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闻讯赶到现场的时候,刘刚已是一团燃烧的火球,正从十米平台向地面滚去。
那天厂房外下着雪,那是个多雪的冬季。
就在刘刚死去的第十个晚上,工友鲁达把我从家里约了出来。那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但四下里并不黑,积雪像灯光一样把一切都照亮了。我们默默走了一会儿,鲁达才告诉我,厂里把这起事故定为人为的责任事故了。
为什么这样定?我不解地问。
这是专家们通过论证得出的结论。鲁达说,如果刘刚发现漏点后不冒冒失失地去堵,也许就引不起火灾。因为火灾的原因是油流受阻后溅到了高温管道上引起了燃烧,所以责任者是死者本人。
这么说,刘刚是白死了?我说。
也不算白死,厂里决定给他家赔偿一笔款子,另外,还准备让他的妹妹接班人厂。鲁达说。
可这有什么用?他毕竟死了。我叹了口气说。
这还是老黄在处理会上据理力争才争取来的,他家也应该满意了鲁达说。
老黄是当时厂里的副厂长,也叫副总经理,那的确算是一个有着菩萨心肠的人。
鲁达又说,刘刚的妹妹刘雪过几天就要来厂报到了,听说他妹妹长得不错,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一看。
以往凡是有长相不错的女孩入厂,总会无一例外地弓起我们这些未婚小青年的注意,但是对这个刘雪我却提不起兴致,毕竟她是踏着她哥哥的血迹人厂的,那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无法令人的心情轻松起来。
但是几天以后我还是随着鲁达来到了厂办公大楼附近。此时是工作时间,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允许我们走出车间的,我们俩是以去供销部领材料为借口出来的。当我们俩抬着一根钢管从办公楼前经过时,我们有意将钢管撂在地上,做出一副歌脚的样子来。
此时正是上午九点钟光景,天虽然没有下雪,但地上的积雪仍然显得十分新鲜,脚踩上去,发出一种振奋人心的声音。薄而纤弱的空气冷得跟丝绸一般颤动着,不一会儿就把我和鲁达冻得也周身颤动起来。我们咬紧牙关,不停地在原地走动,可半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看见刘雪的影子。我不免对今天的日子起了怀疑,我说她今天不会来吧,鲁达说会来的,定好的日子她怎么会不来呢。又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和鲁达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耐心,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在我们呼出的热气几乎冻住眼睛的时候刘雪才出现,她是从办公大楼里走出来的,办公室的老夏走在她的一旁。我和鲁达同时睁大眼睛,我们看见刘雪步子迈得很快,身边的老夏好像跟得非常吃力。这个姑娘衣着陈旧,身上明显带有乡村女孩的那种土气,虽然她的体型不错,但说老实话,看过第一眼后我还是有一种失望感。但这种失望感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一种力量所驱散,这种力量来源于她的脸,准确地说是来源于她的眼睛,这是一双很忧郁的眼睛,瞳仁大大的,不是黑色而是接近于湖水的一种深茶色。如果你认定那就是一潭湖水,你会并不费力地从荡漾的波光中辨别出深藏的水族,那些水族变幻着各种各样好看的形状,可是这些形状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与痛苦相连,我觉得这种痛苦是与生俱来的,绝不单单与丧兄有关。后来我和鲁达曾多次探讨过这个话题,他也同意我的看法,他说刘雪骨子里就是一个以苦为美的特殊的女孩。
我几乎是在几秒钟内就喜欢上了这双眼睛,在这双眼睛面前刘雪这个人其实已经淡化了,或者说这双眼睛使任何花容月貌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刘雪和老夏走远了,我仍然呆在原地愣着。鲁达用胳膊碰了碰我,我才返过愣来,和鲁达一起抬起钢管踩着积雪向车间走去。
那天晚上,我被刘雪的那双眼睛折磨得一宿没有睡着。那潭湖水顽固地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它使我的精神太过于集中了,我盯着湖面,像一个固执的垂钓者。我不停地起钩,可每次钓上来的都是一团火球。
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又飘起了肥白的雪花。
第二天上班后我看到了一份下发到班组里的“事故通报”,果然如鲁达所说,起火的责任者是死者本人。但是管道漏泄的责任却不是人为的,而是管道质量的原因。我放下“通报”的时候脑海里又浮现出刘雪的那双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眼睛总好像在盯着我,里面的水族似一些碎片映满了我的影子。
我听见鲁达在一旁恶狠狠骂了一句,妈的,管采购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净进一些劣质货!
一个陌生的声音像雪花一样在厂区里飘着。一进班组,鲁达就对我说,听到没有,这是刘雪的声音,她被分到广播站做了播音员。
我一边换工作服一边推开窗户,外面依然下着雪,那个通过扩音器传出来的声音圆润、柔美,但却毫无感情色彩,给人的感觉犹如雪花一样的冷。我听了一会儿后关上窗户,随口说她的音质不错。
正因为这样,厂里才让她做了播音员。鲁达说。
厂里原来不是有播音员吗?我说。
老黄说原来的播音员声音不好听。鲁达说,刘雪只跟老黄说了几句话,老黄就认定了刘雪的声音,他说这种声音才是播音员的声音。
我看了看窗外的雪,没有再吭声。
这以后,由于我的特别关注,我还是经常能够在厂院里看见刘雪的影子。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就是碰个对脸我也没有和她搭话的借口。不过我并不气馁,我知道只要想接近她,我还是能够找到比较自然一些的理由的。
在厂院里相遇,通常的情况是刘雪走得很急,她的面部表情始终是冰冷的,虽然她的衣着有些土气,但她的皮肤却光滑白皙,几乎找不出一点乡村的痕迹。有人和她说话,她只是微微点头应一下,表情客气而又冷淡。我曾听见有人在私下里议论,他们说这姑娘完全是被她哥哥害了,她哥哥的死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冰装在了她的心里,冰得她笑都不会笑了。真是可惜了她那么俊的长相。我对此说持不以为然的态度,我觉得冷漠也是一种美,如果刘雪是个嬉皮笑脸的女孩,她的魅力也许会大打折扣的。
我第一次近距离与刘雪接触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鲁达写了一篇广播稿,我陪着他送到广播站去。鲁达虽然有着与他同名的梁山好汉一样的块头,但他很内秀,文章写得很有章法。我们走进广播站的那间屋子时刘雪正在扩音器前播音,我们俩蹑手蹑脚地坐到一边的长凳子上等着,这一等就是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时间令我从容不迫地欣赏了刘雪的声音,说心里话,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用心地听一个人的声音。刘雪的声音有点像一幅精致的版画,那种凸凹的感觉几乎可以伸手抚摸,这不由使我联想起许多可以抚摸的东西。
刘雪的播音是在不知不觉中结束的,她关上扩音器回过头来接待我们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从抚摸的感觉中抽出自己来。刘雪在和鲁达说话时我依然浑浑噩噩,直到鲁达和刘雪告辞我才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就在鲁达推门要离开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迅速地递给了刘雪。我看见刘雪那双很特别的眼睛里滚过一丝惊异,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信封接了过去。
我已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出广播站的,阳光一照,我几乎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
给她了?鲁达问我。
给她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就等着好消息吧。鲁达调皮地做出一副鬼脸说。
信封里装着的是我写给刘雪的一封情书,这件事我只跟鲁达讲了,鲁达是我的好朋友,他有千百个理由为我出谋划策或者现场助威,这个利用送广播稿机会递情书的主意就是他给我出的。我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向女孩子求爱,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回去的路上我和鲁达不停地说着另外一件事,我掩耳盗铃地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惊慌。
几天过去了,好消息一直没有传来,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追漂亮的女孩子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情。起初我还能默默地等,可一个星期过去后我还是失去了耐性,迫不及待地赶到广播站去探听消息。
我推开广播站的门,我看见刘雪安静地坐在设有扩音器的办公桌边,扩音器的形状就像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我走进屋子第一眼看见它就产生了这种意象。我觉得这个问号与它面前的女孩有着一种神秘的默契,它与她浑然一体,以疑问的形式面对我,也面对这个严酷的冬天。
我说我就是那个给你写信的人。
她说是吗。
是的。我疑惑地说,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她说,样子十分地平静。
我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我知道刘雪是在有意回避这个问题,或者说她用这种说话方式做好了一个鱼钩,想以此来钓出我心中更多的东西。这种时候我不得不重复我情书中的主要观点了,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而刘雪本很苍白的脸也像是被返照似的,有些红了。连我们之间的空气都染上了鲜艳的色彩。
我说我喜欢你刘雪。
刘雪说别这样说。
我真的喜欢你,刘雪。我说,我是鼓起勇气来找你的,答应和我交朋友吧?
