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花钱-我们村的杀猪匠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那是一个早晨,伯父提着他的家什行走在村里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我知道伯父又要去杀猪了。我跟随在他的身后,向那个人家走去。

    冬日的清霜,洒在树上,洒在柴禾上,也洒在伯父的眉梢上,这让伯父显得更加苍老。他拖着一双溅满猪血和污物的兔儿嘴窝窝(一种棉鞋),走得有些疲沓,驼了的背像个突兀的山梁。我紧走几步,接过伯父提着的家什,伯父拄着杀猪必用的挺棍,明显地轻松了许多。

    杀猪的人家早已预备好了滚水,伯父一到,他们就把一桶一桶的滚水注入一个硕大的木桶,木桶上就暄腾起一大团浓浓的雾霭。等待捉猪的小伙子们手脚麻利的把一口肥猪摁倒在了地上。伯父把长长的宰刀咬在残缺的门牙上,蹲下身用左手从猪的脖子捋到下颌,然后用力封住了猪的嘴巴,猪尖利地哀嚎就变成了无奈的“啍啍”声。伯父习惯性地试了试锋刃,然后把刀刺入猪的咽喉。刀在进入时,伯父的胳膊微微颤了一下,使这个一贯到底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缺乏了以往的力度,抽刀的动作显得迟迟缓缓,这让我觉得伯父已经老了,他捅进抽出的动作极不流畅。我看见伯父的额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他粗粗地喘了几口气,脸涨得紫红紫红。刀退出刀口时,刀口里就汩汩地流血,血花朵一样绽放,而后就变成一种红色的喷泉,随着血的喷溢,猪的身子渐渐软了,它的后蹄抽搐了几下,就“呼嗵呼嗵”地断了气。伯父把刀往鞋壳上蹭了几蹭,刀就发出了它原有的光泽。人老了,刀仍然很快,刀在显示自己的年轻和能耐。这口刀是伯父新打的,他本来觉得起码还能陪完一口刀的。一个精力好的人就像一口钢水足的刀一样。而此时,伯父的钢水显然已经不足了,刀还快着,这似乎是对主人的一种蔑视。伯父把刀扔进了笈笈筐,刀具们碰撞出极不和谐的声音。这动作本来是伯父最忌恨的,如果遇了别人这样胡乱把刀扔进去,肯定会遭到伯父斥责的。一个优秀的匠人,对他的工具有着常人无法理喻的情感,工具是匠人身体的一部分,伤了刀具的刃口就伤了匠人的心。而今天伯父居然把自己心爱的刀扔进了筐里。我知道伯父是在恨自己,恨自己力不从心,恨刀不随人意。

    伯父熟练的在后蹄上割了口,然后走到烫猪桶跟前调烫,他在滚水里注进了半桶冷水,然后用手去抓,我知道那里面也蕴藏了技巧,冬天快三把,夏天慢三把,烫出的猪才干净而没有异味。如果汤的温度过高,垢甲就紧在了猪皮上,猪肉的味道就有了腥臊;汤的温度低了猪毛就烫不下来,即使用刀尽力剔尽,过几天猪毛照样钻出猪皮。这是伯父一生的经验和技术。伯父拿了挺棍在汤桶里左三圈右三圈的搅,像个修练的道士。他要让阴阳水完全融合,达到适宜的温度。伯父再次伸下手去,汤还嫌太大,如此几番后汤水终于达到伯父需要的温度。伯父招呼小伙子们往汤桶里沉猪。记得伯父身强力壮的时候,烫猪时从来不需要别人搭手,他一手提着猪嘴上预先拴好的草绳,一手提着猪尾巴,把一口肥猪在烫桶里沉浮自如。而今天伯父指示着几个小伙烫猪,总是不能到位。伯父骂骂咧咧,帮忙的人慌慌张张,猪就烫得一踏糊涂。不是水溢出木桶,就是猪沉不到水里。拔毛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烫好的地方毛就好拔,而烫不好的地方猪毛就拔不动。伯父就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技巧,卖臭力气,也得积累技巧,无技无巧就是笨熊。我看见伯父说这话时,眼睛朝我乜了一下,他是借了这事启发我,但我是压根也不喜欢猪匠这个行当。

