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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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是和父亲吵了一架。

    父亲一吵架就摔东西,无论是和母亲还是和家里任何一个人吵架,父亲都会摔点东西。父亲瞪着一双牛眼嘴里发出老虎一样的吼声,顺手将柜盖上的一只仿清代官窑的青花瓷瓶操起来举过头顶,恶狠狠摔在米色的地板砖上。

    胡一丽站在瓷瓶的碎片中瞪着暴怒的父亲,一直保持着挺进而不是退避的姿态。胡一丽的眼睛瞪得比父亲的眼睛还大,她的眼睛原本生得就又大又凸,这一瞪便更大更凸了,给予她的姿态以足够的支撑。同样站在碎片中的母亲也瞪着父亲,只是她的眼睛再怎么瞪,也是细小温和的,少了胡一丽般的气焰。关于这次吵架,母亲最初是和父亲站在同一战壕的,但父亲摔了东西情形就不一样了,心疼东西的母亲临阵反水,顺其自然地站到了胡一丽一边。她说有事说事嘛,干啥非要损坏东西。

    这日子没法过了。父亲说。

    毁了东西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母亲说。

    总说没法过,可哪一次吵过架,也没见咱家没过日子。胡一丽说。

    胡一丽一针见血,扎到了事情的要害处,吵架是这个家的家常便饭,父亲和母亲吵,和胡一丽吵,任何鸡零狗碎的原因都可能成为吵架的导火索。每次吵架,父亲都会发出这日子没法过了的哀叹,母亲也总会火上浇油,把这种哀叹烧到一定的高度。但吵过后,又几乎无一例外地要和从前一样过日子。胡一丽扎中要害,也就扎碎了父亲和母亲的气囊,他们像泄了气的皮球,各找了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坐下,像得了哮喘病的病人急促地喘着粗气。

    这次吵架的原因是胡一丽的对象黄了,严重的是她的父母都相中了这个小伙子,认为他是再难碰见的最恰当的人选。胡一丽这一年三十一岁,这很重要,如果她要是小上几岁问题就不会这么严重了,这个人选是父亲托了他所有可以托的熟人后确定的。小伙子与她同龄,身高长相都说得过去,难得的是他还有个不错的工作,是市商业银行的职员,更难得的是他居然对胡一丽一见钟情,一点也不不好意思地对介绍人说,我相中她了,如果能娶她,也不枉我白等了三十一年。胡一丽不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对于这样的人选她是没有理由不满意的。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约会很顺利,先是在一家火锅店吃涮羊肉,火锅的温度令双方的脸蛋都红扑扑的,不羞也羞了。小伙子红着脸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情,父母、家庭、工作、爱好,说得自然流畅,和吃涮羊肉一样可口。胡一丽说得少听得多,吃饭快结束了,她才转守为攻问了一句,你做什么事最有水平?小伙子愣了一下,想了想说,当然是数钞票了,我数钞票又快又准,我数五分钟的钞票我们一辈子也花不完。胡一丽变微笑为大笑,她很满意小伙子的回答,女人没有不喜欢钞票的,她当然也不能免俗,她觉得小伙子的回答既实惠又智慧。

    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喝茶,在茶馆的小包房里,他们相对而坐。落座之前小伙子试探着问,我们是并肩坐呢,还是对面坐?这回是胡一丽愣了一下,然后冷冷说,还是坐对面吧,并肩坐会觉得有压力。小伙子要了一壶龙井茶,还要了几个果盘,房间里吸顶灯和射灯共同耀眼地亮着,小伙子喝了一口茶,起身将射灯关了,这样他们便被笼罩在一种温和的薄光中,对视和聊天都舒服多了。小伙子说,其实,对面坐才是有压力的,在你的注视下,我有点无地自容。胡一丽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怕羞的男人。小伙子笑道,我是个又怕羞又不怕羞的人,有距离的时候我怕羞,没距离的时候我不怕羞,这距离越大我就越怕羞。胡一丽被他逗笑了,她觉得小伙子挺幽默,幽默是润滑剂,有了幽默,他们的交往就不会是件难事了。

    第二次约会依然很顺利,问题出在第三次约会上。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小伙子送她回家时天已相当晚了,出租车嘎的一声停在胡同口。小伙子继续送她,两个人并肩走,四周静得出奇,一些声音从楼上隔着窗子或从大街那边蜿蜒传过来,如同响在另一个时间段里,彼此的心跳声倒像是踩楼梯的声音,沉重而又夸张。胡一丽胸脯鼓鼓的,目不斜视,心并没怎么慌乱,小伙子的眼睛却亮得难以自抑,他歪着头盯着胡一丽的脸,胡一丽的脸在此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性感得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胡一丽继承了父亲的一双牛眼,双眸微凸泛着咖啡色的光泽,能令人顺其自然地联想到一些幽暗隐秘的所在,她的鼻子正看是扁圆的,侧看却是高挺的,是那种可以向任何人妥协的美。她的嘴稍稍偏大,嘴唇鲜艳肉感,正好亲吻。小伙子看着看着,身上就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渴望。

    快走到楼口时胡一丽加快了脚步,这样,小伙子就落在后面,从身后的角度看过去,更适合观察她的体型。胡一丽的体型应该比她的无官更有优势,不高不矮,偏瘦,肩部腰部小腿都瘦得格外无辜,髋部却陡然扩展,在足够丰满的大腿支持下,令臀部醒目而铺张。小伙子嗓子有些干,准备分手时,他冲动地拥抱了胡一丽。胡一丽抵抗得很微弱,这无疑助长了他的信心,他歪着头去捉胡一丽的嘴唇,刚一触及,他的脸上就猝不及防地挨了狠狠一击,他松开手后退一步,梧着脸惊愕地看胡—丽。胡一丽什么也没说,飞快地进了楼口。第二天,她就给小伙子发了一条短信息,表示要终止他们的关系。

    很快,小伙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为哈,就为昨晚那一吻吗?

    胡一丽没有吭声。

    怪我操之过急,对不起,以后我不会这么急躁了。小伙子说。

    胡一丽依然没吭声。

    以后我不吻你还不行吗?小伙子说。

    你不吻我,那还叫谈恋爱吗?胡一丽说。

    那你叫我什么时候吻你,我就什么时候吻你,你不叫我吻你,我就不吻你,这总行了吧?小伙子说。

    那我找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机器了。胡一丽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为啥呢?小伙子说。

    不为啥,就是不想处了。胡一丽说。

    你真是个怪人!小伙子说。

    这段对话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消息传到家里,首先接受不了的是母亲,她拉住胡一丽的胳膊不停地摇,边摇边说,你这种年龄,能找到这样的小伙子不容易,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胡一丽奋力摆脱母亲的手,说,人家要散我有什么办法。母亲瞪圆了眼睛说,人家可说是你提出不干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总得有个理由吧?胡一丽想了想,说,理由就是没理由。一直憋着气的父亲终于憋不住了,他怒吼一声,顺手就把柜盖上的青花瓷瓶举起来,摔在地上。

    胡一丽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彼此间都相差两岁。姐姐和妹妹都嫁出去了,最小的弟弟也已经有了女朋友,并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胡一丽的婚事无可奈何地成了这个家庭的老大难。胡一丽也不是不想谈成对象,拖到眼下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每每谈上一个,她都是极为认真的,可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她又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同单位的孙姐说她的皮肤太敏感了,以至于被人稍一触及就会下意识地作出过激的反应。胡一丽并不认同孙姐的观点,在她看来,自己的皮肤非但不是敏感的,甚至有些迟钝,这么大的姑娘了,她当然试探过自己的身体,可除了有些痒丝丝的,并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探索到最隐秘处时,仍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这使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养成自慰的习惯。对于那些有自慰嗜好的女性,她始终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态,网上有文章说,男性的自慰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女性的自慰率也高达百分之六十五以上,自己攻击自己,这怎么能会是一个有趣的事情呢?有一次,孙姐把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压低声音说,克服皮肤敏感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按摩,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按摩院,你不妨去试一试,最好找有男按摩师的地方,能习以为常地接受男按摩师的按摩,就能坦然接受搞对象时的那种亲近了。胡一丽涨红了脸,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倒不是害羞,而是觉得孙姐的办法差强人意,叫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再找这样的小伙子,难了。母亲说。

    你知道我是托了多少人,才有人给说了这个小伙子吗?父亲说。我不知道。胡一丽说。

    虽然嘴上说不知道,但胡一丽还是很容易地想到了父亲的艰难。为了给她找对象,一向不爱求人的父亲开始到处求人,像受了刺激的祥林嫂似的,见了熟人没说几句话就会提到她的对象问题,父亲给他找的对象己经有十多个了,相亲、约会、告吹、吵架,这几乎成了一条无可奈何的流水线。她在这条流水线上疲惫运行,一步一步,尽头遥遥无期。

    其次,是和孙姐吵了一架。

    食堂的大厅里到处都是水,几根拳头粗的胶皮管像巨大的蟒蛇,在水泥地面上的积水里爬动,因经常被水浸泡,水泥地的颜色在水里深幽幽的,而一旦水干了,地面的颜色就会变浅,有点像风干的盐碱地那种惨白。墙角的墙皮到处是脱落的痕迹,由于被水冲刷得太频太久,没脱落的墙皮也锈迹斑斑,松软得直掉渣儿,只要轻轻一触,便会顺势脱落。胶皮管里流出的水流本就急促,被人用手指一按,水流便会成为射击,射在地面上是一朵朵炸开的水花,射在桌椅和墙面上,依然是一朵朵炸开的水花,水流多时整个大厅就成了水的花园了,大厅里的一切皆在水花中闪烁着青色的光泽。

    胡一丽和孙姐都是食堂的职工,她们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胶皮管冲地。孙姐比她大了有十岁左右,人生得哪里都大,大身坯、大脸、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大与秀气往往有一定距离,但胡一丽一直认为,孙姐大得秀气,她的大眼大鼻大嘴恰到好处地组合到一起,朝你那么一笑,你能说她不秀气吗?孙姐还大得性感,长长的腿鼓鼓的胸白白的皮肤,男人们看她的眼神都是黏黏的,看过去再往回拉,几乎看得见纵横交错的细丝。

    在食堂的几十名职工中,孙姐的人缘是最好的,大家都抢着和孙姐搭话,孙姐的嬉笑怒骂皆能招来众星捧月般的附和。当然,孙姐的异性缘更好,男人们有事没事总爱围着她说话,孙姐说话的声音又尖又脆又快又短,有点像爆炒黄豆,噼里啪啦的声音在铁锅里炸开,空气中就会充满诱人的香味和虎视眈眈的回音。孙姐在女工中年龄不是最大的,但却有着大姐大的地位,在她面前,其他女工都是绿叶,只有她是红花,红花一开,绿叶只能充当陪衬。

    孙姐的脾气有些暴躁,谁惹她不高兴了,她当即就会用爆豆般的声音予以痛击。被痛击者大都会采取退避的姿态,或是沉默或是躲开。食堂里没有人敢惹孙姐是人所共知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局面,答案也大致相通,孙姐虽然嘴尖舌利,但凭她本人的力量是没法树立起如此威信的,用很多人背后的话说,她有多大能耐呀?还不是靠着郭大肚子狐假虎威嘛!

    郭大肚子是职工食堂的总经理,是几十个人中真正最有威力的人,很多人认为他和孙姐是有一腿的,虽然没被捉过奸,但仅凭孙姐敢当众顶撞他,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关系了。想一想这关系,想一想自己还不想离开食堂这个单位,也就没人敢惹孙姐不高兴了。

    胡一丽是孙姐在食堂女工中最为看重的一个人,用她自己的话讲,是胡一丽身上的媚气吸引了她,她才把胡一丽视为知己。用水冲地的时候,孙姐总会凑到她的跟前,两个人一边聊一边冲地,两根水柱双胞胎般射出去,在宽大的水泥地面上乱撞一气,水声和说话声重叠在一起,说话的内容倒被淹没了一半。择菜或是切菜时,孙姐也会凑到她的跟前,伴着有节奏的切菜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什么。胡一丽一直不认同孙姐对她的评价,说她有媚气,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如果她真有媚气,早有男人把她团团围住了,能到了三十一岁还是个大姑娘吗?孙姐说,没男人围着你并不能说明你没魅力,你仔细想想,你相过那么多次亲,有第一次见了你就不同意的吗?胡一丽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见了那么多小伙子,还真没有见了一面就不同意和她相处的,孙姐的观点对她摇摇欲坠的自信心起到了必要的修补作用。

    因为常常和孙姐在一起,食堂的其他人也就没人敢招惹胡一丽,见了她也都和见了孙姐似的,态度中多了些讨好的成分。胡一丽并不觉得这对自己有什么好,也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孙姐,从心里讲,她甚至有些反感孙姐,孙姐虽然和她近乎,可毕竟近乎中是带有霸气的,这种亲近也就少了应有的舒服感。

    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胡一丽双手拖着胶皮管用力冲地,孙姐和往常一样也凑到她的身边。两个人两根胶皮管两根水柱,地面上溅开了一朵又一朵橘黄色的水花,由于是夜班,窗外漆黑一团,灯光中的水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漂亮的橘黄色。胡一丽因为是刚跟父亲吵过架来上班的,心情还没有阴转晴,就不太爱说话。孙姐一个人说了一阵,见没有响应,就扭过头问她,怎么不说话?胡一丽说,翻来覆去总是那些话,有哈好说的。孙姐笑道,翻来覆去也总是吃那些东西,总不能就不吃东西了吧?胡一丽说,为了活着才吃饭,不说话一样活着。胡一丽说罢向前紧走了几步,水靴蹚在积水里,带起了两溜好看的水线。

    别愁眉苦脸的,不就是为搞对象发愁吗?等下次再搞上了,老实点让人家亲就是了。孙姐说。

    胡一丽没接茬儿,继续冲地。

    这不是件难事,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了,其实女人就是窗户纸,永远不捅就永远不破。孙姐说。

    胡一丽皱紧眉头,膛水的声音越加沉重了。她的手有些抖,一股情绪顺着手中胶皮管中的水飞快地喷射出去,但瞬间又顺着水流逆水而行,返回到手臂,并通过手臂上升到大脑,在那里形成了忍无可忍的火气。

    所以必要的时候,得有勇气让人家捅。孙姐说。

    还是你自己让人捅吧。胡一丽说。

    我的窗户纸已经破了,还捅啥?孙姐说。

    破了就让它更破。胡一丽说。

    孙姐听着有些不对劲,这话里明显带有攻击倾向,冷冰冰的,有点疯狗咬人的味道了。她警觉地瞪起眼睛,放下手中的胶皮管,冲着胡一丽嚷道,你暗意思呀,怎么不懂好歹了?胡一丽借着火气寸步不让,说,我怎么不懂好歹了,既然破了好,那破了又破不就是更好吗?孙姐用脚使劲跺了一下地,溅起的水花弄了她一身一脸,她一边用手抿着脸上的水珠一边说,你倒是想破,可是有人要吗?胡一丽也甩掉了手里的胶皮管,冲着孙姐吼道,你倒是有人要,除了老公,外面的男人也要。胡一丽话出口时有一种喝了饮料般的快感,但她的这句话显然太重了,孙姐蹦着髙儿与她骂在一起。

    一场本不该吵起来的架就这样顺利地吵了起来,她俩的声音在空旷的食堂大厅里被放大了,瓮声瓮气地回响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他人放下手里的活,聚拢过来看热闹。因为观众的缘故,不肯丢面子的孙姐自然越骂越凶,最初火气十足的胡一丽因为渐渐清醒了,火力变得越来越虚弱。

    最后,还是郭大肚子闻讯赶来,才成功地让她们熄了火。郭大肚子往她俩中间一站,挺着比平常鼓出一圈的肚子恶狠狠说,都别吵了,谁再吵,我扣她当月奖金。

    然后,才是被孤立。

    胡一丽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局面出现,刚吵过架时,她只是有些后悔,觉得不该无故和孙姐发脾气,她本想找个机会向孙姐道歉,但一拖再拖这样的机会就给拖掉了,时间无可救药地滑到了这种局面出现的时候。

    切菜是胡一丽的强项,尤其是切土豆,又快又薄,每一片都如同一张浅黄色的透明的纸。下刀之前,不管刀锋利不锋利,她总是习惯地在石板上蹭几下,然后才下刀,以剁肉馅的速度切下去。一边倒的土豆片由白而粉,生涩而娇羞。胡一丽每次切土豆的时候,挨着她切菜的小萍都会投过羡慕的目光,啧啧赞上几句,但近日这种赞叹在不经意间消失了,虽然小萍还挨着她切菜,但她的眼神却很少倾斜,她似乎变得更专注了,她的注意力好像都倾注在案板上。

    小萍,你想啥呢?胡一丽问。

    没想啥。小萍说。

    没想哈你的眼神怎么发直?胡一丽说。

    发直?没有呀!小萍说。

    要不,你就是摊上啥事了?胡一丽说。

    摊哈事?没有的事。小萍说。

    小萍是个极爱说话的姑娘,让她节制自己的语言是一件相当难的事情,但此时她却是问一句答一句,语言吝啬得很。胡一丽意识到出现了问题,她放下手里的菜刀,瞪大那双亮晶晶的牛眼,说,你是不是不爱搭理我了?小萍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其他人,然后埋下头去,用响亮的有节奏的切菜声代替了回答。

    胡一丽用鼻子哼了一声,觉得这个小萍非常可气,因为生气,下刀便又快又狠,很快把一盆土豆切光了。去取又一盆土豆的时候,迎头碰上了孙姐,她想率先说句什么,但孙姐眼皮一翻,傲慢地走了过去,孙姐的这种姿态彻底打消了她想道歉的念头,她把又一盆土豆撂在案板上,再次把目光投到小萍的身上,小萍像怕毒日头晒着似的,端着菜盆躲开了。

    胡一丽又凑到赵姐跟前,赵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你不跟她主动说话她是不会跟你说什么的,胡一丽对正在淘米的赵姐说,赵姐,吃早饭了吗?赵姐应了一声。胡一丽又问,吃的啥?赵姐说,大米粥。胡一丽又问,没吃馒头和咸菜吗?赵姐说,吃了点。以往赵姐也是被动说话,但说话的时候她总会抬头看你,给你一个温柔的笑脸。但此时赵姐头却一直低着,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敢抬头看她。胡一丽当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把目光转到呈一副得意神色的孙姐脸上,一股火气从心底窜了上来。

    想孤立一个人是没那么容易的,胡一丽不相信孙姐能够成功地孤立她,平时她和大家处得都不错,怎么能说不理她就不理她呢?胡一丽这一次动了心计,深思熟虑后才锁定了一个目标。

    一顿饭结束,打扫卫生用水冲地的时候,胡一丽走到了与孙姐并肩拖着胶皮管的大柱跟前。大柱和胡一丽的年龄相仿,八年前,大柱还是小伙子的时候曾追过胡一丽,办法用了一火车,没有看上他的胡一丽始终稳如泰山,没有给他半点机会。两年后,看不到曙光的大柱与别人结婚了,婚后大柱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利,两口子磕磕绊绊战争不断,把本来高大壮实的大柱折腾成了一根竹竿。没有到手的东西永远都是最好的,大柱依然对胡一丽充满向往,由于没有成功的希望,这向往便成了纯精神的寄托,眼神和语言都几近崇拜了。每一次和胡一丽搭话,大柱都像一棵幸福的向日葵。胡一丽此时选中他说话,当然是有足够的信心的。

    胡一丽说,大柱,昨晚中央电视台的周末晚会你看了吗,你说那个细高挑相声演员像不像你?

