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里-第三部 柯菲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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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柯菲的双手

    1

    回顾我所写的一切,我发现自己把佐治亚松林,即我现在居住的地方,称为养老院。这地方的经营者准会不开心的!根据他们放在大厅里并派发给未来客户的宣传册,这是一家“专为老年人开设的一流水准退休疗养中心”。据宣传册所说,这里居然还设有资料中心。住在这里的人(宣传册上不会称我们为“住院者”,不过我会这么叫的)管它叫电视房。

    大家都觉得我很孤僻,因为我一天当中很少去电视房,不过,我受不了的是电视节目,倒不是那里的人。奥普拉、里奇·莱克、卡尼·威尔逊、罗兰达等等

    ,整个世界仿佛在我们耳边坍塌,这些人尽喜欢和那些穿短裙的女人和衬衫敞开的男人谈性交。嗯,他妈的——不要评判别人,免得被别人评判,这是《圣经》上说的,所以,我还是继续写吧。只不过,要是愿意在这种垃圾上浪费时间的话,还不如去两英里外的“快乐车轮赛车场”,好像每个礼拜五和礼拜六都有警车拉着警笛,闪着蓝光,朝那里开去。我有个特殊的朋友伊莱恩·康奈利,她和我有同感。伊莱恩有八十岁了,又高又瘦,身板依然笔挺,眼力也不错,而且聪明优雅。她走起路来很慢,因为臀部有点毛病,我知道她手上还有关节炎,很折磨她,不过她有一个修长美丽的头颈,像天鹅一般的脖子,还有一头长长的秀发,垂下来可以一直到肩膀。

    她最好的地方在于,她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也不认为我孤僻。伊莱恩和我有很多时间是在一起的。如果我不是这个古怪年纪的话,我想自己没准会把她当作女朋友。毕竟,有个特别的朋友,像她这样的,没什么不好,从某种方面看,甚至很不错。年轻男女朋友之间的很多棘手和头疼的问题,在我们之间不会存在。虽然我知道,五十岁以下的人不会相信这个,但有时候星火胜于烈焰。听上去很怪,但确实如此。

    我白天不看电视,有时候会去散步,有时候就看点书,大概上个月以来,我大多数时间就待在日光室的植物之间,写写回忆录。我觉得那里的氧气更充足,这有助于回忆,能把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倒出来,真的。能想起的事情简直太多了。

    不过有时候,我无法入睡,就蹑手蹑脚走下楼梯,打开电视。在佐治亚松林,没有“家庭影院”

    之类的节目,我想,这类节目对我们的资料中心来说稍微贵了点,不过我们这里有基本的有线电视服务,这就意味着我们能有“美国电影”频道。如果你家里没有基本的有线电视服务,没看过这个台的话,那么我告诉你,它的大多数电影都是黑白片,也没有女人脱衣服。这对像我这样的迂老头来说是一种抚慰。有很多个夜晚,我刚脱了衣服,要倒在电视机前面那张难看的绿沙发上睡觉时,会说话的驴子弗兰西斯又一次把唐纳德·奥康纳的长柄锅从火上拿开,或是约翰·韦恩擦干净了道奇,或是吉米·卡格尼管某个人叫肮脏的老鼠,接着就拔出了手枪。有些电影是我和妻子詹妮丝一起看过的,她不只是我的女朋友,还是我

    最好的

    朋友。它们使我感到安宁。这些人穿的衣服,走路和说话的方式,甚至是电影的配乐,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心静。我想,它们让我回想起了我还是个初识世面的男人的时光,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这个破旧的古物,这个在老年人之家不断衰亡的老头,和我住一起的许多人都垫着尿布,穿着橡胶裤。

    不过,今天早晨我所看到的一切,没有一件让我舒心。都让人心烦。

    有时候,伊莱恩陪我一起看AMC频道

    所谓“早间音乐会”节目,它是从清晨四点开始的。她很少抱怨,不过我知道她的关节炎有时会犯得很厉害,而且给她配的药都没什么效果。

    今天早晨她来的时候,穿着白色的厚绒布袍,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她看到我坐在笨重的沙发上,弯曲着两条曾经还算是腿的枯瘦如柴的棍子,双膝并拢,可身子仍然像有寒风穿透似的哆嗦着。我浑身发冷,除了腹股沟,那里像是在灼烧,仿佛被尿路感染的幽灵占据了。一九三二年秋年,也就是约翰·柯菲、珀西·韦特莫尔,还有叮当先生即那只受过训练的老鼠到来的那个秋天,这毛病可把我折磨坏了。

    威廉·沃顿也是那个秋天来的。

    “保罗!”伊莱恩喊道,急忙朝我走来。她臀部里面打着钉子,嵌着玻璃碎片,这已经是她的最快速度了。“保罗,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说道,不过语气不那么令人信服,我的声音很不稳定,它们是从上下打颤的牙齿缝里跑出来的。“给我一两分钟时间,就会好的。”

    她坐在我身旁,抱住我的肩膀。“我相信会的,”她说,“不过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分上,保罗,你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想,

    还确实如此

    ,直到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才意识到要把话大声说出来。

    “真的没事。”我说着拍拍她的手(拍得很温柔,相当温柔!),“不过得等一会儿,伊莱恩,老天!”

    “这是你在监狱当看守时就犯下的病吧?”她问,“就是你在日光室里所写的那段时间吧?”

    我点点头:“我就是在我们所谓的死亡线上工作——”

    “我明白——”

    “不过我们管它叫绿里,因为铺地板的油毡的缘故。一九三二年秋天,这个家伙来到那里,这个野蛮人,他叫威廉·沃顿,他很喜欢把自己想成野小子比利,甚至把它刺青在自己的胳膊上。他还是个孩子,却是个危险人物。我依然记得柯蒂斯·安德森(他那时候是副监狱长)是这么描写他的:‘沃顿疯狂、野蛮,而且骄傲,他十九岁,

    什么都不在乎

    。’他还在那句话下加了横线。”

    那只搂着我肩膀的手此刻在抚摸我的背,我渐渐平静下来。这一刻,我是爱伊莱恩·康奈利的,正像我对她所说,我都能吻遍她的整张脸。也许我应该这么做的。孤单很可怕,任何年龄的孤独都令人恐惧,不过我觉得,人一衰老,这感觉就更糟糕。但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那些依然未完成的事情。

    “不管怎样,”我说,“你是对的,我正在写沃顿是怎么来到区里的,刚到的时候,他差点把迪安·斯坦顿给弄死,迪安是我那时的同事。”

    “这怎么可能?”伊莱恩问。

    “因为卑鄙,因为疏忽大意。”我冷冷地说,“沃顿很卑鄙,而带他来的看守则疏忽大意。罪魁祸首是沃顿手腕上的铁链,它太长了。当迪安打开通往E区的大门时,沃顿就在他身后。他两边还有看守,不过安德森说得没错,野小子比利对这些毫不在乎。他把手腕上的铁链砸向迪安的脑袋,并用链子勒他的脖子。”

    伊莱恩战栗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尽想着这件事,没法入睡,所以就下楼来到这里。我打开AMC频道,想着你也会下来,我们可以小聚片刻——”

    她笑了起来,吻了吻我眉毛上的额头。以前詹妮丝这么做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浑身针刺,今天早晨伊莱恩这么做时,我还是浑身刺痛。我想,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会儿放的是四十年代的黑帮电影,是老的黑白片,叫《死之吻》。”

    我觉得自己又要哆嗦了,就竭力克制着。

    “里面有理查德·维德马克,”我说,“这是他第一个大角色,我想,我从没和詹妮丝一起看过这片子,我们一般都有意避开警匪电影,不过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说维德马克演小流氓演得最好。绝对没错。他很苍白……说他走路,还不如说他是在飘……常常把别人称作‘喷水器’……那是在他说起那些尖声大叫的人的时候……他可恨那些尖叫的人了……”

    尽管竭力克制,我又开始发抖了,就是控制不了。

    “金发,”我呢喃着,“笔直的金发,我一直看到他把这个坐轮椅的老女人从楼梯上推下去,就赶紧把电视关了。”

    “他让你想起沃顿了?”

    “他

    就是

    沃顿,”我说道,“活脱活像。”

    “保罗——”她想说什么,却打住了。她看着电视机空白的屏幕(电视机上的机顶盒还在,红色的数字还显示着10,这是AMC频道),然后转过来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怎么了,伊莱恩?”我暗想,

    她是要告诉我,说我应该放弃写作,应该把写好的纸张都撕了,就此停笔。

    可她说的是:“别让这事妨碍了你。”

    我直瞪瞪地看着她。

    “把嘴闭上,保罗,有苍蝇飞过来了。”

    “抱歉,这只是……呃……”

    “你以为我说的会是完全相反的话,是吧?”

    “是的。”

    她握住我的手。那动作十分温柔,十分温柔。她的手指修长美丽,关节却起皱而丑陋。她身子向前倾,淡褐色的眸子(左边瞳孔因为白内障而有点暗淡)盯住我蓝色的眼睛。“也许我太老,太衰弱,没多久好活了,”她说,“但我还没老到不能思考的地步。我们这个年纪,有几夜失眠又怎么了?就算在电视上见到鬼又怎样?难道你要告诉我这是你唯一一次见鬼吗?”

    我想到了监狱长穆尔斯,还有哈里·特韦立格和布鲁特斯·豪厄尔,我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詹妮丝,我的妻子,她死在亚拉巴马。我知道幽灵的事,真的。

    “不,”我说,“这不是我见过唯一的幽灵,可是伊莱恩,它

    确实

    吓人,因为是

    他

    。”

    她又吻了我一下,然后站起身,边往后退,边用手掌抚摩着臀部,好像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真的会使它皮开肉绽似的。

    “我觉得我已经改变了对电视的看法,”她说,“雨天……或是晚上,我一直都要多服一片药的。我想我得去服药,然后回去睡觉了。也许你也该这么做。”

    “是的,”我说,“是该这样。”有那么一个冲动的片刻,我想提议两人一同去睡,可接着我看见她眼神里流露出隐隐的疼痛,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没准会同意的,她同意也只是为了我。这么做不太好。

    我们肩并肩地离开了电视房(我不想用其他名称来抬举它,甚至不想讽刺它),我配合着她的步子,她走得很慢,因为疼痛而小心翼翼。除了某扇紧闭的门后面有人因为噩梦而发出呻吟声外,楼里面静悄悄的。

    “你觉得自己睡得着吗?”她问。

    “我想能睡着。”我说道,不过我肯定做不到;我躺在床上想着《死之吻》,一直到日出时分。我看见理查德·维德马克,他发疯似的哈哈笑着,把老妇人绑在轮椅上,然后将她推下楼——“我们就是这么对付爱尖叫的人的。”他告诉她,接着,他的脸就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威廉·沃顿的脸,沃顿到E区来走上绿里的那天就是这副表情,也像维德马克那样哈哈大笑着,尖声叫着,

    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吧?

    我没心情去吃早餐,想到这个之后我吃不下去;我下楼走到了日光室,开始写作了。

    幽灵吗?没错。

    关于幽灵,我什么都知道。

    2

    “嚯嗬,伙计们!”沃顿笑着说,“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吧?”

    沃顿依然尖声叫着、笑着,他回身过去又用铁链勒迪安。干吗不呢?沃顿明白一件事,而这件事迪安、哈里,以及我的朋友布鲁特斯·豪厄尔都知道:要烤也只能烤一次。

    “揍他,珀西,揍他!”哈里厉声叫道。他和沃顿扭打起来,试图制止事态,以免不可收拾。但沃顿已把他掀翻在地,而他正竭尽全力地想站起身来。“珀西,揍他!”

    可珀西只是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山胡桃木警棍,眼睛瞪得像汤盘。他爱自己那根该死的警棍,你或许会说,这可是自打他来到冷山监狱后一直渴望能用上警棍的好机会……可机会真的来了,他却吓得没了主意。这可不是某个受了惊吓的像德拉克罗瓦似的小个子法国佬,也不是约翰·柯菲那样魂不守舍的黑皮肤巨人,而是一个旋风恶魔。

    我从沃顿的牢房里出来,丢开写字板,拔出点三八口径的手枪。我已经第二次忘记了在我身体中部烧灼着的感染部位。对于事后别人告诉我的关于沃顿茫然的脸部和空洞的眼睛等话,我并不怀疑,不过我所看到的沃顿却不是这个样子。我看到的是一张野兽的脸,这野兽并不聪明,却充满了狡诈……卑鄙……与喜悦。没错,他正在做的事情合乎他的本性,与地点和环境没什么关系。我还看到迪安·斯坦顿那张通红肿胀的脸,他正在我面前垂死挣扎。沃顿看到了手枪,就推着迪安对准它,这样,要朝他开枪就必然会击中迪安。我从迪安的肩膀处望过去,看到一道炽热的蓝色目光,它在向我挑衅,看我是否有胆子放枪。沃顿的另一只眼睛被迪安的头发挡住了,透过头发我还看到珀西正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一手半举着警棍。在通往监狱庭院的大门处,还站着个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布鲁特斯·豪厄尔,这可真是奇迹。在搬完医务室最后一点设备之后,他居然想到过来看看谁还需要咖啡。

    布鲁特斯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采取行动。他先是咬着牙使劲把珀西推到一旁,然后冲了进来,拔出警棍,挥起粗壮的右臂,朝沃顿的后脑勺拼命地砸下去,那一声“砰”响几乎带着空洞感,仿佛沃顿的脑壳下面根本没大脑似的。随着这单调的声音,那根绕着迪安脖子的铁链终于松了下来。沃顿像面粉袋子似的塌陷下去,而迪安则慢慢爬开了,他拼命地干咳着,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喉咙,眼睛暴突。

    我蹲在他身边,他猛烈地晃着脑袋。“好了,”他粗声粗气地说,“小心点……他!”他指指沃顿,“锁住他!带进牢房!”

