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工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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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路上,刘志章的自行车开始加速,他必须在那声粗暴的汽笛声响起之前闯进前面的那扇大门。昨晚他睡得太晚,都零点了,金丽的脑袋还在他的胸脯上蹭。金丽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人怎么能把那种异常的声音从乱成一锅粥的噪声中提取出来呢?金丽曾是一家制药厂的化验员,提取、分离这样的词汇用起来十分顺手。她接着说,我去过你们厂,我听过那些机器的声音,正常的声音和异常的声音就像针扎了手疼得喊一声和做爱来了高潮兴奋地喊一声一样,是很难分辨的。但你分辨出来了,我知道,也只有你才能分辨出来。金丽的这种比喻令刘志章本巳高涨起来的困倦又一次退潮了,他对着金丽的耳朵说,你说得没错,因疼痛喊出来的声音和因快感喊出来的声音真的很难分辨,和你做的时候你一叫我就懵,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的声音太像疼得受不了才叫出来的。金丽说你真笨。刘志章说我不笨,不信咱们再来一次。于是就真的再来了一次,时间就这样不可救药地滑到了下半夜。等早晨一睁眼,已经是七点钟了,刘志章顾不得洗脸吃饭,他胡乱穿了衣服就走。

    自行车冲进大门的一刹那汽笛就响了,它冗长的尾音和身后自动铁栅栏延伸的声音联合起来,组成了一种新的声音,有些像昨夜他家那张不堪重负的双人床发出的声音似的,既杂乱无章又一丝不苟。这家工厂给刘志章印象最深的就是这种声音,按分贝来比较,尽管这种声音远不及厂房里众多的机器发出的声音洪亮,但这种声音以它独有的威慑力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其他声音的包围,以锐利无比的形式深人了他的骨髓。无论什么时候或什么地点,只要听到这种声音,甚至只要想到这种声音,刘志章都会感到脊背一阵阵发麻,一颗本来平静的心即刻会像遭遇了石击的水,激起一柱冲天浪花来。

    此时厂院里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愿把自己搞得如丧家犬一样仓皇。刘志章把自行车存进车棚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班组,而是径直朝分厂的办公室去了。今天对刘志章来说的确与往常不一样,尽管阳光还是那样的阳光,厂房还是那样的厂房,但今天的阳光和今天的厂房一样对刘志章将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刘志章走进分厂厂长办公室之前还特意仰头看了一眼无处不在的阳光和高大灰暗的厂房,他知道,这个日子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纪念的。

    然后,刘志章推门进屋,迎着分厂厂长老孙惊愕的眼睛走过去。老孙和刘志章一样都是四十出头的汉子,二十年前,他们在同一天肩膀挨着肩膀迈进了这家发电厂的大门’这之后老孙一步一个脚印走进了这间办公室,刘志章则原地踏步了二十年,仍然是值班室里的一名普通工人。刘志章对此感慨颇多,而老孙却认为这十分正常,刘志章嘛,他永远都不适合做领导,尽管他的风头曾经比领导还大,但那所谓的风头正是升职的大忌,认识不到这一点,刘志章虚度二十载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你怎么不去接班呀?老孙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不会是到这里来接我的班吧?刘志章苦笑了一下说,这种事情只会在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日子里发生,可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出让地球反转的办法来。见老孙开心地咧着嘴笑起来,刘志章也嘿嘿地跟着笑了两声,他知道老孙不是一个随便施舍笑声的人,除了对他刘志章,老孙还没跟几个工人开过玩笑。从这一点上讲,老孙还是对刘志章高看一眼的。

    过去的情形暂且不论,现在的刘志章有足够的理由对老孙的施舍受宠若惊。他知道这种玩笑不宜开得过长,就话锋一转切人正题,他说,我来找你是汇报一个重大情况的,昨天我在生产现场作交接班检查时发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刘志章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老孙的对面,他想说有一台运行的发电机组的轴瓦发出的声音本应该像女人叫床的声音,是充满愉悦的,可现在变成了女人被针扎了一下后发出的声音,是充满痛苦感的。他觉得金丽咋晚的比喻十分生动也十分贴切,这样讲应该很便于老孙理解。但话到嘴边了他还是一使劲咽了回去,他突然想起老孙是个很反感用男女关系开玩笑的人,自己这样讲会闹个事倍功半的效果,就不划算了。临时改词,嘴上就显得有些结结巴巴,刘志章的目光在这一瞬间绕过老孙有些迫不及待的眼神,落在了他身后的窗户上。刘志章看见窗外有一簇月季花正在盛开怒放,他知道办公室外面有一个小花园,他还知道小花园的院墙后面是厂里三产的养猪场,他甚至还知道养猪场的后面有一个个体养殖户的羊圈。刘志章突然就不结巴了,他说轴瓦发出的声音本应该像羊叫一样咩咩咩的,而不应该像猪哼一样吭嘛吭哧的,问题是现在轴瓦发出的声音就像猪哼一样是吭哧吭哧的。

    老孙觉得刘志章啰啰唆唆的比喻十分滑稽,就又啁嘴笑了起来,但笑纹刚刚漫上五官他就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赶紧收敛笑容,努力使自己变得严肃一些。由于笑容与严肃交接得比较仓促,呈现在脸上的表情就十分生硬和怪异,他就腆着这副怪相大声问刘志章,你是说轴瓦运行的声音出现了异常?刘志章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老孙是工程师出身的分厂厂长,对这些技术参数有着十分敏感的神经,轴瓦声音异常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也就是说能发出异常声响一定是轴与轴瓦之间的接触出了问题,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情。轴瓦磨坏了就得停机停产,这对于一个容量为三十万千瓦的大型发电机组来说损失是惨重的,值班人员下岗回家自不必说,就是他这个分厂厂长恐怕也当不成了。老孙觉得脖子后面凉跑遞的,就是脖子上压把刀,那感觉也不过如此。

    老孙瞪大眼睛问刘志章,你敢肯定这种声音的确是异常的?刘志章也瞪大了眼睛说,我也没有喝酒,我不会拿这么大的事情来和你开玩笑。老孙说,好,你先去接班吧,我一会儿就去现场。老孙说罢就起身开始换工作服,刘志章转身离去的时候瞥了老孙一眼,他觉得刚才的老孙还是一棵被阳光晒蔫的无精打采的植物,经他这一刺激,这棵植物一下子就挺直了腰杆,变得生机勃勃了。说白了,老孙和他刘志章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关系,屁股下面的椅子都不是铁打的。这样想过之后,一种失而复得的信心就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刘志章重新走到厂院里的时候如释重负,一个蓄谋巳久的计划终于在这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开始实施。他知道这个“终于”得来不易,它浓缩了许多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现在,更确切地说是在不远的将来,他终于将缔造一段属于自己的轻松时光了。在走进厂房的一刹那,他甚至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厂房里的巨大噪声像一只巨鳄吞吃一只小虾一样吞噬了刘志章的口哨,这种噪音是一种合唱,是由众多的性能各异的机器设备一起歇斯底里喊出来的合唱。这些机器都不是合唱队员,它们一个个理应都是独唱高手,有的声音像飞机启动时螺旋桨发出的巨大声响一样轰鸣如雷,有的声音则是几百个钢球滚在一起相互碰撞发出的,足可以震裂你的耳膜,有的声音尖利,像一把锋利的刀尖划过一块巨大的玻璃。每一种声音单独响起来都是一首绝唱,而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会是什么效果呢?它足可以令一个没有玲听经验的人双手捂耳、抱头鼠窜的。

    刘志章迅速从这种“歌声”中穿过,他来到值班室的时候交接班仪式已经结束了,值班长老郭气呼呼冲着他嚷道,都时候什么了你才来,是不想干了吧?老郭比刘志章小两岁,若干年前他是绝对不敢这样对刘志章讲话的,但现在情形不同了,他不但敢这样对刘志章说话,而且还敢对他手下的二十几个值班员中的任何一个这样说话。对于老郭和许多比老郭级别还髙的头儿们的这种骄横态度,刘志章经过了坚决抵制、不习惯、习惯的过程。要在其他的日子里,刘志章会低眉顺眼,编一些可以蒙混过关的理由来搪塞老郭的,但今天显然是个不同于往常的日子,刘志章觉得有必要用不同于往常的态度来回敬老郭一下。他笑了笑然后说,你说得不对,不是不想干了,正因为不是不想干了,所以我才这么晚来接班。老郭皱起眉头说,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刘志章说,你现在听不明白没关系,一会儿会有人叫你听明白的。老郭问谁。刘志章说,可能是分厂厂长老孙,也可能是老孙的上级苏总工程师,也可能是苏总工程师的上级高总。老郭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说,'我这一百多斤也不是吓出来的,你不用故弄玄虚。老郭嘴上虽依然强硬,但行为上已经露怯了,他说过这话之后,破天荒没有再追问刘志章的迟到问题,而是找了个借口干别的去了。

    刘志章顺利地坐到了自己应该坐的位置上,因为免去了老郭的许多废话他感到十分开心。他的前面是操作盘,操作盘的上面是仪表盘,值班室的全称是机组控制室,发电生产的科技含量比较高,所以摆在眼前的尽是些仪表和电脑突屏。和刘志章并排坐着的有七八个人,他们各司其职,又相互协作。刘志章不时扭头瞧一瞧同伴们的脸,因为心里高兴,他很想和他们说一些什么,可说什么呢?这些人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或者用感觉迟钝来说他们更贴切一些。如果他说的话没有足够的吸引力,是很难将他们那一张张比仪表还呆板的脸改变的。刘志章曾不止一次跟不同的人讲过,他说人跟机器待久了,是很难不使自己变成机器的。

    你们知道大朱那个人吧?刘志章歪着头冲着大家说,看他那双眼睛贼溜溜的好像蛮机灵,其实是个呆鸟。刘志章很喜欢用呆鸟这个词来形容他不喜欢的一些人,其实呆鸟这个词用在他的这些同伴身上才是最恰当的,但此时他只好把这个词送给大朱。他见大家都转过眼珠看他,兴致就陡然高涨起来,他提高声音说,大朱是个声盲,你们听过色盲、文盲没听过声盲吧,今天就让你们听一听好了,什么是声盲呢?就是对声音缺欠一种基本的分辨力,比如把钟声听成了锣声,把狼嗥听成了狗叫。最有意思的是大朱居然听不懂女人的叫声,你们都记得他曾处过一个对象是女护士吧?他们第一次上床,做到兴奋处女护士就嗷的一声叫了起来,大朱立即停止了动作,女护士说继续呀,大朱说看你疼得这个样子我怎么忍心继续呀?女护士说没事的,你只管继续吧,于是大朱就继续,片刻,女护士又一次嗷的一声叫了起来,大朱的动作就又停止了。这次女护士再让他继续他怎么也不继续了,他说我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听你的叫声都那么悲惨了,我还忍心继续我还是人吗?这一次之后,气得女护士就和他吹了。

    刘志章说到这身边终于响起了稀稀拉拉的笑声。这个故事显然是刘志章临时杜撰的,也可以说是受了昨夜金丽的那个恰如其分的比喻的启发而编出来的。刘志章有这个本领,其实除了这个本领之外刘志章还有许多值得大书特书的本领。只要刘志章高兴,这些本领就会像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起来,不受任何规则限制地给他带来快乐和好处。

    笑声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值班室的门就被一伙人撞开了。率先进来的是老孙,他的身后跟着分厂的工程师、技术员等一班人马。老孙冲着每一个脸上漾出笑纹的人厉声喝道,笑什么,是不是都物色好新的单位了,不想在这干了?笑波立即消失,每个人都迅速地戴好了那张刻板的道具,一丝不苟地盯住前面的仪表盘。不想在这干了是老孙最具威慑力的一句话,老孙很满意这句话的使用效果,所以使用频率就相当高。要在以往他不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就善罢甘休,但今天不同,今天他显然是冲着刘志章来的。他走到刘志章跟前,尽量把疑问在脸上无限扩大,他说我刚从那个轴套跟前过来,我怎么没听见那种猪哼一样的声音呀?

    可我明明听到了。刘志章说,猪哼和羊叫绝对不会是一种声音,只要你用心听,应该能听得到的。老孙说,你是说我没用心听?刘志章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种声音真的存在。老孙摇摇头说,可我没听出来。他说罢指了指身后的那一串人,说,他们也没听出来呀,我看这毛病好像不是出在机器上,而是出在你的耳朵上,你的听力是不是出了问题?刘志章急得几乎跳了起来,他从椅子上挺起身体,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地嚷,这怎么可能呢?我的耳朵怎么会出问题呢?我们可以一起再去听一次。老孙摆摆手说,不必了,如果真异常的话,我们这些人一个听不出来两个听不出来不能人人都听不出来,我劝你还是去医院检査一下自己的听力吧。老孙说罢带着一伙人就离开了值班室。

    声盲。有一个同伴开口道,我看老刘你才是声盲!他的声音未落,值班室里即刻炸开一片笑声,那一张张刻板的道具在这一瞬间都被大家抛掉了。

    没有谁否认过刘志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就连老孙那种自视很高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刘志章脑瓜冲,是个人物。若干年前,刘志章在厂里的知名度是老孙无法比拟的,提起刘志章,人们立即就会想起那个相貌堂堂、衣冠楚楚、走路永远高昂着头的小伙子。人们说,刘志章嘛,那小子的脑袋可没白长,稀奇古怪的念头能掏出一车皮来。人们说这话时都一脸的真诚,是真正的有感而发。

    人厂第一天,刘志章就用实际行动贏得了大家的注意。那天人事科的小高给大家上入厂教育课,小高说,电力生产是个复杂而具有高科技含量的过程,没有三年五载是很难精通的,咱不说别的,就是厂房里那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阀门名字就够你背上一年的。所以我要求大家要端正态度,虚心学习。小高的话还没说完,新工人中就站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刘志章,他大声说,虚心学习我没意见,但背几个阀门用得着那么长时间吗?我认为一年太久,要只争朝夕。小高的脸马上就变了色,他问刘志章是什么意思。刘志章说我没什么意思,人生苦短,时间金贵,要提高学习的效率才行。小高说,一年我还是搂着说的,有多少人干到快退休了,还记不全那些阀门的名字呢,年轻人说话不要把弓拉得太满。刘志章说,我说话向来是以事实为依据的,这些阀门我会在一个星期内背得烂熟,不信,咱们可以当场试验。小高问怎么试验。刘志章说,你可以报出一些阀门的名字,看我记得下记不下。小高也来了犟劲,他说好,我这就报,我看你记得下还是记不下。说罢走出会场,不一会儿楚回,拿来了一个本子,翻开就念,主蒸汽门、主蒸汽加热总门、上下汽罐加热分门、二抽至锅炉推动门、空气系统至凝汽器门……

    小高一口气念了三十六个阀门的名字,他抬起头用很轻蔑的目光盯住刘志章说,我只报三十六个,你能给我复述一遍吗?刘志章笑道,漫说三十六个,就是三百六十个我也能给你复述出来。刘志章这句话令小高十分恼火,他几乎忘了这是一个坐着一百多个新职工的会场,他甚至忽略了其中还有十几个没结婚的大姑娘,他居然被气得说起了粗话,他说牛X不是吹的,你给我报,你给我报呀?刘志章很平静地说,好,你听好大家也听好,我报错一个门我自愿不人这家厂。主蒸汽门、主蒸汽加热总门、上下汽罐加热分门、二抽至锅炉推动门、空气系统至凝汽器门……刘志章一口气报下去,连个停顿都没有,居然一字不差地把三十六个阀门的名字行云流水般报了出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会场里静得空气都凝固了,片刻,掌声像骤雨一样响了起来。脸涨得像猪肝一样颜色的小高也不得不尴尬地拍了几下手,这个新工人的记忆力的确令他既吃惊又佩服。

    除了超常的记忆力,刘志章还有许多值得一提的过人之处,比如他的讲演才能。刘志章经常在他的朋友圈里发表演讲,讲演场所有时是他家院子的门洞,有时是厂房里一个相对僻静一些的角落。一群年轻人凌乱地或坐或站,起初大家本是你一句我一句胡乱地侃,但侃着侃着事态就发生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变化,杂乱的声音逐渐地沉下去,浮出水面的只有刘志章的声音了。只见刘志章一手叉腰,一手不停地在眼前比划,那姿势很容易令人想起某个伟人。刘志章讲话的时候一双眼睛亮得几乎使人惊讶,这双亮眼不停地扫视着听众,也可以这么讲,是他的目光和他的声音联合起来征服了大家。他口若悬河,讲什么呢?大到国际风云变幻、经济动态,小到厂房里某个设备的机械性能、家长里短甚至生活卫生和做爱技巧。刘志章不可能是个样样精通的全才,但他的确是个样样都懂一点的有着广博知识的人。他喜欢读书看报,喜欢打听小迨消息,他的超群的记忆力和联想发挥的能力使他如虎添翼。对他所讲的一些事情大家是很信服的,无论是国际国内的大事,他都能像新闻简报一样播报给大家,所不同的是,他要比电视里那些播音员活泼得多,讲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花边新闻时,他动用了大量的细节来吸引大家,而这些显然正是大家所喜欢听的,这些细节毫无疑问是他加枝添叶杜撰出来的。有人说,如果刘志章能专心写小说,保管能让那些专编无聊故事的专业作家没饭吃。

    刘志章说,莱温斯基是这样走进克林顿的办公室的,.实习生莱温斯基本来是去找克林顿秘书的,那是个很英俊也很干练的小伙子,两个人眉来眼去刚刚有那么一点意思。莱温斯基来找他,可他偏偏不在。这个日寸候,走出办公室的克林顿就恰好和莱温斯基碰了个对脸。见到了总统,莱温斯基有些不好意思,她本来是想礼貌性地点一下头赶紧躲开,但克林顿叫住了她。克林顿说,你就是来这里实习的莱温斯基小姐吧?莱温斯基说是。克林顿接着问,在这里工作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吧?莱温斯基说,习惯倒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一想到每天是在和总统一起工作,自己就有一种不真实感。克林顿笑了,笑得非常随和,他甚至伸手拍了一下莱温斯基的肩头,然后说,你这种不真实感令我汗颜,也就是说在我的身上还存在着官僚主义和脱离群众的毛病,现在我向你检讨,同时我还要邀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你看好不好?莱温斯基受宠若惊,当然说好。她就是这样跟着克林顿走进了总统的办公室。在那张宽大得不能再宽大的长沙发上,两个人谈了很久。

    起初谈的都是工作,后来就涉及了个人问题,克林顿问,莱温斯基小姐一定有一个出类拔萃的男友吧?这话要是由别人问,莱温斯基肯定用坚定的语气说,是的,他就是总统的秘书。但这话是克林顿问的,莱温斯基就没有这样回答,她的脸颊微微红了,然后低下头说,我还没有男友呢!克林顿说,你这么出色,一定会有一个出色的男友的。莱温斯基说,总统先生,我想看一看你的手。克林顿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左手伸了过去,说,你还会像吉卜赛人那样看手相?莱温斯基说我只会看情运不会看官运。克林顿笑道,我的官运已经登峰造极,不需要看了,我需要看的也许恰恰就是情运。莱温斯基接住了克林顿的那只手,她用自己的手轻轻抚着克林顿手掌上的纹络,她发现总统的手心巳经有了湿湿的一层汗,这层汗被她擦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又往自己的裙子上一抹。她说,总统先生的情运是由明到暗,再由暗到明,怎么说呢?就是最初的时候是明确的,而到了中段,也就是到了中年这一段是模糊的,到了后来又趋于明朗了。克林顿说,可是,我真的需要明朗起来,这需要你的帮助。克林顿的脸居然红了,他手上一用力,两只手就不可救药地握在了一起。

    有人提出了疑问,说到底是克林顿在勾引莱温斯基还是莱温斯基在勾引克林顿。刘志章说他们谁勾引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可以从中学到一些技巧,记住,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都是从手的接触开始的。尽管人们可以找出一大堆破绽来质疑刘志章,但是对刘志章的讲演大家还是欢迎的,谁会拒绝能令自己开心的事情呢!

    刘志章另一个令人称道的本领是对机械原理的超人理解,比如一台水栗,它的工作原理很容易理解,但刘志章对它的理解总会超出这一台水泵的范畴,也就是说他能通过这台水泵,讲出一系列与它有关的机器的原理,他深入浅出妙语连珠,大家对他的本领都很佩服。令大家看不惯的是他的派头和傲气,厂里的总工程师老李是清华大学热动系毕业的高才生,又有近二十年的工作经验,大家对老李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唯独刘志章不以为然。当人们用赞叹的口气提及老李,刘志章就一脸的不屑,他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说,那要看跟谁比,跟老刘比,他就什么也不是。当时还是普通技术员的老孙实在看不过眼,就对刘志章说,人不要太狂了,你脑瓜好使,比我有能耐,这我服,可要说你比人家老李还厉害这就有点过分了,我可不服。刘志章说服不服是你的事,但事实就是事实,他和我比,小巫见大巫而已。

    后来,刘志章还真有了一次和老李进行比试的机会。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刘志章所在的班组里的工友们认为厂里给他们定的奖金指数太低,大家一商量,便呼啦啦一起去找当时的分厂厂长理论。最初刘志章并没有显山露水,他被裹在群情激愤的人流里绝对是一朵平淡无奇的浪花。涌进分厂办公室后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分厂厂长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给你们定这个数自有定这个数的道理,你们这样闹可是违犯厂规的。有人嚷道,你别拿厂规吓唬人,今天你不讲出个道理来我们就不回去干活了。分厂厂长说我们是根据劳动强度来分配奖金的。有人嚷道,什么劳动强度?你分厂厂长不干活奖金怎么还比我们高?人们好像找到了合适的理由,都附和道,对呀,这你怎么解释?分厂厂长憋出一头汗,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时候总工程师老李正好走进来,分厂厂长立即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他拉住老李的手说,李总你给评评理,他们居然嫌自己的奖金比我低。老李很鄙夷地瞥了这个有些窝囊的分厂厂长一眼,然后甩开他的手对大家说,你们不是问分厂厂长不干活为什么奖金比你们拿得高吗?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们,为什么?因为智力和贡献,换句话说,脑力劳动者创造的价值是体力劳动者所无法比拟的,比如生产一个工件,没有人设计它,你们怎么生产?

    没有人做管理者,你们大家就是一盘散沙,又怎么能进行有秩序的生产?见众人稍微安静一些了,老李便乘胜追击,接着说,一个人的工作位置是由他的知识结构和能力来决定的,比如我当总工程师,就得要掌握比你们多得多的知识,厂里有大大小小上千种设备,哪样我不得熟悉不得精通呀?你们谁不服可以跟我比试比试,能者上,有比我强的我自愿让位。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心想你是什么人呀,我们怎么敢以卵击石跟你比呢!老李笑道,既然大家都不吱声,也就都明白这个理了,还是都回去好好工作吧。老李的话音刚落,刘志章就挤到了他的跟前,刘志章冲着他龇牙一笑,说,先别急,我怎么听你这些话这么别扭呢?照你说,我们工人中就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和我比一比,如果我输了,大家的工作由我来做,谁再要奖金你让他朝我要。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刘志章,都一副恍然的样子,是呀,怎么会把他忘了呢?他可是厂里的大能人呀。众人的情绪一下子又被激活了,都齐声嚷,对,你们比一比,比一比嘛。

    众人嘴上虽惊天动地地喊,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发虚,都知道刘志章跟一般人比还行,可跟老李比,恐怕不会是对手。老李歪着头打量着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年轻人,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由于他在厂里高高在上的地位,他不可能认识刘志章这么一个工人,这样一来他就犯了轻敌的大忌,还没比呢,其实巳经输了一成。

    老李问怎么比。刘志章说比国际国内的大事天文地理什么的算我欺负你,咱别比远了,就比厂里这上千种设备。这现场里运行着的几千个阀门的名字你能报出来吗?这发电系统从上煤到发出电来的每一个环节中的每一个接头每一个螺丝的位置你能说出来吗?老李瞪大眼睛说,这零零碎碎的东西谁能都记下呀?刘志章说,我就能记下,我就能说得出,你要不要听?老李说,我当然要听,你说说看。刘志章说好,他首先报出的是阀门的名字,疏水门、进油门、回油门加热器旁路门、二次回流门……刘志章一口气报出了七百多个阀门的名字。阀门报完了,他又开始讲系统,他从锅炉燃烧讲到把水变成髙温高压的蒸汽,再讲到蒸汽推动汽轮机高速旋转,发电机转子切割磁力线发出电来,他讲的可不是这些浅显的原理,他是把这过程中的上千个部件上万个数据都背诵了下来。他说,新蒸汽压力是12.16,温度是535T,再蒸汽压力是2.35,温度是3131,冷却水温20T,冷却水量2.5乘104……高压主气门始开行程4.51,全开5.03,中压主气门5.29,盘车上有24个螺丝分8个型号,最大直径20,依次是15、8、5……刘志章娓娓道来如行云流水,没有停顿和丝毫的犹豫,把大家都给听呆了。老李一边挠着头皮一边说,我怎么会记住数以千计的数据呢?又怎么能知道这些螺丝的尺寸呢?你别说了,你不是人。刘志章停止报数据,他盯住老李说,你说谁不是人呀?老李尴尬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你不是人是指你不是凡人,好了,我服了你还不行吗?老李说罢在一片哄笑声中仓皇而退。刘志章则被众人当成了英雄,众星捧月似的回班组去了。从此,刘志章在厂里是彻底出了名。

    金丽是刘志章的老婆,在成为刘志章的老婆之前金丽称得上是一个美女,那时候有几个条件比刘志章好的小伙子曾追过她,她的父母和朋友都给她做过高参,劝她不要选择刘志章而应该选择另外的某一位。但最终金丽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刘志章,她的理由是家庭条件和工作单位乃至收入都是可以改变的,但相貌和才能却是不可以改变的,刘志章的相貌和才能都是百里挑一的,尽管工作单位和家庭条件都不尽如人意,但聪明的大脑一定能帮助他奔一个美好的前程。

    火车站广场上的第三根灯柱子下面是金丽与刘志章经常约会的地方。那时候刘志章坐火车跑通勤,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他从车站的检票口一露头,金丽就会从灯柱子下面挺起身体,冲着他挥动一只很好看的胳膊。看到了这只胳膊刘志章就像看到了一杆旗帜,他一溜小跑,脚下抹油了似的迅速滑过去。

    我的事情有眉目了吗?刘志章拉住金丽的手问。金丽用力把他的手抖开,用娇嗔的口气说,注意点影响好不,前后左右到处都有人看着我们呢!刘志章龇牙一笑说,只当他们都是些机器,你就不用害羞了。金丽说,你怎么会有这么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呢?想他们是机器?可他们不是机器呀!我们不能自欺欺人,更不能掩耳盗铃吧?刘志章摇摇头说,咱不谈这个,还是谈些实际问题吧,我的事情有眉目了吗?那一段时间只要一看见金丽,刘志章就会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当时金丽正在想办法帮助他调出那个远在郊外的发电厂。

    二十年前,对于一个工人来说发电厂的确算不上是一个值得骄傲的企业,那时候每一家工厂都朝气蓬勃地运转着,每家工厂的职工收入也都差不多。刘志章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就向许多人发表过他对该厂的不满言论,他一边把嘴巴咧得不能再大,一边用手揉着耳朵说,提起电厂我的耳鼓就发麻,那种震耳欲聋的噪声会使你整天处于一种惊慌失措、无处可逃的状态中,好不容易盼到下班了,还得坐上一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够回到这座城市。时间长了,我真的怕自己的精神会失常的。对于他想调换工作金丽是持赞同态度的,跑通勤每天要搭在路上近四个小时的时间,再加上倒夜班,她和刘志章在一起的时间就要除以二了。也就是说,和一对正常夫妻相比,他们只能算是半辈子夫妻。

    我的事情有眉目了吗?刘志章又一次发问。金丽看着刘志章那张因长途跋涉,或者因睡眠不足,或者因噪声困扰而变得有些菜色的脸,她的心里就难受起来,刘志章本来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如果他的工作顺心、睡眠充足、逃离噪声困扰,他的脸绝不会是这个颜色的。金丽鼻子一酸,就有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从眼睛里滚落下来。刘志章见她一哭就慌神了,他想伸手为她擦一下,顾及身边到处都是人,一只手就悬在了空中。他不停地抖着这只手说,你别哭,你别哭嘛,你不用伤心,调不成就算了,我在发电厂又不是在监狱,大不了我们每天少在一起几个小时呗!金丽突然出手打了刘志章一下,她说傻瓜,你怎么净说傻话呢?我告诉你吧,我二叔把你的事情办成了,红星机械厂同意要你了。刘志章说这是真的吗?金丽说,这还有假吗?红星厂的书记是我二叔的战友呀!刘志章突然被幸福击中,激动得就有些不顾一切,他一把将金丽抱住恶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全然不顾周围投过来一大片惊讶的目光。

    但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刘志章高兴得太早了,金丽也髙兴得太早了。她二叔办成的事情不过是红星厂同意调刘志章这个人,而发电厂放不放这个人他们就无从知晓了。所谓的办成不过是办成了事情的一半。当第二天刘志章找到人事科的小高时,小高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这件事。他对刘志章说,咱们厂还要上二期工程,正是用人之际,像你这种专业学校毕业的技术工人我们是不会放走的。刘志章说,高师傅你别这样嘛,红星厂那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搞定的。小高说,你是上了两年的电力学校才分到咱厂的,也就是说国家是对你投过资的,我总不能让国家白培养你了不是?刘志章见小高把门关得严严的,一股火气就撵了上来,他提髙声音嚷道,是不是我让你难堪过,你就打击报复呀?小高冷笑一声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小气,我现在想的是怎么做才能够让国家不受损失。

    刘志章从人事科出来后神情十分的沮丧,在往厂房里走的时候他不停地回头向厂大门那边望去,那扇永远敞开着的大门为什么要向他刘志章关闭呢?这的确是个需要亟待解决的大问题。刘志章长叹一口气,然后无可奈何地进了厂房。但是他没有直接去值班室,而是钻进厕所一蹲就是二十分钟。在这有限的二十分钟里,刘志章垂着头,任思绪无限地游走,他想金丽已经替他打好了半壁江山,余下的问题理应他自己解决的,可是怎么解决呢?他想了许多可行或不可行的办法,他需要尽快确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他从蹲位上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他靠住隔板,把前额顶在冰冷潮湿的墙上,等着那一抹黑色渐渐散去才走出厕所。

    走进值班室的时候一个办法巳经凌驾于其他办法之上,那就是消极怠工,他要用不懈的努力使自己在短时间内变成一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要让人们主动将这块绊脚石抬起来,发声喊,然后奋力扔出去,扔到厂大门的外面去。

    小刘,你去把二号疏水门关了。一个老师傅按照惯例向他下达指令。刘志章歪着头看了看老师傅的脸,然后做出一副无奈相,摊开双手说,对不起,我一进现场就脑袋发胀,意识模糊,我怕我在头脑不清醒的状态下把阀门关错了,我自己受处分事小,国家财产受损失事大呀!这个老师傅说,你怎么有点反常呀,是不是病了?刘志章说我没有病,但也和有病差不多,现场里的隆隆噪声已把我的头脑搞得不能正常指挥我的行动了。刘志章的这种态度令工友们十分惊讶,有嘴快的,汇报到分厂厂长那里。分厂厂长愤愤说,我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他想调出发电厂。哼,他越这样无理取闹我们越不能放他走。

