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菲上绿里
1
我坐在佐治亚松林的日光室里,手里拿着父亲留下的水笔,回想着哈里、布鲁托尔和我把约翰·柯菲从绿里带走,去见梅琳达·穆尔斯并拯救她生命的那个晚上,此刻,时间似乎不存在了。我写到如何用药麻翻了整天想着自己是比利小子再世的威廉·沃顿,写到我们如何把珀西强套进约束衣,把他塞进绿里尽头的禁闭室,写到那夜我们进行的神奇之旅,既令人毛骨悚然又让人惊奇万分,写到最后发生的那件奇迹。我们目睹了约翰·柯菲把一位女士从坟墓边缘、其实更应该说是从坟墓的最底部拉了回来。
我写着写着,隐隐约约感觉到正在我身边进行着的佐治亚松林的生活。老伙计们下楼去吃晚饭,然后三五成群去资料中心(没错,你有权利笑话一下),消受每晚必看的情景喜剧。我似乎还记得我朋友伊莱恩给我拿了个三明治,我谢了谢她,吃了,但是我说不上她是傍晚什么时候拿来的,也说不上三明治里夹了什么。我的大部分记忆回到了一九三二年,那时候,我们通常都是在老嘟嘟那辆快餐车上买三明治,五分钱的夹冷猪肉,一角钱的夹腌牛肉。
我记得,这地方渐渐安静了下来,住在这里的那些耄耋老人纷纷准备着度过又一夜浅浅的、不安宁的睡眠;我听见米奇边挨个分发着夜服药,边用他好听的男高音哼着“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怀念你明亮的眼睛,还有那甜蜜的微笑……
”米奇也许不算是这地方最好的勤务,但肯定是最心地善良的一个。歌声让我想起了梅琳达,还有奇迹发生后她对约翰说的那番话。
我梦见你了。我梦见你在黑暗中游荡,我也是。我们相互碰上
了。
佐治亚松林一片静谧,午夜来了,又过去了,我还在写着。我写到哈里提醒我们,虽然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约翰弄回了监狱,还有珀西在等着我们呢。“不等我们和他了结,这个夜晚不算完。”哈里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我用父亲的笔奋力写了整整一天,最后就写到了这里。我放下笔,心想,就一小会,可以重新活动一下手指。于是,我把额头枕在胳膊上,闭目养起神来。等我睁开眼睛,抬起头,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我看看表,过八点了。我一定像老酒鬼似的头枕胳膊睡了六个小时。我站起身,眨眨眼,舒展一下,让背部充满活力。我想下楼去厨房弄点吐司,再去散趟步,一低头,看见了三三两两散布在书桌上写满了字迹的稿纸。我立刻决定暂时不去散步了。我还有事要做,没错,不过还能等等,那天早晨我并不想和多兰玩捉迷藏。
我不去散步,我要把故事写完。有时候,不管你心里多么不愿意,体力多么不支,最好还是把事情进行到底。有时候,这是唯一能把事情
办成
的途径。关于那天早晨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拼命想把约翰驱之不散的阴魂赶走。
“好吧,”我说,“再写一程,但首先……”
我走到二楼大厅尽头的洗手间。当我站在里面排解小便的时候,一抬头看见了天花板上的火警探头。这使我想起了伊莱恩,想起了前一天她把多兰引开,好让我完成散步,做完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我解完小便,脸上带着笑容。
我走回日光室,感觉好了一些(而且我的下身也感觉舒服多了)。有人在我稿纸边放了一壶茶,是伊莱恩,我对此毫不怀疑。我贪婪地喝了起来,先喝了一杯,接着再喝一杯,这才坐下。我坐回原位,拔掉了笔帽,又开始写了起来。
我刚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故事中,就发现背后有个阴影罩住了我。我一抬头,心往下一沉,是多兰,他就站在我和窗子之间,一脸奸笑。
“保罗,没见你早晨散步,”他说道,“所以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生怕你病了什么的。”
“看你说哪里去了。”我答道。我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不对劲,至少到此刻为止是这样,心脏却咚咚跳个不停。我真有点怕他,而且有这样的感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让我想起了珀西·韦特莫尔,可我却从来没怕过珀西……不过,认识珀西的时候,我还年轻着呢。
布拉德的嘴咧得更大了,但这笑容依然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保罗,人家告诉我你彻夜都在这里,在打你的小报告。行了,这没好处。你这样的老家伙就需要好好睡觉。”
“珀西……”我刚一开口,发现他笑脸上眉头一皱,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布拉德,你在找我什么茬子?”
他愣了一下,也许是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又笑了起来。“老伙计,”他说道,“也许我就是不喜欢你这张脸。你写什么呢?写什么浑球遗嘱?”
他身体凑了过来。我用手一把盖住了正在写的那一页,其他的几页我赶紧用另一只手摞摞,皱巴巴地往胳膊底下塞,把它们遮住。
“好了好了,”他就像在对小孩子说话似的,“没用的,亲爱的老小孩,要是布拉德想看,布拉德就能看到,哪怕你把它放到什么他妈的保险柜里都一样。”
他很年轻,又极其强壮,他捏住我的手腕,使劲掐着,痛得我就像手掌心被牙齿咬了进去。我发出阵阵呻吟。
“放手。”我死撑着说道。
“先给我看你写了什么。”他答道。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过依然是开心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在那些为自己的卑鄙而洋洋得意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到。“保罗,让我看看。我想知道你在写什么。”我的手开始从最上面的那页稿纸上移开。那一页的内容是带着约翰回到地面下的隧道那段。“我要看看是否和你当年有什么……”
“放开他。”
这声音就像是高温干旱的大白天里一阵响鞭,而多兰跳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那一鞭抽的就是他的屁股。他一松手,我的手砰地掉回到稿纸上。我们两人都朝门口处看去。
伊莱恩·康奈利站在那里,精神焕发,精力饱满,好久没见她这样了。她一身牛仔,显露出瘦削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头发上系着一根蓝丝带,害着关节炎的手上端着一个盘子,放着果汁、炒蛋、吐司和茶。她怒目圆睁。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布拉德问道,“他不能在这里吃东西。”
“他能,他就要在这里吃。”她用同样干巴巴的命令口气说道。我以前从未听到过她这样说话,不过现在听了觉得很开心。我在她眼神里寻找害怕,却一星点也找不到,那里只有愤怒。“而你要干的就是赶紧从这里滚出去,免得你这令人讨厌的蟑螂进一步变成更大的害虫,比方说,变成人称美洲耗子的那种东西。”
他朝她走近一步,有点不知所措,却怒火中烧。我觉得这两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十分危险,可见他走过去,伊莱恩却丝毫不在意。“这下我明白是谁弄响了那个火警探测器了,”多兰说道,“很可能就是某个手像爪子一样的老母狗干的。你给我出去,我和保利的谈话还没结束呢。”
“他叫埃奇康比先生,”她说,“让我再听见你喊他保利,多兰先生,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在佐治亚松林打工的日子就结束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他追问道。此时他面对着她,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我以为,”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我是现任佐治亚州众议院议长的祖母。多兰先生,他很爱自己的家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长辈。”
布拉德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消失了,就像写在黑板上的字迹被湿海绵一擦,没了。我看出他的迟疑不决:有可能他被讹诈了,但也担心这并非讹诈。最后我做出了某种推测:她一定知道这事很容易查证,因此她说的是真话。
突然,我大笑起来,尽管笑声很粗哑,但笑得正是时候。我想起了在往日的坏时光里,珀西·韦特莫尔多少次这样用他的关系来威胁我们。此时,在我长长的一生中第一次,又有人在这样威胁别人了……不过这一次是为了我。
布拉德·多兰看看我,气得双眼圆瞪,然后又看看伊莱恩。
“我真会这么做,”伊莱恩说,“起先我觉得就对你听之任之吧,我也老了,这么做看来最简单。可现在我的朋友们都被你威胁,被你欺负,我就不能听之任之了。好了,滚出去,别再说一句话。”
他的嘴唇像鱼那样动了动,哦,他多想再说一遍那个词啊(也许就是那个和“巫婆”压韵的词
)。但是他没说。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大厅。
我长长地、断断续续地舒了一口气,伊莱恩把托盘放在我面前,隔桌坐下。“你的孙子真是州众议院议长?”我问她。
“的确是的。”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州议院议长是很有权力,足以对付像布拉德·多兰这样的蟑螂,但并不使他很有钱啊,”她说着笑了,“再说了,我喜欢这地方,我喜欢这里的伙伴。”
“我可把这句话当赞扬听喽。”我说道,我的确是这么理解的。
“保罗,你没事吧?你看上去很累。”她隔着桌子伸出手,把我的头发从前额和眉毛上拨开去。她的手指关节扭曲,但那触觉却十分凉爽奇妙。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我重新睁开眼睛时,已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我没事,”我说,“也快写完了。伊莱恩,你愿意看点东西吗?”我把刚才慌乱中胡乱整在一起的那几页递给她。也许顺序已经乱了,多兰真把我吓得不轻,还好都标着页码,她很快就能整理好。
她审慎地看看我,并没有接过我递给她的东西,但还是问了一句:“你写完了吗?”
“这里的东西够你读到下午的,”我说,“如果你能读懂的话。”
这一下,她真的接过了那几页东西,低头看看。“你的字迹很清秀,虽说看得出来写字的手很累了,”她说道,“我看这个不会有问题的。”
“等你读完了这些,我也全写完了,”我说,“你再花上半小时左右把剩余部分读完,然后……如果你还是愿意的话,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是和你每天早晨和下午都去做的事情有关的吧?”
我点点头。
她坐在那里,似乎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点点头,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些纸页。“我回去了,”她说,“今天早晨太阳很暖和。”
“恶龙也被消灭了,”我说,“这一次是被美女消灭的。”
她笑了,弯下腰,吻了吻我眉心上面十分敏感的地方,那样的吻常让我浑身一颤。“但愿如此吧,”她说道,“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像布拉德·多兰这样的恶龙很难消灭。”她迟疑了一下,“保罗,祝你好运。我希望你能把一直在心里骚扰你的东西消灭掉,不管是什么。”
“我也希望如此。”我说道。我想起了约翰·柯菲。
我没办法
,约翰这么说过,
我试图制止,可来不及
了。
我吃了她带来的炒蛋,喝了果汁,把吐司往边上一推留着一会再吃,然后拿起笔,又开始写了起来,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了。
最后一英里。
绿色一英里。
2
那天晚上我们把约翰·柯菲带回E区时,滑轮担架已是必须,而非奢侈。我十分怀疑他凭自己的力气是否能走完隧道,因为弯腰走路比挺直了更费力,而对约翰·柯菲这样的人来说,隧道的拱顶简直是太低了。我很不愿意出现他瘫倒在隧道里的情况。要解释我们为什么要给珀西套上疯子饭兜把他扔进禁闭室,这已经不容易了,再怎么解释柯菲倒在隧道里?
谢天谢地,我们有滑轮担架,约翰·柯菲躺在上面,像一条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我们把他推回到储藏室楼梯口。他翻身下了担架,踉跄着,垂头站定,呼吸十分粗重,全身肤色青灰,好像刚在面缸里滚过似的。我觉得中午时分他一定得进医务室了……就是说,如果中午时分他还活着的话。
布鲁托尔冲我看了一眼,神色严峻而绝望。我也同样看看他。“我们没法把他抬上去,不过可以扶着他,”我说道,“你架着他右胳膊,我架左边的。”
“我呢?”哈里问道。
“跟在后面。如果他看上去要向后倒了,就往前推一把。”
“要是挡不住,你就蹲在估摸他会倒下的地方,缓冲一下嘛。”布鲁托尔说道。
“嘿,”哈里略显不快地说道,“布鲁托尔,你真该去奥菲姆马戏团,你说话可真逗。”
“没错,我可是很幽默的。”布鲁托尔顺着说道。
最后,我们还真把约翰弄上了楼梯。我最大的担心是怕他晕过去,不过他没有晕倒。“走前头去,看看储藏室里是不是有人。”我气喘吁吁地对哈里说。
“如果有人我该怎么说?”哈里问道,说着掐掐我的胳膊,“‘埃文河呼叫’,然后退回来?”
“别自作聪明啦。”布鲁托尔说。
哈里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条缝,脑袋探了进去。我觉得他似乎看了很长的时间。终于他抽回脑袋,一脸欢喜地说:“岸上无人,没有响动。”
“但愿别出意外,”布鲁托尔说,“来吧,约翰·柯菲,快到家了。”
他靠自己的力气撑着走过储藏室,不过我们不得不扶他走上通往我办公室的三级台阶,最后,差不多是把他推进了那扇小小的门。他站定了,呼吸粗得像在打鼾,两眼泛出玻璃似的浑浊反光。而且,他的右嘴角耷拉了下来,就像我们刚走进梅琳达的卧室、看见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时的样子,这使我感到万分恐惧。
迪安听见我们的声音,从绿里尽头的那张值班桌边走了过来。“感谢上帝!我以为你们再也回不来了呢,我几乎肯定你们给逮住了,不然就是监狱长让你们挨了枪子,或者……”他住了口,第一次真正看见了约翰,“天哪,他怎么啦?看上去他要死了!”
“他不会死的……是吗,约翰?”布鲁托尔说着冲迪安瞪了一眼,让他住口。
“当然不会啦,我不是说真的死,”迪安忐忑地笑了笑,“可是,天哪……”
“别管那么多了,”我说,“帮我们把他弄回牢房去。”
我们再次成了围着大山的四座小丘,但这一次,山是经历了几百万年风雨侵蚀的山,山岩破败,一片凄惨。约翰·柯菲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呼吸声听上去像上了年纪的老烟鬼,但至少他在走动。
“珀西怎样了?”我问道,“有没有又踢又闹的?”
“开始是踢闹了一会,”迪安答道,“你给他嘴巴缠了胶带,他还是拼命喊叫,我想大概是在骂人。”
“谢天谢地,”布鲁托尔说,“还好咱们在别处,没让耳朵遭殃。”
“后来就不时踢一下门,驴子尥蹶似的。”迪安见了我们,大大放了心,开始喋喋不休起来,眼镜也滑落到汗溜溜的鼻尖,他赶紧往回推推。我们走过沃顿的牢房,这一文不值的浑小子平躺在床上,鼾声大作。这次,他的眼睛可真是闭着的。
迪安见我在看着沃顿,笑了起来。
“这家伙没惹什么事!自打躺下后没动弹过,死人似的。至于珀西不时踢一下门,我根本没在意。老实说,还高兴着呐。他要是真没响动了,我还得担心他是不是被你蒙在他嘴巴上的胶带给捂死了呢。不过这还不是最妙的。你知道最妙的是什么?今晚这地方安静得像新奥尔良的圣灰星期三
!整个晚上没一个人到这里来过!”说最后那句话时,他声音里充满胜利的喜悦:“我们没给人发现,伙计们!我们成功啦!”
这句话使他想起了我们上演这整出喜剧的缘由,于是他问起了梅琳达。
“她很好。”我答道。我们走到了约翰的牢房前。迪安刚才那句话这才真正开始起作用了:
我们没给人发现,伙计们!我们成功啦
!
“是不是像……呃……那老鼠一样?”迪安问道,说着他瞥了一眼德拉克罗瓦曾经和叮当先生一起住过、现在已经空了的牢房,然后朝禁闭室看看,叮当先生好像是从那里出现的。他压低了声音,就像人们走进一座宏大的教堂,在里面哪怕寂静无声都会让人感觉在窃窃私语。“是不是……”他吞下了后半句话,“咳,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是个奇迹吗?”
我们三个相互看看,确定我们都看到了同样的事实。“他把她从坟墓里带了回来,”哈里说道,“没错,是个奇迹。”
布鲁托尔打开了牢门上的双重锁,轻轻把约翰往里一推,“好了,大块头,进去吧,休息一下,这是你该得的。我们要去解决珀西这堆杂碎……”
“珀西是坏蛋。”约翰的声音低沉,语调机械。
“没错,毫无疑问,像巫师一样邪恶。”布鲁托尔努力用最让人舒心的语气说道,“不过你一点都别管他了,我们决不让他接近你,你就放心躺到自己床上去吧,我马上把那杯咖啡给你拿来,又热又浓,你会觉得焕然一新的。”
约翰沉重地坐到床上。我以为他会像通常那样仰面躺倒,侧过身面对墙壁,可是眼下他就坐在那里,双手松松地抱住膝盖,垂着头,吃力地用嘴呼吸着。梅琳达给他的圣克里斯托弗银饰从衬衣口袋里掉出来,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
它会保佑你平安
,这是梅琳达对他说的,但约翰看上去一点也不平安。他看上去好像在哈里说的那个坟墓里取代了梅琳达的位置。
但是那时候我顾不上约翰了。
我转身对着其他人:“迪安,把珀西的手枪和警棍拿来。”
“是。”他走回到值班桌,开了装着手枪和警棍的抽屉锁,把它们拿了过来。
“准备好啦?”我问他们。他们点点头。这是我的部下,好样的,那一晚是我最为他们感到自豪的时候。哈里和迪安有点紧张,布鲁托尔则和往常一样坚定。“好,我来和他谈。你们各位说得越少越好,事情就可能结束得越早……无论是好是糟。好吗?”
