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里-第五部 夜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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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

    夜之旅

    1

    威尔斯先生

    曾经写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发明了一台时间机,而我却发现,我在写这些回忆的过程中,也创造出了自己的时间机。但和威尔斯的时间机不同,我的时间机器只能往回倒,倒回到一九三二年去,当时我只是冷山州立监狱E区的傻帽看守,不过不管怎么说,这还真管用,管用得有点怪异。这台时间机让我回想起当年我的那辆旧福特I型车:你知道车是总能发动起来的,但就是不清楚钥匙的这一转是否足以启动引擎,也不知道是否得钻出车去摇那曲柄直摇到手臂脱落。

    自从我开始讲约翰·柯菲的故事以来,那车一直发动得挺顺利,但昨天,我就得爬出车去摇曲柄。我认为那是因为我去执行了德拉克罗瓦的死刑,而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把那段时间重过一遍。他死得太惨了,太可怕了,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韦特莫尔,一个喜欢梳理头发却没法忍受被人嘲笑的年轻人,连那半秃顶的、讲法语的、活不到下一个圣诞节的小个子男人的嘲笑都不行。

    不过,和大多数难事儿一样,最难的就是最初的发动。对引擎来说,你发动时用的是钥匙还是曲柄,这没啥关系;一旦发动,它就会一直转下去,和另一种方式的发动没什么两样。昨天就是这样。起初,冒出来的是一个个只言片语,然后是整个句子,最后就如滔滔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我发现,写作是一种特殊的、相当可怕的回忆方式,从总体上看,它有点像强奸。我有这种感觉,也许因为我已是耄耋老人(我有时候感觉到,这是在我背后发生的事情),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我相信,笔和记忆结合,创造出一种魔力,而魔力是很危险的。我了解约翰·柯菲,也目睹了他的能力(对老鼠和对我所做的事),我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这么说。

    魔力十分危险。

    不管怎样,我昨天写了一整天,词语简直是从我心头流淌而出,上辈留下的这幢久负盛名的养老院的日光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绿里尽头的那间储藏室,我的许多问题孩子就在那里坐了最后一程,那里的阶梯通往公路底下的隧道。就在那里,迪安、哈里、布鲁托尔和我一起质问珀西·韦特莫尔,要他解释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的身体怎么会被烤到冒烟,还要他再次保证申请调动,到荆棘岭州立精神病院去工作。

    日光室里总放着鲜花,但昨天中午,我能嗅到的只有被烧焦的死人肉体上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楼下草坪上割草机的声音,也被空洞的滴答声取代,那是从隧道拱顶渗出的水在往下滴落。旅行还在继续,我已经回到了一九三二年,回去的即便不是肉体,也是灵魂和内心。

    我没吃午饭,一口气写到四点钟左右,放下铅笔时,只觉得手腕生疼。我慢慢走到二楼走廊的尽头。那里有扇窗,向外可以看见雇员停车场。做勤务的布拉德·多兰让我想起珀西,他经常对我散步要去哪里和要做什么表现出过分的好奇。他开的是一辆旧雪佛兰车,防撞杆上贴着一行字:

    我看见了上帝,他名叫纽伊特

    。车不在,布拉德下班了,开车去了不知哪个他称为家的地方。我想象着一辆拖车,车厢里张贴着大幅招贴,角落里堆着啤酒罐。

    我从厨房走了出去,厨房里正开始准备晚饭。“你那袋子里是什么,埃奇康比先生?”诺顿问道。

    “一只空瓶,”我说道,“我在那边的林子里发现了忘年泉,每天下午这时候都去一趟,灌一点回来睡觉时喝。味道不错,真的。”

    “也许是让你感觉年轻吧,”另一个厨师乔治说,“但对你的长相却没什么用处啊。”

    三人听了都一阵好笑,我出了门。我突然意识到,尽管多兰已经走了,我还在四下张望,看看是否有他的踪迹。我真是个笨蛋,不该这么受他困扰的。我边暗暗骂着,边穿过了槌球场。过了球场是一小片凹凸不平的高尔夫推球入洞场,看上去比佐治亚松林的宣传册上印的更漂亮,再过去有一条小径,通往养老院东面的那片小灌木丛。沿路有两三间破旧的棚屋,现在已经不派任何用场了。第二间屋子就在把佐治亚松林地盘和佐治亚47号公路隔开的围墙近旁,我走进去待了一会。

    那天晚上,我好好吃了顿晚饭,看了会电视,早早上床了。通常的晚上,我总会醒来,悄悄到楼下的电视间,看美国电影频道放的老电影。但是,昨晚我没醒;昨晚,我睡得石头般沉,而且,自打我开始文学创作以来,一直困扰我的那些噩梦也没来打扰我。一定是白天的写作把我累得够戗。说实话,我到底不像从前那么年轻啦。

    醒来时,我发现平常早晨六点时投射在地板上的那圈阳光,已经爬到了我的床脚边,我赶紧翻身下床,吓得连大腿和膝盖处因关节炎而起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我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匆匆穿过厅房,来到俯瞰雇员停车场的那个窗前,希望多兰那辆老雪佛兰的停车位依然空着。他有时候会迟到半小时的……

    没那么幸运。车就停在那里,在清晨阳光下闪着灰暗的光泽。因为布拉德·多兰先生这些天有事,必须准点到达,不是吗?是的。老保罗·埃奇康比每天一早就不知去了哪里,不知老保罗·埃奇康比在干什么,而布拉德·多兰先生打算弄个明白。

    保利,你在那里干吗?告诉我。

    他很可能已经在盯我了。最聪明的办法是待着不动……但我没法不动。

    “保罗?”

    我转身速度之快,几乎要摔倒在地了。是我的朋友伊莱恩·康奈利。她瞪圆了眼睛,伸出双手,像是要来搀扶我。还好我找回了平衡,不然,伊莱恩的关节炎很严重,如果我真倒在她怀里,没准会把她像根干树枝那样一折为二呢。走进了八十岁领地之外的陌生国度,浪漫仍有可能,但就别想着《飘》

    一类的东西了。

    “对不起,”她说道,“我没想吓着你。”

    “没关系,”我说着朝她淡淡一笑,“这比一头冷水更让人清醒啊,我真该雇你每天早晨这么来一下。”

    “你是在看他的车,是吗?多兰的车?”

    没必要和她开玩笑,于是我点点头:“真希望能确定这家伙是否在西楼里,我得出去溜一会,但不想让他看见。”

    她笑了,让人觉得是小顽皮嘲弄人的那种微笑,她小姑娘时准是这么笑的。“那家伙很讨厌,是吗?”

    “是的。”

    “他也不在西楼。我已经去吃过早饭了,没睡醒的家伙,我来告诉你他在哪里吧,因为我偷偷瞧见了,他在厨房。”

    我看看她,满心沮丧,我知道多兰有好奇心,却没想到那好奇心如此之强。

    “你不能早晨不散步吗?”她问道。

    我想了想:“可是可以的,我想,但是……”

    “不应该。”

    “是的,不应该。”

    我想,

    这下,她该问我去哪里,到那片树林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了。

    然而她没问,反而又朝我投来顽皮的一笑。那笑容在她憔悴的、备受痛苦折磨的脸上显得十分奇怪,绝对奇妙。“你认识霍兰德先生吗?”她问道。

    “当然啦,”我回答道,尽管我和他见面不多。他在西楼,这在佐治亚松林简直就跟邻国差不多。“怎么啦?”

    “你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摇摇头。

    “霍兰德先生是佐治亚松林仅剩的五个被允许吸烟的居民之一,”她说着,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明朗了。“这是因为他在条例改变之前就住这里了。”

    祖父条款

    ,我想。还有比养老院更适合此类条例的地方吗?

    她把手伸进蓝白条纹外衣口袋里,半掩半掏地拉出两样东西:一支烟和一盒火柴。“绿小偷、红小偷,”她用轻快有趣的声调唱着,“小埃莉要尿床喽。”

    “伊莱恩,你要……”

    “扶着老女孩下楼吧。”她说着把烟和火柴又塞回口袋,用她关节突出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们返身走回厅堂。我边走边打定主意,一切听她安排。她虽说上了年纪,体质虚弱,但绝不愚蠢。

    我们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去,像生怕弄碎了自己玻璃文物似的身子。伊莱恩说:“在楼梯底下等我,我要去一趟西楼,去大厅里的洗手间。你知道我说的那地方,是吗?”

    “知道,”我说,“就是淋浴房外面的那间吧,去干什么?”

    “我有十五年没抽一口烟了,”她说道,“但今天早上觉得很想抽一支。我不知道能喷多少口烟而不触发那里的烟雾探测器,但我想弄个究竟。”

    我恍然大悟,钦佩地看着她,暗想,她多让我想起我的妻子:詹妮丝也许会采取完全一样的行动。伊莱恩也朝我看看,又露出了顽皮的笑容。我用胳膊钩住她可爱的后脖颈,拉过她的脸,轻轻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说了声:“我爱你,埃莉。”

    “噢,说得也太好听了吧。”她说,但是我肯定她很开心。

    “恰克·霍兰德怎么办?”我问道,“他会来惹麻烦吗?”

    “不会,因为他在电视间里,和另外一二十个人一起看‘早安,美国’节目,而我自己,则准备一等烟雾探测器触发了西楼的火灾警报,就溜个无影无踪。”

    “女士,你可别跌跤伤了自己啊,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如果……”

    “好啦好啦,别啰唆了。”她说完,吻了我一下。废墟里的爱。你们有些人听起来也许觉得好笑,其余的人更觉得荒诞,但听我说,朋友:荒诞的爱总比没有爱要好。

    我看着她走开,步履缓慢而僵硬(但是她只在下雨天或关节痛得厉害了才用手杖,这是她的诸多虚荣之一),我等待着。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正当我觉得她一定是没了勇气,或是发现烟雾探测器的电池用完了时,西楼的防火警报响了起来,很响的一阵蜂鸣。

    我立刻朝厨房走去,不过脚步很慢,我得先确定多兰不在那里碍我的事,否则就不能走得太快。一群老家伙叽里哇啦地从电视间(这里叫资料中心,可真荒唐)里走出来,大部分还披着睡袍,他们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高兴地看到,多兰也在其中。

    “埃奇康比!”肯特·埃弗雷粗声粗气地喊道。他一手重重地撑在拐杖上,另一只手用力拉扯着睡裤的裤裆。“是真警报还是又一次假警报?你觉得是什么?”

    “我看谁都无法知道。”我说。

    就在此时,劈劈啪啪地跑来三个后勤人员,朝西楼方向奔去,边跑边朝挤在电视间门口的人群喊着,让他们赶紧离开室内,等待险情排除的通知。其中第三个是布拉德·多兰。他跑过去时甚至没朝我看一眼,这可让我太高兴了。我边朝厨房走去,边暗想,伊莱恩·康奈利和保罗·埃奇康比这一组合,恐怕十来个布拉德·多兰也不是对手,哪怕再加上半打的珀西·韦特莫尔。

    厨房里的厨子继续着早餐后的清理,对号叫着的火警信号充耳不闻。

    “喂,埃奇康比先生,”乔治说道,“我觉得布拉德·多兰在找你呢,其实他刚从你身边走过。”

    那才叫幸运呢

    ,我暗想。但是我说出来的话却是,也许我迟一点再去见多兰先生吧。然后我问他,早餐上是否还剩下点吐司什么的。

    “当然啦,”诺顿说,“不过还冷冰冰地躺在货架里呐,今天早晨你起迟了?”

    “迟了,”我顺着意思说道,“不过我饿了。”

    “一两分钟就能做个又热又新鲜的。”他说着伸手去拿面包。

    “别,别,冷的就行。”我说道。他递给我两片面包(他看上去有点困惑,事实上,他们两人都有点),我匆匆出了门,觉得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用蜡纸包上涂了果酱叠在一起的面包,往胸口衬衫里一塞,就逃课钓鱼去了。

    走到厨房外面,我迅速回头看看多兰是否在周围,没发现什么可紧张的情况,便赶紧穿过槌球场和高尔夫练习场,边走边啃着手里的面包片。走进树林荫蔽时,我稍稍放慢脚步,走上了那条小径,思绪突然转到了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被处决后的第二天。

    那天上午我和哈尔·穆尔斯说过话,他告诉我,梅琳达的脑瘤使她间歇性地骂人说脏话……后来我妻子把这称为抽动障碍症(这只是尝试性的说法,她也不确定是否是同一回事)。听着他颤抖的声音,再加上约翰·柯菲治好了我的尿路感染,救活了德拉克罗瓦那只被踩断了脊梁的宠物鼠,我终于被推过了那条分界线,即仅仅考虑一件事和真正去

    做

    那件事的界限。

    还有别的原因,与约翰·柯菲的手有关,与我的鞋有关。

    于是我就叫来了我的同事,我多年来以生命相托的那几个:迪安·斯坦顿、哈里·特韦立格、布鲁特斯·豪厄尔。他们在德拉克罗瓦死刑后的第二天到我家来吃午饭,还倾听了我的计划。当然,他们都知道约翰·柯菲救活了那只老鼠,布鲁托尔还亲眼目睹了。因此,当我提出如果我们把约翰·柯菲带去见梅琳达·穆尔斯的话,可能又会有奇迹发生时,他们并没有立刻大笑起来。迪安·斯坦顿提出了最让人烦心的问题:如果约翰·柯菲在路上逃掉了怎么办?