    事情就这样陷入僵持状态。

    给刘志章带来转机的依然是金丽,金丽通过他二叔一位战友的关系,找到了发电厂的一位副厂长。这位副厂长说,厂里的政策是要千方百计留下那些技术尖子,只要刘志章在不久即将举行的青工技术擂台赛上不显山露水,他就有理由说服厂里有关部门为刘志章打开一盏绿灯。当金丽把这个消息告诉刘志章的时候,刘志章把金丽抱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顿。他一边亲一边说,看来我的事情是十拿九稳了,比赛嘛,比好了不容易,比砸了还不容易吗!金丽微闭着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她在刘志章的气息中说,等你调到红星厂咱们就结婚。

    时隔不久,那场令刘志章终生难忘的擂台赛就如期举行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正是拨乱反正,科技复苏,称得上是崇尚技术的时代。发电厂很重视那场比赛,厂长、书记、总工程师等重要人物都参加了那场盛会。会场就设在办公楼前的广场上,大红的会标迎风招展,开赛之前厂里的文艺队表演了文艺节目,厂里那个最漂亮的姑娘还化了妆,露出肚脐跳了一段印度舞。姑娘的舞跳完时,会场上的掌声几乎压过了厂房里传过来的噪声,比赛还没开始呢,气氛已经营造得相当热烈了。

    比赛比的是生产知识,上台参赛的都是各分厂的技术骨干,经过了必答题部分后进入了抢答,最后留下几个获胜者挑战擂主。擂主是上一次擂台赛的获胜者,那是个勤奋好学的小伙子,虽然夜大毕业,但技术水平却十分了得。几个挑战者很快就被他击败了。比赛题目都是总工程师老李出的,无非是一些生产上的理论和设备的原理及操作知识等。刘志章在台下的人群中把嘴撇得跟瓢一样大,他以鄙夷的目光看着台上的擂主,心想就你那小样还做擂主呢,答这么简单的题目算什么英雄?要是我早入厂两年,赶上上一届大赛,这擂主怎么会有你的份呢!刘志章的自信与不平绝对不是盲目的,对生产原理的理解和对机械设备的记忆能力本来就是他的强项。但他又知道此时自己要做的不是愤愤不平,而是要摆正心态,要克制自己,努力把那股跃跃欲试的冲动成功地压在心里。

    老孙是踏着几个失败者的脚印走到与擂主面对面位置的,老孙虽是和刘志章同批入厂的,但刘志章是技工学校毕业,老孙则是电力学院毕业的本科生。老孙的学识应该不比那个擂主差,大家都希望他和擂主有精彩的一搏。老李为他们出了六道题,结果擂主答对了三道,老孙也答对了三道,比赛进入了白热化。老李见一般的题目难不倒他们俩,就开始出一些生僻的题目了。老李开始读题,他说二号发电机组的齿轮输油泵出口管上装有一块电接点压力表,请问这块表的产地厂家?两个人面面相觑,都瞪大了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老李,如果老李问这块表上压力值的正常范围或其他参数,恐怕是难不倒这两个技术尖子的;可这产地是哪里,平常谁会在意呢?老李问,你们真的答不出来?他俩一起摇头,说,真答不出来。老李说,我再给你们俩一次机会吧,请听题,贮油箱内设有液装位讯号器,当讯号器调到最高和最低位置时会发出报警声,请问这个报警声的分贝是多少?两个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又都傻眼了。他们知道的是讯号器最高位置值和最低位置值是多少,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报警声的分贝会是多少。老李笑了笑说,看来你们是回答不出来了。

    两个人齐说,是答不出来。老李说,我为什么出这样的题,就是要提醒大家学无止境,平时我们学习的时候不要只学摆在眼前的问题,也要学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因为一些事故就是出在我们意想不到的位置和问题上。老李说罢走到主席台的边缘,冲着台下嚷道,有没有人能回答出这个问题?台下鸦雀无声,无人应答。老李得意地说,不管是谁,认为自己行的都可以上台挑战,我们这次就是要决出真正意义上的擂主,谁敢上来呀?见仍无人应答,老李转过身来,对老孙和擂主说,既然没有人应战了,为了分出胜负,我只好再给你们俩加几道题,好,请听题……就这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台下的人群中箭一样发射过来,慢着,我来答!众人循着声音望去,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志章。会场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们都知道刘志章的本领,他一出场,好戏就要上演了。

    此时的刘志章正被一种激情激励着,或者说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不平和冲动了,这之外的一切事情在这一刻都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刘志章对各种机器设备的性能、位置和原理早已烂熟于胸,过剩的记忆力无处用武,他就想到了研究各种机器的噪声分贝。没想到老李会出这样的题目来为难选手,这岂不正撞在刘志章的枪口上了吗?他想他再不开火那他可真是呆鸟了。

    刘志章大踏步走上台去。见上台来的人是刘志章,老李的脑袋就嗡嗡山响,这的确是个让他头痛的小伙子,可既然上来了,他就得和他硬碰硬地再对一次阵。

    刘志章站到选手的位置,他轻松地答出了那块压力表的产地和厂家以及油位计报警声的分贝。老李说,你答得好,我就破例让你和他们俩一起来回答下面的问题吧,胜者就是状元。请听题,二号高位油箱的补油门指示刻度看不清了,我在那上面用刀刻了几个印记?老孙和擂主都呆住了,因为没有亲手操作过这个阀门,他们怎么会知道老李在上面刻了什么呢?只有刘志章不慌不忙,说五个。刘志章查系统的时候曾看过那个阀门,此时过目不忘的本领帮助了他。老李说,接着听题,三号加热器的法兰螺栓是什么型号的?刘志章看了看擂主说,你先回答。擂主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刘志章又把头扭向老孙,老孙也摇摇头说回答不出来。刘志章这才面对老李十分从容地说,三号加热器的法兰螺栓是直径15的。老李又问,一号排烟机的功率?刘志章不加思考就答,1.5千瓦。老李说二号清水泵功率呢?刘志章说22.6千瓦。老李说,流量?刘志章说10.5吨。老李说轴封冷却器的产地?刘志章说沈阳。老李说管材?刘志章说68号黄铜管。老李说用多少根?刘志章说263根……刘志章回答得十分流利,报这些数据就像说12345—样出口即来,把一旁的老孙和擂主都看傻了,竟插不上话去。后来,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把老李的脸都震成青紫色了,要不是站在台上,他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老李暗自责怪自己,你都出了些什么题呀,这样的题除了刘志章别人怎么能够答得出来呢?心里这样想,表面上还得做出笑脸上前和刘志章握手祝贺。刘志章就这样成了这一届技术比武的新状元。当他接过厂长递给他的奖杯时,他激动得几乎流出眼泪,最初的预想和金丽的叮嘱早被他忘到爪哇国去了。调走的机会就这样被刘志章自己给弄丢了。

    岁月不过是一些平淡日子的叠加,就像机器的噪声一样永远都是那种腔调。有那么几年,刘志章几乎每天都是在“我要调走”这样的情绪下度过的,但是调走又谈何容易,对于他这个技术状元厂里有一百个不放的理由。

    金丽并没有因为刘志章没有调出电厂而不和他结婚,这令刘志章十分感动。在他们的婚礼仪式上,刘志章当着全体来宾的面对金丽说,我敢保证你嫁给我不会后悔的,是玫瑰总会开花是金子总会放光是刘志章总会调走的。这段新婚誓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同伴们的笑料。似乎在这段笑料余温尚未散尽的时候,或者说刘志章一觉醒来,脸上的慵懒神态尚在的时候,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厂的情形也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市区内的大批工厂倒闭的倒闭,破产的破产,倒是远在郊外的发电厂稳如泰山,效益居然越来越好。已经成了下岗人员的金丽不止一次用惊呼般的口气对刘志章说,你没有调成这简直是老天在保佑着我们,如果你调到红星厂,你早成失业人员了。刘志章嘿嘿一笑,很容易让自豪再一次爬上自己的脸。他说,凭我的本领,到哪还不能混碗饭吃。金丽连忙纠正道,话不能这么讲,现在做什么都不容易,能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稳定的收人你该满足了,也该珍惜。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说大话空话,而是要稳稳地在发电厂扎下根来。

    不久,情形再一次发生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变化。发电厂也开始搞减人增效了。刘志章就这样从一个想方设法要走的人变成了一个怕走的刘志章把工友老张领到了那只对他来说不同寻常的轴瓦面前,刘志章说,老张,你排除杂念集中精神好好听一听,这里面发出的声音是不是与往常不同?老张是一个很实在的汉子,他用一只手在耳边掮了掮,好像要把厂房里其他的声音赶走似的,然后很认真地猫下腰,让耳朵尽量接近那只轴瓦。厂房里的声音犹如一锅煮烂的八宝粥,没有经验的人是很难把轴瓦发出的声音从众多的机器所发出的强大混音中分拣出来的。老张虽然是个有二十多年工作经验的人,但刘志章还是不放心,他在一边不断地引导老张,他说这只轴瓦正常的声音应该像羊叫似的咩咩咩的,而不是猪哼一样吭嘛吭哧的。你现在听到的是不是猪哼一样吭昧吭哧的声音?老张认真地听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他大声冲着刘志章说,什么羊叫猪叫的,我怎么没听出什么异常来?刘志章瞪大眼睛问,这声音真的和过去没什么两样?老张说真没什么两样呀。为了说得更透彻一点,老张也用了一个比喻,他说,这声音就像海水涨潮,今天和昨天和昨天的昨天都没什么两样。老张的回答令刘志章十分的失望,他没有再理老张,摇摇头独自一个人先走了。

    这以后,刘志章一连找了不下十几个工友来听过轴瓦的声音,可他们和老孙以及老张一样,皆没有听出其中的异常来。这令本很自信的刘志章也不免对自己的听力产生了怀疑。

    坐到值班室后刘志章感到十分的疲惫,他的工作就是要把目光锁定在仪表盘上,注意它们的一些变化。眼睛盯一个目标太久了人就会犯困的,值班员们大都养成了坐着睡觉的能力,腿打着颤,人巳进入梦乡。这种睡姿从身后看是看不出其睡觉的,绕到前面一看就真相大白了。自从有了因出事故或因在值班时睡觉而被勒令下岗的事情后,大家都变得自觉了,饭碗的问题轻而易举地战胜了困倦,他们一个个把眼睛尽量睁大,即使是最难熬的后夜班,也大都能保持精神焕发的状态。刘志章以前制伏犯困的办法是耍贫嘴,是声情并茂地讲一些奇闻逸事给身边的同伴听。他的讲演曾深受欢迎,但是现在不行了,企业加强管理,在工作场合是禁止说与工作无关的话的,同伴们怕惹是非,对刘志章的讲演皆采取了一种无声无表情的态度,这样刘志章就没有兴趣讲了。刘志章自己清楚,即使他们不采取抵制态度,他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放肆地什么都敢讲了,他和同伴们一样也是怕下岗的。他的女儿一天一天地茁壮起来,金丽已经下岗,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他这个顶梁柱怎么敢意气用事拿一家人的饭碗开涮呢?

    其实,几乎每一个人都察觉到了,昔日盛气凌人的刘志章已经变得随和多了,锐气正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身上流失。对此,他自己也是感觉得到的,他觉得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令他安慰的是他的聪明才智并没有流失,并且依然会时常在他的身上闪烁出一星半点的火花来。

    比如怕自己睡着了,刘志章就想出了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办法来,值班室当然没有梁来让他悬,但这显然难不倒他,他剪了一截火柴棍把眼皮支了起来,人一困,火柴棍就会以刺痛的形式适时提醒他。再比如他想出了查找事故隐患的办法,只要他真的能查找出一桩重大事故的隐患,那就会是厂里的功臣,减人下岗怎么会减到有功人员的头上呢?面对严峻的形势,聪明的刘志章就这样采取了主动出击的策略。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找到一桩重大的事故隐患谈何容易。刘志章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热情和非凡的耐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经常看见他在生产现场走来走去。他像一只警犬一样这儿看看,那儿嗅嗅。有很多人对他的这种行为持不理解态度,他们不知道刘志章要干什么,在隆隆噪声中走来走去的刘志章成了一个寂寞英雄。

    有一次,老郭找到刘志章,对他的行为进行了善意的劝阻。老郭说,你这样在厂房里走来走去的是不是会影响工作呀?刘志章斜了老郭一眼,对这个他并没放在眼里的顶头上司高声嚷道,班长同志,我提醒你一句,我在厂房里走来走去是为了熟悉系统,而且利用的全是业余时间。明白不?要领导我还是在当班时间里领导我吧。老郭碰了一鼻子灰,气得再不理睬刘志章了。

    最初的努力一无所获,有那么一个时刻,刘志章甚至怀疑自己的行为和心理是否出现了异常。再坐到仪表盘前的时候,心灰意冷的刘志章有些昏昏欲睡了,那一截火柴棍则发挥了效力,一种尖锐的痛感令刘志章再一次瞪大了眼睛。

    刘志章,你出来一下。有人大声叫道。刘志章扭过头去,这才发现值班室涌进来一支二三十人的参观队伍。值班员们对这种参观队伍早巳习以为常了,他们几乎每个月都能看见一支或两支这样的队伍从身边走过。这是电力生产的魅力,怎么煤呀水呀的就变成了电?刘志章发现叫他的人是老孙,他知道一定是老孙讲得口干舌燥了,想把这导游的活交给他。在近二十年的值班员生涯中,刘志章曾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机会,这也许是刘志章最能发挥自己优势的时刻,他口若悬河如数家珍,把电力生产介绍得如讲故事一般娓娓动听。

    刘志章就这样又一次走在了参观队伍的前面,他说,煤在锅炉内燃烧,把水烧成了髙温高压的蒸汽,这蒸汽推动汽轮机高速转动,汽轮机则带动发电机,电就是这么发出来的。打个比方,这煤是男人,水是女人,电就是他们的孩子,而这发电过程就如同做爱一样……见队伍里有人笑出声来,刘志章就赶紧改嘴说,扯歪了扯歪了,好,大家都戴好安全帽,咱们到现场去看一看。

    走进现场也就是走进了噪声中,这种强大的声音对第一次走进发电厂的人来说,绝对是一种忍无可忍的刺激。看着队伍里出现了好多扭曲的脸刘志章就觉得好笑,走着走着刘志章又不笑了,他想起了自己头一次进房时的情景,笑话别人也就是笑话自己。人嘛,有的时候也应该换个角度看问题,设身处地地替别人想一想才好。这样想过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境界得到了一种升华。

    刘志章引着队伍来到汽轮机旁的一只硕大的轴瓦旁,他指着一只阀门对众人说,这是只非常重要的油阀,是负责向这个轴瓦供油的,如果这个阀门的开度不当轴瓦里缺了油,每分钟三千转的轴与轴瓦干摩擦的后果将是十分可怕的。打个比方,嗨,别打比方了,就是轴和轴瓦干摩擦会被烧坏,机组会出停机事故的。众人都伸长脖子一脸认真地听,但就在这个时候刘志章停住嘴巴不说话了,众人发现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他们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刘志章就是这个时候听到了轴瓦里的异常声响,他把耳朵凑近轴瓦,那种声响就像油流一样流进了他的耳朵。若不是身边有几十个参观的人在,他真的会兴奋地跳起来的。这毫无疑问是件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也就是说他蓄谋已久的努力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可是,这得来不易的成果却轻而易举地被所有的人给否掉了。为此刘志章在休班的那一天还真的去了一趟医院,可检查的结果表明,他的听力和其他正常人的听力一样,是没有什么毛病的。

    有好多人看见刘志章依然在厂房里走来走去,他逢人便问,你能听见轴瓦里发出的那种猪哼一样的声音吗?人们摇摇头,皆用几讽的目光看他。刘志章一遍又一遍凑近那只令他备受折磨的轴瓦,一次又一次听到了那种猪哼一样的声音。刘志章陷入了一种别人皆醉我独醒的恐惧之老孙把刘志章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给他点了烟,倒了茶,这令刘志章十分意外。刘志章一边抽烟一边说,今天我好像没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呀?老孙笑道,你呀,这张臭嘴还是那么不饶人。刘志章从老孙身后的窗口看过去,他看见了厂大门处有一辆载重卡车正在笨拙地倒车,那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门卫用手不断地比划着。刘志章把目光往回收,看见了花坛里的月季花已经凋谢了,偶尔有风吹过花枝,那花枝便扑簌簌地动,刘志章还看见了猪场的院墙。他憋不住了,开口问道,轴瓦里那种异常的声响你们真的就听不到?老孙说,你不要提它了。刘志章说,我可是确确实实听到了那种声音呀!老孙说,毛主席还有过失误呢,你就别提它了。跟你说点别的事吧,我今天请你来是想向你请教的。刘志章说你怎么能向我请教呢?快别拿我开涮了。老孙说,我没涮你,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小子不是聪明吗?今天就是让你发挥一下聪明才智,帮我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试题。老孙接着说,咱们厂这一季一考把我都快烤煳了,现在大家对考试都上了心,都怕下岗呀。我出的那些题已经考不住大家了,大家都考成优秀,你叫谁下岗呀?老孙说的一季一考是厂里为减人定的一种制度,官称末位淘汰制,每次考试成绩排在最后的几位自动下岗。这种考试显然难不倒刘志章,但让他来帮着出题,这就有些为难他了,毕竟他也是工人中的一员呀!

    老孙接着说,以前总工老李最能出一些生僻题目,可老李退休了,我想来想去,只有请你出山了。你出的题一定会难住他们的。刘志章听完这话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他嘴唇动了动,想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但最终还是没有咽下去。他低声说,不是他们,是我们,我也是个工人,你可以用他们这个词,而我只能用我们。老孙笑道,现在你是我请来的帮手,你站在我这一边,你就不是他们了。刘志章说,可我真是他们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老孙露出不悦的神态说,你别死心眼好不好,叫你帮我,说明我看得起你,没把你看瘪喽。刘志章转念一想也觉得自己不该太过分了,人家老孙可是掌管着几百人饭碗的人,请你帮忙你应该受宠若惊才对。换句话说,不识抬举的人下场是不会好的。想到这,刘志章紧绷着的脸就舒展开了,他说,好,我马上转换角色,把他们真正看作他们。老孙也高兴起来,说,这就对了,有的时候人是需要换位思考一些问题的,也就是换一个角度看世界,这样你会看到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接下来就是出题,这是刘志章的强项,他拿起老孙以往出的题目看了看,然后挥笔将其改头换面,简单的题就变得复杂起来了。比如“给水泵的保护实验怎么做”,刘志章把它改成了“供水设备的事故演习如何进行”,“锅炉点火前的操作”,刘志章把它改成了“燃烧容器燃烧前的行为规范”,……如此种种,试题旧貌变新颜,一下子显得复杂多了。刘志章说,他们的思维大都是单线的,你稍稍变个花样,本来熟悉的东西就会变得陌生起来。老孙连连称妙,说刘志章真是个天才。

    若干天以后,考试结果果然令老孙十分满意,这次考试大家普遍考得都不理想,最可笑的是老张,只考了二十几分。他出了考场就骂,这题是哪个驴出的,怎么不讲人话呢?骂归骂,他还是顺理成章地上了下岗名单。

    临走那天,老张不是哭而是笑,他当着二十几个为他送行的工友的面哈哈大笑,把大家都笑蒙了。有人挤过去看了看他的眼球,老张推开他说,你不用看,我很正常,我是在笑自己,那年我小舅子约我一起去南方做生意,我不去,我以为咱这工作稳当,是铁饭碗,不想出去冒那个险。我真是太天真了,现在可好,我老了,我还能干什么呀?可我小舅子早成大款了。刘志章说,你别想得太多,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后悔也没有用。老张说,我不后悔,我只是想笑,哈哈……笑了心里才痛。

    二十几个人一直把老张送出了厂大门,有人悄悄对刘志章说,你说他会不会疯呀?刘志章说,不会的,他笑过之后心里就会舒服的,笑比哭好嘛。那个人说,我看他的笑还不如哭呢!

    刘志章还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喜欢在晚饭后出去散步,人们总能从马路牙子上扎堆的聊天人群中发现他的身影。这一天这一群人聊天的主题是减人和下岗,有人说,在咱们厂,现在只有两种人无下岗之忧,一种是油子,一种是痞子。油子脑袋活,善于投机钻营,把和领导的关系搞铁了,下岗就很难轮到自己的头上;另一种就是痞子,痞子敢玩邪的,耍起横来没有哪个领导不发憷的。这个人还举例说明,说有一年厂里分新房,某某佯醉掴了总务处长一耳光,扬言谁不分给他房他就要谁的命,结果新房的钥匙就有了他一把。还有某某闻到了下岗的风,他提了一支猎枪就闯进了分厂厂长的家,枪口往他脑门一顶,某某的岗位就保住了。这叫什么,这就叫英雄!

    这个人还指了指刘志章的脑袋,冲着他说,别看你是技术尖子,可也不能说下岗无忧,谁能保证自己不出事故,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赶巧你出了事故,也得被赶出那扇大门。所以我说,我们都不如那两种人。站在人群中的刘志章没有接茬儿,以往他一直是这种街头聊天的主角,他是讲演天才嘛。但此时他的心里乱得不亚于厂房里的噪声,他甚至无法使自己平静地插嘴说些什么。想当年谁不佩服他呀,他曾是厂里的英雄呀!可现在呢?显然已经没有人佩服他了,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居然是油子和痞子,这令刘志章既愤愤不平又十分伤感。

    刘志章从人堆里出来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他抓住一支假想中的手枪,朝着天空漫无目标地开了一枪。他想他应该与时俱进,也成为一个新型的英雄。

    回家后,金丽又一次问起了轴瓦的事情,但刘志章似乎已经对那种声音不感兴趣了。他岔开金丽的话题说,你说我怕过谁吗,我长这么大也没怕过谁呀?小时候,在我家那一片我还是一个打架王呢!你不知道,有一次我一个人和六个小子打架,打了没五分钟,撒丫子跑开的竟然是那六个小子。金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当年是打架王又有什么用,现在对你来说,能保住目前位置就是英雄。金丽说到这压低声音又问,真的就没有人听出那种声音是异常的?刘志章说,异常不异常对我巳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要变成另外一个人。金丽疑惑地问,你要变什么样的人?刘志章说,痞子,听到了吗?我要变成一个痞子。金丽皱起眉头说,我看你不像个痞子。刘志章说你看我像什么?金丽说我看你像神经病。

    金丽恶作剧般的回答令刘志章十分的气恼,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但他并没有冲金丽发火,他清楚这种污辱绝不是金丽一个人带给他的,那么又是谁带给他的呢?刘志章叹了口气,他一时也想不清楚。

    金丽去另一个房间监督女儿写作业去了,刘志章则走到窗前,他伸出脖子向楼下望了望,在确认楼下的过道上没有一个人影之后,随手抛出了一只玻璃茶杯。玻璃的爆裂声从下面传上来,很有一种振奋人心的效果。然后,刘志章来到镜子前,他面无表情,一点一点地抬起右手,他又一次握住了一只假想中的手枪,并且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瞄准。他闭上眼睛,这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子弹射出枪膛的脆响声,这与众不同的响声变成了一个亮点一下子跳进了他的脑海。

    既然功臣做不成,那就做一个痞子吧。刘志章这样对自己说。

    第二天晚上,刘志章去了一趟老孙的家。自打金丽下.岗后他的家就从市区搬到了郊外的电厂住宅区,住这要比住市区省许多的费用,为了节约开支,他们一商量就搬了过来。刚过来的时候他曾是老孙家的常客,后来老孙一路升职,做值班长的时候刘志章还经常去,做专职工程师时他就很少去了,后来老孙做了分厂厂长,刘志章就再也没登他的门。此时登门造访,令老孙感到十分意外。

    但老孙对刘志章还是热情有加,他老婆还为刘志章沏了一杯上好的铁观音茶。待刘志章坐稳了,老孙才说,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可是好几年没来了?刘志章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你是领导,我怕给你添麻烦呀。但这是过去的想法,现在我想开了,不管你当了多大的官,我们不还是朋友吗?你这个门我是不该不登的。老孙笑道,这就对了,咱俩一起进厂,一直都很谈得来,你的才能和记忆力我是相当佩服的。尤其你讲国际大事,老没听了怪想的。刘志章抖擞精神说,你爱听我现在就给你来一段,老美不是刚打败伊拉克吗?刚占领巴格达的时候没有逮住萨达姆,小布什就问老布什,你说这萨达姆能躲到哪去呢?老布什说,我在当驻中国大使的时候曾看过一部中国电影《地道战》,那地洞大洞套小洞,洞洞相连,藏个人像往海里扔根针一样。你说这萨达姆会不会钻地洞了?小布什说,有道理,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萨达姆找出来。可是可是……

    老孙问可是什么,刘志章结结巴巴说,不知为什么,我的讲演水平今非昔比了,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刚讲的时候故事线条也是清晰的,苛讲一会儿就一堆乱麻了。老孙拍了拍刘志章的肩头,宽容地说,讲不下去就别讲了,别难为自己,咱们还是聊点别的吧,对了,我刚参加完厂里的中层干部会,高总在会上强调,减人增效仍将是今年厂里工作的重点,管理上也要上档次,每季度的考试要坚持,末位淘汰制要进行下去,每个月搞一次民主评议,每个班组最差的要下,值班睡觉的要下,迟到早退的要下,出了事故的要下……刘志章打断老孙的话说,下下下,下饺子呀?老孙说,你可别拿这不当回事,到时候出了问题你可别怪我没跟你透底儿,上班的时候精神点,别犯困,下班后用点功,其实你也不用太用功,你不是过目不忘吗,技术上的问题能难倒你吗?刘志章叹口气说,技术上的问题是难不倒我,可这下下下的把我吓怕了,我们家可全靠我吃饭呢!老孙说,其实下岗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有多少下岗职工另谋职业走出了成功的道路,有的在原单位什么也不是,换一个地方就当了部门经理,有的经商做买卖发了大财,成了私营企业家。就说你吧,脑瓜那么冲,我总觉得把你放在值班室是屈才了,换个地方,说不定你会有大出息。刘志章连忙打断老孙的话说,你别这么说,你一这么说我的脊背就发麻,好像我明天就要下岗似的。

    从老孙家出来的时候刘志章有一种很懊丧的感觉,他原本是想去老孙那里露一露宿相、耍一耍横的,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又哪有一点痞子的样儿呢?刘志章恶狠狠把一只滚到脚下的空易拉罐踢得老远。

    这天当班,刘志章跟老郭说自己的肚子痛,要去一趟医院。老郭说肚子痛就请一天病假吧,看完病就别再过来了。刘志章一听这话眼睛就瞪圆了,他大声吼道,你有什么权力不让我上班?老郭也把眼睛瞪得老大,说,你这人怎么不懂好歹,你肚子痛我让你回家休息这不是好意吗?刘志章说,我就忌讳回去这句话,告诉你吧,就是你回去我也不能回去。

    刘志章出来时老郭还在里面说着什么,火喷出去了,刘志章就觉得好受了一些。走出厂房的时候他往厂大门那边看了一眼,门口十分安静,大门像高大的厂房投过去的影子,懒洋洋地卧在那里。刘志章没有奔大门而去,而是转身拐进厂房侧面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排简易仓房,其中有一间是属于他们班组的。刘志章摸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钥匙将门打开,然后扭头左右看看,在确认没有被人注意后才闪身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刘志章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在这个安静的上午显得十分诡秘,噪声从厂房里渗出来,像某些遥远的记忆里的一些回响,也是一种摆脱不掉的背景音乐。门关上后仓房里的光线暗淡下去,新鲜的阳光被不规则的遮物切割得奇形怪状。面对堆放无序的杂物刘志章最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东翻一下西翻一下,一股股霉腐的气味被惊浮起来,和尘土一起抢占空间,眼前的景象酷似某部惊险影片的场景,一个孤胆英雄潜人敌方的仓库在搜寻着一件重要的东西。刘志章被这种设想刺激得兴奋起来,他觉得这种超现实的设想对自己来说绝对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刘志章撬开一个工具箱,将里面的一些工具和工件一样一样地捡出来,金属的撞击之声欢快地响着,可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刘志章咕哝了一句什么,又将另一个箱子打开,金属之声一阵乱响,依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东西。奇形怪状的阳光中刘志章显得有些茫然,这一刻他甚至想到了放弃,但就是这一刻发生了奇迹,刘志章眼睛一亮,他发现一个破布包在地上滚了几滚,露出的半截枪把令他几乎尖叫起来。这正是他要找的那把火药手枪。刘志章抓它在手,慢慢地抬起手臂,他对着墙壁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这支火药手枪巳经有近二十岁的年龄了,那一年刘志章参加厂里的钳工培训班时做了这把手枪,因为没有用场,做完了就被他胡乱塞进了这个库房。现在刘志章把它找出来,就是想让它大显身手做一些它该做的事情。刘志章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撤出这个库房。

    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厂区里接连发生了一些怪事,有几个班组的库房门锁被炸开了,这件事惊动了厂里的保卫部,令他们惊奇而又不解的是,他们发现除了门锁被炸坏外,哪一个库房也没丢失东西。还有一次,厂大门口贴着的下岗公告被炸开了花,把保安吓得龟缩在门房里没敢出来。

    这一连串的事情显然都是刘志章所为,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锻炼一下自己的胆量,也就是说,他正在积极主动地为变成一个痞子而做着不懈的努力。几天来,刘志章最为得意的作品是用这支手枪击中了高总的车玻璃,高总是厂里最大的官,是公司总经理,也就是二十年前人事科那个小高。那天夜里刘志章路过一家饭店,店门口停着的一辆豪华轿车吸引了他,他认定这是高总的坐骑,听说这车的玻璃是防弹的,他要试一试这话的真假。刘志章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就凶着脸扣动了扳机,不知躲到哪里的门童被惊了出来,他四下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刘志章从树后闪出来一看,见那车玻璃被炸成了网状,却真的没有裂开。刘志章啧啧称奇,然后借着夜色悄悄溜走了。

    刘志章回到家时天已近黎明,金丽从梦中挣出一张惊恐的脸,问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刘志章近来反常的行踪已经引起了金丽的注意。刘志章说,你看我像干坏事的人吗?金丽说人不可貌相,这些天我怎么觉得你真像个坏人了。刘志章得意地笑了,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这说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看来我就要成为一个痞子了。金丽没好气地说,我劝你还是别胡来,当心干不好工作人家叫你下岗。

    叫我下岗?刘志章哈哈大笑起来,他瞪起眼睛说,我看谁敢叫我下岗?金丽说,你怎么越变越傻了?刘志章说我傻什么呀?金丽说,不傻你为什么避长扬短呢?你不在你的强项上下功夫你做什么痞子呀?就算轴瓦里的声音你听错了,你还可以继续找下去嘛。凭你灵敏的嗅觉还怕找不到事故隐患吗?刘志章说,我不找了,我才不费那个劲了,我还是觉得当个宿子要容易些。

    这以后刘志章果然对厂房里的任何声音都不感兴趣了,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在现场做寻觅状的刘志章了。人们看到的刘志章似乎变成了另—个人,他大大咧咧,又开始时常在值班室发表一些演讲,甚至对前来检查工作的各级头头们他也敢大不敬地说一些废话。

    事情发生这天刘志章是后夜班,前半夜刘志章没有按惯例去睡觉,他依然继续着他的游侠游戏。月光下刘志章在厂区里窜来窜去,那把火药手枪就藏在他的衣兜里。只要他高兴,他随时可以掏出它来击碎一些东西。由于近来厂保卫部加强了保护措施,他掏了好几次枪,但还是没有扣动扳机。

    刘志章走进值班室接班的时候神采奕奕,他像一棵沐浴了过多夜露的植物,肥绿而又闪光。而其他来接班的人一个个则像久旱的禾苗,干瘡枯黄。这种反差令同伴们十分惊奇,老郭说,老刘你是不是刚会过情人呀,怎么显得这么兴奋?刘志章狡黯地笑了笑,没有吭声。其实刘志章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没睡觉的自己会比刚刚睡过觉的同伴们还要精神百倍呢?