    我认为他不需要牢房了,瞧布鲁托尔把他打得那么厉害,我想他该要个棺材。不过,可没那么好的运气。沃顿被打昏了,可离死还远着呢。他侧卧着,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手指碰到了绿里上的油毡布。他闭着眼睛,呼吸缓慢却有规律,脸上居然还有一丝安宁的微笑,好像在听着动听的摇篮曲入睡。一条细细的血水从他的头发间渗出来,染红了他新囚服的领子。情况就是这样。

    “珀西,”我说,“帮我一下!”

    珀西没有动,他只是靠着墙壁站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吓傻了的样子。我想他都找不着北了。

    “珀西,该死的,抓住他!”

    这时他才挪了窝,哈里也上来协助他。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把神志不清的沃顿先生拖进牢房,布鲁托尔还把迪安扶了起来,像母亲一般温柔地轻轻撑着他,而迪安则俯下身子,猛力吸着气。

    我们这位新来的问题少年差不多昏迷了三个小时,不过当他醒来时,布鲁托尔那一记猛打看起来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不良影响。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样,一会儿躺在床铺上,纹丝不动,一会儿又站在铁栏旁,安静得像只小猫,注视着铁栏外的我。我正坐在值班桌旁,写着关于这次事件的报告。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就抬头望了望,看到他站在那里,咧嘴笑着,露出了一口黑黑的、烂光了的牙齿,牙齿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缝隙。看到他这个样子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竭力不显出吃惊的表情,但我想他是知道的。“嗨,混蛋,”他说,“下次就轮到你了,我不会错过的。”

    “你好,沃顿,”我说道,尽量保持平静,“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可以跳过这段演说和欢迎词了,你觉得呢?”

    他的笑容僵住了,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反应,也许这也不是那种情形下我该做出的反应。不过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发生过某件事情。我想,这是我辛苦地写了那么多页纸想要告诉你们的重要事件之一。

    那么,现在就看你们信不信了。

    3

    除了对德拉克罗瓦大声呵斥过一次之外,这场纷乱过后,珀西一直闭着嘴。与其说这靠的是圆滑,还不如说这或许是震惊造成的(在我看来,关于圆滑,珀西·韦特莫尔的熟悉程度和我对黑非洲的土著部落的了解程度相当),反正两个结果都不错,完全是一样的。如果他要抱怨,说布鲁托尔是如何把他推到墙上,或是怀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像野小子比利·沃顿这种恶心的男人有时也会在E区出现,那我们准会把他给宰了。这样我们或许就能把绿里带上新的征程了。一想起这个念头,就觉得它很好笑。我失去了卡格尼在《白热》中的机会

    。

    不管怎样,等我们确信迪安已恢复呼吸,不会当场昏过去了,哈里和布鲁托尔就陪他一起去医务室。德拉克罗瓦在整场混战中一直沉默不语。他在监狱里待过许多次,对这种事,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明智地闭嘴不要胡说,什么时候相对安全些,可以再次开口说话。见哈里和布鲁托尔正扶着迪安出去,他就开始朝走廊大声嚷嚷起来。德拉克罗瓦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嚷嚷的样子却让人以为是他的合法权益遭到了损害。

    “闭嘴,你这个小怪物!”珀西回头喊道,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我用手摸摸他的胳膊,感到衣袖下的胳膊在颤抖。当然,他多少有些心有余悸。我得不时地提醒自己,珀西的问题在于他毕竟只有二十一岁,不比沃顿大多少。但我觉得他更多的是愤怒。他恨德拉克罗瓦。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确实恨德拉克罗瓦。

    “去看看监狱长穆尔斯是不是还在,”我对珀西说道,“如果他在的话,向他口头详细汇报一下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我明天就会递交书面报告,我会尽量完成的。”

    能得到这样的任务,珀西显得很骄傲。有那么一个可恶的片刻,我真觉得他会行礼致敬,回答:“是,长官,我会的。”

    “先告诉他E区一切正常,不要把它当故事讲,监狱长是不会喜欢你把事情拖长、制造紧张悬念的。”

    “我不会的。”

    “好的,去吧。”

    他朝门口走去,接着又回过身来。对他,你能料到的就只有执拗。我拼命地想让他离开,我的腹股沟灼烧着,可现在他好像还不想走。

    “你没事吧,保罗?”他问,“在发烧吧,没准?得了流感了吧?你脸上可全是汗啊。”

    “可能有点不舒服,不过还可以。”我说,“去吧,珀西,去向监狱长报告。”

    他点点头,走了。真是谢天谢地。门一关上,我就猛冲进办公室。值班桌上不留人是违反规矩的,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又痛起来了,和早晨差不多。

    我费力地走进办公桌后面的小卫生间,把那家伙从裤子里掏出来,尿差点要喷出来了,还好没有。我得用一只手捂住嘴巴,遏制住小便时的喊叫声,还得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盥洗盆。这里可不像我的家,我不能跪倒在地上,在木料堆旁洒下一摊水洼。如果我跌倒在地上,尿就会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的。

    我竭力支撑住身体,尽量不叫出来,但差点坚持不住了。我的尿里好像尽是些细长的碎玻璃片。小便盆里发出像沼泽地似的令人讨厌的气味,我还能看到有白色的东西,我觉得是脓液,它们漂浮在液体的表面。

    我从架子上拿下一条毛巾,擦擦脸。脸上全是汗,确实是汗,正不断流淌着。我朝镜子看去,看到一张发着高烧涨红了的男人脸正对着我。有一百零三度吧?还是一百零四度?还是不知道的好。我把毛巾放回架子,放水冲了便池,慢慢地经过我的办公室,走回牢房的大门。我担心比尔·道奇或是其他什么人也许会进来,发现三个囚犯没人看管,不过那里没人。沃顿依然昏昏然地躺在床上,德拉克罗瓦也恢复了平静,我突然意识到,约翰·柯菲根本连一声都没响过,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这倒是令人担心的。

    我走下绿里,看了看柯菲的牢房,倒有些希望发现他已经自杀了,死刑犯人关押区有两种自杀办法,不是用裤子吊死自己,就是咬手腕。不过,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柯菲只是坐在他床铺的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这个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块头最大的男人,正用他那双奇怪而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长官?”他说。

    “怎么了,大个子?”

    “我想看看你。”

    “你不是正在看着我吗,约翰·柯菲?”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用那怪异的、迷蒙的眼神盯着我看。我叹了口气。

    “稍等,大个子。”

    我朝德拉克罗瓦看过去,他正站在牢房的铁栏旁。叮当先生,即那只宠物鼠,正不知疲倦地从德尔伸出的一只手跳到另一只手上,像杂技演员在台上从中央的环圈上跳过。德拉克罗瓦会告诉你们,是他训练叮当先生耍把戏的,可是我们这些在绿里上工作的人都一致认为,是叮当先生自我训练而成的。老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向后耷拉在光滑的棕色脑袋上。我丝毫不怀疑,那只老鼠正对德拉克罗瓦的鼓励做出反应。正在我观看的时候,它从德拉克罗瓦的裤子上滑下来,穿过牢房,跑到墙边那只被涂得很亮丽的线轴处。它把线轴推回到德拉克罗瓦脚边,抬头热切地看着他,但那个小个子法国佬没理会自己的朋友,至少在那个片刻没理它。

    “怎么了,头儿?”德拉克罗瓦问,“有人受伤了?”

    “一切正常,”我说,“新来的小子像头狮子,不过现在他像只羔羊似的昏死过去了,皆大欢喜。”

    “还没完呢。”德拉克罗瓦说道,他的目光顺着绿里往关押沃顿的牢房看去,“坏人,没错!

    ”

    “行了,”我说,“别沮丧了,德尔,没人会让你和他在院子玩跳绳的。”

    我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柯菲下床了。“埃奇康比头儿!”他又说话了。这一次他显得很急迫,“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转向他,心想,好吧,没问题,谈话可是我在行的。我一直在努力克制着不发抖,因为烧已经退下去了,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除了我的腹股沟,那里还是让我感觉像是被撕裂了似的,好像放着烧红了的煤块,要再次发动袭击。

    “谈吧,约翰·柯菲。”我说着,把声音放得轻松而平静。从柯菲来到E区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让人觉得真实存在,真的在我们中间了。他那眼角几乎没有停歇的泪水也止住了,至少此刻是停住了,我知道他正在凝望着视线中的东西,盯着保罗·埃奇康比先生,E区壮实憨傻的看守,而不是注视着他希望能够返回去、把自己犯下的罪恶一笔抹杀的地方。

    “不,”他说,“你得进来。”

    “好了,你也知道我不能进去。”我说着,依然尽量把语气放轻松。“至少不是现在。现在我一个人,而你可要比我重上一吨半呢。今天下午我们有过麻烦,够了。所以我们还是隔着铁栏聊吧,如果你还是想聊的话,那么……”

    “拜托!”他紧紧地抓住铁栏,抓得指关节和指甲都发白了。他的脸因为忧伤而拉得很长,那双奇怪的眼睛因为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渴望而显得目光尖锐。我记得自己想过,若不是自己生病了,说不定我还能理解,同时觉得,这样也许可以让我有办法帮他度过余下的日子。当你明白一个人需要什么时,你就会了解这个人,常常是这样的。“拜托了,埃奇康比头儿!

    你得进来

    !”

    我觉得,

    这可是我听过的最疯狂的话了

    ,可接着我就意识到,还有比这个更疯狂的呢:我真打算这么做了。我从裤腰上取出钥匙,想找到打开约翰·柯菲牢房的那一把。即使我没生病、感觉也很不错的时候,他都能把我举起来,像干柴似的在他膝盖上一折,何况情况不同于那时的今天呢。可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这么做。在与被判死刑的杀人犯打交道的时候,麻痹和粗心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刚才那个活生生的事例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可事情发生过后不到半个小时,我竟打算独自一人打开那个黑巨人的牢房,走进去,和他坐一块了。如果被人发现了,即使他什么疯狂的举动都没做,我也很可能会丢掉工作的,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别去

    ,我暗想,

    你别去,保罗

    。可我没这么做。我用一把钥匙开了上锁,又用另一把开了下锁,然后把门顺着门轨往边上推去。

    “头儿,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德拉克罗瓦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非常小心谨慎,换了其他场合,我没准会笑出来。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有数。”我说话时没有往四周看。我一直盯着约翰·柯菲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视线像是钉在那里。这就像是催眠,在我的耳朵听来,我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狭长的山谷里传来的回声。该死的,也许是我

    被

    催眠了。“你躺下歇着好了。”

    “老天,这儿可真疯狂,”德拉克罗瓦的声音颤抖着,“叮当先生,我真希望他们赶紧把我油煎,就这么玩完算了!”

    我走进柯菲的牢房。我向前迈着步子,他移开了身子,当他背靠着床铺时,小腿就顶在床沿,可见他的个头有多高。随后他坐了下来。拍拍身旁的床垫,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就在他旁边坐下。然后,他一只胳膊抱住我的肩膀,好像我们是坐着看电影,而我是他女友似的。

    “你想干什么,约翰·柯菲?”我问道,一边盯着他的眼睛,那双忧伤而平静的眼睛。

    “就是想帮你。”他说。他叹息着,好像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不情愿干的活时的神情,然后把手放到我的裤裆处,就在我肚脐下一英尺左右的那块骨头上。

    “咳!”我叫道,“把你那该死的手——”

    我浑身感到猛地一震,觉得像是挨了一记没有痛感的重击,一下子倒向床铺,弯下身体,这让我想起老嘟嘟大声喊着他给烤了,给烤了,要变成一只烤火鸡时的情形。我不觉得热,也没有通电的感觉,不过有那么一会儿,这种感觉就像是猛地跳了出来,仿佛整个世界都不知怎么地被紧紧捏住,被捏得直冒汗水。我能看见约翰·柯菲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看见他那双困惑的眼睛里布满的血丝,还有他下巴上很小一块正在愈合的擦痕。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弯曲得像爪子一般的手指在稀薄的空气中抓摸着,而我的双腿像打鼓似的敲击着柯菲牢房的地板。

    接着,这阵感觉过去了,而我的尿路感染竟消失了。裤裆里的灼热感和难受的抽痛没有了,头部的发烧感觉也一样消失了。我依然能感到汗水从皮肤上流出来,而且可以闻到汗味,不过那阵感觉过去了,没事了。

    “怎么了?”德拉克罗瓦哆嗦着喊道,我觉得他的声音还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不过当约翰·柯菲身子前倾、把目光从我那里移开时,那小个子法国佬的声音突然清楚起来,就好像有人把棉花团或是射击手用的那对耳塞从我耳朵里拿掉了似的。“他对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柯菲的身体朝自己的膝盖倾去,脸部抽动,两眼鼓突。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鸡骨头卡在喉咙的人。

    “约翰!”我叫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我当时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动作。“约翰,你怎么了?”