    这是伯父杀的最后一口猪,也是伯父杀的最窝囊的一个猪。剔毛的时候,那刀总是不如人意地钻进肉里,像个不听使唤的人。剔肠油的时候,几次把肠子割断使秽物溢出来。伯父青筋暴突的手失去了往昔的灵巧,伯父嘴里嘟囔着一句话:倒灶鬼日的,倒灶鬼日的。不知道他是骂刀呢,还是骂自己。本该一个时辰做完的活生,足足用了三个时辰。

    一个技艺超群的匠人和他的工具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和共识,好的家什在名匠的手中才能发挥出自己的潜能。匠人和工具相互结合紧密团结,匠人成就了工具,工具反过来提高了匠人。而匠人和工具似乎也存在一种无法探知的契约,当契约到期时,或者是匠人扔弃了工具,或者是工具开始蔑视匠人。我发现那次伯父的刀具们都集体背离了伯父的意愿,各自随心所欲地游走,才导致了那样的窝囊结局。也许伯父已经老了,伯父的能力已不足以驾驭他的工具了。

    那天下午,伯父独自一人坐在炕上发呆,我无法从他的眼神里到达他思考的区域或方位,更无法感触到他思想捕捉到的物事,他就那样痴痴地坐着,像个入静的道长。望着伯父如痴如呆的神情,我有些怕,我凑近伯父叫了一声大爹,伯父才慢慢地从渺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眼皮一眨,昏浊的眸子就和我的目光交融了。我说:大爹今天是不是刀磨得太快了?大伯说:不是刀磨得太快了,是人磨得太老了。时间把伯父磨老了,再灵光的工具也无法配合好一个老钝的人。那个下午,夕阳如血,斜斜地播进门,像一柄刀。伯父显得异常的苍老,像一颗盘居山崖的古松。他咳了几声,我说:大爹,你该不是生病了?大伯说:该是老了。

    大伯真的病了。杀完猪的第三天,大伯就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多年积攒的劳累茁壮成疾病啃噬着他的肺。他艰难地呼吸让我们极度地担忧,哥请了大夫为他输液打针,伯父的病时好时歹,无赖一样缠在了他的身体上,徘徊着不肯离去。没想到那次杀猪竟成了伯父生命里的最后一刀,那一刀成了伯父生命中最大的愧疚和遗憾。

    有一天,伯父的精神出奇的好,他从堆杂物的屋里提来了盛工具的小筐,一件一件地端详那些因长时间不使唤而变得灰暗了的工具,那些工具已然失去了往昔的笑容,垂头丧气的样子。伯父拿过一块原石打凿的不规则的磨石,磨石像个纤腰的女人,瘦瘦的仿佛将要断裂。这块磨石不知道磨损了多少刀具,显得老态龙钟。伯父拿出刀,一柄一柄地磨,磨石上的水泪一样流到地上,磨好一件,伯父就用一块旧布子擦拭,刀具们在阳光里笑了,笑得光艳照人,笑的凄美无比。刀具折射出的光映在伯父的脸上,使得皱纹愈加显出沟壑纵横的沧桑。在打磨最后一把刀时,磨石断裂了,声音有些疼痛。不知道是伯父用力过猛了,还是磨石实在老得忍不住了,磨石从凹槽的最深处一分为二。伯父用半个磨石,磨完了最后一把刀,然后把刀分别用老织布一个一个缠裹起来,他怕刀锋在碰撞中打出豁口。伯父完成这一系列工序时缓慢,谨慎,他给每一件工具都注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像一个隆重的宗教仪式。伯父为他的工具开了最后一次光,然后就把筐挂在了草房梁上的一个木质捞勾上,筐子就在风中悠来悠去地晃荡,伯父注目良久,疲惫地走出了草房。

