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里-第二部 绿里上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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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绿里上的老鼠

    1

    那家养老院叫“佐治亚松林”,我正在那里做着最后的写写画画。养老院离亚特兰大约六十英里,不过距离大多数人、即那些不到八十岁的人的生活,却差不多有两百光年。各位读者,请留心,你未来的生活中可没有这样的地方。这地方并不寒碜,基本上不算;这里能看有线电视,吃得也不错(虽然很少有能让人嚼的东西)。不过从它的特点看,它和冷山的E区一样,同是让人丧命之地。

    这里甚至有个家伙能让我依稀想起珀西·韦特莫尔。当年的韦特莫尔因为和州长有点关系,在绿里谋得一份工作。我怀疑此处的这位是否也有某要员撑腰,尽管他常表现得如此。他叫布拉德·多兰,总是在梳理头发,这一点和珀西很像,而且他的后袋里也总是塞着一些读物。珀西当时读的是《大商船》和《男人历险》之类的杂志,而布拉德读的是一些小开本的平装书,如《俗笑话》和《黄色笑话》等。他总爱问别人,为什么那个法国佬要走过那条路,一盏灯下面能搞多少个波兰佬,或者是哈莱姆

    葬礼上有多少人抬棺材等。和珀西一样,布拉德也是个觉得事物越卑劣才越好笑的蠢蛋。

    布拉德有一天说的一句话倒让我觉得很有智慧,不过我并没夸他。俗话说,不走的钟一天也能准两次。“你真算幸运,没得上老年痴呆症,保利

    。”这就是他的原话。我很讨厌他称我保利,不过反正他一直这么叫我,我也懒得制止他了。还有一些说法,称不上是俗话,倒是很适用于布拉德·多兰,如“能牵马到水边,却没法逼它喝水”,还有“尽可以给他打扮,却不能带他见人”。他和珀西一样蠢。

    当他说起老年痴呆症时,他正在日光室

    里拖地板,我也正好读完自己写的东西。写的内容很多,等我出院时还会更多。“说到老年痴呆症,你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吗?”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想你会告诉我的,布拉德。”

    “它相当于老年人的艾滋病。”他说着爆发出一阵笑声来,哈—哈—哈—哈—嚯!就像他说那些白痴笑话时一样。

    不过我没笑,因为他的话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倒不是我真有老年痴呆症,虽然在美丽的佐治亚松林能看到很多这样的病人,我自己患的不过是典型的老年记忆障碍。这种病人,忘记的似乎更多是

    时间

    而不是

    事件

    。从我写的东西来看,我发现自己

    记得

    所有发生在一九三二年的事情,倒是对事情的顺序有些混淆。不过,如果用心的话,我想我甚至可以理清头绪,多多少少是行的。

    约翰·柯菲到E区和走绿里的时间是那一年的十月,罪行是杀害了狄特里克家九岁的双胞胎。这是我主要的记忆标志,如果仔细回想,往事会历历在目。威廉· “野小子比利”·沃顿是柯菲之后来的,德拉克罗瓦则在柯菲之前,他的老鼠也是,布鲁特斯(大伙称他布鲁托尔)管那只老鼠叫汽船威利,而德拉克罗瓦后来称它为叮当先生。

    不管叫它什么,那只老鼠最早来,甚至比德尔更早,它出现时还是夏天,当时住在绿里的是另两个犯人,一个是“酋长”阿伦·比特伯克,还有一个是“总统”亚瑟·弗兰德斯。

    那只老鼠,那只该死的老鼠,德拉克罗瓦可喜欢它了,不过珀西·韦特莫尔肯定很讨厌它。

    珀西从一开始就讨厌它。

    2

    在珀西沿着绿里第一次追老鼠之后第三天,那只老鼠回来了。当时迪安·斯坦顿和比尔·道奇正在谈论政治……在那些日子里,这就意味着他们正谈论罗斯福和胡佛,是赫伯特

    ,不是约翰·埃德加

    。他们还吃着乐事牌脆饼干,那盒饼干是迪安约莫一小时之前从老嘟嘟那里买来的。珀西那时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边拿着他钟爱的警棍做快速拔出练习,边听着他人的谈论。他把棍子从可笑的皮套里拔出来,挥舞着(或者说是试着挥几下,大多时候警棍都挥脱了手,要不是他手腕上套着生牛皮的环,那棍子准掉下来),接着再把警棍插回皮套。皮套是手工制作,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事情发生在那天深夜,整个过程我是第二天夜里听迪安讲的。