他们又点点头。我深深吸口气,顺着绿里走到禁闭室。
珀西抬起头,眼睛一斜,躲开了照在他身上的灯光。他坐在地上,正舔着我绑在他嘴上的胶带。我绕在他后脑勺的那部分胶带已经松开(也许是因为出汗,还有他头发上的润发油,胶带滑开了),而且他也有办法把剩下的胶带全弄掉。再有一小时,他就会扯着嗓子大喊救命了。
见我们走进去,他蹬着脚使身体往后挪了一些,很快就不动了,他肯定意识到,屋子里无路可走,除了东南角落。
我从迪安手里拿过手枪和警棍,冲着珀西递了过去。“想要吗?”我问道。
他警惕地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布鲁托尔,”我说道,“哈里,扶他站起来。”
两人弯下腰,胳膊顶在帆布约束衣的袖窝下,把他扶了起来。我走过去,几乎和他鼻尖冲鼻尖。我能闻到他浑身汗水的酸臭味。部分的汗可能是他奋力想挣脱身上的束缚流下的,或是蹬门时流的(就是迪安听到的那几声),不过我觉得,大部分汗是因为他内心确凿的恐惧:他不知道我们回来后会对他如何处置。
我不会有事的,他们并不是杀手
,珀西会这样想……然后,也许,他会想到“电伙计”,他心里会升起这样的念头:没错,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杀手。我本人就干过七十七次,比任何一个我给扣上胸带的人都要多,比约克中士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受到表彰的次数还要多。杀珀西当然不合逻辑,但我们的所作所为本来就不合逻辑了。珀西坐在那里,双手反绑在背后,拼命用舌头舔着嘴上的胶带时,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另外,一个人坐在有缓冲墙的屋子地板上,像被蜘蛛缠住的苍蝇一样浑身上下被紧紧绑定,这时,对这样的人,逻辑很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就是说,如果我现在不制住他,就再没机会了。
“如果你答应不喊叫,我就把胶带拿掉,”我说,“我要和你谈谈,不是比嗓门。你看怎么样?你会安静点吗?”
从他眼睛里我看见了一丝放松的神情,他明白,如果我要和他谈谈,他就很可能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他点点头。
“你要是乱叫,我就把胶带再次贴上,”我警告说,“你明白吗?”
他又一次点头,这一次有点不耐烦了。
我伸手抓住已经给他舔松下来的胶带一端,使劲一拉,胶带发出很响的一声嘶啦。布鲁托尔身子一缩,珀西痛得叫了起来,眼睛里涌出了眼泪。
“给我把这混蛋衣剥了,白痴。”他边吐唾沫边说道。
“就脱。”我说。
“马上脱!马上脱!立刻……”
我啪地一巴掌。巴掌飞出去时,我甚至还没想到要这么做……不过我当然知道,事情很可能会到这个地步。甚至早在我第一次和穆尔斯监狱长谈论珀西时,也就是哈尔劝我让珀西负责执行德拉克罗瓦的死刑那次,我就知道事情会到这一步。人的手就像是半野性半驯服的动物,大部分时间都很听话,可有时候它会逃脱,第一眼看见东西就会扑上去撕咬。
那是一声清脆的“啪”,就像折断了一根树枝。珀西完全被打懵了,他呆呆看着我,圆瞪的眼睛看上去像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他的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活像水族馆里的鱼。
“闭嘴,听我说,”我说道,“你对德尔干下的,现在你活该,我们让你罪有应得。我们只能这么办了。我们是商量好的,除了迪安,而他也得跟着我们干,因为他不干的话,我们会让他后悔的。是不是这样,迪安?”
“是的,”迪安的声音很低。他一脸惨白,“我想是的。”
“我们会让你一辈子后悔,”我继续说下去,“我们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如何蓄意搞砸了德拉克罗瓦的死刑……”
“蓄意搞砸……!”
“还有,是如何差一点让迪安被人害死的。我们会到处宣扬,看你姑夫还能给你什么活儿干!”
珀西剧烈地摇晃着脑袋。这一切,他不相信,也许是
没法
相信。我的巴掌印清晰地显现在他苍白的脸上,像占卜师的印章。
“而且,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你揍个半死。我们不需要自己干,我们也有关系,珀西,你真笨得想不到这一点吗?他们虽然不是州府那边的,却知道有些事情该怎么处理。那些人,在这里有朋友,有兄弟,有父辈。你这样的浑蛋,他们割鼻子、割鸡巴,可乐意着呢。他们会这么干,让他们所关心的人每星期可以在操练场多放三小时风。”
珀西的头不摇了,眼睛依然瞪着。眼泪在他眼眶里,但没有掉下来。我觉得那是愤怒和挫败的眼泪。也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好了,现在来看看好的一面,珀西。我看,虽说撕掉胶带时你的嘴唇有点痛,不过除了你的傲气,什么都没受到伤害……而且,除了这屋子里在场的几个,谁都不会知道。我们不会传出去的,对不对,伙计们?”
他们都点点头。“当然不会啦,”布鲁托尔说,“绿里的事情到绿里为止,一直都这样。”
“你要去荆棘岭,在此之前,我们不来管你的事了,”我说道,“珀西,你打算就这样了结,还是要和我们来硬的?”
长长的一段沉默,他思量着,我几乎能看见他脑子里轮盘飞转,计算着一个个可能,又排除了一个个念头。最后,我觉得准是一条更为基本的道理占了上风:胶带是从嘴上撕下了,可约束衣还绑在身上,而此时他也许小便已经憋得不行了。
“好吧,”他说,“这件事情就这么算完了。快把这身衣服弄掉,我的肩膀都快……”
布鲁托尔一步上前,肩膀一抵把我推向一旁,他的一只大手捏住珀西的脸,四根手指深深掐进珀西的右脸颊,大拇指在他左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凹陷。
“马上就好,”他说,“首先,你听我说,这里保罗是大头儿,他有时候得说点文雅的话。”
我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否对珀西说过任何文雅的话,可怎么也想不出来。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别做声。珀西看上去被吓住了,正好,我不想破坏这一效果。
“人们并不总能明白,文雅和软弱不是一回事,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我才不管文雅不文雅,我这人心直口快。就这样,心直口快:你要敢不守诺言,我们很可能就要操你的屁眼。哪怕你躲到俄罗斯,我们也会找到你。等我们找到了你,我们就会狠命地操你,不仅操你的屁眼,还要操你身上的每一个洞。要操得你生不如死,然后你身上哪里流血,我们就往哪里喷醋。你听明白了吗?”
珀西点点头。布鲁托尔的手指这样掐着他的脸,使珀西看上去模样怪异,有点像老嘟嘟。
布鲁托尔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我朝哈里点点头,他走到珀西背后,动手解扣松纽。
“记住了,珀西,”哈里说,“好好记住了,既往不咎。”
一切都恰到好处地令他害怕,三个穿着蓝制服的精怪……可是我却暗暗地感到有一股绝望的思绪席卷而来。他也许会老实上一天或一个礼拜,继续算计着各种情况和得失,但到最后,两件事情会合并起来:他坚信自己关系强大,他无法接受自己在这个场合成了失败者。等这两个念头合到一块,他就会决定告发。我们把约翰带到梅莉·穆尔斯那里,也许的确救了梅莉一命,这一点我决不后悔(就像当年我们常说的,“把中国所有的茶都给我也不会”),但到头来,我们一定会倒在拳击台上,裁判一定会读秒判我们失败。我们的行为差一点就是谋杀,一旦珀西从我们身边走开,重拾起他所谓的胆量,就根本别指望他信守诺言。
我稍稍一斜眼,朝布鲁托尔投去一瞥,发现他也想到了这一点。这倒没让我惊讶。豪厄尔太太的孩子布鲁特斯很精明,一向精明。他朝我稍稍一耸肩,一只肩膀往上抬了那么一英寸,然后又放下,但这就足够了。他耸肩的意思是:
那又怎么样?保罗,还能怎样?我们干了该干的事,而且干得很漂
亮。
没错,而且结果还相当不错。
哈里解开了约束衣上的最后一个扣子。珀西面部扭曲,又恨又恼,甩下衣服,听任它落在脚边。他故意不朝我们任何一个人看。
“把枪和警棍还给我。”他说道。我递了过去。他把手枪放回枪套,把胡桃木警棍塞进棍环。
“珀西,如果你想一想……”
“是啊,我是要想一想,”他说着气哼哼地从我身边推搡着走过,“我是要好好想一想,现在就开始想,回家路上就想。你们随便哪个下班时帮我打一下卡吧。”他走到禁闭室门前,回身扫视着我们,蔑视的神情中夹杂着愤怒和尴尬,这对我们想要保守的秘密来说,可真是十分危险。“当然啦,除非你们想说明我为什么提早离开。”
他离开屋子,大步走上绿里,气恼中忘记了这条绿色的中央走廊为什么留得那么宽。他曾经犯过一次错误,侥幸没造成后果。他不可能再侥幸一次了。
我跟随着他走出门,试图想个办法劝慰他。他现在浑身臭汗,头发散乱,我那一巴掌的红印子还留在脸上。我不想让他这个样子离开E区。其他三人也跟了上来。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极其迅速,差不多一分钟,也许还不到一分钟,一切就过去了。可是,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所有的一切,大部分都记得,因为我回家后把一切都告诉了詹妮丝,于是这一切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天亮时与柯蒂斯·安德森见面、调查询问、哈尔·穆尔斯为我们安排的记者会(那时候他当然已经回来了),以及随之而来的州政府调查委员会,这一切就像我记忆中许多的其他事情一样,随着年代的久远而模糊了。不过在绿里上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没错,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珀西正垂头在绿里的右边走着,我要这么说:普通的犯人不可能够到他。不过,约翰·柯菲不是普通的犯人。约翰·柯菲是个巨人,他的胳膊是巨人的胳膊。
我看见他两条棕色的长胳膊嗖地射出铁栏,嘴里喊着:“看好了,珀西,看好了!”珀西准备转身,左手已经落到警棍顶端。这时,他被一把抓住,重重地直冲着约翰·柯菲的牢房撞去,右边的脸正好打在铁栏杆上。
他发出一声呻吟,转过来面对柯菲举起警棍。约翰当然无法躲避,他自己的脸也用力挤在中间两根铁栏杆之间,看上去像要把整个大脑袋挤出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当时看上去就是这样。他一伸右手,抓到了珀西的脖子,一拧,把珀西的头转向前面。珀西的警棍在栏杆之间砸下来,砸在约翰的太阳穴上。鲜血涌了出来,但约翰毫不在意。他的嘴紧贴在珀西的嘴上。我听见一阵嘶嘶的冲击声,一股气息流动的声音,好像是长长的一口气。珀西像上了钩的鱼那样浑身抖动,试图挣扎开去,但是他根本做不到。约翰的右手压着他的后脖颈,把他牢牢按定。两人的脸似乎焊在了一起,就像我看见过的恋人隔着铁栏热烈亲吻。
珀西尖叫起来,不过叫声有些沉闷,就像被胶带蒙住了似的。他又一次试图挣脱开去,两人的嘴唇稍稍分开了一小会,我看见一股黑色的东西旋转着从约翰·柯菲的嘴里涌进珀西·韦特莫尔的口中。那些没能进入他颤抖的嘴巴去的,就从他的鼻孔里涌了进去。接着,在珀西后脖颈上抓着的手一弯,珀西又被拉向了约翰的嘴,简直给钉在了上面。
珀西的左手一松,他心爱的胡桃木警棍掉到了铺着绿油毡的地面。他再也没有把它拾起来。
我试图冲向前去,我想我也的确向前冲了,但行动迟重蹒跚。我伸手去掏枪,可枪带却还卡在胡桃木夹上,我无法把它从枪套里拿出来。我感到脚下的地板仿佛在颤动,就像我先前在监狱长那幢简朴的鳕鱼角式房子里感觉到的一样。这种感觉我并不是很确定,但我看见,头顶天花板上铁丝罩内的一个灯泡碎了,玻璃碎片洒了一地。哈里惊叫起来。
最后,我终于用拇指顶开了点三八口径手枪枪把上的安全扣,但我还没来得及把枪拔出来,约翰就猛地推开珀西,自己退回到牢房里去了,他一脸痛苦表情,不停擦着嘴角,好像尝到了什么难吃的东西。
“他要干什么?”布鲁托尔喊着,“保罗,他要干什么?”
“不管他从梅莉那里吸出了什么,现在都进了珀西的身体了。”我答道。
此时,珀西正靠在德拉克罗瓦曾住过的牢房的铁栏杆上。他两眼瞪得滚圆,目光呆滞,就像两个零。我小心地走上前去,以为他会像约翰治完梅琳达后那样又噎又咳的,但是这并没有发生。他只是站在那里。
我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珀西!嘿,珀西!醒醒!”
什么动静都没有。布鲁托尔也过来,伸出双手在珀西毫无表情的脸前晃晃。
“这样没用的。”我说。
布鲁托尔没答理我,他双手用力在珀西鼻尖前拍了两下。居然有反应了,或者说似乎有反应了。珀西眼皮一翻,左右环顾起来,他眼神昏花,像被人砸了脑袋后奋力想恢复知觉的样子。他看看布鲁托尔,再看看我。事隔这么多年,现在我确信他肯定谁都没看见,但当时我觉得他是看见的,我以为他正在恢复知觉。
他一推手,身子摇晃着离开了铁栏。布鲁托尔扶他站稳了,“当心,小伙子,你没事吧?”珀西没有回答,径直从布鲁托尔身边走过,转向值班桌。确切地说,他并没有步履蹒跚,但有点站立不稳。
布鲁托尔伸出手想帮他一把,被我推开了,“别管他。”要是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还会说同样的话吗?自从一九三二年的秋天以来,这个问题我已经自问了成百上千遍,可从来没有过答案。
珀西走了十二三步,又停下,垂着头。这时他站在野小子比利·沃顿的牢房外。沃顿还在酣睡着。整个事件发生时他一直在酣睡。现在我想起来,其实他到死都还睡着,这倒使他比其他在那里结束生命的人幸运许多,肯定比他该有的下场幸运得多。
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珀西就拔出枪,走到沃顿牢房的铁栏杆前,枪膛里六发子弹朝熟睡的人全数倾泻而去。就听得砰—砰—砰—砰—砰—砰,扳机扣得飞快。在封闭空间里,那声音震耳欲聋。我第二天早晨把这件事讲给詹妮丝听的时候,耳朵里依然响个不停,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们四个朝他冲过去。迪安是最先到的,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最先到,因为柯菲抓住珀西时,他还在我和布鲁托尔身后,但他的确是第一个赶过去的。他抓住珀西的手腕,准备把枪从他手上夺下来,但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只见珀西一松手,枪掉到地板上。他的目光从我们身上扫过,就好像我们都是冰面,而他的目光则是溜冰的冰刀。珀西的膀胱一松,大家只听得一阵低沉的嘶嘶声,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接着,声音更响了,臭味更重了,他把另一边裤子也尿湿了。他的目光定格在走廊远处的角落里。据我所知,这双眼睛就再没有看见过我们这一真实世界里的东西。我刚开始写的时候,曾说过,当布鲁托尔几个月之后发现了叮当先生彩色线轴的碎片时,珀西已住进了荆棘岭,我并没有说谎。他压根没进那个屋角落里放着风扇的办公室,也没能把精神病人推来搡去。但我想,他至少有了独用的房间。
他毕竟是有人头关系的。
沃顿侧着身子背靠在牢房墙上躺着。我看不太清楚,但大量的鲜血浸透了床单,喷溅在水泥地面上。但验尸官说,珀西的枪法就像安妮·奥克利
。想到迪安说的,那次珀西把警棍朝老鼠扔过去,几乎准确命中,我对此并不惊奇。这一次,射程更近,目标又不在移动。一枪打中鼠蹊部,一枪打中小腹,一枪打中胸部,三枪打中头部。
布鲁托尔边咳嗽,边挥手驱赶着开枪造成的烟雾。我自己也在咳,只不过到那时才注意到罢了。
“一切结束了。”布鲁托尔说道。他的声音还算平静,但眼神里绝对充满惊慌。
我朝走道那边看去,看见约翰·柯菲坐在板床的一端。他的双手又抱着膝盖,但头却挺了起来,看上去一点病容都没有了。他朝我微微一点头,我居然也朝他点了一下头,这让我自己都十分惊讶,就像那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朝他伸出手去一样。
“我们该怎么办?”哈里叽里咕噜地喃喃着,“天哪,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都干不了,”布鲁托尔用与刚才一样的平静语调说道,“我们要倒霉了,是吗,保罗?”