    我的手感觉到他猛一抽,然后发出一阵很难受的哽咽和干呕声。他嘴巴张开,就像有时候马张着大口让人上马嚼子一般,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嘴唇向牙齿后面绷着,露出一种像是绝望的嘲笑表情。接着,他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吐出一团小小的黑虫子,看上去好像是蚊子或小飞虫。它们在他的膝盖之间疯狂地盘旋着,渐渐变成白色,随之消失了。

    突然,我身体中间部位的所有力气都丧失了,仿佛那里的肌肉变成了水。我向后瘫倒在柯菲牢房的石头墙上。我记得当时还想到过救世主的名字,耶稣基督、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而且我也记得自己想过,一定是高烧让我神志昏迷了。就是这些。

    然后,我就听到德拉克罗瓦在喊救命。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在告诉全世界,说约翰·柯菲要杀了我。柯菲朝我俯下身子,确实如此,不过他只是想弄清楚我是否还行。

    “闭嘴,德尔。”我说道,然后站起身来。我等着疼痛撕裂我的内脏,不过这并没有发生。我好多了,真的。有一阵子,我觉得晕乎乎的,但还没等我为维持身体平衡而伸手去抓柯菲牢房大门上的栏杆,那阵晕眩就过去了。“我完全好了。”

    “你快从那里出来。”德拉克罗瓦说着,就像个紧张的老太太让小孩子从苹果树上爬下来似的。“没别人在区上,你可不能待在那里。”

    我看看约翰·柯菲,他坐在床上,两只巨大的手放在树桩似的膝盖上。约翰·柯菲也看看我。他把头抬高了一点,不过不多。

    “你干了什么,大个子?”我用低沉的声音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帮你,”他说,“我帮了你,不是吗?”

    “没错,我想是的,可

    怎么做的呢

    ?你怎么做到的呢?”

    他摇摇头,摇到右边,左边,后面,然后回到中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帮的(他怎么

    治好

    我的),而他那一脸的平静也说明,他根本不在意是怎么治好的我,就像我参加独立日两英里跑时,决不会在意自己的两条腿是怎么跑过最后五十码的那样。我想问他,他是怎么知道我病了的,可他无疑还是会一阵摇头。我从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词,而且我从没忘掉过,那词语大概是“谜中之谜”。约翰·柯菲就是谜中之谜,我想,他能在晚上睡着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不在乎。珀西称他为“白漆(痴)”,这么说有点冷酷,但又不太过分。这个大块头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它的拼法和那种饮料不同,而这就是他唯一想弄明白的事情。

    他好像要向我强调这一点,又一次有意地摇了摇头,然后躺倒在床上,双手合掌,像枕头似的放在左脸颊下面,脸朝着墙壁。他的双腿从胫骨开始就垂在床头外面,不过他好像一点都没觉得不适。他背后的衬衫卷了上来,我能看见他皮肤上的伤疤阡陌纵横。

    我离开牢房,把锁锁上,然后面对着德拉克罗瓦。他正站在对面,双手抱着牢房的铁栏,急切地看着我,甚至还有点焦虑。叮当先生停在他肩膀上,纤细的胡子像丝线般颤抖着。“那个黑家伙对你做了什么?”德拉克罗瓦问,“他下咒

    了?朝你下咒了?”在这个法国佬的口音里,

    下咒

    听上去像

    小

    便。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德尔。”

    “什么,你不知道!瞧瞧你!完全变了!连走路都不一样了,头儿!”

    我可能

    确实

    走路都不同了,还真是的。我的裤裆处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一种安宁的感觉,这感觉如此明显,简直是爽透了,任何经历过痛苦煎熬的人,在恢复之后都会明白我的意思。

    “一切都很好,德尔,”我强调着,“约翰·柯菲做了个噩梦,就这些。”

    “他是个下咒的家伙!”德拉克罗瓦激动地说。他的上嘴唇上面是一排汗珠子。他没看到多少,可这已足以把他吓得半死了。“他是个倒霉鬼!”

    “你为什么这么说?”

    德拉克罗瓦伸出一只手,抓到老鼠,用手掌捂住它,并把它举到眼前。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粉红色的东西,是那些薄荷糖中的一颗。他拿出糖来,不过一开始那老鼠并没注意到,它只是向主人伸出脖子,闻闻他呼出的气,就像人在闻着一束花似的。它那油亮的小眼睛眯缝着,完全是一副狂喜的表情。德拉克罗瓦吻了吻它的鼻子,而老鼠也任他吻着。接着,它就抓到了给它的那块糖,咀嚼起来。德拉克罗瓦看着它,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看看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老鼠告诉你的,”我说,“对吧?”

    “对。”

    “就像它对你轻轻地说它的名字一样吧。”

    “是的,它对着我耳朵说的。”

    “躺下,德尔,”我说,“休息一会儿,这些耳语准是把你累坏了。”

    他又说了些别的话,我想,就是怪我不相信他之类的,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在我走回值班桌时,我几乎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飘过去的,甚至不是在移动,牢房从我身体两侧漂流过去,像支在隐形轮子上的电影屏幕一般。

    我像往常一样开始往下坐,但刚到一半,膝盖一松,我就一跌,坐到了蓝色的椅垫上,这垫子是哈里年前从家里拿来放在椅座上的。如果不是椅子在那里,我想我会扑通一声直接跌到地板上的。

    我坐在那里,觉得十分钟前曾经像森林大火般熊熊燃烧的裤裆部位此时没有了感觉。

    我帮了你,不是吗?

    约翰·柯菲这么说,从我的身体感觉看,这是事实,虽然内心的安宁是另一回事。

    对此

    ,他可帮不了任何忙。

    我的目光落到了放在桌角的锡制烟灰缸下的一沓表格上。表格最上方印着“区报告”,下面空开一些的地方印着“异常事件报告”。我会在这空白处写上今天的报告,记录威廉·沃顿到这里来时所发生的丰富而充满动作的事件。不过,我会把约翰·柯菲牢房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幕写进去吗?我意识到自己拿起了铅笔(布鲁托尔常常舔这支笔的笔尖),然后用大写字母写下了一个词:

    奇迹

    。

    这可能很好笑,但我不仅没笑,反而顿时很肯定地觉得自己要哭了。我用双手捂住脸,手掌蒙住嘴巴,抑制住抽泣声,我不想再吓着德尔,因为他刚刚要安静下来。还好,我没哭出来,也没流泪。过了片刻,我把手放回桌上,交叉叠着,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脑海里唯一清晰的想法就是,但愿在我能稍稍控制自己情绪之前,别有人回到区上来,我担心别人会从我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

    我抽出一张“区报告”,想等着心情安静一些后再写关于新来的问题少年差一点勒死迪安·斯坦顿的事情,不过与此同时,我可以把剩下的那些愚蠢的常规信息填写好。我以为自己的笔迹会很滑稽,有点抖,不过事实上,它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

    我动笔五分钟后就放下铅笔,走进办公室旁边的厕所去解手。我想,这次还会痛,但至少我可以从中了解病情。我站在那里,等着小便出来。很快我就确信,这回的痛肯定和早上的差不多,就像是在排放破碎玻璃渣似的;他对我所做的只是催眠而已,而尽管疼,我也会觉得释然。

    只不过,一点也不疼,排出的小便也是清的,没有了脓液。我扣好裤子,系上皮带,放水冲掉,回到值班桌,又坐了下来。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想,即使在我企图说服自己的确是被催眠的时候,我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我接受了一次治疗,是最正宗的

    赞美耶稣

    ,

    上帝万能

    的那种治疗。孩提时,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喜欢在特定日子去教堂,参加诸如施洗会或是五旬节等活动,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听过很多次关于

    赞美耶稣

    ,

    上帝万能

    的奇迹故事。这些故事我并不完全相信,但有很多我还是信的。其中一则是一个名叫罗伊· 德尔法因斯的人的故事,他和家人住在离我家大约两英里路的地方,当时我六岁左右。德尔法因斯的斧头砍掉了他儿子的一个小手指,当时那小男孩正在后院帮忙拿着一段原木,让父亲去劈,不料他不小心把手放了上去。罗伊· 德尔法因斯说,那年秋天和冬天,他的膝盖几乎把地毯都跪破了,到了春天,男孩的手指就长好了,甚至连指甲都长了回来。星期四晚上的欣喜分享会上罗伊· 德尔法因斯说起这件事,我很相信他的话。他说的话质朴诚实;他站在那里,两手深深地插在工作服口袋里,让人没法不相信他。“手指开始长出来时,他有点痒,痒得晚上睡不着觉,”罗伊· 德尔法因斯说道,“不过他知道这是上帝让他痒的,就顺其自然了。”

    赞美耶稣

    ,

    上帝万能

    。

    罗伊· 德尔法因斯只是很多故事里的其中一则。我成长在一个相信奇迹和康复的传统中。我历来也相信符咒(不过,在山区,我们为了押韵,管它叫

    亲亲

    ),如树桩里残余的雨水能治疣,枕头下的苔藓能除掉失恋的痛苦,当然,我们通常管这叫

    心魔

    。不过,我不相信约翰·柯菲是个能下符咒的人。我凝视过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我感受过他的抚摸,被他抚摸就像是被某个怪异神奇的医生摸过似的。

    我帮了你,不是吗?

    这话在我脑海里反复着,就像一段令人无法摆脱的歌曲或施咒时说的话一样。

    我帮了你,不是吗?

    只是,施行治疗的不是

    他

    ,是

    上帝

    。约翰·柯菲用了“我”,这可以被认为是出于无知,而不是骄傲,不过我知道——至少是相信——我在

    赞美耶稣

    ,

    上帝万能

    教堂里、在我那二十二岁的母亲和我的阿姨们深爱的松木祷告室里所了解的关于康复的秘密:康复无关被治愈的人和施与治疗的人,它只代表了上帝的意志。为疾病治愈而感到欣喜是正常的,合乎人之常情,但人们也有义务询问原委,去沉思上帝的意愿,去思考更多的关于上帝是如何实现意愿的问题。

    那么,在这件事情上,上帝要我做什么呢?他把治疗的神力放在一个残杀孩子的犯人手里,他迫切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让我在区上被治愈,而不是在家里,在疼痛万分、在床上发抖、让磺胺类药剂的臭味从我的毛孔里渗出来的时候呢?也许是吧,要我待在这里,而不是在家里,也许是以防野小子比利·沃顿搅出更大的祸水,是为了确保珀西·韦特莫尔不采取愚蠢的、具有潜在破坏性的举动。那么,就算是吧,这样也行。我会把眼睛擦亮的……会闭上嘴,尤其是不会透露这次神奇的康复。

    没人会怀疑我看上去和听上去好多了。我都告诉了全世界,说我好多了,直到那天之前,我一直打心里相信这一点。我甚至告诉监狱长穆尔斯,说我有了好转。德拉克罗瓦看出了点什么,不过我想,他也会闭嘴的,也许是害怕约翰·柯菲也对他下符咒。至于柯菲本人,他也许早就忘了这件事。毕竟,他只不过是载体,雨一停,世界上没有哪条下水管还会惦记着曾经流过它那里的水。因此,我决定什么都不说,也从没想到过我多久才会把故事说出来,又说给谁听。

    但是,不得不承认,我对那个大块头产生了好奇。自打在他牢房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比以前更好奇了。

    4

    那天晚上离开前,我安排好,如果第二天我来晚了一点,就让布鲁托尔先代我一下。次日早晨,我一起床就出发,去了特拉平格县的特夫顿。

    “我不知道你这样担心那个叫柯菲的好不好。”我妻子说着把做好的午饭交给我,詹妮丝从不相信那些路边的汉堡摊,她常常说,吃了那些你就等着肚子疼吧。“这可不像你,保罗。”

    “我不是担心他,”我说,“我很好奇,仅此而已。”

    “根据我的经验,有一就会有二,”詹妮丝尖刻地说着,狠狠地吻了吻我的嘴。“至少得承认,你看上去好多了。有那么一阵子,你可让我担心了。供水系统都恢复正常了?”

