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地谛听着,思索着,而表情上却像一个宽厚的长辈待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那样,慢悠悠地削好一只苹果,放在她的面前,说:“不要太激动!吃吧!”
1952年秋,周总理在上海会见了童年时代的朋友龚志如。
龚志如是总理表舅龚荫荪的女儿。她和总理在童年时代是同窗攻读的孩提之交。
那时,龚志如在华东机关幼儿园当保育员。有一天下午,她正在图书室里修补那些幼儿读物的断页和卷角。她工作得耐心、细致,像是把整个心灵都倾注到这一简单而又平凡的工作中去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使这个在旧社会受尽屈辱和欺骗的妇女,在灵魂上得救了。过去,“上帝”没有帮她解脱出的精神困境,现在,党和人民帮她解脱出来了。她那因生活折磨而显得过早苍老的面孔上,常常露出笑容。
她常常在孤独中回忆解放以来的变化。那些过去为她憎恨的人,许多已得到应有的惩罚;那些被她同情过的人,越来越多地站起来了。更主要的是,共产党并不像国民党反动派宣传的那样,干涉宗教信仰的自由。但她也感到不满足:从1948年失业以来,她一直没有工作,而自己又没有专长,有谁会帮助她呢?
1951年,她在亲友们的鼓励下,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谈了自己的经历、处境和心情。但信发出以后,她后悔了。她想,也许这是不恰当的。
出乎意外的是,周总理很快写了回信,是亲笔。多么熟悉的字体,多么亲切的称呼,多么令人鼓舞的话语呀!
随信寄来了50万元(旧人民币),说是略表对龚家过去支持他的谢意。至于工作,周总理安慰她说:只要有为人民服务的要求,政府会量才录用的。这使她回忆起他童年时代显露出来的性格特征:不徇私情,但又入情入理,令人心服。
于是,她填了一张失业人员登记表,不久便被分配到这所幼儿园工作。
在旧社会,她在教会办的“慈善”事业中当过小职员。在那里,没见到上帝的“慈”,也没见到洋大人的“善”,有的是黑暗和不平。今天,她看到祖国的花朵在党的培育下含苞待放时,她怎能不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这一真正慈善、真正仁爱的事业中去呢!
正当她默默地粘贴着一本本被孩子们不慎撕破了的画报时,一位陌生的客人被引到她的面前,向她彬彬有礼地说,有个亲戚在门外要见见她,请她出去一下。
她跟着客人出了办公室,说要向领导请个假。客人说,不用了,已经给领导讲过。她茫然地跟着那位客人走出大门,上了大街。在一个转弯的地方,停着一辆崭新的小轿车。
“有位中央首长要见您,请吧!”那人打开车门,恭敬地请她上车。
“首长?!”龚志如被这突如其来的优遇弄迷糊了。她茫然不知所措,惊异地望着她的客人。当她还没有听到客人对她作进一步解释时,一个念头突然掠过她的脑际:“难道是……”突然而来的狂喜驱走了她脸上的疑云。她不由自主地向车门走去。
“是的,上车吧!”那人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和蔼地扶她上车,关好了车门。
汽车开动了。接着是飞速地疾驰在马路上。窗帘挡得严严的。东拐西转,使她摸不清是向哪里去。她心里“突突”地跳起来。“难道真的是他,是他吗?”
凭她的经验判断,汽车大概是开到霞飞路一带。司机按了按喇叭。车子在一个院落里停下。她下车了,心里交织着兴奋、希望和一点惊疑。
当她望到周总理和邓大姐从门里走出来迎她时,她被激动的心情弄得有点发呆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多少年的心愿实现了,反而使她感到窘迫起来。
“志如姐。”周总理像是看出了她的紧张,主动和邓颖超同志一块上来搀扶她,并用轻松和幽默的语气说,“你怎么比从前矮啦!”
这句话一下解除了龚志如的紧张,使她变得轻松自如了。
除了在场的三个人,无人理解这句话的含意。甚至当龚志如以后向亲属谈到这句话时,仍然使晚辈们无法理解。
原来龚志如比周总理大三个月。童年时代,当他们在一块读书时,曾经比过高矮。当时龚志如比大鸾弟长得高。40年过去了。当他们第一次重逢时,身材魁梧的“鸾弟”以这样一句风趣的话,把他们的关系带回到童年的友谊中去。龚志如的紧张情绪完全消除了。
“总理好,邓大姐好……”龚志如想谢绝他们的搀扶,但没有办到。
“我们这是家庭聚会,你还叫我七弟;她比你小,叫弟妹……”总理说着和邓颖超一起扶着她进了客厅。
总理首先问到姨外婆和表舅龚荫荪,问到他们晚年的遭遇和表弟龚仁甫的情况。
话题引到了童年。他们无拘无束地谈着童年的往事。总理侃侃而谈,津津有味,时而站起来用手势比画着过去的情景,时而爽朗地放声大笑。他们像孩子一样,沉浸在童年生活的回忆里。
“老实说,那时候我最讨厌我们周家。在万家我也拘束得很。只有在你们龚家,我才感到自由,愉快。”总理略顿了一下,认真地说:“就童年所受教育而论,表舅可算是我政治上的启蒙老师;我们的周先生算是我文化上的启蒙老师。”
在谈到听蒋妈妈讲故事,向她学种瓜种菜的往事时,总理说:“蒋妈妈待我很好。我从她身上学到不少知识。我怀念她。”
他们一直谈到天晚。
晚饭是在一张小桌上吃的。只有四碟小菜,其中一个炒蛋是为客人加的,完全是家常便饭。
饭后,总理又问到龚志如的工作,问到幼儿园孩子们的生活和教育。他几乎不放弃每一个机会去了解各方面的情况,来帮助他决定国家大事,幼儿教育也不放过。他称赞幼儿教育工作者的劳动,鼓励龚志如为之献身。
谈到孩子,龚志如不无惋惜地对邓颖超说:“美中不足的是,你们没有一个孩子……”
“谁说没有?”总理自豪地反驳说,“我们有十个!”他看了看邓颖超。
邓颖超说:“是的!”