    那只老鼠像以前一样走上绿里,蹦跳着,然后停下来,仿佛在巡视着空牢房。过了一会儿,它就继续蹦跳着,毫不泄气的样子,好像早就知道在绿里上巡逻要走不少的路,而它该担负这个职责。

    “总统”这时候醒着,正站在牢房门边。那家伙还真是个人物,即使穿着监狱的蓝囚衣还努力保持整洁。光从他的举止看,我们会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是去“电伙计”那里的人。我们没看错,珀西第二次追老鼠之后不到一周的时间,“总统”的死刑就变成无期徒刑,他加入了普通囚犯的行列。

    “瞧!”他喊道,“有只老鼠!你们这些家伙怎么管事儿的?”他几乎是笑着说的,不过迪安说他听起来也有点愤怒,好像连死刑都不足以赶跑他的基瓦尼俱乐部精神

    。他曾经是“中南部房地产协会”的地区领导,自作聪明地把半老的父亲从三楼窗户推出去,想由此获得终身保单上的双倍赔款。可是他想错了,不过也许是聪明不够。

    “闭嘴,你这个蠢蛋。”珀西说,不过这多半是不假思索的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老鼠。此前他已经把警棍放回皮套,并拿出了杂志,这时,他把杂志扔到值班桌上,又把警棍拔出皮套。他开始用棍子在左手指关节上轻轻地随意敲打起来。

    “狗娘养的,”比尔·道奇说,“我还从没见过这里有老鼠。”

    “噢,它可机灵了,”迪安说,“而且根本就不害怕。”

    “你怎么知道的?”

    “有天晚上它出现过,珀西也看见了,布鲁托尔管它叫汽船威利。”

    对此,珀西显出轻蔑的表情,不过没再说什么。他用警棍敲着手背,频率更快了些。

    “瞧它,”迪安说,“上次它一直走到值班桌这里,我想看看这回它会不会再过来。”

    它又过来了,远远地绕开“总统”,好像不喜欢这个杀父凶手的味道。它巡查了两间空牢房,甚至跑到了其中一张没有铺床垫的帆布床上闻了闻,接着就折回绿里。珀西一直站在那里,不断敲着警棍,也不跟人讲话,他想教训一下那只老鼠,让它不敢再回来。

    “好在你们这帮家伙不用让它上‘电伙计’,”比尔也不禁感了兴趣,说道,“否则你们就得费老大的力气去夹住它,给它套盖子了。”

    珀西还是没说话,不过他慢慢地将警棍捏在手指间,就像捏着一根香烟似的。

    老鼠在上次止步的地方停住了,那里离值班桌不过三英尺,它就像铁栏后的囚犯似的仰头看着迪安。它抬头瞥了比尔一会儿,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迪安身上。它似乎根本没瞧珀西一眼。

    “真是个胆大的小杂种,得教训教训它。”比尔说着,把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嗨!嗨!汽船威利!”