    “都正常了。”说完,我就上路了,还哼着“来吧,约瑟芬,上我的飞机”和“我们发财了”之类的歌解闷。

    我先来到了特夫顿的《情况报》编辑部,他们告诉我,我要找的那个叫伯特·哈默史密斯的家伙,很可能就在县法院。到了县法院,他们告诉我哈默史密斯曾去过那里,为的是一桩强奸案。当时的《情况报》把这样的案件称为“对女性的攻击”,他们早在里奇·莱克和卡尼·威尔逊之前就这么称呼了。但因为水管爆裂,这桩强奸案的主要诉讼程序被迫停止,他就走了。他们认为他很可能已经回家去了。在一条土路上,我四下打听方向,路又烂又窄,我都不敢把福特车开上去,不过我最终遇到了要找的人。关于柯菲的案子,哈默史密斯写了大量报道,我正是从他那里得知柯菲第一次被抓时的主要追捕细节。当然,我指的是《情况报》认为过于可怕而没有刊登的内容。

    哈默史密斯的太太是个年轻的女人,面孔虽带倦色却不乏美丽,双手因常用碱性肥皂而有些发红。她没问我什么,就带我穿过一间弥漫着烘培香气的小房子,走进后廊,她的丈夫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瓶汽水,膝盖上放着一本未打开的《自由》杂志。那是一个小小的、地面有些下倾的后院,墙角里有两个小孩子正在秋千上斗嘴笑闹。从走廊望去,我没法分辨孩子们的性别,不过我觉得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也许还是双胞胎,因为有他们在身边,父亲在写关于柯菲一案时就有了某种有趣的视角。在我旁边,有一片散落着狗屎的破旧空地,空地中间有一个岛屿似的东西,那是一间狗窝。狗不见踪影;天热得有点不合季节,我想它大概在窝里打瞌睡吧。

    “伯特,有人找你。”哈默史密斯太太说道。

    “噢。”他回答着,朝我瞥了一眼,又看看妻子,接着回头望望孩子。显然,那里才是他的牵挂所在。他很瘦,几乎瘦骨嶙峋,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头发往后翻倒。他妻子用一只红通通的、因经常洗衣服而发肿的手小心翼翼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没有看那只手,也没有伸手去摸它,过了一会儿,妻子就把手拿了回来。一个念头从我心头一闪而过,我觉得他们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夫妻。他有头脑,她有长相,可是两人都逃脱不了某种潜在的相似,一种无法回避的遗传特征。后来,在返回的途中,我意识到,他们根本不像,让他们看似相像的是压力与长期痛苦所导致的。好奇怪,痛苦会刻画人们的脸庞,让人们看似一家。

    她说话了:“要喝点冷饮料吗,先生?”

    “我叫埃奇康比,”我说道,“保罗·埃奇康比,谢谢了,就来点冷饮料吧,夫人。”

    她回过身进屋。我把手伸给哈默史密斯,他轻轻地握了握,手又软又冷。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院角落里的孩子们。

    “哈默史密斯先生,我是冷山州立监狱E区的主管。那是……”

    “我知道。”他说着,稍微带点兴趣地看看我。“看来,绿里的看守就站在我的后廊,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什么事让你赶上五十英里路,专程到这里来和当地小小的专职记者谈话呢?”

    “是关于约翰·柯菲。”我说。

    我认为会看到某种剧烈的反应(我脑海里想着,那对孩子没准是双胞胎……也许还有那个狗窝;狄特里克家也养了一条狗),但哈默史密斯只抬了抬眉毛,呷了一口饮料。“柯菲现在很棘手,是吧?”哈默史密斯问。

    “他还好,”我说,“他怕黑,还哭了好几次,不过没给我们的工作惹过什么麻烦,我们见过更糟糕的呢。”

    “哭了好几次,是吗?”哈默史密斯问,“嗯,他是有很多事情要哭,想想他都干了什么。你想知道些什么?”

    “只要你能告诉我的,都行。我曾经在报纸上读过你写的东西,我觉得我要的东西没登在上头。”

    他敏感而冷静地看看我:“比如说,那对小女孩长什么样啊?他具体是怎么对待她们的啊?这就是你感兴趣的东西吧,埃奇康比先生?”

    “不,”我说着,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些。“我感兴趣的不是狄特里克家的女孩子,先生,可怜的小家伙们已经死了。但柯菲没有,还没有,我对他很好奇。”

    “行,”他说,“拿把椅子过来坐下,埃奇康比先生,如果我刚才的语气有点尖刻的话,请原谅,我只是在工作中见过太多到处打探私密的人,该死的,我自己也被人指责是那一类人,我只是想确证一下你是不是。”

    “你放心了?”

    “放心了,我想。”他说着,一副漠然的表情。他讲的事情和我早先想的差不多,狄特里克太太怎么发现走廊空着,屏风门上面的铰链拉开了,毯子丢在角落里,台阶上有血迹;还有她的儿子和丈夫怎样跟踪诱拐女孩的人;一伙人先是如何赶上他们,之后不久又是如何追上约翰·柯菲的;柯菲是怎样坐在河岸边哭泣,他巨大的双臂中蜷缩着两个大洋娃娃似的尸体。这位记者穿着白衬衫,领口敞开,外裤是灰色的,枯瘦如柴的样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没有情绪……但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自己的两个孩子,他们正在吵闹欢笑着,在院子低处的阴凉角落里轮流玩着秋千。故事讲到一半时,哈默史密斯太太拿着一瓶自产的根汁汽水走过来,那汽水冰凉浓烈又可口。她站着听了一会儿,接着朝孩子们喊着,让他们赶快过来,说她有刚烤好的饼干。“马上就来,妈妈!”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应道,然后这个女人就又走进屋里去了。

    哈默史密斯讲完后问道:“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呢?从没有大监狱的看守来访过呢,这可是第一次。”

    “实话说……”

    “是好奇吧,准是。我明白,人都有好奇心,为此我要感谢上帝,否则我就要失业了,可能真的要不干这一行了。不过赶上五十英里的路,仅仅为了满足好奇心,尤其最后二十英里路还很难走……你干吗不告诉我实话,埃奇康比?我让你满足了,现在轮到你满足我了。”

    行

    ,我可以这么说,

    我得了尿路感染,于是约翰

    ·

    柯菲把手放在我身上,治好了我。这个强奸和杀害两个小女孩的人真的治好了我的病。所以,我当然对他很好奇,是人都会的。我甚至觉得,也许霍默

    ·

    克里布斯和副治安官罗伯

    ·

    麦吉抓错了人。虽然证据确凿,我还是这么怀疑,因为这个人的手具有这样的神力,你一般不会把他想成是那种强奸犯和杀害小孩的人。

    不行,也许这么说不行。

    “我对两件事疑惑不解,”我说道,“第一,他是否有前科。”

    哈默史密斯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因为感兴趣而闪亮着,我发现他

    确实

    是个很聪明的家伙,没准还很睿智,是个处事冷静的人。“为什么?”他问,“你知道了些什么,埃奇康比?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不过干这种事的人一般有前科,他们会有这种癖好。”

    “没错,”他说,“他们是有这样的癖好。他们当然有。”

    “所以,我想到去追溯一下他的历史,想发现点什么。一个他这样个子的人,又是个黑人,不会那么难查的。”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想错了,”他说,“总之,关于柯菲的案子,你想错了。我知道的。”

    “你试过?”

    “是的,什么结果也没有。有两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家伙,他们说,在狄特里克家女孩被杀前两天,他们曾在诺克斯维尔调度场见过他。这并不奇怪,逮捕他的时候,他刚从南方大铁路那里跨河过来,也许他就是这么从田纳西过来的。我收到过一个男子写来的信,信中说他今年初春时曾雇过一个大块头的光头黑人,帮他搬运箱子,这是在肯塔基的事了。我给他寄了一张柯菲的照片,他说正是这人。不过,此外……”哈默史密斯耸耸肩,摇了摇头。

    “你是否觉得这事有点怪?”

    “我觉得

    很

    蹊跷,埃奇康比先生,这家伙像是从天而降的,而且帮不上什么忙,他今天记不得昨天的事。”

    “是的,他好忘事。”我说,“那你怎么解释这事呢?”

    “现在是大萧条时期,”他说,“这就是我的解释。路上尽是人。俄克拉荷马州的人想到加州采桃子,北方的穷白人坐着大旅行车,想到底特律去造汽车,密西西比河上的黑人又想到新英格兰去,去那里的鞋厂或纺织厂工作。每个人,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觉得再往前走一点就会好一些,这就是他妈的美国方式,连柯菲这样的巨人都到处不受人注意……直到,也就是说,直到他决定杀两个小女孩的时候,而且还是

    白人

    小姑娘。”

    “你相信这事吗?”我问。

    他茫然地看看我,脸部显得异常瘦削。“我有时是相信的。”他说。

    他妻子斜倚在厨房的窗口,就像火车驾驶室里的司机似的,她喊道:“孩子们!饼干好了!”接着,她转向我,“你愿意尝尝葡萄干燕麦饼干吗,埃奇康比先生?”

    “我想一定很好吃,夫人,不过这次我就不吃了。”

    “好的。”她说着把头收了回去。

    “你见过他身上的伤疤吗?”哈默史密斯突然问我。他依然望着孩子们,他们玩得正开心,并没有马上把秋千停下来,连葡萄干燕麦饼干都不足以吸引他们。

    “见过。”不过我很惊讶他也见过。

    看到我如此反应,他笑了:“辩护律师干得很漂亮的一件事,就是让柯菲把衬衫给脱了,让他给陪审团看这些伤疤。公诉人乔治·彼德森对此非常反对,但法官允许这么做。老乔治本该不做声的,因为在场的陪审员可不吃这一套心理战术,即那些被虐待过的人是如何地不可自控之类的。他们相信人是

    能够

    自控的。对此,我也颇有同感……但那些伤疤还是很吓人。你注意过它们吗,埃奇康比?”

    我曾经见过柯菲裸体淋浴,当然注意过,我完全明白他说的话。“都是裂开的,几乎是纵横交错。”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小时候被人狠命地揍过,”我说,“是在成年前吧。”

    “不过他们可没把他身体里的魔鬼赶出来,是吧,埃奇康比?要不就会不用棍棒,而是直接把他像流浪猫似的淹死在河里了,对吧?”

    我觉得,若要精明圆滑的话,我应该表示完全同意,然后离开,但是我做不到。我见过他身上的伤疤。我也

    感受

    过他。感受过他的双手。

    “他很……怪异,”我说,“不过看上去并不真的很暴力。我知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可我也很难对自己亲眼目睹的事情一笑了之,毕竟在区上我是天天看到的。我知道暴力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哈默史密斯先生。”当然,我脑海里还出现了沃顿,想到沃顿用皮带勒迪安·斯坦顿脖子,咆哮着“

    嚯嗬,伙计们!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

    ?”

    此时,他正仔细地注视着我,带着微笑,那种怀疑的笑容我不太喜欢。“你到这里来不会是为了了解他是不是真在某处杀过某些小女孩的吧?”他说道,“你到这里是来看看我是否相信他真这么做了,是这样,没错吧?说实话吧,埃奇康比。”

    我喝完最后一口冰饮料,把瓶子放在小茶几上,说道:“那么,你相信吗?”

    “孩子们!”他身体在椅子上微微前倾,朝土坡下面喊道,“你们快点过来吃饼干!”然后,他又坐回原样,看着我。那抹微笑,那个我并不太喜欢的笑容,又出现了。

    “实话说,”他开口了,“你得听仔细了,因为这大概正是你想知道的。”

    “我听着呢。”

    “我们有条狗叫加拉哈德先生,”他说着,抬起大拇指朝狗窝示意,“是条不错的狗,虽不是什么特殊的品种,但很温顺,很安静,总爱舔你的手或是帮你衔根棍子。有很多类似的杂种狗,是吧?”

    我耸耸肩膀,点点头。

    “从很多方面看,一条好的杂种狗就像是你的黑奴,”他说道,“你会了解它,常常会慢慢喜欢上它。它并没什么特殊的用处,但是你让它生活在周围,因为你

    觉得

    它喜欢

    你

    。幸运的话,埃奇康比先生,你不会发现事实与你所想有出入。可辛西娅和我并不幸运。”他叹了口气,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骨头在碰撞似的声音,就像风儿摩挲着落叶一般。他又指指狗窝,我正迷惑着,觉得自己早先怎么会没感到那里有一种被遗弃的味道,没注意到很多粪便顶部已经发白了,变成了粉末状。

    “我以前常常清扫狗窝,”哈默史密斯说,“为了防雨,也会把它的房顶重修一下。在这方面,加拉哈德先生也像是南方黑奴,它自己不会干这些事。现在我不再碰狗窝了,自从那桩事故发生后……如果你能称其为事故的话。我带着枪走过去,把狗打死了,从此我再也没过去过,我没法靠近它。我想,我有一天会过去的。我会把那些粪便清理了,把窝给拆了。”

    孩子们走过来了,突然,我不希望他们靠近;突然,这成了我在世上最不愿意看到的事。那个小女孩很正常,可是那个男孩子——

    他们大步走过来,看着我,咯咯笑着,接着就走到厨房门口。

    “卡莱伯,”哈默史密斯说,“过来,就一会儿。”

    小女孩(他们一看就是双胞胎,岁数一般大)走进了厨房。小男孩走到父亲这里,低头看着脚。他知道自己很丑,我猜他大概四岁上下,不过四岁已经足够大到明白美丑了。他父亲把两个手指放到男孩的下巴下面,想抬起他的脸庞。最先,那男孩有些抵抗,不过当父亲用和蔼、平静、疼爱的口气说“拜托了,儿子”时,他听话地抬起脸来。

    他头发间露出一块巨大的圆形伤疤,疤痕穿过一只瞎了的、呆板而斜着的眼睛,一直延伸到前额,他的嘴角扭曲变形,就像赌徒故意作出恶狠狠的样子,或者说像嫖客色迷迷的表情。他的一边脸颊光滑漂亮,可另一边就像树桩似的盘踞成一团。我猜想那里曾经有过伤口空洞,不过至少现在已经愈合了。

    “他还留下了一只眼睛,”哈默史密斯说着,疼爱地用手指抚摸着男孩团起来的脸颊。“我想,他幸亏没有全瞎,我们真得双膝跪地感谢上帝,是吧,卡莱伯?”