    “如果他弄死了什么人怎么办?”迪安问道,“我是不愿意丢工作,不愿意去蹲班房,我有老婆,有孩子,都等着我往他们嘴里填面包呢,可我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我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多死一个小女孩了。”

    大伙都默不做声,人人都看着我,等着瞧我如何作出反应。我知道,如果我把嘴边的话全说出来,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我们已经到了义无反顾的地步。

    只是,至少对我来说,回头路已然不可能走了。我开口说了起来。

    2

    “这绝不会发生。”

    “以上帝的名义,你怎么能这么确定?”迪安问道。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我知道会有这样的问题,我当然知道,但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向他们诉说我所知道的情况。布鲁托尔帮了我一把。

    “你认为那不是他干的,是吗,保罗?”他面带怀疑地说道,“你认为那大块头白痴是清白的。”

    “我肯定他是清白的。”我说。

    “耶稣在上,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有两个证明,”我说,“其中一个就是我的鞋子。”

    “你的

    鞋子

    ?”布鲁托尔喊了起来,“你的鞋子和约翰·柯菲杀没杀那两个女孩有什么关系?”

    “昨天晚上我脱下了一只,给了他,”我说道,“就是执行死刑之后,事情稍微平息了一点的时候。我把鞋子推过铁栏,他用那双巨大的手拿了过去。我让他把鞋带系好。你们知道,我得弄确实了,因为我们那些问题小子通常穿的都是拖鞋,因为真想自杀的人,用鞋带就能做到,如果他真想死的话。这一点我们都明白。”

    他们都在点头。

    “他把鞋子放在膝盖上,拿着鞋带的两端,把鞋带交叉起来,但做到这里他做不下去了。他说小时候肯定有人教过他怎么打结,可能是他父亲,也可能是他父亲走后母亲的某一个男朋友,但他忘了该怎么打了。”

    “我和布鲁托尔意见一致,我还是不明白,你的鞋子和柯菲是否杀了狄特里克家的那对双胞胎女孩有什么关系。”迪安说道。

    于是我又复述了一遍绑架和谋杀的经过,讲了那天我在监狱图书馆里读到的东西,那天天气炎热,我腹股沟痛得要命,还有个吉本斯在角落里打鼾,还讲了记者哈默史密斯后来告诉我的一切。

    “狄特里克家的狗不常咬人,但叫的功夫可是世界一流,”我说,“那个绑架了女孩的人先给狗喂了香肠,才使它安静下来的。我想,他肯定是扔一根香肠才往前移一小步,等这条笨狗吃到最后一根香肠时,他就伸出手去,抓住它的脑袋,这样一拧,折断了它的脖子。

    “后来,当人们撞见柯菲时,带队的家伙,那个名叫罗伯·麦吉的人发现柯菲身上的工装裤胸袋里有什么东西鼓着。麦吉开始以为是枪。柯菲说是他的午饭,后来证明的确如此,是几片三明治,夹着一点泡菜,包在报纸里,还扎着根肉铺常用的绳子。柯菲不记得是谁递给他的了,只记得是一个扎围裙的女人。”

    “三明治和酱菜,没有香肠。”布鲁托尔说。

    “没有香肠。”我附和道。

    “当然没有啦,”迪安说,“他全喂了狗啦。”

    “是啊,法庭上公诉人也是这么说的,”我表示同意地说道,“但要是柯菲打开午餐包,把香肠喂了狗,他怎么再用肉铺麻线打包呢?我看不出他会有什么机会,但是,我们暂时先不说这个,这家伙甚至连奶奶结

    都不会打。”

    大伙像挨了雷击似的,长久无语,最后布鲁托尔打破了沉默。“真他妈的混账,”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法庭上怎么没人提出这一点呢?”

    “没人想到这一点,”我说着又想起了记者哈默史密斯,那个曾经上过鲍林格林学院的哈默史密斯,那个自以为比别人更有知识的哈默史密斯,那个告诉我杂种狗和黑人都差不多、都能无缘无故突然冲上来咬你一口的哈默史密斯。但他老是用

    你们的

    黑人这样的字眼,好像黑人依然是某种财产……只不过不是

    他的

    财产罢了。是的,不是他的财产,从来就不是。但那时候,整个南方到处都有哈默史密斯这样的人。“谁都没有

    能力

    去这样思考,包括柯菲自己的律师。”

    “但

    你

    有,”哈里说,“上帝啊,伙计们,咱们可是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坐在一起啊。”那语调里半是调笑半是钦佩。

    “呸,别胡说了,”我说,“我本来也想不到的,直到我把那天他对麦吉说的,他治好了我的伤痛后对我说的,还有他治好了老鼠后说的全合在了一起。”

    “说什么了?”迪安问道。

    “我走进他的牢房,就好像被施了催眠术似的。我觉得好像不由自主地要按照他的话去做,哪怕竭力不想去做也不成。”

    “这语调我听着不舒服。”哈里边说边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我问他要什么,他说‘就想帮你’。这我记得十分清楚。等一切做完,我感觉好了许多,他知道的。‘帮你’,他说,‘我帮了你,不是吗?’”

    布鲁托尔直点头:“就像他对那只老鼠一样。你说‘你帮了它,’柯菲鹦鹉学舌般地回了句同样的话,‘我帮了德尔的老鼠。’你是不是从这时候开始明白的?不是吗?是吗?”

    “对呀,我想是的。我记得麦吉问他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对麦吉说的。每一则关于这起谋杀的报道都是这么写的,‘我没办法。我想制止的,可来不及了。’一个人,嘴上说着这种话,怀里抱着两个死掉的小姑娘,都是白人,都是金发碧眼,而他本人的块头房子般巨大,别人怎能不误判。他们听了他说的话,按照能符合他们所见的思路去想,而他们所见的又如此可怕。他们以为他在忏悔,以为他说他出于冲动抢来了这两个女孩,强奸了她们,杀了她们。以为他突然醒悟,试图停下……”

    “但为时已晚。”布鲁托尔喃喃道。

    “是的。可他真正想说的是,他看见了她们,想把她们救下来,使她们复活,但却没能成功,她们已经死了好大一会了。”

    “保罗,你真相信这些?”迪安问道,“你老实对上帝说,你真相信他?”

    我使出最大的努力,最后一次扪心自问,然后点点头。这一点我不仅现在明白,当初珀西拽着柯菲的胳膊走进囚牢大楼,声嘶力竭喊着“死鬼来了”的时候,我凭直觉就明白,约翰·柯菲的情况有点不对劲。我还和他握过手,不是吗?我从来没和走上绿里的人握过手,但我握了柯菲的手。

    “耶稣在上。”迪安说道,“善良的耶稣基督啊。”

    “你的鞋子是一个,”哈里说道,“那另一个证明呢?”

    “在搜查组发现柯菲和那两个女孩前不久,他们从特拉平格河南岸附近的树林里钻了出来。他们在那里发现有一处草地的草被压平了,还有许多血,还有柯拉·狄特里克的睡衣残片。警犬迷惑了一阵,大多数警犬想沿河岸往东南方向追,但有两条警犬,都是浣熊猎犬,却要沿河岸往

    上游

    去。牵着这两条狗的是波波·马钱特,他让这两条猎犬闻了闻睡衣,它们立刻随大流走了。”

    “浣熊猎犬搞懵了,是吗?”布鲁托尔问道,他嘴角上漾起一丝奇怪的、嫌恶的笑意,“严格地说,它们天生就不是用来追踪的,它们给搞懵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什么。”

    “没错。”

    “我没听明白。”迪安说。

    “那两条浣熊猎犬忘了波波放在它们鼻子下让它们闻后去完成的是什么任务了,”布鲁托尔说,“它们来到河岸时要追的是

    凶手

    ,不是两个女孩。当凶手和女孩在一起时,这不成问题,但是……”

    迪安眼睛一亮,哈里则早已会意。

    “你们只要想一想,”我说,“就会奇怪,怎么可能,哪怕是希望把罪名定在一个四处游荡的黑人身上的陪审团,怎么可能相信约翰·柯菲就是他们所要找的人,哪怕是有一点点相信。用食物让狗安静下来,以便可以拧断它的脖子,这种念头柯菲是绝不可能想出来的。

    “他到过的离狄特里克农庄最近的地方就是特拉平格河南岸,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那里离事发地有五六英里远。他只是在闲逛,也许想走到铁路边,爬上一趟货车什么的,随便去个地方,货车从高架桥上下来时通常会减速,足以让人跳上去,这时候,他听见北边传来一阵骚动声。”

    “是凶手?”布鲁托尔问道。

    “是凶手。他也许已经强奸了她们,也可能柯菲听见的就是强奸时的声音。反正那片有血的草地就是凶手作案的地点;他把她们的脑袋往一块猛撞,扔到地上,然后拼命逃走了。”

    “拼命往西北跑,”布鲁托尔说道,“就是浣熊猎犬要去的方向。”

    “对。约翰·柯菲是穿过小片桤树丛出来的,树丛就在那两个女孩子的尸体所在地略东南一些的地方。他大概是对那阵骚动声觉得好奇,结果发现了尸体。其中一个当时也许还活着,我觉得很可能两人当时都还活着,尽管谁都没能活很久。如果她们已经死了,约翰·柯菲就不会知道了,这是肯定的。他当时想到的就是他的手有疗伤功能,他试图用它来拯救柯拉和凯丝姐妹俩。结果没起作用,他绝望了,哭得歇斯底里。他们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他的。”

    “他干吗不待在原地,他发现尸体的地方?”布鲁托尔问道,“为什么要抱着她们沿河岸朝南走?谁能说说?”

    “我敢肯定他一开始一定停在原地,”我说,“在法庭上,他们一直提到

    一大片

    被踩踏的草地,所有的草都被压倒压平了,而约翰·柯菲又是个大个子。”

    “约翰·柯菲就他妈的是个大个子。”哈里压低了嗓子,希望我妻子如果碰巧在听的话也听不见他的粗口。

    “也许他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效果后惊恐起来,也可能他突然觉得也许凶手还在附近,在上游的树林里,正盯着他。你知道,柯菲体形巨大,但胆子并不太大。哈里,还记得他求我们在熄灯睡觉后给他留盏亮着的灯吗?”

    “没错。我记得当时我还想,这么大的块头,提这样的要求也太可笑了。”哈里看上去受到了触动,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他杀了那两个女孩,又是谁干的呢?”迪安问道。

    我摇摇头:“另有其人,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一个白人。公诉人十分强调指出,狄特里克家的狗很大,要杀死这样的狗,必须身强力壮,但是……”

    “那是屁话,”布鲁托尔粗声粗气地说道,“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只要有点力气,而且知道从哪里下手,也准能折断一条大狗的脖子。如果不是柯菲干的,那就差不多任何人……随便什么人都有可能了。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弄清楚了。”

    我说:“除非他再次出手。”

    “即使那样我们也许还是无法知道,如果他是在德克萨斯或加州干的话。”哈里说。

    布鲁托尔身体往后仰着,像一个累坏了的孩子一样用双拳紧紧挤压着眼窝,然后又放到膝盖上。“这真是场噩梦,”他说,“我们关着的人也许是清白的……也许

    真是

    清白的,但他却铁定要上绿里。我们该怎么办?如果我们拿他妈的疗伤手指说事,人人都会笑掉大牙,而他到头来还是得上电椅。”

    “这一点我们等会再考虑,”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目前的问题是我们该为梅莉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我很想说,咱们退一步,花上几天时间好好想明白,可是我觉得,我们每等一天,柯菲无法帮助她的可能就大一分。”

    “还记得他伸出手来要那只老鼠的样子吗?”布鲁托尔问道,“‘把它给我,趁还来得及!’他是这么说的,

    趁还来得及

    。”

    “我记得。”

    布鲁托尔想了想,然后点点头:“算我一个,我对德尔的事也感到很难过,但我想我最主要的是想看看,当柯菲碰了她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也许……”

    “我甚至怀疑我们是否能把那个傻大个弄出牢去,”哈里说着叹了口气,点点头,“但谁管这个呀?也算上我吧。”

    “也算上我,”迪安说,“保罗,谁留在牢里?我们抽签吗?”

    “不抽了,伙计,”我说,“不抽签,你留下。”

    “就这样?你说得倒轻巧!”迪安回答道,语调中透出受到伤害后的愤怒。他一把摘下眼镜,气冲冲地在衬衫上擦拭着。“这算是哪门子交易啊?”

    “你还年轻,还有孩子在上学,这就是你该得的交易。”布鲁托尔说,“哈里和我都是单身,保罗是有家室的,但他的孩子至少都自己成家立业了。我们在这里计划要做的事情非常疯狂非常惊险,我觉得我们差不多准会被逮住的。”他表情阴郁地看着我,“保罗,有件事情你还没提到,那就是,如果我们真把他弄出了笼子,可柯菲的手指没起作用,哈尔·穆尔斯就会亲自把我们送进监狱的。”他给我一个机会来回答,也许是反驳,但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只好闭着嘴。布鲁托尔转向迪安,继续说下去,“别误会我的意思,你也会丢了工作,但至少真遇上麻烦的话,你还有机会躲开监狱。珀西会说那是场胡闹,如果你坐在那里值班,你就能说你也以为是场胡闹,而我们从没告诉过你真相。”

    “我还是不喜欢这样,”迪安虽然这么说,但很清楚,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他得照办。孩子尚小的念头说服了他。“得今晚就干?你肯定吗?”

    “要是打算干,

    最好

    今晚就行动,”哈里说,“要让我再想一想,我肯定就吓得缩回去了。”

    “让我去医务室走一趟,”迪安说道,“我至少可以做这件事,行吗?”

    “爱干啥干啥去,别给逮着就行。”布鲁托尔说。

    迪安一脸不高兴,我赶紧拍拍他肩膀:“你一打卡进门就行动……怎么样?”

    “没问题。”

    我妻子脑袋在门口一探,好像我给了她什么暗号似的。“谁还要凉茶?”她朗声问道,“布鲁托尔,你要吗?”

    “不用了,谢谢,”他说道,“我想的是好好来杯威士忌,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詹妮丝看看我,嘴角挂着笑意,眼神露着担忧。“保罗,你把这些孩子怎么啦?”但还没等我想好该怎么回答她,她手一扬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想知道。”

    3

    其他人走后很久,我正穿衣服准备上班,她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转向她,坚定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是为梅琳达?”她问道。

    我点点头。

    “你能帮她吗,保罗?是真的帮她,还是因你昨晚所见而起的梦想?”