那不可能。刘雪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还不想谈恋爱,因为我哥哥身上的火焰还没有在我的心里熄灭。刘雪说到这转过身去,然后又说,你可以走了。
我盯着刘雪的脊背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的冷漠将我即将脱口的许多话给堵住了。我终于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出了广播站。外面虽然很冷,但阳光不错,一切该在阳光里灿烂的东西都灿烂着,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本不该灿烂在阳光下的东西也在这阳光下灿烂起来,那就是我的秘密。在那个冬日的上午,我向刘雪的爱情表白像阳光中的尘埃一样缓缓落在人们的面前。厂里的年轻人遇见我就像是遇见了著名的喜剧演员,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我扮着鬼脸,学着我的音调背颂我向刘雪说过的话,……我是鼓起勇气来找你的,答应和我交朋友吧,哈哈……
起初我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想不出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单独和刘雪一个人说过的话。直到鲁达告诉我,你和刘雪的对话是通过广播站的扩音器播出来的,我才恍然大悟。鲁达说一定是刘雪忘关了扩音器,但我只想了几分钟就否定了这种说法,我觉得这是刘雪有意而为,她是用她精心制作的鱼钩将我的心里话钓出来后故意晾晒在阳光里。想到这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刘雪会是这样一个阴险的女人。
她不会是有意这样做吧,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同样也出丑吗?鲁达说。
她出什么丑,她借此来炫耀自己有人追,不是很光彩的事吗?我气呼呼说。
可我还是想不通,这种炫耀对她有什么好处。鲁达说。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本想到广播站去质问刘雪,但几经努力我还是忍住了,就是骂她一顿又有什么用呢?我把怨恨埋在心底,发誓再不搭理她。
这件事给刘雪带去的是另外一种效果,它的轰动效应给那些对她本很觊觎的小伙子们敲响了警钟,刘雪心里还没有熄灭的那团火焰把他们对她的爱烧毁在萌芽状态中了。从此竟没有一个男青年再主动追过她。
事隔不久,刘雪又出了一件大事。就在广播站的那间屋子里,一个男人对刘雪实施了强奸,但在刘雪顽强的抵抗下,那个男人在脖子上留下一道挠痕后,未遂而逃。
那个男人如果只是一般的职工,那这件事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如果事后刘雪自己不满厂张扬,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但那个男人偏偏不是一般的职工,那个男人是我们这家工厂的厂长,也叫总经理,他姓郑,当面都称他郑总。因为他有一条腿短,人们背后就都叫他瘸腿郑。而刘雪事后更是不依不饶,扬言非要把瘸腿郑送进监牢不可。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天是旧历小年,到了下午,厂里的职工几乎都放假回家了。刘雪播完了一篇工会送来的对全厂职工的慰问稿后,关掉扩音器,她站起身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时,门一响,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刘雪看见这个男人是瘸腿郑后,很矜持地叫了一声郑总。瘸腿郑向她摆了摆手,问扩音器关上没有,刘雪说关了。瘸腿郑似乎并不放心,他一瘸一拐走到办公桌边亲自査看了一下,在确认扩音器确实是关闭状态后才放心大胆地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对刘雪说,工作还习惯吧?
还行。刘雪怯生生说。
你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讲,我呢,是最关心女职工了。瘸腿郑坐下后话锋一转,问道,你听到过厂里人是怎样议论我吗?
刘雪说没有。
瘸腿郑又问,真的没有?
刘雪说真的没有。
那我来告诉你吧。瘸腿郑说,他们都说我好色,这不假,我就是喜欢女人,尤其喜欢漂亮、年轻的女人。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不说我是个好的老总,没有我的经营,他们拿不到那么高的月奖金。
刘雪的脸陡然冰冷起来,她低下头去,似乎明白了瘸腿郑的险恶用心。她警觉起来,她不知道瘸腿郑还会说些什么。
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瘸的吗?瘸腿郑又问。
刘雪冰着脸摇了摇头。
是为了救一个可爱的女人瘸的。瘸腿郑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一天晚上,我骑着摩托车在街上遛弯儿,正巧看见一群流氓在调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见到我就奔过来向我求救,我二话没说,示意她赶紧上车。然后我加足马力,很快就将那群小流氓甩在了身后。然而当我把这个女孩子送到安全地带后独自往回骑的时候,却发现那几个小流氓也骑着摩托车追上来。我掉转车头又往回开,那几个小流氓则穷追不舍。我把摩托车开到了郊外的公路上,此时天已经黑了,对面突然开过来一辆大卡车,雪亮的灯光一晃,我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急忙往路边靠,可是靠多了,连人带车一下子摔进了路边的沟里。
郑总很像个英雄呀!刘雪依然冰着脸说。
什么很像?我在女人面前永远都是英雄。瘸腿郑说罢站起身来,很艰难地走到刘雪跟前,他伸出一只手向刘雪的肩头搭去,刘雪一闪身,迅速地躲开了这只手。
你跟了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瘸腿郑说。
不!刘雪十分坚定地说,转身向外就走。
瘸腿郑用与自己身体极不相配的敏捷一步跨到刘雪的前面,伸手将她拽住。
在这家厂,只要是我看上的,没有谁会拒绝我。瘸腿郑说。
但我会的,请你放手!刘雪厉声吼道。
我不放手。瘸腿郑说。
刘雪越挣扎瘸腿郑就拽得越紧,或者说是刘雪的抗争激起了瘸腿郑更大的欲望。他奋力向刘雪扑去,他虽然腿瘸,但力气却大得出乎刘雪的预料。刘雪被他扑倒在地上,尽管拼命挣扎,可还是无法将他的身体推开。
就在这关键时刻门恰到好处地响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向门的方向看去,他们好像看见有一个人影在门前一晃,就不见了。瘸腿郑迟疑了一下,这一下救了刘雪,她趁机在瘸腿郑的脖子上狠抓了一把,又一个猛劲将其推开,然后破门而逃。
这件事除了两个当事人外,就只有在门口出现的那个人看见了。那个人显然巳被吓跑,他不会引火烧身将这件事说出去的,如果瘸腿郑。
刘雪不说,外面是不会有人知道的。瘸腿郑当然不会自己将此事讲出去,刘雪呢?按常理她也不应该说,因为这件事对一个未婚的姑娘来说毕竟不是一件好听的事情,况且她也并没有真正失身。
但刘雪还是说了出去,而且不是跟同事和家里人说的,是跟厂纪委的同志说的。这件事就这样没有不在全厂传开的理由了。
对于这件事的走向我一直倍加关注,当时厂里对此事有许多流行版本。有的说瘸腿郑为了堵住刘雪的嘴,给刘雪塞了许多钱,但刘雪仍嫌不够,仍然不断威胁瘸腿郑,意欲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有的说厂纪委是在瘸腿郑的领导下开展工作的,厂纪委书记亲自出马,安抚刘雪道,郑总是个老党员,老干部,是成功的企业家,为企业做的贡献比谁都大,你把他告倒了,受损失的是咱们厂,也是广大职工。望你以大局为重,还是算了吧;还有的说刘雪已把这件事捅到了司法机关,司法部门是认证据的,而刘雪却拿不出任何证据,拿出证据的反而是瘸腿郑,他送上去一纸医院的诊断证明,说他早就患上了性无能的毛病,一个性无能者怎么能去强奸一个女孩子呢?