    那只老鼠稍稍缩回了一些,颤动着耳朵,不过没有跑,甚至丝毫没有要跑的样子。

    “瞧好了,”迪安说着,回想起布鲁托尔曾经是怎样拿咸牛肉三明治喂它的,“我不晓得它会不会再那样做,不过——”

    他掰碎了一块乐事饼干,放到老鼠面前。它用锐利的目光看了那块橘红色的碎片约摸一两秒钟,纤细的胡子因吸气而抽动着,然后,立刻伸出爪子拿到那片饼干,坐起身子,开始吃起来。

    “呃,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比尔感叹道,“吃相那么干净,就像礼拜六晚上牧师在教区进餐。”

    “我看它更像黑鬼吃西瓜。”珀西说道,不过没人理会他,连“酋长”和“总统”也没在意他的话。老鼠吃完饼干,还是坐在那里,似乎靠那条卷起的尾巴维持着平衡,一边抬头看着穿蓝色衣服的巨人们。

    “我来试试。”比尔说着把另一片饼干掰碎了,从桌子前倾下身子,把饼干小心地放到地上。老鼠闻了闻,但是没去碰它。

    “嗬,”比尔说,“准是吃饱了。”

    “不,”迪安说道,“它知道你是临时的,就是这个原因。”

    “临时的,我?我像临时的吗!我在这里的时间差不多和哈里·特韦立格一样长!也许还更长些呢!”

    “消消气,老前辈,消消气。”迪安说着咧嘴笑了,“你自己看看,看我说错没。”他把另一片饼干扔到一旁。果然,老鼠又捡起来开吃了,根本没瞧比尔·道奇的东西。不过,还没等它咬上一两口,珀西的警棍就砸了过去,像矛尖般直刺老鼠。

    老鼠是个很小的靶子,为那个恶棍说句公道话,那一掷还真的又狠又准,要不是老鼠的反应极其敏锐的话,汽船威利的脑袋恐怕都不保了。可它闪开了,没错,就像人一样,丢下了那片碎饼干。那根沉重的山胡桃木棍划过它的脑袋,就刺在它身旁,竟近到把它的皮毛都弄皱了(不管怎样,这是迪安的原话,我只是传声筒,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太相信)。警棍砸在暗绿的油毡地上,又反弹在一间空牢房的铁栏上。老鼠没有去确认是不是打偏了,它显然是想起了别处还有急事,一转身沿走廊一溜烟地向禁闭室跑去。

    珀西愤怒地咆哮着,他知道自己差点得手,就又追了上去。比尔·道奇抓住他的胳膊,这可能仅仅是出于本能吧,但珀西挣脱了。迪安还是认为,也许正是这一抓,救了汽船威利的命,它仍然在不远处。珀西不仅想杀了那只老鼠,他还想

    揍扁

    它,所以大步追着,步子很滑稽,像一头鹿,跺着沉重的黑色工作鞋。那只老鼠先是一转弯,接着再一次转弯,恰好躲开了珀西最后的两步跳跃。接着,它钻到门下面,那粉红色的、长得很怪异的尾巴最后轻轻一拂,消失了。

    “他妈的!”珀西骂着,手掌用力拍着门。然后,他开始摸索钥匙,想要进禁闭室去继续追。

    迪安沿走廊跟过来了,为了控制情绪,他有意走得很慢。他告诉我,他一方面很想嘲笑珀西一番,一方面又想一把抓住他,拽开他,把他摁在禁闭室门上,灭了他的气焰。当然,这么做很可能带来骚乱。我们在E区的职责就是最大限度地制止喧嚣,而珀西·韦特莫尔本性就爱制造喧嚣,和他一起共事有点像竭力拆除炸药的雷管,而又有人站在你身后,不时地敲锣打鼓。简而言之,就是让你心烦意乱。迪安说他能从阿伦·比特伯克的眼神里看出心烦意乱来……甚至也能在“总统”的眼睛里看到这一点,尽管这位绅士平常一副镇定得坚如磐石的样子。

    迪安还有别的想法,从一定程度上说,他早就开始接受那只老鼠了,嗯,不是说把它当朋友看,而是把它看成是区里的一分子。这就使珀西的所作所为很是格格不入。哪怕老鼠的事情不算在内,珀西也是从来不计行为后果的,这正是他为什么如此惹是生非的原因。