    大柱说,没看。

    胡一丽说,那热播的电视剧你总该看了吧,你说那个细高挑男主角像不像你?

    大柱说,没看。

    胡一丽说,电视可以不看,班却不能不上,厂大门口你总得天天经过吧,你说那个大髙个保安像不像你?

    大柱这回干脆就不吭声了,手中胶皮管射出的水柱愈加急促,喷在地上哗哗作响,一旁的孙姐撇着嘴,本来很大的嘴就愈加大了。胡一丽怎么也没想到大柱也会这样对待她,她愣在原地,看着大柱和孙姐拖着两根胶皮管继续向前走,大脑里一片空白。前面是一片炸开的水花,从胡一丽的角度望过去,那水花仿佛不是两个人弄出来的,而是凭空降临,在前方霸道地牵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与她拉开越来越远的距离。胡一丽使劲眨了眨眼睛,有想哭的感觉却没有哭出来。

    连大柱都不理她了,谁还能再理她呢?胡一丽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想这才是一个开始,往后的日子会像一条无可奈何的下水道,只能任凭各种各样的脏水流过。以往和孙姐腻在一起时也没觉得孙姐会有什么威力,真正闹翻了这威力才显现出来。为什么呢?连爱慕之情都不堪一击的威力是从哪里来的呢?

    孤立就这样降临到头上,有点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秋雨。胡一丽瞪大诧异的眼睫,在她的视觉里,满世界的人都在这场秋雨中惊慌地奔逃,避之唯恐不及,渐渐地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雨中独行。整个上班时间,要不是非说不可的话,几乎没有人会和她说话,胡一丽也不主动和别人说话了。

    在食堂的几十个人里,和她说话最多的居然是郭大肚子。郭大肚子一般是不会到厨房里来的,他要是进厨房,就是有要紧的事情发生了,比如有关部门要来检查了,他总得自己先去检查一番,还比如有重要的客人要在食堂吃饭,他也会亲自到厨房看看准备情况。郭大肚子下厨房时脸总是绷得比冬瓜皮还紧,领导嘛,需要必备的威严,郭大肚子的威严并不是装出来的,食堂是他承包的,他和公司老总签过协议,他要负责全公司三千多职工的工作餐,同时,食堂里的几十名职工的饭碗也攥在了他的手里,他在手下人面前是不怒自威的。承包前,手下人还有人敢和他开玩笑或顶嘴,甚至是吵架,承包后,别说是吵架顶嘴,连玩笑也没有人敢开了,当然孙姐是例外,也正因如此,大家才对他们的特殊关系深信不疑。郭大肚子走进厨房,大多数人都一边干活一边递过一张笑脸,胡一丽被孤立心情不佳,就破例没有把笑脸递给他。看到胡一丽和他一样绷得比冬瓜皮还紧的脸,他好奇地凑过去,问,小胡,看上去你挺不开心呀?胡一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郭大肚子说,不开心没啥,不专心可不行,这刀若是切到了手,受伤的可是你自己。胡一丽说,我不开心时切菜也是专心的,用刀切手的不会是我。郭大肚子没趣地说,那就好,说罢抬眼正撞见孙姐的一双怒目,就更没趣地咧了咧嘴,走开了。

    整个班也说不上几句话,偶尔几句话出口,因为得不到应有的响应而显得格外空落,犹如在空谷说话似的,声音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直到走出食堂,走到另外的环境中,胡一丽才会松一口气,憋了很久的倾吐欲便会像开了闸的渠水,汩汩地流出来。

    回到家,胡一丽总是说个不停,跟来串门的姐姐妹妹说,也跟弟弟和母亲说,看她兴致勃勃地唠唠叨叨,妹妹就诡秘地对母亲说,妈,你看二姐的样子是不是像恋爱了?母亲想了想说,像。然后就追问道,一丽,你是不是真的有人了?胡一丽这才似有所悟,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没有。

    其实,孤独是一种味道。

    能够在八小时内不说几句话,这在被孤立前是不可想象的,被孤立了,这不可想象便成了自然而然,许多感觉也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外力作用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比如味觉。

    由于不说话,听觉和嗔觉就愈发敏感起来,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都很难逃过胡一丽的耳朵,任何一种淡若游丝的味道也很难不被她闻到。锅里水沸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切菜切肉时刀锋与菜板发出的当当的撞击声,火苗由小到大时发出的咝咝声,铲刀在炒勺里搅动翻炒的声音,任何一种声音都可以被夸大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轻易地占领她的神经。比听觉更强大的是嗔觉,以往在谈笑风生中被忽略的一些味道,在寂静中强力浮出,无限缭绕,欲罢不能。炖肉的味道,烧菜的味道,煤气的味道,米饭的味道,下水道的味道,组合在一起就是孤独的味道。

    孙姐依然是活跃的,她不停地找人说话,被找的人无不讨好地腆着一张笑脸,配合着把话题拉长。胡一丽看他们的样子自然会生气,但大都很短暂,在强大的气味包围中她很快会平静下来。

    胡一丽最喜欢的是炒芹菜的味道,就是那种把切好的芹菜放在清水里煮一煮时从锅里散发出的味道。她还特别喜欢闻豆浆的味道,不管是煮熟的热豆浆还是凉豆衆,她都会刻意地闻一闻,那是一种说浓郁也浓郁、说清淡也清淡的特别的味道,很难准确地形容。胡一丽一直认为,它们的味道有点像精液的味道,芹菜和豆浆的味道原本是公开公众的,而精液的味道却是隐秘的隐私的,作为一个大姑娘,胡一丽并不觉得自己的感觉有多丢人,孤独的味道中加人这种想象,孤独的强度就大打折扣了。

    胡一丽当然是真正闻过精液味道的,一路走到三十一岁,是很难守住那层薄如蚕丝的薄膜,何况她从来就没有刻意守过呢!处第三个对象的时候,男女间的神秘就被捅破了,那也是第三次约会,前两次彼此手都没碰过,第三次时突破机会就像是一辆猝不及防驶进人行道的汽车,嘎的一声就停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个天有些阴的下午,两个人相约去散步,沿着一条林阴道走了一阵,天就阴得厉害了,抬头望,乌云一团一团滚过来,眼见着就要下雨。小伙子说,看来我们是不能散步了,只能换一个地方了。胡一丽说,能换啥地方呢?小伙子说,要不我们去歌厅唱歌?胡一丽摇摇头说,歌厅里有小姐,我不想去那种地方。小伙子又说,要不我们去茶馆喝茶?胡一丽又摇摇头说,茶馆里也有小姐,我也不想到那种地方。小伙子想了想说,我家离这不远,要不到我家坐坐吧?胡一丽顺嘴问道,方便吗?小伙子说,方便极了,整个下午我们家不会有第三个人出现。

    正像小伙子说的那样,整个下午他家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们先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并肩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窗外天阴得更厉害了,两个人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在这样的微光中,彼此的脸和身体都有一种迷蒙、神秘、莫名的紧张。他们的话渐渐少了,直到一句话也不说。不知过了多久,小伙子搂住了她,开始吻她的嘴,她本能地想推开,但转念一想算了,吻就吻嘛,等他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时再推开不迟。但一经接吻,她就感到糟了,她全身酥软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她任由他摆布,直到上了床,她依然没有反抗的力气。对于这个小伙子,胡一丽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能与他相处纯属惯性使然,是为谈恋爱而谈恋爱。

    从床上起来的时候,胡一丽有点后悔,后悔自已没有在接吻前就开始抵抗。与此同时,她闻到了一股很特别的味道,味觉相当敏感的她确认并记住了这种味道,这为她后来的联想提供了古怪而有趣的参照。

    胡一丽是在不知不觉间沦为了一个古怪的大姑娘,在恋爱的道路上,她能轻易地接受一些亲近,又能够轻易地几乎不近人情地拒绝一些亲近,拒绝几乎都发生在亲吻这个环节,对她而言,把住了这个环节就等于把住了全部。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胡一丽却是清醒的,这些看似混混沌沌的做法,实则是有强大的意志力做后盾的,更确切地说,是她有意识地在对抗着潜意识里的一种顺其自然的东西。没有人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只有她自己理解自己,这不过是在外力挤压下的一种自我解脱罢了。

    食堂除了做饭还有另一项工作,那就是送饭。在这家特大型火力发电企业中,有许多职工是不能离开岗位去食堂吃饭的,只能由食堂的人推着小车,把装在方便盒的饭菜送到他们的岗位上。到了送饭时间,一个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男女女推着饭车四处散开,像一群嘴里叼着粮食寻找归路的妈蚁。自从被孤立,胡一丽便喜欢上了送饭,一个人走,谁还孤立你呢?

    胡一丽送饭的路线是食堂到厂房,去厂房里送饭算是对女工的照顾,偏远的送饭路线一般会指派给男工。胡一丽挺愿意去厂房里送饭的,厂房里的职工多,又大都是一些年轻的男工,见了胡一丽自然是异性相吸,非但不会孤立她,还会争先恐后跟她没话找话地打情骂俏。打情骂俏不是胡一丽的特长,但她不反感就足够了,在一团火似的年轻男人中间,你根本用不上技巧,你只管髙兴时笑,生气时骂就行了。孤独感被瞬间烧毁,灿烂的笑容会使阴暗的心房明亮起来。

    大约在六七年前,这些男工中不乏主动追求她的,但到此时,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工都已经娶妻生子,灿烂笑容中的味道也就完全不同了。胡一丽也想得出,这些笑容里是不会有爱情的,有的只是男欢女爱般的开心,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开心就可以了。

    送饭的时间是短暂的,也就那么一个多小时,短暂得如同监牢里的放风。回到食堂,也就回到了被孤立的状态中,这是约定俗成的秩序,谁拿它也没有办法。

    但是,她还是想打破这种秩序。

    尽管胡一丽已经逐渐适应了被孤立的局面,但潜意识里的一股力量像是被挤压的水,是很难不让它从碗边溢出的。

    六七个人围在一口大缸边兴髙采烈地说着什么,胡一丽本不想凑过去,但为了把一只桶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她不得不从这群人身边挤过去。她的一只手臂只是碰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后背,但这六七个人却都像被重重地碰到了,他们的目光一起转向她,又像被火燎了一下,迅速地移开,嘴也在瞬间闭上,什么都不说了。直到她挤过去,与他们有了恰当的距离,他们才又张开嘴,继续兴高采烈地说。胡一丽处变不惊,这个细节不过是盛大的孤独味道中的一缕葱花味儿,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个时候,郭大肚子走进了厨房,他看见胡一丽一个人躲在一边蒸饭,就凑过去对她说,这米的味道真是好闻,小胡你闻到没有,这次购进的米是不是比往常要香很多?胡一丽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她并没有闻出什么特别来,但还是顺嘴应了一句,是挺香的。郭大肚子满意地笑了,胡一丽也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有郭大肚子敢于主动和她说话,最初几次她也没觉得怎么样,但这一次她有了特殊的感觉,她就像从一条幽长的隧道里看见了一丝微弱的亮光,这亮光正好迎合了她潜意识里溢出的一部分东西,于是,她在这亮光中不可遏止地兴奋起来。

    郭大肚子从她的身边走过去,走向围在大缸边的那六七个人,那些人倏地散开,缸边只剩下了一个郭大肚子。他弯下腰看了看缸里,松弛的脸又绷得紧紧的,用训斥的口气说,这半缸臭酸菜有啥好看的,该榜的捞,该切的切,一只屎壳郎死了也能凑成一台大戏,真是少见多怪!说罢,郭大肚子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走向了孙姐,孙姐把一沓韭菜甩在案板上,厉声说,瞅有男人的娘们儿不顺眼也就算了,怎么偏偏瞅人家没男人的娘们儿顺眼?郭大肚子脸上掠过一丝红晕,紧绷的脸松了松,说,这老娘们儿净瞎说,影响不好。孙姐说,影响不好注意点影响,不就影响好了!郭大肚子冲着孙姐嘻嘻干笑两声,然后冲着众人使劲嚷道,都瞧啥?赶紧干活。待他从厨房出去,众人对孙姐报以一阵欢快的笑声。

    这笑声又是一个启迪,胡一丽似乎已经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

    一天下午,胡一丽开始准备,她洗了头,用风筒把它们吹干,然后梳顺,把长长的头发束成一条最能显现女孩子清纯之气的马尾巴。她又找出眉笔画眼睛,她一向擅长化妆,尤其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一双牛眼画得深邃动人。然后涂唇膏,涂的是浅浅的那种,涂了就像没涂,只是让人看起来湿润润的。再然后是脸部和颈部的化妆,她很重视颈部,脸挺白的,脖子要是深下来那就不讲究了,脖子可是女性很重要的部位。化妆完毕是选衣服,夏天刚刚过去,天正是要冷还没冷的时候,胡一丽选了一件很薄的开领很低的内衣,外面配了件薄风衣,风衣是翻领的,最上边的扣子又没系,人们便能很容易地看见那白皙的颈项。这天她是休班,也闲在家里的母亲上下打量着她,问,这么打扮你要干啥去?胡一丽说,唁也不干,只是随便走走。母亲说,你不是一个太爱打扮的人,你这么打扮,一定是要干什么。胡一丽没回答,拎上贴身的坤包往外走,母亲自言自语道,奠非这丫头自己找对象了?

    胡一丽敲开了食堂总经理郭大肚子办公室的门,对于她的到来郭大肚子十分惊讶,他甚至张开了嘴,却好一会儿没说话。胡一丽说,郭总,我找你有点事。郭大肚子这才说,今天好像不是你的班?胡一丽说,不是我的班就不许我来了?郭大肚子想了想,笑了,说,别说找我有事,就是没事,也是可以来的。

    胡一丽知道郭大肚子并不是一个随和的人,但对他瞧得上眼的女性他还是相当随和的,以往郭大肚子没少和她没话找话,他说话时那双细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你,里面的内容显而易见,但胡一丽却是一个不好接近的女性,而且关键时刻拉得下脸来,能够临危不惧,这使郭大肚子不得不适可而止,并没有对她采取实质性的侵犯。

    找我到底有啥事呀?郭大肚子说。

    其实,也没哈事。胡一丽说。

    那还是有事。郭大肚子说。

    你说有事就有事吧。胡一丽说。

    胡一丽坐到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郭大肚子起身去沏了一杯茶,这个举动令胡一丽十分得意,她可从来没见过郭大肚子给属下员工沏过茶。郭大肚子走到胡一丽跟前把茶杯递过去,胡一丽接茶杯的瞬间两个人的手触碰了一下,胡一丽低头看着茶杯,一缕热气缓缓升腾,扑在她脸上热乎乎的。郭大肚子低头看着低头的胡一丽,看见她睫毛颤颤,有些像湖边的水草,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胡一丽的鼻梁有些扁,可扁中突起一个肉乎乎的尖儿,十分性感。往下看,是温润的几乎半透明的嘴唇,正好适合亲吻。再往下看,看见了白皙的锁骨和悄然暴露的乳沟……郭大肚子心跳得愈加快了,一片立秋了却未来得及收割的庄稼令他慌不择路。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拂了一下胡一丽的头发,胡一丽觉得头顶一热,这热度迅速传到脸上,她的脸刷地红了。郭大肚子没遇到抵抗,进攻也就急促起来,他出手搂住了胡一丽,胡一丽把茶杯顺手撂在一边的茶几上,一颗头顺势埋进了他的胸里。

    小胡,我早就喜欢你了!郭大肚子喃喃说着,嘴巴开始在她的脸上蹭,当嘴唇逮住嘴唇时,胡一丽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战,她本能地想推开,但一股从心里涌出的强大的力量制止了她,她默默地接受了亲吻,外在的被动几乎掩盖不住内在的主动。她只是象征性地推了一下,说,这是办公室,让人看见不好。郭大肚子说,那我们出去,找个好地方。胡一丽说,我是姑娘,我需要过程,我们还需要走一段路。郭大肚子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笑嘻嘻说,要过程我就给过程,省得你把我看成一个就想做那件事的男人。

    我还没有说事呢!胡一丽说。

    咱们都这关系了,有事只管说。郭大肚子说。

    你能不能允许我也像孙姐那样当众和你开玩笑?胡一丽说。

    当然能。郭大肚子说。

    那和你顶嘴呢?胡一丽说。

    也,也行呀!郭大肚子说。

    于是,秩序被打破了。

    在食堂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胡一丽碰上郭大肚子,两个人的眼神就不一样了,说话的腔调也不一样了。胡一丽相当随便地和郭大肚子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说到高兴处,居然还会伸手轻轻擂几下郭大肚子,郭大肚子原本紧绷的脸在见了胡一丽后迅速开花,露出比花朵还灿烂的笑容。胡一丽和郭大肚子说话有时声音低得很难让人听见,有时又声音高亢,几乎整个食堂大厅的每个角落都听得见。此时的孙姐就像充了气的皮球,一碰就会弹起来,她的本来很大的五官的每一官因为饱胀而显得愈发的大,眼睛如碗,鼻子如瓢,嘴如盆,她呼呼地喘粗气,把手中的东西弄得啪啪作响,嘴里则指桑骂槐地骂个不停。人们很快看出了苗头,郭大肚子对孙姐过激的反应并不在意,他依然对胡一丽嬉皮笑脸,

    一次两次过去,一天两天过去,这种势头有增无减。有一次,人们还听见胡一丽从郭大肚子身边走过时,音量不低地说,别忘了晚上呀!郭大肚子的脸上腆着盛开的花朵,说,当然忘不了。孙姐差点跳了起来,郭大肚子没有理睬她,快步走开了。

    局面就这样发生了变化,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小萍,她凑到胡一丽跟前,讨好地说,胡姐,你今天穿的这件衣服真漂亮!胡一丽故意爱理不理地说,这件衣服我已经穿半年了。小萍说,你刚穿时我就觉得漂亮,现在更是越看越漂亮,瞧这颜色,瞧这款式,真是太适合你穿了。胡一丽哈哈大笑,笑得小萍有些尴尬,但尴尬转瞬即逝,小萍也开心地大笑起来。