我的脑子开始急速开动起来。我看看哈里和迪安,他俩像吓破了胆的小孩,直盯着我。我朝珀西看看,他站着,双手和下巴不住颤动。然后,我看看我的老朋友布鲁特斯·豪厄尔。
“我们不会有事的。”我说。
终于,珀西开始咳嗽了。他弯下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几乎在干呕。他的脸色开始变红。我张开嘴,示意其他人往后退,但根本就没来得及。珀西嘴一张,发出一种介于干号和牛蛙鼓噪之间的声音,吐出了一大团黑色的打着旋的东西。密度之高,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几乎看不见他的头了。哈里用虚弱颤抖的声音说着“上帝啊,来救救我们吧”。随后,这团东西变成了耀眼的白色,就像一月的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之上。一会儿工夫,烟雾消散。珀西慢慢站直了,眼睛里重新出现了空虚的神色,直顺着绿里看去。
“我们没看见,”布鲁托尔说道,“是吗,保罗?”
“是的。我没看见,你没看见。哈里,你看见了吗?”
“没有。”哈里回答。
“迪安?”
“看见什么啦?”迪安说着摘下眼镜擦拭起来。我以为眼镜会从他颤抖的手上掉下去,还好他捏住了。
“‘看见什么啦’,这很好,就这么说。伙计们,现在仔细听你们的队长说,时间有限,大家都先得搞明白,事情很简单,我们别把它弄复杂了。”
3
那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詹妮丝。我差点写成了
次日上午
,但事实上就是同一天。毫无疑问,那是我一生中最长的一天。当时我讲的和我现在写的差不多,讲到威廉·沃顿不明不白死在床上,身中珀西手枪里打出的六发铅弹。
不对,
实际上
我最后说到的是珀西嘴里飞出来的那些东西,飞虫之类的什么东西。那真是很难讲清楚的事情,即使听者是自己的妻子。但我还是讲了。
在我讲述的时候,她给我端来了半杯黑咖啡,因为刚开始讲述时,我的手抖得十分厉害,要是端整杯咖啡就准得泼在地上。喝完这半杯咖啡后,颤抖稍微好了些,我甚至觉得可以吃点东西了,也许吃个鸡蛋,或是喝碗汤什么的。
“真正救了我们的是,我们并不需要说谎,谁都不用说谎。”
“最多留几件事情不说罢了,”她点点头说道,“大部分是小事,比如你们把死刑犯弄出监狱,他救了个濒临死亡的女士,那囚犯把珀西弄疯了,因为……什么?……强迫他吞下了脑瘤脓水?”
“我也不知道,詹妮丝,”我说,“我只知道,你如果一直这样说下去,到头来你得自己喝下这碗汤,或拿它去喂狗。”
“对不起。不过我说得没错,是吗?”
“是啊,”我说,“除了一点:我们没给人逮到干了这件事……”什么事?不能说潜逃,临时休假也不对。“……这趟差事。就算珀西真回来了,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就算他回来……”她应和着,“这又有多大可能?”
我摇摇头,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不过其实我知道,我觉得他不可能再回来了,一九三二年内不可能,一九四二年不可能,一九五二年也不可能。这一点上,我想对了。珀西·韦特莫尔在荆棘岭待到一九四四年,后来一场大火把那地方夷为平地,十七人死于火灾,但珀西不在其中。当时他依然终日沉默无语,我了解到,描述这种病症的词是“紧张性精神病”。大火烧到他那侧病房前,他被一位看护拉了出去。接着他又进了另一家疗养院,我记不得名字了,但我想这已经无关紧要。他死于一九六五年。据我所知,他最后一次说话,就是让我们帮他在下班时打卡……除非我们想解释他为什么提早下班。
讽刺的是,我们永远不需要解释任何事情了。珀西脑子出了问题,并枪杀了沃顿。我们就是这么说的,就此而言,句句确凿。当安德森问布鲁托尔关于珀西在开枪之前的状况时,布鲁托尔用一个词作答:“很沉默。”当时我拼命忍着,差点没放声大笑起来。因为这句话也是千真万确,那晚大半的值班时间里,珀西确实十分沉默,因为他嘴上缠满了胶带,最多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柯蒂斯把珀西一直留到八点钟。珀西就像烟杂店门口放着的印第安人木雕像似的一言不发,但神色要诡异得多。后来,哈尔·穆尔斯到了,他脸色严峻,果断有力,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柯蒂斯·安德森顺势就把处理权交了过去,自己则松了口气,声音虽小,我们却差不多都能听得到。哈尔不再是那个老迈、惶惑、饱受惊恐的人了,只见监狱长大步走到珀西面前,两只大手抓住珀西一阵猛摇。
“小子!”他冲着珀西毫无表情的脸喊着,我觉得那张脸已开始像蜡一样地软化了。“小子!告诉我出什么事啦!”
当然,珀西那里没有丝毫反应。安德森想把监狱长拉到一旁,讨论一下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这肯定是件纠结复杂的麻烦事,但穆尔斯把他一推,至少暂时把他撂在一旁,反而把我拉着走上了绿里。约翰·柯菲正脸朝墙壁躺在床上,两条腿像往常一样,在床外伸得老长老长。他看上去睡着了,也许真睡着了,但他的表面现象并不总是真实情况,这我们已经领教过了。
“在我家里发生的事和你们回来后在这里发生的事有关系吗?”穆尔斯悄声问道,“我会尽量为你们开脱,哪怕要赔上我的官职,但我得知道真相。”
我摇摇头。当我开始说话时,我同样把声音压得很低。此时,走道前端差不多有十好几个看守在转来转去,有一个在拍摄牢房里的沃顿。柯蒂斯·安德森转身去注意他了,只有布鲁托尔在看着我们。“没有,长官。我们把约翰弄回了牢房,你也看见了,然后把珀西放出了禁闭室,我们把他绑起来关在那里,是出于安全考虑。我以为他会怒气冲天,谁知他并没发火,只是要回了自己的手枪和警棍。他别的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去了走廊。等走到沃顿的牢房前,他扣动扳机,开起枪来。”
“你觉得被关在禁闭室……会对他脑子产生什么影响吗?”
“不会,长官。”
“你们有没有给他套上约束衣?”
“没有,长官,没有这个必要。”
“他很安静?没有挣扎?”
“没有挣扎。”
“哪怕他发现你们要把他关进禁闭室去,他还是没说什么,也没有反抗?”
“是的。”我觉得有一股冲动,想给这段话来点添油加醋,多说几句关于珀西的情况,但还是克制了下去。越简单越好,我明白。“没闹。他径直走到里面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当时没提到沃顿?”
“没有,长官。”
“也没提柯菲?”
我摇摇头。
“难道珀西一直在瞅着沃顿?他对那人有什么过节吗?”
“这倒可能有,”我说着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哈尔,珀西巡视时很马虎,不注意自己走的位置。有一次沃顿伸出手抓住他,把他拉到铁栏杆前,把他一顿猥亵。”我顿了顿,“可以说,把他上下摸了个遍。”
“没比这更严重的了?就……‘一顿猥亵’……就这样了?”
“是的,不过珀西可是难堪极了。沃顿甚至说了宁愿操他也不愿操他妹子之类的话。”
“唔。”穆尔斯不停地斜眼看看柯菲,好像他不断地需要使自己确信,眼前的柯菲是真人,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这个情况无法解释他出的事,不过倒能说明为什么他打死的是沃顿,而不是柯菲,或你们中的一个。说到你的人,保罗,他们的口径会一致吗?”
“是的,长官,”我对他说,“他们准会这么说的。”当时我对詹妮丝也是这么说的,边说边开始喝她端上桌来的汤。“我保证。”
“你的确撒了谎,”她说,“你对哈尔撒了谎。”
唉,老婆总是这样的,不是吗?总要在你最漂亮的西装上挑来挑去找不是,而且经常真能挑到一两处。
“就算是吧,如果你这么看的话。不过,凡是我们双方都无法接受的事情我就没告诉他。我想,此事哈尔没插手。反正他根本没在场。他在家里照顾妻子,是柯蒂斯把他叫来的。”
“他有没有说梅琳达的情况?”
“当时没说,没时间,不过我和布鲁托尔离开前我们又谈了一会。很多事情梅莉都不记得,不过她情况不错,起床走动了,还说起要准备下一年的花床。”
妻子坐着看我吃了一会,然后问道:“哈尔知道那是个奇迹吗,保罗?他明白吗?”
“是的。我们都明白,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
“我真有点希望自己当时也在场,”她说,“不过我想我还是更庆幸自己没在。我要是亲眼看见扫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眼睛里落下鳞片来
,我也许就发心脏病死了。”
“不会吧,”我说着把碗斜了斜,舀出最后一勺汤。“没准你会给他熬一碗汤呢。亲爱的,汤真的很好喝。”
“那好啊。”但是她想的并不是汤啊煮啊扫罗在大马士革路上的皈依啊等等的事情。她看着窗外的山脊,手托着脸颊,眼神迷蒙,就像笼着山峦的那层雾霾,它们往往出现在行将大热的夏日清晨,就像狄特里克家双胞胎被害那个夏季的早晨,我不知怎么的就有了这种联想。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没有喊叫。凶手伤害了她们,因为门廊上、台阶上有血迹。可她们为什么不喊叫呢?
“你认为的确是约翰·柯菲杀了那个叫沃顿的人,是吗?”詹妮丝的目光终于从窗外转了回来,她问道,“其实那并不是意外,根本不是。你觉得他是把珀西·韦特莫尔当枪使,杀了沃顿。”
“是的。”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再对我说一遍当时你押着柯菲走过绿里时的情况,好吗?就那一段。”
于是我复述了一遍。我说到那条精瘦的胳膊突然从栏杆间射出,抓住了约翰的二头肌,那胳膊让我想起蛇,我们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时都怕得要命的那种水蛇;我说了柯菲几乎用耳语说的那句沃顿是个坏蛋的话。
“那沃顿说……?”妻子的目光又移向了窗外,不过她依然在听着。
“沃顿说:‘没错,黑鬼,坏得没治了。’”
“就这些?”
“是的。我当时觉得要出事,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布鲁托尔把沃顿的手从约翰身上拉开,叫他躺倒,沃顿服从了。之前他是从床上跳起来的。他还说什么黑鬼该坐另外的电椅,就这些。后来我们就没理睬他了。”
“约翰·柯菲管他叫坏蛋。”
“对,也这么叫过珀西一次,也许不止一次吧。我不记得确切是什么时候了,不过我知道他这么叫过。”
“但沃顿从来没对约翰·柯菲有过身体伤害,是吗?我是指像他对珀西干的那样。”
“没有。他俩的牢房隔得很开,沃顿在靠近值班桌的一头,约翰的远在另一头,他们连见面都不大可能。”
“说说当沃顿抓住柯菲时柯菲有什么反应。”
“詹妮丝,这么问来问去不会有结果的。”
“也许没有,也许有。告诉我当时他什么表情。”
我叹了口气:“我想也许可以说是大吃一惊。他倒吸一口气。就像你在海滩上晒太阳,我偷偷走到你身后,往你背上滴凉水。或者说他像被人掴了一巴掌。”
“好吧,”她说道,“突然间被人一把抓住,把他吓坏了,使他突然间惊醒过来。”
“是的,”我说,接着又补充道,“不。”
“到底是什么?是还是不是?”
“不是。那不是被吓坏,倒很像他要我走进他牢房接受他治疗,或是他要我把那老鼠递给他时的情形。是惊奇,但不是惊吓……不完全是……天哪,詹妮丝,我说不清楚。”
“好吧,我们不说了,”她说,“我只是想不明白约翰为什么要这么干,仅此而已。他天性似乎并不暴烈,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保罗,如果你对那两个女孩的事情的判断是正确的,你们怎么可以把他送上电椅?如果是其他人……?”
我在椅子上猛一转身,胳膊肘撞到了碗,碗掉到地板上砸碎了。突然间,我起了一个念头。这时候,这念头更多是出于直觉而非逻辑推论,虽阴森可怖却合情合理。
“保罗你怎么啦?”詹妮丝吓了一跳,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道,“我什么都说不准,但我要去尽力弄明白。”
4
枪击事件发生后,整个事件就像是一个有三个表演区的马戏台。州长是一区,监狱是二区,可怜的丢了魂的珀西·韦特莫尔是三区。这三个区的表演指导是谁呢?唉,轮流担任这一职位的就是来自媒体的各位先生了。当时的媒体没有现在的那么糟糕,他们不允许自己糟到这种程度,不过,即使在当时,在杰拉尔多和迈克·华莱士
之辈尚未出现之前,他们抓到点东西总能处理得相当不错。那一次就是如此,表演在继续,而且表演得不错。
但是,再生龙活虎的马戏团,再让人心悬喉咙的特技,再滑稽可笑的丑角,再不可思议的动物,到头来总得离开。而这一次,调查委员会一走,马戏团也随之离开。调查委员会的名称听起来不同寻常,不免让人胆战心惊,可事实上却草木不惊,草草了事。换了个场合,州长无疑会要了某人的脑袋,可这一次不同了。这侄子是他妻子的唯一血亲,但他脑子出了问题,杀了人。珀西杀了凶手,感谢上帝,还好是这样,但他杀的这个是躺在牢房里的家伙,这就不大好玩了。如果再加上这样的问题:即出事的小伙子像三月里发情的兔子那样疯了,那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州长一心只盼着事情快点过去,越快越好。
我们坐着哈里·特韦立格的卡车去穆尔斯监狱长家的事情从未被提起过。我们外出期间珀西被套上约束衣锁在禁闭室的事也未被提起。珀西开枪打死沃顿时后者是被下了药蒙翻在床上的事更未被提起。为什么要提这些呢?官方除了沃顿身上的六颗子弹,没有任何其他可怀疑的东西。验尸官排除了其他原因,殡仪馆来的人把他装进松木棺材,这个左胳膊上留着野小子比利的刺青图案的家伙,就这样了结了。可以说,这恶人还算有个善终。
反正,此事闹腾了两星期左右。这期间,我话不敢说,屁不敢放,更别提找时间去调查一下事发后那个早晨在厨房餐桌上突然想起的念头了。快到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我想是十一月十二号吧,但不十分肯定,我上班时觉得,马戏团肯定走了。就在这天,我在办公桌中央发现了自己一直在担心的那份文件:约翰·柯菲的死刑执行令。签字的是柯蒂斯·安德森而不是哈尔·穆尔斯,不过这么做也完全合法,而且这文件必须经哈尔之手才能到我这里。我能想象哈尔坐在行政楼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这份文件,心里想着他妻子。在印第安诺拉综合医院的医生眼里,梅莉几乎是又一次“九日奇迹”
。这些医生把她的死刑执行令递到她本人手里,但约翰·柯菲把执行令撕得粉碎。可现在,轮到约翰·柯菲上绿里了,我们有谁能阻止这件事?有谁
会去
阻止这件事呢?