    伯父去了已有十多年了,伯父一去,刘营村就再也没有了真正的杀猪匠,一些人乘机钻出来替代这一工作,但都未能取得村民们的认可。他们做活时出现了一个一个意想不到的漏洞,有的人把刀捅进去来不及抽出来,猪就翻身跑了。带着利刃的猪,溅着血滴走在村道上,有些怕人,那是他的刀尖没有抵达致命的点。有的人把肠子弄的稀烂直到无法收拾。再后来,人们就拉了猪到县城的屠场去宰。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说:再也吃不出猪匠宰下的味道了。这显然是不可理喻的,但是大家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也说不明白。

    伯父临终的时候,我们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半夜时分他吼出一声,我们赶紧问他怎么了,他眼光迷离欲起的样子,我们把他已经很清瘦的身子扶了起来,在身后垫了铺盖。他出了一身大汗,被褥都浸透了。伯父仰在铺盖上说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身后数以百计、数以千万计的猪昂着血淋淋的脑袋在追他,追得让他无处可躲。伯父让哥拿来了他的宰猪刀放在枕下,他认为这样可以避邪。我们依了他,他就安安祥祥地睡着了,而且是永远地睡着了。他乘着梦的翅膀飞走了,飞到了一个很渺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利与欲地羁绊,没有苦与累的纠缠。

    年过不惑后,我才知道追赶伯父的不是猪,而是滚滚而来的时间之流。一个人走出生门就被时间趋赶着前行,谁也没有能力躲在时间的后面悠闲地张望。一些灾难和疾病如拦路抢劫的土匪,待在你生命的某些路段上企图撂翻你。如果是一些胆小蝥贼,就畏惧你的强悍,退缩到他该去的地方。设若遇了蛮狠的强盗,人的生命就过不了这个坎。我们说:那叫命。命是很玄虚的东西,一切荣辱和不幸都可以用命的好坏来搪塞。生在厕所里的老鼠也是一条命,生在谷仓里的老鼠也是一条命。命运的好歹取绝于个体的命。

    那一刀竟成了伯父生命里的最后一刀。

    自古以来手艺人吃香。庄稼人对手艺人都高看一眼,被叫作这个“匠”那个“匠”,大事小情都往人眼前站。在我们刘家营村,就有两个真正的杀猪匠。一个是我伯父,另一个是刘福宪。刘福宪十五岁那年跟舅学会杀猪,这猪越杀越精,便进入手艺人圈子,被人们称为“杀猪匠”。

    杀猪这活儿比不得木匠瓦匠纸匠,只要心灵手巧,肯吃苦就行,而杀猪得有胆量和力气,缺一不可。刘福宪小时候家里死穷,喂不起猪,进了腊月门儿,听见营子里谁家猪叫嘴里就流哈拉子。在他十五岁那年,父亲说:“今年咱也杀猪,杀不起大的杀小的,也算过一回年,不然到阎王爷收人时也屈的慌。”于是,福宪妈就实心实意地喂,福宪哥几个一心巴火盼着猪长大,把肉吃到嘴。俗话说:“没有土打不起墙。”家里人还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猪,尽管福宪哥几个上山挖菜,下地割草,帮助喂猪,那猪还是不见长,进了腊月毛重才一百多斤。父亲说:“那也杀,就是一堆骨头也啃,不能让孩子们白盼一回。”

    说是说,到杀猪那天,一家人又犯了愁:请人杀,一顿饭得炖十来斤肉,走时按规矩还得给杀猪匠带二斤,这一吃一拿小猪就得卸掉半个屁股,都心疼。

    福宪想了想,把心一横,说:“我杀!”。

    父眼一瞪,把福宪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问:“你行?”