    迪安走到了走廊尽头,这时,他已经控制了情绪,知道该如何来处理此事了。珀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丢人现眼,这点大家都明白。

    “妈的,又输了。”他说着微微咧嘴笑了,开着珀西的玩笑。

    珀西恶狠狠地瞧了他一眼,把头发从眉毛上拂开。“别乱说,四只眼,别惹恼了我,把麻烦搞大了。”

    “又到了搬家日了,是吧?”迪安说着收住了笑容……不过眼神里依然带着笑意。“呃,如果你这次又把东西全搬了出来,就麻烦拖拖地板吧。”

    珀西看看地板,又看看那串钥匙,想到要是在这间四周是软墙的屋子里再找一遍的话,既费时间,又暑热难堪,还很徒劳,周围又站着旁观者……连“酋长”和“总统”都在。

    “该死的,我真不明白有啥好笑的,”他说,“监狱里不能有老鼠——不算老鼠,这里的祸害就已经够多的了。”

    “随你怎么办吧,珀西。”迪安举起双手说道。次日晚上他告诉我,当时他觉得珀西一定会和他发生冲突的。

    这时,比尔·道奇走上前来打圆场。“是你掉的吧,”他说着把警棍交还给珀西,“再低一英寸,你就能砸烂那小杂种的背脊了。”

    珀西舒了口气。“是啊,这一记的确很漂亮。”他说着小心地将那根敲脑袋的家伙放回了丑陋的皮套里,“我读中学时曾经是投球手,投出过两次无安打赛局呢。”

    “现在可不还是这样吗!”比尔说道,声音里透着敬佩(虽然当珀西转过脸时,比尔朝迪安眨眨眼),足以制止这场纷争了。

    “没错,”珀西应道,“我在诺克斯维尔投过一次,那边城里的男孩子都不知道砸过来的是什么。两次自由上垒。如果裁判员不是个蠢蛋的话,那场比赛简直没得说了。”

    迪安本该就这么算了,可是他的资历比珀西深,那时候,位子高些的就好指手画脚,比如在柯菲面前啦,在德拉克罗瓦面前啦。他觉得珀西还是该教训一下的,于是就伸手抓住了那个年轻人的手腕。“你知道刚才自己在做什么吗?”迪安说。后来据他说,他的本意是想表现得严肃点,倒不是真要责骂他,不管怎么说,也不算

    太

    严厉。

    可珀西偏偏不吃这套,他不会接受教训……尽管我们最终是会接受教训的。

    “咋的,四只眼,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逮住那只老鼠!那你呢,瞎眼了?”

    “你还把比尔吓着了,还有我,还有他们。”迪安说着,朝比特伯克和弗兰德斯那里指指。

    “那又怎样?”珀西问道,身子压了过来。“他们又不是摇篮宝宝,难道你没注意到?尽管你们这帮人经常把他们当宝宝对待。”

    “呃,我可不喜欢受惊吓,”比尔压低声音说道,“我是在这里工作的,韦特莫尔,除非你没瞧见,我可不是你管的这些蠢蛋。”

    珀西斜眼瞥着他,眼神有点捉摸不透。

    “我们尽量不去吓着他们,是因为他们承受的压力够大了,”迪安说,他仍然把声音压得很低。“承受很大压力的人会崩溃,会伤害自己,伤害别人,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珀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对“带来麻烦”显然有反应,制造麻烦不碍事,陷入麻烦可不行。

    “我们的职责是谈话,而不是吆喝,”迪安说,“对犯人吆喝就是没有自控能力。”

    珀西明白这是谁的话,是我说的,我是头儿。那时候,珀西·韦特莫尔和保罗·埃奇康比之间还没结怨,我记得,当时是夏天,真正的热闹还远未开场。

    迪安说:“你要把这里想成是医院的重症看护病房,这里最需要保持安静——那你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看这里就是一桶子用来淹死老鼠的尿,”珀西回应道,“仅此而已,现在让我走吧。”