执行书上的日期是十一月二十日。拿到执行书三天后(我想是十五日),我让詹妮丝替我打电话请病假。一杯咖啡之后,我开着那辆颠簸得厉害但其他方面依然可靠的旧福特车,朝北驶去。临走时詹妮丝和我吻别,祝我好运,我谢谢她,但一点也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好运,是找到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还是根本找不到。我所能肯定的,就是开车时我一点没有哼歌曲的心情。那天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
那天下午三点,我开车已经在山里走了很远。我赶在普东县法院关门之前到了那里,查看了一些记录,随后,县治安官来了,县里的职员告诉他有个陌生人在翻看本地档案。卡特利特治安官想搞清楚我是否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我告诉了他。卡特利特仔细想了想,然后告诉了我一些有意思的情况。他说,如果我把他的话传出去,他就会否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反正那些情况也不是结论性的,虽然的确很有意思。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着他的话,那天夜里我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前思后想,没睡几个小时。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开车向南往特拉平格县去时,东边天际还只微露着一抹太阳光。我绕过那脑满肠肥的霍默·克里布斯,径直去见了副治安官罗伯·麦吉。麦吉不愿听我说的情况,很不愿意听。有一会儿,我甚至觉得他肯定要一拳砸在我嘴上,以免再听我说话。不过他最后还是同意去找克劳斯·狄特里克问几个问题。我觉得,主要是他不希望我去问。“他才三十九岁,可这些天来,他看上去就像个老头了,”麦吉说,“悲伤刚淡一点,他可不欢迎某个自以为是聪明侦探的监狱看守去搅乱他的心情。你给我待在县里,不许你靠近狄特里克家的农庄,但等我和克劳斯谈完话后,我得找得到你。你要是觉得烦了,就到餐厅去吃块馅饼,让自己镇定一下。”结果我吃了两块,压得还真够沉的。
麦吉回来后,在我身边的桌台边坐下,我试图从他脸色上看出点名堂,可什么都看不出。“怎么样?”我问道。
“和我一起回家去,我们在那里谈,”他说,“我不喜欢这地方,人太杂。”
我们在罗伯·麦吉家的门廊上谈着。两人都裹着厚厚的衣服,但依然感到阵阵凉意。麦吉太太不允许家里有人抽烟,她可真是个走在时代前面的女人。麦吉谈了一会,看他说话时的神态,好像很不愿意听见从自己的嘴里讲出的话来似的。
“这什么都证明不了,你明白的,是吗?”他差不多说完时这么问道,语调中带着挑战的味道,边说边把家制的卷烟往我手里塞,推都推不掉,不过他脸色很难看。我俩都很清楚,他说的并不都是在法庭上听到的证词。我觉得,这可能是副治安官麦吉一生中唯一一次,希望自己和上司一样做个乡下哑巴。
“我明白。”我说。
“如果你打算根据这一件事就给他来个重审,你最好先想清楚了,先生。约翰·柯菲是个黑种,在特拉平格县里,我们对重审黑人案子的事可特别着呢。”
“这我也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弹指,烟蒂飞过门廊栏杆,落在街上。然后我站起身。回家的路又长又冷,越快动身,行程越早结束。“麦吉长官,但愿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可是我不知道。今晚我能肯定的事实只有一个,我不该吃第二块馅饼。”
“听我说,聪明家伙,”他说话的语调还是充满挑衅意味,“我觉得你一开始就不该打开那潘多拉魔盒。”
“打开它的不是我。”说完我开车回家了。
我很晚才到家,过午夜了,但妻子还没睡,在等我。我本来就猜测她会等我的,但看见她,任她伸出双臂把我拥在怀里,任她的身体结实而温柔地贴在我身上,我心里感觉好了许多。“嘿,稀客,”她说着摸了摸我的下面,“这家伙现在没问题了吧?他好像很健康了嘛。”
“没错,夫人。”我说着把她抱了起来,抱进卧室,尽情地做了一番爱。到达高潮时,那喷涌而出和放任流淌的感觉妙不可言,这时,我想起了约翰·柯菲泪流不止的眼睛,想起了梅琳达·穆尔斯的那句话:
我梦见你在黑暗中游荡,我也是
。
我还在妻子身上,她的双臂依然抱着我的脖子,我们的腹部紧贴在一起,但我却突然痛哭起来。
“保罗!”她大吃一惊,吓坏了。我们结婚几十年来,她似乎没看到我哭过几次。在一般情况下,我不是个爱流泪的男人。“保罗,怎么啦?”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泪流满面地说道,“如果你要我讲实话,那就是我他妈的知道得太多了。不到一星期,我就得把约翰·柯菲送上电椅,可杀害了狄特里克家两姑娘的是威廉·沃顿,是野小子比利。”
5
第二天,跌跌撞撞执行完德拉克罗瓦的死刑后在我家厨房里吃午饭的一拨人,又在同一地方一起吃午饭。这一次,我们这个战争委员会有了第五位成员:我妻子。是詹妮丝说服了我把真相告诉其他人,而我最初的反应是守口如瓶。我问她,大家都知道了,不是更糟糕吗?
“你没把问题想清楚,”当时她这么回答道,“可能是因为你情绪还没恢复过来。最糟糕的情况他们都知道了,就是约翰出现在他并未犯罪的现场。如果还有什么,那就是,这事实会使情况稍微好一点。”
我不太肯定,不过我听了她的。我把实情(我无法证实,但我知道那是事实)告诉布鲁托尔、迪安和哈里时,原以为他们会一阵惊叫,但听完话他们都陷入沉思,默默无语。过了一会,迪安又拿了一块詹妮丝端来的饼干,往上面涂了很多很多的奶油,然后问道:“你觉得约翰看见他了吗?他看见沃顿扔下那两个姑娘,甚至看见他在强奸她们?”
“我觉得,如果他看见了,肯定会试图阻止,”我说,“至于是否看见沃顿,也许是在他逃走的时候,我想他也许看见了。即使看见了,他后来也忘记了。”
“那是,”迪安说,“他很特别,但并不怎么聪明。沃顿从牢房栏杆后面伸手抓住他时,他才认出沃顿。”
布鲁托尔不住点头:“难怪约翰看上去十分惊讶……大吃一惊。还记得他睁圆了眼睛的样子吗?”
我点点头:“他把珀西当枪使,杀了沃顿,詹妮丝就是这么说的,我也一直这么想。约翰·柯菲干吗要杀野小子比利呢?杀珀西,也许有原因,因为是珀西一脚踩在德拉克罗瓦的老鼠身上,是珀西把德拉克罗瓦活活烧死,约翰都知道,但沃顿呢?沃顿和我们每个人都过不去,可是在我看来,他从没惹过约翰,两人住在绿里上,从头到尾没说上四五十个字的话,而且有一半是在最后一天说的。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是普东县的,就那里的白人小孩而言,他们根本看不见黑人,除非黑人碰巧出现在路上。他干吗要这么干?沃顿抓住他胳膊的时候,他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竟然会如此憎恶,甚至于要把从梅莉身上吸出的毒留下来给他?”
“而且自己还差点送了半条命。”布鲁托尔说。
“差不多送了七成命。我想,能解释他杀沃顿的原因的,只有狄特里克家女孩的事了。最初我觉得这想法很荒唐,太巧合了,根本不可能。后来我想起柯蒂斯·安德森在我看到的关于沃顿的第一份报告里写的东西,说沃顿十分狂野,说他在最后的拦路抢劫杀了那些人之前,在该州到处游荡。
在该州到处游荡
。这引起了我的注意,还有他刚来时差点勒死迪安的事情。这让我想起了……”
“那条狗,”迪安边说边揉着脖子,当时沃顿的链条就是卡在那里的。我觉得迪安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狗的脖子就是这样给拧断的。”
“反正,我去了趟普东县,查看沃顿的审判记录,我们这里的全是关于让他进绿里的杀人案报道。换句话说,就是有关他人生的最后一程,可我要的是开始。”
“惹过很多麻烦?”布鲁托尔问道。
“是啊,毁坏公物,小偷小摸,放火烧草垛,甚至还偷了颗炸弹:他和一个同伙偷了根雷管,在一条小河边引爆了。他犯事很早,十来岁吧。正看到这里,县治安官来了,问我是什么人,问我要干什么,我可真走运了。我扯了个小谎,说查牢房时在沃顿床垫下翻出一沓照片,都是没穿衣服的小姑娘。我说我要查一下,看看沃顿从前是否犯过强奸罪,因为我听说在田纳西还有几个案子没破。我小心翼翼地对狄特里克双胞胎女孩一案只字不提。我觉得他也没想到那一点。”
“当然不会啦,”哈里说,“他们怎么会想得到呢?毕竟那案子都结了。”
“我说我觉得再追下去没什么意思,反正沃顿的档案里也没什么东西。我是说,档案里东西很多,但没有一份和那事有关。那治安官,他叫卡特利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沃顿这样的坏小子干的事情,不见得每一件都会存在法庭文档里。再说了,那又怎样?他不是死了吗,是吧?
“我说我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没别的意思,这句话使他放松了许多。他带我回到他办公室,让我坐下,给了我一杯咖啡和一个炸面圈,并告诉我,十六个月前,当时沃顿才十八岁上下,他在县里西边的一个谷仓里搞人家的女儿,被主人发现了。说不上是强奸,那人对卡特利特的描述是‘差不多就是用手指捅捅’。对不起,亲爱的。”
“没事。”詹妮丝说道,但她脸色惨白。
“那女孩多大?”布鲁托尔问。
“九岁。”我答道。
布鲁托尔一惊。
“当时要有其他人在一旁,什么老大哥或堂表兄弟之类的,能给他帮帮忙,那人就追上去了,可是没有。所以他向卡特利特报了案,但说得很明白,他只想警告沃顿一下。这样丢脸的事情,谁都不想张扬出去。反正,治安官卡特利特处理沃顿的旧事已经有日子了,沃顿十五岁时还被他送去教养所蹲了八个月左右。后来他觉得实在不行了,便带上三个人,一起去了沃顿家,把哭喊着的沃顿太太往边上一推,警告威廉·‘野小子比利’·沃顿说,别学那些一脸烂疮的蠢货,尽在干草棚里乱搞小姑娘,那些姑娘们连月经都没听说过,更别说来过了。卡特利特对我说,‘我们狠狠地警告了那小子一番,直到他脑袋开花,肩膀脱臼,屁眼爆裂。’”
布鲁托尔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听来正像普东县的套路,”他说,“太像了。”
“大约三个月后,沃顿逃了出去,开始到处乱来,直到发生了那件抢劫案,”我说,“抢劫和杀人,把他送到了我们这里。”
“这么说,他曾经搞过小姑娘,”哈里说着摘下眼镜,朝镜片呵了口气,擦拭起来。“很小的女孩。不过干一次不能算习惯,是吗?”
“干这样事情的人,绝不会只干一次。”我妻子说道,说完,便紧紧抿起嘴巴,嘴唇都几乎消失了。
随后,我又把去特拉平格县的事告诉了他们。我对罗伯·麦吉要坦率得多,说实话,我也只能如此了。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他对狄特里克先生编了套什么话,但在餐厅里我身旁坐下的那个麦吉,看上去像是老了七岁。
五月中旬,就是结束沃顿逃窜犯生涯的抢劫案发前一个月,克劳斯·狄特里克油漆了自家的谷仓,而鲍泽的狗屋碰巧就在谷仓边。狄特里克不想让儿子爬到高高的脚手架上,再说了,孩子那时正上学,所以就雇了个帮工。挺不错的家伙,话也不多。就三天的活。噢不,那家伙没睡在他家,狄特里克还没傻到把不错和沉默等同于安全,特别是那时候,路上经常会有一群群穷乡僻壤来的盲流,有家室的人总会十分谨慎。不过这人不需要住的地方,他告诉狄特里克,说自己在镇上有地方住,在伊娃·普莱斯家。特夫顿的确有位伊娃·普莱斯女士,她也的确有房间出租,不过那年五月,她的房客全穿格子花呢外衣,戴礼帽,拉着一箱箱样品,也就是说,都是旅行推销员,没有一个符合狄特里克家雇佣的那人的长相。麦吉能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在从狄特里克农场回来的路上,去普莱斯太太家查过,这就是他感到十分不安的原因。
“即使这样,”他说道,“法律也不禁止人在树林里过夜,埃奇康比先生。我自己就在林子里睡过一两夜。”
雇来的帮工没在狄特里克家过夜,但他和全家人一起吃过两顿晚饭。他有可能见过霍伊,也可能见过柯拉和凯丝两姐妹。他可能听见了她俩的聊天,其中可能谈到她们多么盼望即将到来的夏天,因为如果她们乖,如果天气好,妈妈有时候会允许她们睡在门廊上,她们可以想象自己是拓荒者的妻子,坐着大篷马车穿越大平原。
我能想象他坐在饭桌边,吃着烤鸡和狄特里克太太做的黑麦面包,听着,把恶狼的凶光掩饰得好好的,点点头,微微一笑,把一切全装在心里。
“保罗,这听起来不像你说的刚走上绿里的那个家伙,”詹妮丝满怀疑虑地说道,“一点也不像。”
“夫人,你没见他在印第安诺拉医院时的样子,”哈里说道,“就这么站着,张着嘴巴,光屁股戳在病号服下摆外面,要我们给他穿裤子。当时我们觉得他不是嗑了药就是个蠢蛋,是这样吧,迪安?”
迪安点点头。
“他漆完谷仓走后第二天,一个用大手帕蒙面的家伙打劫了贾维斯镇上的汉佩货运公司,”我告诉他们,“抢了七十美元后逃走了,他还拿走了货运员当吉祥物带在身边的一枚一九八二年的一美元银圆。那枚银圆沃顿被捕时在身上被发现了。贾维斯离特夫顿只有三十英里。”
“所以这起抢劫……这个流窜犯……你认为他停了三天,帮克劳斯·狄特里克家漆谷仓喽,”我妻子说,“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像正常人一样说着请把青豆递给我。”
“他这种人,最让人害怕的就是你无法预料他的行动,”布鲁托尔说道,“他也许计划杀了狄特里克全家,再行洗劫,然后,不知是因为飘来一团乌云挡住了太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就改变主意了。也许他只想先消停一阵,但最有可能的是他早就盯上了狄特里克家的双胞胎女孩,打算好了要折回去的。你看呢,保罗?”
我点点头,我当然想到了这一点。“还有他对狄特里克说的名字。”
“什么名字?”詹恩问道。
“威尔·邦尼。”
“邦尼?我不……”
“那是比利小子的真名。”
“啊。”詹妮丝瞪圆了眼睛,“噢!这么说你们可以为约翰解脱干系了!感谢上帝!你们只要把威廉·沃顿的照片给狄特里克一看……他的正面照就行……”
布鲁托尔和我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迪安看上去还抱有希望,但哈里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突然之间他对自己的指甲大感兴趣起来。
“怎么啦?”詹妮丝问道,“你们干吗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的?麦吉这人肯定得……”
“罗伯·麦吉给我的印象是个好人,而且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执法官,”我说道,“可是他在特拉平格县无权左右局势。真正有权的是治安官克里布斯,要他根据我发现的事实重审狄特里克的案子,那地狱里都得下雪。”
“但是……如果沃顿在那里……如果狄特里克能辨认出他的照片,他们就能明白他在那里……”
“他五月在那里并不等于他六月回去杀了那两个姑娘。”布鲁托尔说道,他说话声音很低,很温和,就像在对什么人传达其家庭成员的死讯。“一方面,这家伙帮克劳斯·狄特里克漆了谷仓,然后就走了。事实证明他的确四处犯事,但五月份他在特夫顿时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另一方面,这大黑个,这巨大的黑个子,被人发现时就在河边,抱着两个死掉的姑娘,两个女孩都赤身裸体。”
他摇摇头。
“詹妮丝,保罗说得对,麦吉也许自有怀疑,但他无足轻重。克里布斯是唯一一个能重审这案子的人,可他决不愿意搅了自己心目中皆大欢喜的结局。他会这么想,‘是个黑鬼,反正不是我们这类的。太好了,我要去冷山,在大妈饭店来一份牛排,来一扎啤酒,然后看他上电椅,一切就这么了结了。’”
这一切,詹妮丝越听脸上的恐惧表情越严重,她朝我看看,“但麦吉是相信这一点的,是吗,保罗?我从你脸上能看出来。麦吉明白自己抓错了人,难道他不能在治安官面前挺身而出吗?”
“他挺身而出的唯一结果,就是丢掉自己的饭碗,”我说,“是的,我想他心里明白杀人的是沃顿,但他这么对自己说,如果他保持沉默,把游戏一直玩下去,直到克里布斯退休或吃得撑死了自己,那位子就是他的。那时,情况就不一样了。我想,他就是这么想着入睡的。而且在一点上,也许他和霍默并没有大的不同。他会这么想,‘反正那是个黑鬼,他们又不是要电死一个白人。’”
“那你就得去见他们,”詹妮丝说,她的语气毅然决然,我听着心里一凉。“把你发现的情况告诉他们。”
“詹妮丝,我们该怎么把发现的情况对他们说?”布鲁托尔问道,声音还是低低的。“要不要告诉他们,我们把约翰从监狱里弄出去为监狱长的妻子施奇迹时,沃顿伸手抓住过他?”
“不,当然不啦,不过……”她意识到此处脚下的冰层很薄,便转了个方向。“那就说假话。”她说着用挑衅的目光看看布鲁托尔,然后眼神落到我身上。她的目光灼热,简直能在报纸上烧出一个洞来。
“假话,”我重复道,“什么样的假话?”
“就是你去查探的原因,你先去了普东县,后去了特拉平格,就对那胖子治安官克里布斯说,沃顿亲口告诉你是他强奸并杀害了狄特里克家的姑娘,说他招了。”她灼热的目光又转向布鲁托尔,“布鲁特斯,你可以支持他。你可以说,他在招供时你在场,你也听见了。咳,也许珀西都听见了,也许这就是让他发疯的原因。他杀了沃顿,就因为他无法忍受沃顿对那两个孩子犯下的罪孽,他实在承受不了了。只要……怎么啦?又怎么啦?天哪,说呀!”
不仅是我和布鲁托尔,这时连哈里和迪安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她。
“夫人,我们从来没
报告
过这样的情况,”哈里像对一个小孩子说话那样说道,“别人首先就会问,我们为什么不报告。关在牢房里的家伙,无论说了什么以往犯罪的情况,我们都必须报告。无论是他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而且我们也不会轻易相信他,”布鲁托尔插话道,“像野小子比利·沃顿这种人,什么谎都能说的,詹妮丝。自己犯下的罪,认识的什么大人物,睡过的女人,高中时赢过的本垒打,甚至他妈的天气。”
“但是……但是……”她显出极度痛苦的神情。我走过去伸出胳膊搂住她,她猛地把我的胳膊甩开了。“但是他的确在那里!他刷了他们家那该死的谷仓!
他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
!”