    “是的,爸爸。”男孩害羞地说道。那孩子在未来可悲的学校生活中,会在操场上被人无情地嘲笑、谩骂,他也从不会被邀请参加“转瓶子”或是“邮局”游戏,等他长大成人,有了男人的需求时,不是花钱买人,是不会有女人愿意和他睡觉的,他永远会被温暖欢快的同伴圈子抛弃,在以后的五十年、六十年、甚至是七十年中,每次看镜子,他都会想到这个词:

    丑陋、丑陋、丑陋

    。

    “去吧,去吃饼干。”父亲说着,吻了吻儿子歪斜的嘴巴。

    “好的,爸爸。”卡莱伯应着,就跑进去了。

    哈默史密斯从背后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擦擦眼睛,他的眼睛是干涩的,但是我想,他已经习惯里面流出泪水了。

    “他们出生时,那狗还在这里,”他说,“我把狗带进屋,让它闻闻他们,当时辛西娅刚带着他们出院,加拉哈德先生舔了舔他们的手,他们的小手。”他点点头,好像要让自己确信一下似的。“它和孩子们玩,常常舔亚登的脸,直到她咯咯笑出来。卡莱伯经常拉它的耳朵,他刚学走路的时候,有时会抓着加拉哈德的尾巴绕着院子走。那狗连吼都不会对他吼,它对两个孩子都不会凶的。”

    这时,眼泪终于流出来了,他机械地擦着泪水,就像一个经常有此实践的人一般。

    “没任何理由,”他说,“卡莱伯没有伤害它,也没有对它大声喊。我知道的。我当时是在场的,如果我不在的话,他早就被弄死了。埃奇康比先生,当时并没什么特别的,他只是正好和狗面对面,而这恰好让加拉哈德闪过了一个念头(不管狗有着怎样的脑子),就是扑上去咬人,如果行的话,就把人咬死。小男孩就在它面前,那狗就咬下去了。这也是发生在柯菲身上的事。他就在那里,他看到了门廊上的孩子,他劫了她们,强奸了她们,然后杀了她们。你说他在做这种事情之前应该会有迹象的,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或许他从前没干过。我的狗过去也从没咬过人,就这一次。也许,如果柯菲被释放了,他也不会再干这样的事了。也许我的狗也不会再咬人了。但是要知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拿了枪走出来,抓住它的头颈,一枪把它的脑袋打飞了。”

    他的呼吸局促起来。

    “我和其他人一样开明,埃奇康比先生,我在鲍林格林上了大学,主修历史和新闻,还学了哲学。我认为自己是开明的,我想北方人可不会这么认为,不过我觉得自己是开明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意恢复奴隶制,一直认为我们应该仁慈宽厚,去努力解决种族问题。但我们也必须记住,黑奴如果得了机会,是会咬人的,就像杂种狗有了机会有了念头就会咬人一样。你想知道他是否真干了那事,你那个眼泪汪汪、伤痕累累的柯菲先生?”

    我点点头。

    “噢,是的,”哈默史密斯说,“他确实干了。你别怀疑这件事,也别轻视他。你可以侥幸逃过一次或是一百次……甚至一千次……可是最终——”他在我面前抬起一只手,迅速地把手指对着大拇指噼啪作响,用手做出嘴巴噬咬的形状。“你明白吗?”

    我又点了点头。

    “他强奸了她们,杀了她们,之后,他就后悔了……可小女孩还是被凌辱了,还是死了。你们会惩罚他的,是吗,埃奇康比?几个星期后,你们就会惩罚他,让他再也干不成坏事。”他站起身,走到门廊的围栏处,目光模糊地看看狗窝,它就在狗被击毙的那块空地中央,在那些经年未扫的粪堆当中。“我得说抱歉了,”他说,“既然下午不必在法庭上工作了,我认为应该稍稍和家人多聚聚,孩子们转眼就长大了。”

    “你去吧。”我说道,同时觉得双唇麻木冰凉。“谢谢了,占用了你那么多时间。”

    “没事的。”他说。

    我从哈默史密斯的家直接开车前往监狱。要开好长一段时间,而这次我没法哼歌来排遣。我觉得所有的歌曲都消失了,至少暂时消失了。我眼前不断浮现可怜的小男孩那变形的脸,还有哈默史密斯的手:食指从上面对着拇指压下去,做出噬咬的样子。

    5

    次日,野小子比利·沃顿第一次进禁闭室。整个上午和下午他都安静温顺得像圣母玛利亚的小羔羊,我们很快就发现,他这种情形可不正常,没准会有麻烦。那天晚上七点半,哈里觉得自己当天刚洗好的制服裤子翻边的地方有热的东西溅上来,原来是尿。威廉·沃顿正站在自己的牢房里,咧嘴笑着,露出了满口的黑牙,朝着哈里·特韦立格的裤子和皮鞋撒尿。

    “这肮脏的狗娘养的家伙伪装了一天就为这个。”哈里事后这么说道,依然觉得恶心和愤怒。

    咳,就是这样,是该让敢在E区惹事的威廉·沃顿瞧瞧了。哈里找来布鲁托尔和我,然后我又通知了迪安和珀西,他们也正当班。要记得,那时我们共有三个犯人,因此我们要从晚上七点到凌晨三点满员值班,这个时段最容易出事,余下时间由另外两个人值勤。那两人大多是临时工,比尔·道奇经常是其中一员。总之,这样的部署还不错,而且我觉得,要是能把珀西换成白班,日子就更好过了。不过,我一直没机会做成。有时候我都怀疑,如果真成了,事态也许真会有所变化。

    总之,储藏室里有个很大的总水管,它安在远离“电伙计”的那一边,迪安和珀西把很长的一段帆布灭火水龙带挂在上头。紧急时刻,他们就会站到阀门开关旁边。

    布鲁托尔和我很快赶到沃顿的牢房,他正站在那里,还在咧嘴笑,那家伙仍然垂在裤子外。我已经从禁闭室拿出了给犯人穿的约束衣,昨天夜里回家前,我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它挂在我办公室的架子上,觉得我们在对付这个问题少年时也许用得着。现在,我一手拿着它,食指钩在其中的一条帆布带子上。哈里走过来站在我们背后,拖着灭火水龙带的喷口,那条水龙带穿过我的办公室,沿着储藏室的楼梯,一直到迪安和珀西所站的鼓形水龙架那里,他们正在尽快地把水龙带放出来。

    “嗨,你们都想试试吗?”野小子比利问。他像狂欢节上的孩子似的笑起来,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滚下脸颊。“来得真快啊,我猜你们是被逼无奈吧。我这会儿正要给你们熬点大粪呢,可软可好了。明天我会送给你们的……”

    他发现我正打开他牢房的门锁,眼睛眯缝了起来。又看到布鲁托尔一手正拿着左轮手枪,另一手拿着警棍,他的眼睛就眯得更细了。

    “你们可以站着进来,不过出去时就得躺着了,野小子比利可丑话在先。”他这样对我们说着,眼睛朝我这边转过来,“如果你要让我把那件傻冒衣服穿上的话,老东西,你想好了再来。”

    “到了这里,你可不是想来就来,想溜就溜的,”我对他说道,“这你该明白,不过我想,你太蠢了,非得让我们教教你,否则就理解不了。”

    我打开门锁,把门沿轨道推开。沃顿退回到床边,鸡巴还挂在裤子外。他双手朝我伸过来,手掌向上翻着,接着又用手指示意。“来呀,你这不要脸的丑八怪,”他说,“要教教我,好啊,瞧这老头端得正经八百地要当老师了。”他转开视线,咧嘴笑着,露着黑牙对着布鲁托尔,“来呀,大块头,你先上。这次你可不能从背后偷袭我了。把枪放下,反正你不会开枪的,你不会,我们来一对一肉搏,看看谁厉害——”

    布鲁托尔走进牢房,但没有朝着沃顿走过去。他一进门就向左边走,沃顿看到灭火水龙对着自己,眯缝着的眼睛张开了。

    “不,你可别,”他说,“哦,不,你可……”

    “迪安!”我叫道,“开闸!听到没!”

    沃顿往前一跳,布鲁托尔立刻就给了他迅速而漂亮的一击,那一下子保证会让珀西羡慕不已。棍子越过沃顿的前额,正好落在眉心。沃顿原先还以为见到他我们就会倒霉的,此刻已经跪倒在地上,眼睛茫然地圆睁着。这时,水管出水了,在水的冲力下,哈里踉跄地后退一步,他随即握稳管子,像拿枪似的把喷口牢牢地抓在手里。水流恰好射在野小子比利·沃顿胸口上,几乎让他旋转起来,把他逼到了床底下。德拉克罗瓦在前面的牢房里单脚交叉地跳着,尖声大笑,一边咒骂约翰·柯菲,逼着柯菲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是谁赢了,还问他那个了不得的新来的小子是不是喜欢被冰凉的水冲。约翰没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穿着那条过短的裤子,趿着监狱的拖鞋。我很快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这足以让我看到他那固定不变的表情,一副忧伤安静的样子,仿佛他早就目睹过整个事情,而且见了不止一两次,而是上千次了。

    “把水关了!”布鲁托尔回过头大叫着,然后冲进了牢房。他把手放到不省人事的沃顿的腋下,把他从床底下拖出来。沃顿咳嗽着,不断地发出咳咳的声音,鲜血从他眉毛处流进晕眩的双眼,之前布鲁托尔那一棍子把那里打出了一道血口。

    在给犯人穿紧身约束衣方面,布鲁特斯·豪厄尔和我可是行家里手,我们曾像一对职业舞蹈家排练新舞步似的练习过。这种练习让我们时时受益。比如说此刻,布鲁托尔就把沃顿的身子支起来,把他的手拉到我的面前,像小孩子把玩偶娃娃的手伸出去一样。看沃顿的眼神,他正在慢慢地恢复知觉,快要明白如果不马上反抗,就会为时已晚,不过他的大脑和肌肉还没反应过来。没等他恢复,我就已经把他的两个胳膊硬塞进上衣的袖子里,而布鲁托尔正把他背后的扣子扣起来。在布鲁托尔忙活的时候,我抓住袖口的带子,把沃顿的胳膊拽到两侧,穿过另一根帆布带,把他的两个手腕捆到一起。最后,他看上去就像是在紧紧地抱着自己。

    “该死的,大笨蛋,他们对你怎么样啊?”德拉克罗瓦高声叫道。我听到叮当先生在吱吱地叫,好像它也想了解这事似的。

    珀西来了,他的衬衫湿了,因为竭力摆弄着水管,衣服都贴到了身体上,他满脸的兴奋。迪安也跟着过来了,他脖子上有一圈淤紫色,看上去远没有珀西那么激动。

    “起来,快点,野小子比利。”我说着,把沃顿猛地拉了起来。“小乖乖。”

    “别这么喊我!”沃顿尖声高叫着,我想大家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流露真性情,就算他再狡猾,这也不是能伪装出来的情绪。“野小子比利可不是流浪汉!他从不和不带刀的人斗!那家伙不过是一个警察暗探罢了!那狗娘养的笨蛋背靠门坐着,让醉鬼杀了!”

    “哦,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教训啊!”布鲁托尔边喊边将沃顿推出牢房。“进这地方来的家伙从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只要表现乖点就行,不过这里有这么多像你一样的好家伙,可让你有得好想了,是吧?很快你也就成历史了,野小子比利。你明白吗?现在,你给我走过去,那里有间屋子等你用呢。到那里让你冷静冷静。”

    沃顿愤怒而含混地高声叫着,尽管他被严严实实地扣在衣服里,双臂也反绑在背后,他还是用身体朝布鲁托尔撞去。珀西拿起警棍(这可是韦特莫尔解决所有难题的法宝),但迪安一把压住他的手腕。珀西觉得疑惑不解,又有点愤愤不平,他看了看迪安,好像在说,既然沃顿揍过迪安,迪安是最不应该制止他的。

    布鲁托尔把沃顿往后一推,我抓住他,又把他向哈里推,哈里就赶着他沿绿里走去,经过乐滋滋的德拉克罗瓦和表情漠然的柯菲。沃顿竭力不让自己嘴啃泥地扑倒在地上,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脏话就像焊工的电焊般火花四射。我们把他砰地推进右边最后一间牢房,这时,迪安、哈里和珀西(他只有这一次没抱怨工作过量待遇不公)把所有的废弃物从禁闭室里拖出来。趁他们在忙的时候,我和沃顿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话。

    “你觉得你很强悍,”我说,“也许没错,小家伙,可在这里强悍没用。你的流窜生涯已经结束,如果你和我们好好配合,我们也会和善地对待你。如果你态度强硬,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只不过这之前我们也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

    “你们看我完蛋很过瘾吧。”沃顿用粗哑的声音说道。即使知道挣扎无济于事,他还是在约束衣里拼命挣扎,脸红得像只西红柿。“除非我死了,我要让你们过得很悲惨。”他像愤怒的狒狒一样朝我龇牙咧嘴。

    “如果你只想这样,只想让我们日子难过的话,你这会儿就可以打住,因为你已经做到了,”布鲁托尔说,“不过沃顿,你在绿里上的这段日子里,如果你想整日整夜待在禁闭室里,我们随你。你还可以穿着那该死的傻冒衣服,直到胳膊因血液循环不足而坏死长蛆,最后断掉。”他停顿了一下,“要知道,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糊弄你,那你就好好瞧着吧。总而言之,你反正早就是死了的犯人了。”