    他挣脱了迪安的手,走到迪安和比尔之间,然后低着头大步沿走廊离去了。他走路时离“总统”这边太靠近了些,近得弗兰德斯都能伸手抓住他,也许都能夺过他那根宝贵的山胡桃木警棍来打他的脑袋了,要是弗兰德斯真是这种人的话。当然,弗兰德斯不会这么做;不过“酋长”也许会。如果“酋长”得到机会的话,他或许就会揍珀西一下,给他点教训。第二天晚上,迪安把整个事件告诉了我,我一直记在了心里,因为这番话最后成了预言。“韦特莫尔不懂,他是无力操控这些犯人的,”迪安说,“无论他做什么,都伤害不了这些人,一次电刑就足矣。不明白这一点,他就会给自己和这里的其他人带来危险。”

    珀西走进我的办公室,甩上了身后的门。

    “天呐,天呐,”比尔·道奇说,“瞧他那胀烂了的鸟样。”

    “你根本不了解事情原委。”迪安说道。

    “哦,要往好处想想。”比尔说。他总是告诫人们,凡事要往好处看;每次说这话时,大家都想扁他的鼻子。“至少,那只恶作剧的老鼠跑了。”

    “是呀,不过我们不会再见着它了,”迪安说,“我想这次那该死的珀西·韦特莫尔算是把它吓够了。”

    3

    这话虽符合逻辑,却说错了。次日晚上,那只老鼠就回来了。珀西·韦特莫尔换班去坟场前,休息了两晚,老鼠回来时正好是第一晚。

    汽船威利是七点左右来的。我在场见证了它再次出现,迪安也在,还有哈里·特韦立格。哈里正坐在值班桌旁。我是白班,不过那天陪“酋长”多待了一小时,因为他的时日近了。比特伯克外表上态度坚忍,这也是他部落的传统,不过我能看出他对末日的恐惧,这恐惧就像毒草似的在体内生长着。于是我们交谈起来。在那里,你可以在白天和他们交流,但效果不太好,操练场上尽是喊声和谈话声(更别提不时发生的打架了),还有制板厂隆隆隆的机器的压模声,间或传来看守喊某人放下锄头、抓起锄头,或是哈维你快给我过来等的叫声。四点以后就好多了,六点之后则更加安静。六点到八点是最佳时机,那以后,你能看到悠长的思绪又开始悄悄进入他们的脑海,这能从他们的眼神中察觉到,这些思想就像午后的阴影,这时候,你最好打住。他们依然能听见你在说话,但是不会再有反应了。过了八点,他们就准备守候长夜,想象着电罩子扣在脑袋上会有什么感觉,想象着那个放下来盖住汗涔涔的脸的黑袋子里会有什么味道。

    不过,我找“酋长”谈话的时间很不错。他对我讲了他的第一任妻子,讲了他们是怎样在蒙大拿州一起盖房子的。他说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水是那么清冽,每次喝水时嘴巴就像被割到了似的。

    “哎,埃奇康比先生,”他说,“你想,是不是人如果真心地为他干的错事忏悔,就能回到最快乐的时光,并在那里永远生活下去呢?这就像是在天堂是吧?”

    “我觉得这是真的。”我说。撒这个谎我一点都不内疚。在母亲温暖的膝盖上,我就学到了一些关于永恒的道理,我相信那本好书关于杀人犯所说的话:他们没有永恒生命。我认为他们会直接下地狱,在那里经受烈火煎熬,直到上帝最后允许加百列

    吹响裁判的号角。这时,他们的煎熬才会结束……或许才可以欣然去他们要去的地方。不过我从来不会对比特伯克、也不会对其他人说出这些想法。我觉得他们心里其实都明白。上帝对该隐