“那他就更有理由为这桩杀人案自吹了,”布鲁托尔说,“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干吗不拿来吹嘘一下?反正人不能死两回。”
“让我把情况想想清楚。我们坐在这桌边,大家都明白约翰·柯菲不仅没杀那两个姑娘,反而试图把她们救活。当然,副治安官麦吉并不了解全部真相,但他肯定很明白,被控杀人而被判了死刑的这个人,其实并不是杀人犯。但是……但是……你们还是不能重审这个案子,甚至提出重审都不行。”
“没错,”迪安边说边更用力地擦拭着镜片,“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她低头坐在那里,思考着。布鲁托尔想说些什么,我一抬手,让他别开口。我不相信詹妮丝能想出什么法子,把约翰从这个杀人盒里救出去,但我也不相信完全没可能。我妻子,她是个聪明得让人害怕的女人,决心之坚定也让人害怕。这两者一结合,有时候真可以排山倒海。
“那好,”她终于开口了,“那你们得自己把他弄出来。”
“夫人?”哈里大惊失色,给吓住了。
“你们能办到的,你们不是干过一次吗?那就能来第二次。只不过这一次不必把他弄回去了。”
“埃奇康比太太,你难道要我向孩子们解释,他们的父亲为什么进的监狱吗?”迪安问道,“被控协助杀人犯越狱?”
“迪安,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我们能想出个办法,使它看上去就像真的越狱。”
“这家伙连怎么系鞋带都记不住,你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哈里说,“还指望谁能相信啊。”
她有些迟疑地看看他。
“逃走也没用的,”布鲁托尔说,“即使我们能想法子让他逃了,也没用处的。”
“为什么?”她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像要哭出来了,“为什么他妈的没用?”
“因为他是个六英尺八的秃顶黑人,笨得连自己都喂不饱,”我说,“你觉得他能躲多久才会被人重新抓住?两小时?六小时?”
“他从前四处走动,不也没引起人注意嘛。”她说道,一颗泪珠滚下了面颊,她一甩手掌,把它抹掉了。
此话不假。我曾经给南边的一些亲朋好友写过信,向他们打听是否在报纸上看到过任何关于符合约翰·柯菲特征的人物的报道。什么都行。詹妮丝也写信问过。迄今为止,我们只得到一起可能的目击报告,那是在亚拉巴马州的马斯尔肖尔斯。一场龙卷风袭击了一座教堂,里面的人正在排练合唱,那是一九二九年的事,一个大个子黑人从瓦砾中拉出两个人。起初在旁观者看来,这两人都已死了,可后来,他俩居然连毛发都没怎么损伤。有个目击者说,那简直像是个奇迹。那个黑人是教堂牧师临时雇来干一天杂活的,大伙喧闹之际,他消失了。
“你说得对,他是在四处走动,”布鲁托尔说,“但你别忘了,他的走动大都是被控强奸并杀害了那两个女孩之前的事。”
她坐着没有回答,这样坐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做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情,其严重程度几乎和我突然流泪让她大吃一惊一样。她一伸胳膊,把桌上所有的东西一下全横扫在地:盘子、杯子、银器、那碗甘蓝叶、那碗南瓜、那碟切过的熏火腿、牛奶、那壶冰茶,全给扫下桌子,砸在地板上,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天哪!”迪安惊叫着身子往后猛地一仰,差一点仰面朝天跌下去。
詹妮丝没理睬他。她眼睛瞪着布鲁托尔和我,主要是我。“胆小鬼,你的意思是要杀了他?”她问道,“你是要杀了这个救了梅琳达·穆尔斯的命、还试图救那两个女孩的命的人?好吧,至少这世界上少了一个黑人,是吗?你可以这样来安慰自己,
少了一个黑鬼
。”
她站起身,看了看那把椅子,飞起一脚把它朝墙上踢去。椅子反弹回来,掉在洒了一地的杯盘狼藉中间。我抓起她的手腕,她猛一甩挣脱开去。
“别碰我,”她说道,“下星期的这个时候你就是一个杀人犯,和那个沃顿没什么两样,别碰我。”
她走出门,站在门口平台上,用围裙捂着脸,开始抽泣起来。我们四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我站起身,动手收拾起来。布鲁托尔首先过来帮忙,然后哈里和迪安也加入了。等这地方看上去多少恢复了原样,他们就走了。整个过程中谁都没说一句话。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6
那晚我休息。我坐在自家小屋的起居室里,抽着烟,听着收音机,看着那片黑暗从地面升起,渐渐吞噬了整个天空。电视没问题,我对它没什么意见,可我就是不喜欢它把人的注意力从周围的世界吸引开,只盯着它那层玻璃表面,而收音机至少在那一点上比它强。
詹妮丝走了进来,在我扶手椅边跪下,拉起我的手。有那么一会儿,我俩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待着,听着“凯依·凯瑟音乐知识”节目,看着星星一颗颗地出现。我觉得这样很好。
“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是胆小鬼,”她说道,“自打结婚到现在,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这样的话,自己感觉糟透了。”
“那次我们去野营你叫我臭山姆就不算了?”我问她,随后,我俩都笑了起来,相互吻了一两下,又和好如初了。我的詹妮丝,她那么美丽,我依然在梦里见到她。尽管我现在老了,也活腻了,我还是希望在梦里见到她走进这个孤零零被人遗忘的地方,这个走廊里弥漫着尿臭和烂菜帮子气味的地方,我梦见她依然年轻美丽,蔚蓝的眼睛,高耸的乳房,简直让我的手不愿拿开。希望她说,
咳,心爱的,我没遭遇那次车祸呀。你弄错了,真的。
直到今天,我还做着这样的梦,有时候我醒来,明白那是场梦,就哭了,而我年轻时候从来不哭的。
“哈尔知道吗?”她终于问道。
“知道约翰是无辜的?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
“他能帮一把吗?他能对克里布斯施加影响吗?”
“一点都不能,亲爱的。”
她点点头,好像她早已预料到似的。“那就别告诉他,如果他帮不上忙,那千万别告诉他,看在上帝分上。”
“不会的。”
她仰起脸,看看我,目光坚定:“那天晚上你不会请病假,你们谁都不会,你们不能请假。”
“是的,不能请假。如果我们在场,至少能弄得快一点。最多这样了。不会像德拉克罗瓦那样。”一瞬间(还好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似乎看见德尔脸上那张丝绸面罩被烧得千疮百孔,露出了两颗煮熟的胶冻状物体,那是他的眼球。
“你们别无他路了,是吗?”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天鹅绒般丝滑的脸上擦着。“可怜的保罗,可怜的家伙。”
我一言不发。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希望躲开某件事情,只带着詹妮丝,就我们两人,再带上一只旅行袋,随便去什么地方。
“可怜的家伙,”她重复着,然后说,“和他谈谈。”
“谁?约翰?”
“是的,和他谈谈,问问他有什么愿望。”
我想了想,点点头。她说得对,她一向是对的。
7
两天后,十八号,比尔·道奇、汉克·比特曼,还有一个——我不记得是谁了,反正是个临时的,他们一起把约翰·柯菲带到D区洗澡,趁他不在,我们演习了一遍行刑过程。我们没让嘟嘟来扮约翰,我们提都没提,人人都明白,用他简直就是亵渎。
我来扮。
我坐上“电伙计”,扣上夹钳。布鲁托尔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约翰·柯菲,你被判处以电刑,该判决经由你的同类组成的陪审团通过……”
约翰·柯菲的同类?开什么玩笑?据我所知,这星球上没有一个人像他。然后,我想起了约翰站在通往我办公室的那几级阶梯下,看着“电伙计”时说的话:
他们还在那里,我听见他们在嘶叫
。
“把我弄出去,”我嘶哑着嗓子喊道,“解开这些扣子,让我站起来。”
他们解开了扣子,可我一时间却觉得自己被凝固在那里了,好像“电伙计”不让我起来。
我们转身往E区走的时候,布鲁托尔对我说:“我这辈子做过几件自己都觉得没脸的事情,但这可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有可能掉进地狱去。”他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以免让在身后收拾椅子的迪安和哈里听见。
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是否在开玩笑。我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我们在准备杀一件上帝的礼物,”他说道,“他从来没伤害过我们,也没伤害过其他任何人。当我最终站在万能之父上帝的面前,他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怎么说?说我就是干这个的?就干这个?”
8
约翰洗完澡回来,临时帮手都走了,我打开他的牢房,走进去,坐到床上,坐在他身边。布鲁托尔正坐在值班桌旁。他抬起头,发现我单独进了牢房,但什么都没说,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什么文件去了,边看边舔着铅笔尖。
约翰看着我,眼神十分奇怪:眼睛里满是血丝,有一些冷漠,泪水隐约可见,但依然十分平静,似乎哭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生活方式,习惯了就没什么不好。他甚至还笑了笑。我记得,他身上散发着象牙牌肥皂的味道,像晚上刚沐浴过的婴儿,浑身清香。
“你好,头儿。”他说着伸出双手拉住我的双手。他的这一举动极其自然,没有任何做作。
“你好,约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我试图把它咽下去。“我想你明白时候到了。两三天之后吧。”
他一言不发,只是拉着我的手坐在那里。现在想起来,当时我身上就开始发生什么情况了,但我思想上和情感上都太专注于自己要做的事情,没能够体会到。
“约翰,那天晚饭你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吃吗?你要吃什么,我们总能办到。如果你想要,还能给你弄杯啤酒,只是得倒在咖啡杯里,就这样。”
“我不挑剔。”他说。
“那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眉毛高高扬起,一直抬到刮得干干净净的棕色颅顶之下。接着,皱纹消失,他笑了起来:“夹肉面包就行。”
“那就夹肉面包,涂上肉汁和肉泥。”我心里一紧,就像侧身睡觉时把手臂压着了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挤压感传遍全身,传到体内,“还要加点什么?”
“不知道,头儿。我想,有什么加什么吧。也许可以来点豆荚,不过我不挑的。”
“好吧。”我说着想到,也许可以让詹妮丝·埃奇康比太太给他做点桃子馅饼当甜点。“牧师的事怎样?找个后天晚上你可以对他念几句祷告的人?念祷告可以给人安定心情,我见过许多次。我可以去联系舒斯特牧师,他就是那天给德尔……”
“什么牧师都不要,”约翰说,“头儿,你对我一直很好。你愿意的话,你来念祷告吧。这样就可以了。我想,我可以跪下来的。”
“我!约翰,我不能……”
他略微使劲压了压我的手,体内的感觉又明显了一些。“你能的,”他说,“对吗,头儿?”
“我想是吧,”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道,我的声音似乎有了回音,“要真是那样,我想我可以的。”
体内的感觉非常强烈,就像上次他治我的尿路问题一样,但又有点不同。倒不是因为这一次我身上一点毛病没有,而是因为,
这一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
。突然,我感到十分害怕,几乎想赶紧离开那地方。我从未有过亮光的内心突然亮起了灯,不仅在我头脑里,而且亮遍全身。
“你和豪厄尔先生还有其他头儿一直对我很好,”约翰·柯菲说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担心,但现在不要再担心了,因为我自己想走了,头儿。”
我试图说话,但就是开不了口。但是他能。他接下来讲的那段话,是我听过他讲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头儿,我真的厌倦了我听到和感到的痛苦了。我厌倦了整天在大路上流浪,孤独得像雨天的小鸟。没有朋友和我在一起,告诉我我们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又为了什么。我厌倦了人们你恨我我恨你。我感觉就像脑袋里扎满了玻璃碎片。每次我都想帮人一把,可总是帮不上,对这我也厌倦了。我不想再待在黑暗中。大部分时间我都很痛苦。太多痛苦了。如果我能了结这一切,我愿意。可是我做不到。”
别说了
,我试图这么说,
别说了,把我的手放开,你再不放手我要淹死了,不淹死也得爆炸了
。
“你不会爆炸的。”他说着微微一笑……但还是放开了我的手。
我身体前倾,大口喘气。通过双膝间的缝隙,我看得见水泥地面上的每一条缝隙,每一条凹槽,每一片云母的闪光。我抬头看看墙壁,看见了一九二四、一九二六、一九三一年写在那里的名字。那些名字实际上早已被清洗掉了,说起来,写这些名字的人也早不存在了,但我想,任何东西都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清除,不可能从这黑暗的世界上彻底消失,而现在,我就重新看见了他们,一大堆相互重叠着的名字,我看着它们,就像在听死者说话、唱歌、呼喊着乞求怜悯。我觉得眼珠在眼眶里搏动,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感觉到血液在我体内条条通渠中呼啸着涌向各处,就像信件被投递到四方。
我听见远处响起了火车汽笛,我想,是三点五十分到普莱斯福德的那趟车,不过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听见过。自到冷山来后就没有,因为离州监狱最近的火车站也在东边十英里外。人人都会说,我不可能从州监狱这里听见火车声,而且直到一九三二年的十一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那天我的确听见了。
不知什么地方,一个灯泡炸裂了,声音响得像一次爆炸。
“你对我干了什么?”我悄声问道,“约翰,你对我干了什么?”
“对不起,头儿,”他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我没想太多,你很快就会感觉正常的。”
我站起身,走到牢房门口,像是在梦游。等我走到那里,他说:“你想不出她们没有喊叫的原因,这就是你唯一还在想的事情,是吗?那两个小女孩还在门廊上的时候,她们为什么不喊呢?”
我转身看着他。我能看清他眼睛里每一根血丝,我能看清他脸上每一个毛孔……我能感觉到他受到的伤害,还有他像海绵吸水那样从别人体内吸出的痛苦。我也能看见他刚才提到的那种黑暗。黑暗在他眼中的世界里充斥着全部的空间,想到这里,我既对他感到同情,又为他感到宽慰。是的,我们要做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无论怎样,这一点是无法改变了……但同时我们也在帮助他实现心愿。
“那坏蛋抓住我胳膊的时候,我就明白了,”约翰说,“我就是那时候明白是他干的。那天我看见他了,我躲在树丛里,我看见他扔下女孩逃走的,但是……”
“你忘了。”我说。
“没错,头儿,直到他抓我的时候才想起来。”
“约翰,她们干吗不喊呢?他把她们都弄出血来了,而她们的父母就在楼上,她们干吗不叫呢?”
约翰看看我,眼睛里一片惶惑。“他对其中一个说:‘你要喊,我不杀你,我杀你妹妹。’他对另一个也说了同样的话,明白吗?”