    刘志章例行公事地去现场作接班检查,他路过那只轴瓦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步子听一听有无异常,他想他本不应该去留意那些大家都认为并不重要的事情,他的注意力需要调整,需要战略转移。

    刘志章回到值班室后本想给同伴们讲几件有趣的故事,但落座之后'他又懒得开口了。其实此时情形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身边那些久旱的禾苗一个个不知从哪里吸足了水分,都变枯黄为肥绿了。而刘志章却水分尽失,迅速地萎蔫下去。他不停地打着哈欠,困倦像无处不在的噪声一样将他包围了,他索性想毫无畏惧地眯上一觉,但就在这时候他面前的电话响了。他打了个激灵,愣怔着拿起听筒,电话是总值班室打来的,令他适当关小轴瓦的油阀,刘志章只好强打精神走了出去。

    轻车熟路的刘志章很快来到油阀前,他的手触到油阀把手时又一次听到了轴瓦里的猪哼声,如果此时他能再认真听一听,一定会听出明显的异常来,因为此时那种吭哧吭哧的声音已经像被激怒的肥猪发出的怒吼一样洪亮而又清楚了。但刘志章什么也没有想就关小了阀门。重新坐到值班室后不久他就困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醒后的刘志章必须面对这样的一个事实,轴瓦烧了,发电机组不可避免地出了停机事故。

    刘志章怒气冲冲撞进了老孙的办公室,他的兜里就揣着那把火药手枪,他想如果老孙要不讲情面,他就把枪顶在老孙的脑门上,看他还敢不敢叫他下岗。

    老孙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冲他发火,老孙一脸的愁容,鼻子下面红着一粒新起的火疖子,看样子比他刘志章还上火呢!老孙用手指了一下墙边的长凳子,待刘志章坐下了,他才叹了口气说,我刚参加完厂里开的事故分析会,髙总说下达关小油阀指令的总值班室人员要下岗,去关阀的值班员也要下岗……刘志章一下子从棠子上跳了起来,他髙声嚷道,早在十多天前我就听出轴瓦里有异常的声响,如果早作处理,这事故能出吗?再说了,我的汇报是被你们给否决了的,这怎么能怪我呢?老孙说,可这是高总的决定呀。刘志章说,那我就去找高总,如果他不讲理,我就也来浑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孙摆摆手说,老刘呀,我还是要劝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领导,你该怎么处理?刘志章又要吼,被老孙又给压下了,他说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嘛,我在会上可是为你说了不少的话,我说出这起事故你的责任并不是很大,况且你还是厂里有名的技术尖子,让你这样的人下岗岂不是咱厂的一大损失。后来高总也没把话说绝,会就散了。现在对你来说,当务之急不是辩出个里表,而是要想方设法留下来,你说是不是?刘志章聋下脑袋,怎么想怎么觉得老孙的话不无道理。他没再跟老孙争论,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

    老孙这人还是讲交情的,刘志章在心里这样说。

    由于停机检修,闲下来的值班员们都扎在一起说着话。刘志章知道,此时再悄皮的笑话也不会勾起他们的兴致,他们的兴奋点都高度集中在这起事故上。所以刘志章也不说什么,只闷着头听大家说话。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始终围绕着这个主题。对他们来说,厂子无小事,每一件事都可能牵扯到他们的命运。

    后来,刘志章独自一人溜出了值班室。他在钢铁的森林中走来走去,突然,他掏出了那支火药手枪,冲着前面的墙壁就开了一枪。枪声落在比它庞大得多的噪声中毫无反响,就像一粒米被投进了谷仓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谁会注意到这里曾经煞有介事地响过一枪。

    这天晚上,刘志章不顾金丽的劝阻开始喝酒,金丽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喝酒,刘志章说我什么也不怕,谁叫我下岗我就敲碎谁的脑壳。金丽说,说大话是没有用的,等你真回了家,一切就都晚了。说罢奋力夺过杯子,又说,你快收拾一下跟我去串个门,我二姨夫的二哥的小舅子是你们厂的一个处长,咱们去托他想想办法吧。刘志章来了犟劲,他夺回杯子,大声吼道,要去你去,我哪也不去,今天这酒我是喝定了。气得金丽眼泪掉了下来,她一边抹着泪一边说,早知道你这个熊样,我真不该跟你。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但赌气归赌气,刘志章酒至半酣的时候,金丽还是一个人出去了。

    女儿上晚自习还没有回来,刘志章一个人继续喝酒。喝着喝着他突然想起替老孙出题那件事,心里就愈加不好受起来。他放下酒杯给老张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就说老张我对不起你,把老张给弄蒙了,老张在电话那边问,你怎么对不起我了?刘志章说,你怎么下岗的难道忘了吗?你答不上的那些考题其实都是我出的,我是老孙的帮凶,我他妈的不是东西。刘志章说着说着竟然痛哭流涕起来,老张说,你别这样,啥人啥命,就是你不帮着老孙出题,该下岗的还得下岗。

    撂下电话后刘志章继续喝酒,不知什么时候金丽和女儿都回来了。金丽再一次夺过他的酒杯,顺着窗户就给撇了出去。金丽大声说,咱家快吃不上饭了你知道不?刚才我和二姨夫去串了门,那个处长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按常规肯定是要下岗的,除非老总发话宽大处理。刘志章大着舌头说,不就高总一句话吗?我去找他就行了呗!说罢起身要走,金丽拦住他说,你一身的酒气你去什么,可别再捅娄子了。刘志章说,你不明白了吧?这酒味是最好不过的道具了,没这酒味我还不去呢!刘志章推开金丽,揣了那把火药手枪就走。

    这一天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因为有路灯一如既往地亮着,阴沉的天空就很容易被人忽略了。刚走出家门的时候刘志章脚步急促,他想尽快闯进高总的家,用这一身的酒气熏一熏高总,然后再用火药手枪顶住髙总的脑门,他要恶狠狠地说,你敢砸了我的饭碗我就砸烂你的脑壳。他想高总一定乖乖地说,我不敢砸,你快把这铁家伙挪开吧,刘爷爷我求你了还不行吗?刘志章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他想做痞子比做君子舒服多了。

    高总的家距刘志章的家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他虽然没有登过高总家的门,但却准确无误地知道高总家的方位,也就是说,高总的家靠着职工们的口碑宣传已经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刘志章走了十分钟的时候天就下雨了,雨虽然不算太大,但还是很快将他淋透了,酒劲顺着雨水淌出体外。人一清醒脚步就越走越慢了,最后,在高总家的楼洞口他停住了步子。

    进去还是不进去?这对刘志章来说绝对就是生存与毁灭的问题。刘志章不断地自问,你不是要做痞子吗?按计划冲进去你就成功了,可你为什么会停住步子呢?刘志章的汗水和雨水一起从脸上流下来。他想向前迈步,可步子已经不听使唤了,刘志章居然没有办法使自己再向前迈出一步。

    严酷的事实使刘志章不得不幡然猛醒,他过去的所有痞子之举不过是在黑暗中偷偷摸摸进行的,而事实上他还不具备持枪人室威迫人的能力。也就是说他还无法真正成为一个病子。这样的醒悟对他今后的人生至关重要,他的思维和行为绕过了一段曲径之后又回归到正常的轨道。

    刘志章转过身去,往回走的时候脚步已经灵活如初了。面对满天雨线,他突然大吼了一声,然后掏出那支火药手枪向垃圾箱扔去。手枪落下去的声音平淡无奇,但对刘志章却是惊天动地的,它宣告了一种“英雄”情结的破灭。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刘志章把一身湿衣服脱下来,然后对金丽说,我想再去找一找老孙。

    刘志章还没有去找老孙,老孙却抢先一步找到了刘志章。老孙把刘志章从值班室叫出来,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厂里又开会讨论对你的处理问题了,本来是一致要你下岗的,但我说你是个人才,恳求大家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样的话我说了无数次,最后总算感动了髙总,他说就给你一次机会吧,厂里马上就要搞技术比武了,只要你能在这次比武中取得名次,厂里就破例留下你。老孙本来是用很神秘的神态对刘志章说这些话的,通常用这种神态说话是要压低声音的,但由于厂房里噪声隆隆,他就只好喊着说了。刘志章十分感动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帮我呀?老孙说,你是聪明人,是人才呀!刘志章就握住老孙的手不知再说什么好了。老孙继续喊着说,在这种比赛上取得名次对你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吗?换句话说,你已经不能下岗了。刘志章握紧老孙的手,竟然流出几滴热泪。

    这天下班刘志章几乎把自行车骑飞起来了,他撞开门就喊金丽,他说老孙给我吃了一粒定心丸。正在做饭的金丽在厨房里没好气地说,不是毒药吧?刘志章说,你别阴阳怪气的,这回老孙真够交情,经他这么一努力,我已经下不了岗了!只听瓷盆一声响,金丽从厨房奔出来问,怎么回事,你说明白点呀?刘志章说,高总已经答应了,如果我在技术比武中取得名次,这次下岗的事就免了。金丽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她兴奋地尖叫一声,说,真是好人好命,看来你是逃过一劫呀!刘志章说,可不嘛,我想我没那么容易回家嘛。金丽突然敛住笑容问,拿名次你没问题吧?刘志章把嘴一撇,久违的自信又一次回归到脸上,他说,别忘了我是谁呀?我是机械天才。厂里那些问题能难倒我吗?金丽说还是大意不得。刘志章说,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刘志章做不成痞子,做天才还是绰绰有余。

    技术比武定在一周后举行,在这一周时间里刘志章还是作了充分的准备。生产上的问题的确是难不倒刘志章的,无论是生产系统与环节,无论是设备的机械原理和参数位置,刘志章均烂熟于心。为了保险起见,金丽还别出心裁地在家里为他搞了一次模拟比赛。

    刘志章自己出了一大堆难而涩的问题,他把这些问题写在一个本子上,金丽就拿着这个本子开始向刘志章提出问题。为了营造气氛,金丽把正在做作业的女儿也拉了出来,让她充当观众。这样考官、选手、观众就都齐了。金丽板住笑,尽量一本正经地开始提问,她说,凝汽器的冷却面积是多少?刘志章答,11220立方米。金丽又问,冷却水量呢?刘志章答,25000吨。金丽问,排气管根数?刘志章答,17001根。金丽又问,3号主气门距厂房大门有多少米?刘志章答,981米。金丽问,汽缸法兰的产地?刘志章答,浙江义乌。金丽又问,厂大门栅栏的产地?刘志章答,山东淄博……面对对答如流的刘志章,金丽和女儿都情不自禁报以热烈的掌声。

    正式比赛那天刘志章换了一套没有穿过的新工作服,在工作服的里面他特意配穿了一件白色的缀着黑色小花的衬衫。黑色小花代表宁静,他想把这种宁静带进赛场,让有些激动的自己能够冷静地回答各种问题。

    上班时间厂大门口总是格外繁忙,那个尽职尽责的门卫笔直地站在那,用毫无表情的脸面对着上班的人们,就是高总从他身边经过,他也不会改变这个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刘志章骑着自行车经过他身边时他竟然冲着刘志章笑了一下,这令刘志章感到十分奇怪。刘志章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然后又看了看别人,这才似有所悟,人们几乎都穿着时装来上班,到了班组以后才会换上工作服,今天他一反常态地从家里就换好了工作服,这多少也算不同于别人的一道风景吧。刘志章自己也笑了一下,他按了一下车闸让过一辆擦身而过的轿车,他知道那车里坐着的就是高总。

    刘志章在休息室里碰见老郭的时候发现老郭的眼神有些特别,老郭歪着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刘志章说,不认识了吗?老郭这才收起那副奇怪的表情,说,我是看你穿这身衣服有些特别。刘志章说,这有什么特别的,工作服而已。老郭说,我们的工作服都是发了就穿,没想到你还留着一身新的。刘志章笑了笑说,这身衣服我就是留着今天穿的。老郭明知故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刘志章说,今天当然是特别的日子,别忘了,今天是全厂的技术比武呀。老郭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说,你不说我都忘了,这技术比武可是你的强项,就咱厂这些人哪个会是你的对手呀!刘志章没有吭声,他知道老郭一定是在嫉妒他,出了这起事故老郭本以为他会下岗呢,没想到还给了他这么一次机会,而这机会对他来说又无异于探囊取物。早就盼着他走人的老郭心里又怎么能够平衡呢?正所谓一山容不下二虎,竞争已使同伴之间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比赛地点设在厂俱乐部,参赛的都是各分厂的技术尖子,由于特殊的原因,只有刘志章是免了分厂里的预赛直接进入决赛的。决赛是面试,这就有了一定的观赏价值,有很多人不请自到,宽敞的大厅黑压压挤满了人。高总和厂里的头头们也来了,刘志章总觉得高总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有许多复杂的东西,这东西就像厂房里的噪声,它虽然被封闭在厂房里,但还是有一部分无孔不入地渗到了外面。刘志章提起精神,他的眼睛瞪得比台子上的灯泡还亮。

    最先开始的是必答题部分,主持人给每一个选手念几道题,无非是一些设备规范之类的东西,没有谁会无备而来,大家回答得都很流利。回答这些平常的问题还显不出刘志章的优势,刘志章的优势在于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超出一般人的理解力,越是难而生湿的问题越能激发他的灵感。第一轮比赛结束后刘志章甚至有些失落,但他还是告诫自己要沉住气,这种全厂规模的技术比赛肯定会有一些难题出现的,也就是说好戏在后头。刘志章这么一想热血就沸腾起来,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和台下响起的掌声一样一浪高过一浪。

    果然,第二轮比赛就有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变化,题目也逐渐变得生涩起来,一切都似乎朝着刘志章预想的方向发展了。有些题目,如某个设备的产地、某个细小部件的位置,等等,这些题好像就是专门给刘志章出的,就是他潜伏得再深,也不得不被一点一点地拽出水面。

    主持人说,今天的比赛我们更注重实效性,我们不仅要求选手口头回答正确,而且要求选手走进生产现场,准确无误地找到指定地点。主持人给刘志章出的三道题是,1号轴封气门、6号电磁阀旁路门的作用、运行开度及在厂房里的位置。刘志章很轻松地回答了前两个问题,第三个问题是不用回答的,主持人要求他迅速前往厂房,将事先放在指定设备上的小标牌取回来,并在半个小时内返回。这显然难不倒刘志章,他对厂房里的一切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几乎所有认识刘志章的人都这样说,这祥的问题对刘志章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刘志章快步向厂房进发,临出门的时候老孙冲着他很深沉地一笑,像是在祝贺他。刘志章回礼性地也笑了一下,他知道,他有这个机会真的应该感谢老孙。

    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天空似乎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像水洗过一样新鲜。快步走着的刘志章显然没有闲心来欣赏阳光,他边走边盘算,怎么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回标牌。那三个指定的阀门距厂房的大门都很远,如果从大门进去取,最快也得二十五分钟。如果从某一扇窗户进入呢,路途将会缩短一半。这个念头令他的眼睛一亮,他的脸上渗出一丝笑容,他想他一定会像温酒斩华雄的关云长一样,在令人吃惊的时间内返回赛场。

    刘志章绕开大门,顺着厂房的侧面走下去,然后选中一个窗户,推开,一跃而入。庞大的噪声像老婆一样拥抱了他,他找到了习以为常的温暖却没有找到习以为常的路途。不知为什么,换了一个角度进人,熟悉的一切竟然变得陌生起来。也就是说,他的记忆在这个时候产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模糊,在他努力去靠近一个位置时,背景却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距离也产生了不易接近的延伸。困惑以一种雾状的形式笼罩了眼前这一大片钢铁的森林,他只能摸索前进,寻找一些熟悉的植物,可是那些熟悉的植物都好像隐匿在雾气中了,而一些陌生的植物却在他的眼前疯长起来。他放慢脚步,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怎么会有一种在森林中迷路的感觉呢?

    刘志章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他知道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那几个阀门的位置。他绕过几棵树木,可呈现在眼前的依然是一些似曾相识的树木,世界上本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可是满眼的绿色又太容易混淆了。他有些吃惊,他过目不忘的本领竟然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森林里绕来绕去的刘志章苦苦地思索着这个问题,而比赛、下岗等实际问题反而退居其次了。也许是进人时的角度问题吧,他从来没有从窗子进人过厂房,全新的视角使景物变得陌生了?还是在全新的视角里它们重新排列了组合?这样的想法提醒了刘志章,他想他必须尽快找到厂房的大门,然后重新进入,让熟悉的一切重新回到他的眼前。可是,那扇熟悉的大门在哪里呢?

    合同制老总

    虽然还没有公布,但我们都知道葛志勇就要当公司老总了。对于这个消息反应最为强烈的当属可卡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吕晓妮,吕晓妮曾与葛志勇有过一段似曾相恋的旧情,因为一些我们知道的原因未成正果。现在葛志勇要当老总了,吕晓妮就既惊讶又兴奋地哇了一声,冲着坐对桌的一位男同事说,他怎么会当上老总呢?尽管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存在,但还是看得出她的惊讶是大于兴奋的。

    我们大多数人对于这个消息的惊讶程度绝对不比吕晓妮差多少,葛志勇在公司里只是一个分厂的副厂长,按我们的干部制度与规则,即使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也断然不会让葛志勇一鹤冲天,一大步越过分厂厂长、生产部长、正副总经济师、正副总工程师、副总经理甚至现任总经理等诸多门槛,坐到那个令人瞩目的宝座上去。但惊讶归惊讶,事实归事实,在即将到来的事实面前,我们还是适可而止地收起惊讶,把兴趣投入到对事实本身的探究中去了。

    还是吕晓妮对那位男同事说,葛志勇终于如愿以偿了!

    吕晓妮的话是真正的有感而发。我们都知道,葛志勇的确称得上是“官迷”一级的人物,用句正面的话讲,是一贯的积极向上。早在十八年前,刚人厂不久的大专生葛志勇就写了一份自荐报告,亲自送到了当时的厂长手里。他在报告中提出了一系列对二级单位的整改建议,其目的不外乎是想谋个分厂厂长干干。厂长当时在他的自荐书上挥笔批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当不好一个士兵的人绝对当不好一个将军。厂长非但没有重用他,反而把他派到了一个全厂最为艰苦的班组去当一名技术员。后来,厂里换了厂长,葛志勇马上调整战术,黏住了新来的厂长。他靠和厂长在职工活动室里打兵乓球开始,一直把接触范围扩大到厂长家里。厂长家的大事小情不但少不了他的身影,就是换煤气罐、买秋菜等小事他也是不请自到,殷勤代劳。两年下来,他的努力终见成果,被调到厂办当了副主任。可好景不长,他在这个位置上只作了一年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这位厂长调走了,而新厂长不喜欢旧厂长的人,一上任就把他调到下面的一个分厂做了副厂长。这个分厂的厂长老肖是个人所共知十分霸道的人,他几乎不给葛志勇一点权力,葛志勇在他的手下一干就是七年,吃尽了被压制的苦头。前年公司深化改革,曾公开招聘下属三产公司的经理,葛志勇第一个报名应聘,又第一个被刷下来。由公司主要领导组成的评审小组给他的评语是,好高骛远,脱离实际。

    这一次葛志勇是怎么一反颓势而成功的呢?如果说是葛志勇的主观努力起到了作用,倒不如说是客观条件起到了更大的作用。我们的公司是电力公司,也就是火力发电厂,以前是国有企业,但现在不是国有企业了,是股份制合资企业,与之合资的是一位姓金的富商,我们背地里都叫他金老板,他的股份占了百分之五十一以上,董事长一职自然非他莫属。企业改制打破了干部的晋升规则,也使葛志勇被重压的那颗向上的心迅速膨胀起来,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如雨后大树下的野蘑菇一样疯长起来。我们都知道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合资成功后,金老板第一次给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开会,说是见面会,其实是对公司干部队伍的一次考察。金老板让大家都谈一谈对合资后企业管理的看法,原公司总经理曹刚首先发言,他说,企业合资后应全力推行现代企业的管理制度,董事会即决策层与经营班子即执行层各司其职,相对独立,形成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约束、自谋发展的道路。曹刚说到这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金老板,然后才接着说,我觉得,公司的经营应该以提髙效率、科学运营、保障安全、文明生产为方针,所谓提高效率,就是要降低生产成本,科学运营呢就是……

    请把怎么样降低成本多讲一些。金老板突然插了一句。

    降低成本分两大部分,一是严把生产原料关,这一关我们经过多年经营,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经验和标准,另一部分是人员关,我们现有职工三千三百一十六名,而且职工收入与同地区其他行业职工相比偏高,如果相应再减掉一部分人,再适当地降一点工资,生产成本是可以降一些的。

    金老板点了点头,似乎对曹刚的观点还很满意。这使曹刚备受鼓舞,在接下来的发言中愈加神采飞扬起来。在合资的前期工作中曹刚一直是最卖力的一个,可以说是合资成功的功臣,仅凭这一点,他就有理由相信自己会得到金老板的器重和回报。合资后董事会将重新聘任总经理,虽然聘书还没有下来,但曹刚始终成竹在胸,他知道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个企业,他更知道除了他没有谁会让金老板更加了解或者更加放心。当后来董事会的聘任书没有发给他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他当时不由自主地学了一句小品里范伟的台词,他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呀!这当然是后话。

    曹刚结束了充满激情的发言之后,其他一些公司里的重量级人物也逐一发了言。他们的发言均以曹刚的观点为中心,如果说曹刚的发言是一个人的骨架,那么其他人的发言就是一块块迅速生长出来的肉,是他们使曹刚的观点更加丰满可爱起来。会是上午八点钟开的,快到十一点半了这些人的发言才告一段落。就在金老板要宣布散会的时候,坐在后排的一个人举起了右手,这个人就是葛志勇。

    我也想谈几句自己的观点。葛志勇说。

    葛志勇的举动显然令大家都十分意外,刚才发言的除了是公司副总级的人就是各主要部门的负责人,像葛志勇这样的一个分厂级的副职,按理说,在这样的会上只有出耳朵听的份儿,稍有自知之明的人也不会主动站出来要求发言的。当时就有人在想,我不会听错吧?

    金老板向他伸了一下右手,示意他可以发言。

    我和大家的观点不太一样。葛志勇语出惊人,他就在一大片惊愕的目光中开始了自己的别出心裁之旅。他说,国外一位著名的企业管理专家说过,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不在事物所在的层面,而在相邻的更高的层面。拿降低成本这件事讲,它相邻的更高的层面是什么?我认为是人,现在都讲以人为本的管理理念,可是落实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比如曹总提出的减人增效,减人真的就能增效吗?这的确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即使能从中节省一点成本,但势必引发人心浮动,如果职工们在内心里产生抵触情绪,这对企业是相当不利的。人心齐,泰山移,人心即是资本,一个窨智的企业家是不会丢掉这个资本的,这是无形资本,这个资本要比靠减人降工资节省下的有形资本大得多。

    不在人身上节省成本,你到哪去节省成本?曹刚忍无可忍地插了一句。

    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我也是在人身上降成本。葛志勇说,如果我们企业的每一名职工都以公司为家,都像在自己家一样节约每一滴油每一粒煤的话,还愁生产成本降不下来吗?

    问题是我们没办法保证每个职工都爱公司如家。曹刚又说。

    但我们必须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这是管理现代企业的根本之道。葛志勇提高声音说,当然,我们不是在乞求每个职工这样做,而是要求每个职工必须这样做。在其位谋其政,如果某个人在某一个岗位没有完成在这个岗位必须完成的指标,他只能下。这种下他一定是心服口服的,其他的人也会引以为戒。说白了,以人为本的管理理念就是要求每个人都必须胜任自己的岗位。

    能说具体点吗?金老板插嘴道。

    葛志勇与金老板对了一下眼神,他敏捷地从金老板的眼睛里逮住了一丝晶光灿烂的东西,这使他立即受到鼓舞,说起话来也就更加显得神采飞扬了。

    好,我就拿前不久厂房的一次装修为例,我们购进的地砖每块花了八十元,而据我了解,相同品牌的地砖在市场上的最低价不过才每块三十八元。葛志勇说,如果负责采购的人不能以最低价位进货,那他就不是称职的,这个岗位就应该换人。

    此时曹刚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我们都知道,现在企业里实行的是财权一支笔,厂房装修的费用是经过曹刚最后签字批准的,葛志勇这么说等于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他。金老板对葛志勇这种话当然不反感,他虽然没有在会上表态,但对葛志勇的欣赏之态已经很明确地挂在了脸上。

    对于会上葛志勇的表现我们议论颇多,葛志勇虽然出奇制胜取得了金老板的赏识,但仅凭于此就破格聘用他为老总似乎还有些牵强。也就是说,他最终得到金老板的信任肯定还付出了许多努力,并且一定做出了比这次会上更出奇的事情。对于这些事情我们有许多版本可供参考,虽然这些版本的可信度都不是百分之百,但起码能对后面情节的发展做一些必要的铺垫。最可能接近事实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就在这次会议的当天晚上,葛志勇敲开了金老板在华夏大厦包的一个高间的房门。金老板是外地人,手上有一个国内著名的集团公司,我们这家发电公司不过是他十指中的一个无名指罢了,有重要事情的时候他会来一次,没有重要事情他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葛志勇的突然造访既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当葛志勇落座后,不等他开口,金老板就说,你不用讲我都知道你的来意。

    是吗,那就请董事长说说我是为何而来吧?葛志勇笑道。

    毛遂自荐,你是冲着总经理的职位来的。金老板不动声色地说,会上你的发言不过是一个引子,我想你一定还会有长篇大论。

    董事长果然好眼力。葛志勇由衷地说,对于金老板的精明他早有耳闻。

    可我必须告诉你,董事会用人是有一定原则的,就我本人而言,我不大喜欢自己推荐自己的那种人。金老板慢悠悠地说。

    葛志勇愣了一下,但他显然并没有被金老板的这句话吓倒,或者说他早有准备,他迅速返回常态,微笑着说,这不要紧,即使我当不上总经理,作为一名员工,我还是要把要说的话说给董事长听。

    你有把握我会喜欢听吗?金老板说罢拿一支烟叼在嘴里,又拿一支烟递给了葛志勇。葛志勇接过烟,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可他并没有给金老板点烟,只是给自己点燃了。金老板愣了一下,马上也自己给自己点燃了,房间里即刻迷漫起一股烟草的香味。

    喜欢不喜欢不重要,讲不讲才是重要的。葛志勇说,我相信您也会知道,发电厂最大的成本不过是燃煤,咱这个厂每天的耗煤量是一万六千吨,如果每吨煤多花一元钱,这一天多花多少钱?这一个月又多花多少钱?这一年又多花多少钱?我在这个厂工作了近二十年,可以说对这里了如指掌,我们的煤又何止多花了一元钱呢?如果每吨煤的价格降一元钱,这一年下来将降低多少成本呀?

    据我所知,我们的进煤价已经是最低了,而且我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它的真实性。金老板说。

    账面上的确是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您亲自到煤场去看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葛志勇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金老板不解地问。

    葛志勇诡秘地一笑,说,我现在说什么都不足以证明我的话是对的,如果董事长有兴趣,明天一起去煤场一看,事实永远胜于雄辩。

    第二天上午,金老板果然和葛志勇一起去了煤场。煤场就是我们公司储煤的地方,这里的燃煤堆积如山,每天都有专列源源不断地把煤运到这里。葛志勇是穿着工作服来的,而金老板则穿着笔挺的西装,有风刮过,煤粉漫天飞舞,只走出几米,金老板的西装上便落了一层黑灰。但金老板全然不顾,他跟在葛志勇身后,步子迈得十分坚决。

    葛志勇在一列运煤的火车边停住步子,金老板也只好停住步子,不远处有一节车厢正在卸煤,只听咣当一声巨响,黑粉如瀑布一般流泻进煤沟,又以爆炸般的效果升腾起一朵黑色的蘑菇云,转瞬又蓬勃地沉落下去。金老板被刮过来的煤粉眯了眼睛,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葛志勇,你到底想让我来看什么?葛志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董事长知道我们公司进的都是什么煤吗?金老板毫不迟疑地说,这个我知道,进的都是优质的山西煤。葛志勇说,可这些煤像优质的山西煤吗?金老板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抓住一节车厢边的铁钩往上就爬,葛志勇也连忙跟着爬了上去。金老板抓起一块煤块仔细看了看,扭头对葛志勇说,我对煤炭不是外行,这煤的质量的确不错。葛志勇冷笑了一声,他先不理会金老板,而是冲着车下的一个工人髙声喊道,递上一把锹来。那个工人很快将一把大铁锹递了上来,葛志勇握锹在手,铲起煤来就往车下扬,飞溅的煤粉扑了金老板一脸。

    董事长您再看。葛志勇说。

    金老板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因为一层油黑锃亮的煤块被铲去之后,露出来的都是泛着白渣儿的劣煤。金老板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皱着眉头问,进厂的煤都是这个样子吗?葛志勇说,至少有一半是这个样子。金老板说,检查入厂煤质量的人是干什么吃的?葛志勇说化验员来取样取走的煤都是车厢顶上的好煤。金老板说他们真的不知道有这种情况?葛志勇说,他们又不是傻子,我都知道,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就是公司的头头们也不是不知道的,大家都不说,肯定是得过其中好处的。败类!金老板气愤地骂了一句。

    所以我说,要想降低成本,职工的素质才是第一位的。葛志勇说。金老板不再说什么,下了煤车气呼呼就走了。

    我们都知道,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葛志勇被叫到了金老板那里。金老板劈头就问,你以为我会重用你吗?