    我想到了柯菲的眼睛,柯菲的双手,还有他要我走过去时我被催眠似的朝他走去的样子。我想象着他伸出双手,去接叮当先生被踩碎了的身体。

    趁还来得及

    ,他说。还有打着旋飘出来的黑色物质,变成了白色,消失了。

    “我觉得我们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了。”我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那就抓住它吧,”她边说边为我扣上了秋季新制服的前排纽扣,制服自我九月份生日以来一直挂在壁橱里,今天只是我第三或第四次穿它。“抓住它。”

    她几乎是把我推出了门。

    4

    那天夜晚在很多方面都是我一生中最最奇怪的一晚。六点二十,我打卡上班。隐约中,我还能闻到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烧焦的肉体气味。这一定是幻觉,因为这栋建筑的门和储藏室的门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开着,前两班的人不停地在屋子里擦洗着,但这却没有改变鼻子向我发出的信息,即使我没有因为想到当晚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担心害怕得要命,也没有一丝想吃晚饭的胃口。

    布鲁托尔在七点差一刻的时候来到区里,迪安差十分到。我让迪安去医务室看看,是否能给我拿块热敷贴来,那天凌晨我帮着把德拉克罗瓦的尸体弄下隧道时好像扭了背,想用点热敷。迪安欣然答应。我知道他想对我使个眼色,但他忍住了。

    哈里七点差三分打卡进来了。

    “车呢?”我问道。

    “在我们说好的地方。”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在值班桌边站着,喝着咖啡,闷不做声,大家都不把最希望发生的事情说出来:珀西迟到,甚至今晚不来上班了。考虑到人们对他执行死刑时的举止提出的严厉批评,至少今晚他有可能不来了。

    但是珀西显然信奉了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信条。七点零六分时,就见他进了门,一身蓝色制服,容光焕发,腰间挂着的手枪贴在一边臀部,山胡桃木的警棍悬在另一边腰间的皮套里,皮套是自制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他压了一下时间卡,警惕地朝我们扫了一眼(除了尚未从医务室回来的迪安)。“我的火花塞坏了,”他说,“只好用曲柄发动。”

    “噢,”哈里应道,“倒霉啊。”

    “还不如待在家里把这玩意弄弄好,”布鲁托尔的语气温和而殷勤,“我们可不愿你扭伤了胳膊,不是吗,伙计们?”

    “是啊,你最希望那样了,不是吗?”珀西嘲讽着说道,不过我听得出,布鲁托尔相对来说比较温和的语气使他稍微放心了一点。很好。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我们得谨慎小心地对付他,既不能太敌对,也不能太友善。那晚之后,他什么都怀疑,哪怕是对他的热情相向。我们绝不可能指望他放松警惕,这我们都明白,可我觉得,只要我们不犯错误,就能控制住他,让他毫不知情。我们必须迅速行动,这很重要,但至少对我来说,同样重要的还有,谁都不能受伤,包括珀西·韦特莫尔。

    迪安回来了,冲我一点头。

    “珀西,”我说道,“请你去储藏室把地板拖一下,还有通往隧道的楼梯。完事后你就把昨晚的情况写个报告吧。”

    “那可得动动脑子喽。”布鲁托尔插嘴道,他说着把双手拇指插进裤腰的皮带后面,仰脸朝天。

    “你们几个说话真他妈的好笑。”珀西虽这么说,倒还没有对抗的意思。他甚至没有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即那里的地板当天至少已经拖了两次。我猜想,能不和我们在一起,他准是高兴都来不及呢。

    我浏览了一下前一班的值班报告,没发现值得注意的内容,便动身向沃顿的牢房走去。他正在板床上坐着,双膝高高屈在身前,双手围抱着脚踝。他看看我,眼神里透着明显的、敌意的笑容。

    “瞧瞧,可不是头儿来了嘛,”他说道,“大小正好,丑陋加倍。埃奇康比头儿,你一脸的开心,真像在屎里打滚的猪。出门前老婆拽了你小头几下,是不是?”

    “乖孩子,你怎么样?”我不动声色地问道,他倒当真了,神情一亮。他松开手,站起身来,伸展一下身体。他笑得更明显了,敌意消退了一些。

    “妈的,”他说道,“你只有一次说对了我的名字!你怎么啦,埃奇康比头儿?你有毛病还是脑子灌水啦?”

    没有,我没病。我

    曾经

    病过,但约翰·柯菲把我治好了。他的双手已经不会打结,即使以前会,现在也不会了,但这双手却另有本事,确实有本事。

    “朋友”,我对他说,“你愿意做乖孩子比利还是野小子比利,这与我无关。”

    他用力地喷了口气,活像南美河流里一种令人恐惧的鱼,它们背部和腹部的鳍刺能把人扎个半死。我这一生在绿里上和许多危险人物打过交道,但没几个比威廉·沃顿更让人憎恶的。他自认为是个了不起的好汉,但他在牢房里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隔着铁栏吐口水或撒尿。我们迄今尚未对他表示过他认为自己应得的尊敬,但在那个特殊的晚上,我需要他驯服一些。如果需要说些拍马奉承的话,我也会乐意的。

    “我和乖孩子相同的地方可多啦,你最好还是相信我的话,”沃顿说,“我进这里,可不是因为偷了一角店

    里的小糖块。”他满脸的傲气,好像是被招进了法国海外军团英雄旅,而不是被人一屁股踢进了离电椅只有七十大步之遥的地方。“晚饭在哪里?”

    “算啦,乖孩子,报告说你五点五十分就吃过了。夹肉面包条,配油拌豆泥。你别指望轻易就骗了我。”

    他哈哈大笑起来,又坐回到自己的板床上去了。“那,就把收音机开了吧。”他说收音机这个词的发音方式,很像从前人们开玩笑时的发音,和五十年代的俚语“爸爸—地”是押韵的。人内心紧张时,思考都会带着韵,居然还能记得许多过去的东西,想来真让人觉得滑稽。

    “等会儿再说吧,浑小子。”我说着离开了他的牢前,朝走廊看去。布鲁托尔已经踱到走廊尽头,检查了一下禁闭室的门锁,确定它目前是单锁而不是双锁锁定的。我知道是单锁,因为我自己已经去检查过了。再过一会,我们得尽快打开那道门。不必再花时间去把多年来在那里积压起来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搬空:沃顿加入我们这里的那一伙人后不久,我们就把它们都搬了出去,分门别类地存放在其他几处地方。我们觉得,那间软墙房间可以派上许多用场,至少到“乖孩子比利”走上绿里之前。

    通常这时候,约翰·柯菲已经躺下了,但此刻,他正紧握双手坐在床头,面对着墙壁,两条粗壮的长腿荡来荡去。他警觉地看着布鲁托尔,这神情对他而言并不常见,他的眼睛也没在流泪。

    布鲁托尔推了推通向禁闭室的门,然后走回绿里。他走过柯菲的牢房时朝柯菲瞥了一眼,柯菲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放心,我很

    乐意

    搭趟车。”好像是在回答布鲁托尔说的什么话。

    布鲁托尔和我目光一碰。

    他知道

    ,我几乎听见他这么说了,

    不知怎么的他知道了

    。

    我耸耸肩,手一摊,似乎在说:

    他当然知道

    。

    5

    大约八点三刻,老嘟嘟推着车,在E区走完了当晚最后一趟。我们耐心听了他一大箩废话,让他贪心地笑了起来。

    “听着,你们几位看见那只老鼠了吗?”他问道。

    我们都摇摇头。

    “也许那漂亮小伙见过。”嘟嘟说着头朝储藏室方向一点,珀西正在那里拖地板,写报告,或是在抠屁眼。

    “你操什么心?管他谁见了,没你的事,”布鲁托尔说道,“嘟嘟,推车走吧,你把这地方弄得臭死了。”

    嘟嘟堆出一脸他独有的、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张开无牙的大嘴,脸颊凹瘦。他装模作样地吸了口气。“你们闻到的不是我,”他说,“是德尔,说再见的德尔。”

    说完,他嘎吱嘎吱推车出了门,去了操练场。后来他又推了十年车,向还买得起点东西的看守和囚犯叫卖馅饼和汽水,我离开之后他还推了很久,天啊,冷山监狱撤销后他还推了很久。直到现在,我还不时在梦里听见他喊着,他给烤糊了,他给烤糊了,他成了烤熟的火鸡。

    嘟嘟走后,时间变得漫长起来,时钟似乎在爬行。我们把收音机开了一个半小时,里面在播弗雷德·埃伦的“埃伦的小径”等节目,沃顿发出了一阵阵狂笑,可我非常怀疑他听懂了里面的多少笑话。约翰·柯菲还坐在床头,双手紧握,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坐在值班桌前的人。我见过这种神情,一副在汽车站等车来的样子。

    十点三刻时,珀西从储藏室来了,递给我一份用铅笔费劲写成的报告,页面上满是橡皮擦的碎屑和污迹。他见我用拇指抹了抹其中的一处污迹,便匆匆说道:“这只是第一稿,我会再抄一遍的。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读到的最他妈粉饰太平的报告了。不过我对他说的是,写得不错。他满意了,走开了。

    迪安和哈里在玩纸牌,大声吵闹着,经常为了分数争论不休,每隔五六秒钟就抬头看看慢慢爬行的时钟。当晚至少有一局牌戏中,他们似乎在牌板上走了三个来回而不是两个。空气十分紧张,我觉得几乎能把紧张像黄泥一样捏成形了,而唯一没有这种感觉的人就是珀西和野小子比利。

    到十点二十分时,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便朝迪安微微一点头。他拿了瓶从嘟嘟的推车上买来的可乐,走进我的办公室,一两分钟后又出来了。此时可乐已倒在一只锡铁杯里,这样的杯子不会被囚犯砸碎了当利器。

    我拿过杯子,四下看看。哈里、迪安和布鲁托尔都在注视着我。约翰·柯菲也在看着我。不过,珀西不在其中。他已经回储藏室去了,也许他觉得那天晚上待在那里更舒服些。我拿起杯子嗅了一下,没有其他味道,只有可乐的气味,一种当时闻来有些奇怪但让人愉快的肉桂味。

    我拿着杯子来到沃顿的牢房前,他正在床上睡着。他并不在自慰,不过裤裆里面的确硬硬地有东西顶着,他不时轻重适度地用手指去拨弄一两下,好像一个笨手笨脚的提琴手在用力拨弄特粗的E 弦。

    “乖孩子。”我说道。

    “别烦我。”他说。

    “好吧,”我顺着说道,“我给你弄了杯可乐,看你这一夜还像个人样,差不多要创纪录了。不过我还是自己喝了吧。”

    我把杯子举到嘴边,做出真要喝的样子。那杯子的四周被人愤怒地在牢房铁栏上砸得凹凸不平。刹那间,沃顿就跳下板床,但这并不让我惊讶。这也不是什么高危动作。大多数囚犯,管他是无期的还是强奸犯,还有确定要上“电伙计”的家伙,见了甜食都不要命,这家伙也绝非例外。

    “给我,你这呆子,”沃顿说话的腔调好像他是工头,我倒成了苦力,“把可乐给乖孩子我。”

    我把杯子拿到铁栏近处,让他伸出手来取。要反过来做,那就等着倒大霉吧,在监狱里做久了,谁都会这么对你说。这样的动作,我们甚至没意识到是否思考过就自然会做的,就像我们决不会让囚犯对我们直呼其名来套近乎,就像每当我们听见有急促的钥匙叮当声就明白区里出事了,因为那是狱警奔跑时发出的声音,而监狱若平安无事,狱警

    决不会

    奔跑。而这样的事情,珀西·韦特莫尔从来搞不明白。

    然而这天晚上,沃顿却不打算把自己噎死。他抓过杯子,长长地三口喝光了饮料,打了个响亮的嗝。“妙极了!”他说道。

    我伸出手:“杯子。”

    他拿着杯子不放,眼神里透出调侃:“我要是不给呢?”

    我耸耸肩:“我们就进来拿。那你就得到那小房间去了。你刚才喝的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杯可乐啦,除非地狱里还有可乐卖。”

    他的笑容消失了:“别跟我用地狱开玩笑,住嘴。”他隔着铁栏把杯子扔了出来,“给你,接着。”

    我接住杯子。珀西在我背后说道:“老天呐,你干吗还要给这种笨蛋喝汽水?”

    因为里面混上了足够的安眠药,好让他不吃不喝睡上两天两夜,

    我暗想。

    “保罗这人呐,”布鲁托尔说道,“慈悲之心并非出于勉强,它像点滴甘霖从天而降。

    ”

    “嗯?”珀西不解地皱着眉头。

    “意思是说他是个软心肠的家伙,过去将来,一直都是。珀西,要不要玩一盘疯狂八?”

    珀西鼻孔一出气:“除了钓鱼和老处女

    ,这就是最愚蠢的牌戏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你也许会愿意玩上几把呢。”布鲁托尔笑容可掬地说道。

    “怎么谁都自作聪明。”珀西说完,拉着脸走进我办公室去了。这讨厌鬼坐在我办公桌前,我老大不愿意,但我没做声。

    时钟在爬行。十二点二十,十二点三十,到了十二点四十,约翰·柯菲从床上起身,站到牢房门前,双手搭在铁栏上。布鲁托尔和我走到沃顿牢前,朝里张望了一下。他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微笑着,眼睛是睁着的,眼珠像两只大玻璃球。他一只手搭在前胸,另一只手耷拉在床边,手腕在地面上擦来擦去。

    “天啊,”布鲁托尔说道,“不到一小时,乖孩子比利就成了甩泪威利。不知道迪安在汽水里放了多少吗啡片呢。”

    “够量。”我说话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不知道布鲁托尔是否听了出来,反正我肯定是听到了。“来吧,行动吧。”

    “你不打算等那帅小伙迷糊过去了?”