“明白了。”我几乎耳语道。我看见了,我看见黑暗中狄特里克家的门廊。沃顿像个偷尸体的人那样俯身下去。其中一个女孩也许哭了,沃顿一拳上去,她鼻血直流。门廊上的血,大部分就是它了。
“他利用她们的爱杀了她们,”约翰说道,“她们相互的爱。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我点点头,但说不出话来。
他笑了,眼泪又流淌起来,但他在微笑。“这样的事情天天发生,”他说,“世界上到处在发生。”说完,他躺下来,脸转向墙壁。
我踏上绿里,锁上牢房,走到值班桌前。我还是感觉自己像在梦游。我意识到自己能听见布鲁托尔在想什么,一个非常轻微的声音在问,问某个单词该怎么拼写,是receive,我觉得是这个词。他在想,
i总在e之前,除非i在c后面,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这样的吗
?他仰起脸,笑了,看到我站在他面前,笑容又消失了。“保罗,”他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然后我把约翰告诉我的事告诉了他,没全说,当然也没说他的触摸对我产生的影响(我从来没把这件事说出来,对詹妮丝都没说;如果伊莱恩·康奈利读完全稿的其他部分后还想读最后几页,她就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人),但是我重复了约翰想去了的愿望。这句话似乎让布鲁托尔稍感宽慰,反正多少有点宽慰,但我感觉到(还是听到?)他在想,我是不是故意编出来让他安心的。然后我感觉到他决定打定主意相信我的话,因为这么做可以使他到时候心里好受些。
“保罗,你那个感染又复发了吗?”他问道,“你脸上一片潮红啊。”
“没有,我没事。”我说。事实并非如此,但我已肯定约翰没说错,我会没事的。我觉得那阵感觉正开始消退。
“不管怎样,你去自己办公室躺一会总没坏处。”
躺一会是我当时最不愿做的事情,这建议太滑稽,我差点没笑出来。我真想做的事情也许是为自己造一幢小屋,铺上木瓦,在屋后开上一个小花园,种上花草。一切在晚饭前完成。
就这么回事,
我想道,
天天如此。全世界如此。一片黑暗。遍及全世界
。
“我到行政楼去一趟,查点东西。”
“你去吧。”
我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扭头看看。“你对了,”我说,“r-ec-e-i-v-e,i总在e之前,除非i在c后面,反正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我想,凡是规则总有例外。”
那晚当班剩下的时间里,我来回走动,坐不到五分钟又站起身来。我去了趟行政楼,在那里空无一人的操练场上走来走去,直到塔楼里的卫兵觉得我发了疯。但到下班时,我开始平静下来,脑子里像树叶沙沙般的纷乱思绪也大半安静了下来。
那天凌晨,在回家的半路上,那感觉又回来了,搅得厉害,就像我的尿路感染。我不得不把车停到路边,跳下车,快跑了半英里路,我低着头,胳膊上下晃动,一喘一喘的,滚烫的呼吸就像胳膊下夹着的什么东西。跑到最后,我终于感觉恢复了正常。我往回小跑了半程、走了半程,回到了停车的地方,呼吸在寒冷的夜间化成团团雾气。回到家中,我告诉詹妮丝,约翰·柯菲说他准备好了,说他想去。她点点头,看上去松了口气。真是这样吗?我说不准。六小时之前,甚至三小时前,我会知道,但到了那时候,我说不上了。这样也不错。约翰一直说他累了,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所过的生活,任何人都会累垮的,任何人都会盼望休息,盼望平静。
詹妮丝问我为什么脸红红的,一身臭汗,我告诉她我回家路上停了车,跑了一会步,跑得很猛。我只告诉了她这些,但没说原因,正如我也许说过的(写到这里已经有好多页了,我不想再翻回去查证了),自结婚以来,谎我是不说的。
她也没问原因。
9
轮到约翰·柯菲走绿里的那天晚上没有下雷雨,倒是当地那段时间(我想,那是三十年代)相当凉爽宜人的一夜,千万颗星星划过天际,农田耗尽了地力,庄稼收割完毕,篱笆桩顶蒙上了一层白霜,亮闪闪的,像套在七月玉米干枯枝头上的钻石。
这一次是布鲁特斯来主持,由他来套头罩,时间一到就命令范哈伊合电闸。十一月二十日当晚十一点二十左右,迪安、哈里和我一起走进牢房,约翰·柯菲坐在床头,双手抱膝,蓝色囚服衣领上沾着一小块夹肉面包的油渍。他透过铁栏看着我们,看上去,他的神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平静得多。我双手冰冷,太阳穴直跳。知道他愿意去死是一件事,这至少使我们有可能去完成任务,但我们还明白,是别人犯了杀人罪,我们却要把他送上电椅,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当晚七点左右我最后一次见到哈尔·穆尔斯。他在自己的办公室,正扣着外衣纽扣。他脸色苍白,手嗦嗦直抖,怎么都扣不好。我差点想一把推开他的手指,亲自上去帮他扣一下,就像大人对小孩所做的那样。讽刺的是,上周末詹妮丝和我去看梅琳达时,梅琳达的气色都要比执行约翰·柯菲死刑那晚早些时候的哈尔好一些。
“我不看这次的执行了,”他说,“柯蒂斯会在场,而且我知道,有你和布鲁特斯在,柯菲不用担心了。”
“是,长官,我们尽力而为,”我说,“珀西有什么消息吗?”
他还会回来吗?
当然,这才是我想问的。他现在是不是坐在什么地方的一处房间里,告诉什么人——很可能是医生——说我们给他绑上了约束衣,把他像问题儿童(用珀西的话来说就是白痴)一样扔进禁闭室?如果是这样,人们会相信他吗?
但据哈尔说,珀西还那样,一言不发的,而且大家都觉得,他似乎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他还在印第安诺拉,“接受检查。”哈尔就是这么说的,说这句话时神秘兮兮的,但如果情况不见任何好转,很快会让他转院。
“柯菲情绪怎样?”哈尔当时问道。他终于扣上了大衣上最后一颗纽扣。
我点点头:“监狱长,他挺好的。”
他也点点头,走到门边,显得苍老、痛苦。“如此的善良和如此的凶恶怎么能合在同一个人身上呢?治好了我妻子的人怎么可能去杀那两个小姑娘呢?你弄明白了吗?”
我告诉他我也不明白,上帝的行动向来神秘而不可知,该发生什么,不该发生什么,不是我们可以去探究的。我对他说的主要内容,都是我在赞美耶稣、上帝万能教会里听来的,哈尔一直在点头,看上去有些激昂。点头他还是能做到的,不是吗?而且,还情绪高昂。可他脸上却显露出深深的悲伤,他受到了震动,肯定是这样,但此时没有眼泪,因为他回到家里还有妻子,还有伴侣,他妻子安然无恙了。由于约翰·柯菲,她病好了,康复了,在约翰死刑执行令上签了字的这个人可以下班回家见她了。他不必观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可以在妻子温暖的怀抱里度过今晚,而约翰·柯菲则得躺在县医院地下室的石板地面上,身体渐渐冷去,没有朋友,无话可说,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走向黎明。就因为这些,我恨哈尔。有那么一点恨,但已经过去了,可那真的是恨,千真万确的恨。
这时,我走进牢房,迪安和哈里跟在后面,两人都脸色苍白,垂头丧气。“准备好了吗,约翰?”我问道。
他点点头:“是的,头儿,我想是的。”
“那好,出去之前我还有话说。”
“你该说什么说什么,头儿。”
“约翰·柯菲,作为法庭官员……”
我一口气说到头,说完,哈里·特韦立格向前一步,站到我身边,伸出手。约翰一开始有点吃惊,然后笑了,握了握他的手。迪安的脸色更加苍白,随后也伸出了手。“你不该受这个的,”他嗓音嘶哑,“真对不起。”
“我没事的,”约翰说,“现在是最难受的时候,一会儿就好了。”他站起身,梅莉给他的圣克里斯托弗银饰从衬衣里晃了出来。
“约翰,那东西得给我,”我说,“我可以再放回到你脖子上,如果你愿意,但得等到……现在得让我拿着。”挂饰是银的,如果杰克·范哈伊推上电闸后它还贴在皮肤上,就可能把它融化渗进皮肤里,而且即使不融化,它也会放电,在约翰的胸口留下一处焦黑的烙印。我在绿里上的那些年,差不多什么都见过。见得太多,害了自己。现在我明白了。
他从脖子上取下链子,放在我手心。我把它放进衣袋,让他走出牢房。没必要检查他的头颅以确保接触良好、导电顺畅,他的脑袋和我的掌心一样光滑。
“知道吗,今天下午我睡着时做了个梦,头儿,”他说,“我梦见了德尔的老鼠。”
“真的,约翰?”我站在他左边,哈里站在右边,迪安在身后,我们就这样走上了绿里。对我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押着犯人走在绿里上。
“对,”他说,“我梦见它去了豪厄尔头儿说的那个地方,那个老鼠庄园。我梦见那里有孩子,看它玩把戏开心得直笑!天哪!”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起来,然后又变得认真了。“我梦见那两个金发小姑娘也在那里,她们也在笑呢。我抱住她们,她们的头发里没有流血,她们很好。我们都看叮当先生推线轴,我们笑得真开心,肚子都要笑破了,头儿。”
“真的?”我觉得我听不下去了,真不行了,没法听下去。我快要哭出来、喊出来,不然我难过得心要碎了,一切都完结。
我们一起走到我办公室。约翰四下张望一下,没等命令就跪了下来。他身后的哈里眼神凄惨地看着我,迪安面如纸灰。
我在约翰身边跪下,觉得此时出现的转变真有点可笑:我这辈子帮过多少囚犯,使他们有勇气走完这段路程,这一次我自己倒需要人帮助了。反正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头儿,我们要祈祷什么?”约翰问道。
“勇气。”我想都没想就答道。我闭上眼睛说:“我主上帝,请帮助我们完成已经开始的事情吧,约翰·柯菲,他的名字听起来像那种饮料但拼写不同,请欢迎此人进入天堂并赐他安宁。请帮助我们用他应得的方式送他上路,不要出任何差错。阿门。”我睁开眼睛,看看迪安和哈里,两人看上去好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有时间喘口气了,但我觉得是因为我的祷告。
我想要站起来,约翰拉住我的胳膊。他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怯意和希望。“我想起了小时候别人教我的一段祷告,”他说,“至少我觉得我想起来了。能让我念一下吗?”
“你就放心念吧,”迪安说,“有的是时间,约翰。”
约翰闭起眼睛,专注地皱起眉头。我以为会听到诸如“现在我躺下睡觉”,或其他什么胡编的主祷文,但却不是。他念出来的祷告,我以前从未听见,后来也再没听见过,这倒不是说那情感、那措辞,有什么独特之处。约翰·柯菲闭上眼,双手伸向前方,念道:“圣婴耶稣,温顺又温柔,请为我这个孤儿祈祷。请给我力量,请做我的朋友,请陪我直到最后。阿门。”他睁开眼睛,准备站起身,却仔细端详起我来。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睛,边听他念祷告,边想起了德尔。德尔死前也希望再说一段祷告。
圣母玛利亚,神的母亲,请为我们祈祷,在我们将死之时
。“对不起,约翰。”
“别这样。”他说道。他捏捏我的胳膊,笑了。接着,正如我所预料的,他拉我站了起来。
10
现场见证人不多,大概共有十四个吧,其中一半曾经在处决德拉克罗瓦时来过这储藏室。霍默·克里布斯来了,他胖大的身躯像往常一样墩坐在椅子上,不过我没看见麦吉副治安官,显然,他和穆尔斯监狱长一样,决定缺席这一次了。
坐在前排的是一对人过中年的夫妻,一开始我没认出来,尽管到十一月第三周的那天为止,我在好多报纸上见过他们的照片。后来,等我们走近放着“电伙计”的平台时,那女的吐了口唾沫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就慢慢地死去吧!”我这才意识到,那是狄特里克夫妇,克劳斯和玛乔丽。我没认出他们,是因为四十岁未到就老成这样还真是很少见。
约翰听见那女人的声音,也听见了治安官克里布斯表示同意的一声咕哝,便向前缩了缩肩膀。汉克·比特曼担任警戒,他站在为数不多的几个目击证人前,眼睛不离克劳斯·狄特里克一步。那是我的指示,不过当晚狄特里克没朝约翰的方向动过半步,他似乎身在另一星球。
布鲁托尔站在“电伙计”一边,我们走上平台时他悄悄对我摆了摆手指。他把手枪插进枪套,拉住约翰的手腕,搀着他慢步朝“电伙计”走去,就像男孩子挽着恋人第一次以情侣的身份走进舞池跳舞。
“约翰,一切都好吗?”他问话的声音很低。
“好的,头儿,可是……”他的眼珠在眼眶里来回转动,第一次听到他语调里有害怕的意思。“可是,这里有好多人都恨我,好多呢。我能感觉到的,感觉到痛,就像给蜜蜂蛰了,很痛。”
“那就感觉一下我们的感受吧,”布鲁托尔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一点不恨你,你能感觉到吗?”
“能的,头儿。”但他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眼睛里也开始慢慢渗出泪水。
“小伙子们,让他死两回!”玛乔丽·狄特里克突然尖叫起来,这尖利刺耳的声音就像一记巴掌。约翰身子一缩靠在我身上,呻吟起来。“就这么干,让这强奸杀人犯死上两回!”克劳斯依然像个在做白日梦的人,他一把把妻子拉到自己身边,她则抽泣了起来。
我很沮丧地发现,哈里·特韦立格居然也在流泪。还好,观众中没人知道他在哭,因为他背对着他们,但他的确是在哭。我们还能怎么办?我的意思是,除了赶紧完事,还能怎样?
布鲁托尔和我让约翰转过身来。布鲁托尔往大块头一边肩膀上一按,他坐下去,抓住“电伙计”的胡桃木把手,眼睛来回转动,伸出舌头,先舔舔一边嘴角,再舔舔另一边嘴角。
哈里和我跪下身。约翰·柯菲的脚踝差不多有普通人的腓骨那么粗大,所以一天前,我们让一家模范店
来给电椅的脚扣焊上一节临时加长环。有那么一会儿,我认为可能还不够长,十分担心,因为那样一来,我们就得把他送回牢房,再去找当时的店主山姆·布罗德里克,让他再加焊一节。我用手掌狠劲一推,我这边的搭扣扣上了。约翰的腿一阵痉挛,他倒吸了口气。我夹痛他了。
“对不起,约翰。”我喃喃道,朝哈里瞥了一眼。他倒没太费事就把搭扣扣上了(或许是他那边的扣绊长一些,也许是约翰的右脚踝略细一些),但他看着锁上的搭扣的神情却疑虑重重。我想我知道其中原委:加焊过的搭扣看上去狰狞可怖,张大的钳口就像鳄鱼的嘴巴一般。
“会没事的。”我说道,希望自己的话能说服他,希望他能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哈里,擦擦脸。”
他用胳膊一抹,抹去面颊上的汗水和前额上的粒粒汗珠。我俩转过身去。霍默·克里布斯刚才还一直在高声和坐在身边的男子(从他细细的领带和暗黑的外衣来看,他就是公诉人)谈得起劲,一下就住了口。时间快到了。
布鲁托尔夹上了约翰的一个手腕,迪安夹上了另一个。我越过迪安的肩膀看去,看见医生靠着墙,一如既往地缩在一边,黑口袋放在他两腿之间。我想,现在的医生差不多都会急赶着把自己的事做完,特别是用静脉滴注的。但我那时候,要医生到前面来时得大声喊。也许那时候他们心里很清楚,医生该怎么做,而什么样的行为是违背诺言的,即他们决不害人的誓言。
迪安朝布鲁托尔点点头。布鲁托尔扭过头去,似乎想瞥一眼那台根本不可能为约翰这样的人响起来的电话机,他对杰克·范哈伊喊道:“开一挡!”
那阵嗡嗡声又来了,就像旧冰箱在启动,灯光更明亮了些。我们的身影也显得更加清晰,暗黑的阴影爬在墙上,似乎像秃鹫在电椅的影子周边盘旋。约翰猛吸了口气,指关节发白。
“已经让他难受了吗?”狄特里克太太嘶哑的尖叫声从她丈夫肩头处响起。“但愿是的!我要他生不如死啊!”她丈夫使劲掐了她一下。我看见,他的一个鼻孔在流血,一缕细细的红色淌下来,消失在那一抹稀疏的胡子里。次年三月,我从报纸上读到他死于心脏病的消息,我差不多是这世界上最不感到惊讶的人了。
布鲁托尔走到约翰眼前。他边轻拍着约翰的肩膀,边说起话来。这举动是违反常规的,但在见证人席上,只有柯蒂斯·安德森明白这一点,而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只想着赶紧把眼下的差事干完的人。不顾一切地干完它。珍珠港事件后他参了军,但没能去成海外,他死于布拉格堡的一次车祸。
这时候,约翰在布鲁托尔手指的轻叩下情绪开始放松。我觉得,布鲁托尔在对他讲的话,他能听懂的并不多,但布鲁托尔放在他肩膀上的手,着实让他感到些许宽慰。布鲁托尔在二十五年后离世(他妹妹说,他是边吃鱼排三明治边看电视转播的摔跤比赛时死的),他是个好人,也许是我们几个中最好的。他完全能理解,一个希望离开世界的人,仍然会对这趟旅行恐惧万分。
“约翰·柯菲,你被判处以电刑,本判决经由你的同类组成的陪审团通过,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执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处决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约翰再次舔舔嘴唇,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了六个词:“我为自己难受。”
“你活该难受!”两个死去的小姑娘的母亲叫喊着,“你这个恶魔,你就该难受!你他妈的活该难受!”
约翰的目光转向我。我在这目光中看不见顺从的神情,看不见对天堂的希望,看不见安宁在降临。我多么想告诉你我看见了这一切,我多么想这样告诉我自己。我看见的是害怕、悲惨、破碎和迷惘。这是身落陷阱满怀恐惧的野兽的眼神。我想起他讲到沃顿把柯拉和凯丝姐妹弄下门廊而没把屋内大人吵醒的原因:
他利用她们的爱杀了她们。这样的事情天天发生,世界上到处在发
生。
布鲁托尔从椅背的挂钩上取下新面罩,但约翰一见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两眼因恐惧而睁得老大。他朝我看看,此时,我看见他光溜溜的脑壳上渗出了巨大的汗珠,看上去有知更鸟蛋那么大。
“头儿,请不要把那东西放在我脸上,”他呻吟着悄悄说,“请不要把我放在黑处,别让我到暗处去,我害怕黑暗。”
布鲁托尔看看我,眉毛扬起,停滞了,手里拿着面罩。他眼神的意思是该我发话了,他反正怎么都行。我思绪飞快地转着,而且尽可能不出差错,可我脑袋里怦怦直响,要不出差错还真不容易。戴面罩是这里的传统,并非法律规定。事实上是为见证人考虑。突然间,我觉得这次不需要为他们考虑。反正约翰一生没做过任何该戴面罩去死的事情。见证人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我决定同意他最后这次请求。至于玛乔丽·狄特里克,她也许还会因此而给我寄张感谢卡呢。
“好吧,约翰。”我喃喃道。
布鲁托尔把面罩放了回去。从我们身后传来了霍默·克里布斯愤懑而嘶哑的声音:“嘿,伙计!给他戴上面罩!想要我们看他的眼珠子爆出来啊?”
