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梦想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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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吉是我虚构的一个人物,如果赵吉的故事里有一些你意想不到的内容请千万不要介意,赵吉嘛,他天生就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

    从外表上看,赵吉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人虽然不是很胖,但下腹部却微微地翅了起来。他的五官分明,笑的时候嘴角稍稍有些歪,眼睛不小,却是单眼皮,不讲话的时候总爱眯起眼睛,神态中便会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迷茫。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是很难让人分拣出来的那种人,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某些方面的卓而不群,从小到大,他其实都是有别于同伴的特殊的人,一个个奇思异想,一次次传奇经历,足可以把他打造成一个人物。在这里,我别无选择地选用了人物一词,赵吉也就顺理成章地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

    小的时候赵吉就是一个富于幻想的孩子,仰望广阔而又寒冷的星空他会想到神仙们的寂寞,看到赶马车和坐马车的人他会想到平等与公平。他常常不无道理地想,都是人,为什么有的要费力地赶车而有的却是悠闲地坐车呢?他曾十分郑重地把这个问题提给了他的父亲,父亲当时用很时尚的语言对他说,革命工作分工不同,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之说。父亲的回答显然不能令他满意,而诸如此类的幻想却像他的身高一样,在有冷有热有苦有甜的日子里茁壮地成长着。

    尽管大多数疑问自生自灭,但总有一些疑问顽固地保留下来,并在日常生活中演变成另一种形式来陪伴赵吉。这另一种形式大多数是富有喜剧色彩的,令人忍俊不禁之后是更强烈的心酸和压抑。都知道艺术是有风格和流派的,其实做人也是有风格和流派的,赵吉的风格是超现实主义,说是黑色幽默也许更贴切一些。上小学的时候,班级里有一个叫光棍的男孩子在同学之中搞独裁,这光棍人髙马大,在同龄孩子中力气超群,和他打架,常常是三两下便会被他打得满地找牙。同学们都怕他,就都听他的指挥,紧密地团结在他的周围。下课以后他要大家都去打仗玩大家就得都去打仗玩,他要同学们每人交一个玻璃球给他,同学们就得从家拿来一个玻璃球给他,不交的难免要挨他的一顿暴打。赵吉不服,他就暗中联络了一批男孩子,策划了一起颠覆活动。预定时间到了’当光棍向赵吉要玻璃球的时候,赵吉把一颗玻璃球在光棍眼前晃了晃,轻蔑而又自信地说,玻璃球我带了,但不能给你。光棍问为什么,赵吉说从这个时刻开始,你在班级里称王称霸的日子结束了。光棍瞪起眼睛说,难道你想找打?赵吉笑道,我一个人打不过你,难道我们一群人还打不过你吗?赵吉说罢把这颗玻璃球往地上一扔,朝着身后的一堆人一挥手说,大家一起上,给我狠狠揍他一顿。那伙孩子果然一拥而上,但揍的不是光棍而是赵吉。他们在这一瞬间都被光棍的目光给震慑住了,一种惯性的力量令他们轻而易举地违背了诺言,为了避免失败挨打,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将赵吉痛打一顿。

    在赵吉近乎传奇的经历中并不都是吃亏的事,好像占便宜的事比吃亏的事还要多一些。讲一段赵吉青年时代的故事吧,青年赵吉是一家发电厂的工人,家庭背景一般,貌不出众,才不压人,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绝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在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之前,赵吉曾主动追过六个姑娘,可每次均以他的惨败而告终。受了伤害的赵吉在无法安眠的夜里常常失声叹息,那种声音足可以像强大的自然灾害一样,令一个青年的生活暗无天日。

    好在还有幻想,赵吉是个能够充分利用幻想的人,恰到好处的幻想是可以令他阴郁不欢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的。在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漫无目标地走在厂区林荫小道上的赵吉就是被一种幻想牵引着,把本很苦恼的路走得渐有情趣起来。赵吉是抱着消愁的态度出来散步的,夕阳西沉,空气中充满了一种黄昏才有的那种休闲的味道,天渐渐黑下来,初升的月亮投下来的光芒像烟雾在毛莺萁的树叶间缓缓游动。赵吉想如果我有一个女朋友该有多好呀,她也许正站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候他的到来,他的长发被温柔的月色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的目光迷离,在她的目光中走近她就像是接受她的抚摸。

    赵吉走过那座正在建设之中的水泥厂的厂房时,他好像听到了里面传出了什么值得注意的声响,于是他来了个左转弯,信步走进了工地。

    这座厂房其实已经快完工了,各个大小房间都已经具备了雏形,这个时间建筑工人们都下班了,里面空空荡荡不会有人的影子。奇迹就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当赵吉走进一个类似班组一样的小房间时,一个轻如烟气一样的声音冲着他飘了过来。

    你来了。那个声音说。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女声,由于光线太暗,他只看得见有一个人站在里面,她的脸部隐藏在神秘的黑色里,而这黑色则支持了他的某种幻想。于是,他大着胆子朝里面走去。

    事实上赵吉也来不及多想,他和里面的人就有了身体接触,或者说是里面的人投人了他的怀抱。一股年轻女性的香味吞噬了他,使他有些眩晕。

    你怎么才来?她娇嗔道。

    赵吉原本是想推开她的,但这种念头像棉花一样柔软无力,无法正常地支配他的行动。也可以说是潜意识里有一个更强大的念头在与正常的思维做着对抗。女性的香味越来越浓,一种软如淤泥似的东西挨上了他的嘴唇,赵吉情不自禁地像女性那样闭上了眼睛。这是一次意味深长的接吻,要不是窗户那边突然斜射进来一束来历不明的光线,他们也许会把这吻持续得更长。

    这束光线很短暂,但还是使这两个人彼此看清了对方。两个人像触电似的倏地分开身体,女方甚至失声尖叫起来。

    女方说怎么会是你。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赵吉声音颤抖,他的确也回答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女方并没有多问什么,她一捂脸就跑开了。赵吉也迅速离开这里。

    两个人显然彼此认识,女的是一个姑娘,是厂里化学分厂的一名化验员,叫钱丽,人生得虽然算不上花容月貌,但五官清秀,体型苗条,曾是许多男青年追求的目标呢!这显然是一次偶发事件,或者说是带有喜剧色彩的一个误会,当时钱丽正在和厂里的一个小伙子谈恋爱,两个人定于晚上在这个建筑工地约会,由于房间里太黑,钱丽就误把赵吉当成了那个小伙子。客观地讲,当钱丽扑到赵吉的怀里时,赵吉也知道这肯定是一场误会,但他终究没有斗过潜意识里的欲望,竟然明知故犯地将这个误会进行下去。

    你真可恶!后来钱丽曾这样骂过赵吉。

    我接着讲这个故事,那天晚上,钱丽逃出工地的时候他的恋人正好赶到了,在那条林荫小道上,钱丽一下子扑到小伙子的怀里,嗷地一声哭起来,哭够了才把这件事情讲出来。这件事为两个人关系的发展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小伙子对此事耿耿于怀,时常拿这件事敲打钱丽,终于有一天,两个人都炸了,愤然分手。钱丽以讨伐的姿态去找赵吉,她当着赵吉班组里所有人的面把赵吉骂了一顿,骂够了,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赵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话,居然令情绪恶劣的钱丽眼睛一亮。

    赵吉说,没有他,还有我呢!

    这是一句对钱丽和赵吉的人生都至关重要的话,正是从这开始,钱丽和赵吉开始了一种薪新的关系。不久,他们就结婚了。

    厂里人议论这件事的时候,都说赵吉捡了个大便宜。

    我必须提到的是钱丽的父亲也在这家厂工作,而且还是重要分厂机分厂的厂长。赵吉和钱丽结婚的第三个年头上,一件令赵吉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时新上任的总厂厂长要把厂里的中层干部调整一番,老钱快六十岁的人了,厂长便想劝其提前退休,想在这个位置上安排自己的新生力量。老钱最初不同意,拖延了一段时间后觉得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退是大势所趋,但退得退出点样子来,要显示出自己的分量。于是老钱主动找到厂长,说我退可以,但退之前有一个请求,我要向厂长举荐一个人。举贤不避亲,我就实话实说,这个人是我的姑爷

    儿,大学毕业后人厂十来年了,能力不错,一直没得过重用。我退休后能不能考虑一下他的提拔问题。厂长此时一则想快点让其挪窝,二则觉得老钱的姑爷儿条件不错,就爽快地答应了。老钱将自己姑爷儿的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交给了厂长,厂长顺手塞进了上衣口袋。

    故事继续发展,第二天厂长把厂组织部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厂长一边看着组织部长一边摸自己的口袋,可摸来摸去除了摸出一包香烟外什么也没摸出来,那张至关重要的纸条显然被弄丢了。厂长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老钱的姑爷儿是谁吗?厂长问道。

    是……组织部长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说出了赵吉的名字。

    组织部长是个乒乓球爱好者,在文体活动室里经常和赵吉在一起练球。听人说过,他就是老钱的姑爷儿。

    听说,这个赵吉的能力不错。厂长接着说。

    组织部长点了点头,他努力地猜测着厂长的用意,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知道自己只能点头而不能乱讲什么。

    就提这个赵吉当他们分厂的副厂长吧。厂长说。

    赵吉就这样被提了干。可老钱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未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露出欣慰的笑容,而是露出一副苦相长叹了一口气。

    原因是这样的,赵吉是老钱的姑爷儿一点不错,但此姑爷儿不是彼姑爷儿,老钱推荐的是他的大姑爷儿,而赵吉则是他的小姑爷儿。命运和他们爷仨开了一个玩笑。老钱虽不情愿有这样的结果,但赵吉毕竟也是他的姑爷儿,他也不好再去找厂长更正了。