    “布鲁托尔,他早已迷糊过去了。他脑袋晕得连闭眼都嫌费力了。”

    “你是头儿。”他四下看看,寻找着哈里,可哈里早在那儿了。迪安正直挺挺地坐在值班桌前,来回洗着牌,力量之大,速度之快,纸牌居然没烧起来,还真让人有点惊讶。他每洗一轮,目光就稍稍朝左边一瞥,朝我办公室看一眼。他一直在注视着珀西的举动。

    “是时候了吗?”哈里问道。他那张长长的马脸在蓝色制服的衬托下更显得苍白,但神情十分坚定。

    “是,”我说,“如果我们要行动,时候到了。”

    哈里在胸前一划十字,吻了吻拇指。然后,他走到禁闭室前,打开锁,进去拿了件约束衣回来了。他把约束衣递给布鲁托尔。我们三人沿绿里走去。柯菲站在牢房门里,看着我们走过去,一言不发。我们走到值班桌时,布鲁托尔把约束衣往背后一掖,他的背十分宽阔,足够把约束衣藏在后面。

    “好运。”迪安说道,他的脸色和哈里一样苍白,脸上的神情也一样坚定。

    珀西正坐在我的桌前,坐在我的椅子里,眉头紧锁,盯着书看。近几个晚上,这本书一直没离他左右。不是《大商船》,也不是《男士派对》,而是《精神病院病人护理》。可当我们走进去时,他向我们投来夹杂着内疚和焦虑的一瞥,这反倒让人觉得他在看的是《所多玛和俄摩拉的末日》

    。

    “怎么啦?”他匆匆合上书,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要和你谈谈,珀西,”我说,“没别的。”

    但是他从我们的神色上看出,这可远不止谈谈,便刷地起身,急忙朝那扇敞开着通往储藏室的门冲去,虽不能说是跑,但也差不了多少。他以为我们至少要捉弄他一番,更可能给他一顿好揍。

    哈里转身拦住他,挡在门口,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

    “嘿——!”珀西转身看着我,他有些惊慌,但拼命想掩饰慌张。“这怎么回事?”

    “别问,珀西。”我说。我一直以为,这疯狂的行动一旦开始,我就会没事,反正就是恢复常态,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做这样的事情。简直像在做梦。我真希望妻子会来把我摇醒,说我一直在睡梦中呻吟。“你一切照办就不会有麻烦。”

    “豪厄尔背后藏的是什么?”珀西用声音沙哑地问道,说着他朝布鲁托尔转过身去,想看个仔细。

    “没什么,”布鲁托尔说,“嗯……这个,我想是……”

    他一把抽出约束衣,在身体一侧甩了甩,就像斗牛士挥舞着红斗篷,挑逗公牛前来冲撞。

    珀西眼睛瞪得溜圆,跳将起来。他是想跑,但哈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结果他所做到的只是蹦了一下而已。

    “放开我!”珀西喊起来,拼命想从哈里手上挣脱出来。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哈里差不多比他重了一百磅,更因为长期耕地砍柴,一身健壮汉子的鼓鼓肌肉,不过珀西还是拼命挣扎,竟然把哈里拖过了半个房间,把我一直想换掉的难看的绿地毯踩得一团皱巴。我觉得他几乎要挣脱出一条胳膊了,恐惧有时候真能激发人的力量啊。

    “别动了,珀西,”我说道,“一切好说,只要你……”

    “让谁别动啊,你们这帮笨蛋!”珀西扯着嗓子嚷道,奋力扭动肩膀,企图把胳膊挣脱出来。“都给我松手!都松手!我有人的!是

    大

    人物!你们要是不住手,就等着一路去南卡罗莱纳讨稀粥吃吧!”

    他又向前一番挣扎,屁股上端撞到了我的办公桌。他刚才在看的那本《精神病院病人护理》飞了起来,还跳出一本宣传册大小的书,原来这小书一直藏在大书里面。难怪我们进去时珀西显得心里有鬼。那不是《所多玛和俄摩拉的末日》,却是我们有时会给囚犯的那本书,或奖励他们一段时间表现良好,或平抚他们正经受的性冲动的极度折磨。我想我前面提到过的,就是那本小漫画书,书里的奥利弗·奥依尔和所有的人都干过,除了那孩子小甜豆。

    珀西居然在我的办公室里看这种低级色情书,我觉得太可悲了。越过珀西紧绷的肩头,我看到哈里一脸淡淡的鄙夷,布鲁托尔却大笑了起来,这倒使珀西停止了挣扎,至少暂时不动了。

    “啊哟,珀西啊,”他说道,“你妈会怎么说啊?这件事,州长先生又会怎么说呢?”

    珀西脸涨成了酱红色:“给我闭嘴,别提我妈妈。”

    布鲁托尔朝我挥了挥约束衣,脸朝珀西凑了过去:“当然啦。你就乖乖把胳膊伸出来吧。”

    珀西的嘴唇在颤抖,眼睛显得特别亮。我意识到,他这是快要哭出来了。“决不,”他说话的语气像个孩子,微微颤抖,“你别想强迫我。”接着,他提高嗓门,喊起救命来。哈里露出一丝畏缩,我也是。如果我们打算就此退堂,此刻正是时候。我们差一点就打退堂鼓了,但布鲁托尔却十分坚定,没有丝毫迟疑。他走到珀西背后,正好和反拧着珀西双手的哈里并肩站着。布鲁托尔伸出手去,一手一只捏住珀西的耳朵。

    “别叫,”布鲁托尔说道,“除非你想要一对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袋茶罐。”

    珀西的喊叫停了一下,他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垂头看着地上那本粗糙的漫画书封面,上面画着波派和奥利弗正用新奇的方式干那事,那姿势我只听说,可从没试过。奥利弗头顶上方的气球上写着“喔……,波派!”波派头顶的气球上则是“哼啊—哼啊—哼啊—哼啊”,还抽着烟斗。

    “把胳膊伸出来,”布鲁托尔说道,“别犯傻了,快点。”

    “就不,”珀西说,“我就不伸,你别想逼我。”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知道吗?”布鲁托尔说着捏紧珀西的耳朵使劲一拧,就像在拧微波炉上的开关,而且是台不听使唤的微波炉。珀西发出一声痛苦和惊恐的尖叫,我宁愿自己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它传达的不仅是痛苦和惊恐,还有领悟。珀西活到现在,终于第一次明白,可怕的事情并不只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并不只发生在没有足够的运气与州长攀上关系的人身上。我想让布鲁托尔住手,但我当然不能这么做。我们已经走得太远。我只是一个劲地告诉自己,珀西就因为德拉克罗瓦嘲笑了他,就让德拉克罗瓦受了那么多的苦难煎熬。不过这么想并没有让我好受多少。也许,要是我天性中更多些珀西的因素,情况就不一样了。

    “亲爱的,把胳膊伸出来,”布鲁托尔说道,“不然就再来一次。”

    哈里已经放开了年轻的韦特莫尔先生。珀西像小孩一样抽泣着,刚才噙在眼角的泪珠此刻顺着面颊淌了下来,他像喜剧电影里的梦游人一样刷地把手直直往前伸出。眨眼间我就把约束衣套上了他的胳膊。我刚把衣服套过珀西的肩膀,布鲁托尔就松开了珀西的耳朵,一把拽住约束衣袖口的皮带。他用力把珀西的手向两旁拉去,使他的两条胳膊交叉着紧紧锁在前胸。与此同时,哈里系好了约束衣背部的带子。从珀西伸出双手到整件活干完,用了不到十秒钟时间。

    “好啦,小子,”布鲁托尔说道,“向前开步走。”

    但是珀西死活不动,他朝布鲁托尔看看,然后把惊恐万状、泪水涟涟的目光转向我。不再提他的人头关系,也不提要把我们发配到南卡去讨饭了,早不是那么回事了。

    “求你了,”他用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别把我和他放一块,保罗。”

    这下我明白他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要拼命抗拒我们了。他以为我们要把他和野小子比利·沃顿关到一起,他以为我们要惩罚他没把海绵弄湿,要让那蹲牢房的疯子用干玉米棒捅他的屁眼。想到这一点,我非但没觉得珀西可怜,反生出厌恶,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说到底,他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到沃顿那里去,”我说道,“去禁闭室,珀西。你得在那里待上三四小时,一个人在黑暗里待着,好好反思你对德尔干的好事。也许已经来不及让你吸取教训,学学该怎么做事,反正布鲁托尔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还乐观。好了,走吧。”

    他开动了脚步,边走边咕哝着有我们后悔的,大大的后悔,就等着瞧吧,不过总的来说,他松了口气,放心了。

    我们把他推进大厅,迪安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十分惊奇地看着我们,要不是这活儿极其严肃,我真想大声笑出来。就是密林谷仓里的讽刺短剧,演得也比他好。

    “咳,难道这玩笑开得不够大吗?”迪安问道。

    “你给我闭嘴,除非你不知好歹。”布鲁托尔吼道。这都是我们在午饭时编好的台词,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效果,编好的台词,但如果珀西已经被吓得够戗,头脑混乱,那这几句话也许还是能让迪安·斯坦顿保住自己的工作。我本人并不相信会如此,但一切均有可能。无论是那时还是后来,每当我对任何事情发生怀疑,我就会想到约翰·柯菲,想到德拉克罗瓦的老鼠。

    我们推着珀西走过绿里,一路上他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地要我们走慢点,说要是我们不放慢脚步,他就得跌个嘴啃泥了。沃顿躺在床上,但我们很快就从他牢房走过,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约翰·柯菲站在自己的牢门内看着。“你是个坏蛋,你活该去那个黑暗地方。”他说道,但我觉得珀西没听见。

    我们走进了禁闭室,珀西双颊通红,满脸泪水,眼珠在眼眶里乱翻,散乱的头发贴在前额上。哈里一手抽去了珀西的手枪,另一手拿走了他心爱的胡桃木把警棍。“会还给你的,别担心。”哈里说道,声音显得有点尴尬。

    “但愿对你的工作我也能这么说,”珀西答道,“你们所有人的工作。你们竟敢把我这样!你们敢!”

    显然,他已准备这样嚷上一阵子,但我们却无心听他的说教。我口袋里放着一卷绝缘胶带,是人们现在使用的胶带在三十年代时的前身。珀西一见,便拼命想躲开去。布鲁托尔从后面一把揪住他,紧紧抱定,我用胶带把他的嘴封上,还绕着他脖子围了一圈,以防万一。等胶带取下后,他肯定得少几撮头发,嘴唇也得严重开裂,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已经受够了珀西·韦特莫尔。

    我们从他身边退开。只见他站在屋子中央,头顶亮着一盏装了防护罩的灯,上身绷着约束衣,撑着鼻孔呼吸着,蒙着胶带的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从头到脚,他那可笑的模样和被我们揪到这间屋子里来的囚犯没什么两样。

    “话越少,出去越早,”我说道,“珀西,记住这句话。”

    “你要是觉得孤单,就想想奥利弗·奥依尔吧,”哈里劝说道,“哼啊—哼啊—哼啊—哼啊。”

    说完,我们都出了房间。我关上门,布鲁托尔上了锁。迪安正站在稍远的绿里上,就在柯菲牢房外。他已经把总钥匙插进了上锁孔。我们四个相互对视一下,谁也没说话。没有必要了。我们已经发动了车子,现在能做的就是希望它按照我们铺好的轨道走下去,而不要半路脱轨。

    “约翰,你还想坐趟车吗?”布鲁托尔问道。

    “是的,先生,”柯菲说道,“我想是的。”

    “好,”迪安说。他拧动了第一道锁,拔出钥匙,把它插进第二个锁孔。

    “要我们把你捆起来吗,约翰?”我问道。

    柯菲似乎想了想。“你们想捆就捆吧,”他最后这么说,“但没必要。”

    我朝布鲁托尔点点,他打开牢门,然后转向哈里,哈里正用珀西的那把点四五瞄着柯菲,看着他走出牢房。

    “把家伙交给迪安。”我说道。

    哈里眨眨眼睛,好像被人从短暂的瞌睡中叫醒了似的,发现珀西的手枪竟还在自己手里,赶紧把它递给迪安。与此同时,柯菲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走道,光秃的脑袋几乎要擦到头顶上方的灯罩。他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肩膀松松地垂挂在宽大的胸脯两边,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他让我想起一头被捕获的巨熊。

    “把珀西的玩具锁进值班桌里,直到我们回来。”我说。

    “

    如果

    我们还回来。”哈里补充道。

    “好的。”迪安对我说,并不理睬哈里。

    “如果有人来……也许不会有人来,但如果真有人来……你怎么说?”