    沃顿仔细地端量着布鲁托尔,脸上的愤怒慢慢消退了。“放我出去,”他的语气缓和下来,那声音清醒而理智得令人没法相信。“我会乖乖,的,我保证。”

    哈里出现在牢房门口。走廊尽头像个杂物甩卖摊,不过我们一旦干起来,会很快就把东西整理好的。我们从前也这么干过,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一切就绪。”哈里说道。

    布鲁托尔抓住套着沃顿右胳膊肘的帆布约束衣的突起,拉着他站起身。“快点,野小子比利,想开点吧,你至少有二十四个小时,足可以提醒自己别把背靠着门坐,打牌时也别捏一手A和8

    。”

    “让我出去。”沃顿说着把视线从布鲁托尔移到我这里,脸上又开始泛红了。“我会好好表现的,听我说,我已经接受教训了。我……我……唔唔唔唔嗯嗯嗯——”

    他突然崩溃了,身体半倒在牢房里,半倒在磨得破旧的绿里地毡上,两条腿不停地踢着,身子扑棱着。

    “老天啊,他痉挛发作了。”珀西低声说道。

    “没错,那我姐姐就是巴比伦的妓女了,”布鲁托尔说,“周六晚戴上长长的白色面纱,为有头有脸的人跳胡奇库奇舞

    。”他俯下身子,一只手钩在沃顿腋下,我的一只手则放在他另一边腋下。沃顿像一条上钩的鱼一样在我们之间颠摆着。我们抬着他痉挛的身体,听着他这头咕哝,那头放屁,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我抬起头,接触到约翰·柯菲的目光,我们对视了一秒钟。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黝黑的脸颊湿漉漉的。他又哭了。我想起哈默史密斯那个用手做出来的噬咬动作,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我又把注意力转到沃顿身上。

    我们把他像货物似的扔进了禁闭室,看着他躺在地板上,身裹约束衣,在排水沟旁边痉挛着,我们曾在那里找过那只老鼠,它是以汽船威利的身份开始在E区生活的。

    “我可不管他会不会咬了自己的舌头或是什么的送了命,”迪安说着,他的声音粗哑而刺耳。“不过这样一来该怎么写书面报告啊,伙计们!可没完了。”

    “别管报告了,想想听证会吧,”哈里沮丧地说,“我们会丢了这该死的工作,会去密西西比河那里摘豌豆,你们知道密西西比河是什么意思,是吧?用印第安人的话来说,就是屁眼。”

    “他死不了,也不会咬舌头,”布鲁托尔说,“等我们明天开了门,他就没事了,听我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第二天晚上九点我们把他带回牢房时,他又安静又软弱,看上去很乖的样子。他低头走着,脱去约束衣后,也没有企图去攻击谁,只是无精打采地看着我,我那时正在对他说,如果下次再犯,就老样子处罚他,说他最好是问问自己愿意花多久时间,让尿撒在裤子里,一调羹一调羹地吃婴儿食品。

    “我会听话的,头儿,我接受教训了。”他低声下气地说着。我们让他进了自己的牢房。布鲁托尔看着我,眨眨眼睛。

    后来,到了第二天,威廉·沃顿(他对待自己从来是比利小子,而不是偷袭警察的野小子)从老嘟嘟那里买了块圆馅饼。这里曾下过禁令,不许沃顿买任何东西,但那天下午的执勤人员都是临时工,因此买卖就做成了。我想,这情况我曾说起过。嘟嘟自己无疑是知道规矩的,可是对他来说,食品车总是要毫厘必赚的,我想和他理论,可就是没时间。

    那天晚上,在布鲁托尔巡视的时候,沃顿正站在牢房门口。他等着,一直等到布鲁托尔看见他,就猛地将手掌砸向自己鼓起的脸颊,把一道黏乎乎、长度吓人的巧克力浓汁喷到布鲁托尔脸上。原来,他把整个馅饼都塞进嘴里,等它融化,然后把它当咀嚼烟草派用场。

    沃顿躺倒在床上,脸上还留着一条巧克力山羊胡。他踢着脚,尖声笑着,一边指着布鲁托尔。布鲁托尔的山羊胡可比他多多了。“小黑鬼杂种,是的长官,头儿,是的长官,你好吗?”沃顿捧着肚子嚎笑着,“天哪,这不正是黑鹦鹉嘛!准是的!如果我能有几只该多好——”

    “你才是黑鹦鹉,”布鲁托尔吼着,“赶快打点行装吧,你又得去那可爱的盥洗室了。”

    于是,沃顿再一次被捆进约束衣,又被我们塞进那个有填充墙的房间。这次我们关了他两天。我们有时能听到他在里面咆哮,有时能听见他向我们保证会听话,会醒悟过来,会乖乖的,有时,我们还听到他高声喊着要医生,说他要死了。不过,大部分时间,他是安静的。我们再次将他带出来时,他也很安静,低头走回自己的牢房。当哈里对他说“记住,好坏取决于你自己”时,他眼神发呆。他老是一会儿好好的,然后又试图惹事。他那些把戏都是老一套,呃,也许除了那个馅饼诡计,连布鲁托尔都承认那点子颇有创意,但他的锲而不舍实在令人害怕。我担心迟早会有人受不了,会有大麻烦的。这情形会持续一阵子,因为他有个律师正在四处周旋,在告诉人们,说把这乳臭未干的家伙毙了是件多么错误的事……而且,他恰好和老杰夫·戴维斯

    的皮肤一般白。你怎么抱怨都没用,因为律师的职责就是要让沃顿不坐上那张椅子。我们的职责就是把他安全地关押起来。

    反正到头来,“电伙计”准得把他抱在怀里,管他有没有律师。

    6

    那一周,监狱长的妻子梅琳达·穆尔斯从印第安诺拉回到家中。医生对她尽了全力,给她头部肿瘤拍了当时还是有趣新发明的X光片,并确证了一直不断困扰她的双手无力、麻痹、疼痛的原因。此外,他们也没辙了。他们交给她丈夫一堆含有吗啡的药片,让梅琳达回家等死。哈尔·穆尔斯已积下了一些假日,但不多。在那些日子里是开不出很多假条的,不过他对妻子已经尽心尽力了。

    她回家后大概第三天,我和妻子前去探望。我事先打了电话,哈尔同意了,说这样做很不错,梅琳达会很高兴见到我们,那一天会过得开心的。

    “我讨厌这样的拜访。”我边开车前往穆尔斯夫妇婚后常住的小屋,边这样对詹妮丝说道。

    “谁都不愿意,亲爱的,”她回答着,拍拍我的手。“我们得忍受,她也得忍。”

    “希望如此。”

    我们在客厅里见到了梅琳达,她坐在斜射进屋的阳光中,十月的太阳热得有些不合时宜。我最初的震惊是,她像是掉了九十磅重量。当然,这不会是真的,如果真掉那么多的话,她就根本不可能还在这里,这不过是我的大脑对视觉感受作出的第一反应罢了。她脸庞瘦削,颧骨几乎要突出来,皮肤白得像纸,眼睛下面尽是黑眼圈。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坐在摇椅里,没有满膝盖的缝纫活,没有毛毯碎料或旧布头等着编织成小毯。她只是坐在那里,像坐在火车站里等车的旅客。

    “梅琳达。”我妻子亲切地喊着她。我想她也和我一样震惊吧,也许更甚,不过她很会掩藏,有些女人就有这个本事。她朝梅琳达走过去,在监狱长妻子坐着的摇椅边单膝跪地,拉起她的一只手。正当詹妮丝这么做的时候,我恰好看见了壁炉旁那块蓝色的炉前地毯,顿时想到,这完全可能是破旧地毡上的一块,因为这个房间简直就是另一条绿里。

    “我给你带了点茶过来,”詹妮丝说,“这个品种我自己也喝的,有助于睡眠,我放在厨房里了。”

    “太感谢你了,亲爱的。”梅琳达说着,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感觉怎么样,亲爱的?”我妻子问。

    “好些了,”梅琳达用沙哑刺耳的声音答道,“虽然没好到可以去跳谷仓舞,不过至少今天没觉得疼。他们给了我一些治头疼的药片,有时候还真管用。”

    “这很不错,是吧?”

    “不过我还是握不了东西,出毛病了……我的手。”她抬起一只手,看着它,好像以前从没看过似的,然后把手放回膝盖。“出毛病了……我全身都出了毛病。”她开始无声地哭了起来,这让我想起约翰·柯菲,脑子里又有了那种反复的声音,那是他在对我说:

    我帮了你,不是吗?我帮了你,不是吗?

    这声音就像旋律似的摆脱不了。

    哈尔进来了,给我来了个半路打岔,如果我说我很乐意被他半路打岔,你可不要不相信。我们走进厨房,他给我倒了半杯白色威士忌,这是从乡下人酒窖里新鲜出窖的烈酒。我们碰碰杯,喝了下去。那烈酒像煤焦油似的滑下去,可到了胃里,那感觉就像到了天堂。当穆尔斯向我倾着有金属盖的玻璃瓶,默默地示意我要不要再来点时,我摇摇头,摆手谢绝了。不管怎么说,野小子比利·沃顿这会儿正在发飙呢,醉醺醺地走近他可不安全,哪怕我们之间隔着铁栏。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保罗。”他低声说,“每天上午会有个姑娘来帮我照顾她,可医生说她会大小便失禁的,这样……这样的话……”他停住了,喉咙哽咽着,想尽力不在我面前哭出来。

    “尽力而为吧。”我说着把手伸过桌子,紧紧握了握他那颤抖而色斑点点的手。“过一天是一天,其他的就由上帝决定了。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我觉得也是,可这让人难受,保罗,我想你没法想象这有多让人难受。”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

    “好了,告诉我新发生的事情,你们是怎么处理威廉·沃顿的?怎么应付珀西·韦特莫尔的?”

    谈了一会儿工作后,我结束了拜访。回家路上,妻子坐在我身旁,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说话。她眼睛湿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时,柯菲的话又出现在我脑海里,就像叮当先生在德拉克罗瓦牢房里不停转着圈跑动似的:

    我帮了你,不是吗

    ?

    “太可怕了,”妻子突然呆呆地说,“而且也没人能帮她。”

    我点头同意,一边思考着,

    我帮了你,不是吗?

    这可真让人疯狂,于是我竭力地想摆脱这句话。

    当我们开车进入自家的庭院时,她终于第二次开口了,这次倒没提起老朋友梅琳达,而是说起了我的尿路感染。她想知道我是不是真好了。我告诉她,我确实好了。

    “那就好。”她说着,吻了吻我的眉梢,就是老让我打战的地方。“也许我们应该……你知道的,我们该干点什么。我是说,如果你有时间,而且也愿意的话。”

    我很愿意,而且恰好时间也够了。于是,我拉起她的手,带她走进后面的卧室,把她的衣服脱了,而她则抚摸着我那胀大的、抽动着的部位,那里已经不再痛了。接着,我进入了她温柔芬芳的身体。我以她喜欢的方式(也是我们俩都喜欢的)慢慢滑入时,又想到了约翰·柯菲,听到他说他帮了我,他帮了我,不是吗?就像一段歌曲似的盘旋不去,直到变得异常清晰和确定为止。

    后来,我在开车去监狱的路上想到,我们很快就得为德拉克罗瓦的处决进行演习了。这个念头让我又想起,珀西这回也要上阵,便觉得一阵恐惧和颤抖。我暗想,就走着看吧,反正只是一次处决,然后,我们很可能就永远摆脱珀西·韦特莫尔了……但我还是浑身发抖,好像之前的尿路感染根本没好,只不过换了个位置,从灼热的腹股沟转到了冰入骨髓的脊梁。

    7

    “快点,”第二天晚上,布鲁托尔对德拉克罗瓦说,“我们去走走,你,我,还有叮当先生。”

    德拉克罗瓦不信任地看看他,然后伸手进雪茄盒拿老鼠。他一只手掌捧着老鼠,一边眯着眼睛瞧着布鲁托尔。

    “你在说啥?”他问。

    “这对你和叮当先生可是个重要的夜晚。”迪安说着和哈里一起站到布鲁托尔身边。迪安脖子上的那圈淤紫已经消退,变成了很难看的黄色,不过至少他又能好好说话,不再像狗冲着猫吠叫时的声音。他看着布鲁托尔,“你觉得我们该不该给他戴镣铐,布鲁特

    ?”

    布鲁托尔一副思考的样子。“不了,”他最后说,“他会乖乖的,是吧,德尔?你和那只老鼠都会乖的。毕竟你们今晚是要见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

    珀西和我正站在值班桌旁,看着这一幕。珀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轻蔑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拿出自己的那把牛角梳,开始弄起头发来。约翰·柯菲也在看着,他安静地站在牢房的铁栏后面。沃顿则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对周围毫不关注。他仍然“很乖”,虽然他所谓的

    乖

    就是荆棘岭那里的医生所说的

    紧张性精神症

    。还有一个人在场,他不在大家的视线中,而是在我办公室里,不过他那瘦削的身影投在门外的绿里上。

    “要我去干什么,你这大傻帽?”德尔疑虑重重地问着,边把腿拽到床铺上。这时,布鲁托尔打开了牢房的第二道锁,正把门推开。于是德尔的眼光就在三名看守身上扫来扫去的。

    “好吧,听着,”布鲁托尔说道,“穆尔斯先生要离开一阵子,他的妻子生病了,这你或许也听说了,所以这里由安德森先生来接手,即柯蒂斯·安德森先生。”

    “是吗?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嗯,”哈里说,“安德森头儿听说了你的老鼠,德尔,他想看看它的表演。他和另外大概六个人在行政楼那里,正等着你去展示一下呢。他们可不是普通的穿蓝制服的看守,就像布鲁特所说,都是些大家伙。我想,其中一位还是州府来的政客。”

    德拉克罗瓦显得很得意,我发现他脸上连最后一丝疑虑都消失了。他们

    当然

    想见叮当先生了,谁不想呢?