    讲赵吉的故事不能不讲一讲这家火力发电厂,这是一家特大型的发电企业,紧跟时代步伐,现在不叫厂叫公司了。赵吉走在公司大院里那条曾经令他改变命运的林荫小道上,上午鲜亮的阳光有些令他睁不开眼睛。

    此时赵吉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个阳光不错的上午,公司里发生了一件与他命运有关的事情。

    对一家大型企业来说,这也许算不上一件大事,但人命关天,死了一个人总该算一件大事。死的人是公司的工会主席老尤,才五十出头,身体棒得在公司领导班子里是数第一的,辦腕角力小伙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可说死就死了,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老尤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死的,上午八点多钟的时候他还参加了公司一对年轻人的婚礼,他是证婚人。十点多钟的时候回公司,他没进办公室先去了一趟厕所,他是哼着小曲进去的,这说明他的心情和他的身体都没有出现异常。可谁会想到他进去就没有出来,等有人发现时他早已咽了气。

    公司为老尤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赵吉没有去参加葬礼,那一天他去一家医院探望了一位因公伤住院的青年工人。他买了一束花,还买了一个水果篮。果篮是由一个叫老白的工人帮着提去的,路上老白曾问赵吉为什么不去参加葬礼,赵吉说这葬礼公司的中层以上干部都去了,缺我一个算不得什么。我是这个受伤的工人的分厂厂长,我不去看他,他一定会感到缺少了什么。赵吉的这些话令老白很是感动。

    就在赵吉坐在医院病房里的时候,参加完葬礼的公司一把手孙总回到了自己宽大的办公室。他脸色阴沉地坐在皮转椅里,老尤的猝死破坏了他的心情,或者因为老尤的死,令他对人生生发出一些前所未有的感慨。他吧哒吧哒地抽着烟,烟雾在阳光中丝丝絮絮地升腾,为他的那张脸增添了许多点缀。

    不知过了多久,孙总把半个身体从转椅里挺起来,他开始伏案考虑一些实际问题了,比如让谁接任工会主席,工会主席在他的心目中虽然不是很重要的位置,但也绝不是随便叫谁都能坐的位置。孙总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名字,但很快又被他给勾掉了,过一会儿又写了一个,

    可还是被他给勾掉了。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电话是省公司的副总裁老焦打来的,焦副总裁有一件事情需要他帮忙,由于有些迟疑,他回答的就不是很爽快。为了掩饰尴尬,他有意提起了老尤的事,焦副总裁就顺嘴问道,你打算让谁来接替老尤的职务呢?孙总说我还没有想好。焦副总裁接着说,工会主席是个特殊的职务,是介于企业管理者和工人之间这么一个干部,让谁来当,你可以听一听工人们的意见。

    撂下电话后,孙总不由自主地小声骂了一句,但骂归骂,焦副总裁的忙他还是要帮的,省内的发电企业都归省公司管辖,得罪了焦副总裁他的日子不会好过。这个焦副总裁曾在他们这家企业当过厂长,所以很自然地把这个厂当成了自己的自留地,好事坏事都会想到这个厂。孙总以前受过他的提拔,所以对他的话基本上言听计从。但孙总也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焦副总裁说的话大部分都被他在心里定义为废话,不过,关于老尤继任者的问题他觉得焦副总裁的话倒是不无道理,也许,他真该听一听工人们的意见。

    讲到这我不得不提一下这家公司的干群关系问题。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企业改革的深入,公司的经济效益是显著提高了,但干群之间的矛盾也随着经济效益的提高而水涨船髙。近几年公司一直在搞减人增效,巳经有几百人下岗回家了,这几百人怨气冲天,没少在社会上说公司坏话。现在公司搞的是层层承包制,总经理定中层干部的岗,各分厂的厂长定各个班组长的岗,班组长定每个工人的岗。在岗的工人上班来一个个如履薄冰,见了大大小小的头儿都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可背地里哪一个不是在骂娘。工人与企业管理者之间的收人差距越拉越大,这差距有工资表上的,更多的则是隐形的。孙总就不止一次在公司的干部会上讲,企业里就是要有竞争,就是要拉开白领和蓝领的收入档次来。台下掌声雷动,大大小小的头头们都受到了有形的刺激,一个个都像上足了化肥的植物一样茁壮地挺起了胸脯。当然孙总不是傻子,公司里潜在的矛盾他是看得出来的。

    这种时候听一听工人们的意见,也许是一种明智之举。

    几天以后,几个工人代表被请进了公司办公室的小会议室。值得一提的是赵吉分厂里的老白也在其中,老白这个人虽然算不上这个故事里的主要人物,但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在他正式出场之前我有必要多说他几句。老白是个长满少白头的壮年汉子,他姓于,但人们都不叫他老于而叫他老白,老白对这样的称呼采取了逆来顺受的态度,这显然不符合老白的性格,老白是个敢想敢做受不得屈的人,他的这种态度说明了他对这种称呼并不反感。老白在工人当中颇有名气,他一向以爱管闲事著称,工人代表中就顺理成章地有他的位置了。

    这应该算是一个座谈会,孙总开门见山地把主题一说,老白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发言了。孙总说今天咱们畅所欲言,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老白很响亮地清了清嗓子,阳光照在他的头上,使他的头发显得愈加白亮了。

    老白说,我今天讲一句公道话,工会主席这个官由我们分厂厂长赵吉做最合适了,现在还能替我们工人说几句好话的干部不多了,赵吉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孙总你要不信可以下去调查一下,看还有没有比赵吉更有人缘的中层干部。

    孙总的眼睛真.的亮了一下,老白的话虽然并不很入耳,但还是起到了一种提醒作用。这好比一间光线幽暗的房子,老白的话就是一只手,这手在开关上轻轻一按,灯就亮了,该看到的景致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孙总知道赵吉,这是一个重要分厂的一把手,更重要的是赵吉是个办事让人放心的人,公司领导层对他的印象都不错,他的群众关系也一如老白所说,非常地好。就时下这情形,巳很难在工人们嘴里听到说谁是好干部,但赵吉是个例外,有许多工人讲他的好话,这就使他在公司的中层干部中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赵吉也许的确是个理想的工会主席人选。

    除了人缘好,他还有什么优势呢?孙总问道。

    不用其他优势了,我看这已经足够了。老白激动地说,心里没有我们工人的人是当不好工会主席的,但赵吉有,有一次他和我们一帮工人在一起喝酒,他说他要是有权力的话,就在咱们厂里再建一个厂……

    再建一个厂?孙总疑惑地问了一句。

    对,再建一个厂,把下岗职工都召到这个厂里上班去。老白说。

    这可能吗?有人插了一句。

    不管可能不可能,但这足以说明赵吉的心里装着大家。老白说。

    孙总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亮得十分地特别。

    接着,其他几个代表也讲了不少赵吉的好话。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代表都提赵吉,还有几个代表提了其他的人选。

    几天以后公司的决定就下来了,被任命为工会代理主席的果然就是赵吉。

    公司为此特意开了一次职工大会,赵吉是在孙总和两位副总之后第四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大会主席台的。走在这个位置上的吉赵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他的头像坠着一块铅一样有些不由自主地向前耷。赵吉边走边想,按党政工的顺序,孙总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走在第一位是没

    有错的,而现在的他走在这个位置上也是没有错的,现在不习惯以后也就慢慢习惯了,以后习惯了不走在这个位置反而会不习惯的。当走到座位上的时候他的头已经高高地昂了起来,也就是说,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完成了角色转换,变不习惯为习惯了。

    这是赵吉以代理工会主席身份第一次参加公司开的大会。所谓代,只是一种形式,按工会章程,工会主席应由职工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其实谁都明白,那不过是一种过场,人选都是由一把手定的,由职代会通过一下罢了。赵吉目前的这个代字也会在以后的职代会上被顺理成章地取消的。

    孙总让赵吉讲几句话,面对台下黑鸦鸦一片脑袋,想想自己是由职工代表们推举上来的,赵吉就血往上涌,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某种召唤,激动得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我非常感谢工人弟兄们对我的信任。赵吉停顿片刻,接着说,我就是要代表职工们的利益,尽心尽力为职工们办事。

    台下的掌声很热烈。

    散会后孙总找赵吉谈话。在孙总宽大的办公室里,赵吉突然感觉到自己在大会上的讲话似乎缺少了点什么,这也许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赵吉觉得有必要补救一下,就不等孙总开口,自己抢先说,我很感激孙总对我的信任,以后有什么工作,你就尽管吩咐。孙总说以后你是代表公司做工人们的工作,这个代表的分量可不轻呀!赵吉点头称是,他一边点头一边想,面对老总我应该代表工人,面对工人我又应该代表老总,我是谁呀?也许我什么都应该代表,也许我什么也代表不了。这样一想人就有些走神。

    你怎么了?孙总问。

    没、没什么。赵吉返过神来,讪讪地说。

    你这人天生命好呀!钱丽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我怎么命好了?赵吉穿上外衣,朝着窗外大好的阳光看了一眼,顺嘴问道。

    稀里糊涂你就得了一个老婆,然后又稀里糊涂被提了干,这回又稀里糊涂当上了工会主席,副总级呢!钱丽说,我爸干了一辈子才是个分厂级的干部,你不是命好是什么?

    赵吉嘎吧嘎吧嘴,也觉得钱丽说得不无道理,就得意地说,我这人心好,然后才是命好,老天爷也偏向心地善良的人!

    你的心怎么好了,我怎么没看出来?钱丽说。

    就拿我的那个梦想来说吧,心不好的人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赵吉说。

    快别提你那个所谓的梦想了,我都听腻了。钱丽说罢就躲进了厨房里。

    赵吉只好把已经涌到嗓眼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走出家门上班。街上阳光明媚,车流如织,赵吉是骑自行车上班的,公司里的中层干部已经没几个没有私家车的了,赵吉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中的一个。公司级领导坐的是公司配给的公车,中层干部大都坐的是私家车。比如分厂厂长,收人是很髙的,是绝对有能力买私家车的,赵吉也不是买不起,但他总觉得开私家车上班影响不好,全厂几千名工人没有几个能买起私家车的,收入差距的拉大已使干群关系十分紧张,他不想图排场和舒服而招来骂声,况且骑自行车上班还可以锻炼身体呢!