对于这几种说法我既不全信也不全不信,我对这件事的心理一直是很矛盾的,这就像我对刘雪本人一样,既爱又恨充满了矛盾。
有一天,鲁达悄悄对我说,知道不?刘雪正在全厂寻找一个人?
寻找谁呀?我脱口问道。
一个证人,一个可以证明瘸腿郑就是那个罪人的人。鲁达说,据刘雪自己讲,就在瘸腿郑对她要实施强奸的时候,曾有一个人出现在现场,但只是一瞬间他就不见了。刘雪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我嘴唇动了动,表情有些麻木。
鲁达则显得十分激愤,我知道他是个红脸汉子,他做出路见不平拨刀相助的事来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怎么觉得刘雪这个人有些不正常呀!
怎么不正常了?鲁达问。
正常的女孩子对这样的事隐瞒还来不及呢,哪有到处张扬的道理呀?我说。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一个有正义感的姑娘就不正常了?鲁达提高声音说,我们目前要做的就是要帮她找出那个人来。
在这件事情上鲁达和他那个同名的梁山好汉一样,爱憎分明古道热肠。这之后他走访了不少班组,问过许多人,可人们的回答令他失望,因为他们都不是刘雪要找的那个人。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刘雪竟把电话打到了我所在的班组,她要我去一趟广播站,说有事和我商量。
在往广播站去的路上,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她要和我商量的是什么事情。
我推开广播站的门时看见刘雪正面对着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发呆,我和她在镜子里碰上了眼神,刘雪的眼睛依然荡漾着忧郁的光芒。说心里话,我有点怕见她的眼睛,尽管这双眼睛曾无数次令我冲动和向往,可我还是怕。我率先避开了她的眼睛。
你来了。刘雪扭过身来说。
是我来了。我故意做出一种怪腔说,扩音器没忘关吧?
刘雪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羞愧的色彩,她微笑了一下说,这一次我绝对没忘关。
刘雪的这一丝笑容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为这好像是我所见到的她的第一次笑。
你知道,在厂里我没多少熟人。刘雪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说,因为我们认识,所以我才找你来帮忙。
我说你想叫我帮什么忙。
她说帮我找那个人。
我脱口而出道,还有一个人在默默帮你呢。
谁?她问。
是鲁达。我说。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我笑了一下说,我说的这个鲁达不是水浒中的鲁智深,我说的这个鲁达是我的一位工友,他也在帮你找这个人呢!
刘雪说你代我谢谢他。
我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如果那个人自己不想站出来,我们就是问他十遍,他也不会承认的。
承认不承认是一回事,找不找是另一回事。刘雪说。
你就不怕打击报复?我问。
大不了他找借口开除我。刘雪说。
可是,我总觉得你应该珍惜这个位置,因为它毕竟是你哥哥用生命换来的。我说。
刘雪闭上眼睛,闭了足足有一分钟光景,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那里竟溢满了泪水。我本想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但我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从广播站出来时天又下雪了,雪花落在睫毛上把我的眼睛弄得湿湿的,使我也产生了一种哭过的感觉。我是在答应刘雪帮她寻找那个人之后告辞出来的,我对自己能否兑现自己的承诺一点信心也没有,如果说是她的那次“设套”毁掉了我对她的痴情,那么这次我答应帮忙则纯粹源于那个爱情灰烬中的一个回响罢了。我知道刘雪是一个执拗得近乎不正常的女孩,但找不到那个证人,她也只能作罢,而作罢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几天以后,刘雪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问我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我说没有,她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撂了。
就在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鲁达在生产现场找到我,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知道不,刘雪把寻人启示贴在了厂大门口。我说她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鲁达说她一定是没有办法了才这样做的,如果能有别的办法,她怎么能贴寻人启示呢。
下班后,我果然看见厂大门口围着许多人在往墙上看,我急忙凑过去,很快就看见了贴在墙上的那张十六开白纸,上面写道:
我亲爱的工人同志们,看在一个受迫害的女工份上,看在许许多多濒临受害危险的女工份上,帮帮忙,请那位不知名的证人站出来吧,让正义在阳光下闪光,让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吧!
这样的句子令围观者感到十分的新鲜,他们兴髙采烈,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这短短几句话令我感到很震撼,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想跑到刘雪面前,发誓要帮她把这个早该露面的家伙揪出来。但很快这种冲动就消散了,我有些沮丧地往家走,走出不远听见有人喊我,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同班组的一位师傅。
这女孩真是疯了。这个师傅说。
我没有吭声。
你说刘刚咱们都认识吧,也没发现他的精神不正常啊,怎么他妹妹会是这样一个人呢?这个师傅又说。
她只想讨个公道吧,这没什么不对。我说。
不是对不对的问题,是她根本不该这么做。你说她这样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呀?他说。
我不知怎么回答,我知道他的话也是大多数人想说的话,也就是说代表了大多数正常的人的观点。我也是个正常的人,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也站到刘雪的阵营里去。
据我所知,当时巳有人提议要将刘雪调走,是瘸腿郑自已没有同意。他忿忿说,我就不信一条小鱼能掀起多大浪来,让她找,她只要找出证据,我甘受处罚。
那天晚上我到宿舍去约刘雪出来,起初我还担心刘雪会拒绝我,但事实并非如此,刘雪很痛快地跟我出来了。