    “说柯菲半夜里闹事。”迪安答道,脸上的认真表情就像学生在回答考试问题,“我们只好给他套上约束衣,关进禁闭室。如果那里有响动,听到的人准会以为那就是他。”他抬起下巴冲约翰·柯菲一指。

    “那我们呢?”布鲁托尔问道。

    “保罗去管理处,查阅德尔的文件和见证人名单,”迪安说道,“这次特别重要,因为行刑时出了大问题。他说也许得在那里待到下班。你、哈里还有珀西都去洗衣房洗衣服了。”

    好了,反正大伙是这么说的。洗衣用品间晚上有时有掷骰子游戏,有时是二十一点或扑克或一点两点

    。不管是什么,去玩的看守就说是去洗衣服了。每逢这样的聚会,总有亮堂的月光,有时候,还轮流吸一圈烟枪。我觉得,自打有监狱以来,监狱里就是这么回事了。当你一辈子管理着肮脏家伙时,你自己也难免沾上一点肮脏。反正,对我们这种活动,也不太可能有人认真处理。在冷山监狱,“洗衣服”这样的事情处理起来是十分宽大的。

    “一字不差。”我说着让柯菲转身起步,“迪安,万一出了差错,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说容易,但……”

    就在这时,一条瘦削的胳膊从沃顿的牢房铁栏中突然伸出,掐住柯菲胳膊上的一条肌肉。我们倒吸一口凉气。沃顿本该昏昏沉沉睡得死人一般,可眼前的他却站在那里,身体前后摇晃,像被人连续重击似的,一脸似睡似醒的笑容。

    柯菲的反应让人惊叹。他没有试图挣脱,但也牙关紧闭,倒吸了口气,就像触到了冰冷的或恶心的东西。他双目圆睁,一时间,他的表情似乎说明,他从来就不是木讷的,更不可能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下都是木讷的。当他要我走进他的牢房、让他给我治疗时,他充满活力。用柯菲的话讲,他帮了我。他伸出手去接那只老鼠时也是这样的表情。现在,他的脸上第三次焕发出光彩,好像聚光灯突然在他大脑中亮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稍有不同。这一次是

    冷光

    。我第一次想到,如果约翰·柯菲突然变成杀人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有枪,可以朝他开枪,但要真正制服他可不那么容易。

    我在布鲁托尔脸上看出了相同的想法,但沃顿只是表情僵硬地咧嘴笑着。“你要去哪里啊?”他问道,不过那声音就像一连串的咕哝。

    柯菲站着没动,先看看沃顿,又看看他的手,然后视线又回到沃顿脸上。我看不懂那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我能看出那是智慧的表情,但我无法看懂其中的意思。至于沃顿,我可一点不担心。他事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他就像个酒鬼,虽在走动却毫无知觉。

    “你是个坏蛋。”柯菲凑着他耳朵说道。我说不出他声音里到底有什么:是痛苦,是愤怒,还是害怕,也许三者都有。柯菲又低头看看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就像在看一只会狠狠咬人一口的小虫子,如果虫子也有头脑的话。

    “没错,黑鬼,”沃顿说道,他依然睡眼蒙眬,笑容里傲气十足。“坏得没治了。”

    我突然间肯定,要出事了,今天上午计划好的事情全要搞砸了,就像一场灾难性地震,会让河道完全改变模样。要出事了,而我也好,我们中任何一个也好,都无法阻止其发生。

    这时布鲁托尔伸出手,一把将沃顿的手从约翰胳膊上掰开,刚才的感觉没有了,就像某个潜伏着危险的电路被切断了。布鲁托尔把沃顿的手从我身边的大个子身上拉开时,我感到一阵宽慰流遍全身。我告诉你,我在E区的全部生涯中,州长专线从来没响过。千真万确,但我觉得,如果那时候电话真的响了,我必会感到同样的宽慰。柯菲的眼神立刻变得迟钝起来,似乎他头脑里的探照灯被关灭了。

    “躺着去,比利。”布鲁托尔说道,“去休息一会。”这可是我的行话,不过这种情况下,我才不在意布鲁托尔也来用呢。

    “好吧。”沃顿答应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阵踉跄,几乎要跌倒,最后才找回了平衡。“哦哟,老爹,整个房间都在转啊,像喝醉了酒喽。”

    他退到自己的床前,一边退,还一边睡眼惺忪地盯着柯菲。“黑鬼该有专用的电椅。”他还在发表意见。随后,他的腿碰到了床沿,一屁股坐下。他头还没沾上那只小小的监狱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空洞的眼珠里透出深蓝色的阴影,舌尖探在嘴巴外面。

    “天哪,灌了那么多药,他怎么还起得来?”迪安悄悄说。

    “没关系,现在他睡过去了,”我说,“如果他又起来了,再给他来一片,溶在水杯里。不过,就放一片。我们可不能把他弄死了。”

    “谁信啊,”布鲁托尔粗声粗气咕哝着,轻蔑地看了一眼沃顿。“反正一片药也死不了他那样的猴,他们可是吃那玩意长大的。”

    “他是个坏蛋。”柯菲说道,不过这次声音低了些,好像他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或者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倒不错,”布鲁托尔说,“罪大恶极。不过现在这与我们无关,我们别再答理他了。”我们再次迈开脚步,四个人环绕在柯菲周围,像崇拜者围着一个跌跌撞撞进入了某种半衰期的偶像。“约翰,告诉我,你知道我们要带你去哪里吗?”

    “去帮人,”他说道,“我想……是去帮……一位女士?”他看看布鲁托尔,眼神里半是希望半是不安。

    布鲁托尔点点头:“没错,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

    知道

    的?”

    约翰·柯菲仔细想了想,然后一摇头。“不知道,”他对布鲁托尔说,“头儿,实话对你说,我什么都不太知道,从不知道。”

    而我们也只好接受这样的回答了。

    6

    办公室通往储藏室的那扇门在修造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柯菲这样的人,这我早就知道,可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小一大之间会有如此的差距,直到柯菲站在门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哈里笑了起来,但约翰本人却并不认为大个子站在小门前有什么可笑。当然啦,他意识不到的,即使他的智商比现在高上几点,也意识不到。他这一生,一直是这么个大块头,而这扇门也就比通常的门小了那么一点。

    他坐到地上,很快地挤了过去,又站起来,走下阶梯,布鲁托尔正在那里等着。他停下脚步,看看空荡荡的房间,“电伙计”就在平台上,默默等候着,像古堡里死去的国王的宝座,令人毛骨悚然。头罩挂在平台后面的桩子上,得意地张着大口,看上去不像国王的头盔,而更像是小丑的帽子,小丑戴在头上,摇来晃去,说着笑话逗那些高贵的观众开心。电椅的影子长长的,蜘蛛般爬上墙壁,让人不免有些胆寒。没错,我觉得我还是能闻到空气中肉体烧焦的味道。虽然很淡,但这绝非我的想象。

    哈里弯腰出了门,我紧随其后。约翰瞪大了眼睛看看“电伙计”,神色冷冷的,让我很不舒服。更让我不舒服的,是我走近他时在他胳膊上看到的东西:鸡皮疙瘩。

    “来吧,大块头。”我说着抓起他的手腕,试图把他往通向隧道的门拉去。开始他没动弹,结果我像是在赤手空拳把一块岩石从地里往外推。

    “走吧,约翰,我们得动身了,不然四马大车就得变回大南瓜去了。”哈里说完又神经质地笑笑,抓住约翰的胳膊推了推,但约翰还是没动。紧接着,约翰用很低的、梦游般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他不是在对我说,也不是对我们中的任何人说,但这让我一直无法忘怀。

    “他们还在那里,他们的碎片,还在那里。我听见他们在嘶叫。”

    哈里停下了神经质的笑,挂在嘴角上的笑容就像空无一人的房子外墙上挂着的歪歪扭扭的百叶窗。布鲁托尔从约翰·柯菲身边往后退了一步,朝我看了一眼,眼神里几乎是恐惧。五分钟内,这是我第二次感觉到,整个计划要毁于一旦了。这一次,我挺身而出了;稍后一些,当灾难可能第三次降临时,就轮到哈里。相信我,那天晚上我们人人都得轮一次。

    我过去走到约翰和电椅之间,踮脚站着,确保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然后,我在他眼前打了两次响指,十分响亮。

    “走吧!”我说道,“走起来!你说不需要绑链条的,那就证明给我们看看!走啊,大块头!走啊,约翰·柯菲!朝那里走!那扇门!”

    他眼神清晰了:“是,头儿。”感谢上帝,他开始走了。

    “看着门,约翰·柯菲,就看着门,别看其他地方。”

    “是,头儿。”约翰顺从地盯着门看。

    “布鲁托尔,”我边说边指了指。

    他赶紧上前几步,掏出钥匙圈,找到了要用的钥匙。约翰盯着通向隧道的门,而我则盯着约翰,但从眼角的余光里我发现哈里正不安地朝电椅瞥去,好像他这辈子没见过电椅似的。

    他们的碎片,还在那里……我听见他们在嘶叫。

    如果此话当真,那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一定是其中叫得时间最长、声音最响的,还好我没像约翰·柯菲那样能听到。

    布鲁托尔开了门。我们走下阶梯,柯菲走在头里。走到阶梯尽头,他阴沉地朝砌着低矮砖顶的隧道看看。这样走到隧道那头,他非脊背抽筋不可,除非……

    我拉过滑轮担架。我们运德尔时的那条被单已经掀掉了(很可能火化了),露出了担架的黑皮垫。“上去,”我命令约翰道。他心存疑虑地看看我,我点点头,让他放心,“你方便了,我们也轻松些。”

    “好吧,埃奇康比头儿。”他坐上去,躺下,棕色的眼睛忐忑地看着我们。他脚上穿着监狱发的廉价拖鞋,两腿差不多要荡到地面上了。布鲁托尔站到他两腿间,推着约翰·柯菲沿着阴冷潮湿的长廊走去,这样的车他推过许多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滑轮担架上的是活人。走到一半地方,头顶的地面正好是条高速公路,要不是那个时候,我们准能听到路过的汽车发出的沉闷的轰隆声。约翰笑了。“嘿,”他说道,“还真有意思。”

    他下一次坐滑轮担架就不会这么想了,

    当时我心里就这么想的。事实上,他下一次再上滑轮担架,已经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感觉。会有吗?那些碎片还在那里,他是这么说的,他能听见他们在嘶叫。

    我一阵战栗,还好我走在其他人后面,没人看见。

    “我希望你别忘了‘阿拉丁’,埃奇康比头儿。”我们走到隧道尽头时布鲁托尔这么说道。

    “别担心。”我说。“阿拉丁”和我那些天带着的其他钥匙没什么两样,而我当时带着的一大把钥匙,称称总有四磅重,但“阿拉丁”是总钥匙,能打开所有的锁。那时候,监狱每个区都有一把“阿拉丁”,由该区的负责人保管。其他看守可以借用,但只有当头儿的不需签名就能借出来。

    隧道尽头有一扇铁栅栏门。它总让我想起自己见过的古堡,你知道的,古时候骑士十分英勇,骑士精神十分盛行。只是冷山和卡米洛

    大不相同。栅栏门外是一道长阶,通向一扇很不醒目的斜平顶式门,朝外的一面上写着:

    禁止入内,州府地产,铁丝网带电

    等字样。

    我打开门锁,哈里把门推开。我们往上走去,约翰·柯菲又一次走在头里,耷拉着双肩,低着头。走到顶端,哈里从他身边侧身挤了过去(尽管他是我们三人中个头最小的,但多少还是费了点力气),打开了顶门上的锁。门很重,他推得动,却抬不起来。

    “瞧我的,头儿。”约翰说着屁股一顶,把哈里顶到墙边,自己挤到前面,单手把门托了起来。那门简直不像铁打的而是卡片做的。

    夜里的冷风吹到我们脸上,空气中夹着从山脊吹来的风,这样的风现在常有,一直要刮到三四月份。随风旋着飞进来一些枯叶,约翰·柯菲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了一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看着枯叶的眼神,以及他把叶子揉碎后放在自己宽大好看的鼻子下嗅它的气味时的模样。

    “走吧,”布鲁托尔说道,“咱们走,向前开步。”

    我们爬了出去。约翰放下顶门,布鲁托尔把它锁好,这扇门上不需要“阿拉丁”钥匙,但要打开围着这扇门的铁丝网栅栏上的大门需要它。

    “从门里走出去时手紧贴身体两边,伙计,”哈里喃喃道,“要想不挨电击,就别碰上铁丝网。”

    于是我们都出了大门,站在路肩围成一团(我觉得我们就像三座小坡围着一座大山),朝冷山监狱的围墙、灯光和警卫塔楼看去。事实上我能隐约看见其中一座塔楼内一个警卫的身影,不过也就是一瞥,他正往手上哈着气。塔楼上朝大路的窗户都很小,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我们仍然必须十分安静。如果这时候真有辆车开过来,我们准得遇上大麻烦。

    “来,”我耳语道,“哈里,你打头。”

    我们排成康加舞似的一溜直队,沿大路悄悄朝北走去。哈里走在最前面,其次是约翰·柯菲,然后是布鲁托尔,最后是我。我们越过第一道坡,从另一面走了下去,从那里,我们所能看见的监狱就只剩下树顶叶间闪烁的灯光了。哈里依然带队走着。

    “你停哪里了?”布鲁托尔虽然在耳语,但还是能隐约听见,嘴边喷出的水汽形成一团白雾。“停到巴尔的摩去了?”

    “就在前面了,”哈里回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和不耐烦,“布鲁托尔,省省你的口水吧。”

    不过根据我的观察,柯菲会很乐意一直走到太阳升起,也许甚至是走到日落。他东看西看,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时一阵惊奇,我肯定他不是害怕而是开心。我突然想到,虽说他也许有点害怕监狱里的黑暗,外边的黑暗他却不害怕,一点都不。他是在抚摩着黑夜,用自己的感官摩挲着黑夜,就像男人的脸在女人乳房的高耸低凹之间来回摩挲一样。

    “我们要拐弯了。”哈里咕哝道。

    那是一条岔路,狭窄的路面未铺沥青,一蓬蓬杂草长在路中央,草茎略朝右边倒去。我们走上这条小径,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布鲁托尔正要再次抱怨,哈里停下脚步,走到路左边,开始把那里一抱抱的松枝移开。约翰和布鲁托尔赶紧上去帮忙,我还没来得及加入,一台老式的法莫尔卡车的车头就露了出来,车头满是凹痕,打开的车头灯像疯子眼睛似的朝我们瞪着。

    “我想尽量小心点,”哈里轻轻地对布鲁托尔说道,语气中夹着一丝责备,“布鲁托尔·豪厄尔,你也许觉得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但是我家人可是非常虔诚的,我在阿巴拉契亚山那边的表亲,都是他妈的虔诚信徒,基督徒个个成了英雄,我干这事要是让人逮着了……”

    “好啦,”布鲁托尔说道,“我不就是有点急躁嘛,没别的意思。”

    “我也急啊,”哈里正色道,“现在就希望这老家伙能发动……”

    他走到车头盖的一边,边走还边咕哝着,布鲁托尔朝我挤挤眼。对柯菲来说,我们早已不存在了。他正仰着脸,贪婪地观赏着爬满了夜空的满天星光。

    “如果有必要,我就和他一起坐在后面。”布鲁托尔主动说道。卡车在我们身后短促地嘶叫了一下,像一条上了年纪的狗在一个严冬的早晨试图站立起来,接着,引擎砰地发动了。哈里踩了一下油门,然后让它砰砰地空转着,“不需要两人都坐后面。”

    “你坐前面去,”我说,“回程时你可以和他坐一起,那还得看我们到头来是否会不得不把他锁在我们自己的马车后面呢。”

    “别这么说了,”听得出他真的生气了,好像他第一次意识到,如果我们被发现的话,后果将十分严重。“保罗,基督在上!”