    半个小时之后,赵吉已经坐到老尤生前的办公室里了。昨天,他已经叫人把这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并且把老尤用过的东西都搬了出去。他倒不是忌讳什么,他只是想新官上任有个新的气象。老尤是个很圆滑的工会主席,没给公司添过什么麻烦,可也没给工人解决过什么实际困难。赵吉不想当老尤那样的工会主席,那他想当什么样的工会主席呢?赵吉皱起眉头,他的确需要好好思量一番。

    赵吉点燃了一支烟,在烟雾里思考问题是赵吉的一个习惯,不一会儿,烟雾就营造得具有相当规模了。赵吉思来想去,要想的东西始终没有形成一个形状,相反,那个早晨他跟钱丽提起过的所谓梦想却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在其中占据着一定的位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想呢?我现在不想说,总之它是一个超出常规的想法,我告诉过你,赵吉是个经常会有奇思异想的人。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走廊里传进来,起初赵吉有意不去听它,但这种声音显然更加顽固,他的注意力最终还是被吸引过去。赵吉无奈地摇摇头,站起来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走廊里三五成群,竟有好几堆人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赵吉走过去,凑到离他最近的一堆人边上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机分厂厂长老张的本田轿车被人给砸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老张认定这事一定是他们分厂里的工人干的,他巳经报了警,并且在厂里扬言,如果谁能提供有用的线索,他将拿出一万元钱来奖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张说只要和这事有牵连的工人,不管他是谁,这饭碗是丢定了。

    赵吉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不是在替老张气愤,而是在为老张的言行感到担忧。都曾是分厂级的干部,赵吉熟悉老张其人,工作能力没得说,只是作风霸道得很,在中层干部中素以管理严格著称。在机分厂他说一不二,他手下的工人出事故的要下岗,活干得不好的要下岗,卫生打扫得不合格的要下岗,背后讲过他坏话被他知道的也要下岗。减人增效一直是公司的一项改革措施,但这项工作显然难度极大,做起来一直不太顺手。但在机分厂这项工作却开展得十分顺利,短短一年时间,老张就成功地把人数减到了最低标准。他手下的工人对他是又恨又怕,表面上都是顺民,可背地里呢?这个砸汽车事件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也就是说,干群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了。

    赵吉说大家都回屋吧,这样吵吵嚷嚷的影响不好。等大家都散去了,他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再一次坐下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脑袋里的分量明显增加了,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工作的切入点。他想他应该找孙总好好谈一谈。

    几天以后,赵吉主动找到孙总。就在孙总的办公室里,赵吉谈了自己的工作构想,他建议成立一个隶属于工会的组织,暂且叫干部监督委员会,成员由工人们自己选出的代表担任。这个委员会的职责是对全公司的干部实施必要的监督,对群众不信任的干部有权向总经理提出罢免。这样一来,干群关系将得到改善,干部们也会因此更加自律。孙总听罢一个劲地摇头,说这样一搞公司非乱套不可,搞管理,还得充分信任干部,这样的民主要不得。

    见孙总否决得十分干脆,赵吉就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一屁股坐下去,开始掏烟。

    沉默了一会儿,孙总率先开口,他说那些下岗回家的职工经常回厂来闹事,这个问题你有办法解决吗?

    如果都让他们工作,他们就不会闹事了。赵吉顺嘴说道。

    你有岗位安排他们工作吗?孙总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凝视着他。

    我、我怎么会有呢?赵吉苦笑了一声,就在这时那个梦想又涌了上来,他真想一吐为快,但显然他不会那样做的,梦想毕竟是梦想,是不能随便和别人说的。

    不能和别人说,总可以和老婆说,赵吉吃过晚饭后又和钱丽提起了他的那个梦想。他说钱丽你知道吗,白天我差点就把自己的那个梦想跟孙总说了,可是我咬咬牙还是忍住了。钱丽说你忍的好,你还是不要和别人说。赵吉说可我的心里真的憋得慌,真的想找一个人说一说心里话。钱丽说我都不愿听,别人就更不会愿意听了。说罢钱丽干脆躲开他去了儿子的房间,看着儿子做作业去了。

    老婆的态度令赵吉有些失落,他找出烟来,情绪不好的时候他就是想抽烟。他将烟点燃的同时走过去把窗子打开了,外面的天刚刚黑下来,由于有雾气漂浮,平时所能见到的景致都没有看到,赵吉的心情就愈加沉重了一些。人的一生是应该有个说心里话的朋友,赵吉想我的这个朋友在哪里呢?我的那些老婆都不想听的话又能说给谁听呢?

    这种时候,我知道应该安排一个人出场了。翌日,赵吉在办公室推开窗子的时候,一个走在公司大院里的女子就闯进了他的视野。

    这是一个长相俊俏的年轻女子,她的出现令烦躁不安的赵吉即刻眼睛一亮,尽管她步履匆匆,大院里不断有汽车通过挡住视线,赵吉还是死死地盯住了那个身影。不知为什么,这时候他竟想起了十多年前厂里的那条林荫小道,他甚至预感到这个女子的出现会对他今后的生活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个女子叫马尼丝,有点像外国名,人却是十足的中国人。以前曾是公司工会的宣传干事,几年前公司搞减人增效的时候她主动辞职了,据说是下海经商。赵吉曾与她有过一次一闪而过的接触,那时马尼丝还在工会,而赵吉是分厂厂长。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躲在办公室里的赵吉正在思考什么问题,猝然炸响起来的电话铃声一下子就将这个问题炸得无影无踪。赵吉拿起听筒,电话是马尼丝打来的,以急切而又无助的口气求他快快带一辆车来救她,她说自己摔在离他们分厂不远的一堆废铁上了。赵吉以往与马尼丝只是彼此知道对方是谁而已,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打过招呼,这个意外的来路不明的求救电话说明了什么呢?赵吉难免因此而想人非非。他甚至怀疑那一时刻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赵吉是自己亲自开着分厂里的一辆客货两用车去的,到了地点,他看见马尼丝果然跌坐在一截碗口粗的铁管上,那张经常令一些男人产生非分之想的俊脸因疼痛而变得有些苍白。赵吉急忙走过去,他发现马尼丝的腿不停地抖动,有几丝血从她的腿上渗出来。赵吉试着想将她扶起,她痛得立即发出一串尖叫,身体动了动没有爬起来。赵吉迟疑了一下,一咬牙勇敢地用双手将马尼丝抱了起来,然后一步步艰难而又暧昧地走向了那辆车子。马尼丝柔滑的肌肤曾令赵吉身上泛起一阵阵波浪,他嗓子发干,这一刻他不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在这里我必须强调一点,赵吉其实是一个本分的男人,但毕竟是男人,面对如马尼丝这样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他的身心怎会没有一些波动呢!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令赵吉难免失望的是这件事之后,马尼丝除了打过一个感谢电话外,竟再也没有和他主动联系过。而他也似乎没有主动和马尼丝联系的理由。马尼丝就像大街上那些擦肩而过的美女一样,除了留下一缕值得回味的香味,其他的什么也没留下。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些值得回味的东西擦肩而过。

    这时门突然一响,工会副主席老贾推门走了进来。赵吉急忙转过身,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慌乱。

    有个事情我应该跟你汇报一下。老贾说。

    赵吉说汇报吧。

    机分厂的老张怀疑手下的三个工人与砸车事件有关,已勒令他们下岗了,他们不服,就去找孙总,孙总支持老张的决定,他们就找到工会,要我们工会替他们讨公道。老贾说。

    怎么讨公道,让我们去找孙总评理吗?赵吉说。

    都知道赵主席是最同情工人了,他们显然是指望你替他们讨公道呢!老贾说。

    赵吉没有吭声,他觉得老贾的脸上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成份。赵吉当主席挡了老贾的升迁道路,老贾当然对他有抵触情绪。这个老贾一向以精明著称,对人情世故颇为精通,现在他显然在用这件事将赵吉的军。赵吉知道自己不能随便乱说,想了想,就用其他话把这事给岔开了。

    赵吉问现在工会都有什么活动。

    老贾说也就是一些文体活动呗,我们想搞一次全公司职工的篮球赛。

    这件事你就全权负责,一些细节不用跟我汇报了。赵吉说。

    好的。老贾说罢就出去了。老贾还是很满意赵吉对比赛的态度的,文体活动是惹眼的工作,他很想在这方面干出一番成绩来。

    老贾出去后赵吉本想再到窗边去看一看,他刚从椅子上挺起身体敲门声就又响了起来,赵吉有些不耐烦地问了声谁,外面的人没有回答,而是一推门自己走了进来。赵吉抬头一看,他怎么也没想到进来的人竟然会是马尼丝。

    是你?赵吉脱口而出。

    是我。马尼丝说。

    赵主席还记得那次救我上医院的事情吗?马尼丝落座后开口就这样。

    赵吉莞而一笑算是回答,他一时实在想不出比不回答算作回答更合适的回答方式了。对于那件事他一直深感蹊跷,他觉得马尼丝可以给比他更合适的许多人打这个求救电话,而她为什么偏偏选择他呢?赵吉一度还担心他们之间会因此发生一些什么事,但事实上却平安无事。赵吉倒是和其他职工一样,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马尼丝与厂里的重要人物有暧昧关系的传闻。

    毕竟是男人,男人是很难抗拒美丽女性有形或无形的诱惑的。赵吉有时候很理解那些重要人物。而此时同样成为公司重要人物的自己会不会与眼前这个美丽女人发生什么事情呢?赵吉下意识地摇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滑稽与低级,是需要自觉抵制的。

    你不会是来怀旧的吧?赵吉说。

    我当然不是来怀旧的。马尼丝说,我是来展望未来的。

    你想这未来是什么那就是什么。马尼丝说到这见赵吉面露疑惑,就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说,咱俩不妨都说一个自己的愿望,就算是做一个游戏好了。

    游戏?赵吉笑了笑说,好吧,你先说。

    我先说就我先说。马尼丝目不转睛地盯住赵吉说,我公司正在经销一批体育器材,我现在的愿望就是能顺利地把它脱手。

    赵吉的嘴角不觉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说,你大概是想叫我们工会购买这批体育器材吧?