    接着,凑过来和胡一丽套近乎的是赵姐,赵姐不善言谈,她用的是行动,她见胡一丽的皮手套破了,就赶紧摘下自己的手套递过去,说,刷碗必须要戴手套,这一刷就是几个小时,不戴手套手会被泡肿的。胡一丽切土豆的时候,赵姐又递过去一把崭新的菜刀,说,你那把刀钝了,用我这把。胡一丽接过菜刀,苦笑了几声。

    最让胡一丽不是滋味的是大柱也开始和她没话找话了,胡一丽对别人都还客气,唯独对大柱她发了脾气。当时她正抱着一根胶皮管冲地,大柱也拖着一根胶皮管凑过来,她狠狠瞪了大柱一眼,没好气地说,靠边点,别碍事。大柱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怕你寂寞,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胡一丽说,知道吗?我讨厌你。大柱说,你讨厌我我不讨厌你。胡一丽说,亏你也是个男人,当初大家都不理我,我还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以为你不会和他们一样,可没想到,你比他们还不是人!大柱的头像手中的胶皮管似的耷拉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红头紫脸地说,我一直把你当神仙一样在心里供着,可我有老婆有孩子,如果孙姐跟郭总吹枕边风,把我弄下岗了,我们全家就都遭殃了,正因为我是男人,才必须有这点责任感。胡一丽说,那现在你怎么不怕了,怎么又和我说话了?大柱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和郭总……大柱虽然没往下说,但胡一丽显然明白其中意思,她恶狠狠说了声,无耻!也不知是骂大柱还是骂自己,她哭了,她手里的水柱吱咬地响,她就在这响声和四溅的水流中泪流如注。

    秩序乱了,人们都和胡一丽说话了。一向占中心位置的孙姐反而被冷落了,尽管她一直骂骂咧咧的,但似乎巳经没有人在意她了,他们依然和胡一丽打成一片,孙姐反而成了食堂的边缘人。

    孙姐和郭大肚子大吵了一架。

    吵过架的郭大肚子心情极为不好,下了班,他把胡一丽约到了一家茶馆,包间是那种韩式的火炕,进了包间就得脱鞋上炕。两个人盘腿坐到茶几的两边,喝了几口茶,郭大肚子就坐到了胡一丽的身边,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说,只要你哼一声,我就敢把姓孙的娘儿们弄下岗。胡一丽没有吭声,而是得意地笑了。郭大肚子歪着头亲了一下她的脖子,下边就动手要扒她的裤子,胡一丽收住笑,突然怒从心起,毫不犹疑地甩手给了他一耳光,把他打愣了,直着眼神问,你怎么了?别太紧张嘛,我们终究会干这件事的。胡一丽跳起来说,还是去和孙姐干吧!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包间。

    胡一丽敢于这么做,说明她并不珍惜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她主动去亲近郭大肚子就是想打破秩序,而秩序一旦被打破,她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因此把自己给了郭大肚子,太不值得,也不是她的性格。胡一丽迎着风一路往回走,她想自己其实已经重新走回了那个被打破的秩序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果然又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秩序,不过,重新遭到孤立的胡一丽并不在乎,她早就习惯孤独地工作了。郭大肚子很生气,问题很严重,他虽然给了胡一丽几次小鞋穿,但并没有采取极端的报复行动,比如让她下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没真正到手的女人永远都具有诱惑力,这种诱惑力迫使他在潜意识里仍然保存着一份希望。

    有一条送饭路线是谁也不愿去的,那就是食堂一煤场线。煤场是火力发电厂的燃料分厂,从多家煤矿源源不断运来的煤就卸在这里,成为发电生产的保障。煤场是离食堂最远的一个送饭点,送一次饭要费上两个多小时,路途倒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煤场的环境,那里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煤炭,只要微风一吹,煤粉便漫天飞舞,如下一场黑雪。从煤场里走一圈,头发上,衣服上,鞋上就会覆盖一层煤灰,脖子里,耳朵里,鼻孔里,甚至每一个毛孔里都会渗满煤粉,把衣服脱得光光的,肉身上都会掉下一斤煤粉来。有一天,郭大肚子绷着驾轻就熟的恶脸,走到胡一丽跟前说,你一定不愿意去煤场送饭吧,不过工作需要,以后你就跑这趟线吧。胡一丽说,谁说我不愿去煤场了,我去,我太爱去了。郭大肚子被气得再说不出话来,赶紧转身走开了。

    这以后,胡一丽就开始跑煤场线了。

    她推着饭车进了煤场,她仍然穿着白色的工作服,但转眼间白色就变成了黑色。黑色的胡一丽走在黑色的煤场里,这一天恰好风很大,漫天刮起来的煤粉遮天蔽日,抬头望,一缕缕的黑尘似乎是螺旋状上升的,上升到一定高度后天女散花般散开,原本晴朗的天空便黯淡下来,呈一片黑蒙蒙的颜色。胡一丽推着车绕着煤山缓行,在煤场,一个送饭点一般只有两三个工人,而一个送饭点距另一个送饭点最近的也有几百米的路程,她一个送饭点一个送饭点地送,全送完了,整个人便通体黑颜色了。

    当然,在煤场她是不受孤立的,每个送饭点的工人对她的到来都报以欢迎的态度,这倒不仅仅是她给他们送来了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而更多的是因为她是个不难看的还称得上年轻的女工。这里大都是男工,他们一身黑色,戴着像当年侵华日军戴着的那种有屁股帘的遮尘帽,脸和手都是黑的,唯独一笑,露出一口白颜色的牙齿。他们最初只是和胡一丽打一下招呼,说过几句话后便拘谨地不说什么了,倒是胡一丽相当随和,因为在食堂少有说话的机会,在这嘴一张,很多话便不假思索地冒了出来。送过几次饭,彼此就熟悉了,你一句我一句什么都敢说了。

    六号卸煤间是最后一个送饭点,也是距食堂最远的一个送饭点。从这个卸煤间向远处望,已没有了煤山,隐隐约约看到的是一条长沟和一望无际的废墟。胡一丽问这里的一个卸煤工,那边还有啥?卸煤工说,没啥了,那是煤场的尽头,那儿有一条废弃的煤沟,沟的对面是一片废墟,那里有几节废弃的火车厢,那儿虽不是禁地,但几乎没有人往那边走了。这个卸煤工说到这突然狡黯地一笑,又说,也不是没人走过,那沟上有一根圆木,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有一个人从那根圆木上走了过去,好半天没回来。胡一丽好奇地问,他到沟那边去干啥?卸煤工说,谁知道他去干啥。

    有一次,胡一丽给六号卸煤间的两名工人送过饭后,往回走路过一个盆口的时候,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走来时的路,而是顺着另一条岔道走了下去。这条路直通那条废弃的煤沟,那条沟有五六丈宽,深不足两米,沟里积蓄着常年飘落的煤粉,扔一块石头下去,就像扔进水里似的,能溅出一大团黑灰色的浪花来。胡一丽摆下饭车一个人向那条沟靠近,她果然看见了那根圆木,它也就十厘米粗,桥一样横卧在沟上,这么长的距离,这么细的圆木,人真的能走过去吗?胡一丽又好奇又恐惧。

    当然,还是有人走过去了。

    夜班去煤场送饭是需要胆量的,看着胡一丽一个人推着饭车向煤场的方向走,孙姐的脸上就露出了恶毒的笑纹,她看了看左边的赵姐,又看了看右边的小萍,她见她俩的脸上和她一样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心头就滚过了一阵难言的感觉。她说,脚上泡,自己走的。赵姐和小萍频频点头,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胡一丽不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她从来就不缺乏勇气去做她愿意做的事情,所以去煤场送饭也就不足为惧了。夜间的煤场是另一番景色,原本黑黝黝的煤山颜色反而变浅了,是那种令人看了安心的铁灰色,夜间大都风小,宁静的空气就显得干净多了。在远处看,移动的或静止的一列列煤车有点像一排排的树木,因自燃现象在煤山上升腾起的缕缕烟气像林中的云雾,偶尔闪过的人影则像林中藏匿很深的鸟兽,瞬间现一下身就消失了,在那树林深处,隐隐会飘过来一种呛人的气味。

    是的,气味,夜间的煤场给胡一丽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气味,那是煤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她一直强烈地认定,这气味是雄性的,是接近精液味道的,如果她是一个每一天都能够闻到精液气味的女人,那么这种认定也许会大打折扣,而正是稀少的经验才使这种认定坚定不移。胡一丽被这种气味搞得有些迷乱,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许多。

    是害怕了才走这么快吧?有卸煤工问。

    胡一丽想说不是,但又觉不妥,便模糊地笑了笑。那个卸煤工有些替她打抱不平,愤愤说,这食堂的领导也真是不通情理,怎么能让一个姑娘来煤场送饭呢!胡一丽说,是我自愿来送饭的。那个卸煤工说,鬼才相信你是自愿来的,别说这儿这么偏僻,就是走一圈一身黑,也不会有人愿意来的。胡一丽说,这么说,你也是不愿意在这干了?那个卸煤工说,当然了,以前卸煤都是招农民工来干,现在搞减人增效,辞退了农民工,才让我们这些正式工来干,要不是不干就得下岗回家,我才不会在这干呢!胡一丽说,这儿人少,悠闲,也不错的。那个卸煤工说,那是你不了解内情,我们紧张着呢,说不定啥时候会冒出来检査你的人,要是见你违规了,轻则罚款,重则下岗。胡一丽笑了笑,但想一想自己的处境,就笑不出来了。

    从最后一个送饭点出来,她的饭车轻了许多,她朝煤沟那边望了望,在偌大的天幕下,那条废弃的煤沟像一道令人揪心的阴影。就在她想转身往回走时,她的眼睛一亮,她好像看见有一个人从那根圆木上走了过去。

    胡一丽瞪大眼睛,好奇心战胜了一切,这条白天都没有人光顾的废沟,怎么在夜间居然会有人影呢?他是谁?他去沟的另一头干什么?胡一丽被陌生的好奇心驱使,推着饭车接近了那条沟。

    胡一丽已经站到了沟边,沟里黑洞洞的,仿佛深达万丈。朝对面望,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她看看那根孤零零的圆木,刚才从这上面走过的那个人就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胡一丽揉了揉眼睛,她不相信是自己花了眼,可四野空空,那个人影已不复存在,并且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过了好一阵,胡一丽才转过身,沿着来路往回走。

    回到食堂,也就是回到了孤立之中。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厅里空无一人,到处泛着湿漉濂的亮光和水汽。大家都在厨房里,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话,手脚不停地开始准备明天的早餐,他们对胡一丽的到来视而不见,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胡一丽不会自讨没趣地去和他们说话,她自己干自己的活,好像穿了隐身衣似的,自然而自得。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已经陷入一种莫名的焦虑之中,因为说话太少,许多本该表达的东西正在淤积,正在成为使人无法摆脱的泥沼。

    这以后,在好几个夜班里,胡一丽都看见有人走过了那根圆木,但每次想仔细看时,那个人又不见了踪迹。她曾好几次跟一些卸煤工打听,问他们看见有人走过那条沟吗,他们有的说看见过,有的说没看见过,不管看见过还是没看见过,他们对此似乎都兴趣不大,沟那边不过是荒置的空地和一些废弃的车厢,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要是有人过去,也只能是好奇地看一看而巳。胡一丽见他们并不关心此事,也就不好再多问了。

    有一个白班,送完饭的胡一丽再一次走到沟边,在亮亮的太阳底下,这条沟并不险峻,深不过一米五六,里面又都是软软的煤粉,沟底边堆着一些砖石,踏着这些砖石,坠沟的人会很容易爬上来。对于接下来要做一件事的胡一丽来说,这些都是必要的基础和条件。胡一丽一步一步接近那根圆木,还用一只脚试了试,那根圆木被牢固地固定住,一个人的体重是不会让它松动的,她往后退了几步,又向前走,这一次,是两只脚踏上了圆木。她没有什么理由甚至对自己的动作茫然无知,她一小步一小步往前移,上学的时候,她曾是学校的体育骨干,她还试走过学校里唯一的平衡木。她继续往前移,但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也就走出四五步,她尖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跌进了沟里。

    她重重地摔在沟底,但却并不怎么疼痛,厚厚的煤粉被她溅开,呈现了浪花般的效果,摔在沟底如同跳进水里,这种感觉很怪异也很舒服。往上爬时遇到了麻烦,她踏着沟边的砖石,本来可以不费什么力气就爬上来,但因被煤粉迷了眼睛,爬起来就很吃力,爬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就这时候,一只大手从沟沿儿伸了下来。

    胡一丽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举起手握住了这只从天而降的手,在这只手的带动下,她几乎飘一样毫不费力地上来了。她抬起头从这只手臂一点一点地看上去,她看见了一张沾满煤粉的男人的脸,他的长相被煤粉掩盖,或俊或丑都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黑色的男人,这种存在令胡一丽有些紧张的心很快松弛下来。

    男人问,怎么掉这里了?

    胡一丽说,没掌握好平衡。

    男人说,你想走过去?

    胡一丽说,我只是好奇,想走过去看看。

    男人说,这圆木太窄了,很少有人能走过去。

    胡一丽说,我没想太多,只是试了一下。

    男人说,别试了,你走不过去的。

    胡一丽说,狗眼看人低,我怎么就走不过去?

    男人说,我说走不过去就走不过去。

    说罢,男人就转身离开了,这个男人的断言令胡一丽的逆反心理空前膨胀,她咬咬牙,居然再一次踏上了那根圆木。这一次她加倍小心,把双臂伸开以帮助平衡,这样效果果然好了许多,走出了五六步,她才有些害怕,走出七八步了,她还没有掉下来。她抬起头向前面看,显然还有太远的距离,这距离令她陡生茫然,越往前走,沟好像越深,她也就越害怕,她的腿开始发抖了,她还是不可救药地掉进了沟里。

    终于,她还是成功地走了过去。

    谁也不知道,为了走这条沟胡一丽费了多么大的工夫。几乎每一次来煤场送饭,无论白班还是夜班,她都会去试着走几次。而每一次又都是以跌进沟里告终。跌进沟里的瞬间既恐惧又兴奋,有点像在游泳池练扎猛子,一个猛子下去,浪花四溅,就是这种感觉。

    其实,胡一丽能够成功走过去,是与一个人有直接关系的,这个人就是曾拉她出沟的那个男人,他叫夏秋发,是煤场的取样工,就是每来一列煤车,卸煤前,爬上车厢顶取些煤样送去化验的那种工作。夏秋发以前是厂房里的运行工,是穿着整洁的工作服坐在控制室的仪表盘前体面地工作的那种工人,因为出了一次不该出的差错,被贬到煤场做了与黑煤打交道的取样工了。胡一丽是在碰上他好几次后才知道他叫夏秋发的,这夏秋发四十多岁,脸上没沾煤粉时居然是个五官清秀的男人,说话还略带些羞涩,说到要紧处还会脸红呢!只是被煤粉粘黑了脸后,羞涩也被掩盖掉了。

    有好几次,在胡一丽试着过沟的时候,夏秋发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看着她跌下沟去,夏秋发就说,我说你过不去你还不信,这么多次了,你怎么还是往沟里掉呀?胡一丽狼观地从煤粉里挣脱,这回她没有接夏秋发伸过来的手,而是自己奋力爬出沟,她用胳膊抿了一把和夏秋发同样的黑脸,没好气地说,我过不去你就能过去呀?夏秋发说,我当然能过去,我敢说,整个煤场,不,是整个发电厂,能从这圆木上过去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完全是受某种激情的诱惑,夏秋发不容胡一丽再说什么,他踏上圆木往前就走,虽然偶尔他也晃上几下,但他的步子稳健娴熟,很快便走了过去。

    胡一丽忍不住为他鼓了掌,她踩了踩脚,感觉膝盖有些疼,但看着夏秋发又轻松地从沟那头走了回来,她就不疼了。她问,那个在夜班偶尔走过去的人一定是你吧?夏秋发点了点头。胡一丽又问,你过去究竟要干啥?夏秋发说,你过去想干啥我就想干啥。胡一丽说,我不想干啥,只想过去而已。夏秋发说,我也不想干啥,就只想过去就行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两个人再碰上就会多说一些话。夏秋发告诉她,取样工一般只有一个人出来干活,总是一个人在黑色的煤场里来来往往难免会孤单寂寞,寂寞他还能承受,随时可能出现的来检查工作的上级却令他倍感紧张,整个人一直处在恐惧和焦躁的状态中。如果身边总有人看着,不偷懒也心甘了,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干活时不偷懒就心有不甘了,可一旦偷懒,又怕被随时出现的来检查的人瞧见,心里便十分矛盾。在一个夜班里,他偶然走上了这根圆木,并因此欲罢不能,也只有走到沟那边去,他的紧张状态才会得到缓解,才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

    胡一丽说,你说我真的永远也走不过去吗?

    夏秋发说,除非我帮你。

    胡一丽说,你怎么帮我?