    说过,你的弟弟在哪里,他的血在地里向我呜咽,我很担心这话是不是会让那个乖戾的孩子感到惊讶,我想,他每走一步,都肯定听到了亚伯

    的血在地底下向他哀鸣。

    我离开的时候,“酋长”微笑着,他也许在想着在蒙大拿州的家,想着妻子裸露着胸脯躺在火光中。他马上要走进更炽热的烈火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回到走廊,迪安对我讲了头天晚上他和珀西的纠纷。我想,他等在那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事,于是认真倾听着。只要是关于珀西的事,我总会认真听的,因为我完全同意迪安的观点,我也觉得,珀西是那种惹是生非的家伙,无论是给自己惹祸,还是给大伙。

    迪安快说完时,老嘟嘟推着他那辆红色的食品车来了,上面盖着手写的《圣经》语录(“忏悔吧,上帝会对人们做出审判的。”申命记

    32:36;“我当然会要你拿出你生命的鲜血。”创世记 9:5,都具有类似的欢快而令人升华的情感),他是来卖三明治和汽水的。迪安在口袋里找零钱,一边说我们再也不会见到汽船威利了,说该死的珀西·韦特莫尔已经把它彻底吓跑了,听到这话,老嘟嘟说:“那这又是啥东西呢?”

    我们四处看看,就看见那只老鼠来了,还在绿里中央蹦着。它走了一会儿又停住了,油亮的小眼珠子四处瞧瞧,接着又走了起来。

    “嘿,老鼠!”“酋长”开口了,那只老鼠停下来,看看他,胡子抽动着。实话说,它真的好像知道是在叫自己呢。“你真是灵魂引导者吗?”比特伯克丢给老鼠一点晚餐的奶酪,不过汽船威利看都没看一眼,还是沿着绿里继续走,边往空的牢房看看。

    “埃奇康比头儿!”“总统”喊道,“你觉得这小杂种是不是知道韦特莫尔不在这儿啊?向上帝保证,我觉得没错!”

    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不想大声说出来。

    哈里提着裤子走到大厅里,每次在厕所里解手后,他总是这个样子。此时,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站在那里。嘟嘟也睁大了眼睛盯着,他那松弛的、嘴里没有牙齿的下巴正做出咧嘴笑的表情,肌肉塌陷,很是难看。

    老鼠在它常常停下的地方驻足,尾巴绕着爪子卷起来,看着我们。我再次想起了曾见过的法官给倒霉的犯人判刑的画面……不过,有这么小巧的、毫无畏惧的囚犯吗?当然,它不是真的囚犯,它可以随兴地来来去去。可是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此时又让我想起,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当我们生命结束、面对上帝的审判时,我们是如此的渺小,不过我们很少有人能如此无畏。

    “呃,我敢保证,”老嘟嘟说,“它这会儿坐在那里,就像要挨烤的野小子。”

    “你可是没见过呢,嘟嘟,”哈里说,“瞧这个。”他从胸部口袋里掏出一片黄棕色的包裹在蜡纸里的苹果。他把苹果片的一端掰下来扔在地板上。那东西又干又硬,我觉得它会弹起来跃过那只老鼠,不过老鼠伸出一只爪子,就像人在无聊时打苍蝇一样漫不经心,居然一击即中。我们都笑了,又是佩服,又是惊讶,爆发的笑声都能让那只老鼠仓皇而逃。可它居然毫不动容,用爪子捡起那片干苹果,舔了几下,丢开了,还抬头看看我们,好像在说,不错啊,你们还有别的什么吗?

    嘟嘟打开食品车,拿出一块三明治,打开包装纸,撕下一小片腊肠。

    “别费事了。”迪安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嘟嘟问道,“难道一只活生生的老鼠会拒绝到手的腊肠吗,你真是疯了!”

    不过,我知道迪安是对的,而且从哈里的表情看,他也明白这一点。这里有临时工,也有固定工,不知怎么的,那只老鼠好像知道其中的差别。这确实难以相信,不过却是真的。

    老嘟嘟把那片腊肠扔下去,果然,老鼠没有任何举动;它闻了闻,接着就退了一步。

    “我该死的真算是狗娘养的。”老嘟嘟说着,很是恼火。

    我伸出手:“给我。”

    “什么,就这片三明治?”