那一晚天气不错,没有什么风,月亮很亮地挂在东边的天上,看上去很像女孩子梳妆台前的圆镜子。它的光芒使路边的积雪显得更加银白,仿佛也成了发光体。走在没有路灯的胡同里我们一点也没觉得黑,我不时扭头看一看刘雪的眼睛,我觉得她的眼睛在这样的夜晚显得更加深邃。
刘雪,我还是想劝一劝你。我边走边说,有的时候,退一步会海阔天空。
但两边都是深渊,就不如勇敢地往前走。刘雪说。
可是……我一时真的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我给你讲一个我童年时代的故事吧。刘雪说,我的家是在一座小镇子里,出了镇子走上不远就是深山老林。在两座山的山腰之间有一座独木桥,那是供采药人通过的,一般人不敢走。有一次父亲进山去了,一走就是两个月没有回来。关于父亲的出走当时镇上有很多种说法,有的说父亲去采金,发了财后就不会回来了;有的说父亲在婚前就有相好的女人,这次进山就是去找那个女人;还有的说父亲是进山打猎去了,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定是遇了险,人早不存在了。我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正确,但有一点我十分清楚,那就是找到父亲,一切就什么都明白了。我背着母亲,独自一个人进山了,那一年我才十岁。我来到独木桥边,心里几经斗争,最后还是把腿送上了桥。我在桥上走出几步,恐惧才真正地袭来,往下看,下面是深渊,两边高大的树林把浓重的影子投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身体很重,腿都被压得颤抖了,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掉下去。
你刚走几步,往回走应该更安全一些。我插话道。
可我没有往回走,也不想往回走。刘雪说,这是座两边没有扶手的桥,我一步一步向前挪,有点像走钢丝的艺人。如果当时我的杂念太多,也许真的会掉下去,但我当时没有杂念,我不往下看,只往前看,心里只想着尽快找到父亲。我把两只手平伸出去,以此来调整身体的平衡,那时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有翅膀的大鸟,随时都会飞起来。当然,我没有飞起来,但我成功了,我终于平安地走过了独木桥。
找到你父亲了吗?我问。
过了桥之后我才感到害怕,我几乎瘫倒在地上,像是得了一场大病。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一个雪人一样已经溶化了。山那么大,到哪去找父亲呀?我只走出不远就迷路了,不久,哥哥刘刚带着几个叔叔赶来了,他们硬把我拉了回去。几天后父亲意外地回来了,他确实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他原本是想回来告诉我们一声就离开我们的,但他最终还是没有离开我们。他说是我的勇敢感动了他,他才决定留下来不走的。
你的勇敢也感动了我。我说,但我还是不希望你走得太远,我想让你平安。
刘雪用她那双茶色的眼睛盯住我。我喜欢你,刘雪,你明白吗?我说。
我明白。刘雪说。
在我们这家工厂里流传着许多有关瘸腿郑的故事。他是个工人出身的干部,技术一流,管理、经营上更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在他任职期间我们厂的经济效益一直很好,职工收入也非常稳定。没有人不承认他是个能人,但是同样没有人不承认他是个好色之徒。这些年人们的观念早和过去不一样了,人们看中他的是工作能力,至于他这条好色的尾巴人们反而忽略了。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条尾巴竟被刘雪抓住了,而且抓住了就不松手。
我们很多人都知道,瘸腿郑的生活作风问题是有出处的,最可信的一种说法是他曾受过老婆的蒙骗。婚后不久,他老婆曾和别的男人有过一段婚外恋情,瘸腿郑在得到确切消息后,于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前去那个男人的家里捉奸。他很轻松地就将房门推开了,可进屋一看里面并没有他的老婆和那个男人,屋子里只有那个男人的老婆一个人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那个女人一见他进来就高声吵嚷,说他非礼了她。结果是他捉奸未成反而被那个男人捉了奸。这样的结果显然令瘸腿郑伤心透顶,从此以后他消极报复,真的变成了一个到处沾花惹草的男人。
这种说法不管是真是假,都有助于我们听懂瘸腿郑的故事。
人的欲望其实就是一只野兽,把这只野兽圈在理智的牢笼里,他就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如果把这只野兽放出来,让它随心所欲地跑,那世界就都成了它猎取的目标。瘸腿郑把自己的野兽放了出来,他今天逮住这个,明天又去引诱那个。他的手段不外乎就是威逼和利诱,他是总经理,他有权力,他说你跟了我,我可以给你调个好工作,给你每月多加奖金,如果你的丈夫也在本厂,我还可以给他许多好处。不跟我?你可要想清楚,是不是不想在这里继续干了……瘸腿郑的这种招数在一些女职工那里屡屡奏效,也使他的胆量越来越大。
当然,瘸腿郑做这种事并不是一点风险也没有,有一次他就差点有了性命之忧。这则传闻是这样开始的,说瘸腿郑和仓库的一个女保管员勾搭上了,他经常找机会一个人去那个仓库,他一去,仓库的门就会上锁。女保管员的丈夫也是本厂的一名工人,他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到,这一次巧了,他正好去库房领材料,他敲门不开,就高声在外面喊,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开门就一定有事,再不开我把全厂的人全叫来,非把门砸开不可。女保管员害怕了,她打开一个铁箱子,把盖一掀就让瘸腿郑跳了进去。然后把盖一关,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把库门打开了。她丈夫在库房里査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就问她,你怎么不开门呀?她说我困了一个人伏在桌上睡着了。她丈夫来领的料是一根两米多长的竿子,一个人实在不好拿,就叫女保管员帮着送一程。她这一走库房空下来,而那铁箱子被她关上时上面的锁扣正好给震上了,里面的人怎么折腾也推不开。不知过了多久,又进来几个领料的工人,他们没有找到保管员,却听到铁箱子里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响。几个人围着铁箱子转了几圈,有人猜测里面是老鼠在打架,有人说是不是保管员买了只公鸡放里了。打开箱盖后里面的情景令他们十分意外,他们看见瘸腿郑像一堆烂褥子一样蜷缩在里面,他的肩头一缩一缩的,人已经虚脱了。要是再晚打开一会儿,说不定会闷死了。
尽管瘸腿郑的名声不好,但职工们却没有谁和他过不去,更没有谁因此而告过他。刘雪是个例外,虽然瘸腿郑并没有真正占到她什么便宜,但她却摆出一付不告倒她誓不休的架势。最初人们还站在同情刘雪的立场上,但到了后来人们对这件事就有些麻木了,甚至对刘雪的不依不饶产生了反感。他们议论纷纷,说刘#也没损失什么,到处告什么呀?