“十个?”龚志如不解地问。
“是的,十个,全由我们负担和照顾。他们的父母为革命牺牲了,我们就担当起父母的责任。他们都在健康地成长。”
龚志如懂了。她顿时感到心里翻腾起来:是呵!为什么一定要是自己亲生的儿女呢?她觉得自己也有着很多的儿女,她应当好好地照顾他们健康成长。
邓颖超身体不好,向龚志如致歉后,先去休息了。总理陪龚志如继续谈天。服务员送来了水果。
“你知道我的经历吗?”龚志如觉得这是自己倾诉衷肠的最好机会,她有意识地提到这个问题。
总理显然是不愿触动她精神上的创伤,所以一直没有提到她的过去;既然她主动提出来了,又不好故意回避,只好含糊回答说不太清楚。那语气,是不要求她多说的。
龚志如这时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几十年的心事,向谁倾诉呀!如今,面对着自己童年时代的好友、表弟,当今的国家总理,再不说,闷到何时呀!她定了定神,以严峻的语气从他们40年前分手的时候讲起。她的话是这样开始的:
“你从奉天给我的来信,给我很大鼓舞。我听从了你的召唤,我要走向光明。我哭呀,闹呀,不吃饭呀,要到大城市去念书。母亲没办法,把我送到南京外婆家。我跳出了家庭的樊笼。然而,然而,我没有走进一个新的天地,我走进的,是……是又一个更大的樊笼……”
她哽咽了,泪珠沿着眼角的皱纹落下。她顿了一下,接着是一个长篇的倾诉:从上教会学校到信教,从独身主义者到被骗结婚、到寡居,从高等华人的养女到为饭碗而挣扎,从贫困到失业……痛苦伴着仇恨,泪水和着忏悔。有时,她像孩子般地失声而哭了。
在她整个哭诉个人身世的过程中,周总理默默地谛听着,不时用简短的插话安慰她:“那是旧社会呀!”“也怪我以后没再帮助你呀!”尽管他是一位久经考验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眼见过比龚志如遭遇更曲折、下场更悲惨的同一代人,他仍然不能保持心情的平静。坐在他的对面,向他控诉旧社会罪恶的,不仅仅是他童年时代的表姐和同学,而是一个阶层、一种类型的知识分子的缩影。他感到当时正在进行的、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是多么必要。应该尽可能帮助大量的这类人澄清模糊思想,划清敌我界限,站稳立场,加入到革命队伍的行列中来。要满腔热情地帮助他们进步。他认真地谛听着,思索着,而表情上却像一个宽厚的长辈待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那样,慢悠悠地削好一只苹果,放在她的面前,说:“不要太激动!吃吧!”
“我走错了路。”龚志如揩干了眼泪,用这结论性的五个字结束了这一段谈话。
“现在不是走上了为人民服务的道路吗?很好嘛!”总理看她情绪平定以后,鼓励她说,人没有生而知之的。当一个人认识到自己过去的错误时,他已经在进步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
龚志如吃了一块苹果。这时,她感到如释重负,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话,向自己最希望见到的人倾吐出来了。她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竭力搜索着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忽然,她想到一件事,说:“总理,我有一件事不够忠诚老实……”
“什么?”总理突然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什么事呀,说说看。”
“我隐瞒了年龄——6岁,现在怎么改呢?过去证书都这样填的!”
总理站起来哈哈大笑,笑得那么爽朗,那么友好,说:“那是旧社会嘛,为了吃饭嘛!改过来不就行啦!”
龚志如感到轻松了。空气变得活跃起来。忽然,她叫着周总理的别名说:“翔——宇。你现在可以自由地在宇宙飞翔了!飞机来,飞机去;中国,外国……多好呀!你没有辜负我父亲对你的希望……”
总理没有立即答话。他充分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7亿人口的国家总理,和一个基督教徒,一个幼儿园保育员之间,在对“自由”的理解上,有多大的差距啊!怎么说好呢?他当然不能给她引恩格斯的语录,不能上政治课,那样会使她感到这个明显的差距而惭愧。他笑了笑,说:“‘自由’吗?可不是那么回事。我到外国去,是代表国家哪,一举一动有人照相,一言一语有人录音,不能出一点差错……我看,论‘自由’嘛,还是你比我‘自由’!”
龚志如感到自己的话“走了边儿”,虽然总理是那样笑容可掬,丝毫没有奚落她、责备她的意思。
“我得好好学习呢!”志如说。
“我们都得学习,不学习就要落后。”总理说。
夜深了。虽然总理是习惯于通宵工作的,但他考虑到龚志如明早还要上班,主动提出要她回去休息,并答应以后有机会再来看她。
汽车把龚志如送到她家附近。陪伴的人员送她到大门口。
这天夜里,她怎样也睡不着。这次意外的会见,引起她无尽的思索。她忽然想到,奇怪的是,总理没有和她谈有关宗教的问题,自己也忘记问了。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又何必再问呢?生活回答了一切。平生的历史,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际闪过。有痛苦,有悔恨,有忧伤,有欢乐……最后,在美好的遐想中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七点钟了。她急忙起来。在收拾床铺的时候,一本珍藏多年、近来在床头被遗忘了的《圣经》袖珍本,从床上落了下来。她顺手拈起来,漫不经心地一扯两半,扔进字纸篓里,仿佛说:“再会吧,天国的上帝!”
(《周恩来与故乡》编写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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