    福宪狠呆呆地说:“没有不行的事!”说着,就叫妈烧水,爷几个手忙脚乱进圈把猪抓住,捆牢,抬出圈,放到摆在当院的饭桌上。

    福宪说:“看好。”就进屋找出爷爷当儿童团时用的扎枪,在缸沿上蹭得咝咝吃,转眼间雪亮。他拉开架势,一咬牙,端起扎枪照猪的心口窝捅去,血顺着扎枪杆子喷出来,两手紫红。

    过后,福宪说:“杀猪有啥了不起的,我也能干!”过了年,福宪到铁匠炉打了把大号杀猪刀和一杆挺杖,便干起杀猪行当。

    福宪学会杀猪,肚子里就有了油水,个头猛长,力气大得惊人,把猪杀得光腚裹脚──干净利落,找他杀猪的人也就多了起来。福宪杀猪不象别人兴师动众,人喊猪叫,从开始就单枪匹马干。他嘴叨杀猪刀,边走边系绳套儿,一偏脚跳进猪圈,把猪赶到墙角,冷不防飞起一脚踹住猪脖子,把猪象钉住似的堆在墙角。接着,随手用绳子套住一只前腿,然后再斜着套住一只后腿,四条腿交叉套牢后,抬脚跳出猪圈,东家这才叫人呼三喝六地把猪抬出圈,放在长条桌上,让福宪捅一刀子放血。接着,福宪手脚麻利地吹气、刮毛、开膛、卸肉、倒肠子,看得别人眼花了乱。福宪杀猪速度快,有时活急一天能杀十头猪,挣回几十斤肉,家里人也跟着吃香喝辣的,说:“这活儿给县长也不换!”

    到二十三岁,福宪杀猪已杀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龙润乡很有些名声。一年,乡食品站雇他杀猪,讲好杀一头给十块钱。福宪问站长:“站里有多少头猪该杀?”站长说:“二十三头。”福宪说:“你就多找人收拾吧,我一天都杀了。”站长不信。福宪说,他杀不了一分钱也不要。第二天,福宪太阳出山开杀,不等太阳落山就把二十三头猪全部放倒,弄得浑身上下血淋淋,看热闹的人连声叫好,站长乐得围着福宪屁股转,晚上管足福宪一顿酒肉,结帐时又另送一副猪下水。

    日子这么有滋有味儿地过着。家里有吃有喝有零花钱,腿勤的媒人盯住了福宪,龙润乡的好女人象漂亮的蝴蝶直往福宪身上飞。然而佳人命薄。福宪连娶三个俏媳妇,都过不到三年便得急病死了,连孩子也没给他生一个。人们在背后嘀咕,说福宪杀猪杀红了眼,杀的猪太多了,那些猪在阴间向他讨命,而他的命硬,收不去,就把他媳妇收去了。福宪知道这都是些屁话,可是心里也犯掂掇,觉得怪对不住死去的媳妇,想起来心里难受。

    福宪身边没有牵挂,日子过得也没个规矩,睡觉没准时间,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在外面吃肉喝酒,在家也是喝酒吃肉,身上出汗都油汪汪的,老也不断猪毛味儿。

    一天,在饭桌上,村会计对福宪说:“兄弟,再娶个人吧,不然晚上回去还得睡凉炕。”

    福宪吃豆腐似地把一块肥肉片子吞下,无所谓地说:“我是个害人精,再结婚还不得把人家害了。拉倒吧。”

    会计笑道:“你那几个媳妇都苗条瘦小,象是富贵人家的千斤小姐,走道一脚踩不死个蚂蚁,一看就有病,不死才怪呢。我给你介绍的是我小姨子,身子骨壮实,长得也拿得出门去。去年男人到沈阳打工出车祸死了,有个4岁的丫头。”

    听说是会计的小姨子,福宪眼睛一亮,脑海中立时浮现出村会计媳妇俊俏的的模样,心里痒了痒,嘻笑道:“有孩子倒好,那我可就不劳而获喽!”

    会计笑得呲牙咧嘴:“和你成了连襟可就有肉吃了。”

    福宪说:“有肉吃。”

    会计问:“那就相相?”