“别吵,先生,”我头都没回地说道,“这是在执行死刑,不由你负责。”
“你连抓他都没负责,你这脑满肠肥的家伙。”哈里悄声说道。哈里是一九八二年死的,死时快八十了,年事还算高。当然和我不能比,不过能和我比的几乎没有。他死于某种肠癌。
布鲁托尔弯下腰,把海绵块从桶里拽了出来。他用一根手指压进去,舔舔指尖,不过他其实不必这么做的,我早看见那恶心的棕色物体在往下滴水。他把海绵塞进头罩,把头罩套到约翰头上。这时候我第一次看见布鲁托尔的脸色也变得惨白,面糊似的白,人几乎要晕过去了。我想起他说过,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会下地狱,因为我们是在杀死上帝送来的礼物。我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要呕吐的感觉。我忍住了,但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海绵里的水正顺着约翰两边脸颊往下滴。
迪安·斯坦顿把皮带放到了最长的限度,绑住约翰的胸部,把另一端交给我。那天晚上,我们竭力想保护迪安,因为他有小孩,可我们并不知道他只有四个月好活。约翰·柯菲的事情完结后,他申请调动离开“电伙计”,并获得了批准,去了C区,那里的一个囚犯用钉子刺穿了他的喉咙,一腔鲜血洒在肮脏的地板上。我一直不知道其中原委,我觉得谁都不会知道。回想起那些日子,“电伙计”真像一件乖戾的玩意,要人命的东西。而我们,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像玻璃器皿一般脆弱。我们难道不是在凭着冷血心肠,用电和毒气相互残杀?真愚蠢啊,太可怕了。
布鲁托尔检查了一下皮带是否扣好,退后一步。我等他开口,可他就是不说。他双手交叉放在背后,以队列操稍息的姿势站着,我明白他是不会开口了,也许是无法开口。我觉得我也开不了口,但我看见约翰充满恐惧和泪水的眼睛,我明白不开口也得开口了。哪怕要永远下地狱,我也得开口。
“打开二挡。”我的嗓音嘶哑粗糙,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头罩嗡嗡地轰鸣起来。八根长长的手指和两根拇指从电椅的胡桃木扶手末端伸展开来,紧绷着朝不同方向伸去,指尖颤抖。两个膝盖虽然被绑住了,却仍然看得出挣扎的样子,不过脚踝上的搭扣没松开。头顶上的三个灯泡“啪!啪!啪!”地炸裂了。玛乔丽·狄特里克一声尖叫,晕倒在丈夫的怀里。十八年后,她在孟菲斯去世。哈里把讣告寄给了我。她死于电车交通事故。
约翰上身向前一冲,撞击着紧绷的胸带。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了。那目光还有意识,在我们把他推下世界边缘的时候,我是他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随后,他身子往后一仰,头上的罩子稍稍歪了一点,一股像点着了木炭般的青烟从罩子下冒了出来。不过总的来说,进行得很快。我不知道他死时是否真的没有痛苦,就像支持使用电椅的人们一向声称的那样(甚至他们当中最激烈支持的人似乎也从未想过要去调查一下是否真的无痛苦),不过进程很快。那双手再次瘫了下去,指甲底部先前呈蓝白色的月牙形部分,现在已是一片茄紫,两边面颊上升起细细的烟雾,脸上依然流淌着从海绵上滴下的盐水……还有他的眼泪。
约翰·柯菲最后的眼泪。
11
直到回家之前,我还算一切正常。到家已是天亮时分,鸟儿也开始鸣唱了。我停好那辆破车,钻出车子,走上后门的台阶,这时候,有生以来的第二次巨大悲哀涌了上来。那是因为我想起了他曾经那么惧怕黑暗,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问我是否可以在晚上留盏灯亮着。我两腿一软,瘫坐在台阶上,头枕着膝盖,哭了起来。这哭泣似乎不仅为约翰,也是为我们所有人。
詹妮丝出来坐在我身边,一只胳膊搂住了我。
“你们尽量没让他受罪,是吗?”
我点点头。
“他的确愿意去了。”
我点点头。
“进屋去吧。”她说着把我扶了起来。这使我想起和约翰一起祷告后他扶我起来的情形。“进屋喝杯咖啡吧。”
我进去了。过了第一天上午,过了第一天下午,接着是第一个轮班。时间掌控着一切,不管你是否愿意。时间掌控一切,时间消磨一切,到头来,只有黑暗。有时候,我们在那片黑暗中发现了什么人,有时候,我们又在黑暗中失去他们。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另外就是:这一切发生在一九三二年,当时州立监狱还在冷山。
当然了,还有电椅。
12
下午两点一刻左右,我的朋友伊莱恩·康奈利来日光室看我,把我给她的那沓稿纸理得整整齐齐,放在我面前。她脸色非常苍白,眼睛下方有一些闪亮的痕迹。我想她是哭过了。
至于我,我一直在眺望。就这样,眺望着窗外东边的山坡,右手手腕突突跳个不停。不过,不知为何,这跳动很安详。我觉得空虚,觉得被剥去了虚饰。这种感觉,既可怕又奇妙。
很难正视伊莱恩的目光,我害怕从中看到愤恨和蔑视,不过还好。她的眼神悲哀而迷惘,没有愤恨,没有蔑视,没有怀疑。
“你要把故事看完吗?”我边问边用隐隐作痛的手轻拍着那一小沓稿纸,“在这儿,不过我能理解,如果你不……”
“这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她说,“我必须知道到底怎么了,尽管我想,你们无疑是处死了他。我看,在普通人生命中,说什么带大写字母P的‘Providence’
会时时显现,这显然是言过其实了。但是,保罗,在我拿起这几页稿纸前……”
她没往下说,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要说什么。我等着。有时候,你是无法给别人帮助的。有时候,甚至最好连试都别试。
“保罗,你这里好像说你在一九三二年就有了两个成年的孩子,不是一个,是两个。如果你不是在十二岁时和你的年方十一岁的詹妮丝结婚的话,这样的事情……”
我微微笑了:“我们结婚时还年轻,许多山里人都这样,我自己的母亲就是,不过没那么年轻。”
“那你现在多大岁数了?我一直以为你刚八十出头,和我差不多,没准还小一点呢,可是这样算起来……”
“约翰走绿里那年我四十岁,”我说,“我一八九二年出生。现在是一百零四岁了,除非我算错了。”
她看着我,目瞪口呆。
我把剩下的手稿递给她,又一次想起约翰触摸我的情形,就在他牢房里。当时他说,
你不会爆炸的,
说着还笑了,我的确没爆炸……可我身上还是发生了一些情况,它们伴随了我一生。
“把剩下的读完吧,”我说,“我的答案全在那里。”
“好吧,”她几乎在耳语,“我是有点害怕,这我不能撒谎,但是……好吧。你会在哪里?”
我站起身,伸展一下,听见背上的脊椎嘎嘎直响。现在我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我已经烦透了日光室。“在槌球场,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看,就在那个方向。”
“那东西……很吓人吗?”从她怯怯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还是小姑娘时候的她,那时候,男人夏天戴着硬草帽,冬天穿着鳄鱼皮外套。
“不,”我笑着说,“一点不吓人。”
“那好。”她拿起那沓稿纸,“我把这些带回自己房间去。到时候我去槌球场找你,大概在……”她翻翻稿纸,估计了一下。“四点?行吗?”
“很好。”我说着想起了那个好奇心极重的布拉德·多兰,那时候他已经下班走了。
她伸出手,轻轻捏了下我的胳膊,离开了屋子。我一动不动站了一会,看着桌面,意识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稿纸一走,桌子又空了,除了早晨时伊莱恩送来的早餐盘。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我没有把东西全写完……你看,所有这些都是我在处决约翰·柯菲之后记录下的,而且最后一沓稿纸也给了伊莱恩,但我没写完。即使在当时,我内心也隐隐知道其中的原因。
亚拉巴马。
我把盘子上最后一片冷吐司拿在手里,下楼来到槌球场。我坐在阳光下,脑子里转着老人的思绪,听任阳光温暖着一身老骨头,看着六七对打球人和一队步履缓慢但兴高采烈的四人组挥着球棒从我面前走过。
两点四十五分,三点到十一点班的工作人员开始接二连三从停车场过来,三点时,白天班的人们离开了。大部分人都成群结队,但我发现,布拉德·多兰是独自一人。这倒挺让人开心的,也许,这世界毕竟还没有全变成地狱。一本笑话书从他屁股后面的裤袋里露出了一角。通往停车场的小路经过槌球场,所以他看见了我,但他既没有朝我挥手,也没有冲我板脸。我对此毫不在意。他钻进那辆防撞杆上贴着“我见过上帝,他名叫纽伊特”的旧雪佛兰车,接着就去了他不在这里时去的地方,车后留下一道细细的廉价汽油痕迹。
四点左右,伊莱恩如约来了。从她眼神里,我看出她又哭过了。她紧紧抱住我。“可怜的约翰·柯菲,”她说道,“同样可怜的保罗·埃奇康比。”
可怜的保罗
,我听见詹妮丝在说,
可怜的家
伙。
伊莱恩又开始哭了。我扶着她,在下午的阳光中坐在槌球场边。我们的身影似乎在跳舞,也许是在那时候经常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想象舞厅里。
最后,她控制住情绪,推开了我,从外衣口袋里找出一片纸巾,擦了擦泪水涟涟的眼睛。“监狱长的妻子后来怎样了,保罗?梅莉怎样了?”
“大家都认为她是时代的奇迹,至少印第安诺拉医院的医生们是这么说的。”我说着挽起她的胳膊,开始朝那条从工作人员停车场通往树林的小径走去,朝隔开佐治亚松林和年轻人世界的那堵墙边的那个小屋走去。“十一二年后她死了,不是死于脑瘤,而是心脏病。我想,是四十三岁吧。哈尔在珍珠港偷袭日
前后死于中风,就我记得,也许正是珍珠港偷袭日,所以她比他多活了两年。真有点讽刺。”
“那詹妮丝呢?”
“今天我没思想准备要谈到她,”我说,“下次再告诉你吧。”
“这可是你答应的。”
“我答应的。”可是这个承诺未能实现。我们一起(要不是我担心会弄痛她肿痛的手指,我一定会拉住她的手)走进树林的三个月后,伊莱恩·康奈利安详地死在床上。就像梅琳达·穆尔斯,死因是心肌梗死。发现她的护理员说她神色安详,似乎病起得很快,没有引起什么痛苦。我希望他没说错。我爱伊莱恩,我很想念她,想念她、詹妮丝、布鲁托尔和他们所有人。
我们走到小径上的第二座小屋,墙边的那个。屋子矗立在一丛矮松旁,下陷的屋顶和钉着木板的窗户上布满条条阴影。我朝它走去。伊莱恩迟疑地没有抬脚,一脸害怕的神色。
“没事的,”我说,“真的,来吧。”
门上没有栓,曾经有过,但已被扭掉了,我是用一片折叠的硬纸板把它插牢的。现在,我拉开门,走进屋子。我尽量让门开大点,因为里面很暗。
“保罗,什么?……啊,啊!”这第二声“啊”几乎是在尖叫。
里面有张桌子,被推到了一边。桌上有一盏灯,一只牛皮纸袋。肮脏的地板上有一只“抽一口”烟的烟盒,那是我问专门装填家用软饮料机和售糖机的人要的。我特地问他要了这牌子的,既然他的公司也卖烟草产品,他很容易就弄了个来。也许我该告诉你,我是要付钱给他的,因为我在冷山工作时,这些东西都很贵,但是他对此一笑了之。
烟盒上露出了一对油亮的小眼睛。
“叮当先生,”我悄声喊道,“过来,过来呀,老伙计,来见见这位女士。”
我蹲下身去,有点疼,不过我挺住了。我伸出手去。开始,我觉得这一次它不大可能爬出盒子了,可是它最后一冲,还是爬了出来。它先是肚子贴地,然后站直了腿,朝我走来。它的一条后腿有点一跛一拐的,叮当先生老了,珀西给它造成的伤害又回来了。它老了,
上年纪
了。除了头顶和尾梢,浑身的毛都变灰了。
它跳上我的手掌,我把它举在半空,它的头伸出我的掌握,用力嗅吸着我的呼吸,两耳后贴,小小的黑眼睛里露出渴望的神情。我朝伊莱恩伸出手去,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半开,盯着小老鼠。
“不可能,”她说着抬起目光看看我,“保罗,这不是……这绝不可能!”
“你好好看着,”我说,“然后再下结论。”
我从桌上的一只袋子里掏出一个线轴,上面的彩色是我自己涂上去的,但用的不是蜡笔,而是一九三二年时做梦都想不到的发明“神奇记号笔”,尽管效果还是一样的。色彩之鲜艳和当年德尔涂的一样,也许更鲜艳些。我心里默默念道: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前来老鼠马戏团
!
我再次蹲下身,叮当先生跑下我的手掌。它是老了,但神情亢奋依然。自我把线轴从袋子里拿出来的那一刻起,它的眼睛就没往别处瞧过。我把线轴一扔,让它在棚内高低不平、满是裂缝的地板上滚去,它立刻就跟了上去。速度不及从前了,而且一跛一跛的,让人看得心疼,不过,为什么要指望它跑得还是那样快、那样稳呢?我已经说了,它年岁已高,简直是老鼠中的寿星
,至少六十四岁了。
线轴撞到远端的墙,反弹回来,它赶到线轴边,绕了一圈,在边上躺下。伊莱恩要走过去,我把她拉住了。过了一会,叮当先生又站了起来,慢慢地、慢慢地,用鼻尖推着线轴回到我面前。它第一次出现,是我发现它以同样的姿势躺在通往厨房的台阶上,看上去好像经历了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样子。当时它还能用前爪推线轴,就像在绿里时一样。现在它做不到了,它的后腿已经无法支撑身体,不过鼻子还是训练有素,只是它得在线轴两端来回走动,以此来保持方向。等它走到我面前,我一手托起它,一手拿起线轴;它已轻如羽毛,但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线轴不放。
“别扔了,保罗,”伊莱恩颤抖着声音说道,“我实在不忍心看它这样。”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觉得她这么要求其实错了。叮当先生就爱追线轴,抓线轴,这么多年来,它这份热爱始终没有消退。我们若能这样保持热情,那真是很幸运的。
“袋子里还有薄荷糖,”我告诉她,“加拿大薄荷,我觉得它还是很喜欢的,如果我拿一块给它,它就不停地嗅着,不过它的消化能力不行了,吃不了。我给它另带了吐司。”
我又蹲下,从日光室带来的那片吐司上掰了一小块,放在地板上。叮当先生嗅嗅,用前爪抓起面包碎片,吃了起来,尾巴整齐地弯曲在身体边上。吃完后,它抬起渴望的眼睛看着我。
“有时候,我们老家伙的胃口真让人吃惊呢,”我说着把吐司递给伊莱恩,“你试试。”
她也撇下一块,扔到地上。叮当先生走上前去,嗅了嗅,看看伊莱恩,然后抓着吃了起来。
“看见了吧?”我说,“它知道你不是临时工。”
“保罗,它是从哪里出来的?”
“不知道。一天早晨我正要出去散步,就看见它在那里,躺在厨房台阶上。我立刻就明白了它是谁,但我还是从洗衣房的临时衣筐里拿了个线轴,想确认一下。我还给它弄了个烟盒,垫上最软的东西。埃莉,我想,它就像我们,大部分日子都过得很痛苦,但它依然没有失去生活的热情,依旧喜欢线轴,喜欢老房友去看它。六十年来,我一直把约翰·柯菲的故事藏在心里,六十多年,而现在,我全说出来了。我想这大概是它终于回来的原因。这让我明白,应该趁还有时间赶紧说出来,因为我也像它一样,在往那里去了。”
“去哪里?”
“噢,你知道的。”说着我们默默地观察着叮当先生。接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再次把线轴抛了出去,尽管伊莱恩让我别这样做。也许这完全是因为,它去追线轴,有一点像老人缓慢而小心的性生活,有人也许不愿意看,那些年轻人,他们相信等自己老了,情况肯定会有例外,但老人们依然喜欢这样做。
叮当先生再次撒腿去追线轴了,看得出,它跑得很痛苦,但同样明显的是,虽然上了年纪,它专注的热情丝毫未减。
“明胶玻璃窗。”她边注视着它边悄声说道。
“明胶玻璃窗。”我附和着,笑了。
“约翰·柯菲触摸这只老鼠,就像触摸你的时候一样。他不仅让你摆脱了当时的病痛,他还使你……怎么说来着……产生了抗力。”
“我看这词用得特别好。”
“抵抗那些最终让我们倒下的东西,以免自己就像被白蚁蛀空的大树般倒下,你……还有它,叮当先生,当约翰把叮当先生捧在手中的时候。”
“没错,当时通过约翰所产生的力量,不管那是什么,现在终于开始消退了,我就是这么想的。白蚁已经蛀穿了树皮,这比通常花的时间要多一些,但它们还是咬穿了。我也许还能再活上几年,我想,人总比老鼠活得久一点,但叮当先生的时候快到了。”
它走到线轴前,跛着脚绕到另一面,腹部贴地倒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我们能看见汗珠在灰色的绒毛间闪亮),然后站起来,坚强地用鼻子推着线轴往回走。它全身绒毛发灰,步履蹒跚,但油亮的小眼睛和从前一样熠熠闪光。
“你觉得是它让你写这些东西的,”她问道,“保罗,是这样吗?”