    夏秋发说,我告诉你诀窍。

    夏秋发告诉她的也算不上什么诀窍,他说你只要一踏上这根圆木,就暗自默念一个你最喜欢的人的名字,这样不知不觉你就走过去了。胡一丽将信将疑,但她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念谁的名字呢?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连真正的暗恋都没有,她随即涌起了一种难忍的悲哀感,再一次踏上圆木的时候,她默念的居然是自己的名字。虽然这次她还是掉了下去,但正是从这一次开始,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有一次她终于成功地走了过去。

    胡一丽走过沟后像大病了一场,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可理喻,我为什么要过这条沟呢,仅仅是好奇吗?过了好一阵,胡一丽才想从地上爬起来,她抬头一看,夏秋发已经站到了她的眼前。

    她先用手支地站起来,但两只手却不知怎么就被夏秋发给握住了,她想甩但没有甩开,最后还是夏秋发把她拉了起来。她看他的脸黑黑的,他看她的脸也一定黑黑的,这时候长相已经隐退,显现的只是两个人,一个人是孤单的,两个人就不是孤单的了,这很重要,这造就了事情的发生。

    这是一个白班,阳光在弥漫的煤灰中灿烂着。夏秋发带着她去参观了那些废弃的火车厢,她跟在他的身后默默地走,随着他爬进了一节车厢,她看见里面居然铺着一张梅子,还有一个用破旧的军用棉大衣卷成的枕头,枕头边散放着几本杂志,耽脏的封面上均是些鲜艳欲滴的妙龄女郎。胡一丽问,你还在这里睡觉?夏秋发说,也谈不上睡,只是眯一眯,在这休息有安全感,那些来检査的人无论如何是找不到这里的。

    胡一丽笑了,笑得相当松弛,还没容她多想什么,她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夏秋发给搂住了,她想骂一句臭流堪,或者伸手甩他一记耳光,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做,她通体软绵绵的,没有搂抱她几乎就要倒下去。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走过了那条沟,居然走进了一个男人的怀抱。

    这是一件无法说清楚的事情,这也是一件有了第一次就很难没有第二次的事情。就在这节破车厢里,事情发生了。胡一丽一想到这件事就会想起通奸两个字,她觉得这个贬义的令人不齿的字眼对他们的行为是很相配的,每每那种时候,顺其自然的快感都是在羞耻感的覆盖下发生的。夏秋发说,我们是情人了。胡一丽没有吭声,她心里是不承认这个情人的。每一次去煤场送饭,她几乎都要去过那条沟,去和夏秋发幽会。一次送饭,一次过沟,一次幽会,这几乎成了她每一个工作日的内容,拘谨暗淡的日子也在这流程中变得松软灿烂起来。

    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然他们的幽会大都发生在夜班,但还是没有逃过一些人的眼睛。只是背景太黑,有人看见有人影摇摇晃晃地过去,却没法看清具体是谁。有好奇者也试着走一走那圆木,却几乎无一例外地摔了下去。好奇心疯长,有好事者跳下沟,再从沟底的另一侧爬上去,他们惊讶地在一节废弃的车厢里发现了蛛丝马迹,在煤尘覆盖的一张褥子上,他们居然找到了一些可疑的卫生纸团和一些用过的避孕套。

    这以后,有心人便格外留意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终于有人发现了过沟者是谁。这个发现石破天惊,令几乎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兴奋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煤场的人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后来消息又传到了食堂,食堂里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有趣的是,只有当事者两个人还被蒙在鼓里,人们只是热烈地议论,却没法告诉他俩,他俩超然物外,快乐地延续着这个人所共知的秘密。

    在食堂里,胡一丽更加孤立了,对于人们越来越异样的眼神她视而不见,她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此,诱人的幽会压倒了一切,那种诱惑的强大是她根本无法预料和无法掌控的。上班时想着过沟,下班后依然想着过沟,过沟时的心情是怪异的,激动的,刺激的,当小心翼翼走过沟的一刹那,黑色的背景仿佛陡然亮了起来,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或者说,她的整个世界已经隐退,剩下的只有被照亮的简单的生活。

    废弃的车厢里散发着情人幽会时才有的特殊气味,它比食堂的芹菜味豆浆味更令胡一丽兴奋,在和夏秋发做爱的时候,这种气味始终缭绕在身体的周围。胡一丽并不怎么喜欢夏秋发,但这种幽会方式却令她十分着迷,至少在黑暗的包裹下,有些恐惧的讨厌的烦恼的东西不见了。他们幽会的场所只有这一处,有好多次夏秋发约她在下班后另觅场所,均被她坚定地拒绝。他们俩甚至没有在一起吃过一顿饭。

    父亲依然一有机会便托人给胡一丽介绍对象,母亲接触人少,她只能不断地催促父亲频频地去努力。三十一岁的大姑娘是没法再等了,可选择的范围又实在太窄,年龄相当的未婚小伙子还能有几个呢?父亲心里没底,托人的时候声调总是低低的,底气相当的虚弱。

    终于单位的同事又给提了一个,小伙子三十三岁,年龄太难得了,更巧的是,他居然也在发电厂工作。介绍人有些惋惜地说,小伙子就是长得差了点,其实也差不到哪去,就是没有一些小伙子帅罢了。父亲摆摆手说,不碍事,男人的长相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和能力。介绍人释然了,微笑着说,这人品和能力他是一样都不缺。

    胡一丽当然是不能拒绝相亲的,以往对这种相亲她是不兴奋也不紧张的,但这一次却是例外,一想这事心跳就莫名地加快了。她知道这与小伙子和她是一家企业的有关,她也知道这和她与夏秋发的通奸有关,尽管一切都是秘密,但潜意识里的虚弱却没法改变。

    在父亲的安排下,胡一丽很快与这个小伙子见面了。虽然是一个厂的,但由于厂子大,两个人居然互不认识。小伙子长得的确不好看,人瘦得厉害,窄窄的脸,颧骨却突得挺高,眯眯眼,因为裤子肥,站起来瞧不出什么,坐下来裤子绷紧了,两条腿便显得细如麻秆。小伙子说话声与身体极不协调的洪亮,只有这一点胡一丽是满意的,当介绍人问她同意不同意时,她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再次与夏秋发幽会,胡一丽就说,我搞对象了。黑暗中夏秋发的眼睛亮了亮,问,他怎么样?胡一丽说,这不干你的事。夏秋发苦笑了一声,说,是不干我的事。胡一丽又说,我们终止这种关系吧。夏秋发搂紧了她的身体,轻声问,你舍得吗?胡一丽往外推了推他,没推开也就不推了,说,谈不上舍得舍不得,我们本不该这样的。夏秋发说,我也知道我们不该这样,可不这样我就心烦意乱,你知道吗?以前每一个班我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每一次取煤样,都要在每一节车厢上方挖四个一米见方的坑,在坑里取出的煤样才算是合格的,一个人干活是很难掌握好标准的,干不好又怕下岗,心就不安宁。胡一丽说,周围又没有人看着,怕什么?夏秋发摇摇头说,管理者比被管理者聪明多了,煤车的上方安装了好多视频监视器,人家坐在办公室就可以看着你干活了。胡一丽说,那还是别偷懒。夏秋发说,问题是我一想到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我就莫名地紧张……自从和你走过这条沟,我才不紧张了,才把艰苦的劳动当成了乐趣,所以我舍不得分开。

    可是我已经搞对象了。胡一丽说。

    可我本来就是有老婆的人。夏秋发说。

    后来,他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走了过去。

    一进腊月,各个单位就开始张罗开联欢会了。由于厂子大,不可能全体职工一起开,只能是以分厂为单位开,有的是分厂自己开,有的是与另一个分厂联合开。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各分厂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的多的分厂就大都联合一个女的多的分厂一起开。和食堂搞联合的恰巧是男工比较多的燃料分厂。

    联欢会定在腊月二十六这天开。在这之前大家都开始准备自己的节目,孙姐的嗓子好,当然要唱歌了,没事的时候,她就站在空旷的食堂大厅里放开嗓子唱上几句,嗡嗡的能拉出好长的回音。大柱是班组里的工会小组长,手里拿着本子到处找人统计节目,其他人都找过了,才找了个没其他人在场的机会,凑近胡一丽问,你想报个啥节目?胡一丽说,我嗜都不报。大柱说,不报就算了。他想走开又停住脚步,说,小胡你以后注意点,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胡一丽瞪圆了眼睛说,你把话说清楚,我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大柱欲言又止,嘟嘟囔嚷说,是我瞎说,是我瞎说的。说罢赶紧走开了。

    因为没报节目,胡一丽在别人练节目的时候就显得很悠闲,东一眼西一眼的,什么都不做。郭大肚子走过来,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胡一丽,他要是听孙姐的,早就找个巷儿把她弄下岗了,可在这件事上他不可能听孙姐的,毕竟他还没有得手,一想到人们的传说,他就为自己愤愤不平,就觉得这件事并没有完结。

    这天下班,胡一丽和那个小伙子一起去吃了饭,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约会,吃完饭天已经很黑了,小伙子送她回家,到了楼口告别,第一次约会也就结束了。第二次约会和第一次约会一样顺利,问题出在最容易出问题的第三次约会,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小伙子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见她没反抗,小伙子的手便一点一点用力,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小伙子开始吻她,她下意识地举起了右手,但这只手只在空中停留了一霎,就颓然落下了,她克服了自己这种莫名的惯性的举动,破例没有扇对方耳光,问题终于不是问题了。

    腊月二十六就快到了,为了联欢会的节目安排,燃料分厂的刘厂长特意来到食堂找郭大肚子商讨。快结束的时候,郭大肚子突然提起了夜班有人过沟幽会的事。刘厂长说,都是瞎猜,也没什么证据,那圆木那么窄,什么样的人才能过去呀?再说了,现在也不时兴捉奸了。郭大肚子说,我建议联欢会增设一个独木桥游戏,叫大家都参与,咱把难度弄得和过沟一样高,没有经验的准过不去,那过去了的不就不言自明,曝光了吗?又没捉奸又有了捉奸的效果,这难道不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吗?刘厂长说,这好吗?郭大肚子说,这没啥不好的,说罢一脸的坏笑,刘厂长想了想,也笑了起来。

    郭大肚子所说的独木桥游戏完全是受电视娱乐节目的启发。为了这个游戏,他是动了脑筋的,独木桥也是由十厘米粗的圆木搭建的,高度和长度正好和那条沟相仿,下面铺上了半米厚的海绵垫子,以保过桥人掉下来不至于受伤。独木桥节目的设立令很多人心照不宣,他们开动脑筋,作了许多符合逻辑的想象,似乎只有胡一丽和夏秋发的想法是简单的,游戏嘛,游戏而已,对此时的这两个人来说,大家都是穿了隐身衣’只有他们俩穿着透明的衣服,作着忘情的表演。

    腊月二十六终于到了,联欢会的地点就设在食堂的大厅里。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大厅张灯结彩,配着一张张轻松而诡秘的笑脸,节日气氛被值染得已经相当到位。联欢会的节目有唱歌、跳舞、魔术、猜谜、小品,但更令人期待的却是独木桥游戏,一想到这个游戏是为了某两个人设置的,他们就感到非常刺激。

    众人是围着圈坐的,大厅中间已经搭建起来的独木桥非常壮观,人们看看独木桥,就会忍不住偷偷看一眼即将成为主角的那两个人。胡一丽坐在食堂职工的人堆里,与夏秋发相隔甚远,她没特别留意夏秋发,也没特别留意一些特殊的眼光,想一想联欢会后还有和那个小伙子的约会,一丝漫不经心的期待便和被冲刷过的地面一样,泛起亮晶晶的光。

    胡一丽并没注意到,那个小伙子也来了,他就站在其他分厂的来看热闹的人群中。在这前一天,孙姐在送饭的时候找到他,把胡一丽和夏秋发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不相信,孙姐说,不相信你就去看看我们的联欢会吧,看能过独木桥的是谁,你就会相信了。小伙子没吭声,但还是赶来了。

    联欢会进展得顺利而又热烈,重在参与,歌声掌声欢笑声此起彼伏。小高潮出现在孙姐的节目上,孙姐是独唱,她用与生俱来的高亢嗓音模仿美声唱法,唱了一曲《我爱你中国》,她的歌声在音箱的作用下嗡嗡山响,震得人们的耳膜都颤动了。唱罢一曲,她又像流行歌星那样冲着大家喊,这边的观众不够热情,别吝啬你们的掌声好不好?掌声冲天而起,托起了她更高的兴致,下一曲也就唱得更加卖力。

    大高潮当然出在独木桥游戏上,主持人要求每一个人都要走一走,试一试。大家按着座位的顺序一个一个走过去,又一个一个掉下来,每掉下来一个人,便会贏得一阵欢呼,仿佛胜者不是走过去的而是掉下来的,大家一边鼓掌一边敲击跟前可以发声的物体。这个游戏对夏秋发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好胜心驱使他一溜小跑地过去了,大厅里静场了好一阵,然后才响起了掌声。

    参加联欢会的有近三百人,高手绝不会只有夏秋发和胡一丽,但一想到设立这个节目的目的,有些巳经要走过去的人便故意身子一歪,顺理成章地掉了下去。轮到胡一丽出场,并没有察觉到众人险恶用心的她自然是尽力发挥自己的能力,很顺利就走过去了。这样,走上领奖台的就只有她和夏秋发两个人。

    郭大肚子和刘厂长煞有介事地为他俩颁奖,在他俩的脸上露出胜利者才有的微笑的时候,众人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哄笑。

    带头微笑

    陆万志是个爱思考的人,这造就了他的痛苦。人一爱思考,上帝就发笑,陆万志爱思考,周围的人就发笑,觉得他没事找事,放着顺心的日子不过却给自己添堵。二十岁的时候,陆万志思考得最多的问题是爱情,什么是爱情,不就是给来源于本能的男欢女爱贴上一个美丽的标签吗?都说爱情是神圣的,是专一排他的,可为什么要死要活地爱上一个人时,另一个出众的异性会轻而易举地牵走你的眼神,心里会有一股隐秘的热浪滚过……经过长时间的思考,陆万志痛苦地得出一个结论,思考最容易把美好事物变成丑陋的一种东西。

    到了四十岁,陆万志思考得最多的是生存。人为什么要生存,只是为了吃饭睡觉繁衍后代吗?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一代接着一代地活着吗?他当然是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许多时候,他很想找一个人来一起探讨这个问题,可找谁呢?周围的人大都只关心吃喝拉撒、孩子老婆热炕头这些等而下之的问题,通俗得都庸俗了,你跟他谈这种形而上的东西,他没准会认为你是发神经,是大脑出了毛病。曲高和寡,找一个能够谈且谈得来的人不容易,碰巧找到那么一个,谈起来,身体里最柔软的那个部位就会有所反应,谈到动情处,他甚至会哭。

    陆万志哭起来是惊天动地的,有一个被人长传不衰的情节是这样的,有一次他所在的班组出了事故,问题很严重,公司老总很生气,勒令班组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写一份检讨书,要从思想深处挖出事故的根源。分厂厂长小肖逐个与他们谈话,要他们作思想汇报,越深刻越好,谈浅了,下岗的命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着你。轮到和陆万志谈,起初也没什么两样,小肖说开场白,陆万志作大段的检讨,谈着谈着事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陆万志的脸越来越难看起来,难看到极致时,他突然大嘴一咧,嗷的一声痛哭了。试想一下,一个身高一米八三、体重近一百公斤的彪形大汉大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小肖很意外,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陆万志的哭声有点像狼嚎,也有点像金属与金属在另一个房间里激烈撞击的声音。他哭的时候你是看不见他脸的,他用一只大手把整张脸紧紧梧住,被挤压的泪水和哭声便在这只大手的缝隙中汹涌而出。

    小肖说,别哭了,不会让你下岗的。

    陆万志说,我也不想哭,但我忍不住,没办法。

    事后,人们把这件事当成了笑柄,说陆万志外强中干,枉长了一副大身坯。大不了就是下岗嘛,连班组里最窝囊的屁篓都没有被吓哭,你倒被吓哭了。虽然都是背后讲,但陆万志还是闻到了风声,他苦着脸说,我是胆小的人吗,我是被吓哭的吗?当一个人的命运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你要是不感到悲哀,那真是枉长了一颗脑袋。

    陆万志生就一张苦脸,是思考造就了这张苦脸,还是这张苦脸催生了思考,这是件他自己也很难讲清楚的事。苦脸不是笑脸,也就是说,能够给人温暖的笑容在这张苦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不高兴的时候,这张苦脸理所当然地苦着,高兴的时候,也很难从这张脸上找到令人愉悦的信息。陆万志的父亲对童年的陆万志说,瞧你这模样,别人还以为我天天让你吃黄连呢!陆万志的老婆对新婚之夜的陆万志说,你这人哪都好,就是太严肃了,今晚是咱俩最髙兴的时刻,你笑一笑好不好?陆万志搂住新娘热乎乎的早令他神魂颠倒的胴体,喃喃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笑太耽误时间了,还是抓紧时间办事吧。新娘奋力把他推开,固执地说,不笑就不办,看你笑不笑!陆万志无奈,只好咧开大嘴,冲着新娘龇牙大笑。苦脸上绽开的笑容有些突兀,有些浄狩,也有些恐怖。这回是新娘苦着脸说,你别笑了,你还是别笑了。陆万志说,不笑你不办呀!新娘说,我办,你不笑我就办。陆万志收住笑,挺起那张苦脸奋力挺进,苦脸的新婚之夜依然是甜蜜的。

    这一天,陆万志腆着一张苦脸神色凝重地走进分厂的会议室去参加班长会。刚一落座,坐在他对面的分厂厂长小肖就冲着他说,陆师傅,以后别老这么绷着脸,要经常笑一笑嘛!陆万志咧咧嘴,没有笑出来,说,没事傻笑,那不是缺心眼吗?小肖说,怎么能叫缺心眼呢,人见人笑一笑,是友善和礼貌的表现,今天开会的中心议题,就是一个字,笑。陆万志困惑地说,笑?小肖说,笑。身边另一个班长说,让所有的人笑容易,让老陆笑难。陆万志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人太感性,理智的说法是,让老陆笑容易,让所有人笑难。说罢,他故意咧开大嘴哈哈一笑,周围的几个人都背过脸去了。

    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小肖威严地咳了一声,说,开会了。会场立即静下来,静得只剩下人的心跳声。小肖比陆万志小七岁,但在这些班组长之中他却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整个会场的人看他,几乎就像小学生看班主任老师。小肖的身高比陆万志矮了半个头,生得喜眉笑眼,威仪当然是没法和陆万志比的,他的权威来源于他的权力,公司实行的是层层聘任制,老总聘任分厂厂长,分厂厂长聘任班长,班长再聘用班组里的工人,每一个人的位置都掌握在相应的上一级领导的手里。换句话说,也就是每一个人的饭碗都握在上级领导的手里,只要这只手松一松,你的瓷饭碗就会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溅开一地的花朵。陆万志对此作过深刻的思考,他觉得领导的权威是一种残酷的权威,造成这种权威的聘用制则更是一种残酷的制度,当你亲手砸碎一个人的饭碗时,这个制度所能笼罩的天空下便会绽开一朵血淋淋的花朵,当满眼红遍了这样的花朵时,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景象呀!陆万志知道自己得出的结论过于偏激,于是就换了一个角度重新思考,这个角度就是科学,如果用科学的角度来衡量这种用工制度,那么这个制度会不会是合理的呢?他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惊讶地发现了诸多纸漏,由一个人来选一群人,这一个人的判断就很难排除感情用事的因子,他瞧他顺眼就用他,他瞧他不顺眼就不用他,这怎么能是一种科学的用工制度呢!

    打住,思考是要适可而止的。现在,陆万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听小肖讲话了。小肖传达了公司的一个新精神,那就是要打造一个微笑企业。上一步公司的精神是打造花园式企业,现在走在厂院里,巳经是满眼花花绿绿了,花园式企业的目标已经实现,下一步的精神,是比上一步的精神髙出一个层次的,微笑式企业,不是叫大家成天傻笑,而是要在职工的脸上展示一种新的精神风貌。小肖用加重的语气说,从今天开始,只要走进厂门,大家都不要绷着脸,下级见了上级要点头微笑,见了来宾更要微笑,就是同级别的相见,也要微笑,在座的都是班长,在创建微笑企业的过程中,要带好头,明白吗?陆万志忍无可忍地接了一句,说,要是笑不出来呢?小肖说,笑不出来也得笑,你也不是没长这根神经。

    要是真笑不出来呢?陆万志说。

    真笑不出来,就扣你奖金。小肖说。

    陆万志还是笑得出来的,不笑就扣奖金,他当然是要笑出来的。这有何难,不管高兴不高兴,嘴角一咧,露出两排牙齿就是了,至于笑得好看不好看,又没有一个准确的标准,你怎么衡量呢!