    葛志勇咧了咧嘴说,我的确不知道您会不会重用我,但我知道,曹总他一定恨死我了。

    董事会已经和省电力公司磋商,决定将曹总经理调走另用了。金老板说。

    葛志勇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一种美好的预感像骤然而至的美味,令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金老板递给他一张纸,声音十分清晰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巳经想重用你了,这就是事实。经董事会同意,我决定聘任你为合资公司的第一任总经理,这是合同,第一次只签一年,就算是试用期吧,如果一年后你没有违约,我们再签长一些的合同。这张合同上你的年薪是三十万,一年后如果续约,你的年薪将达到六十万。

    讲葛志勇的故事,我们公司的任何人都有资格讲上一两段。如果抛开他当老总这一段,他的发展实际上是很不顺利的。他从一入厂开始就属于没有什么背景的那一类人,后来好不容易靠上一任厂长,可没多长时间这个厂长就调走了。他在机分厂副厂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七年,这七年中他努力过无数次,真的想干出一番事业,可每每弄巧成拙,他本来是想替分厂厂长老肖分担任务,可到头来却总是被老肖误认为他在喧宾夺主,想用自己的成绩来遮蔽正职的光芒。葛志勇的作为欲一直受到老肖强有力的遏制,有的事情本来是葛志勇分管,可他作出的决定往往到了老肖那里就行不通了。有一次老肖居然在全分厂大会上公开宣称,在这个分厂里,不管什么事情必须都得经过他的同意,别人最好不要擅自做什么决定。这件事令葛志勇觉得很没面子,一种受压制的感觉也随着岁月的递增而变得越来越强烈。

    既然说了不算,葛志勇大多时候就选择了不说。他总是自觉地下到某一个班组里去,把自己扎在工人堆里一起干活,干活累是累点,但却能使他忘掉许多烦心事。有的时候班组长在生产现场向他请示工作,他总是强压住骨子里的指挥欲,用软腔子说,肖厂长有经验,这件事你还是去请示他吧。在与工人们的摸爬滚打中,他顺理成章地混了个好人缘,也交了一些工人朋友。其中关系最为好的是一个叫老莫的班组长,老莫和葛志勇年龄相仿,他讲义气,说话喜欢直来直去,葛志勇很愿意和他一起聊天,彼此都口无遮拦地说,有一种竹筒倒豆子般的痛快。有一次,葛志勇由衷地对老莫说,还是当工人好,有话想说就说,一门心思只管干活,活得多痛快呀!哪像当个小干部,总得小心翼翼,总得看着上司的脸色行事。老莫说,工人好,可你怎么不当工人呀?一句话把葛志勇给问住了,是呀,想当工人还不容易,辞去职务就是了,即使这个副厂长当得又没权力又窝囊,可他能辞去吗?他这才深切地意识到,牢骚归牢骚,自己的那颗心是一直向上的。

    这样一想,痛苦感就又一次强烈地袭来,随着痛苦水涨船髙的是一颗不甘寂寞的心。我们都知道,有一次葛志勇忍无可忍地自作了一回主张,他没有请示老肖,而是自己制订了一套检修方案,带领着老莫等一班工人对一台发电机组的辅机设备进行了整改。也是经验不足,设备检修完了,一台高压加热器怎么也达不到正常的指标。老肖得知后,没有给葛志勇留一点面子,就当着工人们的面狠狠地把他责备了一顿,说他为了自己出风头,竟然置国家财产于不顾。老肖还把老莫也给骂了,扬言要撤他的班组长。葛志勇在这件事上没有相让,他挺身而出说,这次检修的总指挥是我,方案都是我一个拿的,要负责任由我负,与老莫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由于葛志勇的强烈抵制,老莫保住了班组长的位置,因此也就拿葛志勇当恩人看。后来设备还是在老肖的手里恢复了正常,老肖虽然人霸道,但技术上十分精通,公司领导虽然也不喜欢他,但因为需要他的技术,所以才让他很稳当地做这个分厂厂长。

    俗话说官场失意情场得意,葛志勇却是官场失意情场也失意。刚谈恋爱那阵儿,葛志勇还只是班组里的技术员,他最初看上的姑娘就是吕晓妮。那时候吕晓妮在我们厂虽只是一个仓库的保管员,但她的名声却很大。使她贏得知名度的原因是,曾和厂里的一个有家室的科长有过一段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后来东窗事发,这位科长受不了厂里的压力,很快就调到外地的另一家发电厂去了。吕晓妮虽然没有调走,但她的名声却臭了,连搞对象也受到了影响。葛志勇就是在这种时候看上了吕晓妮。

    葛志勇能够看上这种情况中的吕晓妮,说明了他的与众不同。起初我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们不明白凭葛志勇的条件,有那么多品貌端正的女孩可以追,他怎么就偏偏看中了吕晓妮?我们不理解是我们的事,葛志勇当然有他自己的理由,他的选择完全是逆向思维的结果,他觉得所谓吕晓妮的短处也许恰恰就是她的长处,她敢于在恋爱之中和有妇之夫有染,这说明她骨子里有一股敢打破常规的劲儿,如果这股劲用在床笫之欢中,效果会是怎样?当然,和有妇之夫有染是不好的,但换一个角度想,是不是那个小伙子太没有魅力了,如果这个小伙子换成自己,这种事情还能够发生吗?当然这都不是葛志勇喜欢她的真正理由,他之所以喜欢她说起来也很简单,他喜欢的就是吕晓妮身上的一股妩媚气。单从相貌上讲,吕晓妮也算不上是很漂亮的那种女孩,比她漂亮的女孩多着呢!但如果你是一个细心的人,你就会从她的眉眼和神态中找到一种引人人胜的东西,这种东西一经发现就会使你心跳加快,产生一些美好的联想。葛志勇无疑就是一个细心人,他恰到好处地发现了这种东西,那就是她的妩媚气。如果你与她的眼神相遇,你会发现她的眼光不是投过来的,而是淌过来的,而且是像一股山泉那样软软地淌过来,如果你的心里恰有一片需要滋润的青草地,你一定无法拒绝这股清泉欢快地流淌进来。她的微笑是若有若无的,这种微笑使她单项并不出众的五官搭配得十分巧妙动人,被葛志勇认为的妩媚气就是在这种微笑中像气体一样缓缓升腾起来,并且经久不散。

    葛志勇向处于孤立状态中的吕晓妮发起首轮进攻,他别出心裁地为这次进攻选择了一个特殊的日子,也就是吕晓妮的生日。这天恰巧是一个星期日,葛志勇手捧着一盒写有吕晓妮名字的生日蛋糕敲开了她宿舍的门,在宿舍里四双惊奇的目光中,葛志勇把蛋糕递到了吕晓妮的手上。

    祝你生日快乐!葛志勇冲吕晓妮说。

    吕晓妮愣住了,同寝室的其他三个姑娘也愣住了,许久才嘘出一口气说,今天原来是小妮的生日呀!

    可我不认识你呀!吕晓妮说。

    那有什么关系,一会儿我们就熟悉了。葛志勇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吕晓妮又问。

    知道你的生日并不是一件难事,只要我心里有你,难道还没办法知道吗?葛志勇说。

    葛志勇这句话似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的确是一个别开生面的求爱方式。其他几个姑娘相觑而笑,吕晓妮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葛志勇的脸被返照似的也红了。

    你是哪个分厂的?吕晓妮避开那双很亮的眼睛,顺手把蛋糕撂在了一边的小桌上。

    机分厂。葛志勇说。

    你应该知道我的故事。吕晓妮又说。

    我不关心故事,我关心未来。葛志勇说。

    其他三个姑娘见状都要躲出去,却被葛志勇拦住了,他说过生日应该是件热闹的事,让我们一起为晓妮过生日吧。经葛志勇这么一说,几个姑娘就不好意思走了,她们起哄似的把吕晓妮拉过来,然后围着小桌点燃了蜡烛。

    温温绵绵的烛火把几个人的脸都映上了一层暖色,吕晓妮迟疑片刻,还是很听话地吹灭了蜡烛,然后,葛志勇带头唱起了生日歌。吕晓妮闭上眼睛,当歌声结束的时候才把眼睛睁开,葛志勇看见了其中盈动的泪水,但令他惊奇的是,这泪水并没有掉下来。

    吃蛋糕的时候气氛巳经相当热烈了,陌生感随着葛志勇的谈笑风生不知不觉地溜开了。连其他几个姑娘似乎都被感染,不断地插话为这种气氛加温。葛志勇的口才极好,心理素质也不错,他不但不会在陌生人面前紧张,相反陌生人越多越会激发他的激情,使他能够超水平发挥自己的才智。葛志勇讲得最多的是自己,除了介绍自己的自然情况外,他还谈到了许多属于未来的东西,比如自己的抱负。他说自己目前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技术员,但凭他的才干和志向,是绝对有能力踏上一个又一个台阶,最终找到与自己相配的位置。这一个个台阶可能是分厂厂长、总工程师、厂长甚至是省局局长。葛志勇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确是真诚的,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一个求爱仪式里,他不断地讲这些不过是在抒发自己的远大抱负。其他几个姑娘不断地插嘴,说真有那么一天可别把我们忘了,她们说这话时显然带有一些戏谑的成分,但葛志勇似乎浑然不觉,他一本正经地说忘不了,我怎么能忘记给过我帮助的人呢!

    葛志勇还是发现,和其他几个姑娘不同,吕晓妮的话始终不多,她的那双眼睛亮亮的,里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对于这次进攻,葛志勇是充满信心的,他觉得这种公开求爱的方式其效果要好于单独求爱,况且吕晓妮的情绪正在阴郁之中,他的进攻等于给她带去了阳光。但是令他失望的是,事情远没有他意料的那么简单,当他用电话约吕晓妮出来的时候却遭到了她的拒绝。

    为什么?他冲着话筒问。

    我现在不想考虑个人问题。吕晓妮说。

    可是个人问题总是要考虑的。葛志勇说。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吕晓妮说。

    摆下电话后吕晓妮的脑袋里呈现出片刻的空白,至少过了十分钟正常的思维才回归大脑。葛志勇暗自骂了一句,妈的,出了那么大的丑事还那么牛B!但骂归骂,他还是没有打消这个念头。他想也许是吕晓妮在故作矜持吧,或者在考验他的毅力,他可从来都不缺少毅力。即使吕晓妮真的没有相中他,他坚持不懈的进攻最终也会打动她的,女人毕竟都是心软的。

    这以后,葛志勇对吕晓妮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逐战。这场战争整整打了三年,在这三年里,葛志勇用尽了真诚和伎俩,却始终没能让吕晓妮真正动心。他最大的成果不过是和吕晓妮一起吃了几次饭。对于葛志勇和吕晓妮的事我们都知道,我们一方面对葛志勇深表同情,一方面又对吕晓妮深感不解,我们怎么也弄不明白,吕晓妮为什么会对各方面条件都不比她差的葛志勇无动于衷呢?

    持久战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里结束的。那天分厂里的团组织带领青年职工去海边野浴,葛志勇也去了,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天上没有一片云彩,天和海浑然一体,蓝得不能再蓝。海滨浴场人很多,好天气总能给人带来好心情,葛志勇换上泳裤的时候甚至还哼起了一首小曲。事情是在下海后发生的,葛志勇水性好,可众多的泳客使近岸的海水成了下饺子的锅。葛志勇无法施展,就奋力突破向远处游,刚游出几十米就和一个庞大的充气泳垫撞上了,葛志勇力气很大,一下子就把泳垫给撞翻了,致使上面的两个人滚下水去。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女的大呼救命,葛志勇就拖着女的往岸边游,到了浅水处那女的站起身来他才傻了眼,原来这女的就是吕晓妮,而那个男的则是本厂书记的儿子。葛志勇这才恍然大悟,断了追她的念头。

    我们都知道,葛志勇整整在吕晓妮身上花费了三年的好时光,等到开始又搞对象时他巳经是二十九岁的大龄青年了,可选择的范围已经相当有限。这之后葛志勇一共谈了三次短暂的恋爱,最终和阀门厂的女工张芹成了夫妻。我们都认为葛志勇是个不顺利的命,谁会想到今天他会跳跃式发展,成功地成为我们公司的老总呢?

    的确是企业合资给葛志勇提供了机遇。

    我们是在全公司的职工大会上第一次见到了当上老总的葛志勇。葛志勇西装革履,头发锃亮,眼睛也锃亮,他坐在主席台上完全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会议由他自己主持,作重要讲话的也是他自己。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和以前的曹刚总经理不一样,我这个老总是合同制的,金老板和我签了一份合同,另外我还要签一份合同。金老板的那份合同是人家非要我签的,另外一份合同却是我自己要签的,这是一份我和全体职工签的合同。葛志勇说到这将一张纸嘎嘎地甩了几下,然后才又说,和你们签的这份合同是我自己拟订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不把咱们企业搞好,不把职工的利益放在和企业同等的位置上,也就是说,除了老板得到好处外,职工们没有得到好处,你们就可以和老板一样罢免我。话音未落,礼堂里就响起了爆炸般的掌声。

    葛志勇手上这份合同是工会主席代表职工和他签的。这一手完全是葛志勇的创意,多签了一份合同,看似多了一份麻烦,但却恰到好处地赢得了人心。坐火箭上去的干部往往会遭到大家的抵制,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不好开展工作了。葛志勇略施小计,就把脚前明显的坎坷给摆平了。至于这份合同的约束,其实完全是一种弹性的约束,职工们毕竟不是他的上级而是他的下级,更多的时候是受他约束的。我们都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明。

    合同签完后,葛志勇没有多讲什么就宣布散会了,这表明了他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的作风。他是在全体职工充满热情的注目礼中退场的,他把装有这份合同的公文包夹在左腋下,几大步甩开公司其他几个头头,其姿势显得又自信又帅气。

    几分钟后,葛志勇已经坐到了自己新的办公室里。这里曾经是曹刚的办公室,现在曹刚调走,这里就顺理成章地归葛志勇了。公司为了精简和便于领导,党委书记一直由总经理兼任,葛志勇也不例外,也被上级任命为党委书记,党企一肩挑,是真正的一把手。他将皮转椅轻轻地转了几下,然后很自然地沉浸在连日来的兴奋与激情之中,窗外投进来的阳光无疑增添了某种热烈的成分,它们几乎和刚才礼堂里的掌声一样,没法不使葛志勇拥有一个特别好的心情。

    我们有理由怀疑葛志勇是在作秀,但葛志勇自己显然并不这样认为,当然他也不敢说自己有多高尚,他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受一种管理理念的驱使,就像老子所说的,己愈为人己愈多,你给职工们甜头,反过来职工们才会全力以赴地拥护你,心甘情愿地听你的指挥。

    葛志勇没有更多的时间在兴奋中沉浸,或者说他很快就使自己从最初的兴奋状态中拔了出来,开始考虑实际问题了。所谓的实际问题不外乎就是金老板的那份合同书的要求,即降下本公司一直居高不下的生产成本。葛志勇对此早有准备,这个问题在他还是分厂副厂长时就被他想烂了,可以说是成竹在胸,现在不过是到了实施阶段罢了。但是,实施他的措施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稳定生产,机组运行不要出乱子。想到这,他就把办公室主任安林叫到了办公室。

    安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轻声轻气地问,葛总您有事吧?

    安林虽然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但对人情世故颇为精通,他精力旺盛,社交能力极强,是个做办公室主任的好材料。但他是曹刚一手提拔起来的,应该算是曹刚的人,葛志勇用人不避嫌,已经告诉他要继续用他,他十分感动,自然也就成了葛志勇的人。

    小安,你说咱公司里,生产上的技术谁最髙呀?葛志勇问。

    当然是老肖了,他是全省系统内的技术大拿嘛!安林说到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话锋一转说,不过老肖为人处世上有一定的问题,太霸道了,上上下下的人对他的反映都不是很好。

    我做了七年他的副职,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呢!葛志勇说到这几乎咬牙切齿了,他甚至还往桌上擂了一下拳头。

    技术再高,也得看人的德行。安林试探着说,是不是应该把他从分厂厂长的位置上调下来呀?

    是要调的,你看给他安排个什么位置合适呀?葛志勇问。

    这……安林迟疑了一下说,给他安排个闲职,老干部活动中心还缺一个主任。

    葛志勇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说,公司的发电机组就要轮流大修了,怎么能缺他这个能人呢?

    那就叫他到生产部做个专职的工程师,干一些死活他还是胜任的。安林又说。

    葛志勇又摇了摇头,安林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葛志勇说,这样吧,你叫他来一趟,我想见一见他。

    我们都想象得出此时的老肖是一种什么心情,他走在通向公司总部办公大楼的路上,脸色十分难看。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鼓劲儿,我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不当分厂厂长了,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要干也没几年干头了。他知道葛志勇找他不过是想羞辱他一番,要是那样的话,他一定寸步不:,就是下岗回家也要走得有点骨气。

    这样一想,惯有的傲气就又回到了身上,老肖敲开总经理的房门时,努力把自己的脑袋抬得更髙了一些。

    你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是什么吗?葛志勇用很亮的眼睛盯住老肖问。

    我不知道。老肖用很硬的口气说,说罢大大咧咧地坐到一边的长沙发上。

    我想把你的位置调整一下,分厂厂长你就不要做了。葛志勇不紧不慢地说。

    我有心理准备,说吧,你想调我去做什么?老肖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说。

    我已经征得金老板的同意,决定让你做公司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葛志勇说。

    什么?老肖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这的确是件十分意外的事情。不光是老肖,当听到这个消息时,连我们大家都感到震惊。

    老肖咧着大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电力公司在国内属于特殊的企业,在其他企业认为最重要的产品开发和市场营销在这里却几乎并不存在,电力公司的产品就是电,研发的空间极小,销路又是国家统销,所以,它不可能成为目前最流行的哑铃型企业。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电力公司属于生产型的,即橄榄型的企业。在公司的几位副总里,分管生产的副总自然也就排在最靠前的位置。当了多年分厂厂长的老肖虽然技术髙超,生产管理有把刷子,但由于他的性格关系,一直受到上面的压制。起初他还以为做了老总的葛志勇会公报私仇整治他,他做梦也没想到葛志勇会不计前嫌破格重用他。此时,他除了感激还能怎么样呢?葛志勇成功地从老肖的眼眶里看见了滚动的泪水。

    叫我怎么说才好呢?老肖用一双大手不停地来回搓,努力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那就什么都不用说。葛志勇说。

    只要我是人,我就不能什么都不说。老肖近乎呜咽着说,以前都是我不好,我对你太刻薄了。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你是生产方面的专家,由你掌管生产我才放心呀。葛志勇说。

    老肖再次坐下。葛志勇发现老肖的坐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屁股坐着半个沙发,身体前倾,脸上带着羞愧与虔诚的表情,居然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葛志勇不禁感慨颇多。

    我们都佩服葛志勇的胸襟,这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这以后,老肖几乎把葛志勇奉为神明,只要葛志勇有令,不管有多大的困难,老肖总会奋不顾身地去执行。

    除了老肖,葛志勇还破格提拔了一个人,这个人叫姚明,原是财务部的一个会计,虽然和篮球巨人同名,身髙却还不足一百七十厘米。别看他相貌不起眼,人却以强硬、廉洁著称,在公司里不管是谁,只要是有违财务纪律的单子,他一律不给下账。当会计近二十年,从没出过什么差错。但因为为人不善变通,也一直未被重用。葛志勇在调整干部的时候把他提为燃料管理部部长,都知道这是最肥的职位,姚明能坐此位,也算平步青云了,当然也就没有不感谢葛志勇,继而不遗余力地报效的道理了。

    把住煤关,降低成本就有了第一道屏障。姚明上任后果然不负众望,几个星期内就改变了花优质煤价买劣煤的状况。为此几个“煤道”上的老大还扬言要不惜代价开除姚明的球籍。这球显然是地球的球,葛志勇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他把姚明叫到办公室,问他怕不怕,姚明拍着胸脯说,士为知己者死,葛总如此看重我,我这条命豁出去也值得。葛志勇摇摇头说,别说那么悲壮,他们不惜代价,我也会同样不惜代价,我已经安排保卫部重点负责你的安全,以后你出去办事,保卫部都会派人跟着。感动得姚明又激动了一番。

    这以后,姚明派头可就大了,出门入户时就像一些港台大亨似的,身后总有两个彪形大汉跟着。

    利益受损的绝不仅仅是几个煤老大,公司上上下下与进煤环节有联系的好多人都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损失,他们对葛志勇十分不满,但又毫无办法,毕竟他们得受葛志勇的领导,并且在广大公司职工面前还是少数人。

    有些人感到姚明无懈可击,就干脆直接把目标锁定在葛志勇身上。有好几次,把红包送到了他的家里。那红包的分量葛志勇是掂过的,的确不轻,但无一例外地被他拒绝了。有的人不管你要不要,丢下红包就走,葛志勇就会把头探到窗外等着,等那人从楼门一出来,他便一撒手,那人的红包便会砸了自己的头。葛志勇冲着他喊,企业虽然不是我个人的,但现在归我管,也就和个人的差不多了,我怎么能要点小钱就让你占我的大便宜呢?

    就在葛志勇为重用姚明而感到颇为得意的时候,金老板打来了一个电话,他说为了更好地把住进煤关,他准备亲自派一个人来当燃管部部长。

    可是,我新用的燃管部部长姚明已经干得非常出色了。葛志勇说。

    把他调到另外的岗位上去吧。这个燃管部部长是经董事会确认的。金老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撂下电话后葛志勇心里十分不快,任用中层干部本应该是总经理的职权范围,金老板不应该插这么一手的。本来姚明的工作已见起色了,新来的燃管部部长难道会比姚明干得还出色吗?换句话讲,他凭什么更能令人信任呢?

    此时,葛志勇正在对公司大动手术,人事制度改革,他搞的是全员聘任制,也就是说,他这个老总是合同制的,他把其他人也变成了合同制,完不成合同的,对不起,下岗。不过他的合同制目的不是为了让更多的职工下岗,而是对在岗位上的人的素质、技术有了更高的要求,符合条件的聘用,不符合条件的下岗,这个下岗不是回家,而是转人公司内的劳务市场,经过培训后再去竞争新的岗位。不在其岗当然收人要低于在岗职工,这样一来就很自然地从一大批人身上节省了一笔费用。因为没有回家,下岗的人员照样有饭吃,照样有希望,也就都没什么牢骚,而在岗的都提高了工资,也就没理由不念葛志勇的好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葛志勇拿起话筒,打来电话的竟然是吕晓妮,这令葛志勇十分意外。

    祝贺你荣升老总。吕晓妮说。

    谢谢!葛志勇说,他虽然看不到吕晓妮,但是吕晓妮的模样还是一下子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你还在恨我吗?吕晓妮的声音突然变轻,说。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葛志勇反问道。

    看来你并不恨我。吕晓妮说。

    我没必要恨你呀。葛志勇说。

    这我就放心了。吕晓妮笑道,我打这个电话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事情,我刚才和我的一个男同事打了个赌,我把十多年前我们的事说了,我说别看你当老总了,只要我想和你做朋友,你仍然不会拒绝我的。我的男同事不信,于是我就打了这个电话。

    葛志勇皱紧眉头,一种反感情绪不禁油然而生。他们毕竟十多年没有联系了,一想起屡遭拒绝的那些日子,葛志勇心里就涌动一种痛感,现在,她居然又用这种儿戏的形式来撩拨他了,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当了老总。看来当老总的确好处多多,不光是受人艳羡,还会有这种失而复得的待遇。

    停止通话后葛志勇至少愣怔了有十分钟,毕竟有十多年没见了,他曾经爱过的吕晓妮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光彩依旧,还是已经人老珠黄?不管怎么讲,这个骤然而至的电话把他本不平静的心河搅得愈加不平静起来。

    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还是很快就有别的事情冲淡了这件事。由金老板亲自派来的燃管部部长第二天就来报到了,这个人叫金占元,四十出头的年纪,葛志勇第一眼见他就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金占元从葛志勇的办公室出去后,又逐一拜访了几位副总经理。就在当天下午的干部会上,葛志勇把他介绍给了大家,同时他又宣布了对姚明新的安排,聘任他为公司的副总经济师。

    散会后,老肖跟在葛志勇的身后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做出一副心腹的样子对他说,这个金占元是来者不善,您知道他是谁吗?

    是谁?葛志勇顺嘴问道。

    他是金老板的亲弟弟。老肖说。

    他自己跟你说的?葛志勇问。

    老肖点了点头说,是呀,这不是给咱们派来个二老板吗?

    葛志勇的心里立即就翻腾起来,金占元没有和他说自己的身份,却和老肖说了,也就是说也一定和其他几位副总说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要培植势力和他搞权力平衡吗?

    妈的。葛志勇暗自骂了一句粗话。

    这就看我们的了,我们不拿他当二老板看,他就成不了真的二老板。葛志勇说。

    这你放心,在我这里,除了你,我不会听别人的。老肖趁机又表了一番忠心。

    不过话说回来,以后我们完全可以对进煤的事情放心了,金占元没理由不为自己的哥哥把好这一关呀。葛志勇说。

    那倒是。老肖说。

    二号机组马上就要停机大修了,这才是我们最应该重视的,生产不出问题才是硬道理呀!葛志勇说。

    有我在,你就放心吧。老肖说。

    葛志勇点了点头,他相信老肖的能力,有他在那顶着,他是完全可以免去后顾之忧的。

    当老总有烦心事,但也有好事,对于当老总带给葛志勇的好事,我们当然会更关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的争议很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当老总,葛志勇的生活中是绝对不能发生这种事的。

    这天下班回家后,老婆张芹对葛志勇说,我们厂的史厂长要给我搞一个生日宴会。

    这是好事呀,他愿搞就搞嘛。葛志勇说。

    可他有个要求。张芹说。

    什么要求?葛志勇不免警觉起来。

    他要求你也要参加。张芹说。

    看来他一定是有求于我呀。葛志勇说。

    可他并没说有事要求你呀。张芹说,人家完全是好意。

    如果我不是老总,他还能这么做吗?葛志勇说。

    张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自打葛志勇当上老总以后,她的确尝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甜头,比如熟人看她时的眼神不同了,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与以往不同了,她是谁呀?是老总夫人了,在发电公司的住宅区里,她就是第一夫人。她虽然不在发电公司工作,但只要是遇见公司里的人,没有哪个不紧颠几步,主动上前和她打招呼的。发电公司在郊外,她上班要借光坐发电公司的通勤车,以前她不是坐在后面就是没座位站着,现在再坐通勤车,情形就不同了,不但会有许多人主动给她让座,就是司机也会站起身来,把她让到全车最宽敞的副驾驶的位置上去。坐在这个位置上感觉的确不一样,明亮、开阔,大客车开起来,嘈杂的声音都被甩在了脑后,眼前尽是永远也望不到头的公路。张芹所在的阀门厂原本是个半死不活的企业,在葛志勇还没有当老总的时候,张芹的领导已经找她谈过话了,说企业人多负担过重,决定要一部分人下岗回家。等葛志勇当上了老总,又是这位领导,态度却变了,他对张芹说,我们让谁下也不能让你下,阀门厂还希望靠你和发电公司搞好关系呢!不管张芹同意不同意,厂长一句话,硬是把张芹从车间调到了科室。

    你到底能不能用我们生产的阀门呀?张芹忍不住问道。

    只要是质量好,价钱合理,我们当然是可以用的,不过一定要靠正常的渠道进货。葛志勇说。

    当然你不用也可以。张斧说,你干脆把我调到电厂算了。

    那不好。葛志勇连忙摇头,说,现在公司的人员还超标呢,没理由调你的,我不想叫人戳我的脊梁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张芹故意用这句话气葛志勇。

    葛志勇并没有生气,他笑了一下说,你说的也许没错,即使是为了自己,我也不能那么做,那样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是吃了大亏,输了人气,我这老总还怎么当?如果我不当老总了,你还能有目前这么多好处吗?

    张芹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看来我只能继续在阀门厂工作了。

    为了我也为了你,这是最明智的选择。葛志勇说。

    既然如此,我的生日晚宴你总该给人家点面子吧?张芹说。

    好吧,我去就是了。葛志勇说。

    晚宴被安排在一家豪华饭店的包房里,葛志勇和张芹坐在中间,阀门厂的史厂长和其他五个人分坐在两边。葛志勇盯着圆桌中央的那个偌大蛋糕,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史厂长举起酒杯的时候,电灯突灭,烛光骤起,大家一起拍着手唱起了生日快乐歌。张芹一脸的幸福,葛志勇却觉得这气氛有些别扭。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酒至半酣之时,史厂长突然对葛志勇说,我介绍一个人和葛总认识好不好?

    当时葛志勇并没有太在意,他只是顺嘴问了一下这个人是谁。

    史厂长说,她是我们关系公司的一个重要人物,听说以前还在你们电厂干过。

    史厂长说罢掏出手机按了一组号码,片刻,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就走了进来。葛志勇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来人竟然会是吕晓妮。

    我们都想得出这是吕晓妮有意的安排,她此时出场大概就是想制造一种特别的效果,她是在一桌人全体起立的隆重欢迎下神采奕奕地开始与大家打招呼的。轮到与葛志勇握手,彼此只是碰了一下手尖。葛志勇惊讶地发现,吕晓妮好像比十多年前还漂亮了,尽管年龄大了些,但却增添了一种高贵成熟的风韵和气质,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腻,衣着的颜色虽然偏暗,但却像镀了一层银一样能发出光彩来。更具光彩的显然是她的微笑,葛志勇毫不费力地从她的微笑中捕捉到了当年的那股妩媚气。

    吕晓妮就坐在了张芹的身边,张芽本是个相貌平常、在社交场合有些呆板的女人,在吕晓妮的映衬下,这种欠缺就显得尤为突出。吕晓妮光彩照人,自打她进来后,本没有阳光的房间也变得灿烂起来。

    后来,葛志勇也觉得这是吕晓妮恶毒的安排,她以这种形式再现在葛志勇的面前,完全是为了遮蔽张芹的光芒。

    祝你生日快乐!吕晓妮向张序祝酒,尽管态度真诚,但葛志勇还是透过现象,看到了她骨子里的骄傲。

    谢谢!不知就里的张芹兴奋地对吕晓妮说,你可真漂亮,在生日宴会上有你这样的客人我太高兴了。

    葛总高兴吗?吕晓妮问。

    我应该更髙兴才对。葛志勇打着哈哈说。

    史厂长连忙向葛志勇介绍道,吕晓妮在可卡公司绝对是个重量级的人物,深受老板器重呀!

    葛志勇对可卡公司还是有一些了解的,以前不过是一个皮包公司,

    自从被一个外地的神秘老板收购后,说做大就做大了,吕晓妮是公司的老总助理,几个高级职员之一,据说负责的是大客户的营销业务。

    你们那位老板平时不在公司里吧?葛志勇问。

    他和你们的那位金老板一样,是不到公司来上班的,经营权完全在总经理手里。吕晓妮说。

    葛志勇笑了笑没有吭声,接下来吕晓妮也并没有过多地与他说话,吕晓妮更多地是在和张芹聊天。当然聊的都是一些家常的话题而已,张芹是个头脑并不复杂的女人,对吕晓妮的家长里短的话题表现出了浓厚兴趣,两个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但葛志勇是清醒的,他知道一些吕晓妮的情况,当初吕晓妮和那个副厂长的儿子结婚,但只过了两年就离婚了,以后没有再婚,据说一直独身呢!