    先不忙谈生意,我们还是把游戏做下去。现在轮到你说愿望了。马尼丝不慌不忙地说。

    我的愿望嘛……赵吉不禁拉长了腔调,要说愿望,他应该有很多愿望,目前对他来说,那个潜藏在心里的所谓梦想其实是他最大的愿望。尽管不切合实际,但他还是时常有一吐为快的冲动。可是跟谁吐呢?连钱丽都不愿听,就更不能指望别人会愿意听,更何况他也不会对别人那样冒失地讲话。赵吉迟疑片刻,他突然觉得这也许是他讲出这个梦想的最佳时机了,毕竟是游戏,毕竟是带有戏谑成分的谈话,说什么也不算为过的。想到这,赵吉就说,我的愿望就是建一座工厂,这座工厂与我们现在任何一座工厂都不一样,不一样的管理方式,不一样的氛围。在这座工厂里没有髙低贵贱之分,革命工作人人平等,厂长的收入不会比一线工人髙,也没有权力让某个工人下岗回家,这里没有歧视,没有独裁,重大决策由大家投票民主地做出决定。这里甚至没有竞争,大家都在一种平和的无优无虑的状态下工作着……

    马尼丝哈哈大笑,说,现在还会有这样的工厂?

    赵吉说,有没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这个愿望。

    我也许能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呢!马尼丝说。

    赵吉不以为然地咧了咧嘴。

    马尼丝似乎并没有在意赵吉的这种表情,她居然一本正经地说下去,她说我有一条很重要的信息,省公司的多经部门引进了一条水泥厂的生产线。

    赵吉依然保持着那种表情,他一时想不出水泥厂会与自己的愿望有什么联系。

    马尼丝接着说,据我所知,咱厂还闲着一处水泥厂的厂房呢!

    尽管马尼丝的声音不大,但对赵吉来说这句话绝对具有炸雷一样的效果。同样这句话对我能顺利地讲完这个故事也是至关重要的。赵吉脸上的表情倏地一下就变了,马尼丝的这句话的确起到了一种提醒作用,它使赵吉由水泥厂的厂房想到了许多东西。在那条曾经令他时来运转的林荫小道旁,在那个幸福像一块馅饼一样落在他头上的厂房旧址,会发生什么新的传奇吗?

    赵吉知道,那个水泥厂房是当年想利用燃煤烧过的灰渣而建起来的,发电厂是烧煤大户,有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煤渣,煤渣再利用一直是许多发电厂要做的文章。由于种种原因这个项目后来流产了,那个厂房就一直闲置着。如果利用这个厂房再配上一套设备,就会迅速建起一座具有相当规模的水泥厂。那样的话,几百名下岗工人的工作问题不但会解决,还能稳定其他在岗工人的心。更重要的是,他的那个梦想居然也有了实现的机会。这是下岗工人们的机会,也是他的机会。经验和灵感告诉他,他不应该放弃这样的机会。

    赵主席以为如何?马尼丝微笑着问。

    这的确是一件可以考虑的事情。赵吉说。

    可以给我这个提供信息的人一点回报吧?马尼丝说。

    当然,如果我们要购体育器材的话,一定优先考虑你们。赵吉说。

    马尼丝告辞后,赵吉的兴奋感却消失了。想办工厂谈何容易,水泥厂是个不小的项目,需要一大笔资金才能上马,电力企业虽然效益不错,也有一定实力,可出这么大一笔资金也绝非易事。况且他刚当工会主席,这种急于干一番事业的做法能够让人理解吗?这样一想,赵吉的心就有些凉了。

    晚上下班,赵吉把这种矛盾的心情带回了家,吃饭的时候话很少,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按常情,像他这种身份的人是应该很晚才回家的,总会有许多饭局在等着他。但他总是尽量在推,能不在外面吃就不在外面吃,做分厂厂长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不是怕钱丽怪他,而是怕影响不好,毕竟有那么多工人在关注着他呢!钱丽问他想什么呢,他说想我的那个梦想呢,钱丽说我劝你最好还是少想一点,实现不了的事想多了会得精神病的。赵吉说得精神病也是一种享受,瞧那些精神病人整天乐呵呵的,什么愁事都没有了。

    吃完饭赵吉躲进卧室继续想他的心事,儿子去做作业,钱丽则收拾碗疾。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钱丽裹着一股洗发液的味道走了进来。赵吉一眼就看出来她是想做爱,她穿着色彩柔和的睡衣,刚洗完澡,眼神有些迷离。赵吉还知道她的睡衣里面一定再没有一点布丝,细算一下,他们好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性事了,今天难得钱丽有此好心情。赵吉抬头看着她,觉得应该积极配合,可情绪却一时调整不上来,所以他就那样傻傻地看着她,斜依在床上没有动弹。

    早点睡吧。钱丽用肩膀撞了赵吉一下,开始铺床。

    儿子还没睡呢。赵吉只好拿出儿子来搪塞。

    儿子都十多岁了,做完作业他就会自己睡的。钱丽说罢抛给赵吉一个平时并不多见的媚眼。

    床很快就铺好了,双人被上的红花图案像一张血盆大口,但即使是血盆大口赵吉想他也该跳的,不然就太让钱丽失望了。于是,他只好脱掉衣服,然后把钱丽的睡衣轻轻一拉,果然就露出了她凸凹有致的胴体。两个人搅在一起的时候赵吉的激情依然没有澎湃起来,一是他有心事,二也是他对这个胴体熟悉到了左手摸右手的程度。为了尽快激情起来。他就开始想一些更能刺激他的女人,比如马尼丝。一想马尼丝他就来劲了,他狠狠地把钱丽压下去,惊天动地地开始发挥。

    第二天,赵吉已经基本放弃了重建水泥厂的梦想。也许有些事情只能是梦想,真做起来就不是那回事了。可没想到他不想找孙总,孙总却主动来找他,孙总一进门就高声嚷道,那些下了岗的职工昨天又来找我闹了,这很不好,已影响了我正常的工作。

    那你就严肃地处理他们。赵吉说。

    这话跟没说一样。孙总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他盯住赵吉的脸说,在岗的我可以严肃处理,可巳经回家的我怎么处理呢?我来是想问问你,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下岗职工的问题就是饭碗的问题,赵吉说,饭碗问题解决了,他们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这话还是跟没说一样。孙总站到赵吉的对面,咧着嘴说,好不容易减下去的人,我总不能再让他们回来吧?再说,现在公司里的各个岗位都不缺人。

    如果我们再建一个厂就好了。赵吉脱口而出。

    再建什么厂?孙总问。

    水泥厂。赵吉说。

    话出口后,赵吉才意识到自己巳经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个已经被他归类为梦想的事情,既然说出口了,赵吉反而没有了顾虑,他索性继续说下去,我们不是闲置着一处水泥厂的厂房吗?当年也是投了不小的资,闲着太可惜了,我们何不利用起来。

    赵吉发现孙总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

    赵吉接着说,听说省公司引进了一套水泥厂的设备,如果我们把这套设备要过来,一座新的工厂不就诞生了吗?这些下了岗的工人也就有了安置的地方。

    要过来,谈何容易。那是要钱的。孙总说,公司里哪有那么多资金呀?

    省公司引进这套设备就是为了搞三产,让他们给咱点优惠,咱们只出一部分钱,这问题不就解决了。赵吉说。

    孙总低下头,样子显得有些矛盾,赵吉对此还是持理解态度的,毕竟是这么大的项目,又不是公司的主产,孙总是没有理由不慎重的。这么一想,赵吉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冒失。

    我看难度不小。孙总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还是让我好好想想吧。

    孙总出去后,赵吉陷人了一种兴奋与紧张交织在一起的感觉中。过了好一阵才算清醒一些。事已至此,他还是要大胆地走下去。第二天,他主动去找孙总,可孙总说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要他等两天再议这件事。两天以后他又去孙总的办公室,正赶上孙总夹着皮包要出去,这事就又没研究成。赵吉不免有些失望,心想我为谁呀,你不着急我急什么。

    就在赵吉也不想急了的时候,马尼丝打来了电话。马尼丝的声音像骤然而至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赵吉越来越暗的心房。

    据我所知,孙总已经答应了。马尼丝的声音很欢快。

    答应什么?赵吉顺嘴问道。

    还有什么呀?水泥厂的投资呗。马尼丝说。

    赵吉没有理由不兴奋了,但他依然强作镇静,或者说他对此还存有明显的疑虑。

    还是你厉害。赵吉说。

    不是我厉害,是你的真诚打动了孙总,孙总才下此决心。马尼丝说到这似乎觉得应该补充一些什么,就又说,刚才我和孙总在一个酒桌喝酒,所以就趁机问了这件事。

    我愿意把这一天描绘成阳光灿烂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无论对赵吉还是对这个故事都是至关重要的。赵吉披着鲜亮的阳光一走进办公楼,就被孙总叫去了。孙总说他已经同意上水泥厂的项目了,不知为什么赵吉反应有些迟钝,他凝视着孙总粗糖的脸,却不自觉地想起了马尼丝的那张美丽的脸,两张反差甚大的脸重叠在一起令赵吉的视觉有些模糊。

    孙总告诉赵吉公司准备出资的数目,孙总说这是把准备装修招待所和文化宫的钱都挪过来了,也才这么多。离购这套设备还差三百万元呢,怎么解决?