    因为是个爱思考的人,陆万志也就成了一个喜欢表达不同意见的人,他倒不是想用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高明和个性,而实在是有话想说、有话要说罢了。和谁说呢?连老婆都不理解他,还有谁能理解他呢?周围都是些不爱思考的碌碌之辈,他们只关心柴米油盐,谁又能理解他的苦衷呢?可不说又不行,这种与生俱来的精神需求像是一股强劲的气体,憋久了肚皮会爆炸的。

    能和陆万志说到一起的人只有邓芬芳,换句话说,也只有邓芬芳能够理解他的苦衷。邓芬芳是班里的技术员,是班组里级别最和他接近的人,级别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颗爱思考的大脑。更重要的是,当他们讨论某一个问题的时候,彼此都能站在对方的角度,尽最大可能把这个问题说透。和邓芬芳说话是一种锤炼,也是一种享受,说话时间越长,这种感觉就越强烈,陆万志甚至把这种感觉暗自上升到了一个并不恰当的高度,认为这种说话其实就是一种恋爱。

    邓芬芳当然是女性,而且是很年轻的女性,虽然已结婚生子,但年轻女性的光芒依然能够成功笼罩她应该笼罩的空间。邓芬芳生得娇小玲珑,圆脸,脸部稍扁,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鼻子虽也偏扁一些,却端庄秀气,让人看着极为舒服。她刚调到班组来的时候,陆万志并没有觉得她有多出色,看她的形象陆万志还暗自好笑过,觉得她整个人像不慎被什么巨大的重物挤压了一下,不然怎么会长得如此扁呢!但随着接触的增多和说话的投机,视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邓芬芳的长相如霏霏细雨,令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在不知不觉间迅速生长,很快便压过了最初的那种毛草般的感觉,使新生的感觉苗壮成几乎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以往陆万志对女性的审美标准是瓜子脸,高鼻子,自从有了这棵参天大树,他的审美标准也有了彻底的变化,不是圆脸的,不是扁脸的扁鼻的女性,是万难得到他的赞美的,也只有长了一张扁圆脸的女性才会成为他心中的美女。更确切地落实一下,也只有邓芬芳才会是他心目中的美女。

    邓芬芳是属于那种有过精彩故事的女人,三十出头的年龄丝毫不会影响故事的纵深感。二十出头时她嫁给了公司老总(当时叫厂长)的儿子,并因此从生产班组调到科室,由工人变成了干部。快到三十岁时她的公爹退休了,她和新上任的老总开始了一段令人议论纷纷的婚外情,她也因此被这个老总提拔为所在科室的负责人。但是好景不长,她这个负责人还没干满一年,这个老总就因经济问题被“双规”了,她理所当然受到了牵连,被撤了职,贬到一线班组做了一名不起眼的技术。

    挫折是一种财富。陆万志说。

    但这种财富并不是越多越好。邓芬芳说。

    当然,财富太多对谁都不是好事。陆万志说。

    两个人单独聊天时,陆万志总会情不自禁提及这个话题,他一直认为,对一个受过打击的女人,适当做一些开导或劝慰是必要的,这是一个男人必备的风度。邓芬芳并不是一个经不起打击的脆弱的女人,她能冷静地看待这个问题,并且能够理智地提出一些不同看法,这说明陆万志的劝慰只起到了形式上的作用。但陆万志可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是多余的,最起码,他的劝慰引起了对方的好感,并且由好感催生了一些新的话题。

    他们的身份为他们单独聊天提供了方便,班组的名称叫运行班,班组其他成员的工作岗位均在各个发电机组的控制室,只有班长和技术员是坐镇班长室里指挥的,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必须死坐在那里,死盯着一些固定的仪表和显示器,他们的工作是机动灵活的,可以去各个控制室检查工作,也可以坐在班长室开展工作。这样,同在一间屋子里的他们就有了从容聊天的机会和借口了。

    他们在一起谈生产,谈人事,谈厂里厂外的新闻,也偶尔谈一谈爱情。谈爱情不是谈恋爱,只是抽象地谈爱情这个主题,就事论事而已。陆万志对爱情的理解有点不雅,更多地靠向动物性,他说爱情的本质不过是男女交合,爱情是手段,性交才是目的。这样的理论理所当然遭到了邓芬芳的驳斥,她说照你这么说,男女间美好的情感都是为了那点事了,如果只是为了那点事,人类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的事,造就出那么多盛传千古不衰的爱情故事呢?陆万志说,那不过是人类自己骗自己,人类和动物的差别在哪?我看不是语言,也不是劳动工具,而是人类学会了自己骗自己,明明那么简单的事,非弄出那么多复杂的生离死别不可,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邓芬芳听罢哈哈大笑,陆万志不笑,腆着一张苦脸依然一本正经。邓芬芳笑够了,也一本正经地说,看在你我都是高级动物的份上,请髙抬贵嘴,别把什么都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更多的时候,邓芬芳的观点是和陆万志相近的,比如对创建微笑企业的构想,两个人的观点就相当一致。他们认为,这种做法虽然带有形式主义的成分,但仍不失为是一种开明的举措,能把人的精神状态融入企业管理之中,应该是一种进步,是以人为本的体现,人的精神状态好了,工作的积极性也就上来了,企业焉有不好之理。邓芬芳说,这个提法太有创意了,太及时了,要不,大家紧绷得神经都快绷断了。陆万志说,就是就是,越紧张就越爱出事,这适当放松一下,绝对是好事情。

    为了响应号召,陆万志特意开了个班会,实在一点讲,也算不上特意,每天上班之前,大家都是要到班长室来开班前会的,只不过这一次班会的议题是微笑而巳。陆万志板着脸传达了公司的精神,也就是把小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重复完了,外号叫臭脚的值班员冲着他说,陆师傅,既然要求我们要面带微笑,你就应该打个样给我们看,你现在带头笑一笑好不好?众人都知道陆万志不爱笑,让他笑,有看头了。众人都睁大眼睛盯住他,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臭脚,又扭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邓芬芳,邓芬芳说,笑就笑呗,你带个头,起个表率作用,没什么不好的。陆万志显得有些无助,他咬咬牙,做了个预备动作,然后猛然把大嘴一咧,嘿嘿两声,笑出来了。众人都愣了一下,一刹那屋子里静音了,片刻过后,众人捂肚子的捂肚子,腆肚子的腆肚子,笑得千姿百态。

    陆万志马上恢复了一张苦脸,一拍桌子发了脾气,陆万志发脾气还是颇有威慑力的,至少在运行C班,他的权威不可动摇。他厉声说,都别笑了,不就是我笑了吗,有什么好笑的,我告诉你们,笑一下容易,永远笑难。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

    散会后,邓芬芳对陆万志说,陆师傅,你还真别不当回事,让别人笑,首先得自己先笑,恕我直言,你这副笑脸还真是难让人承受。陆万志说,天生的,没办法。邓芬芳说,世上没有没办法的事,你笑得难看自有客观上的原因,但主观原因也不可小觑,笑不好就是笑得少,我看没事时你得多练练。陆万志坐到邓芬芳对面,盯住邓芬芳好看的眼睛说,以前我还真没在意,总以为笑与哭是自然而然的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还没顾及过别人。现在想为别人微笑,一时半会儿还真笑不好了,要不,你好好笑一笑,我仔细看看你到底是怎么笑的。邓芬芳当即微笑,她把嘴角微微上翘,双腿上的肌肉绷住,绷出了平时不易察觉的两粒小酒窝。陆万志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邓芬芳的笑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锋利,令人几乎难以抵挡。邓芬芳收起笑容,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别发直了,你一发直我就不敢笑了。

    别不笑,你是技术员我是班长,在以后的工作中,都得带头微笑。陆万志说。

    —

    陆万志上了心,没事的时候就对着镜子偷偷练习微笑。有一次老婆推门进来,面对他夸张的笑容大吃一惊。

    老婆说,你没事吧?

    陆万志说,我好好的有什么事?

    老婆说,没事你傻笑什么,怪吓人的。

    陆万志的老婆叫陈姿,很好听的名字,长相却很难让人恭维。也不是长得很难看,描绘一下,一张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髙高的鼻梁,不大不小的嘴,怎么听怎么是个美女,但实际一看就难过了,为她惋惜呀,如此好的单项,组合起来却是这样的效果,横看竖看都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哪不对劲呢?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原因。用陆万志的话说,挺好的布料,做出一件不伦不类的衣服。

    当年谈恋爱,完全是陆万志主动。也不是陆万志喜欢陈姿,他的审美标准从来就没有差到这种地步,能够锁定陈姿,完全是思考的产物,是理性的思考成就了他们的婚姻。认识陈姿之前,陆万志曾相中过一个绝对称得上美女的女孩子,追求得很顺利,陆万志仪表堂堂,虽然有一张苦脸,可那时候正时兴日本影星高仓健的长相,缺点就不是缺点了,一张苦脸成了十足的优点。两个人吻也吻了,摸也摸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孩的一席话令热恋中的陆万志翻然猛醒,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女孩子说,我从小住惯了楼房,住平房是不可以的;我从小吃惯了山珍海味,粗茶淡饭也是不可以的;我时髦惯了,穿戴一般更是不可以的,我还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在浴缸里泡上半个小时,这些条件你能不能满足我呀?陆万志幼年丧父,是到处打零工的母亲艰难把他拉扯大的,三十岁之前,陆万志一直还没住过楼房。清醒后的陆万志强忍刻骨铭心的悲痛,口齿清楚地说,能满足你的条件,那是不可以的。

    失败的初恋令陆万志自觉思考了许多问题,他认为自己的错误是没有量体裁衣,没有根据实际情况去寻找能够适合自己的目标。这种思考很重要,它使长相有些别扭的陈姿渐渐进入了他的视野。陈姿起初对他的攻势一直抱有疑虑,她怎么想也想不通高仓健般的陆万志为什么会看上她,是陆万志的真情告白打消了她的疑虑。陆万志说,我家的经济条件差,不适合找那些要求过高的贪慕虚荣的姑娘。陈姿说,你怎么就知道我的要求不髙呀?陆万志说,你别误会,我丝毫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是个朴实的通情达理的姑娘。陈姿没有被陆万志的花言巧语所迷惑,她对自己的长相是有自知之明的,一个穷小子配一个长相不佳的姑娘,也算是明智之举。这之后,两个人一路绿灯钻进了一个被你说我的笑容真的不好看吗?陆万志说。

    不好看。陈姿说。

    可不好看也不能不笑呀!陆万志说。

    不好看就少笑点嘛,以前也没见你多笑呀,不照样过日子?陈姿说。

    以前是以前,以后不笑怕是不行了。陆万志说。

    陆万志把创建微笑企业的事讲了一遍,陈姿也替他犯了难,说,看来你还真得多练练,经常笑,也许就笑得不难看了。陆万志觉得陈姿说的在理,有事没事便经常咧开大嘴微笑那么一下。

    人的笑是需要愉快的心理来支撑的,没有髙兴事硬笑,那笑便成了冷笑,或皮笑肉不笑了,其效果还不如不笑。为了找到足够的心理支撑,陆万志开始没乐找乐,看电视尽量找一些喜剧片来看,跟着屏幕上的演员一起呵呵地笑。走在街上,他也尽量找一些可笑的人和事看,一个胖女人穿了一件紧身的把肚皮上的皱褶都勒出来的连衣裙,每走一步,这条裙子都有被撑破的危险,可笑不可笑?一对穿着伉偭服的年轻情侣拉着手走,男的又髙又瘦像根杆子,女的又矮又胖像只油桶,可笑不可笑?最可笑的是,有一次他去浴池洗澡,刚洗了一半,外面有人喊陆万志,声音隔着水汽传过来,有点像邓芬芳的声音,他一着急,赤身裸体就往外冲,冲到可以看见一些女浴客的地方才似有所悟,捂住要紧处往回跑。穿上衣服坦然出来后,他问浴池的老板娘,谁喊陆万志来的?老板娘说,没人喊陆万志。陆万志说,我明明听见有人喊陆万志才……老板娘恍然道,是我喊锅炉工把火烧旺点,锅炉工的名字叫鲁万之。陆万志觉得可笑,就冲着老板娘龇牙一笑,老板娘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扭过脸去。

    练了一段日子,陈姿提醒他道,你是不是练过分了,微笑企业,要的是微笑,可你笑得太夸张了。陆万志这才意识到存在的问题,再笑的时候,嘴角只微微上挑一点点,露出半排牙齿,且绝不发出声音。

    我爸的笑比哭还难看。儿子说。

    笑比哭好,笑怎么能比哭还难看,你这小子成心作践你爸。陆万志你总是说做人要诚实,要实事求是,我说的都是真话。儿子说。

    陆万志的儿子读初三了,每天晚上七点多钟才放学回家,陆万志又是倒班,所以爷儿俩见面的时间并不多,儿子见到他练习微笑的机会也十分有限,相当于见分厂厂长以上的领导们的概率了。如此想来,儿子的感觉也就和领导们的感觉差不多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的结果,陆万志难免有些灰心,他恢复了一张苦脸,叹了口气说,看来我真的要拖微笑企业的后腿了。

    心里有事,这天晚上陆万志失眠了。躺在一个被窝的陈姿睡过一觉后,用头顶着他的胸脯说,你怎么不睡?他说,睡不着怎么睡?陈姿说,是不是还想练笑的事?陆万志说,看来我是真的与笑无缘,要是创建大哭企业就好了,我保准能一展身手。陈姿开导他说,你这才练几天,以前你总是不笑,冷不丁一笑肯定显得挺别扭,以后笑多了也就自然了。陆万志说,邓芬芳也是这么说的。陈姿说,邓芬芳还说什么了?陆万志说,除了让我练习微笑,没说别的。陈姿用脸在他的胸脯上蹭了蹭,说,一提邓芬芳你就出汗,你们整天在一起,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了?陆万志用手摩挲着老婆的头,安慰道,别瞎猜,我是那种人吗?就是邓芬芳是那种人,我也不是那种人呀,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还担心什么!陈姿没好气地说,我看邓芬芳不是那种人,你也是那种人。

    陈姿不在发电厂上班,她原来的单位是灯泡厂,后来灯泡厂倒闭了,她就四处去打零工,四十多岁的女人是很难找到好活干的,不是给人家做家政就是到商家去当清洁工。陈姿是个吃苦耐劳的人,陆万志也因此高看她一眼,小事尽量让着她。由于思想高度上的差异,两个人一直缺少共同语言,对于陆万志形而上的思想,陈姿采取的是不理解也不沟通的态度,她关注更多的是柴米油盐方面的话题。偏偏陆万志对此不感兴趣,只要陈姿一啰唆,他就会说,人家邓芬芳也是女人,人家怎就不婆婆妈妈,人家出口怎么就那么高雅呢?一来二去,陈姿对邓芬芳就印象深刻了,就不禁有了些敌意,他再提邓芬芳,陈姿就斥责说,她髙雅你跟她过日子,你怎么不跟她过去呀?陆万志自觉失言,就暗自下决心以后少提邓芬芳,可到了关键时刻,邓芬芳的名字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溜出口,想拦都拦不住。

    陆万志早晨一走进班长室,已经坐在桌边的邓芬芳就扭过头来,冲着他来了一个微笑。真甜呀,比吃了蜜糖还甜!陆万志一边在心里赞叹,一边赶紧回报微笑。

    练得不错,微笑自然多了。邓芬芳说。

    你表现得也不错,见了我没忘笑一下。陆万志说。

    光我们俩笑是不行的,得大家都笑,咱们还是去检查一下吧。邓芬芳说。

    是该检查一下。陆万志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班长室,走在通往各个控制室的那条通道上。就是不进控制室,里面的情况陆万志也是了如指掌,在一排仪表盘前,正襟危坐的一个个值班员神色凝重,彼此很少说话,除了机组运行的庞大噪声冲破隔音墙传进来,发出嗡嗡的声响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如果这种声响中掺进一种异常的声响,大家准会惊得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找原因。公司的铁腕管理造就了这种紧张,只要是出事故,只要是谁摊上了责任,毫不客气,只能是去人事部办理下岗手续了。没有谁愿意下岗,也就没有谁不紧张。

    陆万志走进一号控制室,夸大了的开门声令坐成一排的值班员们扭过头来,都瞪大眼睛看他。他迟疑了一下,率先冲着大家笑了笑,大家被他带动起来,赶紧用微笑回敬,由于是机械地回应,那些笑容就显得有些僵硬。陆万志说,不光要微笑,还要笑得让人看着舒服。臭脚吐了一下舌头,轻声嘀咕,你笑得比我们还难看呢!陆万志听力不错,他冲着臭脚说,我笑得难看是天生的,你笑得难看却是不努力的结果,两者性质不同,我劝你还是努力点,不然被处理了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臭脚又吐了一下舌头,用下巴朝身边的另一个值班员一翘,说,陆师傅,你看屁篓笑得难看不难看?