刘雪自己显然不这样看,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她这样做绝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广大的女职工。如果她能板倒瘸腿郑,将有多少个女职工摆脱这个色鬼的侵扰,从此不再受到伤害呀!我说伤害这词得一分为二地用,如果男女双方是自愿的,那就算不上什么伤害了。刘雪不同意我的观点,她说这种事到头来受伤害的只能是我们女同胞。
但不管刘雪怎么不肯罢休,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是谁也没法奈何瘸腿郑的。随着时间慢慢的推移,刘雪似乎也泄气了,再和我见面的时候也不提告状的事了。其实这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结果,因为我希望刘雪能在厂里平安工作,而只有她平平安安的,我才会有继续追求她的机会和勇气。
事情出在第二年的冬天。那依然是个多雪的冬天,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季即使是在晴天里雪也会不明不白地飘下来。那一年我们厂的活特别多,我们没日没夜地加班,虽然很累,但脸上都挂着鲜花一样灿烂的笑容。据我们统计,那一年是我们厂有史以来职工收人最多的一年,那一年的雪花像闪烁着亮光的金片,落在了我们的记忆深处。
事情出在一个落雪的下午,瘸腿郑把厂里的一名颇有姿色的女职工带回了家。当时他的家里没有别人,老婆和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房间里的暖气烧得很足,温暖的室温把经过淡粉色窗帘过滤后的阳光都弄得暧昧起来。这样的氛围很适合偷情,瘸腿郑用了很短的时间就使自己高度兴奋起来,但他并不急躁,他在这种事情上显示出了足够的耐心。窗外的雪花一片一片飘着,床上的瘸腿郑则一寸一寸扩大着他的领地。他的从容不迫为即将到来的捉奸队伍提供了必要的时间。
这支队伍是由刘雪组织起来的,她在沉默了一年后终于又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在经过无数次的暗访、盯梢后,她把目标锁定在了这个下雪的午后。当那个女职工刚刚钻进瘸腿郑的家,刘雪就用电话把这个消息通知给了这个女职工的丈夫,还有副总经理老黄。
接到这个电话后老黄至少耽误了有一个小时之久,他对瘸腿郑这点爱好其实早就了解,他认为瘸腿郑玩玩女人算不得什么,近年来一些企业家嗜好女色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况且他对桃色事件也不感兴趣。他刚撂下电话的时候甚至怀疑刘雪的神精是否有毛病,说心里话,他是很同情刘雪的,当初在处理刘刚的事件时他挺身而出,为刘刚说了不少公道话,后来刘雪进厂后也得到了他不少的照顾。但刘雪如此偏激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也许是她哥哥的死使她受到了刺激吧,他只能这样解释刘雪的一些表现。
老黄点燃了一支烟,升腾起的烟雾中他本不想再寻思这件事情,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是不想寻思这件事越顽固地往脑袋里钻。他承认瘸腿郑有经营才能,是个人才,但瘸腿郑也太霸道了,他的独裁作风曾深深地刺伤过他。他和瘸腿郑本是第一、第二把手关系,可在许多人看来,他们之间的差距简直就是十万八千里。厂里许多事情,包括很小很小的事情他都无权拍板,有时他逞一时之勇拍了板,可到了瘸腿郑那里就不算数了,瘸腿郑轻轻一句话,就能将你已拍的板震翻过来。老黄为此十分地苦恼,他知道要想摆脱这种苦恼,就必须自己当一把手。可有瘸腿郑在,他的这种愿望无疑于痴人说梦,实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老黄吸到第三支烟的时候终于拿定了主意,他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刘雪这个举报电话的重要性,桃色事件虽不足以将瘸腿郑扳倒,但却不失为一次重挫其嚣张气焰的好机会。想到这老黄周身的血液就沸腾起来,
他把办公室的老夏叫了过来,又用电话通知保卫部过来几个人。他对他们说,我刚接到一个电话,说郑总在家受到了坏人的威胁,我们赶快出发,立即去解救郑总。
用不用打110?有人问道。
有保卫部的人在,就先不要惊动公安部门了。老黄说。
老黄一行人赶到瘸腿郑家门口时,刘雪巳经汇集那个女职工的丈夫候在那里了。刘雪见人已到齐,才让那个女职工的丈夫去叫门。不同寻常的敲门声马上令瘸腿郑意识到了什么,他慌忙离开女职工的身体,蹑手摄脚走到门镜前往外一看,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开门是不行的,不开门也不行,他就慌了,那个女职工也慌了。这种时候人的智商是最低的,瘸腿郑想出的办法竟然是找了条绳子,这绳子又不太长,只好还撕了条床单做绳接了一段。然后打开窗户,将这个女职工系了下去。瘸腿郑家住的是五楼,这个女职工刚下到四楼绳子就断了,女职工像一只鸡蛋一样落在雪地上,啪地一声就碎了。雪依然不紧不慢地下,溅出的浆汁很快就被白雪覆盖了。
这件事情以这种悲剧形式结束,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看着女职工的尸体,刘雪哇地一声哭了。
这件事情过后刘雪好像大病了一场。在冬日难得的阳光下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面对这样的刘雪,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此时的她就像是一个刚刚生过产的妇人,失血过多使她变得疲惫而又僬悴。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刘雪对我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想它了。我说。
是我杀了她。刘雪又说。
你别这么想,怎么是你杀了她呢?我说。
是我杀了她。刘雪固执地说。
这天是星期日,是我把刘雪约出来散步的。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刘雪一直情绪低落,我约她出来是想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让她别老想这件事情。
我们去了本市那家著名的公园,由于是冬天,公园里几乎没几个游人。我和刘雪沿着一条小径走,就好像走在一座无人的荒岛上。走着走着,刘雪突然拉住了我的一只手,她停住步子,用她那双特别的眼睛盯住我说,你说我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恶人?她的大眼睛里全是迷惘,我觉得她此时的表情十分凄美,一股电流顺着她的手臂导人我的身体,我立即就有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我喜欢你,刘雪。我情不自禁地说。
我也一样。刘雪的声音很低。
一股冲动像洪水一样在我的身体里汹涌澎湃,我觉得有刘雪这句话就足够了,面对自己心仪巳久的女孩,我有足够的理由放纵自己的冲动。我手里一用劲,一把就把她揽在了怀里。
我们接吻了,这是我凭生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刘雪说她也是第一次。阳光照在路边的积雪上返出耀眼的亮光,周围的景致被照得褪了色,被淡化了,偌大的公园只突现出我们两个人。
这真是一种美极的感觉。
我们吻了足足有五分钟。
我们是中午时分走进公园的,出来时已近黄昏了。接吻以后我们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在公园里亲近,但是我们都很规矩,接吻也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吻,缺少抚摸和调逗。我知道刘雪的情绪不好,所以告诫自己不要着急,有了初一,十五就不会远了。我们走出公园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应该和她提起一件事,我鼓足勇气说,有件事,我真不知该怎样……
我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件事就发生了。我看见一辆摩托车从眼前的这条马路尽头向我们这边急驶而来,摩托车的声响碾碎了我那句话的后半部分。驾驶摩托车的是一个很滑稽的小伙子,他戴着一顶不知从哪里淘弄来的二战时期日本兵戴的那种战斗帽,身上穿着一件印有一轮红太阳的白色棉袄。他把车子骑得飞快,车轮轧在积雪上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当他的车离我们还有十米左右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吼了一声:你他妈给我停车!
那个声音太洪亮了,像突然而至的炸雷,吓得那个小伙子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我和刘雪同时看见有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冲了上去,一挥手摘了那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的帽子,然后顺手一丢,就思出有二十米远。
我看清了,这个高大的小伙子竟是鲁达。
你、你干什么?骑车的小伙子惊慌地问。
我不想让你丢人现眼!鲁达粗喉大嗓地吼道,别忘了,你奶奶兴许被日本人强奸过呢,我劝你小子有点骨气!
你、你……那个小伙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把你的棉袄脱掉!鲁达瞪着眼睛大声命令道。
这、这大冷的天……他嘴上咕哝着,但还是很顺从地把棉袄脱了。我知道他是被鲁达184厘米的身高和90公斤的体重给吓住了,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和刘雪会心一笑。
鲁达并没有发现我和刘雪,他管完这桩闲事后就走开了。刘雪问我,这个人怎么有点面熟?
我跟你说过,他叫鲁达,那个曾经暗自帮你查找证人的人就是他。我说。
现在人身上缺少的就是他这种正义感。刘雪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他这种人多一些,许多不该发生的事情也许就真的不能发生了。
我说也许是吧。
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正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我、刘雪和鲁达之间的关系竟发生了改弦易辙的变化。
几天以后一个消息传进了我的耳朵,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一声炸雷,我被震呆了。
这个消息就是刘雪和鲁达恋爱了。
这个消息最初是刘雪亲口告诉我的,我去广播站找刘雪,约她晚上一起出来。刘雪低下头,做出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说,对不起,我晚上有事,不能和你出去了。
我脱口问是什么事。
刘雪说我谈恋爱了。
我还自做多情地说,不会是别人吧?
是别人,他是鲁达。刘雪说。
这个消息令我失望至极,当时我觉得刘雪太不讲情意了,甚至不讲规则。儿天前你还和我接吻呢,怎么说换人就换人呢?