    “去吧,”我说,“坐车头去。”

    他服从了。我用力拉了一下约翰的胳膊,这才把他的注意力稍稍拉回到地上。我拉着他走到卡车后面。车厢两边装着铁栏杆,哈里还给蒙上了帆布,这样,在驶过反向而来的汽车或卡车时,情况会好一些。不过哈里对敞开的尾部没法做任何处理。

    “上吧上吧,大块头。”我说道。

    “现在就坐车走了?”

    “没错。”

    “好吧。”他笑了。那笑容十分可爱,也许正因为它并不掺杂着太多的思绪,所以更显得可爱。他从尾部爬了上去。我跟着爬了上去,走到车厢前头,在车头顶上敲了一下。哈里把排挡推到一挡,卡车摇摇晃晃地开出了藏身的树丛。

    约翰·柯菲两腿分叉地站在车厢中央,又仰面朝天看着星星,他开心地笑着,哈里将卡车转上大路时树枝连连刮在他身上,他都没在意。“看,头儿,”他低声但兴高采烈地边喊边指向黑暗的天空,“那是仙后,就是坐在摇椅上的娘娘!”

    他没说错。我能在两排移动着的树影间的星空里看见她,但我想着的不是他说的那位坐在摇椅上的仙后,而是梅琳达·穆尔斯。

    “约翰,我看见了,”我说着拉拉他的胳膊,“不过你得坐下,好吗?”

    他坐了下来,背抵着车头驾驶舱,眼睛却片刻未离夜空,脸上浮现出不假思索的崇高幸福感。卡车车轮每转一圈,绿里就离我们越远,而约翰·柯菲那似乎流不停的眼泪,至少在这时候停止了。

    7

    哈尔·穆尔斯的家在奇姆尼山中,有二十五英里的路程,可哈里·特韦立格那辆又老又破的农用卡车却跑了一个多小时。我和约翰·柯菲坐在后车厢里,身上裹着细心的哈里带来的毛毯,看上去像两个印第安人。一路上真是让人惊魂不定。每一次拐弯、每一次颠簸、每一次下冲、还有两次有卡车迎面开来时我们都觉得胆战心惊,我想,虽然每一个细节至今仍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记忆中,但我依然没法巨细描写出当时的感受。

    那感觉主要是迷失感,深深的、可怕的迷失感,就像小孩子意识到自己不知怎的走错了路,所有的路标都是陌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家了。我和囚犯一起在外过夜,而且不是一般的囚犯,那囚犯被控谋杀了两个小女孩,为此受到审判,被判了死刑。如果我们被人发现了,无论我是否相信他的无辜都没有用处,我们自己都得进监狱,甚至可能包括迪安·斯坦顿。就因为一次糟糕的处决,就因为相信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体形巨大的笨蛋能治好一位女士不治的脑瘤,我就把一生的工作和信仰都丢开了。但是,看着约翰仰头凝视星空,我沮丧地意识到,我已不再相信那些东西了,哪怕我曾经相信过。我的尿路感染现在似乎已是遥远的、无关紧要的事情,就像那些艰难和痛苦,一旦过去了,就不再重要了(母亲曾说过,如果女人真能记得生头胎时痛得多厉害,就决不会生第二个)。至于叮当先生,情况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不也错误判断了珀西对它伤害的严重程度?再说约翰,他是真有某种催眠魔力的,至少这一点确实无疑,难道他就没有欺骗我们,让我们以为看见了其实我们根本没看见的东西?还有哈尔·穆尔斯的事。那天我贸然闯进他办公室时,我见到的是颤抖瘫软、眼泪汪汪的老人。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真实的监狱长。我觉得,真正的监狱长,是折断想要袭击他的狱犯手腕的那个人,是对我说无论谁负责行刑都会把德拉克罗瓦烤死的那个人。难道我真以为哈尔·穆尔斯会俯首帖耳站在一边,听任我们把被判杀害了两个女孩的死囚犯带到他家里,去碰他的妻子吗?

    一路上,我疑虑重重,就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干,想不通为什么我会劝说其他人与我共谋,走上这趟疯狂的黑夜之旅,我也不相信我们会不被发现而逃过惩罚,我一点侥幸都没有。但是,我也没有试图去叫停,虽然我本可以这么做,因为在到达穆尔斯的家之前,事情还不会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一定是有什么力量阻止了我,不让我敲着驾驶室顶冲哈里大声喊叫,让他赶紧掉头回去。我觉得,那力量就是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巨人发出的某种兴奋波。

    想着想着,我们下了高速,拐进5号县级公路,又从5号公路上了奇姆尼山路。大约十五分钟后,我看见星空下突然现出屋顶的轮廓,我们到了。

    哈里把车从两挡变成低速(我觉得在整个旅程中,他只挂过一次全速挡)。引擎笨重地转动着,卡车全身一颤,好像它见了眼前的景象也感到害怕似的。

    哈里一下转上穆尔斯家铺着卵石的车道,摸索着把轰轰作响的卡车停在监狱长那辆黑色别克后面。在我们眼前略偏右一点的地方,是一幢外形十分齐整的房子,我觉得那建筑风格就是人们所谓的“鳕鱼角”。本来,这种房子与我们山区也许会格格不入,但它却显得十分得体。此时,月亮已经升起,今天凌晨的月亮显得略大一些,月光下,庭院清晰可见。我发现,往日收拾得十分漂亮的庭院,现在似乎已无人照管。满地都是树叶,没人清扫。在通常情况下,这是梅莉的活,但这个秋天梅莉一直未能出来扫落叶,也许她再也看不到树叶飘落了。事实就是这样,可我却相信这眼神呆滞的家伙能改变这一点,我真是疯了。

    也许,我们还来得及拯救自己。我做出了要站起来的动作,身上蒙着的毯子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我可以侧身出去,敲敲驾驶座边的窗,让哈里赶紧掉头回去,以免……

    约翰·柯菲的一只大手一把拽住我的前臂,把我拉回去坐下,那轻而易举的程度,就像我拉一个学步儿童那样。“看,头儿,”他说着指指对面,“有人起来了。”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一沉,不仅是身体,更是心里。后面的一扇窗内亮着一点灯火。很可能是梅琳达现在从早到晚都待在那个房间。现在她再也不能走下楼梯,出去清扫最近一场暴风雨后的落叶了。

    他们肯定听见了卡车声,哈里·特韦立格这辆该死的法莫尔,又喘气又放屁,排气管上连个小小的消声器都没有。算了,反正这些天穆尔斯夫妇恐怕也睡不踏实。

    靠近屋子前部有盏灯亮了(厨房),接着,楼上的卧室、前厅、门廊的灯先后亮起。看着直冲我们射来的灯光,我就像面对水泥墙站着,吸着最后一支烟,看着行刑队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然而,即使那时候,我还是觉得还有时间回头,直到法莫尔停止了不规则的轰鸣,车门嘎地打开,哈里和布鲁托尔跳了下来,踩得卵石地面嘎吱直响。

    约翰站起身,把我也拉了起来。在微暗的灯光下,他神情生动而热切。为什么不呢?我记得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他干吗不热切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布鲁托尔和哈里并肩站在卡车边,像两个站在风雨中的小孩,两人和我一样,一脸恐惧,惶惑不安。这使我感觉更加糟糕。

    约翰下了车。对他来说,这不过是跨一步,而不是一跳。我跟着下去了,两腿僵硬,跌跌撞撞。要不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真得在卵石路面跌个大马趴。

    “这是个错误,”布鲁托尔倒吸着气,低声说道。他眼睛瞪得老大,满是惊恐,“万能的上帝啊,保罗,我们是怎么想的?”

    “太迟了。”说着我使劲一推柯菲的一边屁股,他顺从地走过去站在哈里身边。接着,我抓起布鲁托尔的手肘,好像在约会似的,两人一起朝灯光通亮的门廊走去。“让我来说话。明白吗?”

    “明白,”布鲁托尔说,“现在这时候,我明白的就只有这件事了。”

    我扭头看看:“哈里,和他一起待在卡车边等我叫你,我准备好了才能让穆尔斯看见他。”可是我根本准备不好,这一点我很明白。

    布鲁托尔和我刚走到台阶前,前门猛地被拉开了,力量之大,几乎要把门上的铜把手撞到边板上。哈尔·穆尔斯下穿蓝短裤,上套汗背心,一头铁灰色头发乱蓬蓬的。他这人一生职涯中和成百上千人结下冤仇,对此他十分明白。他右手紧攥着的枪,枪管特别长,枪口并不完全朝着地面,那支枪就是被称为“本特林特种枪”的那种,平时经常搁在壁炉架上,是他祖父的东西,而此刻,枪已上膛(明白了这一点,我更觉得体内一沉)。

    “谁他妈的凌晨两点半到这里来啊?”他问道。我听不出他声音里有任何的害怕。而且,他的颤抖也暂时停止了,举枪的手如磐石般坚定。“快回答,不然……”枪筒渐渐抬了起来。

    “别举枪,监狱长!”布鲁托尔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冲着拿枪的人。我从未听见过他说话有这样的声音,就像是穆尔斯手上的颤抖不知怎么地转移到他的喉咙里去了。“是我们!是保罗和我还有……是我们!”

    他先出一步,门廊上的灯光完全照到了他的脸上。我也跟上一步。哈尔·穆尔斯看看他,看看我,神情由坚定的愤怒变成了目瞪口呆。“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问道,“不光是这半夜凌晨,你俩小子还当着班的。我知道你们在当班,我办公室墙上贴着值班表。你们这到底是……,噢,天哪。你们不是在恶作剧吧?还是要暴动?”他说着朝我俩的中间看过去,眼神严厉了起来,“卡车那边还有谁?”

    让我来说话

    。我刚才就是这样指示布鲁托尔的,可现在该说话了,我却无法开口。那天下午上班路上,我仔细计划好了到这里后要说些什么,而且还觉得要说的话不太过分。虽不能说是正常(这件事本来就没一点正常),但也许十分接近正常,至少能让我们进门,给我们一个机会,给约翰一个机会。可现在,我所有仔细准备好的话都被一阵咆哮弄得乱七八糟。德尔被活活烤死,老鼠奄奄一息,嘟嘟在“电伙计”上扭着身体喊着他是只烤熟的火鸡。各种念头,各种意象,就像被掸帚掸起的灰尘,在我头脑里乱转。我相信世界上有善良存在,所有的善都从满心爱意的上帝那里以各种方式流淌出来。但我相信也有另一股力量,它和我一生都在祈祷的上帝一样真实,但它却故意让我们所有的善良动机毁于一旦。那不是撒旦,我指的不是撒旦(尽管我同样相信他真的存在),而是某种造岔子的恶魔,喜欢恶作剧的蠢货,看到老头想点烟时烧到了自己,看到备受宠爱的孩子把圣诞礼物放进嘴里噎死了自己时,他就会开怀大笑。这一点,我想了有好多年了,从冷山监狱想到佐治亚松林,我相信,那天凌晨这股力量就控制着我们,雾一般地到处打旋,试图阻止约翰·柯菲,不让他接近梅琳达·穆尔斯。

    “监狱长……哈尔……我……”任我想说什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再次抬起枪口,指着我和布鲁托尔之间的方向,并没有理睬我,血丝满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偏偏哈里·特韦立格过来了,他多少是被那大块头拖来的,大块头满脸迷人的蠢笑。

    “柯菲,”穆尔斯开口了,“约翰·柯菲。”他猛吸口气,用尖利而有力的声音高声喊道:“站住!别动,不然我开枪了!”

    一个孱弱游丝似的女性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哈尔?你在外面干什么?在和谁讲话,你这舔鸡巴的家伙?”

    一瞬间,他朝那声音转身过去,脸上露出惶惑和绝望的神情。我说了,就一刹那,但足够让我一把从他手里把那支长筒枪夺下来。可我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就像有杠铃绑在手腕上似的。我脑袋里好像满是静电噪音嗡嗡作响,好像电闪雷鸣中依然试图进行广播的电台。我记得当时的唯一感受就是惊惧,还有为哈尔感到隐隐的尴尬。

    哈里和约翰·柯菲走到了台阶前。穆尔斯转身又举起了枪。后来他说,是的,当时他真的想朝柯菲开枪;他怀疑我们都是监狱囚犯,而眼前不管发生着什么,真正的幕后还躲在卡车后面,潜伏在阴暗处。他想不明白我们怎么会被弄到他家门前的,但最有可能的是来复仇。

    没等他开枪,哈里·特韦立格抢先走到柯菲前面,挡住了他大部分的身体。柯菲并没有让他这么做,是他自己这么做的。

    “别开枪,穆尔斯先生!”他说道,“没事的!谁都没带枪,谁都不会伤害谁,我们是来帮忙的!”

    “帮忙?”穆尔斯浓眉紧锁,眼里闪着火光。我的视线一刻不敢离开那支长枪上竖起的撞针。“帮什么?帮谁?”

    老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像在回答这个问题似的,声音显得十分暴躁,虽然吐字清晰,情绪却完全失去了控制:“狗娘养的,来抠我的臭水洞吧!把你狗日的朋友也带进来!让他们都来抠啊!”