    机会出在吕晓妮上洗手间的时候,葛志勇伺机跟出包房,他冲着吕晓妮的后背说,你能如此别出心裁地和我建立联系,不会只是为了重温往事吧?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吕晓妮就背对着他说。

    为了推销产品给我。葛志勇说。

    错。吕晓妮扭回头来说,还是你刚才说得对,我不过是为了重温往事。

    葛志勇喔了嘴没有说出话来,他似乎从吕晓妮那双亮眼里看出了某种潜藏的危险。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刚刚洗过澡的张芹湿漉漉地从卫生间出来,她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上的水珠,一边对葛志勇说,还记得我生日晚宴上的那个吕晓妮吗?葛志勇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张芹接着说,她今天下午给我打了个电话,约咱俩周末一起去钓鱼。

    葛志勇皱了一下眉头,心想吕晓妮到底想干什么,如果只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就直接冲他来嘛,为什么总要拉上被蒙在鼓里的张芹呢?当然,他也没法否认自己的内心深处已经有一股潜流在涌动了,他甚至从一堆灰烬里看见了零零星星闪烁的火星儿。

    算了,我这么忙,哪来的这种闲情逸致呀!葛志勇说。

    劳逸结合嘛,总不能一个劲地工作吧,再说了,驳了人家吕晓妮的面子也不好呀!张芹说。

    葛志勇本想坚定地拒绝,但实际上却还是默许了。如果说第一次接到吕晓妮的电话时他对其产生了反感的话,那么见过她本人后,这种反感情绪就发生了畸变,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几天,葛志勇总会在适当或不适当的情境中想起吕晓妮明丽的面庞,甚至还伴有小伙子才会有的那种颠三倒四的慌乱。对于葛志勇的这种心情我们还是可以理解的,吕晓妮毕竟是他曾经狂追过的人,没有到手的东西永远都是最美丽的,和这天边的彩云是最美的简直就是一个道理。

    读初中的女儿在另一个房间睡下后,葛志勇和张芹上床了。葛志勇知道张斧洗操其实是一种暗示,早已与之默契的他岂有不配合的道理。只是他这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吕晓妮。

    星期六天气不错,与天气很配合的当然是不错的心情。一路上葛志勇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吕晓妮则和张芹坐在后面。吕晓妮话虽很多,但她大多时候都是在和张芹说话,张芹显然被其迷惑了,在嘻嘻哈哈中就把她看成了知己。

    他们去的是一座新落成不久的山庄,鱼塘的面积很大,在一柄巨大的遮阳伞下,三个人并排而坐。司机小李则成了后勤人员,一会儿递诱饵,一会儿递饮用水,忙来忙去的令葛志勇心很烦,就扭头吩咐他说,你自己找个地方歇着吧,等用你的时候我再叫你。小李吐了一下舌头,赶紧知趣地离开了。

    他们三个人是这样坐的,张芹坐中间,葛志勇和吕晓妮分坐两边。讲这段情节,我们都会想起在网上很容易看到的一幅图片,图片上的二女一男也是这样坐的,其角色分别是男的和老婆以及老婆的闺中密友。图片显示的是三个人的背面,男的伸出一只手越过老婆的脊背,与老婆密友的一只手握在了一起。

    此时葛志勇向左扭头看见的是张芹,向右扭头看见的则是吕晓妮,两个女人对比起来吕晓妮的优势十分明显,葛志勇清醒地读出了那张美丽面庞后面的恶毒。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抗拒这份裹带阴谋的花束,这也许也是人性的弱点吧。

    钓了约有半个小时,三个人的鱼竿下均没有什么动静。一个路过的人说,你们三个人挨得太近了,拉开点距离效果会好一些的。葛志勇下意识地拉起鱼竿躲远一点,吕晓妮说,我偏不躲开,我就不信这样会钓不上鱼来。又过去了二十分钟,鱼竿最先抖动起来的不是躲开的葛志勇,而是没有动窝的吕晓妮。吕晓妮欢叫着把一条近一尺长的大鱼拖出水面。

    葛志勇和吕晓妮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是在吃完午饭后出现的。刚吃完饭,张芹就接到阀门厂的电话,叫她火速回厂有急事要办,葛志勇只好叫小李先送走她。这样一来,鱼池边就顺理成章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午后的鱼好像更容易咬钩一些,不一会儿工夫,葛志勇和吕晓妮就都有了收获。葛志勇眼睛在水里,心思却在吕晓妮身上,许多巳经淡忘的往事像水中的波纹一样开始荡潇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吕晓妮突然尖叫了一声,手中的鱼竿一副重得不能再重的样子。葛志勇说一定是条大鱼,吕晓妮说当然是大鱼了,我都拉不动嘛。葛志勇放下自己的鱼竿,运足了力气,冲过去抓住吕晓妮的鱼竿使劲往上一提,抓住的却只是一支空竿,由于用力过猛,整个人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个大跟头,溅起的水花弄了他一身一脸。吕晓妮哈哈大笑,说你果然上当了。葛志勇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吕晓妮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则高髙地举了起来,但是这只手举到最高的时候却不动了,在这一瞬间,葛志勇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发现吕晓妮正用一种惊慌失措的样子看着他,她的那只被抓住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着这条线的走向,葛志勇看见了她白晳的皮肤甚至腋窝,以及开得很低的领口下的丰硕果实。葛志勇心跳开始加速,手像触电似的一下子松开了。

    说心里话,你心里还有我吗?吕晓妮轻飘飘地说。

    你心里呢?葛志勇反问道。

    没你我就不会来钓鱼了。

    为什么当初你就看不上我呢?葛志勇忍不住说。

    情况不同了,结果当然也就不同了。吕晓妮说。

    什么不同,是因为我当上老总了?葛志勇问。

    也许是吧,男人的魅力永远和他的事业连在一起。吕晓妮说。

    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势利?葛志勇说。

    我势利吗?我并没有求你替我办什么事呀。吕晓妮说。

    真的不用我办什么事吗?葛志勇说。

    真的不用,也许我还会替你办些事情。吕晓妮说。

    两个人又重新坐下,他们挨得很近,话却明显少了一些,感觉的触须则像蛛网一样越织越密。两个人之间的进展看似很小,但这却是质的进展,正是从这开始,一条看不见的通道已经在两个人之间成功地搭建起来。

    我们和葛志勇自己一样,都认为这是当老总带给他的好处。

    葛志勇的幸福生活开始了,我们除了像议论明星的绯闻一样议论过他的私生活外,并没有对他做过多的谴责。人嘛,都会有一些弱点的,只要在原则问题上不妥协,他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葛志勇和吕晓妮上床是在我们公司开始实行全员降工资之后,而这正是葛志勇的精神开始痛苦的时候。本来葛志勇以为自己对企业的改造已经初步完成,比如人事改革,通过二次竞聘,他巳经成功地把职工们变成了合同工,由于进煤环节得到保证,生产成本也将会有大幅度的下降。但是就在这时候,金老板找上门来,要求他在职工工资上再省下一笔钱来。

    给职工降工资,势必导致人心浮动。葛志勇说。

    这正是需要你这个总经理解决的问题呀!金老板说。

    我想,降低成本还是要从大处着眼。葛志勇说。

    用工开支就是大处。金老板说,燃煤问题我们已经无后顾之忧了,与其他消耗相比,工资就是大处了。

    可是……葛志勇欲言又止,他本来想反驳几句,可又怕因此引起金老板的反感。

    现在的形势是煤炭的价格飞涨,而电价却没有涨,我们再不降低职工的工资,企业就会面临亏损的局面了,这是我不想看到的。金老板用很坚决的口气说。

    葛志勇没有再与其争辩,他知道争辩是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的,此时和自己竞争老总时的形势已经不同了,他突然就有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金老板离开公司以后,葛志勇就开始布置降工资的事情了。降得有理由,得让职工们接受,这显然有不小的难度,一想到自己在就职演说中向职工们许下的愿,他的心里就像针扎的一样难受。不是和老板违约,就得和职工违约,除此之外他几乎没有别的选择。

    降工资的方案是由姚明做的,根据各个二、三级单位的劳动强度和重要性来决定下调的幅度。方案公布之前,葛志勇把老肖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种时候,他需要老肖这种人挺身而出。

    葛志勇用商量的口气说,怎么样做才能让降工资不影响生产呢?

    说不影响那是假话。老肖说,工人们上班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工资嘛!他们靠工资养家糊口,减他们的工资就是拔他们的毛,他们当然会号叫起来的。

    可影响了生产,公司的损失就大了,董事会是饶不了我的。葛志勇用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

    志勇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有我在,生产上的事你不用操心。老肖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葛志勇说。

    老肖出去后,葛志勇换了一身工作服去厂房里走了一圈。厂房里熟悉的庞大噪声像髙山飞瀑般倾泻而下,走了十几分钟,他的听觉就麻木了,脑袋涨得奇大。一想到一整天都在这里劳作的工人们,葛志勇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说是同情也好,说是无奈也好,都无法准确表达他的心情。做了老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他搁在了与工人们相对立的位置上,只要你想做老总,你就逃不掉这种位置关系。现实不相信眼泪,要想向上走,就得铁下心肠做人。

    问题是,他真的能铁下心肠吗?

    葛志勇来到正在大修的二号机现场,这里有很多人在忙碌着,见葛志勇来了,他们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干得更加欢实。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就要降工资的消息,如果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样呢?葛志勇不敢多想,但又必须多想。

    葛总,你怎么到这来了?有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葛志勇扭头一看,原来是班组长老莫,就赶紧伸出手去要握他的手,老莫把手往回一缩,说自己的手上都是油污,没法握。葛志勇说你别拿我当外人嘛,我要是怕油污就不是葛志勇了。

    你不但是葛志勇,你还是葛总嘛!老莫嘿嘿笑道。

    葛总怎么了?葛总也曾和你一样在这里干过活嘛!葛志勇说。

    可现在你毕竟是老总呀,说心里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当老总呢,你是老总了,我就没法和你多接触了。老莫说。

    你这是批评我吧,都怪我太忙,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找你。葛志勇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舍不得你当老总是心里话,但同样还有一句心里话,你真当了老总,我还是特别髙兴的。老莫说。

    为什么?葛志勇问。

    你最了解工人了,你当老总,不会让我们工人吃亏的。就说你和全体职工签的那份合同,让我们心里都热乎乎的。老莫说。

    葛志勇听了老莫的话,心里像被锐器扎了一下,竟然有一种很强烈的痛感。他没有和老莫多说什么,推说自己还有事,很快就离开了这

    但是,降工资的方案还是在第二天公布了。

    安林向葛志勇汇报,说老莫带着一班工人到办公楼闹事,被老肖给打了一拳。

    我们都知道这件事的全过程,老莫所在班组里的工人们因为对降工资有意见,就在一天下午,二十几个人一起闹到了办公大楼。老莫起初是没有来的,第一因为他是班组长,毕竟也算个领导,觉悟总要比一般的工人要髙一些,不能和大家一起搅浑水;第二他还和葛志勇是好朋友,不好意思去给葛志勇添麻烦。但他手下的人闹到办公楼,自然会有人找到他的头上,他是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来的。有好多人看见了这支因愤慨而聚集起来的队伍,他们吵吵嚷嚷,一路上惊动了好多人围观。老莫劝阻的声音显得十分弱小,而且很快就被髙涨的吵嚷声给淹没了。他们先去的是总经理室,葛志勇不在,他们就去找主管生产的副总经理。当时老肖正在办公桌边品尝一杯来自宝岛台湾的冻顶乌龙茶,他刚呷了—口,嘘出口热气时门就被撞开了。

    你们干什么?面对突然闯人的二十几个人,老肖瞪大惊愕的眼睛。我们对降工资有意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老肖弄明白这些人的来意后,很快就镇静下来。他又喝了口茶,然后才说,降工资是董事会的决定,我们只有无条件服从的份儿。

    决定不合理,我们就不该服从。大家一齐嚷道。

    你们最好选出个代表来跟我说话。老肖说到这就看见了人群中的老莫,他用手一指老莫说,你是班组长,你怎么也和大家一起来闹事呢?

    我不是来闹事的。老莫说。

    老莫本想还说我是来压事的,我是想把大家都给劝回去,但他的这句话被老肖给噎回去了。老肖说你不是来闹事的又是什么?既然敢来就不要躲躲闪闪,是男人就挺起胸脯来说话,我看你就是他们的代表吧。老莫的情绪完全是老肖给激发出来的,他索性把胸脯一挺,说我当代表又怎么样?本来老莫就对降工资心存不满,现在既然被逼到这个位置,也就不管不顾了。他冲着老肖说,葛总在职工大会上讲过,说合资只能给职工带来好处,可好处我们没看见,坏处却来了。为什么要降我们的工资呢?

    职工收入是要和企业效益挂钩的,煤价上涨,生产成本也就上涨了,所以,职工收人就要适当下调。老肖说。

    请问肖总,你的工资下调了吗?老莫说。

    我是髙级职员,我的工资是年薪制,多少有董事会来决定,用不着你操心。老肖说到这轻蔑地看了一眼老莫,停顿了一下又说,改革总是会牺牲一部分人利益的,我们要顾全大局,不要为自己的利益斤斤计较。

    你这叫什么道理?老莫火往上撞,他向前跨了一步,指着老肖的鼻子说,牺牲利益的为什么总是我们工人,而不是你们呢?

    你说话给我客气点!老肖怒从心起,在公司里还没有人跟他这样讲话,他有些受不住了,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桌子就向老莫的跟前凑。老莫也是个火暴脾气,寸步不让地也往前凑,当两个人距离不到一臂远的时候,老莫伸手推了一下老肖的胸脯,老肖哪吃过这个亏,挥手就打了老莫一拳。这一拳如行云流水,出手得极为流畅,正打在老莫的下颌上。老莫没想到老肖敢动手,毫无防范,一下子就被打了个倒仰。老莫爬起来就要和老肖拼命,有人拉住他说,你别还手,还手就没理了,老总打工人,我们不会饶他。公司解决不了,我们就找别的解决问题的地方去。

    对,咱找总工会,找劳动仲裁委员会。有人呼应道。

    这伙人的情绪立即就被调动起来,他们义愤填膺,掉转身,走出老肖的办公室,走出办公大楼,走出厂区,去市总工会告状去了。老肖戳在原地发了好一阵呆,刚才出手是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心里没慌是骗不了人的。

    此时葛志勇在干什么?在这个阳光不错的下午,他正在和吕晓妮第一次上床。由于连日来葛志勇一直心情不好,这天中午吃完饭他就独自一个人出来散步,刚在公司院墙外的土路上走出几十米,吕晓妮的电话就打来了。吕晓妮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没做什么,不过是在一个人散步。吕晓妮说一个男人独自散步一定是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这样吧,你到我家来,我陪你聊一聊,也许你的心情就会阴转晴了。

    葛志勇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吕晓妮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已经把意思点明了,吕晓妮离婚后一直独居,如果他去了,他当然猜得到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怎么,你不敢来?吕晓妮说。

    我不敢?葛志勇说,我怎么会不敢呢!

    吕晓妮的家虽然住在市内,但打车去半小时也足够了。半个小时之后,葛志勇就已经坐到了吕晓妮家的沙发上。从客厅的沙发上可以看见卧室里的一切,葛志勇注意到那张双人床,床上有些乱,被好像都没有叠,但房间里其他的东西却都摆放有序,十分的整洁。这就使床上的乱显得像是故意制造的了。

    当老总也不是什么都好,你必须要做许多违心的事。葛志勇说。

    葛志勇本想向吕晓妮倒一些苦水,这样自己也许会好受点,但吕晓妮只是浅浅一笑,没接这个荏儿。葛志勇发现有一丝很好看的桃红色正挂在吕晓妮的脸上。

    你好像在看我那张床?吕晓妮的话里明显带有一种挑逗的意味。

    这张床的确让人想入非非。葛志勇回应道。

    是吗?吕晓妮放轻声音说,躺上去试一试感觉会更与众不同。

    葛志勇是没有理由不试的,接下来,他们就上了床。对于葛志勇的出轨,我们大都怀着一颗宽容的心,尽管有时我们也不免拿他的风流韵事开开玩笑,或小小地抨击一下,但我们都清楚,作为一个企业老总,在这样一个充满诱惑的时代里,生活上出一点点轨是算不得什么事的。我们彼此都自问过自己,如果我是葛志勇,会不会从吕晓妮的床边逃开呢?我们逃不开,葛志勇就有他逃不开的理由了。

    从床上爬起来后,葛志勇在卫生间里照了照镜子。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照镜子了,镜子中那张男人的脸似乎陌生了一些,他瘦了,五官的棱角更加分明了,眉宇间显然多了一种东西,说是自信也好,说是趾高气扬也好,都不能算是多余或者过分。一个大企业的老总,缺了这股神气也就不像一个老总了。

    葛志勇从卫生间一出来就接到了安林的电话报告,他显然不能再待下去了,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就赶紧和吕晓妮告别了。

    回去的路上,葛志勇最初的感觉只有愤慨。他的怒火不是冲着闹事的老莫,而是冲着打人的老肖,你老肖身为副总怎么能动手打工人呢?就是老莫有一百个不对你也不该出此下策呀?无论从公从私,葛志勇的内心都是倾向于老莫和工人的,他甚至此时还想起了以往和老肖之间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他对老肖的霸道作风再了解不过了,他真想好好整治他一番。

    但是,到公司后葛志勇的想法又改变了。他想如果自己站在老莫和工人们的立场上,那就等于自己在和自己斗争,降工资还怎么进行下去?只要还想做老总,就不能从自己的本意出发,也就是说不能仅仅凭着良心办事。这样一想,他很快就有了新的主意。

    葛志勇走进办公室后老肖很快就过来了,他显得极不自在,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他向葛志勇解释这件事时甚至有些结巴,这使葛志勇十分反感。

    要、要不是老莫推了我一把,我也不能出手打他一拳。老肖说。

    太不像话了!葛志勇说。

    我、我是太冲动了。老肖红着脸说。

    我是说老莫他们太不像话了。葛志勇说,聚众到办公楼闹事,这是公司的纪律所不允许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老肖迟愣片刻,马上像打蔫的植物又沐浴了雨露,一下子就挺拔了起来,说话也流畅了。他说志勇你说得太对了,不严肃处理他们,全公司的人都这么闹起来那还了得,我看应该扣他们三个月的奖金。

    不,参加闹事的职工要全部下岗去参加职工培训,这期间只发基本工资。葛志勇说,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并且考试合格后再重新上岗。

    好,这样处理简直是太好了!老肖几乎是笑逐颜开了。

    葛志勇突然用一种很特别的目光盯住老肖,一字一句地说,别忘了,他们是要把事情捅到劳动仲裁委员会的,怎么应付,你心里要有个谱儿。

    几天以后,公司专门开了一个处理大会,葛志勇在大会上宣布了对老莫等人的处理决定,却对老肖打人的事只字未提。我们都觉得此时的葛志勇和就职演说时的葛志勇几乎判若两人,让二十几个人一起下岗,

    这的确有些不近人情。

    但这一招显然是很管用的,现在的工人最怕的是什么?还不是下岗嘛!葛志勇杀鸡给猴看,其他有抵触情绪的职工怕下岗,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们都知道,这二十几个人是不肯轻易罢休的。又过去几天,市劳动仲裁委员会就派人来公司调查取证,他们逐个找当事人谈话,当找到老莫本人时,老莫的证词却令我们都大吃一惊,老莫居然说打人的不是老肖而是自己。

    这么说动手打人的是你了?来人问道。

    是我一时冲动,动手打了肖总一拳。老莫说。

    然后肖总才打了你?来人问。

    他没打我,他只是举一举手就被人给拉开了。老莫说。

    那你们投诉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老总打了工人?来人又问。

    我们对降工资不满才那么讲的,都怪我,都是我鼓动大家那么做的。老莫说。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讲,劳动仲裁委员会的人也就觉得没什么可査的了。对于老莫的反口,我们都觉得十分意外,凭老莫的性格,他怎么会拿着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呢?要找原因,只能是葛志勇在其中做了手脚。

    就在劳动仲裁委员会的人撤走的当天晚上,下了班的葛志勇没有回家,而是叫司机小李把自己送到了老莫家的楼下。由于心情沉重,上楼的脚步就像是坠了块铅,迈得十分艰难。当他举手就要敲门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一股冷风袭来,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落下去。

    开门的是老莫的老婆,葛志勇当分厂副厂长时经常到老莫家来,所以都是老熟人了,以前见了葛志勇她总是亲热地大呼小叫,今天见了他却只是木然地说了声来了,便躲到一边去了。葛志勇强作笑容,见老莫一个人在喝闷酒,就凑到跟前说,让我来陪你喝好不好?老莫就大声叫老婆添一个杯子。

    桌子上有几碟小菜,葛志勇一口没动,他一仰脖,把一大杯白酒一口就喝光了。

    我这算自罚吧!葛志勇嘘出口气说。

    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才不会改口呢。我这样做,等于把全班组的弟兄们都得罪了。老莫叹了口气说。

    我是不会让你为我白作牺牲的。葛志勇说,我也是没有办法,谢谢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这下岗了,我们家的生活可怎么过呀!老莫的老婆终于忍不住,从旁插了一句。

    我已经跟老莫讲过了,下岗是暂时的,等风头过去,我不但要让老莫上岗,也会让二十几个弟兄都上岗。葛志勇说。

    可是,我们毕竟经济上受了很大的损失。老莫老婆说。

    你们受的经济损失我来补。葛志勇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老莫的老婆,说,这是五千元钱,就算是我给你们的补偿吧。

    老莫说算了,要是为了钱我不会这么做的。但葛志勇还是坚持把钱塞进老莫老婆的手里,他说你不收下钱,我的心里就更不安了。

    葛志勇又陪老莫喝了几杯酒,觉得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这才告辞出来。回到家时,张芹正和女儿一起在看电视,见了他张芽劈头就提起了吕晓妮,把葛志勇吓了一跳。毕竟他和吕晓妮出轨了,也是做贼心虚吧,张芹一提吕晓妮,葛志勇就有些心惊肉跳。

    张芹说,这吕晓妮也真是的。

    葛志勇问,她怎么了?

    张芹说,她居然花大价钱给我买了一套髙档时装,我不收,她硬是塞给了我,你叫我怎么办?

    葛志勇长出了一口气说,既然是硬塞,那你就收下吧。

    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呀?张芹说,要不是你千叮咛万嘱咐,那些巴结你的人送来的钱我也敢收呢!

    这是两码事。葛志勇说,那种人的钱我们是坚决不能收的。

    吕晓妮和他们不一样吗?张芹反问道。

    也许一样,也许不一样。葛志勇说罢就赶紧躲到卧室去了。

    临睡之前,葛志勇在阳台上给吕晓妮打了个电话,说她应该躲着张芹才对,怎么总没事找事和张芹套近乎呢?吕晓妮调皮地说,我毕竟和她分享了一个男人,总该赔偿她一些什么才对嘛!葛志勇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打了几声哈哈,就把电话撂了。

    在葛志勇看来,吕晓妮之所以主动与他修好不过是看中了他老总这块金字招牌。吕晓妮的为人他最清楚不过了,她看上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所谓的成功人士。当初拒绝他是因为这个,如今主动跟他还是因为这个。按理说,这样的女人是不值得信赖的,可葛志勇实在拗不过自己,他毕竟那么喜欢过她,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最好的。至于吕晓妮想得到什么好处,他也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只要守住大原则,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降工资的工作总算完成了,因为有老莫的事摆在那,大家都怕下岗,就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葛志勇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生产上又出事了,三号发电机组运行不稳定,发生了停机事故。接到报告后葛志勇头发都竖起来了,停机就意味着经济损失,他冲进老肖的办公室,毫不客气对他嚷道,你不是保证生产上不出问题吗?可怎么说停机就停机了?

    老肖也感到很意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他才说,我还是敢保证设备在技术上是没问题的,我在这方面已经提了十二分的小心,至于为什么停机,还有待于作必要的调査。

    那就赶紧调查吧。葛志勇气呼呼地说。

    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机组运行不稳定的最终原因居然是燃煤质量存在问题。由于煤质差,锅炉的燃烧效果就不好。有关人员是在公司办公会上向葛志勇作汇报的,葛志勇脱口而出,说我们不是都烧的优质煤吗?坐在他对面位置的金占元说,这没有错,我们烧的的确是优质煤。葛志勇把目光投向老肖,老肖说通过事故分析,的确是燃烧情况不好造成的。金占元寸步不让,马上接菜儿说,如果真是燃烧不好,也不会是煤的问题,一定是设备本身的问题。老肖也急了,瞪着金占元说,我敢保证设备本身不会出问题,我干了这么些年检修,难道这还不敢保证吗?葛志勇一时头涨得老大,不知谁说得更有道理。

    散会后,葛志勇把姚明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关上门后问姚明,我们买煤花的都是优质煤的价吗?

    姚明很肯定地说,是的。

    葛志勇皱起眉头说,这不和曹刚当老总时的情况一样了吗?

    姚明又点了点头。

    不会吧?葛志勇说,进煤环节由金占元一夫当关,不应该出问题的。

    可问题还是出了。姚明苦笑了一下说。

    最近公司的经济情况怎么样?葛志勇又问。

    我正要找你汇报,公司的效益并不理想。姚明说。

    职工的工资也降了,花鸽渠道一直由我一支笔控制着,效益不该不理想的。葛志勇说。

    我看漏洞还是在煤上。姚明压低声音说,我暗肖査过,咱们的进煤价要高出目前的市场价。

    这……葛志勇咂嘴说,金占元总不会坑他的哥哥吧?

    不是有句俗话叫亲兄弟明算账吗?哥哥的钱绝不等于是弟弟的钱,换句话说,自己弄到手的钱才是真正自己的钱。姚明说。

    葛志勇坐不住了,他在办公室里转起了圈,目前的情况显然出乎他的预料,这一段时间里,他认为最放心的就应该是金占元把守的进煤关了,谁曾想偏偏是这里出了漏子。他停住脚步,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可刚拨了两个数就又撂下了。怎么跟金老板讲呢?当着人家哥哥说弟弟,弄不好就会弄巧成拙,再说现在还没有足够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想搬倒金占元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们要找到充足的证据。葛志勇用一双亮亮的眼睛盯住姚明说,先从燃管部的煤质化验员人手,从他们的身上打开缺口,他们都曾是你的属下,这事你一定要办好。

    讲一个人,我们是没法绕开他的私生活的。葛志勇虽然感到压力很大,事务繁忙,但他仍然会抽出时间常常和吕晓妮在一起。我们认为,从吕晓妮与张序的对比中,葛志勇更清楚地读出了吕晓妮的优势。吕晓妮的聪明,以及她的风情万种,这些正是张芹所欠缺的。另外,令他流连忘返的是,吕晓妮不但会给他身体上的愉悦,还会恰到好处地在精神上给予他以鼓励。

    讲一讲身体的愉悦吧。葛志勇每一次和吕晓妮上床,事先都会想起多年前他曾经为其夜不能寐的那些夜晚,这样一来,一种类似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找到水的感觉便会使他性欲勃发,使得他做起爱来基本能保证在饥渴状态下进行。吕晓妮床上功夫也令他十分满意,和张芹做,他总有一种没尽兴的感觉,张芹是被动接受型的,除了那一种传统的姿势外,她甚至拒绝其他任何一种姿势。吕晓妮就不同了,在很多时候她会变被动为主动,而且喜欢花样翻新,不光是姿势,就是环境、场合她也经常要变。比如在地板上做,在浴室里做,在厨房里做,甚至躲在公园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做。葛志勇觉得十分刺激也十分销魂,同时也有一种透支的感觉,仿佛把一生的性爱都浓缩在这段日子里了。

    是我好还是她好?吕晓妮撒着娇问。

    当然是你好了!葛志勇说。

    说过这句话后葛志勇不禁有些内疚,毕竟是愧对张芹。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可是他又无法舍弃这种欢愉,这真是一种矛盾。

    也讲一讲吕晓妮给予他的鼓励吧。这种鼓励大都在他们高潮之后,吕晓妮躺在他的怀里,一边用手轻拂他的胸脯一边和他谈公司里的事情。吕晓妮聪明过人,善解人意,她总有办法缓解葛志勇的心理压力,甚至能在葛志勇对某种事情失望之时给他指出一星亮光。拿葛志勇与金占元的交锋为例,自从葛志勇派人调查煤质后,金占元很快有所察觉,这之前他对葛志勇还算尊重,但这之后他就变了,见了葛志勇就阴阳怪气的,有好几次在公司办公会上公开与葛志勇顶撞。因为他的特殊身份,竟然得到了公司里一些要员的支持,这帮人联合在一起,大有与葛志勇分庭抗礼之势。当葛志勇跟吕晓妮谈起这件事时,曾流露出一种无奈的情绪,吕晓妮把头在他的胸脯上蹭了蹭,说你千万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你没什么可怕的,你是老总,公司的指挥权在你手里。

    可他毕竟是老板的弟弟,我不能不有所顾忌。葛志勇说。

    如果你向他让步,你这老总就会越来越难当。吕晓妮说。

    我也知道这个理,可是我毕竟不想得罪金老板。葛志勇叹了口气。

    看来你的思维还带有国企管理者的影子。吕晓妮说,金老板在乎的绝不是人情,而是利润,在利润面前,人情也许一分不值。

    吕晓妮的这句话无疑对葛志勇起到了提醒与鼓励的作用,还有些摇摆的决心在瞬间就稳定下来,他搂紧吕晓妮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有信心了,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呀!

    正是从这以后,葛志勇在煤的质量问题上表现得更加强硬了。有一天,姚明来找他汇报,说调查得极不顺利,煤管处的人见金占元是老板的弟弟,个个都替他说话。

    看来我们只有主动出击了。葛志勇说。

    怎么主动出击?姚明不解地问。

    当有劣质煤运来的时候,我们去抓个现形,用事实说话嘛。葛志勇放低声音说,你亲自带人去煤场盯着,有情况及时告诉我。

    我明白了。姚明说。

    事情发生那天风很大,煤场被刮得昏天黑地,像在下着一场黑色暴风雨。葛志勇接到姚明的报告后火速地赶到这里,拦住了一辆刚刚开进来的运煤专列。他髙声命令卸煤的工人不要卸车,然后和姚明一起爬上一节车厢的顶部,他抓起一块煤块看了看,气愤地冲着姚明吼道,这种泛着白渣的煤能是好煤吗?以前以次充好还得遮遮掩掩,现在倒好,大明大摆就这么干了。

    这都怪我们太相信金占元了。姚明说。

    葛志勇从车厢上下来后,找到押车的人说,这样的煤我们拒收,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这怎么行,我们可是签过合同的,再说这也是金部长同意进的。押车人说。

    我不管谁同意的,只要不合格,我们就不能收。葛志勇坚定地说。

    押车人不和葛志勇争吵,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时间不长,金占元和煤场的头头们就都一溜小跑赶到这里。金占元见到葛志勇显得有些進尬,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然后说,葛总你也太操心了,没必要事必躬亲嘛!

    我不来能抓到证据吗?葛志勇盯住金占元的眼睛厉声问,你是用什么价钱买来的这种煤呀?