你说过,你也喜欢我的?我大吼了一声。
喜欢是喜欢,但不是爱。刘雪说得很平静也很坚定。
那潭湖水在我的眼前晃动起来,里面荡漾的全是些残忍至极的光。
从广播站出来后我就去找鲁达,我把鲁达从车间里抻出来,抻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我问鲁达这是怎么一回事。鲁达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低着头说,是她找我的,不是我找她的。我本想和鲁达大吵一架,但见了他这副模样,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我知道失态的其实是我自己。
鲁达和刘雪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他们一恋就是四年,却始终没有传来他们要结婚的消息。这四年发生了很多的变化,国际的国内的本市的本厂的,还有我自己的。我初恋受挫后一个人游荡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和一个也很不错的姑娘结了婚,生了孩子,过起了正常人应该过的生活。变化更大的是我们厂,早在四年前那个女职工不幸摔死后,瘸腿郑就辞职了,老黄接任总经理。他虽说如愿以偿,但厂里每况愈下的经济效益早已令他心力交瘁,几乎不堪重负了。此时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与瘸腿郑之间的差距。
刘雪版画一样精致的声音巳经在厂子的上空消失很久了,老黄刚当上一把手,刘雪就找到他要求调换工作。她说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差,早已不适合做广播员,她怕自己把不佳的情绪传染给整个厂子。老黄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句话,就把她调到了供销部做了一名材料员。
市场早已是买方的市场,采购员会被供货方像祖宗一样地供着,还会得到别人无法知道数目的回扣。老黄把这个位置给了刘雪,说明了他对刘雪的器重和厚望。我们都猜得出来,老黄是想利用刘雪天生的精神“洁癖”和倔强劲来限制其他的供销人员。在这个几乎不太正常的女孩面前,你的贪婪之心不得不有所顾忌和收敛。
这四年来我和鲁达之间理所当然地隔了一层墙,自从他和刘雪恋爱后我就主动调到了其他班组,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但鲁达仍会时不时地来找我,和我不咸不淡地聊上一阵。也许他觉得有些愧对我吧,所以我们的来往一直是他占主动。我时常告诫自己要大度一点,可是没有办法,有些事情是不能忘记的。
有一次鲁达到我所在的班组来找我,他把我叫到厂房外的一块草坪上,我们席地而坐,鲁达递给我一支烟,对我说,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话就想对你讲。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烟,点燃了,让自己的面孔尽量朦胧起来。我冷冷地说,跟我讲又有什么用。
他说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是想与不想的问题。
我不吭声,他也不吭声了。我们都闷闷地抽烟,仿佛几缕围绕在一起的青烟在做着与我俩无关的交流。
在点燃第二支烟的时候,鲁达才又开口,他说,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了,听人说,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下来了。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依然没有说话。
都说瘸腿郑下台是咱厂的一个转折,现在的领导好像没谁有瘸腿郑那样的能力。鲁达又说。
是呀。我这才说,连我都有点怀念瘸腿郑时代了。
你这话要是让刘雪听见,她会很伤心的。鲁达叹口气说,她的心情一直很矛盾,她扳倒瘸腿郑本是为了伸张正义,可结果呢?先是害了一条人命,进而又害了一个企业。她几乎是在自责中度日呢!
我说这不能怪她。
鲁达说可这一切毕竟和她有关呀。
我又问,她真的每天都在自责中度过?
鲁达说,是的,她真的很苦恼。可我也没办法帮助她摆脱这种苦恼。
我沉默了,望着不远处花池里的积水,我仿佛又看见了刘雪眼睛中的水族,这些水族摆动着美丽而又痛苦的身姿游过去后,我又看见了两
座陡峭的大山,山之间有一座独木桥,四周树木幽深,桥下面烟波浩淼,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扒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她就那样光着身子走上了独木桥。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她不能回头,回头就有可能掉下万丈深渊,她只能横下一条心,踩着无边的危险走下去。可是对岸有她希望的风景吗……我心里一阵难受,几乎有些不能自已。
你怎么了?鲁达问。
没有什么。我说。
我不愿意和鲁达过多的交谈,每一次交谈他都会带给我一些痛苦。这些痛苦就像爱情灰烬里又窜起的一柱火苗,它所能带给我的除了疼痛不会有别的什么了。
只要稍加注意,我还是可以毫不费力地看见刘雪。几年来刘雪的变化很大,在她的身上你已经看不出一点乡村的痕迹,她的穿着打扮显然已绝对城市化了,她本来自然下垂的长发经过煽油和烫直板处理,显得根根剔透,比自然状态更接近自然了。由于工作需要,她时常外出,时常坐着供销部那辆深蓝色的子弹头车出入厂院。她给人的印象似乎有些贵族化了,但我看得出她的眼睛没有变,那一潭湖水中的水族依然凄美苦痛地游动着。我远远地看着她,通常只是一眼两眼,然后便极不情愿地扭过头去。
有一次鲁达又来找我的时候,我问起了我疑惑很久的一件事情。我说你们已经好了四年了,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鲁达苦笑了一下,说,不是我不想结婚,也不是她不想结婚,而是我们始终就没找到结婚的感觉。
鲁达的回答令我十分惊讶,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对相恋四年之久的恋人会找不到结婚的感觉。
鲁达说,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我总有一种担心,我总觉得她对我的爱有点超脱世俗,就像飘舞的雪花,看着美丽可爱,可落到地上终究会融化消失。说白了,她给我的爱总令我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我瞪大眼睛,越听越糊涂了。
鲁达接着说,可我毕竟是个世俗的人,我更需要的是一种世俗的爱。不瞒你说,有好几次我都想抽身离开她,可是每当我要张口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一股潜流轻而易举地冲散我酝酿已久的语言。那个时候我会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其实真的是很爱她的。
你怎么会觉得她的爱不踏实呢?我插嘴问道。
我丝毫不怀疑她对我的诚意,她把我看得很髙,这很高指的是道德水准,在这样的水准要求下生活我会觉得很累,很勉强。鲁达说,举个例子,有一次班组里的一个工友和车间主任发生了口角,两个人动手了,是车间主任先动的手。当时有很多工友在场,保卫部的人来取证的时候,大家都说没看清是谁先动的手,都怕得罪车间主任。你知道,现在厂里正在搞承包,搞减人下岗,得罪车间主任,下一批下岗的名单上可能就会有你。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大街上,发生在不相识的人身上,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说出事情的真相。可是在厂里,在现在这种环境下我却无法做到这些,因为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毕竟是至关重要的呀!刘雪知道这件事后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她先是不理我,后又苦口婆心地做我的工作。我在她的再三鼓励下,还是主动去保卫部澄清了事实。因为这件事车间主任恨死我了,要不是刘雪找黄总替我说了情,我恐怕早下岗回家了。
刘雪就是刘雪,这就是她的可爱之处呀!我说。
可爱吗?那我就再讲一些她的可爱之处吧。鲁达情绪很激动地说,我跟你讲,信不信由你,我们恋爱四年,却从来没有真正做过爱。
我又一次瞪大眼睛,这的确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未婚同居、做爱,在时下巳经是一件相当正常的事了,相恋四年而未做过爱,似乎有些不大正常了。
鲁达接着说,我们不是没有独处一室的机会,有很多很多次,我们吻也吻了,可她却不肯了。她说我们需要等待,这最美妙的时刻应该留到最后。她说她真的很羡慕一些昆虫,做爱是生命的最后乐章。你说她正常吗?
