为的是他做过一件突出的事。
程德全四川云阳县秀才,黑龙江省候补知县。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帝俄侵略东北,程德全请赴前敌,将军寿山命程德全和俄交涉,无效。俄国隔江发炮轰城,寿山自杀。程德全时时以身挡炮口,俄人大感动,中止发炮。黑龙江人民认为以程德全一人的牺牲精神,使全城保全生命,请求清廷任命程德全为将军。适西太后招待外宾,俄公使夫人盛称中国有好官程德全。那时黑龙江改省,清廷就破格以程德全为黑龙江省巡抚(根据多禄所写《庚子交涉隅录》)。到1910年(宣统二年)3月调任程德全为江苏省巡抚。
辛亥革命开始 辛亥革命开始了,1911年8月19日,革命军起义武昌,总督瑞澂逃,推黎元洪为都督。接着黄州24日、沔阳26日、宜昌27日先后起义。各省纷纷响应。
24日,上海赵竹君电话招我去“惜阴堂”商时局前途应付方法,定了一些策划。
9月13日下午,上海民军和商团巡警联络成熟,在闸北突然起义,上海全市挂白旗。当夜会攻清军唯一的武装集中地制造局,不得手,陈其美被捕。李钟珏那时兼任局提调,早把是非利害向局总办张士珩反复劝导参加起义,张不允。到陈其美被捕,李又去劝张释陈,仅得不杀。继而民军和商团巡警陆续进攻,14日上午8时终于胜利地攻破制造局,张士珩逃。
陈其美被推为沪军都督,李钟珏为民政长,上海道、县官印,都接收下来了。
15日下午,江苏苏、松、常、镇、太五属人民在江苏省教育会举行会议,公推代表去苏州劝程德全起义,我被推为代表之一。立即上车,到苏州则已宣布独立。事情经过是这样的:14日,民军五十余人由上海专车到苏州,会同新军营代表见巡抚程德全,那天上海起义的消息已到,苏州人民纷纷推代表见巡抚劝响应,程德全慷慨地说:“此举我当然赞成,但务必秋毫无犯,勿扰百姓。”
我在五属代表中先到苏州,但我到时已满街悬白旗了。
江苏独立 江苏宣布独立,公推程德全为江苏都督。我就被留下办公。
程德全就都督职,首先表现一特点,不杀伤一个满洲人(他省有大杀满洲平民的)。都督府发出六言告示:“照得民兵起义,同胞万众一心。……旗满视同一体,大家共享太平。”通电全省各县,即日反正,别伤害满洲平民。
我留都督府办公,首先做两件事:(1)参与起草新的官制;(2)和同事分向所属各衙门收取印信。在这里又表现一特点,我被命收取提学使樊恭煦印信,那时樊十分战栗。我受程都督谆嘱,十分亲切地向樊说:“此举出于全民公意。你如愿留苏,就留下,给生活费。愿回原籍(樊浙江人)当送回籍川费。”樊愿回籍。所属各卸职人员包括撤换的各知县,一律这样待遇。大家感觉民国比清朝大大不同。
都督府任张一麐(仲仁)为民政司司长,未到任前沈恩孚代。我任民政司总务科长兼教育科长。
都督工资每月五十元,司长三十元,科长和各县县知事(民国不称知县称县知事)二十元。大家工资低,却精神奋发。一片新气象。
南京江苏咨议局无形解散。设临时省议会于苏州。10月1日行开幕式。
我的任务比较广泛,有奔走各方的必要。为的是处理问题,大家认为有一同盟会会员在座,较好。
人民要求革命的狂热 上海“息楼”所在的望平街,每晚人山人海,发生大影响了。望平街左右相望的报馆,家家大玻璃窗上张贴各地消息。街上日日夜夜群众挤得满满地在打听。一个捷报到来,鼓掌狂欢;一个报告失败,认为这家报馆受清廷指使,诬胜为败,群众高度愤恨地把大玻璃窗砰轰砰轰地立刻打得粉碎。从此报馆不但不敢在门首披露失败消息,特别不敢在报上披露。报上一披露,整个报馆哪里还保得住。这样一片独立声、胜利声,震动全国,腐朽的清廷狂骇了。
那时南京还给清廷的走狗张勋盘踞着,正在极端残害人民。各地民军公推江苏都督程德全统率联军进攻南京。程都督慷慨就道,发表一篇誓师文。这篇誓师文,曲折反映程都督思想,写得激昂恳切,当时很博人们传诵。中有警句:“欲求政本之廓清,端赖国体之改革。无汉无满,一视同仁。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将泯贵贱高下为一大平等,须合行省民族为一大共和。……仗诸君热力,再造河山。是民国义师,咸遵纪律。……”
在江苏省教育会召开全国共和联合大会 10月12日,联军攻下南京。那时各地民军大大小小不等,但从它们旗号计算起来,不下十七八个单位。各推代表集合起来,程德全亦到,黄兴亦到。10月14日,在上海江苏省教育会开全国共和联合大会,公电孙中山回国主持大政。公举黄兴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国名定为中华民国。黄兴等建议。规定国旗式样。经过反复研讨,取五族共和的意义,决定以五色为国旗。红、黄、蓝、白、黑象征汉、满、蒙、回、藏。
自从武昌起义,清廷起用袁世凯,任命为湖广总督,统兵驻京津。袁立即电招张一麐去北京。上文所说:“惜阴堂策划”从此开始。