    三百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可也算不上高不可攀的大数目。赵吉血往上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方案,这些钱由下岗职工自己集资解决。

    孙总当然没有不同意这个方案的理由,他只是有些担心钱是否能集上来。

    赵吉倒是显得信心十足,他说取之于下岗职工,用之于下岗职工,我看大家是能够理解的。

    说干就干,赵吉把工会的工作人员都动员起来,叫大家分头去做下岗工人们的工作。几天以后消息就反馈回来,下岗工人们说上水泥厂这个项目好是好,但目前还是没有把握的事,我们本来就下岗了,不想冒这个风险掏自己腰包。

    赵吉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心想我们的工人觉悟怎么这样低呀,集资是为了给你们解决工作问题,你们却怕三怕四,连点钱也舍不得出。三百万元,三百名下岗职工每人出一万元就够了。大家都是才下岗不久,以前厂里的工资不低,一万元都还是出得起的。但怨归怨,工作还得做。从何处人手呢?赵吉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办法。

    这天下班后赵吉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老白的家。前面我提起过老白,他也应该算赵吉当上工会主席的功臣吧。老白现在虽只是个工人,但却不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曾做过厂里的团委书记。

    那时候年轻的老白少年得志,有一股狂傲劲。老白的文笔不错,能写一手好文章,厂报局报市报上常常能读到他的文章。老白的组织能力也不错,不然也不会被提拔到团委书记这样的岗位上来。但老白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人缘不怎么好,都说他在团委搞一言堂,听不得别人意见,是个十足的独裁者。后来团代会搞换届选举,团代表们硬是把老白给选了下来。当了工人的老白开始破罐子破摔,看什么都不顺眼,平时牢骚满腹,常常对公司里的不正之风和官僚主义骂骂咧咧。没想到这一来竟在工人当中混出个好人缘来。工人们的一些自发活动常常是由老白牵头。日积月累,老白的威信就在工人当中上去了。赵吉想到了老白,心里就有了些谱。

    赵吉赶到老白家时老白正捏着酒盅修理一个炸鸡架。赵吉平时没有去过老白家,但都住一个家属区,他还能知道老白家的门冲哪方向开。老白见赵吉来了,感到突然又感到不突然。他冲着厨房里的老婆喊,再弄一个鸡架来,接着就给赵吉斟上酒。赵吉对老白的鸡架和酒本不感兴趣,但此时又不能不吃不喝,只有吃了喝了才能体现出他的平易近人,才能让老白觉得他赵吉没拿他当外人。

    赵吉刚喝一口酒,老白就抢先开始表白,他说那天孙总找我们几个去讨论工会主席的人选,我愣都没打就提了你,我说我们工人就信任你这样的干部,结果怎么样,您还真当选了。

    赵吉敷衍道,所以呢,饮水思源,有事我首先就想到了你。这不,我今天就是有重要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老白瞪大了眼睛。

    近来下岗工人们常来厂闹事,是不是你组织的?赵吉压低声音问。

    老白愣了一下,说我又没下岗,怎么会是我组织的。

    赵吉冷笑一声,说,你老白的为人谁不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人多嘴杂,早有人把你的一些言论汇报上去了。

    老白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挺起胸脯说,是我鼓动的又能把我怎么样?

    赵吉说,孙总对你很不满意的。

    对我不满又能怎棒?老白扯开嗓子嚷道,他要让我在厂里下岗我就让他在地球上下岗!

    我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赵吉故意顿了顿,然后做出一副神秘相说,但现在情形不同了,你需要孙总的支持才行。

    老白眼睛有些发直,一副糊涂相。

    赵吉接着说,你热心推荐我我非常感激,人心都是肉长的,反过来我能不举荐你吗?

    赵吉发现老白眨了眨眼睛,然后那双眼睛就变得有些发绿了。赵吉暗暗发笑,心想人的特点就是想往高处走,老白虽然嘴上强硬,但显然不能免俗。赵吉表面依然做得很严肃。他正色说,下岗工人的问题不外乎就是工作问题,你把他们的工作问题解决了,他们就不闹事了。现在我正在积极活动,准备引进一个水泥厂的项目,这事如果成了,几百人的工作问题就解决了。而这个水泥厂的厂长,我觉得老白你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老白神情大变,一改刚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瞪着一双绿眼静听下文。

    赵吉说,为了购进设备,公司准备倾囊而出,可资金还是差了三百万。这是关系下岗职工长远利益的大事,三百万,不外乎就是三百名职工每人出一万元。你说说,他们出得起还是出不起?

    我看出得起。老白说。

    老白的口气显然起了变化,而这变化正是赵吉所需要的。

    赵吉接着说,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出山,凭你在群众中的威信,这工作一定能做好。如果这样的话,孙总也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你这厂长也就当定了。

    老白有些激动,赵吉主动来家说了这么些知心话,对自己又如此抬举,他当然不能无动于衷的。他拍着胸脯表态说,赵主席你放心,这事再难,我老白也要把它拿下。

    赵吉很高兴,和老白干了一大杯酒。

    几天以后,下岗职工们果真都交了集资款。

    集资成功给赵吉的鼓励是巨大的,这以后,他又搞了一次全公司规模的集资活动。他的宣传口号是,水泥厂就是大家的保险公司,在主厂下岗的职工都可以到水泥厂来上班。这个口号几乎感动了每一个工人,大家群情振奋,集资再次获得成功。

    在庆祝水泥厂开工的宴会上赵吉喝了过量的酒,晚上回到家时摇摇晃晃的,刺鼻的酒味差点没把钱丽呛个跟头。钱丽问他到底喝了多少酒,他大着舌头说,喝多少我也不知道,反正你敬一杯他敬一杯的我都喝了,这么高兴的日子,喝醉了也值。钱丽说你是工会主席,喝成这个样子影响不好。赵吉说什么影响不影响的,我不在乎,说罢一屁股摔坐到沙发上。

    那你在乎什么?钱丽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我在乎我居然会有那么一个梦想,而那个梦想居然又能与现实接轨,看来所有的梦想都不是梦想,都有可能在某一天变成现实的。赵吉摇头晃脑地说。

    变成现实的梦想并不见得都是好事。钱丽咕哝道。

    你为什么这样讲,你是在嫉妒我吗?赵吉瞪起眼睛说。

    来得太容易的事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钱丽说。

    你这是屁话。赵吉突然觉得钱丽有些不怀好意,于是就恶狠狠地说,我能得到你是不是好事?可来得就那么容易;我能被提干是不是好事?可也来得那么容易;我当工会主席是不是好事?它同样来得容易。我是谁呀,是大吉大利的赵吉,走在大街上都会有一块馅饼吧嗒一下砸到我的头上。这怎么就不是好事呢?这些年在工人们身上发生的不公道的事情太多了,我想给他们找一个梦想之地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说三道四的!

    钱丽见他情绪恶劣,就不再理他。他则谈兴正浓,岂肯就此闭嘴,他接着说,水泥厂是我一手搞起来的,说白了'水泥厂的事我要说了算。我要把它建成和现在所有的工厂都不同的一个厂,我要把待遇、奖金向一线工人倾斜,干部是管理者也是后勤,是给工人和生产服务的,奖金要比工人低一个档次,并且不搞特殊化。每一个职工都要参加到企业的管理中来,我要建一个民管会,大家不信任的干部可以弹劾他。这里人人平等,这里是工人的乐园……他一个人叨叨咕咕说了好一阵,之后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了酒的赵吉问钱丽他昨晚上都说了些什么,钱丽说我怎么会用心去记一个酒鬼的话呢,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赵吉也不追问,他的精力毕竟有限,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公司成立了以赵吉为主任的水泥厂筹委会,老白被任命为副主任。做了副主任的老白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走路轻盈得像踩着棉花,衣服敞着怀,浑身散发着热气。赵吉一上班,老白就来找他,说安装公司的人手太少,这样下去进度太慢了。赵吉知道,和安装公司签合同的时候说得很清楚,对方主要出技术,劳工是要由自己出的,这样一来会节省一大笔开资。他也曾和孙总要过人手,可孙总说生产现场一个萝卜一个坑,抽不出人来。赵吉为此十分头疼。

    老白说,我有一个想法,我想让下岗职工都回来参加水泥厂的建造。

    可工钱怎么办?赵吉说,咱们可没有这一笔开资呀!

    水泥厂是为下岗工人们建的,他们回来参加义务劳动也是应该的嘛。老白说,我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估计他们会理解的。

    赵吉说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令赵吉没想到的是,老白的工作做得十分顺利,第二天,就有二百多下岗职工来到了水泥厂的建设工地。空中被老白领人悬挂起写有鼓舞士气的口号条幅,大家干起活来十分踊跃,厂房里出现了近年来少有的大干场面。这可是不要工钱的义务劳动呀!在一切向钱看的今天,这样的场面没法不令人感动。

    赵吉抽空回了一趟工会,这些天净忙水泥厂的事了,工会工作他倒没做多少。赵吉坐回自己的办公室,但人不由自主地依然沉浸在水泥厂工地的热烈气氛中,满屋子的阳光无疑增添了这种喜庆的感觉。赵吉抽着烟,澎湃的血液使他无法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吉打电话把老贾叫了过来。他想了解一下这些天工会的日常工作。

    主要是文体活动,老贾说,都在按部就班地开展。

    看着老贾有些阴沉的面孔,赵吉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文体活动已经全权交给人家老贾搞了,自己没必要再插上一手。想到这赵吉摊摊手说,我不是问文体活动,我是问有没有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嘛?老贾想了想说,对了,机分厂的老张来工会提过意见,他反对水泥厂是职工保险公司这种说法,说这样一来他就不好管理了,下岗了还有水泥厂呢,工人们谁还怕他呀?