    账面上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嘛!金占元说。

    账面上我们花的都是优质煤的钱。姚明说。

    这种煤是优质煤吗?葛志勇问。

    现在煤的行情很特殊,煤是紧俏产品,这种煤就算优质煤了。金占元说。

    葛志勇拿起一大块煤,举到金占元的鼻子底下问,这叫好煤吗?这都快和石头差不多了。

    金占元无话反驳,就干脆耍起了横儿,他梗着脖子说,进煤归我负责,你管不着这一段。

    葛志勇说,我是总经理,我难道管不着吗?

    金占元毫不示弱,他说我是经董事会推荐来当这个部长的,我有权处理有关燃煤的事情。

    葛志勇觉得时机已到,他停止了争吵,拿出手机拨通了金老板的电话。他想即使自己这个老总不当,也要和金老板把话讲明白。令葛志勇颇受安慰和感动的是,金老板完全站到了他这一边,不但声明支持他的工作,还把金占元臭骂了一顿。这一列火车的煤卸不了,只好又拉走

    几天以后,金占元被他哥哥给调走了。在这件事情上,金老板表现出了一个大资本家的气度与胸怀,他不但主动承认了自己的用人之误,还把进煤权又还给了葛志勇。

    进煤这个权力是块烫手的山芋。葛志勇在床上对吕晓妮说。

    为什么这样讲?吕晓妮凝视着他问。

    严把进煤关谈何容易,面对金钱的诱惑有几个人能坚持住原则和良心?我虽然有一个姚明可以用,可是一个人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呢?葛志勇叹了口气说,即使这个关我把住了,可谁又能相信我的手是干净的,我没有得到过这其中的一点好处呢?

    吕晓妮轻吻了一下葛志勇,沉吟片刻,然后说,既然烫手,就不如把它扔出去。

    扔?葛志勇咧了咧嘴说,我怎么扔,我又能把它扔到哪去?

    我给你讲个事例吧。吕晓妮躺在葛志勇的怀里讲下去,我们国家的一、二级甲等医院大都只有简单的检测设备,比如化验一些复杂的项目,就只能到三级甲等医院去做。现在医生的诊断越来越多地依靠科学检测手段,一、二级医院为使患者不流失,就采了病人样本派本院的人送到三级医院去化验,然后拿回化验单再由医生诊断。这样一来,又麻烦所需的时间又长,很难让患者满意。就在这种时候,有家公司出面了,它先是包下了医皖跑道的业务,而后又出设备包下了医院的检测系统。医院没花一分钱解决了大问题,何乐不为。这家公司卖出的不是产品而是整体的解决方案。这样的合作算不算是双贏呢?

    你是说叫我也把进煤的环节包出去?葛志勇说。

    煤是火电厂最大的成本,把煤的问题解决了,成本也就降到了最低。吕晓妮没有直接回答葛志勇的问题,而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说,只要有公司能保证永远用最低的市场价购得你需要的优质燃煤,包出去就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这样不但能在人力、物力上节省一笔开支,连令人头疼的腐败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葛志勇忍不住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我上哪去找这样的公司呀?

    吕晓妮说,别忘了,可卡就是这样的一家公司。

    葛志勇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感觉像急雨一样淋满全身。原来谜底在这里,吕晓妮和他的亲密接触不过是为这个谜底在作必要的铺塾。这样一想,葛志勇就有些不寒而栗。

    吕晓妮用脑袋蹭了蹭葛志勇的胸脯,轻声说,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为了做这笔买卖才接近你的。美女爱英雄,我只能用这句话解释自己。至于这个建议不过是顺其自然的产物,成不成都没关系。

    吕晓妮的解释显然不能令葛志勇信服,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对一个老总也不例外。但是抛开这层关系,以及因这层关系而带来的心理影响,就事论事的话,葛志勇也觉得这的确不失为一个降低成本的好办法,也许,他真的应该大胆一试。

    这种办法在电力企业里还没有先例呢!葛志勇说。

    有先例就没有意思了。大家都想到的办法肯定是最愚蠢的办法。吕晓妮说。

    你说得也许对吧。葛志勇说。

    我们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最起码能遏制公司里一部分人的贪念。但对此反应最强烈的不是那些贪欲很大的人,而是廉洁的姚明,他找到葛志勇,明确反对这种办法,并问葛志勇是不是不信任他了。葛志勇说,我不是不信任你,你的为人没说的,可惜你这样的人太少了,你就是浑身是铁能擒几颗钉呀?这样做,至少在进煤环节我们可以无后顾之优了。

    可是,这笔大钱不是让人家给赚去了吗?姚明说,无利可图,他们能愿意找这麻烦吗?

    他们有多少利可图是他们的事,只要我们有利可图,只要这样做比传统做法对我们更有利,会使我们的纯利润更高,我们就不妨一试。葛志勇说。

    安抚好姚明后,葛志勇就把这种构想上报给董事会。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金老板对此竟然也持赞同的态度,他的提议很快就在董事会上得以通过。不久,与可卡公司的合作就开始了。这以后,公司只负责对进厂煤的质量测定,不合格的煤坚决杜绝进厂。煤质得到了保证,又节省了人力、物力,企业效益当然就上去了一大块。我们都知道,这是葛志勇当老总以来最引以为自豪的一笔,一个老总不画出别出心裁的一笔,是算不得一个成功老总的。

    但这种自豪感很快就受到了打击,负责调查可卡公司情况的安林不久就向他汇报说,可卡公司的幕后老板就是金老板。这哪是把进煤权给他呀,分明是自己亲自掌管了,看来金老板最相信的还是自己。葛志勇当然很不自在,但细想一想也就想通了,不管可卡的老板是谁,只要按合同办事,对他当这个老总就不会有什么消极的影响。

    转眼一年就过去了,也就是说,葛志勇这个老总的合同期已经接近了尾声。我们对葛志勇任职期间的评价是三七开,褒还是大于贬的。葛志勇当老总后职工的工资虽有所下降,但随着企业效益的提高,他还是不失时机地不定期地给职工发了多次奖金,每个职工的总收人还是有所提高的。从这一点上讲,他也算没有食言。

    这一天,葛志勇拿到姚明送来的财务报表时正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近日来一直阴天,此时太阳刚刚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脸来,把一大片亮光很新鲜地投到他的桌子上。葛志勇在亮光中看着报表,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喜悦的神情。

    报表上的数据十分可观,这是这家火电公司多年来绝无仅有的一个利润数字,葛志勇当然有理由高兴与自豪了。

    姚明出去后,葛志勇给张芽打了一个电话,也是觉得自己和吕晓妮出轨亏欠她的,这个时候,他真的想给她有所补偿。

    等拿到年薪,我就给你买一辆车。尽管葛志勇压低了声音,但掩饰不住的喜悦心情,还是通过声音准确无误地传达了出去。

    真的吗?张芹兴奋地在电话那头嚷道。

    当然是真的。葛志勇说。

    和张芹通完电话后,葛志勇又给金老板打了个电话,向他报喜。金老板当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他说了一大堆赞赏葛志勇的话,然后话锋一转,用压低的声音说,把这笔利润的一部分打到我的一个新账号上。

    好的。葛志勇说。

    对外讲利润不要把这笔钱报出来,明白吗?金老板又说。

    明、明白。葛志勇说。

    撂下电话后葛志勇的心一下子乱了,刚才那股喜悦已不翼而飞。他知道金老板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利润报多了,他就没理由不多给职工发一些奖金,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其二,虽然金老板在公司占大多数股份,但毕竟是合资企业,利润是要分成的,而金老板偷偷拿走的这笔钱是不需要分成的,是结结实实的收人。但是,只要他想当这个老总,就得配合金老板这样去做。

    这天中午是葛志勇和吕晓妮约会的时间,由于心里有事,葛志勇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吕晓妮在床上问,你完成合同上的指标应该兴奋一点呀,怎么反而好像没什么感觉?

    葛志勇喃喃说,我当初签了两份合同,好像还忘签了一份合同。

    吕晓妮不解地问,什么合同?

    良心上的合同。葛志勇说。

    吕晓妮哈哈大笑,说你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要想在商品大潮中畅游,没有一颗过硬的心是不行的。

    吕晓妮又说,我有办法让你过硬起来。

    说罢,吕晓妮开始在葛志勇身上运作,果然在不太长的时间内让葛志勇坚挺了起来。快感中葛志勇也就忘了烦心的事。

    金老板就要来了,我们都知道金老板是代表董事会来给葛志勇送新的总经理聘任书的。那天,葛志勇专程去机场接金老板。就在机场大厅门口,他意外地碰见了前总经理曹刚。

    葛志勇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曹刚却没有伸出手来。葛志勇并没觉得有多尴尬,他歪着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然后自嘲般地笑了。

    你功成名就了。曹刚说。

    谢谢夸奖!葛志勇说。

    葛志勇发现曹刚的脸像霜打的茄子呈一副青紫色,他知道曹刚现在省局里任一个闲职,从一个曾经风光八面的老总到赋闲的人,这其中的滋味他是想象得出来的。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在乎曹刚的冷嘲热讽,一个成功者永远要以一副宽厚的胸怀来面对世界。

    我闲着没事的时候,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曹刚说。

    什么道理?葛志勇忍不住问。

    在我们个人成功,企业也成功的时候,是不是忽视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国家为此受益多少呢?曹刚说。

    葛志勇立即就有了一种被击中的感觉,连日来很乱的思绪陡然理出了头绪。旁观者清,不在其位的曹刚可谓一语中的,在个人功成名就的时候,我们许多人的确忽视了国家利益。这样一来,葛志勇满腔的成就感就有了一种被瓦解的感觉。

    曹刚告辞了,葛志勇从他疲惫灰暗的背影里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们知道,这对葛志勇后来的抉择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赵永春向许多人描述过他喜欢的女人的形象,他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看着没有人的前方而不是看着听者的眼睛说,她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她要有一双又大又深的眼睛,她要有一个苗条但又是丰盈性感的身段……赵永春的老婆王晓霞显然没有他喜欢的女人的这些特征。王晓霞的发质枯黄,由于这个原因,便长年剪成短发,王晓霞的眼睛细而短,是典型的豆眼,王晓霞的身段倒是很苗条,但苗条过了头,薄薄细细的身板上附着一层少得可怜的肉,平胸瘪臀,与丰盈性感毫不搭边。但这并不妨碍赵永春爱怜自己的老婆,说起老婆,他同样会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看着没有人的前方而不是看着听者的眼睛说,我老婆,不容易呀!

    赵永春没有说他老婆怎么不容易,但赵永春还是跟许多人讲过,他把这个老婆娶到手是怎么的不容易。赵永春和王晓霞从小就长在同一条胡同里,穿开裆裤时经常在一起玩耍,穿死裆裤后渐渐分生了,但走碰头还是会有些表示。两家大人基本没有来往,赵永春的父亲是火车司机,王晓霞的父亲是单位里的科长,身份不同,来往就有些障碍。往深里讲,王晓霞一家历来是看不起赵永春一家的,其实不光是王晓霞一家,这条胡同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家是看不起赵永春一家的。赵永春家有六个孩子,每个孩子之间相隔两岁,五男一女,女孩子排在老三,赵永春排在老二。他们家有两间房子,父母住一间,孩子们住一间。孩子们住的这一间设有两铺炕,女孩自己住一铺,对面那铺就是男孩们一起住了。一个挨着一个躺下,一床被子全囊括进去了。赵永春的母亲在街道的小工厂上班,工资极低,赵永春的父亲工资不低,但因为要养六个孩子,生活还是难免紧紧巴巴。邻居们瞧不起他家倒不是因为他家穷,有很多人家也并不比他家强到哪去,邻居们瞧不起他家的真正原因是他家的脏。无论何时跨进他家的大门,率先迎接你的总会是一股刺鼻的类似谷物霉烂的味道,然后便是无处不在的杂物,炕上、柜盖上、窗台上到处是内衣、内裤、书本、袜子,甚至碗筷、水盆也随处可见。稍不留神脚下一软,还会踩上一泡鸡屎,然后看见几只受惊吓的母鸡扎着翅膀扑棱棱地飞出去。

    儿时的赵永春是脏中之脏,小朋友给他起个外号叫二埋汰。他的袖子永远是锃明瓦亮的,显然是擦了太多鼻涕的缘故,而他的鼻子底下又永远挂着两溜鼻涕,成为他袖子用之不尽的源泉。儿时的王晓霞当然是看不起儿时的赵永春,但到了二十岁情形就不同了。二十岁的赵永春鼻子底下早干净了,袖子也早干净了,而且硬件不错,要身高有身高,要五官有五官。赵永春的五官是值得夸奖的,浓眉大眼,鼻正口方,微笑时还会水波般漾出一丝妩媚相来。女人的妩媚是令异性欢心同性恶口的东西,男人的妩媚则是可以令异性和同性都感觉舒服的东西。成年的王晓霞看成年的赵永春,感觉上就和看儿时的赵永春有了很大的差别。

    当然赵永奉的外貌也不是无懈可击,他虽然有不错的身高,但却并不是很挺拔的那一种。也不是他的身板不直,仔细看,他的身板还是很挺的,毛病出在他的头上,他的头总是努力地向前探,与身躯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弧度,走起路来更是身体未到头先到了。王晓霞说他是一副龟相,王晓霞有一套理论,她说人的长相都是和某种动物相似的,有的人长相像猴,有的人长相如獅,有的人长相似驴,有的人长相近狐,赵永春的长相则像乌龟。按她这种理论看过去,赵永春还真是像足了乌龟,赵永春儿时就开始谢顶,二十几岁时天灵盖上巳经没几根毛发,他的头又是圆圆的,脸形也是圆圆的,连鼻头都是圆圆的,还真就是一副龟相。赵永春也用这套理论反击了王晓霞,他说王晓霞是一副羊相,王晓霞的脸形偏长,而且是上下一边粗那种长,有些塌陷的双腮配上那对豆形眼,若要往动物上靠,还就是非羊莫属。因为这种相互的攻击都是善意的,绝不会影响他们的夫妻感情。

    青春的王晓霞因为长相等原因显得有些落寞,看着同伴们面对应接不暇的追求者而幸福地苦恼,她的苦恼就完全是痛苦的苦恼了。苦恼来苦恼去,就苦恼成了一个二十八岁的大姑娘。青春的赵永春也是落寞的,他的苦恼是屡战屡败,很正经地追求过几个不错的女孩子,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他家的条件太差,没有哪个不错的女孩子肯于委身。有一天上午,赵永春从胡同里走,他是迎着太阳向东走的,那天太阳的光线实在太足,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努力向前看,看到的景物就像是阳光透过树林,满眼斑斑驳驳的一片。走着走着,有声音从斑驳中飘出来,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问他干什么去。

    赵永春说我能干什么去呀,无非是没事找事瞎溜达呗。赵永春答这话时还没有看清问话的人是谁,待看清了迎面走来的女孩子是王晓霞时,他忍不住笑了。王晓霞的打扮有些古怪,人瘦瘦的,上身却穿了件松松培跨的蝙蝠衫,下身则是件肥肥大大的萝卜裤,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条硕大的麻袋里装了一根细细的木棍儿。王晓霞被他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就极力瞪大那双细细窄窄的眼睛,问他笑什么。赵永春当然不能说引他发笑的真正原因,他侧过身子,躲开直射在他脸上的阳光说,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你跟我说话我都看不清你是谁,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说话是不是一件挺可笑的事情?王晓霞也笑了,说这回看清我是谁了吧?赵永春说这回看清了,哎,你在什么单位上班呀?王晓霞说,我好像跟你说过我在罐头厂上班呀!赵永春硬着嘴说,没说过,罐头厂是多么好记的厂名呀,我这人最爱吃的就是罐头,什么肉罐头鱼罐头蔬菜耀头水果罐头,我统统爱吃,你没少吃罐头吧?王晓霞说,我在杏罐头车间,杏吃多了胃反酸,我可不敢多吃。赵永春说,我要是你我就多吃,杏是开胃的东西,越吃多了越能吃,越能吃就越要多吃。赵永春啰啰唆唆的话把王晓霞给逗笑了,人一笑就容易接近,就容易说一些不笑时不敢说的话。赵永春这几年想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搞对象,平时说得最多的话题也是这个话题,看着抿嘴笑的王晓霞,赵永春就忍不住又扯到了这个话题上。

    赵永春说你搞对象了吗,我知道你和我差不多大小,应该早搞对象了吧。赵永春的这个话题刺中了王晓霞的痛处,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散了,拧起眉头摇摇脑袋。赵永春并没有在意王晓霞的表情,顾自说下去,我也没搞对象呢,以前觉得搞对象是顺其自然的事情,现在看可没那么简单,像我,自己追过六个,别人给我介绍过六个,都说六六大顺,可我一个也没谈成呀!王晓霞没有搭赵永春这个话题,说声拜拜就走开了。望着王晓霞的背影,赵永春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预感,或者说这段不咸不淡的对话给了他一个启迪,他一拍脑门,找对象我怎么从来都没想过王晓霞呀?

    赵永春当然是不会喜欢王晓霞的长相的,但赵永春是个现实主义者,他绝不会好高骛远。每每作重大决策时,赵永春总会紧密联系实际,既自知之明又设身处地,想过自己想对方。这么一想,就觉得他和王晓霞是般配的,是可以考虑或者运作的。

    初战并不是很顺利,王晓霞是真的瞧不起赵永春的家庭,对于赵永春的表示,她尽管感觉很舒服,但还是拒绝了。几天以后,她相了一次亲,相完了往回走的时候她的脸色相当难看,成败巳经无可救药地写在了脸上。走到家门口那条胡同时,迎面又碰上了赵永春。

    赵永春说,王晓霞,你的脸色不大对头呀?王晓霞不耐烦地说,关你屁事。王晓霞绕过赵永春的身体,本想迅速回家去大哭一场,但赵永春却像一个跟屁虫似的跟在身后,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不停地聒噪。赵永春走在王晓霞的身后,脑袋却顽强地伸到了与王晓霞比肩的位置,喷着唾沫星子说,咱们俩要是在一起,那真叫强强联合,你说吧,你是罐头厂的,我最爱吃罐头,你要是每天都给我带回一瓶来,那我的生活就共产主义了。我在厂里是烧锅炉的,你不最怕冷吗?我就每天下班偷偷捡点煤块回来,把咱们的小炉子生得旺旺的,烟筒都烧红喽,保你暖和得不想出屋。王晓霞依然向前走,赵永春接着说,人的审美标准差距是很大的,张艺谋选的那些女主角一个我都不认为她美,巩俐美什么呀?脸长长的,龇着个小虎牙。章子怡美什么呀?脸倒是比巩俐短点,可那五官怎么看怎么像拿面捏的。我就看你的长相最美,你的脸虽然也有点长,可那是瓜子脸,典型的美人胚子。你的眼睛也特有味道,我特烦那种圆圆大大的眼睛,鼓鼓的,金鱼似的,让人看着心里膈膈的。你的眼睛是娇小玲珑型的,让人看着特舒服,还水灵灵的,看人一眼水就会流出来,能喷人一脸的温柔……王晓霞到家了,急急进了院子。赵永春想进又不敢进,正巧被出门来的王晓霞的父亲看见了,王晓霞的父亲盯着赵永春看了好一会儿,把赵永春看得直发毛,转身就走。

    后来,王晓霞正是在父亲的劝说下,才答应和赵永春谈起了恋爱。

    快结婚的时候遇到了麻烦,该赵家出钱出物的时候赵家却什么也不往外拿。赵永春家生活拮据是拮据,但也没拮据到什么也拿不出来的程度。轮到赵永春结婚的时候,他的大哥和妹妹都已经结婚了,三个弟弟除了两个还在读书外,另一个也已经有了工作。赵永春的父亲嘴馋,嗜酒,他的工资除了一部分补贴家里的生活,其余都留给自己喝酒了。赵永春的母亲工资低,用于生活尚显不足,遇到大事小情哪还拿得出钱来。赵永春一贯认为自己的父母是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父母,除了管儿女活命,其他什么都不管了。婚前一个月,赵永春探着一颗龟脑袋正式和父母摊牌,彩礼的问题房子的问题,是不想解决也得解决的问题。

    咱家就这么个状态,母亲聋拉着头说,都一个胡同住着,老王家也应该了解咱家,不该为难咱的。赵永春截住母亲的话头说,人家老王家可没为难咱,也没朝咱张嘴要什么,但人家不要咱就不给了,说不过去吧?母亲叹口气说,按理讲,咱是应该该给什么就给什么,可咱实在又给不起什么。赵永春说,东西还好说,可房子呢,我结婚了住到哪去?母亲抬头瞧了瞧这间屋子,又扭头瞧了瞧另一间屋子,说,咱就这两间屋子,要是腾给你一间,你那三个弟弟就没屋子住了,我看你还是去租一间房子吧。赵永春说,我和小霞的工资都很低,每个月拿出一间房子的租金,吃饭就会成问题了。一直还没吭声的父亲突然大吼了一声,把赵永春和母亲都吓了一跳。父亲说,你想怎么着?赵永春的火一下子被父亲的吼声牵了出来,他也提高声音说,我不想怎么着,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一间房子。

    父亲恶狠狠说,要房没有,要命一条!父亲此时完全是一副无赖相。赵永春对于父亲的怨气显然要数倍于母亲。童年的赵永春对父亲的印象就是灰暗的,每天下班回来的父亲脸色总是灰灰的,父亲在家里一直吃小灶,两盘属于他自己的小菜总是鲜亮亮地摆在他的鼻子底下,把周围一片瞪得大大的眼睛全都耀绿了。父亲全然不顾,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气势汹汹而又悠然自得。童年的赵永春总是幻想自己能够变成—只大灰狼,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只大灰狼,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扑上去咬断父亲的喉管,然后把那两盘菜填进自己的嘴里。赵永春的大哥结婚时,父亲也说过要房没有要命一条这样的话,大哥当时回答得很硬朗也很有骨气,大哥说我不想要你的房,也不想要你的命,记住,我们谁也不要谁的,永远永远。赵永春本想也学大哥硬朗一回,但又觉得这样做太对不起王晓霞了,就忍住脾气,压低声音说,要房没有,可我还是得要房,不然我住哪去?总不能住人家王晓霞家吧?赵永春发现父亲的眼睛一亮,父亲亮着眼睛马上说,这倒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王晓霞家的条件比咱家好,住她家我看行。赵永春几乎气炸了肺,终于放开声音说,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父亲气得跳了起来,伸手就要打他。母亲见状赶紧拦住父亲,这场谈判就这样不欢而散。

    有一段时间,赵永春急得满嘴起泡,他想了很多办法,可到父亲那里都行不通。王晓霞当然知道他的难处,就主动提出了一个替他分忧解难的办法,她说既然你家没有房子,何不到我家去住呢!赵永春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不正好是父亲也想过的办法吗?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可他毕竟是要脸面的人,要不是王晓霞先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先说出口的。现在被王晓霞轻轻巧巧地说出了口,他的不好意思也就有了台阶,很容易地滑到了地面上。赵永春嘻嘻笑了两声,故作矜持状,说这不太好吧?王晓霞说这虽然不太好,可总比没房子好吧?赵永春说,那倒是。说罢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敛起笑容问,这个办法你家里能同意吗?王晓霞说,我家里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说了,其实这办法还是我爸提出来的呢!赵永春的脸上再次淀开笑容,无比感动地说,你爸真好!

    王晓霞板起脸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住到我家是有条件的,只有你和你们家答应这个条件,咱才能顺利地住到我家去。赵永春问什么条件,王晓霞说,这条件不是我提的,是我爸提的,你跟我走,到我家去,让我爸跟你说。

    赵永春只好跟着王晓霞来到她家,赵家和王家的距离不过一箭之地,但赵永春却很少有机会去王家。对于童年的赵永春来说,王家几乎就是宫殿了,王家有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软得叫人不敢坐的沙发,有他从来没有摸过的像肚皮一样光滑的床单,还有虽然天天可见却令他惊讶的擦得光可鉴人的玻璃窗,而他家的玻璃窗永远都是浑浊不堪的。对于青春的赵永春来说,王家依然是令他羡慕的,三间宽敞的正房只住着三口人。王晓霞的哥哥已经结婚,搬到外面住了,家里只剩下王晓霞和父母一起住。赵永春谦卑地和王晓霞的父母打过招呼后,坐到曾令他惊讶的沙发上。王晓霞的父亲有着一张和王晓霞一模一样的上下一边宽的长脸,细小的眼睛令他的面相显得很慈祥,很容易接近。但赵永春还是从他的嘴角看出了一丝狡猾相,后来赵永春和王晓霞开玩笑,就说她爸是羊脸上带有一丝狐狸相。

    王晓霞的母亲长着一张圆脸,还长着一双与王晓霞父女截然相反的大大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就难免寒光闪闪,显得没他们父女容易接近了。赵永春知道,王晓霞的母亲是不太愿意接受他这个女婿的,要不是王晓霞的年龄以及一些硬件的原因,她是断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这样一来,这门亲事对她来说就有了一种无奈的成分,她的脸上也就偶尔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东西来。王晓霞的父亲与赵永春面对面地坐着,王晓霞的母亲则坐在他的侧面,赵永春直视过去是一团阳光,稍稍一扭头则会觉得有冷风席卷过来。

    王晓霞的父亲开口说正题时先往嘴里塞一支烟,赵永春见状赶紧起身摸过茶几上的火柴,探着脑袋把一朵火苗递过去。王晓霞的父亲吸了两口烟,这才想起什么,把烟盒递给赵永春说,你也抽,抽吧。赵永春说我不抽。王晓霞的父亲说你不会抽烟不抽是正常的,你会抽烟不抽就不正常了。赵永春当然不想不正常,就小小心心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也递给自己一朵火苗。丝丝絮絮的烟雾中,王晓霞的父亲切人正题,他说你们结婚后是可以住到我家的,我家有三间房,腾出一间给你们做新房就是了。我们呢,也不要你们家的彩礼,连婚礼我们都可以操办。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赵永春激动地插话道,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我也答应。王晓霞的父亲接着说,我的条件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入赘。赵永春瞪大眼睛,一时间没弄明白。王晓霞的母亲在一旁说,入赘就是我们娶女婿,而不是你们娶媳妇。赵永春这回明白了,虽然感觉有些别扭,但还是觉得这条件并不过分,他们得到的不过是名誉,自己得到的却是实惠。

    赵永春表示接受这个条件。王晓霞的父亲又说,这条件之中还附加一个小条件,等你们有了孩子,要随我们姓王。赵永春的眉头皱了起来,觉得这个条件有点过分了,你们又不是没儿子,儿子的孩子可以姓王呀,干什么非得让女儿的孩子也姓王?王晓霞的父亲看出了他的迟疑,哈哈大笑道,这个条件你别当真,这个条件是给你父母开的,你只要把我的这个条件转告给你父母就行了。至于生孩子真的姓什么,到时候由你们自己做主就是了。说罢又呵呵地笑起来,赵永春也随着人家嘿嘿地笑几声,身上却倏地一下掠过一丝寒意。

    回到家,赵永春还是毫不保留地把王晓霞父亲开出的条件转告给了父母,他本以为父亲会生气,谁知他听后哈哈一笑,说这算什么条件呀,我们不要面子不受罪,他们死要面子活受罪,咱们一分钱也不掏,结婚费用让他们全包了。一个孙子不姓赵,我还会有四个孙子呢!赵永春看不了父亲这种痞相,愤愤地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母亲走了进来,把一只手放到他的手上。母亲的手是热的,她松开手时,赵永春手上多了一叠钞票。母亲压低声音说,这是五百元钱,是我瞒着你爸偷偷攒的。赵永春本想说这五百元钱够干什么呀,但嘎巴嘎巴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眼睛有些潮,看看母亲,母亲的眼睛也是潮的,似有泪水随时可能滚落。

    婚礼的场面不小,酒席摆了几十桌,全是王晓霞父亲张罗的。入洞房后,赵永春搂住王晓霞滚热的身体,激动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王晓霞先开口说,你不是不爱说话的人,你一不说话我就发慌。赵永春还是不说话。王晓霞就往外推他说,你不说话就离我远点,赵永春这才整出一句话来,他说你身上怎么都是骨头,硌得我直疼。王晓霞奋力将他推开,嗔道,喜欢肉多的,你去找呀,以后别挨我。赵永春说,我不挨你我挨谁呀,我是你娶的男人,不挨我吃亏的可是你。赵永春和王晓霞都笑了,笑着的王晓霞身体就又凑了过来。

    都成年人了,吃饭怎么还掉饭粒呀!岳母斜着眼睛嘀咕道。赵永春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鼻子底下,果见鼻子底下的桌面上星星点点掉了一些饭粒。赵永春平时吃饭是不掉饭粒的,但喝了酒,嘴就没把门的了,饭粒呀菜汤呀总会在不自觉间滚落下来。赵永春本不会喝酒,喝了酒脸就猴屁股似的,红得跟信号灯一样,在这方面他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父亲,父亲是海量,而且越喝脸色越白。赵永春也不喜欢喝酒,喝酒跟咽药似的,但岳父喜欢喝酒,而且喜欢结伴喝酒,自从赵永春住到他家,他每晚便会拉上赵永春喝伴酒。盛情难却,赵永春怕岳父不高兴,就只好硬着头皮陪着他喝酒。

    掉饭粒的习惯很不好,岳母继续嘀咕。岳父白了岳母一眼,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你这一嘀咕,永春他喝不下酒去多扫兴呀!王晓霞也埋怨母亲道,妈你怎么净说没用的呀!赵永春有些尴尬,脸上热热的,好在脸早就红了,这份尴尬也就被掩盖过去。赵永春冲着岳母嘿嘿干笑几声,说掉饭粒的习惯的确不好,谁叫我生在我们那个破家呢,要是生在您家,怎么会有这么个破习惯,妈您说是不?岳母被他捧得飘飘然起来,得意地说,那当然了,你瞧瞧我这两个孩子,哪个不是往人堆一站人似的。还是岳父理智一些,听这话有些不顺耳,就接茬儿道,往那一站不是人还能是什么?永春别听她的,喝酒喝酒。赵永春说,我就爱听妈说话,既指出我的不足,又给我指出效仿的榜样,听妈说话,我不光会做人了,还能多喝酒呢!说罢果然来了豪气,一仰脖就干了一杯。

    赵永春是被王晓霞搀扶着进自己房间的,上了炕,面朝墙壁呼呼便睡。王晓霞躺在他的身后默默埋怨父亲,说就知道让你喝酒,你这一喝酒,还怎么陪我?赵永春睡到半夜醒了,翻过身来看一看王晓霞,王晓霞睡得正香,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正好洒在王晓霞的脸上,把王晓霞的脸映得惨白惨白的。赵永春蹑手蹑脚地起来,倒了杯水喝,再躺下来就失眠了。想一想岳母的刻薄与无情,心里就像堵了个东西喘不匀气,再想一想结婚自己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心理,就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了,入赘的日子绝不会像预想的那般滋润。