惜阴堂赵竹君等认为:全国人心是一致要求独立的;革命军热情、勇敢、牺牲精神都是有余的,可惜实力太不足。腐朽的清廷看到各地纷纷起义,已很惊骇。各省督抚纷纷劝清帝让位。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利用拥有实力的袁世凯去劝清廷,可能生效。谁能说袁世凯呢?只有久在袁世凯幕下的张一麐能说世凯。经过多次函电往返,只见袁世凯部下冯国璋兵忽而猛击民军,忽又按兵不动,忽进忽退,感觉无从捉摸。最后电张一麐面询袁世凯真意,袁答:“诸位懂拔树方法么?几百年大树,专用猛力,虽折断,无法去根。只有左右‘晃’的一法。‘晃’‘晃’晃之不已,根土松动,全根一拔即起。我的军队忽进忽退,就是‘晃’的一法。”
没有几时,汪精卫被释放了。袁世凯委任唐绍仪为代表,民军公举伍廷芳为代表,双方在上海进行和谈。这是表面文章。实际上袁世凯和清廷间商定:(1)清帝让位;(2)汪精卫释放;(3)提出清廷满意的优待条件。而袁世凯和民军间商定:(1)清廷让位;(2)改建民国;(3)总统职位给袁世凯。
孙文就大总统职 11月6日,孙中山先生从海外归来了。10日,直、奉、鲁、豫、鄂、湘、粤、桂、闽、晋、陕、滇、赣、皖、蜀、苏、浙十七省代表集中南京,开临时大总统选举会,孙文以十八票当选。黎元洪当选为副总统。13日,孙文由上海专车去南京,就临时大总统职。确定国号为中华民国。改用阳历。那天就是中华民国元年1月1日。
清帝宣布退位 2月12日,清帝宣布退位。公布优待清室条件。孙文辞职。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周旋其间的是汪精卫。
辛亥革命写完了吗?还有一件事,我不能不附录在这里。辛亥11月25日夜,革命大领袖之一陶成章号焕卿在上海广慈医院被刺死。刺客为谁?怎样刺杀?很有人说是陈其美命蒋介石刺死的。各种记载,大都推给他人,脱卸自己。无论如何,从整个革命说来,总是一件很大不幸的事。我是认真写日记的。根据我的日记:1927年6月3日,上海澄衷中学校校长浙江人曹慕管和我漫谈。曹说:“我民元,病卧广慈医院,一日傍晚,蒋介石来谈,临行说:我们今晚将做一件大事。夜半,忽闻枪声,别室陶焕卿中枪死了。”有深知此中秘密的告我:“陈其美嘱蒋介石行刺陶焕卿,蒋雇光复会叛徒王竹卿执行。焕卿以为竹卿是自己人,请他入室,就被刺死。光复会终于又刺杀了王竹卿。”陶焕卿是写在我所收藏同盟会会员名单上的。
辛亥革命,从广义写起来,接下去是宋教仁被刺,袁世凯叛变,二次革命,“抽刀断水水更流”,是无法划断的。辛亥年结束了。写辛亥革命,就暂且搁笔。
辛亥革命还在十月革命之前六年,马克思经典学说没有传布到中国。我们都完全没有阶级认识;有的只是爱国主义、民主主义、人道主义、反封建主义,许多同志为了实现这些理想,不惜牺牲生命,是大大可敬的。太可惜的是发现了若干人枪口不对外而对内。这些从革命全局来说,到底是很大的损失。
牺牲了不少爱国志士,政治上收获些什么?很难说,但封建帝制被推倒了。社会风俗人心,从某些部分看来,辛亥以后和以前大大改变了。所有卑贱、颓废、放荡行为,有些减少,有些完全消灭了。让我具体来说,辛亥以后:(1)很少见口头上、书面上被称或自称“大老爷”、“老爷”、“少爷”;(2)“磕头”、“三跪九叩”、“打请安”没有了;(3)男子一律剪辫子。——我们参加革命工作的,必须到最后关头才剪辫,辫子是最好的掩护物。——女子裹脚从此解放了。已裹的放掉,已经裹小的也放大。社会上很自然地一致认定,民国纪元以后生下的女儿,一概不裹脚;(4)鸦片风一时没有消灭,但较辛亥以前渐减。大家认为不是一件体面事(辛亥以前,一般认为鸦片瘾越大,越体面);(5)满族倡始而渐及汉族的男妓,辛亥后逐步地消灭。总之,辛亥革命无数头颅所换来的,推翻封建帝制以外,广大民众的体格、品格相当提高了。但仅仅得到这些。
从进步青年看来,某些部分风俗人心的变化看来,以望平街为例,从广大民众的要求看来,那时人民是很愿意接受革命号召而跟着进步的。可惜我们没有能提高认识,特别缺乏阶级认识,以致没有能依着世界先觉者所指出的道路而在中国抢先一步,领导进行。——还因中山先生接受廖仲恺建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为三大国策,1925年,中山手下胡汉民竟暗杀了仲恺。——马克思经典那时早已陆续出版,《共产党宣言》是1848年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是1867年出版的。我们没有及早译读。再隔五十余年,中国共产党诞生,又经过千锤百炼,终于在毛泽东领导下,1949年中国才得解放,一步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对辛亥革命,让历史学家正确地写着:“这是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历史学家还原谅地写着:“这是历史发展规律性的限制。”但像参加在中间的我,到了今天,对死者,对广大的民众,内心哪能不愧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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