    赵吉笑了笑说,他的意见不予考虑,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其他……老贾正要说话,水泥厂筹委会里主管技术的工程师老牛风风火火闯进来。老牛的脸色很不好看,赵吉顾不得听老贾说话了,急忙问老牛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主席,我看这设备好像有些问题。老牛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问题?赵吉问。

    这套设备好像不适合用煤灰做原料,也就是说这不是我们需要的那种设备。老牛说。

    什么好像?是与不是赶快查清楚。赵吉急了,大声吼道。因为这的确事关重大,事前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总以为水泥厂的设备都是适合用煤灰做原料的。

    可是安装工作已经开始了。老牛喃喃说,这套设备资料不全,等我们彻底查清,拿出可靠的证据时,设备怕已经是安装完了。

    赵吉的神经绷紧了,如果设备不对,等于这一大笔投资白搭了,这还了得吗?赵吉霍地站起来,他先对老贾说,工会的事还是你多管吧,我得去水泥厂。老贾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讥笑。

    在随后的几天里,赵吉一直跟在老牛身后研究设备情况。他们请专家,下现场,几天下来就得出了结论,这套设备的确不适合以煤灰做原料进行生产。赵吉傻眼了,他慌忙下令停止安装。令行一下,轰轰烈烈的现场就像被定格了一样,登时安静下来。

    赵吉急忙找到孙总,心情忐忑地向他汇报了情况。孙总并没有责备赵吉,只是露出一副苦相说,生米做成熟饭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赵吉说,我们只有索赔和退货了。

    孙总说,这设备是由省公司里引进的,又不是从厂家进的货,你找谁退去?

    赵吉说,谁引进的谁就应该负责退货。

    孙总说,这是由焦副总裁引进的,你难道要焦副总裁退货吗?

    赵吉说,这里面可是有下岗工人的集资款呀?

    孙总有些不耐烦了,他挥挥手说,我不管集资款不集资款,总之你不能找焦副总给我添乱。要知现在,何必当初,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

    这真应了钱丽说过的那句话,来得容易的都不是什么好事。赵吉从孙总那里出来就开始给马尼丝打电话,他先是把电话打到她的公司,后又打到她的家里,可都没有找到她。打她的手机又总是关机,气得赵吉差点没把手机摔了。

    赵吉颓然而坐,他其实心里十分明白,找到马尼丝又能怎么样呢?责怪她不该把这条信息告诉他?这样的责怪显然毫无意义,也显得太小器了。左思右想,他觉得还是应该去找省公司讨个说法。

    赵吉把电话打到了省公司多经办公室,和一位主任通了话。这个主任的态度很强硬,他说你们是主动买下这条生产线的,当初你们并没有提出必须要用煤灰做原料。

    这还用特意提出吗?赵吉一听就火了,说,咱们系统内建水泥厂不就是为了利用废煤灰吗?

    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这位主任才换了一副腔调说,这件事比较复杂,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赵吉大声吼道,你们引进错了就应该负责退换,怎么能说算了就算了呢?

    上哪去换?那位主任也提髙声调说,那家贸易公司早就解体了。

    解体了你们就应该负责,设备不换就给我们退钱。赵吉寸步不让。

    主任又放慢语调说,设备和钱我们都没有。告诉你吧,这设备是由焦副总裁亲自引进的,你愿找就去找他吧。

    赵吉决定亲自去省城一趟,他真的要去找焦副总裁。去之前,他到孙总的办公室来请假,孙总一听他要去找焦副总裁,脸色立即就变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引进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赵吉瞪大眼睛看着孙总。

    孙总说,我不想责怪你,要是事先知道错误,谁也不会去犯错误了。

    赵吉依然瞪着眼睛困惑地看着孙总。

    孙总接着说,但是,我也不希望你再给我添乱。

    赵吉说,这明显是省公司的错误,这后果怎么能由我们来承担呢?

    孙总叹了口气。

    赵吉接着说,引进水泥厂设备的建议是我提出来的,我一定负责追究,必要的时候可以诉诸法律。

    你去和谁弄法,和焦副总裁吗?孙总涨红了脸说,我看你还不如去告我,告公司领导班子。

    这……赵吉用疑惑的目光盯住孙总,他一时不明白孙总为什么会这样说话。

    孙总继续说,弓进设备是经由公司总经理办公会和党委会研究通过的,要说责任,我应该负主要的责任。

    赵吉的眼睛有些发直。

    孙总放低声音说,这事说起来焦副总当初是有责任的,可由我们去追究,领导会怎么想?我这个总经理是省公司聘任的,为了当好这个家,我何时睡过一次安生觉。你去找副总裁的麻烦,就等于在拉我下马呀!

    孙总说到这真的动了感情,声音竟有些哽咽了。话到这里赵吉才似乎明白了什么,找副总裁的麻烦等于拉孙总下马,拉孙总下马也就等于拉自己下马,并不愚笨的赵吉岂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可是,公司投进去的一大笔资金不管,下岗职工的集资款不能不管呀?他们已经下岗了,那是他们立命的本钱呀!赵吉的脊梁骨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孙总走过来居然轻轻拍了拍赵吉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我觉得你不是个爱冲动的人,你应该把精力投人到补救工作上去。

    赵吉的脑袋里轰轰山响,衬衣被孙总的手拍得粘住了身子,汗水则从额头上滚滚而下,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

    水泥厂工程搁浅的事在公司里影响很大,职工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一向在群众中人缘很好的赵吉破天荒成了人们攻击和诋毁的目标。他们说,这个老赵,不当工会主席的时候还把咱们工人当人看,当了工会主席怎就不把咱们工人当人看了?集资款泡了汤,这不等于谋财害命吗!

    这些话当然都是在赵吉背后说的,可赵吉还是觉得自己亲耳听到了这些话。这是心灵感应,也是他应该听到的话,他没有办法逃脱和拒绝。

    这些日子工会的日常工作仍然由老贾操持着,水泥厂虽然暂时下马了,但赵吉还不时会到那里转一转,与光杆副主任老白碰一碰面。老白对此事的结果感到无可奈何,他一边骂天骂地骂人,一边又劝赵吉想开些,说时下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咱碰上算咱倒霉也就是了。

    这天夜里赵吉失眠了,在钱丽的軒声伴奏下他想了很多事情。不知躺了多久,窗外响起了沙沙的声音。赵吉翻身下床来到窗前,他将窗帘拉开一些,看见天下雨了,雨不大,但他却发现他所熟悉的景致在细雨迷蒙的夜里仿佛变了一个样子。挨得很近的楼房在湿漉漉的夜幕下变得陌生而遥远,一股阴森森的冷风从窗缝挤进来,令他打了一个寒战。我之所以不能免俗地在这里安排一场雨,是因为我的确没有更好的表现手段,赵吉的世界里的确下起了一场雨。

    重新躺下来的赵吉又想了起了马尼丝,那个漂亮可人的形象在这个雨夜里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吸引力,相反令赵吉感到厌恶和恐惧,自己目前的处境怎么说都与她有关,他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了一种嘲弄。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太阳从云层中挤出半张脸来,把万物照得成桔黄色。雨仍在不紧不慢地下,半边阳光与细雨交织在一起,给人平添了一种幻象之感。赵吉坐在办公室里,正挖空心思地找着补救之法,门一响,马尼丝竟意想不到地出现了。

    是你?赵吉没好气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眉头一下子锁得更紧。

    马尼丝竟然一声没吭,默默地坐到一边的长沙发上。赵吉这才注意到马尼丝的表情,那种抑郁不欢的神色与往日的神采飞扬几乎大相径庭。这引起了赵吉的好奇心,怨恨情绪在这一刻反而退居其次了。

    马小姐居然会有不快乐的时候吗?赵吉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

    马尼丝依然没有吭声,她眼帘低垂,里面似有泪花滚动,这令赵吉愈加大惑不解。

    赵吉摇了摇头,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他看见外面的雨丝在难得的阳光照耀下像镶了金色的光边,地上积了一层雨水,偶有行人走过,便会趟起一串串的水花来。

    赵主席,你恨我吗?马尼丝终于开口了。

    谈不上恨,你毕竟不了解情况。赵吉说。

    看来你还是被蒙在鼓里。马尼丝的声音开始发飘起来,这样的话,我就更不应该瞒你了。

    这……赵吉有些糊涂,他不知道马尼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实话实说吧。马尼丝说,或者换一种说法也可以,我要向你坦白交代。

    交代什么?赵吉说,这个词用得太严重了吧。

    交代心灵。马尼丝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一脸真诚地说,这个词用得一点都不严重,也许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安宁一些。赵主席,你是个聪明人,此事的内情你是应该想象得出来的。焦副总裁错引进了一条生产线,它已经闲置很长时间了。这件事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正欲追查责任,就在这时,你们却主动要求买下了这条生产线,焦副总裁因此得以解脱。

    赵吉瞪着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马尼丝继续说,孙总想替焦副总裁消灾,可自己又不便主动张罗,就委托我和他演了一出戏,结果你果然上钩了。

    赵吉恍然大悟,他全明白了,孙总拿他当猴子耍了。而他呢?却把几百名下岗职工给坑了。他不由怒火中烧,脱口骂道,卑鄙!