    福宪说:“相相。”

    有了这话,相看之前,福宪几夜睡不好,心里老想着会计媳妇,杀猪时走了神,刀尖儿刮破了手指,相会计小姨子那天手指还用药布包着。会计小姨子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你这是咋的拉?”说着,伸手在他包着药布的手指上轻轻地摸了摸,福运身上立时就通了电,偷眼一瞅,见这女人比会计媳妇还俊几分。

    两人同意,没用二话。时隔一周,福宪在一家喝完杀猪酒,乘着酒兴,拎二斤肉骑车子去了会计小姨子家,把肉“叭叽”扔到锅台上,说:“给孩子吃,净是瘦肉。”

    女人迎上来,脸上笑出了蜜。

    夜里,福宪睡在女人被窝里。完活儿,他喘着粗气说:“咱都是二茬子人了要回炉就趁早,把婚结了吧。”

    女人勾着他的脖子,甜声甜气地说:“想结婚也行,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福宪心急火燎地说:“说吧,别说一件,十件我也答应。”

    “你不许再杀猪了。”

    福宪一愣:“不杀猪我还能干啥?”

    “杀牲口的人命硬着呢。”女人说,“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人,现在只要不犯法,干啥不吃碗饭呀!”

    福宪从眼神儿里明白了女人的心思,想了想,就说:“我听你的,从今往后不杀猪了,我到集上卖刀去,卖一份十块钱呢。”

    女人无声地笑了。

    福宪杀猪远近有名。从这天起,他就掖下夹着杀猪刀和砍刀在邻近几个集市转,给卖肉的掌刀,卖完了收十块工钱。福宪卖肉有道,手也麻利,买主说称多少,他手起刀落,肥瘦均匀,往秤盘上一摔,正好,卖主只管收钱。这一切都是转眼间的事,直到卖完,案上也不剩一点碎肉。有时集上卖肉的多,他就一刀卖多主,几个案子兼顾,却丝毫不乱。时间长了,谁家杀猪卖肉都愿意找福宪这把刀,说他卖肉不剩肉,还不掉秤,手艺耍得精。

    一次,福宪见到女人又急了,说:“咱结婚吧。”

    女人把福宪卖刀挣的钱又数一遍,说:“咱买上彩电就结婚,半辈子人了,别屈着自己。”

    福宪一想也是,女人已是自己的人了,结婚早一天晚一天也没啥,就继续卖刀,挣了钱几天交给女人一次,女人就又向他报一次钱数,说:“买彩电快了。”

    五月节前,福宪去边杖子集卖刀。他给一个卖主砍出一半肉的工夫,从路边小吃部晃出一个醉汉,到跟前抓过刀子,说:“我看刀快不快。”说着就往肉上砍。福宪一把抢了回来。

    醉汉朝福宪抡起一只拳头:“咋?你想杀我!”

    福宪阴着脸说:“我是杀猪的!”

    醉汉就摇摇晃晃地骂:“吹你妈的牛×,杀猪?你把我杀了才算有尿呢!”

    福宪一甩手把刀子扎在案子上,刀身抖抖地颤了一顿。

    这时就围上来一群人,都瞪着眼睛不说话。

    醉汉把两只手“叭”地摔在肉案上,瞪着福宪叫号:“是小子就一只手选一个指头,不是小子我砍你的!”

    福宪一声冷笑,猛地把刀甩下,剁掉醉汉左手半截食指,正要再剁右手,醉汉吓得惨叫一声跳出几步远,人群便惊恐万状地炸开,眼盯着案上的半截指头发呆。

    福宪被关进了县城的拘留所。后来,法院判他蹲一年牢。

    女人到劳教所去看福运,见他剃着光头在干活,眼泪碎珠子似地掉下来。

    福宪说:“别哭。”

    女人飞快地抹了把泪,忙着说:“我不哭,不哭!”

    福宪说:“等我出来时你来接我,要带着买彩电的钱,这之前就不要来了,孩子在家没人照看。”

    女人用力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期满,女人穿戴一新来接福运。两人进饭店吃饱,到商场给福宪买了身西服,穿上,又到家电柜台左挑右选买了彩电,这才坐客车回家。下了客车,两人抬着彩电往家走,路过铁匠炉,福宪站下,让铁匠给打一把杀猪刀。

    女人问:“干啥?”