    这个外号叫屁篓的值班员和陆万志一样,生就了一张苦脸,陆万志的苦带有帅和酷的味道,屁篓的苦却更纯粹一些,就像一个有着标准五官的人吃了一口苦瓜后脸部的效果似的。有这样一张苦瓜脸的屁篓笑容自然好看不到哪去,陆万志对他是理解的,就没好气地对臭脚说,我看他笑得比你好看。

    臭脚还想说什么,跟在陆万志身后的邓芬芳抢在他的前面说,这是工作现场,严肃点好不好?臭脚的话被堵了回去,极不情愿地扭过头,把视线重新放回到仪表盘上。其他人也都扭回头去,规范了自己的目光。时下企业里的等级观念是相当森严的,班长虽然是最小的官,但毕竟是一级领导,更重要的是在层层聘任制中,班长是最低一级的掌管别人饭碗的人。在其他班组里,班长就是老虎,班员就是牛羊,只有在运行C班才有一些民主气氛。陆万志是个开明的班长,是允许别人提一些不同意见的,但开明归开明,你总不能登鼻子上脸吧,臭脚就是个登鼻子上脸的主儿,要不是邓芬芳及时提醒,这家伙没大没小的还不定说些什么。

    陆万志在值班员的身后拉张椅子坐了下来,邓芬芳则拿个本子,照着仪表盘记一些她需要的技术数据。值班员们的一个个后脑勺对着陆万志,没有谁敢回过头来和他说话,想当年,老总没这么大权力的时候,控制室的气氛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值班员一边看仪表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别说班长来了,就是厂长来了,大家也不会有所顾忌。那种宽松的环境给人的感觉虽然散漫了一些,但也没影响机组正常的运行,现在森严了紧张了,可该出的事故还是挡不住,不该出的事故倒是由于紧张过了头,居然越怕越出而层出不穷。

    这也成了陆万志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

    邓芬芳记完该记的,收起本子对陆万志说,陆师傅,这屋子里的味道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呀?陆万志使劲抽了抽鼻子,也觉得不对劲儿,就下意识地低头瞧了瞧臭脚的脚,臭脚穿着白色的工作鞋,穿得很整齐,并没有把那双奇臭无比的脚丫子晾在外面。他又下意识地瞧了瞧屁篓的屁股,显然也瞧不出什么来。这臭脚和屁篓是全公司有名的C班二臭,据臭脚自己讲,他的臭脚是有家族史的,他爷爷就是当地有名的臭脚,把一双大脚晾出来,能迎风臭出半里地。他爸爸的脚倒是不臭,却有狐臭,到他这一辈,哥儿仨一个不落,都是臭脚。屁篓爱放屁倒没有什么家族史,只是他的消化系统有些反常,排气量要比常人髙出无数倍,他放起屁来是控制不住的,是不分场合的,是惊天动地的,也因此给他带来许多尴尬,给周围人添了许多笑料。熟悉他的人是不怕他放响屁的,响屁不臭,怕的是他放不响的屁,那种屁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出来,能把一屋子人熏得晕头转向。最初搞减人下岗的时候,分厂厂长小肖曾对陆万志说,叫这二臭下岗吧,省得他们污染环境。陆万志说,这不大好吧,因为臭叫人家下岗,不是正当的理由呀!小肖笑道,你认什么真呀,开个玩笑罢了。玩笑归玩笑,实际问题还是不得不考虑,陆万志把他们俩分到一个控制室,就是想缩小危害面。

    陆万志问一个值班员,你闻到这屋子味道不对劲吗?这个值班员说,习惯了,不对劲也变得对劲了。还是邓芬芳又发现了问题,说,怎么没开空调呀?陆万志说,谁关的空调,控制室不能开窗开门,关了空调这空气好的了吗?一向不爱吭声的屁篓说,我有点感冒,身上发冷,才关了空调。陆万志说,冷了多穿件衣服,空调不能不开,对待空气质量要像对待环境卫生一样,马虎不得。

    陆万志进了二号控制室,他看见仪表盘前迅速转过一排脸来,每张脸上鄧亮灯似的亮起一片微笑。陆万志也赶紧报以微笑,回过头对邓芬芳说,还是二号觉悟高,瞧,他们可是率先微笑的。待那排笑脸转了过去,邓芬芳压低声音说,二号有个觉悟高的带头人嘛!陆万志的目光马上停留在一个硕大的后脑勺上,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邓芬芳说的带头人就是这个长着一颗硕大脑袋的家伙,他叫许贸功,名字虽然和《隋唐演义》里的徐茂公音同字不同,但却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的鬼点子多,所以陆万志一直对他抱有一种防范的心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大家表现得不错,有人进来,就是要率先微笑。陆万志说。

    是许师傅不断提醒我们这样做的。一个值班员说。

    果然不出邓芬芳所料,陆万志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不得不表扬许贸功几句,说,不错,还是贸功觉悟髙。许贸功扭过那颗大脑袋,什么也没说,又冲着陆万志微笑了一下。

    陆万志走进六号控制室的时候,一号控制室却出了大事,是小肖打电话告诉他的。刚才小肖陪着公司一把手高总去一号控制室巡视,一进去,扭过来的不是一张张笑脸,而是一张张呆愣愣的脸,等髙总冲着他们微笑了,他们才似有所悟,一个个傻呵呵地笑起来。陆万志听罢忍不

    住骂道,一群呆鸟,我刚刚警告过他们,可他们还是不改。小肖说,问题很严重,髙总很生气,你看怎么办吧?陆万志试探着反问,肖厂长你看怎么办呢?小肖果断地说,按违章论处,每人罚款一百元。

    违章罚款,是时下企业管理中最常见的一个措施,违章挨罚,还算轻的,出了事故挨罚,那可就是重的了,有可能半年都拿不到奖金。挨了罚款其实都是轻处罚,事出大了就不罚你的款了,一句话,下岗回家吧。

    每个班员挨罚一次,陆万志都会痛苦一次,也不是他菩萨心肠,而是每一个班员挨罚都牵扯到他的切身利益。公司规定,班员挨罚一百元,负领导责任的班长就会挨罚十元,一号控制室有四名C班的成员,每人挨罚一百元,到他头上就是四十元,要是别的控制室的人再挨罚呢?要是有人出了其他事故再挨罚呢?陆万志这个班长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着班员的饭碗,但却每个月都没拿过全额奖金回家过。

    一号控制室的空气也不好,环境卫生要抓一抓了。小肖说。

    陆万志皱了皱眉头,连声称是。

    邓芬芳是个漂亮女人,是个有志向的漂亮女人。

    颇为不顺的经历并没有令她偃旗息鼓,只要有机会,她还是会奋不顾身向前走的。机会出现得很偶然,对一般人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机会,但对邓芬芳来说,有这样的机会巳经足够了,她是没有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走上她早就想走的一条路了。

    机会是这样出现的,邓芬芳去财务部交C班人员被罚的罚金,她刚刚把钱递过去,高总就走了进来。邓芬芳马上献上一个微笑,可能是邓、芬芳的微笑太甜了,令高总情不自禁地夸赞了一句,小邓的微笑太标准了,如果全公司职工的微笑都像小邓一样,我们的微笑企业就算创建成功了。陆万志听说后在心里说了一句,要是全公司职工的微笑都像我一样,这微笑企业才更有味道。当时,高总说过这话之后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其他方面,几分钟后,高总和邓芬芳相继离开了财务部。

    无论是对高总,还是对邓芬芳,这其实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碰面,这样的碰面几乎根本不会成为任何故事的导火索。但邓芬芳不这么认为,她从高总看她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信息,她是很善于观察和接受这种信息的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这扇窗户,方的心理活动是能够看出一些端愧的。邓芬芳的目光与高总的目光交汇,搅和在一起,至少持续了有八九秒,这时间不短,几乎是跑完一百米的距离了。和陆万志聊天的时候,他们谈论过两性交合的问题,一对没有那种关系的男女能够从容谈论两性关系,恐怕也只有他们俩能够做到。陆万志有一个泛性交理论,说生殖器的交合只能算性交的一种,男女间的握手也应该算是一种交合,接吻舌交也应该算是一种性交,四目相对,目光交合在一起也该算是一种性交。以此理论,她邓芬芳也算是和高总性交过了,只要是她需要,他们之间发生一些故事也应该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邓芬芳从不缺少漂亮女性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心理优势,她几乎没怎么迟疑,就大大方方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高总睁大惊讶的眼睛说,是小邓呀,有什么事吗?邓芬芳先是微笑了一回,在微笑中答道,也没什么大事,但还是觉得有必要向您汇报一下,关于创建微笑企业,我有一点不成熟的建议,这微笑虽然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功能,可笑起来还是千差万别,差哪呢?差在培训上。看人家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那笑起来就是和咱们的职工不一样,所以,我建议把大家集中起来,分期分批地短训。高总盯住她的脸说,微笑培训?邓芬芳说,是的,微笑培训。高总笑道,谁当教练呀?邓芬芳说,可以请专业人士呀!高总说,我看不用请专业人士,请你当教练就行了。邓芬芳说,如果高总信任我,我当然不会推辞。邓芬芳注意到,高总的表情虽然带有一些戏塘的成分,但他看她的目光却是定定的,专注中不乏热切与色情。好了,这就够了,邓芬芳是个聪明人,她一点也不怀疑高总会把她的这个建议当成一个荒唐的玩笑,建议不是目的,只是手段,通过这个手段,她成功地把高总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微笑培训班当然是没有成立的,但没过多久,高总的电话就打到了运行C班,接电话的是陆万志,一听髙总要找邓芬芳,他一张苦脸即刻浮现出了一团乌云,他疑惑地看着邓芬芳接过话筒,当看到邓芬芳欢天喜地地对着话筒说可以的时候,他的目光不是疑惑了,而是愤怒。

    你要当心了。陆万志说。

    怎么,嫉妒了?邓芬芳说。

    我哪有资格嫉妒,不过,一个老总主动给一个普通的却是漂亮的女职工打电话,这问题就有点不妙了。陆万志说。

    你真是个有思想的人,不过这次你想错了,不是髙总主动找我,而是我主动找他。邓芬芳说。

    看来这C班你是待不长了。陆万志说。

    也许你说得有一定道理。邓芬芳说。

    别忘了以前的教训。陆万志说。

    邓芬芳被触到痛处,很好看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她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气呼呼出了班长室。

    时间不长,邓芬芳果然调出了运行C班,被调到公司的某个办公室去了。这对陆万志的打击是巨大的,有一段日子,一张苦脸变得更苦了,有好几次在厂房里撞上了上级领导,他都没有率先微笑。问题反映到小肖那里,一向总是包庇他的小肖终于忍无可忍,也罚了他一百元

    陆万志想去办公室看一看邓芬芳,又觉得没什么理由,心里很痛苦。他给邓芬芳打了个电话,邓芬芳对他很客气,先是和他聊几句家常,然后问他有什么事。陆万志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邓芬芳说,办公室工作忙,闲聊时间长了领导会不高兴,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有时间我请你吃饭,一起聊个痛快。陆万志只好说好,有些不情愿地撂了电话。

    班组长的职责是重大的,虽然工作岗位是班长室,但每个班待在班长室的时间其实是很有限的。陆万志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湎于美丽的失落感中,他要走出班长室,像救火队员那样,哪有紧急情况就扑到哪去。刚才二号控制室的许贸功汇报说,二号机的运行有些不稳,这可不是小事,真出了大事故别说值班员要下岗,就是他这个班长恐怕也保不住。陆万志急急往二号控制室赶,没走多远,碰见了岔道上赶来的小肖,对于出事故,他们的惧怕心理是相同的,尽管承受能力不一样,顶多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关系。由于心情不佳,两个人谁见了谁都没笑,直到走进了二号控制室,见到了一排向日葵般的笑脸,两个人才想起了微笑企业的事情。

    两个人象征性地回笑了一下,笑得都相当难看,然后就都板起面孔,询问起机组的情况。许贸功这这那那地介绍了一通,工作经验非常丰富的陆万志很快听出了症结的所在,他冲着许贸功怒吼道,别说了,赶快去把21号阀门拧开几扣,再把15号阀门关几扣。许贸功没敢迟疑,一溜小跑出去了。当他不紧不慢地走回来时,仪表盘上的读数已经恢复了正常。

    小肖满意地点点头,对陆万志说,下班晚回家一会儿,我请你一起去喝酒。

    下班后,陆万志没有去车棚推他的自行车,而是站到厂大门口等小肖那辆帕萨特。公司像小肖这一级的领导都已经开上了帕萨特一类的轿车,作为中层干部,收入在那摆着,买辆轿车已经是小菜一碟。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小肖的帕萨特,却等来了春风满面的邓芬芳。几天不见,邓芬芳的变化不小,以往她的头发是直顺着的,现在却烫成了极有冲击力的钢丝头,满月般的脸庞更丰满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因为涂了眼影而显得更大了,好像还接了睫毛,一眨眼那长长的睫毛便像眼睛会动的布娃娃的眼睛,有一种不真实感。只是鼻子在这些夸张的器官包围下,显得更加扁小了。邓芬芳迈着模特般的步子,停在距陆万志大约五米远的地方,然后冲着他来了一个符合企业精神的微笑。陆万志刚想和她打招呼,一辆从厂院驶出来的奔驰嘎的一声停在她的身边,车门打开,她用一个优雅的姿势钻进去,然后,在车子扬长而去的一刹那,冲着陆万志又微笑了一回。

    陆万志当然认得这辆奔驰,它是高总的坐骑,公司里的人想不认识它都难。陆万志的目光直直的,好半天弯不下来,直到小肖的帕萨特开过来了,他的目光依然宁折不弯。

    上了车,小肖问他,怎么像丢了魂儿?陆万志说,我看邓芬芳上了高总的车。小肖说,就因为这丢了魂儿?陆万志说,女人怎么都这么势利呀!小肖说,女人嘛,就这个样子。然后陪着陆万志也叹了口气。快到要去的饭店时,小肖突然又说,都说邓芬芳长得不怎么样,我不这么看,我觉得她其实挺有味道的。

    说她长得不怎么样的人,不是眼神出了毛病,就是心理出了毛病。陆万志说。

    小肖能请陆万志吃饭,可绝不单单是高看他的工作能力,小肖手下有十几个班组长,有工作能力的多着呢!小肖能请陆万志吃饭,是因为陆万志是个爱思考的人,和这样的人聊天,上档次。小肖也是个爱思考的人。

    两个人坐在一个小饭店的角落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工作压力都很大,聊聊天是可以适当减压的。吃小肖的饭,陆万志是有理由受宠若惊的,但他同时也并不觉得自己就比小肖差多少,若论对某些问题的见地,往往他是高出小肖一筹的。小肖因此也对他高看一眼,总是称他为陆师傅。喝了酒,说话时的胆子就大,连一向以谨慎著称的小肖也敞开心扉,敢用抱怨的口气讲起了高总。小肖说,想当年高总还不是高总的时候,见了人总是一团笑脸,都像他过去那样,咱厂早成微笑企业了,可成了高总以后,他那张大脸总是绷得比西瓜皮还紧,看不到一点笑纹。陆万志说,搞微笑企业可是人家高总提倡的。小肖喝了一口酒,恶狠狠说,形式,和花园式企业一样,都他妈的是形式。

    你说高总的脑袋怎么那么大呀,简直和许贸功的脑袋一样大。陆万志说。

    大头聪明,不然怎么能当上老总。小肖说。

    我在网上查过一份资料,说人聪明与否与脑量无关,只与皱纹有关,就是与大脑上的核桃纹的深浅有关,长一颗大脑袋不见得就聪明。陆万志说。

    不聪明能当上老总吗?能坐公家的奔驰车吗?能一句话就决定很多人的命运吗?小肖说。

    高总老婆开的那辆车真漂亮,不知是什么牌子的,听说他小姨子也开上私家车了。陆万志说。

    他小姨子长得挺漂亮。小肖说。

    你是不是也该给弟妹买辆车了。陆万志说。

    像我这个级别,顶多给自己买辆车,等我有一天也当上了老总,别说老婆,就是小姨子买车也不在话下。小肖说。

    小肖是真喝过量了,瞧这口无遮拦的样子,陆万志几乎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分厂的肖厂长。酒真是好东西,它能扯去遮羞布,还能让人忘乎所以,如果这个喝过量的人不是小肖而是邓芬芳就好了。一想邓芬芳他就无法开心了,如果邓芬芳和髙总在一起喝了酒,酒后会做些什么呢?这是个无须细想就可以得出答案的问题,陆万志苦着脸,几乎没了再喝下去的兴趣。

    尽管喝了很多酒,陆万志的头脑却依然是清醒的,回到家后依然想着邓芬芳的事。陈姿一边打量他一边说,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失恋似的。陆万志往床上一倒,两眼盯住天棚说,差不多。陈姿说,是不是邓芬芳调走,你受不了呀?陆万志背过身去,没有吭声。陈姿勃然大怒,她揪起一只枕头摔在陆万志的身上,然后伏在他身边大哭起来。

    一夜过后,陆万志的心情平和多了,他是个自省意识很强的人,想一想昨晚的表现,就有了一种疚感,他凑到正在刷碗的陈姿跟前,低声说,别生我的气,谁还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陈姿显然余气未消,她把一只碗重重地撂在洗碗池上,鼻子哼了一声,说,我看你是没事找事,人作有祸,天作有雨!

    陆万志走在上班路上,陈姿的话像一缕看不见的青烟,环绕在他的头上驱之不散。走进班长室之前,他碰见了许多张笑脸,他回报的微笑却相当勉强。班前会开过后,他接到了小肖的一个电话,小肖问,陆师傅,我昨晚喝酒的时候没说什么过格的话吧?陆万志说,没有,像你这种当领导干部的人怎么能说过格的话呢!小肖说,那就好。陆万志补充一句,说,你对高总有过不低的评价,对创建微笑企业也有过不低的评价。小肖依然说,那就好。放下电话,陆万志觉得小肖挺好笑的,可一想陈姿的话,他就笑不出来了。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屁篓的电话打了进来,说他在检査一个油泵的时候,发现里面好像有一种异常的声响。这还了得,一些大事故往往就是从一些异常的声音开始的,陆万志不敢耽搁,赶紧起身亲自去检查那个油泵。他伏在油泵的外壳上听了又听,又用专业的听音棒听了又听,厂房里是各种声音的汇集地,想听出异常的声音简直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听了一阵,他并没有听出什么异常来,便把臭脚也叫出来听,臭脚也没听出什么来,就埋怨屁篓无事生非。屁篓见两个人都没听见,就也信心不足,不敢肯定有异常声音了。陆万志又把工龄较长的许贸功叫了出来,许贸功晃着大脑袋,也没听出有异常的声音。就在几个人要离开时,陆万志下意识地又听了最后一回,这一听令他吃惊地叫了一声,他终于听到了异常的声响。他不敢隐瞒,立即打电话给小肖汇报了情况。

    小肖在电话那边问,陆师傅,以你的经验分析,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陆万志想了想说,可能是油量不足吧。小肖说,那就开大油阀嘛。陆万志说,问题是油量过大会造成溢流,如果判断失误,也会出事故的。小肖说,缺油运行会出大事故,要当机立断,我决定,开大油阀加大油量。见小肖作了决定,陆万志也就不迟疑了,他叫屁篓立即去开油阀。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时后,因油量过大造成溢流,相关设备发生连锁反应,机组被迫停机了。

    就这样出了事故,正应了陈姿的那句话,祸来了。事故调査小组进驻了运行C班。本来下了班,可C班的人一个也不能回家,大家坐在班长室里,等着调查组的人逐个与之谈话。

    小肖找到陆万志,把他拉到没人的角落,低声问,知道该怎么配合调査组调査吗?陆万志说,知道,可是……小肖打断他的话说,别可是了,我提醒你,你注意过没有,有领导同志挺身而出说,这个责任由我来负,这个责任往往都不是大责任,负责任的领导得到的处分不过是扣个把月的奖金,或记过处分等,如果负了责任要去蹲大狱,或者负了责任会丢饭碗,那他绝不会高姿态去负这个责任,你说是不是这样?陆万志觉得有道理,就说,是。小肖说,既然如此,我相信你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

    陆万志当然明白小肖的用意,出了事故就是大责任,小肖绝不会髙姿态地去负这个责任。要想不让小肖负这个责任,陈述事故经过的时候就必须把小肖摘出去。可是,开油阀的命令毕竟是小肖下的,陆万志是个撒谎就十分痛苦的人,但为了班长位置的安全,为了能够继续端稳这个饭碗,这个谎又不能不撒。陆万志出了一身透汗。

    当事人只有屁篓、臭脚、许贸功、陆万志和小肖,要想成功摘除小肖,必须成功堵住屁篓、臭脚和许贸功的嘴。陆万志抢在调查组之前单独找这三个人谈心,他最先找的是臭脚,他说,如果找你调查,你怎么说?臭脚说,实事求是呗!陆万志说,实事求是没错,但肖厂长的面子我们不能不考虑,如果让肖厂长难堪,恐怕我们会更难堪,你明白吗?臭脚的眼珠转了转,狡黯地一笑,说,明白了。