“不是叮当先生,”我说,“不是它,而是那股力量……”
“咳,保利!伊莱恩·康奈利也在!”敞开的门口响起了一声呼喊,讽刺的语气里带着恐惧。“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我转过身,看见布拉德·多兰站在门边,却一点也不觉得诧异。他那龇牙咧嘴的笑容,是有些人把别人狠狠捉弄了一番后就会有的样子。他下班后先开车走了多远?也许只走到牧马人酒吧,喝上一两杯啤酒,来上一段大腿舞,然后再回到这里。
“滚出去,”伊莱恩冷冷地说,“马上滚出去。”
“你这个一脸皱纹的老女人,竟敢让我滚出去,”他还在笑着,“在上面的时候你也许能让我滚,可你现在不在上面啊。你到了不该到的地方,出界了。保利,是爱的小窝吧?你是为这来的吧?倒真是老东西的花花公子场所啊……”突然他瞪圆了眼睛,因为他看见了棚子里的住客,“这他妈的是什么?”
我没扭头去看。一来我知道他在那里,二来因为突然之间,过去的事情重叠到了现在的上面,显现出一个可怕的形象,像真实生活中的一样,是三维的。站在门口的不是布拉德·多兰,而是珀西·韦特莫尔。他立刻就会冲进小屋,用穿皮鞋的脚一脚把叮当先生踩死(它现在已经不可能跑过他了)。而这一次,已没有能把它从死亡边缘带回来的约翰·柯菲。就像那个亚拉巴马的雨天,我需要有个约翰·柯菲,却没有了。
我站起来,这一次,无论是肌肉还是关节都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我冲向布拉德·多兰。“别碰它!”我大声喊道,“你别碰他,珀西,不然的话我向上帝发誓……”
“你叫谁珀西?”他边问边用力把我往后一推,我差点仰面摔倒,幸亏伊莱恩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扶住了我。但这一动作一定也让她吃了不少痛苦。“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喊我了,别吓得要尿裤子,我才不会碰它呢。没必要,不就是只死老鼠嘛。”
我扭过头去,以为叮当先生只是肚子贴地躺着喘气,有时候它就是这样的。没错,它的确是躺着,但毛发间不再有汗珠渗出。我试图使自己相信的确看见了汗珠,可伊莱恩紧接着呜咽起来。她忍着疼痛弯下腰去,捡起了这只老鼠,这只我第一次在绿里上看见的、当时毫无畏惧地朝值班桌跑去、就像朝同类……朝朋友跑去的老鼠。它软软地躺在她手心里,眼睛呆滞不动。它死了。
多兰令人厌恶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很少得到牙科医生照料的牙齿。“喔,可怜啊!”他说道,“死了的是不是家庭宠物啊?要不要办个葬礼,送个纸花什么的……”
“
闭嘴
!”伊莱恩朝他嚷道,声调很高,语气很重,多兰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给我滚出去!滚,不然你别想在这里多干一天!连一小时都别想!我发誓
!”
“等你排队领面包时连一片都拿不到。”我说道,但我的声音太低,他俩谁都没听见。我无法把视线从叮当先生身上移开,它躺在伊莱恩的掌心里,像世界上最小的熊皮毯。
布拉德打算回敬她几句,说她竟敢如此放肆。他没错,按规定,佐治亚松林里的人是不能到这里来的,就连我都知道。但他没有说下去。从内心说,他是个孬种,就像珀西一样。他也许真的查实过她说的话,她的孙子的确是某位大人物。也许更重要的是,他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再想知道什么的欲望也消退了。他好奇了这么好长一阵子,最后的结果并没什么大不了。看来,就是一个老头的宠物鼠一直生活在这屋子里,现在翘辫子了,在推线轴时发了心脏病什么的。
“真不明白你们发什么火,”他说,“两个都一样,看你们的样子好像那是条狗什么的。”
“滚开,”她吐了口唾沫,“滚出去,你这白痴。你那丑陋的小脑袋,只会胡思乱想。”
他立刻涨红了脸,上高中时长痘痘的地方早已变成一粒粒的暗红。一眼看上去,红斑还不少。“我走了,”他说,“但你明天再来这里的时候,保利,会发现这门上多了把新锁。这地方疗养院的人是不准来的,不管这坏脾气的臭老太婆说我些什么。看看地板上!木板全开裂了,烂了!你要是来这里走走,你那两条老瘦腿肯定会像火柴那样裂成几半的。因此,拿上你那死老鼠走吧,爱的小屋正式关闭。”
他转身大步离开了,脸上的神色像是相信自己终于和对方打了个平手。我等他走远,轻轻地把叮当先生从伊莱恩手里拿过来。我的目光碰巧落在装着薄荷糖的袋子上,最后一根弦绷断了,眼泪涌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些天,我很容易哭。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把老朋友葬了吗?”我等布拉德·多兰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问伊莱恩。
“愿意,保罗。”她伸出胳膊抱在我腰间,头靠在我肩膀上。她抬起苍老扭曲的手指,抚摩着叮当先生一动不动的腹部。“我很乐意这么做。”
于是,我们从园丁棚里拿了把泥铲子,把德尔的宠物埋葬了。林间,午后的阴影越拉越长,我们步行回去吃了晚饭,继续苟延残喘。我发现自己一直在想着德尔,想着他跪在我办公室的绿色地毯上,合着双手,光秃秃的脑袋在灯光下闪亮,想着他求我们照看好叮当先生,别让坏蛋再来伤害它。只是到头来,坏蛋把我们都害了,不是吗?
“保罗?”她叫了一声,语气既温和又疲惫。我想,哪怕用泥铲子挖个坑让老鼠安息,也够让我们这样的老年伴侣情绪激荡一阵的了。“你没事吧?”
我正搂着她的腰,用力搂着。“很好。”我说。
“看,”她说,“落日肯定很美丽,我们就留在室外看夕阳怎么样?”
“好的。”我说。我们在草地上逗留了好大一会,相互搂着腰,看着明亮的色彩慢慢升上天空,再看着它们渐渐消退,留下一片灰暗。
圣母玛利亚,啊,我的母亲,神的母亲,请为我祈祷,请为我们祈祷,我们是可怜的罪人,此时此刻……我们将死之时,我将死之时。
阿门。
13
一九五六年。
雨中的亚拉巴马。
我们的第三个孙女要从佛罗里达大学毕业了,她是位美丽的姑娘。我们是坐“大灰狗”
去的。当时我六十四岁,看上去还像个年轻人,詹妮丝五十九岁,美貌依旧,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一路上我们都坐在后排,她不停地唠叨,责怪我没给她买个新相机,好把这幸福时刻拍下来。我开口告诉她,到那里后我们有一天时间可以去逛商店,如果她想要照相机的话就可以去买一台,预算没问题的,另外我还在想,她唠叨是因为她厌烦了旅途,而且不喜欢她买的那本书,是梅森探案的。就从这时候起,我记忆中的一切瞬间都变成了空白,就像照相底片暴露在日光之下。
你们还记得那次车祸吗?我想,少数读者可能还记得,但大部分人都忘记了。但当时,这场车祸成了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全国报纸的头条新闻。我们进了伯明翰市郊,天下着大雨,詹妮丝正抱怨着旧照相机,汽车的一个轮胎爆裂了。车摇摇晃晃地撞上路边行人道,被一辆运肥料的卡车拦腰撞上。卡车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把汽车撞向一处桥墩,汽车在水泥桥墩上撞得断成两截,两截闪亮的、雨水淋漓的车身朝两个方向腾空而起,有油箱的那截在半空中爆炸,一团红黑色的火球在灰色的雨天上升腾而起。刚才詹妮丝还在抱怨她那台旧柯达相机,转眼间我就发现自己躺在雨中桥下公路的远端,盯着眼前一条从什么人的手提箱里飞出来的蓝尼龙裤,那上面还用黑线绣着“星期三”的字样。到处是碎裂的箱包,还有尸体,以及尸体碎片。车上共有七十三人,只有四人活了下来。我就是其中之一,唯一一个没有严重受伤的。
我站起来,蹒跚地穿行在敞开的箱包和碎裂的尸体之间,哭喊着妻子的名字。我记得我踢开了一只钟,记得自己看见一个大约三十岁的死人躺在一堆玻璃碎片中,脚上还套着漫步鞋,半边脸没了。我感到雨水击打着自己的脸,就钻进桥洞,雨水暂时没有了,等我从另一头钻出来时,它又猛烈地砸在我前额和面颊上。我看见詹妮丝躺在四脚朝天的肥料车边,我是从她的红外套上认出来的,那是她第二件最好的衣服,当然,是她特地留在毕业典礼上穿的。
她还有一丝气息。我一直认为,如果她立刻就死了,即使不是对她,至少对我也会稍好一些。我也许能更早一点、更自然一点放下她。也许我这只是在给自己开玩笑。我能肯定的只是,我
从来就没
放下她,没真正放下过。
她浑身在颤抖,一只鞋不见了。我看见她的脚在抽搐,眼睛是睁着的,但毫无表情,左眼满是鲜血。我在她身边跪下,雨中弥漫着烟雾焦煳的气味,我脑子里想的只是,她的脚在抽搐,说明她身上通电了。她触电了,而我必须赶紧拉开电闸。
“救命!”我喊叫着,“救命!快来人救命!”
没人响应,没人来。大雨滂沱,如注的雨水使我尚且乌黑的头发紧紧贴在脑壳上,我把她抱在怀里,可没有人来。她空洞的眼睛看着我,一副惊讶迷惘的样子,鲜血从她碎裂的后脑勺汨汨流出。在一条颤抖着、痉挛着的胳膊旁,有一块镀着克罗米的牌子,上面有一个“灰”字,再旁边,大概是曾经穿着棕色羊毛大衣的商人的四分之一躯体。
“救命!”我再次嘶喊着,朝桥下看去,看见站在阴影里的约翰·柯菲,他本人也只是个影子,大块头,长长的胳膊耷拉在身体两边,光光的脑袋。“约翰!”我叫喊道,“约翰,来救我!来救救詹妮丝!”
雨水淋进我的眼睛,我眨眨眼,把水挤出去,约翰不见了。我还能看见刚才误以为是约翰的那个影子……但那绝不仅仅是幻影,这我十分肯定。他就在那里,也许只是个幽灵,但他在那里,脸上的雨水与永不间断的泪水交织汇流。
她死在我怀抱里,死在雨中,死在那辆肥料车边,燃烧的汽油味塞满了我的鼻孔。她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眼神清澈起来,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做最后一次爱的宣示。我怀抱中的肉体僵硬地微微抽搐,她去了。这时,我多年来第一次想到梅琳达·穆尔斯,想到印第安诺拉综合医院所有的医生都认为她必死无疑,可她坐在床上,神清气爽,精力充沛,用明亮、惊羡的眼神看着约翰·柯菲。梅琳达说
我梦见你在黑暗中游荡,我也是。我们相互碰上了
。
我把妻子可怜的、被撞碎的头放到湿漉漉的州际公路地面上,站起身来(这并不困难,我只是左手侧面割了一个口子,其他什么伤都没有),冲着立交桥下的阴影喊着他的名字。
“
约翰!约翰
·
柯菲!你在哪里,大块头
?”
我朝那些阴影走去,踢开了一只沾着鲜血的泰迪熊,踢开了一副金属眼镜框,镜片已经打得粉碎,还踢开了一只断开的手,淡红色的手指上套着染成深红的戒指。“你救了哈尔的妻子,为什么不来救我妻子?为什么不救詹妮丝?
为什么不救我的詹妮丝
?”
没有回答,只有燃烧的汽油和燃烧的尸体味,只有雨水不间断地从灰色的天空倾注而下,敲打着水泥地面,而我的妻子死在了我身后的地上。没有回答,当时没有,现在也没有。当然,一九三二年时,约翰救下的不仅是梅莉·穆尔斯,不仅是德尔的老鼠,那只能借助线轴玩把戏的老鼠,它似乎在德尔出现前很久就在寻找德尔了……甚至在约翰·柯菲出现前很久。
约翰也救了我,但多年以后,当我站在亚拉巴马的滂沱大雨中寻找并不存在于立交桥下的阴影中的那个人时,当我站在四处散落的行李和身首异处的尸体中时,我明白了一个可怕的道理:有时候,拯救和诅咒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差别。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八日那天,我们一起坐在他床上时,我感觉到了这种力量涌入我体内,也许是拯救,也许是诅咒。那力量从他体内涌出,涌入我的体内,不管是他体内的什么奇异力量,都通过我们的手传递了过来,而我们通常的爱、希望和善意都无法做到这一点,这种感觉,一开始只是一种麻刺,随后它像潮水汹涌,变成一种超越了我此前此后所体验的一切力量。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得过关节炎,没得过流感,甚至连咽喉炎都没得过。我再没得过尿路感染,连伤口感染都没有。我有过感冒,但很少,隔上六七年才有一次,尽管不常感冒的人感起冒来通常都很厉害,我却从来不是这样。那可怕的一九五六年上半年,我得过一次肾结石。尽管我觉得,有一些读者可能依然会为此感到奇怪,但当肾结石消失时,我内心真有点喜欢那种疼痛。那是我二十四年前尿路出问题以来唯一一次真正的疼痛。我的朋友和我爱着的同代人一个个走了,死于中风、癌症、心脏病、肝病、血液病等等,可这些病我一样都没患上,它们都绕开了我,就像人们开车拐着弯躲开路上的鹿或浣熊似的。在那次严重车祸中,我却毫发未损,除了划破了手。一九三二年,约翰为我注入了生命抗体,也许可以说,他用
电击
为我注射了生命。最后我终将死去,我当然会死,叮当先生一死,任何永垂不朽的幻象都消失了,但事实上,没等死神来找我,我早就在找它了。说真话,自从伊莱恩·康奈利死后,我已经在找它了。还用我解释吗?
我把这些稿纸重新看了一遍,我那满是斑点的手颤抖着一页一页地翻去,不明白在那些表达崇高和高尚思想的书里是否真存在什么意义。我回想着童年时代在赞美耶稣、上帝万能教会里听过的布道,那些确定无疑的断言,我想起牧师常说上帝的眼睛就在麻雀头上,能注意到他创造的最不起眼最渺小的东西。当我想起叮当先生,想到我们在房梁上那个洞里发现的碎木屑,我觉得牧师的话没错。可同一个上帝却把约翰·柯菲拿来当祭品,就像《旧约》里的先知野蛮地拿羊做牺牲,就像如果上帝真对亚伯拉罕下命令,亚伯拉罕就会把自己的儿子当献祭一样,而这个约翰虽一生懵懂,却只想做好事。我想到约翰说沃顿是借狄特里克姐妹相互的爱杀了她们,说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发生,世界各地都发生。如果真发生了,是上帝
让
它发生的,当我们说“我不明白”时,上帝回答道,“我不在乎。”
我想到叮当先生死的时候我正转过身去,注意力被一个心地很不善良的人夺过去了,若要说这家伙还有点不是恶意的东西,就是那似乎带着报复心态的好奇。我想到詹妮丝,我在雨中跪在她身边,看着她抽搐着死去。
别说了
,那天在他牢房里时我试图这么对他说,
把我的手放开,你再不放手我要淹死了,不淹死也得爆炸
。
“你不会爆炸的。”他听到了我的思想,微笑着回答道。可怕的是:我真的没有爆炸,一直都没有。
我至少还是患了一种老年病:我失眠了。每天深夜我躺在床上,听着孱弱的男女老人无望的咳嗽声,听他们咳着咳着,渐入耄耋。有时候,我听见一声呼叫铃,或走廊里传来的叽里嘎啦的皮鞋声,或贾维兹太太把小小的电视调到晚间新闻的声音。我躺在这儿,如果月亮就在窗外,我就看月亮。我躺在这里,想到布鲁托尔,想到迪安,想到有时威廉·沃顿说
没错,黑鬼,坏得没治了
。我想到德拉克罗瓦说,
埃奇康比头儿,看这个,我教会了叮当先生一个新把戏。
我想到伊莱恩站在日光室命令布拉德·多兰别来烦我。有时候,我在瞌睡中看见雨中那座立交桥,约翰·柯菲站在桥下的阴影里。在这样片段式的梦境里,我绝没有看花眼,肯定是他,是我的大块头,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躺着,我等着。我想到詹妮丝,想到我失去了她,她在雨中浑身鲜红,从我手指缝里消失了,我等着。我们都得死,没有例外,这我知道,但上帝啊,有时候,这条绿里真的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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