    福宪说:“我还想杀猪,不再卖刀了,卖刀不如杀猪痛快。”

    女人说:“结了婚再说吧。”

    福宪说:“结了婚再说。”

    两人抬着彩电往家走去。

    生产队没有解散的那些年,每年腊月分肉,都是刘福宪操刀杀猪。那时他人年轻,个头魁,再大的猪,他三脚两手便给摁倒,利利索索捆了四蹄,往案板上一扔,一刀子从脖子捅进,红红的热血便涌了出来,一只大盆在下边接着。等猪血控干了,在猪蹄处割条小口,嘴对着一气猛吹,死猪便像气球似的胀大起来。这时,早有人烧好满满一锅煎水。锅是吃食堂那会留下的,三尺六的口径,平时村里用它给饲养室的牲口炒料,这会烫猪派上了用场:涨猪在锅里经煎水一烫,皮便发紧,用刮子一刮,猪毛就利利地褪了下来。猪于是便浑身光亮,白白胖胖。刘福宪收拾停当,一声吆喝,拉下手的跟着上来,一人提住一条猪腿,齐发声喊,百十斤重的猪便稳稳地倒挂在木架子上。

    接下来的工序就是开膛破肚,按人分肉。这对于盼了一年的村民们无异于盛大的节日。看吧,村里除了出远门的,除了年纪太大走不动的,几乎是所有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全都围住场子看刘福宪的表演。尽管腊月的天气还冷,背阴处的积雪还没有消融,但谁也不肯离开一会,一个个眼里流露出来的都是一种等待、兴奋和期盼的目光。

    如今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可能难于理解,吃肉还用分吗?分次肉用得着这么高兴、这么隆重么?

    的确,这事情说到底够不上什么大事,吃顿猪肉现在看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情。现如今的人谁贪猪肉呢?为了减肥,人们越来越疏远肥肉,改吃鸡肉、鱼肉、鳝肉;即使买猪肉,也都是挑瘦厌肥。但三十年前不是这个情况,那时人的肚里没油水,眼巴巴地就瞅着要大肥肉。因为肥肉油多,搁锅里一炼,不只吃了肉,炼出的油冻在盆里,平时炒菜放一点,可以吃一两个月。所以年上分肉,谁也不愿意要瘦肉。要是挨上分到后腿部分的肉,就很不高兴。这也难怪,那会一个人一年分不到二斤棉籽油,油可以说比啥都金贵。有一年分油,东头春花婶的两个孩子抬个油罐,一不小心,油罐掉在地上打碎了,春花婶着了急,到邻家提了一个面盆,连土带油,一捧捧地全掬到盆里,回家后放到锅里再炼出来。全家五口人,一年就分那么几斤油,敢糟蹋一点点吗?既然分的棉籽油明显不够吃,年上分肉能分到大肥肉就显得很重要了。

    而今,是一九七五年的腊月。关于这一次分肉,一个月前,队干部就已经讨论过几次了。内容少不了包括:杀几头猪,杀谁家的猪,如何分肉等等。前两项决议的形成没费多大周折,因为往年已有定例,都是按人头算账,今年计划每人两斤,村里二百口人,一乘一除,杀几头猪便有了约数。至于杀谁家的猪,这自然要论个肥瘦,当然是肥猪优先,瘦猪靠后。也不完全是因为肥猪膘厚油大,还有一层原因,那会屠宰猪是要报公社批准的。瘦猪肥猪都占一个指标,那当然是要选肥猪了。这样按图索骥的结果,队长家的、牛娃哥家的、老石家的、东蛋家的猪榜上有名。对于这两项决议,村民们并不关心,都觉着那是该队干部们操心的事情,而讨论到具体的分肉方案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这牵扯着每家每户的利益,所以一下子很难集中。

    农村的分肉,不是事先割开若干份,部位、肥瘦搭配后再分,而是把猪头一剁,连同猪蹄下水留给饲养户,然后从猪脖子开始,一户一户地挨着往下剁肉。这样,就有个部位、肥瘦的问题,就有个怎样公平的问题。