    我看看布鲁托尔,内心深深一颤。我知道她会说脏话,知道是脑瘤害她这么说的,可这样的话已经超过了脏话的限度,远远超过了。

    “你们来干什么?”穆尔斯又问了一遍,口气中的坚定消退了许多,是他妻子刚才那番叫喊造成的结果。“我不明白,是越狱暴动还是……”

    约翰把哈里移到一边,就这样把他拎起来往边上一放,径自走上门廊。他站在我和布鲁托尔中间,巨大的身体几乎要把我们朝两边挤下去,差点没跌进梅莉最心爱的灌木丛中。穆尔斯抬起目光,就像在盯着高高的树梢一样,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间,我觉得事态回到了正轨。那造岔子的精灵,刚才还像在沙土或米堆下搅动的手指,把我的思绪搅得乱纷纷的,现在不见了。我觉得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哈里敢于当着头儿的面站出来,而我和布鲁托尔却干站在那里,束手无策。哈里一直和约翰在一起,无论抗拒着那个恶魔的精灵是什么,那天晚上它一定就在柯菲的体内。当约翰·柯菲向前一步,面对着穆尔斯监狱长时,控制着局面的就是那个精灵,那个白色的精灵,白色的,我就是那么想的。恶魔并没有离开,但我能感觉它像阴影一般,在强光面前退缩了。

    “我想帮忙。”约翰·柯菲说道。穆尔斯仰头看着他,眼睛惊讶地瞪得老大,嘴巴怎么也合不拢。我觉得,柯菲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特种枪递给我时,哈尔甚至没感觉到枪已经不在手上了。我小心翼翼地拨下撞针。事后我查了查枪膛,发现它竟然一直是空的。我有时候在想,哈尔本人是否知道这一点。这时,约翰还在喃喃说道:“我来帮她的,只是来帮忙,我要做的就是帮忙。”

    “哈尔!”梅琳达在里头的卧室里喊着。此时她的声音稍有了点力气,但依然充满恐惧,好像刚才让我们头脑混乱丧失勇气的东西,现在退到了她的房里。“让他们走开,不管是谁!我们半夜里不要叫卖的来上门!什么伊莱克斯电器,什么胡佛吸尘器,什么法国女裤还带送支架!让他们滚出去!叫他们他妈的赶紧滚……”什么东西打碎了,可能是一只玻璃水杯,接着她抽泣起来。

    “就是来帮忙的。”约翰·柯菲说话的声音低得像在耳语。那女人在哭泣,在说脏话,他都不在意。“就是来帮忙,头儿,就这么回事。”

    “你帮不了的,”穆尔斯说,“谁都帮不了。”这语调我曾经听见过,过不多久我意识到,那晚我被催了眠,走进柯菲的囚牢,让他给我治好尿路感染时,我就是这么说的。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有数

    ,我就是这么对德拉克罗瓦说的……不同的是,当时管我事的却是柯菲,就像他现在正在管着哈尔·穆尔斯的事一样。

    “我们认为他能治,”布鲁托尔说道,“我们冒着丢工作的危险,也许还得被扔进铁笼去,可不就是为了到这里走一遭,难道连试都不努力试一下,就转身回去?”

    三分钟前,我可是准备好了要这么做的,布鲁托尔也是。

    约翰·柯菲把我们的事情接过去了。他挤进门,穆尔斯抬起一只手想去阻止,但力气太小,那只手只在柯菲一边屁股上滑过,便落了下来,我肯定这大块头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他从穆尔斯身边走过,穿过客厅,朝起居室走去,经过厨房,再过去就是后卧室,那尖利的、无法辨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别进来!不管你是谁,别进来!我没穿戴好,我的奶子还露在外面,我的屁股还在吹风哪!”

    约翰不理不睬,坚定不移地朝前走去。他低着头,生怕把一路上的什么灯盏碰碎了,圆溜溜的棕色脑袋闪闪发光,双手在身体两边摇晃。我们迟疑片刻,便跟了进去。我领头,布鲁托尔和哈尔并肩跟上,哈里断后。有一件事,当时我完全明白了:现在一切都不在我们掌控之下,一切都在柯菲手中。

    8

    后卧室里的那个女人斜倚在床头板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进入她昏花视线的巨人。她完全不像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梅莉·穆尔斯,甚至也不像在执行德拉克罗瓦的死刑前不久,詹妮丝和我去拜访时看到的梅莉·穆尔斯。在床上从被子里探出身来的这个女人,更像是万圣节夜晚装女巫的病孩子。她皮肤青紫,像垂挂着的皱巴巴的面团;右眼周围的皮肤挤在一起,似乎总想眨眼睛;同一边的嘴角耷拉下来,一颗苍黄的上犬齿抵在酱紫色的下嘴唇上;脑壳上是一头稀疏凌乱的白发。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味,那是人的身体功能还照常运行时排泄出来的东西。床边的痰盂里积着半坛子令人作呕的黄兮兮的黏液。我们来得太晚了,一想到此,我感到万分恐惧。没几天前,尽管她病得不轻,但依然神智清醒,尚且可以辨认。可几天下来,她大脑里的东西一定生长得飞快,越长越坚实了。我觉得就算是约翰·柯菲恐怕也束手无策了。

    看见柯菲走进去,她又是担心又是惊恐,似乎她内心认出这是来了医生,会把那病痛释放出来,最后……往病痛上撒盐,就像人们往虱子身上撒盐使它松开脱落一样。仔细听我说,我没说梅莉·穆尔斯被符咒镇住了,而我也很清楚,尽管那天晚上我情绪极度紧张,充满了怀疑。但是,我也从来没有完全打消魔鬼附身的可能性。真的,她眼神里有某种东西,某种看上去像是害怕的东西。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我;这样的神情我见得太多,不会弄错的。

    不管那神情是什么,它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热切。那张说不出话的嘴巴颤抖着,可能是在微笑。

    “喔,这么大啊!”她大声说道,那声音很像刚得了咽喉感染的小女孩。她从床单下抽出和脸色一样惨白的手,合掌拍着:“把你的裤子拉下去!我一直听人说黑人的鸡巴了不起,就是没见过!”

    穆尔斯在我身后,轻轻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呻吟。

    约翰·柯菲根本不予理睬。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好像在隔着一定距离仔细观察她,然后走到她床前,床头只亮着一盏灯,灯光在她颈口的床单花边上投下了一个明亮的光圈。在床另一边阴影处,我隐隐看见原本是放在门廊前的躺椅。梅莉在快乐时光里亲手编织的那条毛线毯,一半搭在躺椅上,一半搭到地上。我们开车进去时,哈尔就是睡在这里的,至少是在这里打盹的。

    约翰向梅莉走近时,她的神情出现了第三次变化。突然间,我认出了梅莉,那个多年来总是以善良折服我、更折服詹妮丝的梅莉:特别是那些年,当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离巢而去,在詹妮丝感觉无比孤单、无奈、沮丧的时候。此刻的梅莉仍然神情热切,是那种神智清醒、明明白白的热切。

    “你是谁?”她问话时声音清晰,有条有理,“你手上和胳膊上为什么有这么多伤疤?谁这样伤害你的?”

    “夫人,我几乎不记得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了。”约翰·柯菲用卑微的语气说着,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

    梅琳达尽最大努力微笑着,因耷拉而显出嘲弄表情的右嘴角颤抖起来,但还是提不上去。她抚摩着柯菲左手背上一道弯刀般的白色伤疤,“这真是你的福气了!你明白为什么吗?”

    “我想,如果不记得谁伤了你、害了你,你晚上就不会睡不着觉了。”约翰·柯菲用他那几乎是南方的口音回答道。

    听他这么一说,她笑了,笑声在这气味难闻的病房里银铃般荡漾开去。此时,哈尔正站在我身边,呼吸很急促,但他并没有试图去干涉。在梅莉笑的时候,哈尔急促的呼吸停顿了一会,倒吸着气,一只大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膀。第二天我发现,他在我肩膀上掐出了痕迹,但当时,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夫人,叫约翰·柯菲。”

    “就像喝的那个咖啡。”

    “没错,夫人,不过拼法不一样。”

    她仰靠在枕头上,斜倚着,并没坐直,一边端详着他。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那圈灯光把两人像舞台上的演员那样包围着,一边是体形粗大的黑人囚犯,一边是个子娇小、濒临死亡的白种女人。她凝视着约翰的眼睛,闪亮的眼光中流露出满足。

    “夫人?”

    “怎么,约翰·柯菲?”这几个词几乎是随呼吸出来的,顺着难闻的空气向我们飘来。我感觉到自己胳膊和大腿上肌肉在一鼓一抽,模模糊糊能感觉到监狱长掐着我的胳膊,从眼角边我看见布鲁托尔和哈里相互抓抱在一起,就像在黑夜中迷路的小孩子。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我们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知了这一点。

    约翰·柯菲冲她凑得更近了些。床的弹簧吱吱作响,床单窸窣抖动,月亮冷笑着透过卧室窗户的上玻璃照了进来。柯菲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她仰起的、憔悴的脸。

    “我看见了,”他说道。他不是在对她说话,反正我觉得不是,而是在自言自语,“我看见了,我能帮忙。别动……一点别动……”

    他凑得更近了些,越凑越近。他的脸在离她不到两英寸的地方停住了,一只手向身体一边伸出,五指张开,好像在让什么东西等一下……就等一下……然后他的脸继续向前凑去。他用宽厚滑润的嘴唇紧贴在她的嘴唇上,迫使她张开嘴唇。一时间,我看见她一只眼睛凝视着柯菲身后的什么地方,似乎充满了惊讶。接着,他移开了自己的光脑袋,她眼里的惊讶也随之消失。

    他使劲吸着深藏在她肺部的空气,发出一阵轻柔的嘶嘶声。这只持续了两三秒钟,紧接着,我们脚下的地板颤动起来,整个房间都颤动了起来。这不是我的想象,他们都感觉到了,后来他们都提到了这个经历。它好像是一阵起伏的波动。门廊上传来一声似乎是很重的东西跌碎的声音,事后发现,就是那口古老的钟。哈尔·穆尔斯后来想找人修修,可那钟走上十五分钟就总要出毛病。

    近处又是啪的一声碎裂,随后一声哐当,刚才透着月光的那扇窗玻璃碎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在大海上航行的一艘快帆)从挂钩上掉了下来,砸碎在地板上,前面放着的一只玻璃杯也碎裂了。

    我闻到了热乎乎的东西,看见一股青烟从她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单下冉冉升起。靠近盖着她右腿的那部分突起的被单处,部分烟雾变黑了。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梦境中,就一把拉开穆尔斯的手,朝床头柜走去。柜上有一杯水,周围放着的四五瓶药片,都在刚才那阵震动中倒翻了。我拿起水杯,把水倒在冒烟的地方,一阵嘶嘶声。

    约翰·柯菲继续唇贴唇深深地吻着她,吸着吸着,一只手仍然向外伸出,另一只手撑在床上,支持着自己巨大的身躯。手指展开,看上去就像是棕色的海星。

    突然,梅莉的背部一弓,一只手甩向空中,手指痉挛着一下捏紧、一下展开,双脚在床上踢蹬着。接着,响起了什么东西的尖叫声。不仅我听到,其他人也都听到了。布鲁托尔觉得那声音像是被夹住了腿脚的野狼或郊狼发出的;我觉得像是老鹰,那时候,人们在宁静的清晨,时常能看见它们紧绷着双翅,在雾蒙蒙的林梢空处飞翔,它们发出的就是这种叫声。

    屋外狂风大作,足以再让屋子来一次震动,而奇怪的是,在那之前,屋外都根本没起过什么风。

    约翰·柯菲从梅莉身边移开,我发现梅莉的神情变舒缓了,右嘴角也不再耷拉,眼睛恢复了原来的形状,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柯菲全神贯注地朝她看了一会,开始咳嗽起来。他扭转头去,以免对着她咳嗽,于是一下失去了重心(这很好解释,他体形巨大,又只是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一下跌到地上,这样的体重,足以让房子震动第三次了。只见他垂头跪在地板上,咳嗽起来就像是晚期肺结核病人。

    我暗想,

    该有虫子了。他会把虫子都咳出来,而这一次,该有多少虫子啊

    。

    可是没有。他不断剧烈地咳着,几乎无法停下来吸口气,深巧克力色的皮肤泛起了青紫。布鲁托尔吓坏了,赶紧单腿跪下,用胳膊搂住他正在抽搐的宽阔后背。布鲁托尔的动作似乎打破了什么魔咒,穆尔斯立刻冲到妻子床前,在刚才柯菲坐着的地方坐下。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身边还有个巨人在咳嗽不止,几乎噎气。尽管柯菲就跪在他脚边,穆尔斯的眼睛却只盯着他妻子,梅莉正一脸惊奇地注视着他。他看着梅莉,就像看着蒙尘的镜子突然间被擦得明亮如新。

    “约翰!”布鲁托尔喊道,“吐出来!就像你从前那样把它吐出来!”

    约翰继续撕心裂肺地咳着。他眼眶湿润,不是眼泪,而是因为过度用力。嘴里喷吐着细微的唾沫,但别的什么都没有。

    布鲁托尔往他背上重重地拍了几下,扭头看看我:“他呛了!不管他从她身体里吸出了什么东西,他呛坏了!”