    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下得空中泛起白烟,等雨停了,屋子里却开始下雨。平房就怕下雨,再好的房子漏雨也是常见的事。先拿盆盆罐罐接着,再找来水泥、沙子拌好了,盛在一只水桶里。家里只有两个男人,总不能让老的登高上房,赵永春穿着大背心,裤脚挽了三四圈,正要往房上爬,大舅哥来了。王晓霞的哥哥比王晓霞大两岁,长相偏向于他母亲,也有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他见赵永春要上房,便脱了衣服也想上去。就在他抢在赵永春前面登上梯子的一刹那,岳母一把拉住了他,岳母看了一眼赵永春,又看了一眼大舅哥,嗔怪道,你逞什么能,从小你就恐高,上房还不得掉下来,还是让永春上吧。赵永春本来是心甘情愿上房的,经岳母这么一说,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大舅哥有些尴尬地闪开身子,赵永春什么也没说就上去了。

    把盛满水泥的水桶用绳子系上房,倒在漏雨的地方抹上一层,就算完工了。从房上下来时大舅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在外面住,这家里的活就靠你了。赵永春说,应该的,一个姑爷半个儿嘛。大舅哥说,你在我们家可不是半个儿,我爸我妈是把你当儿子看的。赵永春一拍脑门说,我倒忘了,我是人赘的,的确应该算你们家的一个儿。大舅哥说,我爸我妈年纪大,我妹身体又不好,这里里外外你就是主力了。赵永春有些反感,就忍不住说,大哥,家里就你一个儿子,你怎么不留在家里住?大舅哥也有些不乐意了,板起脸说,我要是在家住,就没你这个上门女婿了,你现在结得上婚结不上婚还不一定呢!一语击中赵永春的痛处,内心刚刚涌起的反击意识一下子就溃散了。

    儿子回家,母亲免不了要做一些好吃的。岳父把一瓶当地产的“凌川”白酒往饭桌上一撂,对赵永春说,永春,倒酒。赵永春先给岳父满上一杯,又给大舅哥满了一杯。岳母看了看赵永春又看了看儿子,说酒可不是好东西,别像你爸那样总是喝酒,别喝了。赵永春本来对酒没什么嗜好,这一天心情又欠佳,就没给自己倒酒。岳父见状不高兴了,他拉下羊脸说,怎么的永春,不想陪我喝了?赵永春苦着脸说,我不是不想陪您喝,我实在是不想喝。大舅哥也在一旁劝道,陪爸喝吧,难道你不想让爸高兴?赵永春无奈,只好也给自己倒上了酒。

    第一杯喝光后,赵永春知趣地给岳父倒上了第二杯。岳父说,给你自己也满上。赵永春说,等我给大哥满上再给自己满。大舅哥顺手把酒杯推了过来,赵永春举着瓶子刚要倒酒,却被岳母伸出一只手给拦住了。岳母冲着儿子说,你已经喝一杯了,不少了,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让永春陪你爸喝吧。赵永春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举着酒瓶的手倏地缩了回来。一直没说话的王晓霞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母亲嚷道,酒既然不是好东西,你怎么非让永春喝,就你儿子是人,别人就不是人了?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岳父赶紧打圆场说,你妈说得不对,酒绝不是坏东西,要是坏东西的话,我天天喝它干什么?赵永春压住火气,给自己倒满酒,咕噜一声喝了一大口,再说话舌头就有些发硬。他接着岳父的话茬说,爸说得对,酒绝不是什么坏东西,妈说酒是坏东西那是向着我,是有意让我多喝一点,我可不能不懂好歹不多喝。

    喝酒的好处太多了,最起码不能失眠不能得忧郁症,往炕上一躺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

    这一晚赵永春又喝高了,爬上炕便呼呼大睡。

    当然,赵永春也不是每晚都喝高了,比如岳父不在家吃晚饭时,他就可以不喝酒了。岳父在单位是科长,晚饭在外面吃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这样赵永春也就有了很多不喝酒的机会。不喝酒的赵永春在炕上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搂着王晓霞干瘦的身子,事情做得极为肥硕。

    赵永春是个性欲很强的男人,有他谢了顶的天灵盖为证。赵永春曾在一本杂志上读过这样一篇文章,说谢顶的男人体内荷尔蒙都十分旺盛,赵永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心里感到无限的平衡,能够拥有让女性满足的能力,就是不长一根头发都值了。

    新婚期间,赵永春对王晓霞的身体要多投人有多投入,他用激情浸泡着王晓霞,使她原本很单薄的身体在他的感觉中变了形,成了要多丰盈有多丰盈的人。这种感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随着每晚喝酒次数的增加,做事情的频率开始降低,激情也随着频率的降低开始减少,激情退潮,留下来的便是王晓霞真实的身体了。有一次赵永春竟然惊讶地发现,裸体的王晓霞居然像一个刚刚退了水肿的人,她的瘦十分扎眼,棱角分明,翻一翻身,身上的骨头几乎能发出金属或石器一样清脆的声响。王晓霞的瘦对赵永春蓬勃的性欲是一种有效的遏制,得来不易的没有酒精麻醉的夜晚便在这遏制中变得无所事事。

    有一天夜里,王晓霞问赵永春是不是不喜欢她,他说不是。王晓霞说不是你为什么不……王晓霞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赵永春还是能听明白的,他一把搂住王晓霞,然后闭上眼睛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不喜欢你能主动去追你吗?能和你在一起,就是不做什么我也是幸福的。王晓霞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很快激情便又回归到赵永春的身上,也就是说,他又开始用激情浸泡王晓霞了。这种回归得益于一个人的启发,这个人叫郑大发,在厂里是赵永春的上司。赵永春是烧锅炉的,他烧的锅炉不是通常人们想象中的那种锅炉,锅炉工要用铁锹不停地往炉门里填煤,他烧的锅炉是超大型的,炉高四十多米,是不用人工填煤的。锅炉工只需坐在控制室里,像技术人员那样体面地面对计算机荧屏和众多的仪表盘就行了。一台锅炉,需要三四名工作人员,这锅炉工也是分等级的,刚结婚时赵永春是司水,是锅炉工中等级最低的,最高的叫司炉,赵永春当司水时的司炉就是郑大发。郑大发这个人身高马大,自我感觉也总像他的外形一样膨胀,跟手下人说话总是梗着脖子,摆一副居高临下之态。他说赵永春,你过来。赵永春便会伸长脖子,把一颗龟脑袋凑到他的跟前听下文。赵永春的这副模样助长了他的良好感觉,于是头便愈发仰得起劲,说起话来也底气十足,他说赵永春你给我听好,该上水的时候你不能少上一升水,该上煤的时候你不能少填一斤煤,否则出了事你担待不起。赵永春连连点头,说我这么薄的脑瓜皮,当然承担不起这么重的分量,哪像郑师傅您,出了事故厂里也不敢把您怎么样!郑大发说,话也不能这么讲,我虽然有些分量,但和设备比就轻多了,出了事故我也是承担不起的,所以上班的时候你们都要精神一点,把表盘给我盯紧了。赵永春说,您就一百个放心,我的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大呢!再说了,有您在这坐镇,我们心有底呀,锅炉那儿出了毛病,您听声音就听出来了。我不是捧着您说话,能在您手下工作,我家祖坟都冒青烟了。郑大发身子靠在椅子上,头巳经仰得不能再仰,几乎就快翻过去了。

    赵永春对捧人一向得心应手,捧人的话不用打腹稿,只要需要,这样的话便会像自来水一样汩汩地往外冒。天生探在身子前面的那颗头则令他的谦虚更加形象化,叫你没理由不相信他的吹捧是发自内心。赵永春对自己的捧人作过认真的分析,他认为无论从哪方面讲,自己与人相比都属于弱势,与人对抗是得不到好处的,那么别人向你进攻怎么办?捧人由此而生。其实捧人也是一种武器,是一种最易掌握的防御武器。

    郑大发当然也不是总仰着头跟赵永春说话,比如说起女人的话题,他的头便会情不自禁地低下来,做出一副甜蜜的向往状。他对赵永春说,知道白丽丽不?培训中心的那个女孩,对,就是咱厂最漂亮的那个,都二十九岁了,还没对象呢!她那么漂亮为什么还没对象呀?赵永春说,心髙呗。郑大发说,不单单是心髙的问题,很可能是生活问题,听说被咱厂的头儿给包养了,被当头儿的包养的女人谁还敢碰,你敢碰吗?赵永春笑了笑说,我不敢。郑大发也笑了,说,别说你不敢,连我都不敢呀!

    郑大发接着问赵永春,你说白丽丽到底漂亮不漂亮?赵永春说当然漂亮。郑大发眯起眼睛,做出一副遐想状说,你说要是把白丽丽这样的女孩搂在怀里,那滋味该是多美呀!赵永春说,谁敢碰呀?郑大发说,我也没说真碰,我是说想象。赵永春看着郑大发想入非非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心想这种想象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

    也是赶巧,这天下班的路上,赵永春竟然碰见了白丽丽,当时白丽丽正横穿马路。白丽丽剪的是短发,头发的长度不符合赵永春审美的要求,但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绝对是赵永春喜欢的那种。她的鼻子又尖又挺,不是赵永春喜欢的,甚至说是赵永春很难接受的那一种类型,但她的体型却是赵永春十分艳羡的,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白丽丽步履匆匆,走路的速度相当快,这为她姣好的身材增添了一种飘逸和力度。由于是看她的侧面,她高耸的丰胸和后翘的肥臀便非常抢眼,赵永春的眼睛都直了,他想如果王晓霞也有这样的胸和臀该多销魂呀!白丽丽很快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但她的出现却像一道亮光,刷的一下照亮了赵永春心里被阴影遮盖的部分。亮光所至,一朵隐秘之花猝然开放,赵永春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呀,我怎么就不会像郑大发那样自寻快乐呢?

    这朵隐秘之花就是想象。当天夜里,当赵永春搂住王晓霞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映出了白丽丽的身体,于是,王晓霞平平的胸脯就变成了白丽丽尖挺的胸脯,王晓霞瘪瘪的屁股也变成了白丽丽鼓鼓的屁股了。这尖挺与鼓鼓令赵永春的感觉要多美有多美。

    岳父说你的酒量见长呀。岳父说这话时正在抽烟,岳父总会在酒至半酣时抽上一支烟,算做中场休息,赵永春也会陪着岳父抽烟,烟雾像一堆乱麻一样缠住岳父的脑袋,也缠住了赵永春的脑袋,他觉得岳父的脑袋越来越大,也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大,身子则轻飘飘的。赵永春觉得要不是有这堆乱麻缠着,说不定他和岳父都会倒下去的。

    岳父又说你的酒量见长呀。赵永春干笑两声,下意识地低头瞧了瞧桌上的杯子,杯子已经空了,岳父家用的酒杯都是那种容量为二两半的口杯,赵永春最初只能喝半杯,此时一杯下肚还没怎么晕,说明他的酒量真的是提高了。赵永春朝着岳父探出他那颗龟脑袋说,全靠爸的培养呀!岳父把那张羊脸一拉,说这叫什么培养,又不是提拔你当干部。赵永春说,就提拔当官叫培养呀?教你手艺叫不叫培养,教你学会一技之长叫不叫培养?从我这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培养,您对我有再造之恩,要是我爸,我说的是我亲爸,他才舍不得用酒培养我呢,有酒他还留着自己喝呢!您比我亲爸还亲,您就当我的亲爸得了。赵永春一是喝高了,二也是真的动了感情,说着说着竟掉了几滴眼泪。一旁的岳母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屑地躲开了。岳父好像也很感动,伸出手拍了拍赵永春的肩头,然后不住地点头。

    王晓霞拉住赵永春的胳膊,不让他多喝。岳父本来还想再喝一点,但被王晓霞坚决地抵制了。她强行把赵永春拉下餐桌,拉回到自己的房间。这天赵永春的确喝高了,躺下后除了睡觉别的什么也做不了。王晓霞愤愤地说,我真不知道爸是怎么想的,自己爱喝酒就自己喝嘛,怎么非得拉上一个垫背的呢!赵永春一听这话奋力从坑上抬起头来,瞪大眼睛说,什么垫背的,喝酒又不是去死,凭什么用这种词呀?王晓霞说,和死也差不多吧。

    岳父偶尔会外出开会,一去就是一周左右,这一周当然就不用赵永春陪酒了。王晓霞对这一周很珍惜,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往赵永春的碗里多夹了几块肉,令一旁的岳母面露不悦之色。赵永春见状就讨好岳母说,妈,您做的这菜味道实在是好,太好了,不喝酒都有点可惜。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冲着王晓霞说,小霞,把爸的酒给我倒点吧。王晓霞把眼睛一瞪,厉声说,没人让你喝你还喝,你喝酒还上瘾了不成?赵永春哑咂嘴,还真觉得缺了点什么,就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上瘾了。

    在家没喝到酒,赵永春便到外面去喝。司炉郑大发好酒,下班后时常叫上几个同伴去小酒馆喝酒。以往叫赵永春,赵永春总是找借口不去,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叫他了。但这一次,郑大发再去喝酒的时候,他竟主动把头伸到郑大发跟前,笑嘻嘻说,郑师傅,跟您在一起就是愉快,我也跟您一块儿喝酒去吧。郑大发惊讶地看着赵永春,好半天没说话。

    真正喝起酒来的时候,郑大发又惊讶了一回,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不喝酒的赵永春的酒量居然快赶上他了。郑大发用手指着赵永春的脑门说,你小子藏得太深,这么些年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喝酒呢!赵永春腆着笑脸说,我怎么敢跟郑师傅您藏着,我以前是真不会喝酒,这喝酒也是近期才学会的,我向您赔罪,我自罚一杯好了。说罢仰起脖子干了一杯酒。

    其实不光是郑大发惊讶,连赵永春自己都有些惊讶。喝完酒往家走的时候,他不断地问自己,你怎么会这样,难道你也像父亲一样成个酒鬼了?带着酒劲回家,免不了要挨王晓霞一顿数落,岳母在旁边也嘟嘟嚷嚷,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王晓霞生了儿子以后身体更显虚弱,本很苍白的脸都白成一张纸了。相反,王晓霞生的儿子却十分壮硕,身体完全随了赵永春,而且脸形也是赵永春的,用王晓霞的话说是一副龟相。这令赵永春很满意,他望着远方想,如果儿子长大了,一定会像他一样要身髙,有身髙要五官有五官。如果儿子随了王晓霞,那该是一副什么尊容呀?他抿着嘴一边笑一边摇头。

    给儿子起名的时候遇到了敏感问题,当初赵永春是答应过王家孩子随人家姓的,现在问题就在眼前,容不得回避。赵永春挑了陪酒的时候把问题提了出来,他见岳父喝得差不多了,就伸过脑袋对岳父说,爸,您给儿子起个名字吧。岳父盯着他说,你儿子的名,还是你自己起吧。赵永春本来是想把问题交给岳父,可岳父就是不接,他有些急了,脑门冒了汗,他用胳膊不停地擦汗,说话都结巴了。他说,爸,还、还是您给起吧,您怎么说也比我有分量吧。岳父摇摇头说,我怎么会比你有分量呢,你问问大家,是爸爸有分量还是姥爷有分量?赵永春干笑两声,只好硬着头皮说,那就叫他永亮吧。岳父岳母和王晓霞一起哈哈大笑,说永亮永亮,这不和你永春成兄弟了吗?赵永春涨红了脸说,我不会起名,爸非叫我起,看,出笑话了吧!岳父勉强敛住笑说,既然如此,就去掉永字,叫他赵亮吧。赵永春瞪大眼睛说,爸,您再说一遍,叫什么?岳父一字一句地说,叫赵亮。赵永春释然了,他扭头看了看王晓霞,又看了看岳母,讪讪笑道,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赵亮赵亮,既给别人照亮又给自己照亮,真是意义深刻呀!岳父说,我当初就说过,我那个条件是开给你爸的,他接受了我也就算有了面子,我又不是没有儿子孙子,干吗非得叫外孙也姓王呀!赵永春感激得不得了,用一颗龟脑袋不住地点头。

    第二天出了一件大事,大舅哥带着媳妇回来了,他们俩每个人手上都拎着两个大包揪,往炕上一撂,便呼嘛呼哧喘粗气。满屋的眼睛都瞪大了看着他俩,岳母抢先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大舅哥说,我们住的房子动迁,等盖好楼回迁得一年多呢,这一年多我们没地方住,只能回家来住了。赵永春的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愣在那里。岳父说,永春他们住在家里,你再回来,家里就太挤了,你还是去租房子吧。大舅哥说,我们工资都不高,租房吃不消的。大舅嫂在旁帮腔说,有闺女住的,就没儿子住的?王晓霞立即顶上去,回敬道,你们的房子也是爸妈出钱买的,当初你们也是同意单过的,现在想回来就回来,哪有那美事呀!大舅嫂是个泼辣人,王晓霞的话音未落她就跳了起来,尖声嚷道,什么美事,你娶男人才是美事呢!还是岳母向着儿子,赶紧说,回来就回来,咱家不是三间房吗,都有住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三间房住三家,五口人变成了八口人,矛盾就不可避免地闹出来了。大舅嫂本来就与婆家不和,当初她也曾想和婆家一起过,但被公公坚决地回绝了,她一直搞不明白,公公为什么不招儿媳而偏偏要招女婿。因为有这么一个心结在,磕磕碰碰的事就经常发生。岳母虽然反感儿媳,但拿儿子与女婿比,儿子的重量还是重于泰山。有什么活要干,岳母总是毫不犹豫地对赵永春吆来喝去,对儿子却从不轻易使唤。赵永春表面听从指挥,内心的反感却早巳经把肚子都给憋大了。肚子的容量是有限的,终于有一天,当岳母叫他去给大舅哥的自行车轮胎打气时,肚子里的气忍无可忍地冒了出来。

    赵永春说,我有手,可你儿子也有手呀!赵永春的声音不髙,但别人听来却像一声爆炸。岳母愣住了,她指挥赵永春一向是得心应手,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反击。待她返过愣来,就怒吼道,你没良心,你吃我的住我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样说话?赵永春也提髙声音说,我凭劳动吃饭,我是个自食其力的人,我怎么就没资格说话了?岳母继续怒吼,你不是人!赵永春说,我不是人是什么,你难道会找一个狗做女婿吗?岳母说,你比狗也强不了多少,你就是一条狗。赵永春说,这是你说的,好,那我就不做你家这条狗了。说罢,一用袖子扬长而去。

    赵永春有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他当然也是不能回父母家住的,他不想让冷漠的父亲看自己的笑话。那上哪去住呢?他选择了去厂里的独身宿舍借住。这一个星期赵永春可没闲着,他抓紧时间,准备在厂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赵永春在一家小酒馆请郑大发吃饭。他自己先去的,不等郑大发到他先点了菜,这叫先下手为强,等郑大发来了自己点,说不定他会点什么贵东西呢!赵永春为此动了脑筋,他点了几个诸如花生米、拍黄瓜之类的小菜,硬菜当然也要点上一两个,他知道郑大发爱吃溜肥肠,可溜肥肠一盘十元,溜三样一盘才八元,三样之中也是有肥肠的,于是他叫了溜三样。他还叫了一个锅仔,是鱼锅酸菜,十二元,叫完之后他突然发现还有一种鱼锅才十元,就问服务员为什么这种会比那种便宜两元,服务员说,一分钱一分货,这种锅是鲫鱼,那种锅是草鱼,没法比的。赵永春说,是没法比,草鱼炖汤可比鲫鱼炖汤香多了,我换这种草鱼的。郑大发来了之后,赵永春就吩咐上菜,郑大发此时已经是班组长了,手下管着三十几号人呢,派头可比以前大多了。他昂着那颗尽量向后仰的头说,你小子倒迅速,没等我来先点好了,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赵永春说,我当然知道您喜欢吃什么了,肥肠喜欢不喜欢,鱼锅喜欢不喜欢,花生米喜欢不喜欢?郑大发笑道,还真都喜欢,难得你小子请我吃饭,一定有什么事想求我吧?赵永春说,咱先喝酒,先喝酒。

    很快脸上就上了颜色,赵永春这才说,郑师傅,让您说着了,我还真有事求您,其实我是真不想给您添麻烦,您当领导多忙呀,日理万机呀,可话说回来,谁叫您是当领导的呢,有困难不找领导找谁呀?郑大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别说没用的,有事说事。赵永春说,好,说事就说事,我家里的情况您早就了解,被人家娶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滋味,这回和丈母娘大舅哥一起住,那就更不是滋味了。现在我巳经跟丈母娘闹翻了,我必须得找到房子搬出来。郑大发皱起眉头说,这我恐怕帮不上你,我也是小门小户,没闲房子。赵永春说,我不想跟您借房,我是想跟厂里借房。郑大发依然皱着眉头说,你把我当房产处长了吧,我只是锅炉班的班长呀!

    赵永春说,正因为您是锅炉班的班长,我才找您。咱厂在市内闹市区不是有一栋住宅楼吗,是分给离退休职工住的,可那些离退休职工住厂里的住宅区住惯了,没人愿意住闹市区,咱班刚退休的贾师傅不是也分到一套房子,可他赖在原住房不搬,还把钥匙扔给了您,有这事吧?郑大发拍了拍脑门,恍然道,是有这么回事。赵永春说,他不住我住呀,您把这钥匙给我就是了。郑大发面露难色说,我只是替人家保管几天钥匙,我没权把这房分给你呀!赵永春说,我没让您把房分给我,我只让您把钥匙给我,别人要管,只管找我,与您无关,来,吃肥肠。赵永春把一盘溜三样推到了郑大发的鼻子底下,眼里闪着泪花说,我就知道郑师傅爱民如子,我是您的部下,也就是民,我有难处泰能不伸出援助之手吗?也许是赵永春的泪水感动了郑大发,他边嚼着肥肠边说,好好,我也豁出去了,这钥匙我明天就给你。

    第二天,郑大发真的把钥匙给了赵永春。下班后,赵永春约了王晓霞一起去看房子,是楼房,五十来平方米,在当时已经算相当宽敞了。房门打开,一股长期无人住的那种霉味扑面而来,两个人都张大嘴巴狼狠地吸,都觉得这味道十分的奢侈。王晓霞向赵永春抛过一个几乎从没用过的媚眼,嗔道,你果真长能耐了,怪不得敢跟我妈闹翻呢!赵永春说,这房子还不是我们的,但有一天终会是我们的,我们搬过来后也许会遇到一些麻烦,不过你不用怕,你什么也不用管,天塌下来有我撑着呢!王晓霞说,我们什么时候搬呀?赵永春说,明天就搬。

    真要往外搬的时候,岳父岳母都露出舍不得的表情。岳父拉着赵永春的手说,永春呀,别记恨你妈,她就是那个脾气,心不坏的,你就别搬了。赵永春说,现在家里实在挺挤,住一起的确很不方便,况且这房子也得来不易,不住白不住。岳父说,那谁陪我喝酒呀?赵永春说,这好办,我时常回来陪您喝就是了。

    赵永春就这样住上了楼房。

    用这种办法住上房子当然是不会安稳的,没几日,厂房产处的人就找到赵永春,勒令他一周内搬出去。房产处的人说,你知道不?你这叫强占住房,是违纪的。赵永春说,我早就申请要房了,你们不给,你们要是给的话,我也就不会这么样住进去了。房产处的人说,就凭你的工龄,分到房子至少还得等五年。赵永春说,分房不应该只看工龄,还应该看实际情况,我现在不搬进去就得露宿街头,职工住在街头冻死能算工亡吗?房产处的人不耐烦了,很严肃地说,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一周之内必须搬出去,否则,强行给你搬。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赵永春当然是不会搬的,会搬的话他也就不搬进来了。房产处的人敲开他家的门,他抱着膀子往门前一站,任凭人家怎么说,他就是不让开。房产处的人是带着三个保安来的,大家一拥,赵永春就被撞到了一旁。看着强行进来的几个人,王晓霞怀中的孩子立即吓得大哭起来。赵永春急了,他跑进厨房,顺手操起一把菜刀,跟进来的三个保安立即后退几步,拉开架势。一个保安说,你拿刀我们也不怕你。赵永春说,谁怕谁不是亲爹生的。说罢把手中的菜刀换了个方向,把刀把那一方指向一个保安,说有种的你接刀,接刀呀!那个保安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接过刀,就在这一刹那,赵永春弓着身子,把一颗龟形的脑袋对准了保安手中的菜刀撞了过去,就听咔的一声,赵永春的脑门巳经撞在刀刃上了,赵永春觉得头上一凉,一股黏稠的猩红的液体顺着他的眉毛、鼻子,流进嘴里。他咂咂嘴,龇着牙笑道,好味道,算你狠!那保安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菜刀就掉到了地上。看着满脸是血的赵永春,来人都吓傻了。王晓霞尖叫一声,杀人了!就要报警。赵永春拉住她,腆着一张血脸说,不用报警,咱还是去厂里找厂长吧。王晓霞拖着哭腔说,就这么去,没等走到厂呢,你早流血过多死了。一句话提醒了那几个发呆的人,他们相互看了看,然后便手忙脚乱地把赵永春弄到了医院。

    第二天,郑大发带着厂里的工会主席登门看望赵永春。赵永春把缠着白绷带的脑袋往前一探,冲着工会主席说,我强行人住是违纪,他们强行人户,还伤我的脑袋,是违法。’如果厂里真的不怕丢面子,我们就上公堂公了。工会主席说,人家可说是你主动往上闯的。赵永春说,证据呢?他们自己作证谁信呀,我还有我老婆作证呢!都说主席您老人家是最公正的,是最能为我们工人说公道话的,我不是说瞎话,职X们私下都这么讲,郑师傅可以作证,郑师傅你说是不是?郑大发当然不能说不是。赵永春接着捧工会主席,他说有您在,我就不怕受欺负,也不怕有人让我去露宿街头,都说职工有困难找主席,主席您是热心肠,是菩萨心肠,您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工会主席插话说,你这头上的伤要紧不要紧呀?赵永春说,本来是很要紧的,可有您关心就不要紧了,我也不想报警公了,我就听您的,您说怎么解决都行。工会主席说,真的听我的?赵永春说,当然真听您的,您是谁呀,是我们工人利益的维护者呀,您不会让我无家可归吧!工会主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又看了看王晓霞和她怀中的孩子,叹口气说,什么也别说了,这房子你们就先住着吧,至于医药费,拿厂里去报吧。工会主席和郑大发一走,赵永春一跳三尺高,兴奋地嚷道,这房子是我们的了,这一刀我挨得真值!

    有了自己的房子,生活就安逸多了。日子也就过得飞快起来。转眼一年过去了,有一天晚上,岳父上门了,赵永春烧了菜,买了酒,陪着岳父喝起来。以前总是喝岳父的酒,现在他的条件正逐渐变好,也该让岳父喝一点他的酒了。他不停地给岳父斟酒,亲热得比亲爹还亲。岳父说,咱爷俩挺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没你陪,喝酒没味道呀!赵永春说,那您就常来,我备菜备酒陪您。岳父摇摇头说,这样不好,还是到我那喝好。赵永春说,那样不方便。岳父说,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什么吗?告诉你们吧,你哥他回迁了,家里又只剩我们老两口了,我是来叫你们回去住的。赵永春摇摇头说,那不行,我们一搬走,厂里就会把这房子收回去的,您不知道,小霞她知道,为这房子,我们费老大劲了。赵永春说着把一颗龟脑袋往岳父跟前一伸,说您看我头上这块疤,要是把房子还给厂子,我这一刀可就白挨了。王晓霞也在一边帮腔说,永春他说得对,为了这房子,我们是不能搬回去。岳父抬眼四下看了看,说楼房的确比平房条件好,不搬就不搬吧,只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每天晚上都回去吃饭。赵永春和王晓霞都笑了,吃饭是美事,他们当然是乐意答应的。

    从这以后,只要赵永春不是夜班,他们一家三口就会回到岳父那里去吃晚饭。岳母对赵永春的态度也有所好转,毕竟不在一起住了,说话自然就多了份客气。晚饭的重头戏当然还是喝酒,搬出岳父家一年多了,赵永春喝酒的机会已经少得可怜,实在博酒了就背着王晓霞偷偷喝上那么一两次。现在敞开了喝,赵永春就感觉很痛快。每晚离开岳父家的时候,他的舌头都会明显增大,而两脚变轻,走起路来就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十分决乐。

    赵永春有理由相信,他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为赵永春的日子锦上添花的是一个长发女郎的出现。这个女郎就住在赵永春家的楼上,搬来一年多,赵永春才发现有这么一位女郎住在自己的楼上。这栋楼的住户都是一个厂的,虽然大都是离退休职工,但赵永春用心打听一下,还是会很容易弄清女郎的出处。这女郎的父亲是退休的张师傅,赵永春就在心里叫这女郎为张女郎。张女郎显然不在他们厂上班,也显然还没有结婚,不然不会跟父母住在一起。这张女郎长得什么样呢?赵永春曾不止一次向许多人描述过他喜欢的女人形象,比如她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有一双又大又深的眼睛,有一个苗条而又丰盈性感的身段……这个张女郎就是这样的形象。赵永春一看见她,眼睛就亮得不能再亮,他在心里说,和这张女郎相比,厂花白丽丽算什么呀?她什么都不是。

    打这开始,赵永春就开始留意起这个张女郎来了。再和她走碰头,赵永春的眼睛就有些不够用,他直直地盯着人看,把人家看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人家眼皮一翻,面带愠色而又牛气冲天地走过去。赵永春这才似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赶紧走开。

    赵永春曾向王晓霞作过多次自我批评,他痛下杀手,无限剖析。他说自己是个情欲十分旺盛的人,有秃头为证嘛!更为恶劣的是,自己是一个容易产生暗恋情结的人。王晓霞盯着他的脑门问,你都暗恋谁了?赵永春当然是不可能都说实话的,他说目标总是在变。王晓霞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没把这当一回事。

    赵永春的自我批评是出自真心的,既是对王晓霞的一种交代,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交代,交代完了,心里就舒服了,床上做起事情来就心安理得地把王晓霞想象成了某个暗恋的对象。这个对象以前曾是白丽丽,现在是张女郎,以后呢?说不定又会冒出个什么女郎来。在赵永春的面前,王晓霞成了现实与想象的结合体,而对这种结合体赵永春总是充满激情。他觉得现实就好比是一只气球,而想象则是氢气,有了氢气,气球就会升上天去。

    赵永春隔着玻璃窗,隔着门镜,尽可能地欣赏着他喜欢的张女郎。对他来说,张女郎来源于幻想,也止于幻想,他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始终是理智对待。他不会对张女郎具体地去做什么,但也不甘心什么都不做。通过观察,赵永春发现张女郎每天下班都很晚,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大约是在九点多钟吧。他们这栋楼的楼道没有安装程控灯,张女郎走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一定非常艰难。赵永春的灵感来了,打这以后,只要他在家,快到晚九点的时候他就会按亮自己家的门灯,待那一串激动人心的脚步声响过之后,他才会将门灯关掉。

    对于赵永春而言,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幸福的秘密,当门灯亮起来的一刹那,被照亮的绝不仅仅是漆黑寂寞的楼道,还有他有些空旷的心房。在这一瞬间,他的心房是燃烧着的,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汹涌而至,成了填柴。他的脑门、五官、四肢、皮肤统统有了一种隐秘的烧灼感。