    关于分肉的具体方案,队干部是拿到社员会上征求意见的。会议一连开了两个晚上,方案提了好几套。有人主张按老办法排队,从东头一户排到西头一户;东头的人不愿意了,凭什么就该我们分血脖子呢?今年轮也轮到从西头开始;还有人说不管从东开始还是从西开始,住在村中间的人老是在中间,今年也该变一变。总之,排队是大家都同意的,但怎样个排法却怎么也讨论不到一起。看看没有办法集中,队长说:“抓阄!”结果大家都还同意,说这个办法行。村里算上五保单身,满共五十七户,团起五十七个纸蛋蛋,一家派一个代表抓阄,凭运气定谁先谁后。

    抓阄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一次抓阄偏偏又是绳从细处断,越不该出现的情况越是出现。望天高是个孤寡老汉,前面提到的春花婶家里娃们多,男人又是个病秧身子,是村里头一份困难户,这两户在村里一贯是照顾对象,但他们这次抓的号却最靠前,打肉肯定在血脖子那一块。大伙都觉得这两户不该抓这两个号,可谁又该抓这个号呢?那个年代的人都穷,谁比谁也好不到哪儿去。再说,也不能因为这两户改变“抓”下来的次序,那样牵动面太大,只会是“越做醋越酸”。所以只有这样定下了。

    今天的分肉就是按抓阄的次序进行的,不过也有一些小的变化。一、二号不再是望天高和春花婶,而是队长金宝叔家排在了第一号,牛娃哥家排在了第二号。这一变化据说是因为金宝队长的一个动议。队长说,今年队上杀的猪有他家的一头,按老规程他家能留个猪头,有这个猪头,他家今年能过个肥年。所以第一刀的血脖子就不要分给望天高了,他是一队之长,按道理也该排个第一。老队长一打这个头,牛娃哥是老党员,自然也不会落后。他说他今年也是“杀猪户”,队长排第一,说啥也得给他排个第二吧!这样一调整,望天高和春花婶自然而然就可以分到肋条肉了。而肋条肉在那个年代是最吃香的。

    冬天的日子短,赶分完肉已是半后晌了。人越走越少,到最后,除了几个队干部,就剩下些十来岁的小娃娃了。队干部留下来是招呼摊子,而那些娃娃们则是眼巴巴地等着要猪尿泡。猪尿泡有点像现在的吹气球,吹起来有排球般大小,却又比排球轻快,拍起来嘭嘭地脆响,一大群孩子传递着玩耍,自有着另一种乐趣。

    猪尿泡是归刘福宪发放的,他杀猪,他当然有这个权利。但发放也不是乱抛绣球,想给谁就给谁,而是由娃娃们玩锤子、剪刀、布,谁是最后的胜利者,猪尿泡归谁。刘福宪总是很认真地看孩子们玩这种游戏,等发完了猪尿泡,他才收拾起钩子、杀猪刀等工具。

    工具是放在提笼里的,放进去的还有他家分得的猪肉。除了这,他腰里还一字排开地别着四根长短不一的猪尾巴。人一走动,那尾巴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摆动。这是老辈留下的乡俗,谁杀猪,猪尾巴归谁。

    刘福宪走在街上,孩子们跟在后面看热闹,这是刘福宪一年里最神气的时候。一年就这么一回,刘福宪当然要挑最远的路走。路过饲养室的时候,迎面碰上生产队的饲养员老陈,正抱着一抱麦秸往回走,刘福宪问抱麦草做啥?老陈说老黄牛要下牛犊了。刘福宪道声辛苦,从腰间抽出一根最大的猪尾巴扔过去,老陈不要,田福哈哈着说,他腰里有四根资本主义尾巴,不兴割一根给你吗?

    老陈也哈哈:“一年才这么一回,要是每个月分回肉该多好。”

    队长金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饲养室,正巧接上老陈的话茬:“可不敢每月分一回,那开会还不把队干部劳死。什么时候,要是不再分肉了那才好呢!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到街上去买。只要你有钱。”

    老陈说:“那刘福宪不是失业了么?”

    刘福宪说:“我盼着有这一天呢!”

    这天晚上,队上的老黄牛下了一头小牛。小牛出生的那个时候,满村巷里飘溢着馋人的肉香。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