不要说了!我突然大吼了一声。鲁达应该知道,听他这种话对我来说不是有趣不是刺激,而是无边的痛苦。
近来厂里不但效益不好,还三番五次地出了一些事故,不是锅炉灭火,就是机器停转,至于零件报废阀门漏泄等小毛病更是层出不穷。事故分析结果,大都认定是设备质量惹的祸。这样一来大家就把怨气都撒到管进货的供销部身上,都说他们贪了太多的黑心钱。
我就听见过一些人七嘴V舌地议论过刘雪,他们说刘雪变了,到了供销部后也不冰清玉洁了。以前她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告总经理,现在面对那些贪了黑心钱的家伙她也无动于衷了。说不定她自己也贪了黑心钱呢!
这样的议论我当然是不愿听的,我拔腿离开他们,我绝不相信刘雪也会贪黑心钱。
有一天我正在生产现场干活,突然发现刘雪一个人进了厂房。她穿了一身肥大的工作服,看得出这身衣服她是第一次穿,身上的叠痕还清晰可见。这几年来我还从来没在厂房里看见过刘雪,我知道她怕进厂房,她曾对我说过,她说她一辈子也不想进厂房里去,因为一走进那里她就会看见有一个火球朝她滚过来,那个火球就是她哥哥。
我猜得出,刘雪此时走进厂房一定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
我本想转过身去躲开她,可她发现了我,她朝我挥一挥手,然后便向我走过来。
真想不到你能到这里来。我没话找话地说。
我想看一看我哥哥出事的地方。刘雪说。
刘雪的话令我十分意外,我一时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我看她的眼睛,希望能从那潭湖水中找到答案。但那水混混沌沌,连水族的影子也看不见,我看到的只是我自己一张被水波纹分割成无数碎片的破败的脸。
我领着刘雪在厂房里走,我们绕过一些机器,来到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我用手指着十米平台上的那些纵横交错的管道说,你看见了吧,那白色的管子就是高温髙压的蒸汽管,那些黄色的管子就是油管,油就是从那些管子里漏出来的。
刘雪仰着脸向上望去,我发现她的眼睛潮湿了,泪珠似乎随时都会从那里滚落下来。
我说我们还是别看了,走吧。
我不走。刘雪很倔强地说,我就是要看一看是什么东西要了我哥哥的命。
是火。我说。
不是火,是管子的质量。刘雪说,没到报废年限的管道是不该漏。
是呀,因为设备质量问题出的事故还少吗?我也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我大声嚷道,我真不明白管进货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刘雪低下头去,我发现豆大的泪珠终于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她找出一块纸巾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当时我没猜出她这次进厂房的原因,直到几天后鲁达来找我,我才顿悟出刘雪的心思。
鲁达是在一个月色十分模糊的晚上用电话把我约出来的,那天的天气很冷,街上的行人好像雛冻光了。我们俩在街上走了一会儿,鲁达说,还是去喝獅巴。我说刚M饭喝不紘鲁达说能多少算多少吧。
我们俩走进一家小酒馆,鲁达要了白酒,又随便点了几个小菜。酒馆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老板娘坐在吧台里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她一会儿朝窗外望望,一会儿又望一望我们,屋子里充满了迷茫的酒气和隐晦的菜味。
你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呀?我喝了一口酒后问道。
先不忙说事。鲁达把一杯酒干了,然后问我,你说,我们俩算朋友,你说呢?我反问道。
我在问你。鲁达的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
你要把我当朋友,我们就是朋友。我觉得自己的这种回答很客观也很聪明。
那我们就是朋友,是好朋友。鲁达又给自己斟满了酒说,不然,这件事我不会和你说。
到底是什么事,别卖关子了。我说。
这件事如果露了,恐怕我得去蹲监狱。鲁达说。
有那么严重?这回是我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这事得从头说起。鲁达说,厂里的劣货越来越多,参与进货的刘雪心能平安吗?刘雪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还清楚,她的眼睛里是揉不进沙子的。进劣货花的却是好价钱,这在咱们的企业里一直是件很正常的事,吃亏的是国家是企业是我们普通的工人,肥的则是个别人。刘雪早想把其中的一些内幕捅出去,可是一想起瘸腿郑的事她就心有余悸了,她怕再经她手制造出一起悲剧来。许多日子了,她一直陷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厂里每进一次劣货,她都感到自己多了一项罪过。可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静静地盯着酒杯,似乎从其中的倒影里看见了刘雪那张痛苦的脸。
昨天刘雪找到我,要我答应她干一件事情。我当时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可是当她告诉我这是件什么事时我还是犹豫了。我瞪着眼睛盯了她足有三分钟,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叫我做这种事情,弄不好这可是要坐牢的呀!鲁达说。
我问什么事。
破坏。鲁达继续说,厂里最近要购进一批大口径的管子,用于汽、水、油管路的更新。刘雪知道这批管子的质量有问题,但又苦于拿不出证明材料。她跟黄总反映过这件事,黄总答应在进货之前对这种管进行高温高压的极限试验。现在样管已运抵到厂,就搁在实验现场的地面上呢。刘雪要我做的,是用锐器在样管上打出一个小眼儿来,这个眼儿不要打透,要打得有分寸,要让它在做试验的时候自己崩开。这样一来,厂子就没理由进这批劣货了。
为什么这样做,既然是试验,就要看真实的试验结果呀?我说。
刘雪说她十分清楚这批管的底细,它的质量是可以打擦边球的,就是说试验的时候能挺过去,若干年后它就现原形了。鲁达激动地说,她哥哥刘刚就是这种货色的牺牲品,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货色继续能够进厂,怎么能够让她哥哥那样的悲剧继续重演呢!
可这的确是一种破坏行为呀!我说。
刘雪说这是一种善意的破坏。鲁达说。
我说你答应了。
鲁达说我不但答应了,还说要请你帮我,因为做这件事,一个人恐怕不够。
我说你凭什么认定我能帮你。
鲁达说凭你也是个有正义感的汉子,凭你也爱过刘雪。
我把目光抛向窗外,我看见冷落而又凄清的街面上亮晶晶的,像铺了一层雪。而我知道天其实并未下雪。
在一个天空真正飘雪的晚上,刘雪把鲁达叫到了自己的宿舍。鲁达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酒菜的香味,在那张熟悉的小饭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像一堆供品一样摆放得十分整齐。而刘雪坐在那里,正用一副虔诚的样子盯着桌子发呆。
鲁达脱掉外衣后坐到刘雪的对面。刘雪的眼光如水一样倾泻到他的脸上,他感到凉丝丝的,他的确有了一种流水拂过面類的感觉。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各自拿起了酒杯。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鲁达轻声问。
是特殊的日子。刘雪说,今天样管做超髙压试验的时候果然漏了,公司有了不接受这批货的充足理由,也就是说这批劣货不能进厂了。我知道这是你的功劳,我很感激你,假如工人们知道真相的话,也会像我一样感激你的。
鲁达没有吭声,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还有,今天是我哥哥的祭日。刘雪又说。
鲁达这才发现桌子的另一角还有一个斟满了酒的酒杯,他知道那是刘雪为她哥哥准备的。
我今天真的是又难过又高兴。刘雪说罢一扬脖把杯中酒干了,鲁达发现她的身子抖动了几下,几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到杯里。
鲁达也一扬脖,把杯中酒干了。
我们巳经好四年了吧?刘雪抹干眼泪问道。
是四年了。鲁达说。
我知道我欠你的。刘雪又说。
不要这样说。鲁达说。
也许,我们早该结婚了。刘雪说。
应该的事情多着呢,我们没必要抱怨。鲁达说。
刘雪又干了一杯酒,然后说了一句令鲁达十分惊讶的话,她说今晚我要把自己连本带利偿还给你。
就在鲁达处于惊讶状态的时候,刘雪起身轻轻地卸去自己的衣服。也许由于激动,也许是因为天冷,她美丽的肉体不停地抖动着。她慢慢地走近鲁达,伸手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然后掉转身去,就这样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床铺。起初鲁达还有些迟钝,他盯着刘雪冰凌一样通明透亮的肉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刘雪自己躺下去的,直到冰凌融化,汇成了一条小河,鲁达才不顾一切地跳进去,疯狂地游动起来。
我们结婚吧?刘雪说。
好,结婚。鲁达说。
以上的情节是鲁达后来告诉我的。很巧,那天晚上我和妻子也做爱了,我吻妻子眼睛的时候曾一度想到刘雪的眼睛,我停止动作努力地想那潭湖水,想湖水中忧伤的水族。妻子用疑惑的眼神盯住我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外面的雪花,外面的雪一定下得很大。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走出楼洞的时候我看见楼房、街道、树木上都铺挂着雪,视野内是一片冰晶玉洁的世界。阳光照在雪上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我只有眯着眼睛踏着雪嘎吱嘎咬地走,到厂时几乎用了比平时多一半的时间。
就在我要走进厂房时有人喊住了我,回头一看竟是鲁达,我发现他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晴朗,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对我说,知道不,我就要结婚了?