    赵永春美好的生活在儿子赵亮四岁那一年被打破了。有一天,王晓霞突然发起烧来,起初赵永春并没太当回事,感冒发烧,吃点药就好了嘛。可是两天以后,王晓霞非但没退烧,反而更加严重了。王晓霞躺在床上说,告诉我爸吧。赵永春便去了岳父那里,把王晓霞的病情说了。岳父当时就急了,一张羊脸顷刻间变成了虎脸,他怒吼道,怎么还不上医院?赵永春说,我找您就是来商量上医院的事。岳父继续怒吼,这还用商量吗?上医院,快上医院。

    赵永春从来没有看见岳父那么激动那么愤怒过,往赵永春家走,他几乎是小跑。他一边走一边说,你知道吗?小霞最怕的就是发烧。赵永春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岳父说,小霞从小就有肾病,你应该知道的,这种病最怕发烧呀,耽误不得。赵永春还想说我不知道,但嘴唇动了动没敢说出口。

    王晓霞住了院,打了针。两天以后,烧是退了,但人却胖出一圈,把赵永春吓了一跳。等化验结果出来时,岳父岳母都傻了,赵永春看不懂化验单,说不就肌酐值髙点吗,养一养就行了。岳父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无知,你去问一问医生就什么都明白了。一问医生,赵永春也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王晓霞居然得的是尿毒症。

    岳父喃喃自语,说就怕这个,这个还是来了,小霞的命真是太苦了。赵永春听得出岳父的话中之音,王晓霞从小肾就有毛病,但由于控制得好,一直都还不错。赵永春以前也没拿肾不好当回事,肾炎嘛,别着凉就行了。但尿毒症就不一样了,他也知道那是不治之症。王晓霞怎么会得不治之症呢?赵永春脑袋嗡嗡山响,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王晓霞住院,赵永春当然要陪护的。他跟厂里请了假,又把赵亮送到了他奶奶那里,漫长的陪护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王晓霞主要是肠胃反应得厉害,吃点什么,胃便堵得受不了,痛苦之状令赵永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王晓霞经常呕吐,每每这种时候,赵永春便拿个水盆接着。王晓霞从床上欠起身体,翻肠倒胃地吐,有时来不及,便会弄到被单和身体上。

    这间病房有四张床,三个病人,闲着的一张床便由陪护们轮流休息了。赵永春从来不到那张床上去睡,他总是坐在王晓霞的床边,王晓霞夜里反应得凶,赵永春总是不忍心离开她半步。

    王晓霞对于自己的病情是有一些了解的,她还那么年轻竟得了这种病,精神上的痛苦一点也不比肉体上的痛苦轻。反应轻一些的时候,她就会把头埋在被子里偷偷地哭。见此情景,赵永春只能强作镇静,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劝,他说这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身体里的毒素多了一些吗,咱们排呀,什么能解毒咱们以后就吃什么,我就不信咱就战胜不了它。见王晓霞依然哭,赵永春就又说,不是所有得这种病的人都不能治好,你又年轻又善良,上天都会眷顾你的,相信我,有我在保你没事。王晓霞终于从被子里露出脑袋,抿着泪水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神仙呀?赵永春说,我虽不是神仙,但我会感动神仙,神仙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王晓霞也真是被他这种劲头感动了,含着泪露出了笑容。

    王晓霞的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赵永春便扶着她到院子里去晒太阳。这个时候,两个人的交流便会更多一些。王晓霞说,我的病怕是治不好了,你要有精神准备。赵永春说,你别瞎想了,其实你没那么严重,你会好起来的。王晓霞说,你不用哄我,我知道我自己的病,我怕是真的好不了了。赵永春说,你要是真好不了也没什么,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王晓霞一听这话立马就火了,大骂赵永春道,你真没良心,原来你是盼我死呀?疾病的折磨令王晓霞的神经已经十分脆弱,赵永春不想再惹她生气,就赶紧低下头不吭声了。

    整夜睡不好觉谁也受不了,很快赵永春就疲惫得不成样子了,原来亮亮的脑门也没了光泽,眼圈发青,精神烦躁。岳父建议轮班陪护,岳父岳母也加人到陪护行列。赵永春千恩万谢,这才觉得缓了口气。

    两个月后,王晓霞的病情相对稳定下来,可以回家静养了。出院那天,赵永春用自行车把王晓霞往家耿,岳母跟在他们后面走,很不高兴地指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说,这么多出租车,打一辆不就得了,十元钱也舍不得花呀!王晓霞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不是永春他不想打车,是我不想坐汽车,坐自行车见见风,挺舒服的。岳母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再言语,赵永春也不言语,他不时扭头看一看王晓霞,他发现王晓霞的那张长脸已经变成圆脸了,反而有些像她的母亲了,赵永春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家后王晓霞就躺到了床上,她的身体巳经相当虚弱,坐了一阵车,就累得挺不起腰来。岳父岳母帮着收拾了屋子,然后起身告辞。赵永春说,要不一起吃晚饭吧,我去买酒。岳父瞪起细小的眼睛说,小霞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喝酒?说罢拉起岳母头也不回就走。赵永春是出于礼貌说这话的,没想到岳父竟然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赵永春发了一阵呆,然后躲到一边算账去了。

    两个月住院的花销不小,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下一步的医疗费到哪张罗?赵永春觉得自己该停止休假,上班去了。

    回家后的第一晚王晓霞睡得不错,这给了赵永春一个喘息之机,一宿好觉使赵永春人变得精神多了。第二天,他特意回了父母的家,一是接赵亮回来,二是想得到一些援助。他刚把意思讲了,父亲的脸就拉得老长,摆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母亲把他拉进里屋,偷偷塞给他一千元钱。

    第二夜王晓霞就恢复了折腾,睡上几十分钟,她就难受得醒来,痛苦地尖叫不止。赵永春伸出一只手给她轻轻地揉胃部,赵永春的手与王晓霞的肚皮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这种声音是一种伴奏,王晓霞的呻吟才是主唱。赵永春真不知道这种痛苦的演出会持续多久。

    王晓霞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手与肚皮的摩擦声也渐渐消失。就在赵永春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王晓霞的呻吟又陡然响了起来,赵永春只好又睁开惺忪的睡眼,顽强地把摩擦声延续下去。

    赵永春和岳父商量,说自己总不上班也不是办法,他想上班,想让岳父岳母和他轮番照顾王晓霞。岳父还算通情达理,同意了他的建议。

    赵永春上班就奔锅炉控制室,他发现自己的那把椅子上已经坐着别的人了。仪表盘前的一堆人都瞪着一双惊讶的眼睛看他,谁也不说话赵永春对坐他椅子的那个人说,我回来上班了,你可以不坐这里了。那个人尴尬地摇摇头,说你还是先到郑班长那去说说话为好。赵永春指着那个人的脑袋说,你呀,死脑筋,找谁还不是得让我回来坐这里呀!赵永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一堆人,心想我老婆得了这么大的病,这帮家伙居然连一句问候的话都不会讲,难道都叫机器的噪声给震傻了!赵永春没想到,在班长室找到郑大发的时候,郑大发也用惊讶的眼光看他。赵永春忍不住问,郑师傅,我怎么发现你们看我的眼光有点不对劲呀?郑大发这才收起惊讶的眼神,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哪里哪里,哎,你老婆的病情怎么样?赵永春说,能怎么样,维持呗。郑大发说,有件事不讲也得讲,你休假这段时间,咱厂发生了一件大事,搞减人增效了,咱们班已经六个人下岗回家了。赵永春脱口道,不会是让我也下岗了吧?郑大发说,你说对了,这六个人中就有你一个,这对你也不是件坏事,以后你就不用请假了,可以专心在家护理老婆了。赵永春一下子跳了起来,嚷道,没工作了我怎么会安心护理老婆,我们以后吃什么,昂贵的医药费到哪去筹?郑大发说,你老婆不也是有单位的人嘛,她单位是应该可以报医药费的,再说了,咱厂下岗和别的厂下岗还不一样,咱厂是有实力的企业,还会发给下岗职工生活费的,你说你拿着生活费在家护理老婆,这样的美事到哪找去?赵永春一改捧人的习惯,把一颗龟脑袋往后一扬,破口大骂道,郑大发你不是人,你落井下石,如果下岗是美事,你自己怎么不下岗呀?把郑大发给骂急了,一拍桌子说,我下岗了谁来当班长?叫你当你胜任吗?别人天天都坚守岗位,只有你一休假就是两个月,不叫你下难道还叫别人下呀?赵永春抓起郑大发的茶缸就摔在了地上,茶缸是不锈钢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当然不会碎,只是茶水把两个人的裤脚给溅湿了。

    骂归骂,下岗的事却不可逆转。赵永春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往家走的时候,腿都不是腿了,几乎不知是怎么走到家的。岳母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早,他迟疑了一下说,是人家照顾我,叫我早回来照顾老婆的。岳父接茬说,多么有人情味的领导呀,永春,以后得好好报答人家。赵永春没好气地说,我是想报答,可我不知道怎么报答。岳父说,照顾好老婆就是报答,以后好好工作就是报答。赵永春苦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岳父岳母走后,赵永春本想把下岗的事告诉王晓霞,但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口,他怕王晓霞受不了这种刺激。心里有事人就显得有些迟钝,王晓霞从床头努力投过疑惑的目光,问他是不是遇到了麻烦。赵永春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有什么的话我还能瞒着你吗?王晓霞想想也觉得赵永春说的不无道理,赵永春是个爱说话的人,没事还找事说呢,有了事岂有不说的道理,于是就释然了,就恢复了本色。此时王晓霞的本色就是病痛,她放下抬起的脑袋,嘴里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声。

    晚上八点多钟,王晓霞睡着了。赵永春安顿赵亮躺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蹑手摄脚地走到门口,按亮了门灯。此时该是张女郎下班的时间了,他好像有些天没给她点灯照亮了。

    早晨,赵永春依然假模假式地做出一副上班的样子,与前来接班的岳父道别。他当然是不能再去上班了,上哪去呢?他沿着马路牙子走,一走就走了两个多小时。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就找个台阶坐下来。往远望去,天空灰蒙蒙的,整个城市被一种烟不像烟雾不像雾的东西笼罩着,让人感觉十分压抑。赵永春低下头去,用双手抱膝,此种角度所能看见的只是人行道上那一双双交替变化的脚们,脚们发出的声音很富有节奏感,有些像老婆的呻吟,每一声都能深人他的骨髓。他的脸有些发痒,他本来是没什么皱纹的,但此时他却觉得皱纹正像一群讨厌的苍蝇落到他的脸上,他挥手轰走一群,立马又会有一群落下来。于是他的双手从膝盖处上移,捂住了整张脸。苍蝇被挡在外面,泪水却汹涌而出,突破他的双手落在膝盖上。

    我怎么会哭呢?这太没出息了吧?赵永春用两只大手迅速将泪水擦掉,然后再次抬起头来向远方看,他看到了那么多的汽车那么多的房屋和那么多的人。世界如此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份工作!赵永春突然乐观起来,或者说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他站起身来,又迈开大步往前走。

    赵永春开始走街串巷。几天以后,他在一家大众性浴池的门口看见一张招工启事。他推门进去,迎接他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也就是这家浴池的老板娘。老板娘问他是不是洗澡,他摇摇头说,我是来应聘的。老板娘说,瞧你的身体不错,挺适合搓澡的。赵永春又摇摇头说,我是来应聘锅炉工的,我在工厂里就是烧锅炉的。老板娘说,工厂是工厂浴池是浴池,你会烧我们家的锅炉吗?赵永春说,你家的锅炉和我们厂的锅炉比,就是芝麻和西瓜的关系,你说我西瓜都拿得动,芝麻怎么会拿不动呢!老板娘被他逗笑了,说既然如此,你就来烧我家的锅炉吧。

    赵永春就这样成了这家浴池的锅炉工。对于这么一个小型的锅炉,赵永春一直是采取親视态度的,但真干起活来,他才知道这烧小锅炉可比烧大锅炉累多了。大锅炉是自动化操作,小锅炉则完全靠手工,每一道工序都得你用手去完成。比如填煤,你就得一锹一锹往炉门里填。这家浴池的门脸冲着街面,锅炉房则在背面,是对着一个小胡同的四面漏风的房子。填过煤,把温度恒定住后,赵永春便会搬个小板凳坐到门口,面朝着不足三米宽的胡同发呆。

    赵永春每天上班都是从家里带饭的。有一天没来得及带饭,他就顺手抓了两个地瓜放进兜子里,他原本想把地瓜放在水里煮着吃,但到了锅炉房后他改变了主意,散发着团团热气的一堆新煤灰令他的眼睛一亮。他几乎来不及多想,就把两只地瓜放进灰堆,然后又翻了些新灰将其盖住。一段时间以后,他扒开灰堆翻出两只地瓜,用手捏一捏,原本硬邦邦的地瓜已经软得不能再软。轻轻掰开,一股刺鼻的香味汹涌而出,令赵永春兴奋地打了一连串喷嚏。

    香!赵永春边吃边说。两只地瓜给了他新的启示,生活的好处是无处不在的,只要你有一双慧眼,善于发现,无用的东西也能派上重要的用场。打这以后,赵永春每次上班都会带上几个地瓜,用煤灰闷熟后带回家去给赵亮和王晓霞吃。后来,赵永春不单带地瓜,还带土豆、芋头甚至面团来,这些平常的东西经由煤灰一闷,均会香得不同凡响。王晓霞肠胃反应得厉害,本来是不该吃不易消化的东西,但用煤灰闷过的东西太香了,太具有诱惑力了。赵永春把一只土豆上的煤灰用嘴吹开,然后扒开皮,递给床上的王晓霞。王晓霞轻轻咬上一口,然后便会冲着赵永春咧开嘴笑上一笑。这绝对是一种难得一见的笑容,它就像沙漠上绽开的一朵花,令艰难的跋涉者惊讶而又感动。

    浴池的锅炉房由两个工人倒班烧,赵永春以前在工厂里是四班倒的,现在变成两班倒,上班时间就增加了一倍。这样,岳父岳母来护理王晓霞的时间也就随之增加了一倍。岳母问赵永春为什么会这么忙。赵永春说,厂里搞减人增效,下岗了一批人,在岗的人自然也就增加工作量了。不知岳母是疑惑还是真的这么认为,她说下岗的这一批人中怎么会没有你?赵永春愣了一下,但马上镇静下来,龇牙一笑说,我是谁呀?我是赵永春,在福利分房快结束的时候我能分到这么大的房子,能是一般人吗?厂里怎么能让这样的人下岗呢!岳母把嘴一撇,不吭声了。王晓霞也有些疑惑,她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她说以前你们厂怎么不能烤地瓜和土豆?赵永春说,不是以前不能烤,而是以前没想到烤,能用煤灰烤东西是我偶然发现的,现在厂里还很少人知道,这专利权是我的嘛!王晓霞张了张嘴,似乎还想提一些问题,但骤然而至的疼痛令她咽下了想说的话,她又忍不住呻吟起来。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有些异常,刚刚过了十一月份,就已经冷得伸不出手来。锅炉房四面漏风,冻得赵永春脸都绿了。他尽可能地靠近锅炉取暖,往往是挨着锅炉的一面是热乎乎的,背面却是凉冰冰的。这种感觉十分奇特,锅炉里散发出的热量像洗澡水一样喷在他的前胸上,空气中的冷气却像一把钢刷,恶狠狠地在他的脊背上刷来刷去。也就是说前胸是松软的、潮湿的,后背却是僵硬的、干燥的,仿佛只要稍稍一动,骨头就会发出嘎巴嘎巴的断裂声。赵永春受不住,就会站起来不断地原地起跳,他把双臂奋力向上伸,就像是试图抓住空中一件看不见的东西,一下又一下,乐此不疲。

    有一天上夜班,天下起了大雪,晚上几乎没一个来洗澡的客人。老板娘让赵永春用煤压住锅炉,不要让煤充分燃烧。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一个客人,赵永春是从锅炉房通向正厅的一个缝隙中看见来人的,不看则已,一看就令他气往上撞,怎么那么巧,来人居然是郑大发。赵永春下岗后最恨的人就是郑大发,觉得砸他饭碗的人就是这个可恶的郑大发。他把牙关咬得咯略作响,眼眶都要瞪裂了。

    雪越下越大,赵永春往外看一眼,世界全都白了,所有的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整齐划一,披上纯洁的外衣。赵永春突然把跺着的双脚停了下来,他不跳了,盯着白色的世界发了片刻的呆,然后便伸出手调高了锅炉的温度,又用铁钎把炉膛里的煤翻开,开始狂烧起锅炉来。烧着烧着,就听浴池里发出一阵号叫。直到老板娘闯进锅炉房,他才停止自己这种狂热的举动。

    这年冬天最冷的那一天,赵永春的母亲去世了,是肝癌。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最初的症状被顽强的母亲给忽略了,一经发现便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

    母亲住院后赵永春开始两边跑,一边是老婆一边是母亲,他觉得自己快要成为一只钟摆了。母亲临终的前三天,也就是还能说出话来的时候,曾拉住赵永春的手,说家里对不起他。赵永春一个劲地摇头,除了摇头他不知该对母亲说些什么。母亲用最后的气力对他说,永春呀,人活着就像在黑天里走路,得懂得给自己照亮,得懂得给别人照亮。赵永春变摇头为点头,母亲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没想到最后居然说了句相当富有哲理的话。

    送走母亲,再回到王晓霞的身边,赵永春就不能不想王晓霞的未来了。据医生讲,王晓霞的这种病是治不好的,所能做的只是维持,也就是说,王晓霞很可能在不太远的将来,和他母亲一样离他远去。这么一想赵永春的心就仿佛被恶狗咬住,一种疼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感觉便会死死困住他。

    大年三十的上午,赵永春到父亲的家去过一次,赵永春的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已经相继结婚,家里只剩下一个还在上学的老弟弟和父亲在一起过。父亲说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还想找你来呢!赵永春把买来的两瓶酒撂在桌子上,说我怎么能不来呢,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妈又刚走,你的心里肯定是不好过的。父亲说,不好过是不好过,但日子还得过,我琢磨着得给你们找一个后妈。赵永春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但只一瞬间就又眯起来,压低声音问,有眉目了吗?父亲说,就算有点眉目吧,等她过来,我们爷儿俩就能有热饭吃了。赵永春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吭声。父亲咳了一下,是故意的那种咳,然后又说,人家是有条件的,帮咱养你的弟弟行,但你们几个已经成家的孩子每人每月必须交给我一些钱作补贴。赵永春的眼睛再一次瞪圆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比父亲更需要钱,王晓霞昂贵的药费已经把他的腰都压弯了,父亲不能救济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要他的钱?父亲接着做出一副少有的亲密相,凑近他压低声音说,你也别太实心眼儿,你媳妇那种病是好不了的,你得有心理准备,现在就该物色下一个人选了。赵永春终于忍无可忍,挥手就给了父亲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父亲的下巴上,父亲的身体很壮,要是有准备,一拳是打不倒他的,可他一点防备都没有,一下子就被打了个跟头。这回轮到他瞪圆了眼睛,冲赵永春嚷道,

    你疯了?赵永春一字一句地说,我没疯,我清醒得很,这一拳是替我妈教训你的,也是替小霞教训你的,打这一拳的时候,我不是你儿子,你也不配有我这个儿子,什么时候你配有我这个儿子了,我再是你的儿子。说罢,赵永春头也不回就走,惹得父亲在后面叫骂不止。

    赵永春气呼呼走回到自家楼口的时候,看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郑大发,一个是厂里的工会主席。郑大发很和蔼地对他说,主席来看望你们下岗职工了,瞧瞧,这是给你们的慰问品。赵永春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东西,没有吭声。工会主席说,我理解你们下岗职工的心情,让你们下岗,我的心情也不好呀!赵永春没有理郑大发,冲着工会主席说,我在一家浴池烧锅炉,可家里人一直以为我还在厂里上班,我求你们别给我说漏了。工会主席迟疑了一下,很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郑大发似有所悟,瞪圆了眼睛问赵永春在哪个浴池,赵永春斜了他一眼说,哪个浴池我也说不清楚,我是临时工,今天在这家浴池,明天就可能去了另一家。郑大发碍于工会主席在场,没好意思多问。

    春天来了,由于刚刚过去的冬天太冷,这个春天就愈发惹人喜欢。这个春天赵永春的心情有所转暖,因为王晓霞的病情和天气一样有了好转的迹象,胃肠反应弱了下去,食欲则令人欣喜地高涨起来。

    我想吃烤土豆,王晓霞说。赵永春笑道,这好办,山珍海味我供不起,烤土豆天天吃我都供得起,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烧锅炉的靠煤灰吃烤土豆,天经地义。看着王晓霞津津有味地吃烤土豆,赵永春的心里就暖融融的。

    吃了九天烤土豆,王晓霞就吃腻了,再见烤土豆就直皱眉头。赵永春便把带回家来的烤土豆给儿子赵亮吃,别看土豆是便宜货,但当休闲食品来享用,赵永春觉得还是奢侈了,他自己也就舍不得吃。看着赵亮吃得香,他的嘴里也就跟着香了。

    我想吃涮羊肉,王晓霞说。王晓霞的这个提议令赵永春感到十分惊奇,要知道,王晓霞以往是不吃牛羊肉的。赵永春张大嘴巴问,真的?王晓霞说,当然是真的,一想到薄薄的肉片往浓浓的汤里一涮,嫩嫩地捞出来蘸上麻酱就吃,我就馋得直流口水。赵永春说,这有何难,我马上出去买羊肉,买调味的作料,咱们晚上就吃涮羊肉。

    吃过了涮羊肉,王晓霞又想喝羊下水汤了。这座城市里有一家回民饭店的羊下水汤最有名也最好喝,赵永春就拎了饭盒骑上自行车去买。买完骑着车往回赶,快到自家楼口的时候迎面看见张女郎款款走来,这阵子太忙太累,对张女郎的关注显然不够,这一见赵永春的眼睛就有些发直。张女郎似乎更加漂亮了,头发、眼睛、胸脯和屁股,在赵永春看来均美得不可思议,特别是她的眼波流过来时,赵永春就觉得像有雨水从天而降,淋得他身上麻酥酥的。

    张女郎走过去了,赵永春的车却没有骑过去,由于注意力太过集中,使他忽略了地上的一块石头,车胎硌在石头上,令赵永春人仰马翻。人摔倒了,车把弯了,汤也洒了。赵永春爬起来用两腿把车把别过来,拎起饭盒骑上车,赶紧又回去买羊下水汤。

    这天晚上王晓霞睡得很安稳,赵永春却失眠了,身体里涌动起强烈的欲望。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即使偶尔会有这种感觉,他也会自觉地将其扼杀。近来王晓霞病情好转使他放松了对自己的遏制,至少在这个晚上,他想随波逐流了。于是,他闭上眼睛,一边想张女郎那张可人的脸一边自己解决。解决的过程是刺激和舒服的,可从解决掉的一瞬间开始,一种茫然与失落的感觉便会像汗水一样浸满他的身体。

    赵永春弄出的动静可能太大了,把一旁的王晓霞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很顺利地看到了赵永春的表现。她先是惊讶,后是气愤,再后是内疚。沉默了一会儿,王晓霞说,我们来一次吧。赵永春说,不,对你身体不好。王晓霞说,趁着这些天我的身体不错,来一次吧。赵永春搂住她说,我刚刚来过,还是等一段你身体更不错的时候我们再来吧。

    王晓霞病情的好转令岳父岳母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这一天,岳父主动提出要在女儿家喝一次酒。自从王晓霞得病以后,赵永春和岳父几乎都没有喝过酒,喝酒的嗜好似乎被他们遗忘了,现在一经提起,两个人就都跃跃欲试。岳母下厨房做了几样拿手菜,赵永春出去买来一瓶当地产的白酒“道光二十五”,爷儿俩就开喝了。

    一杯酒下肚,赵永春缓慢地呼出一口长气,觉得酒味真的很香。他把一颗龟脑袋探到岳父的鼻子跟前,笑嘻嘻说,爸,难得今天好心情,

    我敬你一杯吧。岳父摆摆手说,不,我敬你,是小霞把你拖累了。赵永春说,爸你可别这么说,这么一说好像我们不是一家人了,夫妻一体,怎么能说谁拖累了谁,喝酒。岳父也说,喝酒。两只杯子碰得叮当响,两个人都十分踊跃地喝。

    这一晚的酒喝了很长时间,另外三个人离席好半天了,他们两还依然在喝。喝高了,话就多。赵永春大着舌头说,爸,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您就是我的亲爸,不,比亲爸还亲,长这么大,我还没和我亲爸喝过一次酒,要不是您,我恐怕现在还不会喝酒呢!岳父也大着舌头说,我跟我儿子也没喝过几回酒,真的是和你喝的次数最多。赵永春一听这话感动得不得了,赶紧作自我批评,他说我真不是东西,您这样对我,我还嫉妒大舅哥,还抱怨您和妈,真是太不应该了。另外,我也对不起小霞,走在路上,我还特喜欢看漂亮的女人……说着说着,鼻子都发酸了。岳父没有责怪他,也摇头晃脑作起自我批评,他说最初我让你陪我喝酒,不是为你好,也不是为我好,而是为了小霞好。小霞肾不好,身子单薄,不适合有频繁的房事,而你又偏偏一副壮身子,欲望一定不小,你知道的,我没理由叫你们少做,怎么办呢?无奈之下才想出这个法子,叫你天天陪我喝酒,你喝多了,自然也就做不成了,是不是呀?所以我也不是东西,我的私心太重了。赵永春听着听着鼻子不酸了,他突然觉得自已在瞬间清醒了许多,喝酒居然是岳父的一个圈套,如此想来,他招他人赘会不会也是一个圈套呢?他相中他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招一个不要报酬的护理员?赵永春出了一身冷汗,说什么也不喝了,缩起一颗龟脑袋上了床,倒头便睡。

    赵永春醒来的时候巳是子夜,岳父岳母早已经回去了。他扭头看了看王晓霞,王晓霞躺在他身边还没有睡着,两只眼睛正呆呆地看窗外的星星。这一晚窗帘没有拉,满屋都是月亮的清辉,王晓霞退了水肿的脸棱角分明,在月光中显得更加苍白脆弱。见他醒了,王晓霞把头靠在他的怀里,流着眼泪说,永春,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呢,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病?赵永春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刻同情轻易地战胜了疑惑,与王晓霞相比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最起码他没有病,他是健康的。赵永春突然觉得,人生最大的不幸其实并不像许多人在嘴上讲的或在书里写的那样,是精神的不幸,更客观地讲,疾病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赵永春轻轻地伸开手臂,把王晓霞搂紧了。

    王晓霞变得越来越爱吃东西了,她每天至少要吃六顿饭,到了夜里,她更是频繁地喊饿。赵永春总是马不停蹄地给她热饭热菜,她吃过饭后会安静片刻,片刻过后,她又开始烦躁不安,不停地从床上挺起身体,大声地喊饿。

    我想吃烤鱼子,王晓霞说。我想吃油炸蚕茧,王晓霞又说。王晓霞所要吃的几乎都是她以前忌口的东西,赵永春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岳父也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但他们相觑无语,都不想率先说出不吉利的字眼。岳父说,小霞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吃东西终究是好事情,钱不够由我来补贴。赵永春没有推辞,钱是硬道理,他此时最不能缺少的就是钱,不管谁送他钱,他都不会拒绝。

    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夏天来临的时候,王晓霞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狂吃东西变得不吃东西了。硬喂给她,只一会儿她就会忍无可忍地吐出来。岳父说,住院吧。赵永春背着她要走的时候她哭了,她说我这一走还能回来吗?赵永春说,别瞎说,你不回来能上哪去?王晓霞说,我知道自己能上哪去,我又不知道自己能上哪去。赵永春一边背着她下楼一边说,别再瞎想了,咱们这个家没你是不能叫家的。王晓霞说,不叫家叫什么?赵永春想了想说,叫不是家。王晓霞跃在他的背上孱弱地笑了两声,走在后面的岳母却哭出声来。

    住院以后,王晓霞依然不吃东西,只能靠输液维持着。岳父悄悄对赵永春说,看来情况不妙,得有心理准备了。赵永春麻木地点了点头。岳父又说,这几天你就别上班了,在医院陪着她吧。赵永春又麻木地点了点头,此时他的大脑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赵永春躲到走廊给浴池的老板娘打了个电话,说请一段假。老板娘在电话那头使劲地嚷,我这又不是国有企业,请什么假,你不来我就得立即招工。赵永春说了声随便吧,便有气无力地撂了电话。

    王晓霞这次住的是抢救室,宽大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病床。王晓霞躺在白色的被子里,露在外面的脸也和被子一样苍白。—只瘦骨嶙峋的手从被子的一角伸出,手背上连接着透明的输液管。王晓霞的呼吸声很重,既像呻吟又像叹息,说话声音已相当微弱。

    王晓霞用眼睛跟赵永春说话,她叫赵永春坐到她的身边,靠近她,再靠近她。赵永春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地冲着她低下头去,她对着赵永春的耳朵说,我是不是很难看呀?赵永春想哭,但他忍住了,他说你不难看,你的脸还是从前的那张羊脸,就像我还是那张龟脸一样,什么都没有变。赵永春看见有一丝微笑瞬间在王晓霞的脸上掠过,之后她便闭上眼睛,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汹涌而出。

    住院到第五天头上,医生对赵永春说,准备后事吧。岳父叫他去取装老衣服,他说我立马去买。岳父摇摇头说,你不用去买,我早已经买好了,就放在你家的衣柜里。赵永春呆呆地看着岳父,觉得岳父真是了不起,仿佛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似的。他临走时再次挨近王晓霞,王晓霞努力睁开眼睛,用眼睛叫他再靠近一些。于是他就又把耳朵贴近王晓霞的嘴巴。王晓霞说,你要回家吗?他说是,我去取些东西,一会儿就回来。王晓霞说,天快黑了,楼道里黑,出来时别忘了把门灯点着。赵永春使劲点了点头。王晓霞已经气若游丝,她的声音只有赵永春一个人能够听见。

    赵永春骑上自行车急急往家赶,此时正是晚上八点多钟,月亮巳经升起,鹅黄色的,就高挂在前方,似乎和平日并没什么两样。有风迎面吹来,吹凉了赵永春一头的汗水,在这个夏天的夜晚他渐渐感到了一丝冷意。

    赵永春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楼,怎么从衣柜里找出的那套衣服,他的腿木木的,就像没长在他的身上。临出门的时候,他想起了王晓霞的嘱咐,按亮了门灯。他踏着门灯昏黄的光亮下楼,一瞬间竟想起了张女郎,此时也该是她下班的时间吧,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就像他很快走出了门灯照耀的范围一样。

    当赵永春赶回医院的时候,王晓霞巳经快不行了。赵永春是握着她的手送别她的,当她咽气的一刹那,赵永春的脑袋里轰的一声,顿觉天国的音乐骤起,在这覆盖一切的乐声中,赵永春忍无可忍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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