    骂归骂,他还是要和马尼丝继续谈下去的,因为还有一些疑问比愤怒更折磨他。

    你为什么会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呢?赵吉问。

    因为我也是个有良心的人,当初这么做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现在看见你和下岗工人们都被套了进去,我的心就不安了,只有告诉你我才能得以解脱。马尼丝说。

    看来你还是个好人。赵吉脱口而出。

    马尼丝用手帕擦了擦眼睛。

    令赵吉更有感触的则是世道的险恶。他咬着牙说,我一定得向姓孙的讨个公道。

    我劝你还是装糊涂为好,如果你和孙总闹翻了,这个工会主席你也当不成了。马尼丝说。

    主席可以不当,真理不能不要。赵吉说。

    你不当主席了,这集资款怎么办,下岗职工的利益谁来维护?马尼丝见赵吉低下了头,就也放低声音耐心地说,我看你不如把重点放在补救工作上。

    怎么补救,我上哪去要这笔钱呀?赵吉说。

    我想告诉你一个补救的办法。马尼丝的声音又变得神秘起来。

    赵吉困惑地看着马尼丝的脸。

    马尼丝自己说下去,梅县准备投资建一座水泥厂,他们的水泥厂又不是用煤灰做原料的,你们不妨把这套设备卖给他们,然后拿这笔钱再换一套合适的设备,问题不就都解决了。

    赵吉的眼睛一亮,但片刻又灰暗了,一种惯性思维令他不得不有所警觉,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骗局呢?

    马尼丝说,难道你不相信?

    如果马尼丝不如此坦白的话,赵吉或许不会对马尼丝提供的任何信息感兴趣了。但马尼丝的坦白令他感动,看来她还是一个良知未泯的女人。

    人家会买咱们的二手设备吗?赵吉迟疑了一下说。

    事在人为嘛。马尼丝说,梅县主管此事的李副县长是我的朋友,我愿穿针引线以弥补我的过失。

    几天以后,赵吉和马尼丝一起去了一趟梅县。两个人坐在一辆轿车里,话却说得不多,大部分时间赵吉都在思考问题,他不断告诫自己再也不能上当了。

    车到梅县,马尼丝吩咐司机将车直接开到望海楼酒家。两人下车,马尼丝叫赵吉在酒店大厅里稍坐,自己则拿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工夫不长,就听门一响,走进五六个挺胸叠肚的主儿,见了马尼丝就围过去寒暄,十分亲热的样子。赵吉被晾在一边好一阵,马尼丝才脱身给大家介绍。第一个过来与赵吉握手的是李副县长。李副县长拉着赵吉的手说,马经理早就跟我提过赵主席的大名,幸会幸会。

    众人嘻嘻哈哈地进了雅间,落座后李副县长才给赵吉介绍其他几个人,有县工业局的一位局长,剩下几个都是县里的煤矿矿主。老赵暗自嘀咕,我来是研究水泥厂设备转让的事情,和煤矿有什么关系呢?

    服务小姐开瓶斟酒,马尼丝就势抢过酒瓶,她要亲自给众人斟上,众人就都一脸的受宠若惊。马尼丝出手不凡,倒酒的技艺十分精湛,就见瓶口倾出一条不绝如缕的细流,刚好平了杯口,却满而不溢,显示出酒场上的老道。待李副县长敬过开杯酒后,马尼丝抢在赵吉之前端起酒杯说,我今天在赵主席之前敬酒,表明我对这次交易的迫切性,望李县长首先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关照!说罢一扬脖就将一杯酒干了。

    爽快!李副县长和手下人齐声赞叹,然后也都干了杯中酒。

    马尼丝又说,我们的合作会互利互惠的,如果贵县能买下我们的这套设备,以后我们也会对贵县的经济建设助一臂之力的。

    马尼丝的这种姿态多少令赵吉有些感动,他觉得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于是就起身端了一杯酒说,我代表我们厂的几百名下岗职工感谢李县长和各位了,我这先饮为敬。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敬过几轮酒之后,李副县长才开口表态说,这套设备我们可以买下来,并愿以这次合作为开始,拉开我们合作的序幕。

    赵吉连忙表示感谢。

    李副县长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听说发电厂是每日燃煤一万五千吨的用煤大户?

    赵吉说,那当然,不然怎么被称作煤老虎呢!

    赵吉的语调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份大企业中人的自豪,在座都啧啧称奇,一脸艳羡表情。

    李副县长接着说,发电厂能不能用一些我们县的这些小窑煤呢?

    赵吉即刻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原来关子卖在这里,买设备显然是有条件的,你买我设备,我买你的煤。可是,梅县的这些小煤矿产的煤发热量极低,烧这种煤是会影响生产质量的。赵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贵县生产的这种煤不大适合我们,我们大多用的是山西煤。

    赵吉此话一出,酒桌上顿时就安静下来,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沉默片刻,李副县长说,据我所知,你们以前也不是没烧过小窑煤。

    可是……赵吉话刚出口,就被马尼丝用眼光制止了。赵吉思忖了一下,便改口道,李副县长说的没错,以前是烧过小窑煤。这件事我回去一定和老总沟通,争取合作成功。

    气氛这才又热烈起来,李副县长又露出笑容,他夹了一口菜,边嚼边说,咱们是共同前进嘛,只要购煤合同一签,我们立即会买下水泥厂的设备。

    话说得再明朗不过了,赵吉也不好再讲什么,他强作笑容,酒喝得很艰苦。

    酒席散时外面的天巳经黑透了,赵吉张罗着要回去,李副县长说天黑了路又太远行车危险,我已经吩咐人给你们定了房间。赵吉只好表示感谢,和马尼丝一起热热闹闹送走了众人。

    赵吉的房间在三楼,马尼丝的房间在四楼,走到三楼时赵吉下意识地看了看马尼丝的脸,他发现马尼丝的脸上有一种小姑娘才有的羞赧神色,那双眼睛看着他,瞳仁深不见底。

    我到你屋里坐一会儿可以吗?马尼丝说。

    赵吉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马尼丝像他身上的酒气一样尾随而来。

    这是一个标准间,有两只沙发和一只茶几,一张双人床很夸张地横在那里,极容易令人想起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由于离得太近,赵吉闻得见马尼丝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漂亮女人特有的香味,赵吉还注意到她解幵了外衣的扣子,她里面穿着的内衫领口开得很低,一对饱满的乳房像欲放的花蕾一样就要爆裂的样子,他甚至看见了乳房上部白皙的肌肤边缘。

    如果我说此时的赵吉不动心那似乎不太符合实际,但我绝对有充足的理由化解赵吉心里的骚动。即使赵吉再不聪明,也会因此对马尼丝重生疑心的,此次来梅县很可能是又落入了一个陷阱,本能的警觉是可以抵消肉体的欲望的。

    现在要办成一件事有多难呀!马尼丝感慨道。

    赵吉没有接她的话头,而是忍不住问道,他们要卖煤为什么不直接找你,而非得拐个弯和我做交易呢?

    马尼丝说,我事先也不知道他们要卖煤,我这次没骗你。

    赵吉说,你认为我会相信吗?

    马尼丝说,信不信由你,不管怎么说,帮你卖出这套设备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赵吉凝视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马尼丝转移了话题,她说我们还是聊一些轻松的吧。

    什么会是轻松的呢?赵吉说。

    比如艳遇,你和嫂子的婚姻不就是一场最大的艳遇吗?马尼丝说。

    赵吉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个时候他是有理由预测些什么的,他甚至想起了那次抱马尼丝上汽车时的感受,马尼丝的气息和肌肤是很容易令人产生非分之想的。

    马尼丝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沏了两杯茶,然后坐到床沿与赵吉相对的位置,突然仰起下巴说,我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粒沙子,你能帮我弄出来吗?

    马尼丝闭上眼睛,灯光把她映得十分柔美,神态更是摄人魂魄。马尼丝的挑逗意味已是十分明显,或者说一种突破的机会已经近在眼前,赵吉虽然是个男人,别的男人有的弱点他也不会没有,但此时对他来说毕竟是非常时期,况且还有那么多下岗工人等着他的消息,这种时候能做这种事吗?他霍地站起身来,本准备出去,可就在他要迈步的时候意识里突然出现了连自己都吃惊的变化,在马尼丝微醺的脸上他似乎看见了孙总的脸,他甚至还看见了阴谋和欺骗。他突然变得凶恶起来,他没有出去,而是一步一步走近了马尼丝。

    赵吉扑倒了马尼丝,开始了他的报复行动。做的时候赵吉的动作十分地凶狠,他每动一下都像是在讨债,或讨公平。但令他不免失望的是,他越凶狠,马尼丝就越欢快,复仇与快感之间的矛盾令赵吉十分痛苦。

    从梅县返回厂区的时候正是上午九点多钟,阳光灿烂得令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赵吉在办公大楼前下车,回头看了看车里的马尼丝,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滋味。马尼丝很随便地朝他来了个飞吻,车子便一个漂亮的拐弯,开走了。赵吉知道,他们的一夜情也和这辆车子一样永远地消失了,只留下一道并不显眼的但却是真实的痕迹。

    赵吉径直去找孙总,把梅县的经历如实汇报,当然一夜情的事他是不会讲的,这个错误只能留给自己的良心来审判。孙总听罢皱起眉头说,这拒购劣质煤是我在公司提出来的,我总不能自食其言吧。赵吉说我们不购他们的煤,他们就不买我们的设备:这个补救的机会就会溜走的。孙总面露难色,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老赵,我知道你是个实在人,你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职工们吗!好,这个购煤合同我签了。

    赵吉本应该髙兴得跳起脚来,可事实上他一点都没高兴起来。

    这天下午,赵吉和梅县那边通了电话,把事情敲定的消息告诉了他们。梅县那边反应很快,第二天上午,就有人过来签合同了。是两个合同一起签的,一个是煤合同,一个是水泥厂设备的合同。这件事办得效率极高,只一个星期,水泥厂的设备就被梅县那边拉走了,梅县的煤也运进了厂院。几天过去了,资金却并没有打过来,赵吉一查问才知道,梅县的资金居然直接打到了马尼丝的公司帐号上。赵吉没办法,只好又和马尼丝联系,马尼丝说,你们需要的是能用煤灰做原料的水泥厂设备,你放心好了,我已经给你们定购了一条先进的生产线,几天以后就会给你们运去。赵吉说我巳经被骗怕了,你不会再骗我吧?马尼丝笑道,我们都什么关系了,我还会骗你吗?赵吉没有吭声,有了一种吞食苍蝇一样的感觉。