祝贺你。我只能这样说。
然后我们一起走进厂房,机器运行的噪音立即把我们的声音吞没了,尽管鲁达还在不停地和我说着什么,我却一句话也没听清。
事情就是在这一天发生变化的,当我走进班组时有一位保卫部的同志已经候在那里了。他是来做调査的,他要与每一个那天出现在试验现场的人谈话,问我们是否发现了可疑的人和可疑的情况。因为厂里已经得出了结论,管道超高试验漏泄的结果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破坏,这绝对是件天大的事情,大家议论纷纷。我的脑袋轰地一声,当时几乎昏厥过去。
我暗自咬破食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验的前一天,是我和鲁达合作制造了这次破坏行动。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俩换上工作服,像两只猫一样从厂房的一个小角门潜入现场。我放哨,他用一把凿子和一把手锤,在样管上打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凿痕。
几天以后调査结果就出来了,有人证明在试验的前一天晚上鲁达曾接近过现场,不管鲁达自己承认不承认,他都是厂方圈定的嫌疑人。厂里还算手下留情,他们没有向司法部门报案,只是对其做出了开除处理。
我虽然没有被检举出来,但也被吓得够呛。
这件事在厂里引起了轰动效应,大家说什么的都有。
这件事对鲁达本人的打击也是巨大的,那些天他像丢了魂似的,脸色铁青,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
据我所知,鲁达曾不止一次让刘雪去找老黄求情,刘雪掉了很多眼泪,却一次也没去找老黄。
我们有点志气行吗?刘雪说。
我们不能为了志气就不吃饭吧?鲁达冲着刘雪大声吼道。
对刘雪我也是有一定看法的,我觉得她的某些行为超出了正常人所承受的能力。
我去鲁达家看望他,在他父母面前他什么也没说,等我们走出屋来,他一下子就哭了。一个身高一米八四,体重九十多公斤的彪形大汉哭起来是很动人的,他用一双大手捂住那张脸,泪水像有压力的漏油一样从他的指缝间挤出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他,就话锋一转问道,你们定婚期了吗?
婚期?鲁达苦笑了一下说,我们俩建立起的家会有安全感吗?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鲁达说刘雪她不是常人。
鲁达又说她当然也不是神人。
她是个又不是常人又不是神人的怪人。鲁达接着说。
这就是你和她相恋四年得出的结论?我说。
是的。鲁达说,我现在才觉得我是不适合她的。
可是刘雪对你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你退出,一定会伤害她的。
我不会伤害她的。鲁达说。
第二天下午,我们对样管的耐压性进行了再次试验。就在我要进现场干活的时候,刘雪打来了电话,她叫我过去一趟,说有话要对我说。我有些为难地说,我正在工作。她停顿了一下说,你如果不来,我真的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撂下电话后我迟疑了片刻,但还是编了一个借口和班组长请了假。当我走进供销部刘雪的办公室时,发现屋里空空如也,我正想退出来,刘雪却在门口出现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睛里的水波掩饰不住里面水族的忧伤和落寞。见我来了,她点一点头,反手将门关上了。
刘雪说我已经和鲁达分手了。
我问是他提出来的。
刘雪说是我提出来的。
刘雪的话令我十分意外。
今天上午鲁达终于和我说出了实话,他说四年前那个我要找的证人其实就是他,他当时怕遭到打击报复,所以一直没有站出来。刘雪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我以为她可能会掉一些眼泪,但她的眼角干干的,泪水似乎巳经干枯了,她依然很平静地说,我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外强中干。虽然我爱他,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和这样一个人共同生活。
我呆愣愣地看着刘雪,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这是鲁达为退出这场恋爱而编造的一个理由,他太了解刘雪了,他知道刘雪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而我却真切地知道,那个刘雪要找的证人不会是鲁达也不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因为那个人就是我呀。尽管我有一百个理由隐匿下去,但却没有理由不感到内疚。
世界上真的没有一个真正正直的人吗?刘雪喃喃说。
这要看怎么讲,一个正常的人不能不考虑得多一些。我说。
就是所谓的正常人太多了,世上才会有这么多的丑恶!刘雪愤愤的。
当我从刘雪那里回来,现场里的试验已经结束了。实验结果证明,那些管子的质量还是可以的。
就在这天晚上,大批管子被允许进厂了。
晚十点多左右天又下雪了,下得很大。当时我曾把家里的窗户推开向外张望,外面白茫茫一片,雪下疯了。
刘雪就是在刚下雪的时候获悉了管子进厂的消息,她当时就给老黄打了手机,想让老黄抵制这批货进厂,可老黄的手机关机。她又把电话打到老黄的家里,老黄的家里人说老黄上厂里去了,说厂里有重要操作,老黄前去监督。
刘雪当时也许没有多想什么就出屋了。但刚出门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又折身回屋,换上了一身工作服,然后照了照镜子,这才闯进一片白雪里。
刘雪在厂房里找了很多地方,可都没有找到老黄。她曾跟许多上夜班的工人打听,可他们都说没有看见老黄。只有一个工人说,黄总呀,我好像看见他往厂房外的水处理池那边去了。
刘雪只想尽快找到老黄,她没有犹豫,迎着沙尘一样的风雪冲出厂房。水处理池座落在厂房的背面,微弱的照明灯被风雪掩盖得几乎没有了光亮。刘雪摸索着向前走,许多熟悉的设置在夜里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厂房不像厂房了,像一面陡峭的岩壁,凌空架起的一些管道也不像管道了,像树林里一些奇形怪状的枝蔓,它们在风雪里呼呼作响,潜藏其中的鸟兽仿佛随时都会飞奔出来。
此时的刘雪着实有些慌乱,她找了个近道,想从通向水池的一条水沟上跳过去。她一跃而起,她本有能力跳得很高,跃得很远,可事实上她却跳得不高,跃得也不远。她一脚踏空,整个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砸进了水沟。这可是一条近两米深的水沟呀!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当有人在水沟旁发现刘雪的时候,她正搂住沟边的一根木桩站着。她一动不动,已经变成了一座晶璧副透的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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