    我赶紧向前走去,没走两步,约翰跪行着躲开我,缩进屋子的角落里,他边移动身体,边厉害地咳着,困难地喘着气。他用额头抵着糊了壁纸的墙,壁纸上画的是一面爬满玫瑰的花园围墙;他发出一阵可怕的、深重的咳声,好像是要把自己喉咙里的表层皮膜都咳出来似的。这样的咳,肯定会把虫子咳出来的,我记得自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没有虫子的踪影。不过,他的剧烈咳嗽似乎稍微平息了一点。

    “我没事,头儿。”他说道,头依然倚在那一墙野玫瑰上,双目仍旧紧闭着。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反正他显然知道。“我真的没事了,去照顾夫人吧。”

    我疑虑重重地看看他,接着转向床边。哈尔正抚弄着梅莉的眉毛,我朝她眉毛上方一看,发现了让人惊奇的情况:她的一些头发(不很多,但的确有一些)竟然又变黑了。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他。我看着看着,她面颊上重新泛起了红晕,就像是径直从墙纸上偷摘了几株玫瑰似的。“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们不是要去印第安诺拉的医院吗?有个医生要给我头部照X光,给我的大脑拍片子的。”

    “嘘……”哈尔让她安静,“嘘……亲爱的,现在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可我弄不明白!”她几乎在哭诉,“我们在一个路边车站停了下来……你给我买了一角钱一束的花……然后……我就在这里了。天都黑了!哈尔,你吃过晚饭了吗?我怎么会在客房里?我拍X光片了吗?”她目光扫过哈里但几乎没看见他(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极度震惊的缘故),然后落在我身上,“保罗,我拍了X光片了吗?”

    “拍了,”我说,“很干净。”

    “他们没发现肿瘤?”

    “没有,”我说,“他们说头痛现在可能会停止了。”

    坐在她身边的哈尔泪水夺眶而出。

    她身体向前倾了倾,吻了吻他的太阳穴,目光随之移向屋内角落:“那个黑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角落里?”

    我转过身,发现约翰正试图站起身来。布鲁托尔上前扶了一把,约翰一挺身,站直了。他面对着墙壁,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他还在一阵阵地咳嗽,但似乎一声比一声轻了。

    “约翰,”我说道,“大块头,转过身来,见见夫人。”

    他慢慢转过身,脸色依旧是土灰色,看上去老了十岁,像一个曾经十分强壮的汉子,终于受不了肺炎的长期折磨,要倒下似的。他垂头看着脚上监狱里穿的拖鞋,那神情好像是希望能有只帽子拿在手里拧着。

    “你是谁?”她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夫人,叫约翰·柯菲。”他回答,她脱口而出道:“不过和那喝的东西拼写不一样。”

    身边的哈尔一惊,她感觉到了,拍拍他的手,让他放心,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黑人。

    “我梦见你了,”她说话的口气十分柔和,充满惊奇。“我梦见你在黑暗中游荡,我也是。我们相互碰上了。”

    约翰·柯菲一言不发。

    “我们在黑暗中相互碰上了,”她说道,“哈尔,站起来,别把我按在这里。”

    他站起身,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掀开了床罩。“梅莉,你不能……”

    “别傻了,”她说着两腿一抬,“我当然能啦。”她一抚睡衣,伸展了一下身体,下了床。

    “上帝啊,”哈尔悄声道,“我亲爱的上帝啊,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

    她朝约翰·柯菲走去。布鲁托尔站在一边,一脸惊讶的神情。她迈出了第一步,有些趔趄,第二步时最多也就是右脚稍微多用了点力,接着连这样的动作也没有了。我记起了布鲁托尔把那只彩色线轴递给德拉克罗瓦,说:“把线轴丢出去……我想看看它跑得怎么样。”当时叮当先生也是先趔趄了一下,可第二天,就是德尔走上绿里的那天,那老鼠就一切正常了。

    梅莉双臂搂住约翰,拥抱着他。柯菲站在那里,听任自己被她拥抱着,接着举起一只手,轻轻在她头顶抚摩起来,动作中充满无限的温柔。他依然脸色铁灰。我觉得他一定病得不轻。

    她往后一步,仰起脸看着他:“谢谢你。”

    “没关系,夫人。”

    她转身朝哈尔走去,哈尔抱住了她。

    “保罗……”说话的是哈里。他伸出右腕,点点手表的表面。时针差不多指在了三点。四点半天就开始有亮光了。如果我们要趁天还没亮把柯菲弄回冷山去,就得赶紧走了。我也的确想把他弄回去。部分原因是,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难不让人发现。不过我还希望能把约翰放到合适的地方,必要时可以合法地请医生去看看。从眼前情况看,我觉得可能有必要。

    穆尔斯夫妇相互搂着坐在床沿上。我有点想把哈尔叫到起居室去,和他私下谈两句,但很快意识到,无论我怎么叫,都不可能把他喊出来。只有等太阳出来了,他的目光也许能离开妻子一会儿,至少几秒钟吧。但现在不成。

    “哈尔,”我说道,“我们得走了。”

    他点点头,并没有看我。他正端详着妻子脸颊的颜色,嘴唇圆润的弧线,还有她头上新生的黑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气至少能使他暂时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

    “哈尔,我们从未来过这里。”

    “什么……?”

    “你只当我们没来过这里,”我说道,“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谈,目前你要记住的就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来过这儿。”

    “是的,没错……”他迫使自己暂时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显然是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你们把他弄出来的。能把他弄回去吗?”

    “我想能的,也许吧,不过我们得走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这本事?”说完他摇摇头,似乎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保罗……谢谢你。”

    “别谢我,”我说,“你该感谢的人是约翰。”

    他看看约翰·柯菲,然后伸出一只手,就像那天哈里和珀西押着约翰走上绿里时我做的一样。“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约翰盯着这只手看,布鲁托尔悄悄用肘一顶他的腰。约翰一惊,抓住那只手,使劲甩了一下。上,下,又回到中间,然后松了手。“不用谢,”他嗓音粗哑地说道。我听着就像梅莉刚才拍着手要约翰把裤子拉下去时的声音。“不用谢,”他说道,可按规矩,面前的这个人却会用他握过的手在约翰·柯菲的死刑令上签字的。

    哈里又敲了敲表面,这一次敲击声更急促了。

    “布鲁托尔?”我问道,“准备好了吗?”

    “你好,布鲁托尔,”梅琳达的声音十分欢快,好像她这时才注意到他似的。“见到你太好了。各位先生要喝茶吗?哈尔,你要喝茶吗?我来泡茶。”她说着又站起身来,“别看我一直在生病,现在已经好了,好几年都没这么好过了。”

    “谢谢你,穆尔斯太太,但我们得走了,”布鲁托尔说道,“约翰早该上床睡觉了。”他笑了笑,表示这是在开玩笑,但是他朝约翰看去的眼神中却充满了焦虑,这种焦虑我也感同身受。

    “呃……如果真是这样……”

    “是的,夫人。来吧,约翰·柯菲。”他一拉约翰的胳膊让他动身,约翰迈动了脚步。

    “等一等!”梅琳达挣开哈尔的手,像小姑娘一样脚步轻快地跑到约翰站着的地方。她展开双臂,又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伸手往自己颈项背后一拉,从胸衣里拉出一条精致的链子,链子的一端挂着一个圆形的银饰。她把它递给约翰,约翰不解地看看。

    “是圣克里斯托弗

    ,”她说道,“我要你收下,柯菲先生,戴上它。它会保你安全,请戴上它吧,为了我。”

    约翰看看我,不知该怎么办,我看看哈尔,他先是两手一摊,然后点点头。

    “拿着吧,约翰,”我说,“这是件礼物。”

    约翰接过链子,套在粗壮的脖子上,把圣克里斯托弗的银像塞进衬衣的胸袋。现在他的咳嗽完全停止了,但是我觉得他脸色更灰白,病容更加沉重。

    “夫人,谢谢你。”他说。

    “不,”她回答道,“要谢谢你,谢谢,约翰·柯菲。”

    9

    回去路上,我坐在车的前面,和哈里在一起,能坐在那里,我心里高兴极了。暖气是坏了,但我们至少不用担风受雨了。车走了十来英里,哈里看准了一处岔道,把车拐了进去。

    “怎么回事?”我问道,“是轴承出问题了吗?”在我看来,反正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出问题,这辆法莫尔的引擎和传动部分的每一个部件发出的声音,都像是要出大毛病似的,甚至要完全瘫痪了。

    “没事,”哈里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我得放放水呀,就这么回事。我的后排牙齿都松动了。”

    事实上,我们都这样,除了约翰。布鲁托尔问他是否想和我们一起下车帮我们浇浇花草,他头都没抬,只是摇了摇。他倚靠在车斗后面,肩上搭着一条军用毛毯。从他脸上我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干燥而急促,像风吹过麦草。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走进一处柳树丛,解开扣子,放水。我刚摆脱尿路感染不久,所以体内消除疼痛记忆的功能尚未完全发挥作用,不过,能把小便解出来而无需喊痛,就足以使我心怀感激的了。我站在那里,尽情放个彻底,仰头看着月亮;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布鲁托尔就在我身边,做着同样的事情,直到听见他悄声对我说:“他肯定坐不了‘电伙计’’了。”

    我扭头看看他,听他语气竟然十分肯定,觉得很是惊奇,甚至有点害怕:“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把那些东西吞了下去,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吐出来,那是有目的的。可能得一星期吧,他这么个大个子,又那么粗壮,不过我肯定用不了那么久。总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人会在巡查时发现他死在床上,像块僵硬的石头。”

    我以为自己的小便已经放完了,可听他这么一说,脊梁末梢一阵痉挛,又挤出些许尿来。我边扣好裤扣边暗想,布鲁托尔说的还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他没说错。如果我关于狄特里克家两个姑娘的推测没错,约翰·柯菲命不该死,但即便他得死,我也不希望由我的手来做这件事。真到了那一步,我不知道是否能下得了手。

    “走吧,”哈里从暗处咕哝道,“时候不早了,快点完事吧。”

    我们一起往回朝卡车走去,我意识到我们刚才把约翰一个人留在那里了,简直是珀西·韦特莫尔级别的蠢事。我以为约翰也许溜走了,以为他一见没人看管,就会把虫子都吐出来,像大沼地的哈克和吉姆

    那样溜之大吉。我们所能找到的只有他一直披在身上的毯子。

    但是他还在那里,依然背靠车斗双臂抱膝坐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费力地冲我们挤出一道笑容。笑容在他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小会,然后消失了。

    “你怎么样,大个子约翰?”布鲁托尔问道,他再次爬上后车斗,披上了自己的毯子。

    “没事,头儿,”约翰恹恹地回答道,“我没事。”

    布鲁托尔拍拍他的膝盖:“我们很快就回去了,等我们彻底完事了,你知道会怎样?我一定要给你弄一大杯热咖啡,还放上糖和奶油。”

    那还用说

    ,我暗想着,绕到了车头副驾驶座一边,爬了进去,可条件是我们自己首先得不被人逮捕,不被扔进监狱去。

    不过,自从我们把珀西扔进禁闭室那一刻起,这念头就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悠,不过也没让我焦虑得无法入睡。我迷糊了过去,梦到了卡尔瓦莱山。西边天空在打雷,空气中弥漫着杜松子浆果的味道。布鲁托尔、哈里、迪安和我像德米尔

    电影中头戴铝盔身披斗篷的人物那样,站成一圈。我想,我们就是罗马军团的百夫长。那里竖着三座十字架,珀西·韦特莫尔、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分立在约翰·柯菲两旁。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手里正拿着一柄鲜血淋漓的锤子。

    保罗,我们得把他弄下来

    !布鲁托尔在嘶喊,

    我们得把他弄下来

    !

    只是,我们做不到,别人已经把梯子搬开了。我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布鲁托尔。这时,卡车一阵剧烈颠簸,把我弄醒了。我们已经回到了哈里藏卡车的地方,那是前一天早些时候的事,但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最初的事情了。

    我们两个跳出驾驶室,绕到车后。布鲁托尔一跳,顺利地下了车,但约翰·柯菲却膝盖一软,差一点跌倒。我们三人协力,才扶住了他。可是他刚站稳脚跟,立刻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更加厉害。他弯下腰,用手掌蒙住嘴巴,使咳嗽声沉闷了一点。

    等他咳嗽稍稍平息了一点,我们用松枝再次把车头挡好,按原路返回。这一趟短暂、几乎是超现实的差事中(至少对我来说)最令人难熬的部分,就是最后沿着大路路肩急匆匆往南赶的两百码路。我能看见(或者说我以为能看见)东方出现了第一抹微光,肯定有几个早起出来摘南瓜或挖最后几垄山药的农民会过来看见我们。即使这样的事情没发生,我们也会在我用“阿拉丁”钥匙打开通往地道侧门的围墙门时,听见有人(我想象中是柯蒂斯·安德森)喊:“站住别动!”接着,二十多个挂着卡宾枪的警卫会冲出树林,我们小小的冒险就此完蛋。

    等我们真的来到围墙边,我的心狂跳起来,脉搏每搏动一次,眼前就有几颗白色小点在爆炸。我的双手冰凉麻木,简直不属于自己,摸索了好久好久,都无法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天哪,车头灯!”哈里呻吟道。

    我抬头一看,发现路面上两道扇形灯光越来越亮。手中的钥匙圈几乎要掉到地上,还好在最后关头我还是一把抓住了它。

    “给我,”布鲁托尔说道,“我来开。”

    “不,我拿好了。”我说。钥匙终于插进锁孔,转动了。我们很快走了进去,缩在侧门后面,注视着一辆阳光面包房的卡车不紧不慢地从监狱前驶过。我能听见身边约翰·柯菲痛苦的呼吸声,听上去就像几乎耗尽了油的引擎。我们从这里出去时,他几乎毫不费力地为我们托着侧门,但现在我们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也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帮这样的忙了。布鲁托尔和我托起了门,哈里领着约翰走下台阶。大块头步履蹒跚,但还是走了下去。布鲁托尔和我尽快跟在后面走进去,然后放下身后的侧门盖,锁好。

    “天哪,我以为我们要……”布鲁托尔刚一开口,我就冲他肋部狠狠一顶,打断了话头。

    “别说,”我说道,“连想都别去想,直到他安全回到自己的牢房。”

    “还得考虑珀西呢,”哈里说道。在砖砌的地道里,我们的话音响着单调的回声,“不等我们和他了结,这个夜晚不算完。”

    事实上,这个夜晚

    远

    没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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