    马尼丝这次并没有食言,几天以后,新的设备果然拉进了厂。于是,水泥厂的厂房里又一次热闹起来,下岗职工们又回来参加安装,赵吉和老白等筹委会成员也都扑在水泥厂,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水泥厂的设备是在隆冬季节安装完毕的,就在设备开始调试的时候,省公司的一个调查组来了。孙总和调査组的人谈过话之后马上找到赵吉,对他说,调查组是冲着烧劣质煤的事情来的,一定是公司内部有人把这件事捅了上去。要知道,省公司对购煤的事情是有严格规定的。孙总说到这叹了口气,然后说,既然购劣质煤是我同意的,这责任就由我承担吧。

    可这是为了下岗工人才这样做的呀?赵吉说。

    孙总用双手揉起太阳穴,接着叹气。

    赵吉盯住孙总的脸,他突然明白了,孙总嘴上说由他来承担,其实却是说不应该由他来承担,并不愚蠢的赵吉怎会不明白呢。

    于是赵吉就说,孙总你放心,这事情是由我引起的,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

    孙总就意味深长地笑了。

    调查组找赵吉谈话时赵吉主动承担了责任,他说这件事是我催孙总办的,为了转让水泥厂这套设备,不得不买人家一些煤。

    帮助下岗职工解决工作问题这没有错,但不能因此牺牲企业利益。调查组的人说。

    这也谈不上牺牲企业利益。赵吉说,劣煤掺在优质煤里混着烧,这在系统内是相当普遍的现象,而且我们并没有弄虚作假。

    对于这件事我们会深入调查的。调查组的人说。

    其实调查组在厂里只呆了三天,第三天头上,调查组还没有工作,就听见窗外人声滚滚,几个人奔到窗前一看就傻眼了,但见院子里黑压压挤着好些人,他们一个个踮着脚,扬着脖,眼睛全盯住这个窗口。这使调査组的人十分吃惊。

    赵吉就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走进了调查组的房间,有人问他窗外是怎么回事,他瞥了一下窗外苦笑着说,下岗工人们听说要调查孙总,全都给他请命来了。

    请什么命?有人不解地问。

    同意购劣煤是为了换水泥厂的设备,是为了解决他们的饭碗问题赵吉有些激动地说,现在孙总因此遭了调查,他们能袖手旁观吗?

    屋里正说着话,屋外就巳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破门而人,冲着调查组的人吼了起来。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老白,他凶着脸吼道,你们凭什么调査呀?孙总和赵主席都是好人,就说咱赵主席吧,他费尽心机办水泥厂还不是为了我们下岗工人嘛!

    你别说我,别说我呀。赵吉说。

    我不说你我说谁?老白来了犟劲,越说声音越大,谁对我们好我们就说谁。

    调查组的人对眼前的情况显然感到有些措手不及,面对这么多人他们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知道下岗工人的情绪都很恶劣,他们不想招惹这些人。好不容易把大家哄走,调查组的人对赵吉说,你们确实有你们的难处,我们心里都有数了,回去后一定和领导详细汇报。工作你们还得大胆地做。

    这请你们放心,我们怎么会因此就不好好工作了呢?老赵说完这话,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下岗工人们来厂是他一手策划的,这一招果然管用,当天下午调查组就撤走了。

    入冬以来,天气好像一直没有认真地冷过,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雪,经上午的日头一照,就化得如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一般。一路走的孙总对身边的赵吉说,这哪像东北的天气,这种天气怎么能冻死细菌呢?赵吉附和着说,不然怎么会有流感流行呢!

    孙总擤了擤鼻子,没有吭声。

    两个人是从水泥厂的厂房里出来往办公楼走,孙总刚刚在赵吉的陪同下视察了设备安装情况。孙总对这一切似乎很满意,走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就歪过头对赵吉说,快开职代会了,你要着手准备一

    赵吉点点头,乘机说,水泥厂眼看就要投产了,这厂长由谁来当?

    我看就由你兼任。孙总说。

    赵吉得意地笑了,他等的就是孙总的这句话。

    回到办公室后赵吉把老贾叫了过来,和他商量开职代会的事。老贾把胸脯一拍说,赵主席你放心,你就忙你的去吧,这事就交给我。

    赵吉看着老贾的脸,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心想我忙我的,我忙什么?职代会是工会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项,我不管谁管?但转念一想,自己上任以来工会的日常工作都交给老贾了,这职代会的组织工作老贾大包大揽也是惯性使然,也许不该怪罪人家。这样一想赵吉就平和了,就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

    老贾走后赵吉想安静地坐一会儿,他点燃了一支烟,干燥的空气中即刻弥漫起一股呛人的烟味。赵吉的屁股不住地动,凳子像长出了钉子,他觉得自己怎么也坐不牢。于是也就不坐了,他站起身,准备到工会下属的几个部门走走。

    先去的是工会的组织与民管部,这里只有部长和干事两个人,他们见赵吉来了,都局促地站起身来。赵吉挥挥手让他们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与他们聊天。可聊了一阵赵吉发现他们只是嗯啊敷衍,仍然很放不开的样子,心里就很不是滋味。看来,自己和他们之间显然还很生疏,这可不是他的工作作风。想过去他是靠着和下属打成一片来开展工作的,才会有好的群众关系。可此时的情况令赵吉有些担忧。

    赵吉又去了宣教部和生产部,结果都和组织部的境遇差不多。

    这天晚上,赵吉躺在床上把这个情况跟钱丽讲了。赵吉最初的升迁毕竟借了她娘家不小的光,所以在一些事情上他很重视老婆的意见。钱丽在他的怀里嗔怪道,当初你弄这个水泥厂我就不同意,你一个工会主席管那些杂事干什么,你那不是不务正业吗?

    缓解干群矛盾,替下岗工人解决饭碗问题是不务正业吗?赵吉说。

    你现在嘴硬,等吃亏时你就硬不起来了。钱丽说,

    我吃什么亏呀?我的梦想都快变成现实了,我就是要在这块土地上建一座到处都是净土的工厂给大家看看。赵吉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

    小心所谓的净土把你给埋了。,钱丽没好气地说,我要睡觉了。

    赵吉只好闭上嘴巴,但满腔的激情愁得慌怎么办?赵吉想用做爱来释放,就把嘴巴凑近了钱丽。自从和马尼丝有过那么一夜后他总觉得对不住钱丽,于是就想补偿,这补偿有心理上的,也有行动上的,所谓行动上的就是做爱,钱丽一直闹不明白,天过午般的赵吉何以会变得性亢奋了呢?

    职代会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召开的。在这样的季节里,人们总会期盼发生一些新鲜的事情。发生在我讲的这个故事里的新鲜事就是职代会上的选举结果。工会主席人选赵吉被代表们否决掉了,候补人选老贾递补一级,被选为工会主席。这样的结果对赵吉来说有些措手不及,那一瞬间,赵吉觉得满堂阳光顿时失去了光彩。

    散会后,赵吉来到孙总的办公室。孙总递给他一支烟,并破天荒地亲自为他点燃,然后两个人就坐下来一起吸烟,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丝丝絮絮的烟雾淡化了许多东西,赵吉觉得沉默很好,比听一些大道理好受多了。

    一支烟吸完了,孙总还是要说话的。孙总说你的工作问题我已经想好了,我觉得你是个搞多经的人才,你为这个水泥厂操了很多心,全公司职工会慢慢理解你的。现在我想叫你去水泥厂做专职的头儿。你有什么意见吗?

    赵吉苦笑道,事到如此,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呢?

    我对你老赵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孙总语重心长地说,希望你带领下岗职工们闯出一番新天地来。

    赵吉心里虽然不舒服,嘴上也只能表态好好干。

    几天以后,水泥厂正式挂牌,大名是“建筑材料有限公司”,赵吉是总经理兼书记,老白是副总经理,老牛则是总工程师。

    赵吉在自己的新办公室刚刚落座,马尼丝的电话就打来了,向他这个总经理表示祝贺。赵吉苦笑了一下说,我是落坡的凤凰,有什么好祝贺的。

    马尼丝说,你不是有一套自己梦想的工厂管理方法吗,现在就要实现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马尼丝的话里虽然有一些几讽的味道,但对赵吉来说却起到了一种提醒作用,也许马尼丝的话不无道理。

    我们还会有很多合作机会的,你不要忘了我呀!马尼丝笑道。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你能行吗?赵吉说。

    当然不行,我是专门帮助人实现梦想的呀!马尼丝说罢朗声大笑起撂下电话后,赵吉的心慢慢地安静下来。他推开办公室的窗户,透过窗口看着水泥厂髙大而又沉重的厂房,心想工会主席虽然当不成了,可水泥厂的位置却是实的,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位置也许正是他实现梦想的地方呢!。

    于是赵吉的心情就晴朗多了,他看见春天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投洒到厂房的水泥墙壁上,厂房下面的草丛瓦砾废铁也被阳光照得亮亮的,显得新鲜而富有激情。赵吉坐回到办公桌边,开始一边抽烟一边构思以后的工作。这时候门一响,老白走了进来。

    老白递给赵吉一沓打印纸,说,这是我整理的一套现代企业的管理方法,里面有如何合理使用人才,如何提高职工的竞争意识,还有如果竞争上岗如何裁员等等,你看行不行?

    不行。赵吉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老白问。

    赵吉嘴唇动了动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知道要想让别人接受他的那套梦幻管理办法,还需要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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