    找许贸功谈话时遇了点麻烦,许贸功精着呢,当然明白陆万志的用意,但他就是不表态,摆出了一副主持公道的样子。陆万志赌气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做不公平,也不妨实话实说,我想肖厂长也不会怪罪你的。许贸功阴阳怪气说,怪罪我倒没什么,怪罪陆师傅你,你这班长就不好当了,所以,也只好牺牲屁篓的利益了,只是这样做了难免有些心痛。陆万志也知道他不会真的去主持公道,这么说一下,也就是惺惺作态罢了。于是也就不再理他。

    陆万志最后找屁篓谈话,毕竟屁篓是开油阀的当事人,是要负主要责任的,谈话的难度也就最大。陆万志当然知道这件事是不应该怪屁篓的,但为了小肖,又必须去让他负主要责任,他因此心情相当复杂,也相当难受。

    未开口之前,陆万志先递给屁篓一支香烟,亲自给他点燃了,然后才又自己点燃了一支。丝丝絮絮的烟雾给两个人的脑袋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彼此都有了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屁篓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摊上这件事已经心慌意乱了,他夹着烟的那只手不停地抖动,有好几次香烟几乎脱离了手指,差点掉在地上。陆万志咬了咬牙,开口说,出了这事,你应该知道自己该负什么样的责任吧?屁篓战战競棘地说,是肖厂长让我开油阀的,我能负什么责任呀!陆万志说,如果不是你汇报油泵里有异常声响,肖厂长能命令你开油阀吗?屁篓说,有异常声响我才汇报,发现问题及时汇报有错吗?陆万志说,汇报没有错,错在你汇报的问题是不是真问题,谁能证明那异常声响真的存在,是臭脚?还是我?还是肖厂长?屁篓傻眼了,他显然也知道这些人都不能替他说话,就拖着哭腔说,总不能让我一个人承担责任吧?陆万志说,只要别惹肖厂长不高兴,你的问题就好解决,你也不傻,你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利弊关系。屁篓说,可是,我不说肖厂长,又能说谁指令我的呀?陆万志说,说谁都不如说自己,还是说自己吧。屁篓聋拉下脑袋,什么话也不说。

    调查组很快就调査完毕,两天后就离开了运行C班。很快就有消息传下来,说高总已经放下话来,准备对擅自开油阀的屁篓实行开除处分。是开除而不是下岗,性质不同,这处分太重了,别说是屁篓本人,运行C班的人都被傻了。

    陆万志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他去了小肖的办公室,劈头埋怨道,人家屁篓替你担了责任,你也该出头替他说句话,怎么能让公司把他开除呢?小肖拉着陆万志的手坐下来,说,我也不想开除他呀,可高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更改过,别说是我,谁找都没用。陆万志说,屁篓的老婆没工作,有个老妈还得靠他赡养,开除了他,等于砸了四口人的饭碗。小肖说,现代企业只讲效益,不讲慈善,你大小也是个班组长,可不能有妇人之心呀!陆万志甩开小肖的手,站起来说,那还提倡微笑干什么?小肖说,微笑代表一个企业的形象,陆师傅你较什么真呀!

    这天晚上,屁篓带着老婆敲开了陆万志家的防盗门。他们一进屋,屁篓的老婆双膝一软,给陆万志跪下来。陆万志说,弟妹,你这叫干什么?他叫屁篓把老婆扶起来,屁篓不扶,聋拉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陆万志只好叫陈姿把屁篓老婆硬拽起来,叫他们坐下说话。

    坐是坐下了,屁篓老婆的哭声却一直贯穿始终,连一向心不软的陈姿都受了感染,陪着她掉了几滴眼泪陆万志对脑袋快垂到膝盖上的屁篓说,你说说话,不说话怎么解决问题。陈姿在一旁帮腔道,说说话心就敞亮了,说吧,说吧。屁篓终于抬起脑袋,瓮声瓮气地说,是你叫我替肖厂长承担责任,这责任承担了,怎么还开除我呀?屁篓这句话击中了陆万志的软肋,一种很强的负疚感像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心里的那口水缸上,水缸破了,被囚其中的正义感不可遏止地流淌出来。

    陆万志说,你放心,这句公道话我说定了。

    陆万志搞了一份翻案材料,把事故发生经过实事求是地重新写了一遍。为了那份正义感,他只能对不起对他不错的小肖了。

    除了自己作证外,还得拉上臭脚和许贸功作证,这样,材料才更有说服力。找臭脚签字的时候,起初他不肯,陆万志只好耐心开导,说,你们俩工作时天天挨着坐,他饭碗砸了,你的心就真的能好受吗?臭脚说,我们是C班二臭,他走了,我孤掌难鸣,心怎么能好受呀,当初要不是陆师傅你劝我,我是不会说假话的。陆万志说,当初是怪我,可现在醒悟了,我们就该说真话了。臭脚说,现在情形不同了,现在不是说真话的问题,而是有意在拖肖厂长下水,弄不好,我也得被冲走,C班连一臭都保不住了。陆万志说,人活一口气,不能只要饭碗不要良心,违心说话,我们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臭脚说,我得吃饭,也不能只要良心不要饭碗。陆万志说,层层聘任制,小肖只能聘任班组长,班员还得靠班长来聘用,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以后只要C班能聘一个人,我也会聘你。臭脚犹豫了好一阵,这才极不情愿地签了字。

    再找许贸功,这家伙却死活不签,陆万志知道说多了也没用,有自己和臭脚作证也够了,就用鼻子哼了一声,气呼呼离开了他。

    陆万志把翻案材料递给了调査组,接着,又是一轮调査开始。小肖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他给陆万志打来电话,气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陆万志放低声音说,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好,不但聘用我当班长,还把我当知己,说心里话,我不想这么做,可为对得起良心,又只好这样做。说罢,他叹了口气,就把电话撂了。小肖在这次通话中,自始至终没说出一句话来。

    翻案材料和调查报告很快送交到髙总手里,这是一份对小肖极为不利的调查结果,一个分厂厂长弄虚作假是极为恶劣的事件,大家都以为这回小肖栽定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高总对调查组说了这样一句话,髙总说,错不在小肖,在那个工人无事生非。这句话就是宣判,调查结果在这句话面前顿时显得苍白无力,如一堆废纸。

    这也太不讲理了!陆万志说。

    陆万志是在运行C班的班前会上气愤地说这句话的,众人谁也不吭声,屋子里静得出奇。突然一声炸响,屁篓伏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高总决心已定,屁篓将被开除。小肖因为是高总的一员得力干将,在大是大非面前,高总选择了后者。

    怎么样才能保住屁篓呢?陆万志想到了邓芬芳,他在班长室给邓芬芳打了个电话,把这件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邓芬芳那边反应得很冷淡,她说,这样吧,等有时间我们再聊。

    陆万志放下电话,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破碎了,这件东西当然绝不仅仅是邓芬芳的冷漠。一想到屁篓被开除,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一想到得罪了关系一直不错的小肖,他的心里更不是滋味,而一想到已经成为了高总的人的邓芬芳,他的心里就几乎没有滋昧了。

    邓芬芳的冷漠并未彻底打消陆万志心里的一丝希望,毕竟他们曾在一个房间工作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毕竟他们曾经彼此理解,谈话那么投机。只要盯住她,把话说透,关键时刻她是不会不出手相帮的,只要她跟高总说情,相信高总也一定会给她面子的。

    整个工作日,陆万志都魂不守舍的,有好几次在厂房里撞见上级领导,他都忘了要率先向人家微笑。还是上级领导觉悟髙,这几个人几乎无一例外地给了他一个笑脸,他仓促地回以微笑,连他自己都想得出,那笑容一定不比哭好看到哪去。

    下班的铃声一响,陆万志就急不可待地冲出班长室,冲出厂房,冲出厂大门口。在厂大门口的一棵大树下他停住脚步,回过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往外走的人流。五分钟过去了,人流由稀而密,并没有看见他要找的邓芬芳的影子。十分钟过去了,人流已是最油涌的时候,他瞪大眼睛,生怕把邓芬芳漏过去。十五分钟过去了,熟悉的奔驰轿车顺着人流缓缓驶出,陆万志闯出大树的阴影,激动地向车窗里张望,车窗玻璃黑幽幽的,他的眼睛几乎瞪裂了也没看清里面到底是谁。会不会邓芬芳就坐在里面跟高总一起走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人流由稠而稀,谢天谢地,终于看见邓芬芳走了出来。

    陆万志叫了一声芬芳,挡住了邓芬芳的去路。邓芬芳抬眼看了他一下,波澜不惊地说,是你呀!绕开他的身体,继续往前走。陆万志跟在她的身后,弯着腰,把脑袋低到和她一样高的位置,说,芬芳,你不能不帮我吧?邓芬芳绷着脸,没吭声。陆万志有些恼火,直起腰来,没好气地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傍上高总了,连跟我说话都嫌掉价了。邓芬芳说,别跟我提高总。陆万志说,不提高总提谁呀,不提高总能显示出你的分量吗?邓芬芳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注意到,邓芬芳此时的脸竟然是一张比他的脸还苦的苦脸。

    我只是想求你帮一帮屁篓,都在一个班待过,眼睁睁看他被开除,你心里也不会好受吧?陆万志说。

    我不好受又能怎样,我想帮他,可我帮得了吗?邓芬芳说。

    也只有你能帮他了,只要你跟高总说说情,说不定就把他保下来了。陆万志说。

    要是提前几天,说不定还行,现在,我已经说不上话了。邓芬芳莫非,你被人家给甩了?陆万志说。

    邓芬芳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脚步迈得飞快。陆万志也加快脚步,他看见有泪水从邓芬芳那张原本很好看的脸上滚落下来。一瞬间,陆万志什么都明白了,伴君如伴虎,高总就是厂里的老虎,他高兴或者不高兴是没有人能够左右得了的,凭高总的条件,想找什么样的小蜜没有呀,邓芬芳已年过三十,又生着一张并非人人看好的脸,他们短命的交往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陆万志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话。

    邓芬芳说,没你的事,要怪只怪我自己贱。

    陆万志说,我、我陪你去喝杯咖啡吧,说说话,你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

    邓芬芳说,喝咖啡没意思,要去就去喝酒。

    两个人找了个小酒馆,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旁对面坐下。陆万志心里最清楚,这种时候,邓芬芳是最想找人诉诉苦的,这种苦又不是找谁都能诉,而他陆万志则是最合适的人选。陆万志此时正难受着,跟难受人说难受事,难受的程度也许就会减轻一些。

    除了喝酒,除了骂自己,邓芬芳也没说什么实际问题,本来嘛,主动出击,又被人家甩了,除了骂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陆万志倒是没有客气,说她太虚荣,太想往上爬了,在运行C班做个技术员有什么不好?陆万志越说越激动,粗大的嗓门令邻桌的食客不断地朝这边看。他说,我看你在C班比在办公室强多了,后悔了吧,现在有这个结果,也算是拿身体买个教训。听到这句话,邓芬芳瞪起了眼睛,但只是一瞬间,眼光就缓和下来,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再狠点我才痛。

    陆万志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切都是欲望惹的祸。

    邓芬芳说,我现在已经没欲望了,实话跟你讲,我还想回运行C班。

    陆万志说,办公室待不住了?

    邓芬芳说,也不是待不住,高总虽然……但他还不至于把我撵出来,是我自己不想在那待了。

    陆万志说,那你不白忙乎了?

    邓芬芳说,我忙乎?我忙乎可不仅仅是为了做个科员,要做一个无所事事的科员,还不如回班组做个忙忙碌碌的技术员踏实。

    陆万志说,看来,你的确有更髙的追求。

    邓芬芳说,你说,我回C班你要不要?

    陆万志说,我当然要,不过我要不管用,小肖要才管用。

    邓芬芳说,那我就去找小肖。

    第二天,屁篓就被勒令回家了。陆万志张罗着要摆一桌酒席送一送屁篓,臭脚当即表示反对,他说,连饭碗都丢了,人家怎能有心情吃得下去?陆万志想一想也觉得臭脚说得有理,就作罢了。他率领众人把屁篓送到厂大门口,看见屁篓渐行渐远,他突然大嘴一张,嗷的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甩脸一看,他用一只大手捂住脸,泪水像被挤压的容器漏点,激情喷涌。

    往回走的时候,也是冤家路窄,迎面碰上了小肖。众人立即都冲他微笑,只有陆万志刚刚哭过,怎么也笑不出来。小肖破例没有回以微笑,他绷着脸,用鼻子冲着陆万志哼了一声,说,有关部门准备对新引进的设备进行问卷调査,你们天天用这些设备,性能是好是坏应该是最清楚的,都要好好地配合调查。陆万志自知对不起小肖,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班前会上,陆万志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卷,要大家根据自己的感受如实填写。大家刚拿起笔来,小肖就推门了。见大家微笑得参差不齐,小肖很不高兴地说,如果再用这种笑容来糊弄人,我一定重重处罚。然后坐下来,接着说,就你们C班令我放心不下,我还得强调一下,对这次问卷调查,大家要充分重视,如实填写。不过,据我所知,高总对这些设备还是相当满意的。

    高总满意意味着什么,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然是都明白的。这其实已经为填写问卷定下了基调,设备是高总引进的,设备不好就是高总的失误,众人没有谁想找高总的麻烦,自然也就没人敢填写不好的话。大家刷刷刷很快填完了。

    小肖满意地走了。班前会结束,大家都去各自的控制室值班去了,许贸功最后一个出去,临出门前对陆万志说,陆师傅,你说这样填写问卷是不是太形式主义了?只是走走过场罢了。陆万志拧着眉毛盯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许贸功叹了口气说,别怪我没在屁篓的翻案材料上签字,我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签字又有什么用呀!陆万志说,签不签是一回事,结果是另一回事,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许贸功狡黯地笑了笑说,正因为我明白,所以才没签,陆师傅你不是小心眼的人,别记恨我就行了。陆万志撇了撇嘴,没说话。

    班长室里只剩下陆万志一个人发呆,陆万志又开始思考了。陆万志一思考,周围的人就发笑,就觉得他没事找事。此时陆万志的思考就属于没事找事,他先想的是屁篓被开除的事,本来事故的主要责任者应该是下达开油阀命令的小肖,就因为高总一句话,责任人就成了屁篓。为什么?还不是一言堂的结果,就一个人说了算,当然他说什么对就什么对了。

    接下来想的是问卷调査的事,本来这设备的性能有优有劣,可髙总说好,就没有人敢说不好了。谁惹高总不高兴,就是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谁也不想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就没法和髙总过不去。这为什么?

    这也是一言堂的结果。在现今的企业里,老总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毫无制约,这怎么能是一种科学的管理模式呢?

    陆万志继续思考,怎样才是科学的管理模式呢?思考得有些越位了,不该是他这种身份的人思考的问题了,但他还是坚定地认为,思考是无罪的,谁叫上帝给了他一个爱思考的大脑呢!陆万志想,如果企业也像某些国家那样,搞三权鼎立,互相监督,那么作出的决策会不会就公平一些呢?如果高总就是总统或总理,制约他的议会就应该是工会了,议会和议长是由选举产生的,可工会主席却是由老总提名,或者说由老总任命的,虽然也经过了职工代表大会的通过,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是老总授意下的选举与通过,工会主席和副总或其他部门的主管一样,实质上都是老总的部下……企业里搞三权鼎立显然是行不通的。

    陆万志换了一个角度思考,如果老总是民选的,那么选举他当老总的职工就既可以选他,也可以罢免他,他的权力是不是就受到了制约,进而作出的种种决策就趋于科学了呢?如果老总实在不能民选(私营企业里的老总绝大多数就是老板本人,怎么民选?有董事会的企业,老总是董事会聘用的,怎么民选?),退而求其次,对各部门主管实行民选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因为这些中层领导是民选的,民能选他也能罢他,他们就能本着科学公正的态度向老总提出建议或意见了,这样也算是对老总的一个集体监督,企业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实现民主管理了。陆万志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得兴奋起来,或者说,原本就潜伏在内心的一个模糊的潜意识,在思考的作用下一下子明朗化了。

    这天下班回到家,陆万志首先把自己思考的结果告诉了陈姿,他说这几乎就是一个伟大的构想,如果他的这个构想得以实施,中国的企业将有一个革命性的变化。陈姿皱着眉头,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给了他两个字的评价,有病!

    陈姿的这种态度是可以预料的,她本来就是一个只会关心柴米油盐问题的女人,当初选她做老婆,陆万志也没奢望她能在高层次的问题上理解自己。竖子不能与谋,谁能与谋?陆万志又想到了邓芬芳,他没有顾及陈姿的不快,操起电话就拨通了邓芬芳的手机。

    你不是说要回C班吗?找小肖谈了吗?陆万志说。

    还没呢!邓芬芳我希望你快些运作,快点回C班,这样,我们就可以畅所欲言了,我有一个民主管理企业的构想,只是现在还不完善,我很想听一听你的意见。陆万志说。

    以后有机会再谈吧。邓芬芳说。

    陆万志只好摆了电话,陈姿在一旁冷笑道,你呀,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还是把心收回来放在家里吧。陆万志满腔的热情无处释放,憋得在屋子里直转圈儿。

    第二天陆万志是夜班,白天在家休息,老婆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由于那个伟大构想作祟,他的身体几乎通体膨胀起来,原本一米八三的个头好像一下子长成了两米。他在屋子里不停地走圈儿,觉得天棚比往常矮了许多。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拨通了邓芬芳的电话。

    我的这个构想很重要,我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你的智慧。陆万志等有空儿再聊这件事,我现在挺忙的。邓芬芳说。

    你跟小肖说了吗?这种事宜早不宜迟。陆万志说。

    还是等有适当的机会再说吧,邓芬芳说。

    陆万志还想说什么,邓芬芳却已经把电话挂断了。陆万志想,既然邓芬芳不好意思去找小肖,干脆我替她找得了。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他给压回去了,他和小肖的关系已经不是从前的关系了,他已经把人家小肖得罪了,小肖怎么能还给他面子呢!