    他四处翻找,先是在床下,接着在枕头下搜寻,终于,他找到了一颗粉红色薄荷糖,还有那个色彩涂得很浓重的线轴。他疑惑地看看布鲁托尔,布鲁托尔点点头。

    “是的,我想他们真的非常想看线轴戏,不过它吃薄荷糖的样子也好玩极了,别忘了那只雪茄盒,你会把它放里面带去的,对吧?”

    德拉克罗瓦拿起盒子,把叮当先生的道具放进去,但依然让那只老鼠停在他衬衫肩头。然后,他迈步出了牢房,趾高气扬地带头走着。这时,他想到了迪安和哈里,“你们去吗?”

    “不了,”迪安说,“我们还有别的事,不过你要让他们开开眼界,德尔,让他们瞧瞧路易斯安那小伙子的能耐。”

    “那是。”他脸上泛着笑容,那快乐是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单纯,有那么一会儿,我都为他感到心碎,虽然他曾干过那样的坏事。这世界真奇怪——真奇怪啊!

    德拉克罗瓦转身朝约翰·柯菲看去,他对柯菲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友情,这和我曾见过的成百的其他死刑犯都差不多。

    “你要让他们开开眼界,德尔,”柯菲严肃地说,“让他们瞧瞧所有的把戏。”

    德拉克罗瓦点点头,把手放到肩膀上,叮当先生走到上面,好像他的手是平台似的,而德拉克罗瓦则把手伸向柯菲的牢房。约翰·柯菲就把一根巨大的手指伸出来,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只老鼠伸长了脖子,像狗一样舔舔他的手指头。

    “快点,德尔,别拖延了,”布鲁托尔说,“那些人为了要看你这只老鼠蹦蹦跳跳,都还没回家吃饭呢。”当然,这不是真话,安德森每个晚上八点以前都会在的,而且,他硬拉着去看德拉克罗瓦“作秀”的那些看守也要在那里待到十一二点,时间完全看他们换班的安排。州府来的政客也很可能不过是借了条领带戴着的办公室工作人员。但是德拉克罗瓦是没法了解这些的。

    “我准备好了。”德拉克罗瓦说道,口吻完全就像是一位巨星不知怎么地想要保持平易态度似的。“走吧。”布鲁托尔带他走上了绿里,而叮当先生就停在这个小个子的肩头,这时,德拉克罗瓦又一次开始大肆宣扬了:“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老鼠马戏团!

    ”不过,虽然他深深地沉浸在自己这个虚幻的世界中,他还是记得尽量离珀西远一些,而且很不信任地瞥了珀西一眼。

    哈里和迪安经过沃顿(这家伙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时,在他对面的空牢房前停下来。大家都看着布鲁托尔打开通往操练场的大门,那里有两名看守等着把德拉克罗瓦带出去,领他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冷山监狱要人面前去完成指定的表演。我们一直等到大门被再次锁上,然后,我朝办公室看了看。那个身影还在地板上,瘦得像个女人,我庆幸德拉克罗瓦刚才因为过分兴奋而没有看到他。

    “出来吧,”我说,“大家都快点,我想做两次演习,时间也不多了。”

    老嘟嘟和往常一样,眼睛亮亮的,一头浓密的头发。他从办公室走出来,朝德拉克罗瓦的牢房走去,漫步进入敞开的牢门。“坐下,”他说,“我坐下了,坐下了,坐下了。”

    这才是真正的马戏团,我想着,闭了一秒钟眼睛。这里才是真正的马戏团,而我们全都是训练有素的老鼠。随后,我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大家开始演习了。

    8

    第一遍演习很顺利,第二遍也一样。珀西的表现好得我连想都不敢想。这并不意味着在这个法国佬真走上绿里时一切就会很顺利,不过事情还是朝好的方向迈进了一步。我当时有个念头,觉得演习顺利,是因为珀西等了那么久终于要做他自己在意的事情了。对此,我觉得一阵鄙夷,接着就摆脱了这个想法。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会把罩子盖在德拉克罗瓦头上,会命令推上电闸。之后,他们俩都会离开的。如果这还不是个好结局,那什么才是呢?而且正如穆尔斯所说,不管谁上阵,德拉克罗瓦的脑袋都会被烤掉的。

    而且珀西在新角色中表现相当出色,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我们都是。对于我,我放心到不再讨厌他,至少这会儿不讨厌了。事情似乎进展得十分顺利。更令我放心的是,我发现,在我们建议珀西怎样做会更好,或至少可以减少犯错误的可能性的时候,他确实认真听取了。说实话,我们对此非常积极热心,甚至包括迪安,这个往日总是避着珀西的人……过去,他不仅在行动上尽量躲着他,心理上也一直尽量回避。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多数人来说再没什么比有个年轻人真的把自己的建议当回事儿再满足虚荣心的了。在这一点上,我们都一样。结果是,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野小子比利·沃顿不再看天花板了。我也没注意到,不过我知道他没盯着天花板看。他正看着我们,当时我们站在值班桌旁,正围着珀西给他出点子。给他出点子!而他也假装在倾听!一想起这些事情,就让人觉得真好笑!

    通往操练场的大门上响起了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我们演习后的讨论就此打住。迪安警告地看了珀西一眼。“别透露一个字,表情也别露馅,”他说,“我们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刚才做的事。这对他们不好,会吓着他们。”

    珀西点点头,拿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别做声的手势,这动作原本很滑稽,现在却一点都不可笑。操练场的大门打开了,德拉克罗瓦走了进来,布鲁托尔走在他旁边,带着那个雪茄盒,盒子里装着线轴,他一副魔术师助手的样子,像在杂耍表演最后要帮老板把道具搬下舞台似的。叮当先生停在德拉克罗瓦的肩头上,而德拉克罗瓦本人呢?说真的,连兰特里

    在白宫表演后都没有这么得意。“他们可喜欢叮当先生了!”德拉克罗瓦大声说道,“他们又是笑,又是叫,又是拍手!”

    “嗯,很不错嘛。”珀西说道,他的语气宽容温和,带着一种大人对孩子说话的口吻,一点都不像往日的珀西。“快点回牢房去,老油子。”

    德拉克罗瓦露出一脸怀疑,表情很滑稽,这把珀西立刻打回了原形。他龇牙咧嘴地佯装要咆哮的样子,好像要去抓德拉克罗瓦。当然,这是开玩笑,珀西这会儿很开心,根本做不出真要抓人的架势,但德拉克罗瓦并不知情。他满脸惊慌恐惧,猛地闪开,还绊到了布鲁托尔的一只大脚上。他猛地跌倒,后脑勺着地,撞在油毡上。叮当先生赶紧跳开去,避免压到自己,吱吱叫着,沿绿里跑向德拉克罗瓦的牢房。

    德拉克罗瓦站起身,朝吃吃笑着的珀西充满怨恨地瞥了一眼,然后跟随着他的宠物匆匆跑开了,边叫唤着老鼠,边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布鲁托尔并不知道珀西已经表现出了向善改变的可喜潜力,他默然而轻蔑地看看珀西,追着德尔去了,一边摸索着掏出了钥匙。

    我觉得,之所以发生了随后的事情,是因为珀西确实起了道歉的诚心,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置信,但他那天的情绪特别好。如果真是这样,这也证实了我曾经听到过的一句愤世嫉俗的老话,是关于好心不得好报的。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们的那件事吗?就是德拉克罗瓦来我们这里之前,那只老鼠两次跑进禁闭室,其中有一次珀西一路追着它,没注意到自己离“总统”的牢房太近。这么做是很危险的,这也是绿里之所以那么宽的原因,因为如果你沿着正中间的路线径直走下去,你就不会被牢房里的犯人够到。当时“总统”并没有对珀西出手,不过我记得当时我觉得,如果珀西离阿伦·比特伯克太近的话,也许就会出事。那次就会给他一个教训。

    唉,“总统”和“酋长”都走了,可野小子比利·沃顿住了进来。他比“总统”和“酋长”的脾气都要坏得多,没法比,而且他也见识了整个过程,正希望有机会自己也登台亮相。托珀西·韦特莫尔的福,这机会正中他下怀。

    “嗨,德尔!”珀西喊着,似笑非笑的样子,一边也走上绿里,跟在布鲁托尔和德拉克罗瓦后面,走得离沃顿这一边非常近,而且自己都没意识到。“嗨,你这个蠢蛋狗屎,我是开玩笑的!你们这全是在——”

    沃顿起身下床,一步窜闪到牢房铁栏边,我当看守以来还从没见过如此迅速的动作,甚至布鲁托尔和我后来在少管所里工作时所见的那些运动型年轻人都不如他。他的胳膊倏地伸出铁栏,一把抓住珀西。他先是抓到宽松制服的肩部,接着就扼住珀西的喉咙。沃顿把他朝自己牢房门边拽,而珀西则像屠宰场的猪一样发出长长的尖嚎,我还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人之将死的绝望神情。

    “乖一点好吗?”沃顿低声说道,他一只手松开珀西的脖子,在珀西的头发间摩挲着。“真软!”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就像女孩的头发。实话说,我宁愿操你而不操你的妹子。”他还真的吻了吻珀西的耳朵。

    珀西曾经因为德拉克罗瓦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裤裆而把这名犯人一路打到区上来,这件事大家还记得吧。我想,这时珀西肯定清楚地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他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他绝对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脸色完全阴沉下来,脸颊上的疤痕像胎记似的暴突着,眼睛瞪得老大,眼眶湿润了,他抽搐着的嘴角边还淌下了一行唾沫。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我敢说,发生和结束总共不到十秒钟时间。

    哈里和我走上前去,两人都举起了警棍。迪安还拔出了手枪。但是,事态没有再发展下去,沃顿放开珀西,往后退下,一边把双手举过肩膀,咧嘴冷冷地笑着。“我放手了,我们只是闹着玩,我已经松开了,”他说道,“我没伤着那小伙子头上的一根毛发,所以你们别再把我赶去那间该死的软扑扑的房间。”

    珀西·韦特莫尔飞奔着跑过绿里,蜷缩到另一边那间紧锁的空牢房大门边,急促而大声地呼吸着,听上去就像在抽泣。他终于尝到了教训,知道要走在绿里中央,避免被犯人抓着,要躲开那噬人的嘴巴和善于攫取的爪子。我想,这个教训会比我们在演习之后给他提出的建议更长久地刻在他的记忆中。他一脸吓呆了的表情,宝贝头发凌乱地竖着,自打认识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头发,完全是刺拉拉的,纠缠在一起。他看上去像被人奸污后刚挣脱身子的样子。

    有那么一会儿,一切都停止了,一片沉寂,只有珀西抽泣般的呼吸声。打破僵局的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它如此突兀,又那么疯狂,完全把人给镇住了。我脑海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沃顿

    ,但不是他。是德拉克罗瓦,他站在牢房敞开的门口,手指着珀西,那只老鼠站在他的肩头,德拉克罗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却又很邪恶的男巫,满心的鬼点子。

    “瞧瞧他啊,尿裤子喽!”德拉克罗瓦号叫道,“瞧瞧这大块头干的好事!老用警棍打其他人,是啊,是有些坏人

    ,可只要有人碰碰他,他就会像小毛头一样尿裤子的!”