    陆万志怎么也没想到,他不找小肖,小肖却主动来找他了。就在他坐卧不安之时,小肖把电话打了进来。小肖说,陆万志,有个事情我不能不通知你,省领导今天到咱公司来调研,据说主要是调研创建微笑企业的情况,今晚你们C班是夜班,说不定领导们会去控制室走走,别忘了提醒大家,要时刻保持微笑,如果出了漏洞,髙总难堪了,你们的后果你应该知道的。陆万志说,我当然知道,我办事肖厂长你就放心吧。小肖说,你办事我就真的不放心,就说上次开油阀的事,算了,我不提了。陆万志知道小肖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他注意到小肖刚才对他的称呼,小肖已经不叫他陆师傅而直呼他的名字了,他清醒地认识到,如果自己还想在运行C班干,就必须想方设法消除影响,跟小肖缓和关系。陆万志不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人,怎么缓和关系,这还真是件相当难办的事情。

    陆万志苦着脸,痛苦地放低声音说,肖厂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一般见识,忘了那件事吧。陆万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算是他做人的底线了。小肖冷笑了几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提了,往前看,别忘了今晚见到领导时别板着一张苦脸。就在小肖要撂电话的时候,陆万志突然脱口说道,肖厂长,邓芬芳要找你呢!这句话显然提起了小肖的兴趣,他柔和了腔调说,找我干什么?陆万志说,她说她想回运行C班。小肖说,这是真的?陆万志说,当然是真的,她如果找你,你能不能帮她?小肖沉吟片刻,说,帮,小邓是个不错的人,我当然会帮她的。

    小肖的这句话令陆万志很欣慰,结束了和小肖的通话后,他马上又拨通了邓芬芳的电话,听到了那一声熟悉的柔美的声音后,他劈头就说,我把你要回C班的事跟小肖说了,他说他一定能帮你。陆万志怎么也没想到,邓芬芳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说,陆万志,谁叫你跟他说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难道你不想回C班了?陆万志说。

    我现在在搞接待省领导的工作,知道吗?我是咱厂的微笑大使。邓芬芳说。

    我明白了,准是高总又把你捡起来了。陆万志说。

    无聊!邓芬芳说。

    省领导在高总的陪同下走进一号控制室。陆万志早就候在那里,见了领导们哗哗啦啦地进来,他马上递上一副标准的微笑,领导们也以微笑作答,然后向他伸出一只热情的手。和领导们握过手后,他连忙扭头观察其他的值班员,那一张张向日葵般的笑脸令他一颗高悬的心稍稍往下放了放。

    职工的精神状态就是企业的精神状态。为首的省领导说。

    高总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朝着陆万志点了点硕大的头颅,然后陪着领导们出了一号控制室。

    就在这时候,邓芬芳的电话打来了,陆万志掏出手机,急忙走出控制室,想在外面接电话,但他忘了,外面是噪声隆隆的厂房,怎么能听得见手机里的声音呢?他一溜小跑回到班长室,邓芬芳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陆万志关上门,急忙给邓芬芳回了电话。邓芬芳说,刚才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吭声?陆万志说,刚才我在厂房里,噪声太大什么也听不见。邓芬芳说,现在我这边噪声也挺大,也什么都听不见。陆万志说,听不见你怎么知道刚才我说厂房里噪声大?邓芬芳笑道,不跟你贫嘴了,告诉你一件事,屁篓的事我跟高总说情了,他已经答应,说如果C班还有他的位置,开除的处分就可以改成记过处分。陆万志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大声说,这是真的?邓芬芳说,我有必要说谎吗?别看我嘴上比铁还硬,心却比棉花还软。陆万志说,你真是活菩萨,我代表屁篓一家,不,我代表运行C班全体人员向你表示感谢。

    结束和邓芬芳的通话,陆万志马上给已经闲在家里的屁篓打了电话,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这种死中得活的喜悦令屁篓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泣不成声,整个通话过程中几乎没说一句完整的话。

    陆万志点了一支烟,又开始思考了,吸进嘴里的烟几乎没有任何味道,烟在这个时候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他在烟雾中思考,忘我而幸福。屁篓的死中得活引发了他对科学管理企业的又一轮思考,还是老总一句话,已经被开除的职工就又回厂上班了,这说明什么呢?抛开这件事本身说事,如果上一次公司所作的决定是正确的话,就因为人为的原因,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把决定给否掉了,决定岂能是儿戏?掀开包装和面纱,一个人说了算的结果就等于把公司的决策变成了儿戏。这么一想,有关民主管理企业的念头就又一次水涨船高地显现出来。

    陆万志决定把自己思考的成果形成文字,用方案的形式呈现出来。这之后,他用了一周的休息时间伏案写作,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处于一种文思泉涌的状态,他怕过于兴奋会影响方案必备的理性品质,就极力克制自己要镇静,要心平气和。陈姿多次站在他身后用困惑的眼神看他,挖苦道,不练微笑练写作,想当作家不成?陆万志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说,别捣乱,把我的灵感搅没了我跟你没完。

    写作时是兴奋的,钻进被窝也是兴奋的,陆万志这几天的性生活频率明显增加。陈姿有些吃不消,有几次就采取了不配合的态度。陆万志说,瞧人家邓芬芳,一个老公都不够,还专门到外面去勾引别人的老公。陈姿说,你去找她好了,别烦我。陆万志说,我没去找她你让我找,我要真去找了你又得醋性大发和我吵。陈姿知道自己的老公有几斤几两,她阴阳怪气地说,人家勾引的都是老总,你还不够级,如果她想勾引你,没出C班时就该成其好事了。陆万志想想也觉得陈姿说的在理,再想一想邓芬芳和髙总,他的情绪立即下跌,再也不纠缠陈姿了。

    民主管理企业的方案写作完毕,陆万志第一个就想拿给邓芬芳看。虽然邓芬芳令他的自尊心受挫,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邓芬芳依然不失为一个有思想的能够交流的异性朋友,这样的朋友是不可多得,可遇而不可求的。陆万志给邓芬芳打电话,要把自己的作品送过去。邓芬芳说,你别送了,办公室人杂,还是我去运行C班吧,那里清静。

    陆万志待在班长室里,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邓芬芳的到来。时间不长,有人推门进来,陆万志连忙起身相迎,进来的却不是邓芬芳而是小肖,因为深感意外,脸上必须做出的微笑就显得很特别。小肖还以微笑,但笑纹瞬间消失,他歪着头打量着陆万志,说,你今天的微笑可不太好看。陆万志说,我这张脸你还不了解,我的笑容什么时候好看过呀!小肖摇摇头说,不,在微笑这个问题上你还是给C班带了个好头,省领导来那天,你的笑容就很灿烂嘛!陆万志苦着脸说,不好意思,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夸我的笑脸。小肖说,不是我夸你,想让我夸你,那还得等,是高总夸了你的微笑,说运行C班的微笑最得体最阳光,连有一张苦瓜脸的老陆也笑得那么动人。陆万志依然苦着脸说,受之有愧。小肖说,省领导对咱创建微笑企业的成果非常满意,知道吗?咱公司巳经是全省有名的微笑企业了。

    陆万志说,太好了,太好了。小肖说,公司准备搞一个有关创建微笑企业的座谈会,高总点名让你参加,你得做好充分的准备,好好谈一谈是怎么带领C班共同微笑的。陆万志咧咧嘴说,还是把这个光荣的机会让给别人吧,让别人谈好不好?小肖摆摆手说,高总定的,谁敢改,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准备吧。小肖说罢便走,他刚伸手推门,门却自己先开了,随着门玻璃上的亮光一闪,邓芬芳走了进来。

    肖厂长好。邓芬芳说。

    是小邓呀,小邓好。小肖说。

    邓芬芳脸上的微笑是和小肖脸上的微笑同时绽开的,陆万志也机械地微笑了一下。对于邓芬芳的到来小肖颇感意外,他用一种少见的相当柔和的声音说,小邓成了公司的忙人,难得一见了。邓芬芳故意大大咧咧地说,想见还不容易,到我办公室就见到了。邓芬芳说着很随便地坐了下来,毕竟是C班的老人,进这间屋子的感觉非常自然。小肖也不走了,转回身也坐了下来,盯住邓芬芳的眼睛说,听陆万志说,你还想回运行C班?邓芬芳的眼里有波光闪动一下,说,我的确挺想念C班的,也确实想回来,但高总不同意呀!她把高总不同意这句话的语气加得很重,小肖听了连连点头,说,还是听高总的,听高总的。说罢,找了个借口很不自然地出去了。

    就这样,运行C班的班长室里,陆万志又单独和邓芬芳坐到了一起。两个人相距不到一米,陆万志甚至闻得到她的体香,这是一种久违的很惬意的感觉。他盯住邓芬芳那双大大的眼睛,片刻,他的视线稍稍下滑,停在他非常喜欢的那稍稍偏扁一些的鼻子上,又片刻,视线继续下滑,停在了那细长白皙的脖颈上,这应该是一个女人很性感的地方,在无数个单独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不时就会想人非非,想有朝一日和邓芬芳有那种关系了,他一定最先去吻这个地方。但是,想毕竟是想,和做有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至少在现在,这种可能性已经相当渺茫。

    享受地沉默一会儿,还是邓芬芳先开了口。她用手在陆万志的眼前晃了晃,说,陆师傅,别死盯着我好不好,怪不好受的。陆万志说,我更不好受。邓芬芳嗔道,死样!又一本正经地说,陆师傅,你是个好人,应该一心跟老婆才对,你不适合搞什么婚外情。陆万志苦笑了一下,说,瞧不起谁呀?邓芬芳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好男人应该志在一方,我其实特别讨厌志在四方的男人,只是为了一个更髙的目标,不得不跟他们有些瓜葛而已。好了,不提那些男人了,让我着看你的作品。

    陆万志整顿了一下有些躁动的情绪,打开抽屉,取出作品递了过去。是打印的,用小四号字打了满满两张A4纸。邓芬芳说看就看,认真的态度令陆万志颇感慰藉。邓芬芳看作品,陆万志看邓芬芳,他看邓芬芳的表情由平静到兴奋再到平静然后再兴奋,就像上下波动的曲线。看完了,邓芬芳抬起头来说,的确很有见地,有些想法我并不感到陌生,好像以前我们私下探讨过,如果咱们的公司采用了这种管理模式,什么腐败呀盲目引进呀统统都不会发生了。陆万志说,也签上你的名吧,算是咱俩的作品。邓芬芳摇摇头说,别,千万别把我牵进去。陆万志说,好点子就是要让大家来共享,这就像变法图强,如果哪个有远见的企业家采用了,他一定会成为新的企业革命的先驱。

    陆师傅,以前我总觉得你把什么都看透了,可到头来还是天真得很。邓芬芳说。

    这不是天真。陆万志说。

    那是什么?你这点子想一想,聊一聊,都是好点子,但想让它开花结果,你就是天下第一号傻瓜了。邓芬芳说。

    邓芬芳的劝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有一段日子,陆万志像被注入了氢气的气球,他感觉身体鼓胀胀的,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脱离地面,冲破地球引力飘向空中。

    如果听从邓芬芳的劝告,让这个方案永远停留在想一想聊一聊的层面上,就极有可能让一个伟大的构想胎死腹中。陆万志越想越不对劲,扼杀自己的才华事小,错过了贡献良策的时机事大。经过一番并不怎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最终还是把它交给了小肖。

    仅仅半天,小肖的意见就反馈过来了。小肖冲着话筒说,陆万志,我看你是精力过剩没地方用,还是好好准备一下座谈会上的发言吧。陆万志说,发言我一定好好准备,但这份方案我是认真的。小肖说,如果我想害你,就把这份方案递给高总。陆万志说,我交给你的目的,就是想通过你交给高总。小肖说,虽然你害过我,可我不想害你,我看在你是个有头脑的人的份上,这事就算了。陆万志还想解释,那边电话巳经挂断了。

    创建微笑企业的座谈会在公司小会议室里举行,与会者见面,都争相送上一张笑脸。连一向绷着脸开会的髙总进来,也是微笑面对大家的。微笑使这个座谈会充满了春日阳光一般温暖的气氛。

    高总率先发言,他说,微笑应该是属于精神领域的东西,企业做到现在,已经从重视形式上升到了重视精神,我们的经济效益将与精神领域的建设相得益彰,齐头并进。从语法和逻辑上分析,高总的用词也许不够严谨,但听者都十分愉快,一张张笑脸更加灿烂了。

    高总又说,在座各位都是创建微笑企业过程中的先进人物,大家可以不拘一格,谈一谈感想。说到这,高总的目光很随意地落到陆万志的脸上,四目相对,陆万志努力地又微笑了一下。高总说,大家都知道,陆万志师傅天生一副硬朗的面相,以前很少笑,笑起来也不好看,但为了创建微笑企业,他下了大工夫,现在大家看,他的微笑已经很好看了嘛,他不光自己会笑了,还带领着运行C班全体人员一起,笑得十分出色,陆师傅,你先谈一谈感想。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陆万志的脸上,把他的脸照得热辣辣的,他当然要再微笑一回,然后做作地咳了一下,开了口。他先谈了自己练习微笑的经过,这经过当然不乏一些可以引人发笑的笑料,在不时响起的笑声中,他讲得很投入,很放得开。讲着讲着,一股热流涌人心田,他开始跑题了,他竟然讲起了他的方案,他说这也应该是创建微笑企业的一部分,微笑既然是属于精神领域的,那么引人民主管理的机制就是注人科学的现代企业精神……高总和众人都听直了眼睛。

    小肖使劲地咳嗽,眼睛狠狠地盯住他。微笑几乎在所有人的脸上消失了,大家都用困惑的眼神盯着他。高总皱起眉头,当他讲完了,高总依然皱着眉头说,真没想到,陆师傅还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观点新颖,值得关注,大家接着谈,接着谈。

    大家接下来谈了些什么,陆万志几乎没什么印象,他觉得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终于亮出了自己的方案。如果不是小肖要极力压下他的方案,他是不会在这种场合不顾一切地说出来的。事后他也很紧张,觉得可能是闯了大祸,但很快这种紧张的感觉就被兴奋的期待所取代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谁能断言髙总就一定会否定他的方案呢?

    散会后,邓芬芳的电话就打到了陆万志的手机上,她虽然没参加座谈会,但却知道了他在会上的发言。邓芬芳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在我的印象里,你只是一个爱思考的人,并不是一个爱冲动的人,怎么现在会这么冲动呢?陆万志说,大家都把想法憋在心里,那想法永远都是想法,想法可以把每个人变成一个思想家,却不能为这个世界添一点点真实有用的东西,凡事总得有人带头,今天我就带这个头了。邓芬芳说,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陆万志说,不知道。邓芬芳说,你呀,真是……陆万志问,真是什么?邓芬芳说,真是傻得可爱。

    一句可爱令陆万志的心里热乎乎的,一张苦脸上呈现出一种迷离的神色。他的心跳加快了,血液也流动得快了,他的裆部居然有了不可告人的反应。

    这天晚上,陆万志很想和陈姿痛痛快快地做一次,起初陈姿很配合,洗了澡,光着身子躺到床上,在柔和的灯光下,她本不发光的身体泛出了瓷器才有的耀眼的光泽。陆万志低下头去吻,吻着吻着,他突然觉得该说点什么,说什么呢?他想起了会上的发言,于是就说,我巳经把我的方案公之于众了,看样子高总很赏识呢!陈姿睁大眼睛,一把将他推了下来,厉声说,你傻呀?陆万志说,邓芬芳说我傻得可爱。

    屁,是傻得可恨!陈姿说。

    小肖把陆万志叫到办公室谈话,小肖坐在办公桌后面,目光锐利得有些让陆万志发毛。小肖说,我是代表高总和你谈话,你的那个方案,也就是建议书,我交给髙总了,髙总很欣赏,民主管理企业要从基层做起,也就是说要从班组做起,你能不能像带头微笑一样,也带个头搞一搞民主管理呀?陆万志的心里踏实了,脸上旋出幸福的微笑,说,当然可以。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运行C班是民主管理企业的试点,首先要搞民选班长,除陆万志是理所当然的候选人外,许贸功也毛遂自荐成了候选人。

    陈姿在家里愤愤地对陆万志说,没事找事,你就不怕落选?陆万志说,我是建议者,我不带头谁带头,这也是考验我这个班长当得成功不成功的一个好时机,我相信自己,同样也相信我手下的这些兄弟姐妹。

    第一轮无记名投票开始,C班班长室里阳光明媚,每一个填写选票的人都一脸的认真相,陆万志和许贸功虽是候选人,但也参加了投票。陆万志当仁不让地在选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对自己胸有成竹,在C班做了这么些年班长,他的威信和能力是有口皆碑的,只会耍些小聪明的许贸功怎么能是他的对手?填完选票,陆万志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许贸功,许贸功也抬眼看了看他,四目相对,两个人都露出了友好的微笑。

    然后是唱票,一个不可思议的结果就这样出现了,陆万志居然只得了一票,许贸功却得了半数以上的票。第一轮,陆万志即遭淘汰,他像被一颗粹不及防的子弹击中,木雕泥塑一般呆在原地,然后,慢慢地耷拉下脑袋。

    班长室里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嗡嗡嚶嚶地响起了议论声。陆万志突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闯出班长室。

    怎么会是这样呢?不可能是这样呀,秦桧还有几个好朋友呢!疑问加疑问层层叠叠地占满了陆万志的大脑,他原本固若金汤的自尊心顷刻间土崩瓦解。

    逃开会场却逃不开结果,陆万志从班长的位置下来,和许贸功对换,去了二号控制室做了一名普通的值班员,许贸功则荣升班长。对此,陆万志当然有话要说,他逐个找班里的人谈话,问他们为什么不选他。臭脚说,我们也知道你是好人,可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再问,便什么也不说了。其他人几乎和臭脚一样,都是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最后找的是屁篓,觉得有必要和他多说几句,他说,别人不选我,我认了,你不该不选我呀,你知道吗?为了你能回来上班,我费了多少周折呀!屁篓满脸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后来被陆万志说急了,他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哭了一阵,才呜咽着说,肖厂长给我们丢下过话,有他的话,谁敢选你呀!

    陆万志什么都明白了,他气呼呼去找小肖,当时小肖正要往办公室外面走,陆万志一米八三的身躯往门口一堵,小肖就出不去了。陆万志—字一句地说,这么做事,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小肖像陆万志一样苦着脸说,有高总的话在,我敢不这么做吗?

    陆万志又气呼呼去找高总,在离高总办公室不远的走廊里,他迎头碰见了邓芬芳。后来他想,他和邓芬芳真是有缘,和这家厂也真是有缘,如果没碰上邓芬芳,他未来的经历可能就要改写了。

    你去干什么?邓芬芳说。

    我去找高总。陆万志说。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邓芬芳说。

    我不管,我只想问他为什么这样做?陆万志说。

    你是个有头脑的人,平时你总是爱思考,这会儿怎么不思考了,我劝你还是思考一下再作决定。邓芬芳说。

    陆万志听从了邓芬芳的话,他果然又开始思考了。陆万志一思考,周围的人就发笑,邓芬芳给了他一个柔美的微笑。

    思考的结果是,他不能丟掉工作,这很重要,一个再有头脑的人也得吃饭。陆万志像泄了气的皮球,用软绵绵的声音说,我得回去了,出来时间长了设备会出事故的。邓芬芳说,见了我,你忘微笑了。陆万志已经转身往回走了,走了几步,扭过头来,冲着邓芬芳咧开嘴,极力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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