    他笑着,用手指着,把他对珀西的所有恐惧和仇恨都通过嘲弄的大笑发泄了出来。珀西瞪着他,好像没法移动身子、没法说话的样子。沃顿走回牢房的铁栏旁,低头看着珀西裤子下面的一小摊暗迹,虽然面积不大,不过确实在那里,这无疑就是了。沃顿咧嘴笑了:“得有人给这倒霉的孩子买块尿布。”说完,他开怀地笑着回到床边。

    布鲁托尔走到德拉克罗瓦的牢房,可是那个法国佬已经躲了进去,没等布鲁托尔走到那里,他就倒在了床上。

    我伸手抓住珀西的肩膀。“珀西——”我开了口,却没法继续说下去。他回过神来,甩掉我的手,低头看看裤子前面,也看见了那圈正在扩展的痕迹,脸刷地绯红发紫起来。他又抬头看看我,接着看看哈里和迪安。我记得当时自己很庆幸老嘟嘟已经走了,如果他在的话,这事不消一天就能在整个监狱传开。而且在这种情形下,依照珀西的姓

    ,这个故事可得被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地谈上好几年。

    “你们要是敢把这事给说出去,一个礼拜后就等着丢饭碗吧。”他恶狠狠地低声说道。要是在其他场合听到这种话,我没准会上前揍他一顿,可是这会儿,我对他只有怜悯。我想他也明白我们可怜他,这就让他更不好受了,就像往伤口上撒盐巴一样。

    “这事到此为止,”迪安平静地说,“你不用担心。”

    珀西回头朝自己肩膀后德拉克罗瓦的牢房看了看。布鲁托尔正在锁门,在牢房里面,我们仍然可以清楚地听到德拉克罗瓦的咯咯笑声。珀西脸上一片乌云密布。我想告诉他,你这是种瓜得瓜,可又觉得这不是说教的好时机。

    “至于他——”他开口了,可没把话说完就离开了,他低着头,走进储藏室,去找干净的裤子。

    “他可

    真漂亮

    啊。”沃顿的声音飘忽不定。哈里让沃顿闭上臭嘴,不然非得按那些该死的规矩让他去禁闭室了。沃顿把胳膊交叉在胸前,闭上眼睛,像是要睡着的样子。

    9

    处决德拉克罗瓦的前一天夜里,天气分外炎热潮闷,我六点来上班时,行政楼预备室窗外的温度计显示的是八十一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十月末还有八十一度,而且西边天空闷雷滚滚,就像七月似的。那天下午我在镇上遇到教会的一个成员,他一脸严肃地问我,是否觉得这个不合时宜的天气就是末日来临的迹象。我说我觉得肯定不是,不过我脑海里闪过的是,这是德拉克罗瓦的末日。的确是,真的是。

    比尔·道奇正站在通往操练场的门口,喝着咖啡,还抽了一会儿烟。他朝四周看看,瞥见了我,说道:“瞧,往这里看。保罗·埃奇康比,和真的一个样,不过可丑多了。”

    “情况怎样啊,比尔?”

    “还行。”

    “德拉克罗瓦呢?”

    “不错,他好像知道就是明天了,不过又像是

    不

    明白的样子。你知道最后一天来临前,他们大多数人是什么样子的吧。”

    我点点头:“沃顿呢?”

    比尔笑了:“真是个滑稽人物,和他相比,杰克·贝尼

    就像个教友派信徒了。他告诉罗尔夫·韦特马克,说他从老婆下身吸到了草莓酱。”

    “那罗尔夫怎么说?”

    “说他又没结过婚,沃顿脑子想的准是他老娘。”

    我也忍俊不禁,大笑起来。确实好笑,有点下流。能笑出来,还不感到有人在我下身点火柴,就不错喽。比尔也和我一起笑着,还把剩下的咖啡都倒在了操练场上,那里除了有几个正慢吞吞走着的熟人外没其他人,那几个家伙,大多在那里都待了有上千年了。

    远处雷声滚滚,闪电胡乱地划过阴沉的天际,比尔不安地仰头望了望,停住了笑声。

    “不过,说真的,”他说,“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天气,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他没说错,那天晚上十点一刻左右,坏事发生了:珀西杀了叮当先生。

    10

    开始时,除了炎热外,那天夜里似乎一切都很不错,约翰·柯菲和往常一样安静,野小子比利也表现得像是乖小子比利,而德拉克罗瓦,虽然他和“电伙计”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不久就有一约,但他的情绪也不错。

    他

    明白

    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至少具有最基本的理解。他最后一顿饭点了辣肉酱,还特意让我通知厨房。“告诉他们浇点辣汁,”他说,“告诉他们是那种真的能让你喉咙打战、直喊痛快的东西,是绿色的,不是那种淡巴巴的玩意。那东西可他妈的真叫爽,第二天我都离不了厕所。不过我想这次不成问题,不是吗?

    ”

    大多数人都担心死后的灵魂会去哪里,担心得愚蠢而狂热。可是在我问德拉克罗瓦关于最后一段时间里需要什么样的精神抚慰时,他根本没加理会。德尔想,如果舒斯特“那个家伙”对大酋长比特伯克还不错的话,那他对自己也不会差太多。不,我想你早就猜到了吧,他关心的是,是当他德拉克罗瓦离开后,叮当会怎样。死刑犯最后征程的前一天夜里,我一般会长时间地和他们相处,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尽想着一只老鼠的命运。

    德尔一幕接一幕地设想着,凭自己迟钝的思维耐心地想着各种可能。他自言自语,为自己的宠物老鼠设计将来,好像它是要去上大学的孩子,还不停地把那只涂成彩色的线轴朝墙上扔去。每次扔过去,叮当先生就会跳起来追过去,追上线轴,并把它推着滚回德尔的脚下。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感到不安了,先是那个线轴砸向墙壁的声音,接着是叮当先生的爪子发出来的细碎声。虽然这只是个有趣的把戏,可它持续了九十多分钟,而且叮当先生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它间或停一下,喝点水恢复体力(德拉克罗瓦专门为此准备了一个咖啡杯的杯盘),或是嚼嚼粉红色的薄荷糖碎块,接着就又开始了。有几次,我想叫德拉克罗瓦让老鼠休息一下,话到嘴边,还是没说。每次我都提醒自己,他只有这一个晚上和明天与叮当玩线轴游戏,没别的时间了。不过,到快结束时,我几乎坚持不住这个想法了。你也知道原因的,要一遍一遍地反复听这种噪音,过不多久精神就会崩溃。所以我还是开口了。这时,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似的,就回头往牢房门外看了看,约翰·柯菲站在绿里对面

    他的

    牢房门口,对我摇着头:向右,向左,再回到原位,好像他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提醒我要三思。

    我想,可以把叮当先生送给德尔的那位老处女姨妈,就是那个给他寄来大包糖果的人。把那个彩色的线轴也送过去,甚至包括那个“房子”,我们会为此募捐的,这样嘟嘟就可以放弃那只王冠牌雪茄盒。不,这样不行,德拉克罗瓦想了片刻(期间他已经至少有五次把线轴扔到墙上,而叮当先生就把它用鼻子拱着或是用爪子推着送回来),做出了如此的回答。赫米温妮姨妈太老了,她没法欣赏叮当先生的活泼,而且,如果叮当先生比她长命呢?那时该怎么办?不,不行,不能给赫米温妮姨妈。

    好吧,我问,那么,假如我们当中有人接管它呢?我们这些看守?我们可以把它养在E区里。不,德拉克罗瓦说。对我的这个想法,他和善地表示了感谢,这是当然,可叮当先生是一只渴望自由的老鼠。他,德拉克罗瓦,明白这一点,因为叮当先生已经(你也猜到了吧)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过这个意思了。

    “行,”我答道,“我们当中会有一个人把它带回家,德尔,也许是迪安吧,他家有个小男孩,准会喜欢宠物老鼠的,我想。”

    听到这个,德拉克罗瓦的脸色就真的吓得惨白了。让一个小孩来照顾像叮当先生这样的啮齿类天才?上帝啊,凭什么能指望一个孩子来训练老鼠呢,更别说教它新本事了!假如孩子没了兴趣,连着两三天忘记喂它了怎么办?德拉克罗瓦,这个为了掩盖自己最初的罪行而烧死了六个人的家伙,居然像狂热的反活体解剖者一样,有着如此敏感的厌恶情绪,并为之战栗不安。

    好吧,我说,我自己来照料它(要答应他们所有事情,切记,在他们最后的四十八小时里,要答应一切)。怎么样?

    “不,长官,埃奇康比头儿。”德尔很抱歉地说。他又把线轴扔出去,它撞到墙上弹了回来,打着转,接着,叮当先生就立即轻快地跳了上去,用鼻子把它拱回德拉克罗瓦那里。“非常感谢,非常感谢,可是你生活在树林里,而叮当先生害怕住在树林里,我知道的,因为——”

    “我想我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德尔。”我说。

    德拉克罗瓦点点头,微笑着:“不过我们会想出法子来的,准会的!”他把线轴扔出去,叮当先生切切索索地追过去。我尽力忍着。

    最后,布鲁托尔救了场。他已经在值班桌那里,正在和迪安与哈里打牌。珀西也在那里,布鲁托尔不停地试着找话题和他聊天,可得到的回答总是闷闷不乐的咕哝声。布鲁托尔终于不耐烦了,就闲逛到我这里来,我正坐在德拉克罗瓦牢房外面的凳子上,他就站在那里抱着胳膊听我们讲话。

    “去老鼠庄园怎样?”布鲁托尔插话了,那时,由于我那令人恐惧的树林老房子,德尔刚回绝了我的好意。布鲁托尔的语调很随意,是那种本建议仅供参考的口吻。

    “老鼠庄园?”德拉克罗瓦问。他惊讶而颇有兴趣地看了看布鲁托尔,“什么老鼠庄园?”

    “就是佛罗里达的一处旅游胜地,”他说,“叫塔拉哈西,我想,对吗,保罗?塔拉哈西?”

    “没错,”我毫不迟疑地说着,一边想着,上帝保佑布鲁托尔·豪厄尔。“就是塔拉哈西,沿公路下去,离小狗大学不远。”布鲁托尔撇撇嘴,我想他要笑出来了,要稳不住腔调了,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还点了点头。我暗想,事后我会听到那个小狗大学的故事的。

    这次德尔没再扔线轴,尽管叮当先生站在德尔的一只拖鞋上,前爪都抬了起来,显然是在等着再次追上去。那个法国佬看了看布鲁托尔,接着把视线转到我身上,又转回布鲁托尔那里。“老鼠庄园里有什么?”他问。

    “你以为他们会收叮当先生吗?”布鲁托尔问我,毫不理会德尔,但还是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住了。“你觉得它有资格吗,保罗?”

    我尽量表现出深思熟虑的样子。“你知道,”我说,“我越是想吧,就越觉得这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从眼角瞥到珀西正沿着绿里走过来(他避开沃顿的牢房有好大的距离)。他站住脚,一边肩膀倚在空牢房一侧,听着我们说话,嘴角露出一丝隐约的、轻蔑的微笑。

    “什么是老鼠庄园?”德尔问,急切想知道的样子。

    “我说过了,是一个旅游胜地,”布鲁托尔说,“那里有,哦,我也不清楚,大概有一百只老鼠吧,你说是吗,保罗?”

    “这些天大概有一百五十只了吧,”我说道,“那里可真红火啊,我想他们会考虑在加州再开一家的,就取名西部老鼠庄园,事业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啊。我觉得,受训的老鼠会成为这家创智产业的抢手货,对此,我自己都没弄明白呢。”

    德尔手拿彩色线轴,坐在那里看着我们,一副入神的样子。

    “他们只接收最聪明的老鼠,”布鲁托尔告诫道,“那种能表演把戏的老鼠,它们不能是白色的,因为白的就像是宠物店买来的。”

    “宠物店老鼠,没错,当然了!”德拉克罗瓦激动地说,“我讨厌宠物店老鼠!”

    “他们还有,”布鲁托尔说着,像在望着遥远的地方,一边遐想着,“那种可以走进去的帐篷——”

    “对,对,就像是在内场里!进去要花钱吗?”

    “开什么玩笑?

    当然

    要付钱了。每人一角钱,小孩两分钱。而且那里,嗯,整个城都是由胶木箱子和卫生纸卷搭成的,窗子是明胶的,你可以观看它们在里面的活动——”

    “太好了!太好了!”德拉克罗瓦一阵狂喜,然后他对着我,“什么是面(明)胶?”

    “就是炉子正面的那种东西,你可以通过它看到里面。”我说。

    “噢!这样!真他妈的不错!”他对着布鲁托尔,手指朝里钩了钩,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而叮当先生油亮的小眼睛也正在眼眶里打转,想一直盯着那只线轴,样子非常滑稽。珀西靠得更近了些,似乎想看得更真切点。我看见约翰·柯菲对他皱着眉头,但此时我完全沉浸在布鲁托尔的幻想中,因此没太在意这事。这当口,犯人想听更刺激的东西,说真的,我也对布鲁托尔钦佩不已。

    “嗯,”布鲁托尔说,“那里有老鼠城,可孩子们真正喜欢的是老鼠庄园的明星马戏团,那里的老鼠能荡秋千,能滚小圆桶,还有叠硬币的——”

    “对了,太好了!叮当先生就该去那种地方!”德拉克罗瓦说。他两眼放光,脸颊泛红,我真觉得布鲁特斯·豪厄尔聪明绝顶了。“你终究会成为马戏团老鼠的,叮当先生!你会在佛罗里达的老鼠城里生活!到处是面胶的窗户!嚯呵!”

    他越发用力地扔出了线轴,它撞在了较低的墙面上,狠狠地弹回来,飞出了牢房的铁栏,掉到了绿里上。叮当先生急忙追上去,这时,珀西看到机会来了。

    “不,你这傻瓜!”布鲁托尔喊着,可是珀西毫不理会。叮当先生刚抓到线轴(它太关注线轴了,没注意到自己的宿敌正在边上),珀西抬起穿着硬邦邦的黑色工作鞋的脚,向老鼠踩下去。顿时,传来了老鼠背脊断裂的劈啪声,鲜血从它嘴里涌出来,黑黑的小眼睛暴突着,我从中看到又惊又痛的表情,这和人实在太像了。

    德拉克罗瓦惊恐而痛苦地尖叫着,他冲到牢房的门边,把两只手臂猛地伸出铁栏,尽力朝外伸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老鼠的名字。

    珀西转过来对着他,笑着。“怎么样,”他对着我们三个人说道,“我知道它会落在我手里,这是迟早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真的。”他转过身,沿绿里走了回去,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而叮当先生就躺在绿里上,躺在自己那摊漾开的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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