    “就这片,我会付钱的。”

    嘟嘟把它递给我。我举起面包片的一头,撕下另一片肉,丢在值班桌前面。那只老鼠立刻走上前去,用爪子抓住它,吃了起来。还没等人反应过来,那片腊肠就不见了。

    “真他妈的该死!”嘟嘟叫嚷着,“活见鬼了!给我!”

    他一把将三明治夺回来,撕下了更大一片肉,这回可不是肉片,应该是肉块了,把它扔到离老鼠很近的位置,近到老鼠都能把肉顶着当帽子了。可这回,老鼠又退后了,它用力闻着(在大萧条期,我肯定没有哪只老鼠会中这样的大奖,至少在我们州里没有),然后抬头看着我们。

    “去,去吃吧!”嘟嘟说着,显得更加恼火了。“你这是抽的什么风呀?”

    迪安拿起三明治,丢下一片肉。到这时候,这举动就像是奇怪的宗教团体仪式了。那只老鼠立刻捡起肉,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它转过身,沿着走廊向禁闭室走去,一路停停走走,盯着几间空牢房看看,进行着第三次简短巡视。我再次觉得它是在寻找什么人,而且这一次,这个念头盘旋的时间更长了。

    “这事我不会说出去的。”哈里说,听起来既像是玩笑,又像是当真的样子。“首先,没人会在乎这事;其次,就算我说了,也没人相信我。”

    “它只吃你们这伙人给的食。”嘟嘟说着,半信半疑地摇着头,接着就费力地弯下身子,捡起了被老鼠所不屑的肉,丢进了自己那没牙齿的嘴巴里,一直研磨到能下咽为止。“可它为什么这么做呢?”

    “我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哈里说,“它怎么知道珀西不在?”

    “它并不知道,”我说,“这只是巧合,这只老鼠碰巧今晚出现。”

    可是,这事渐渐地更令人费解了,因为老鼠专拣珀西换班不在或在另外监狱区的时候出现。我们,即哈里、迪安、布鲁托尔,还有我,认为它准是辨得出珀西的声音,或是气味。我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不去太多地谈论那只老鼠本身——

    它本人

    。我们似乎心领神会地有了共识,觉得那样谈论会损坏某种特别的……美好的东西,因为它是如此不可思议又精妙无比。毕竟,威利选择了我们,即使现在我也不知这是为什么。也许哈里是对的,他说过把这事告诉别人没什么好处,不仅是因为他们不会相信,还因为他们也是不会在乎的。

    4

    到处决阿伦·比特伯克的时候了。事实上,他并不是酋长,而是瓦希塔保留地上他那个部落里最年长的,也是切罗基族

    议会的成员。他喝醉了酒,杀了个人,实际上,当时两人都喝醉了。“酋长”用水泥板打碎了那人的脑袋,为的就是因一双靴子起的冲突。所以,七月十七日,在那个夏季的一个雨天,

    我的

    长者委员会决定,他该走到生命尽头了。

    对大多数冷山监狱的囚犯来说,探视时间严格得就像钢铁横梁一般坚定僵硬,不过E区的犯人就不同了。所以,到了十六号,比特伯克就能获准到餐厅旁的长形屋子也就是“拱廊”里去。屋子被交叉带刺的电线网一分为二。“酋长”要在此会见他的第二任妻子,还有那些依然很难缠的孩子们,这也是告别时刻了。

    他被比尔·道奇和其他两个临时工带到那里。我们其他人还有活要干,要在一个小时里做完两次演习,如果可以的话,要做三次。

    珀西和杰克·范哈伊被派到配电室执行比特伯克的电刑,珀西对此并没有反对意见;他还太嫩,不知道给自己的任务是好是歹。他只知道可以透过一个长方形的网眼窗来观看,虽然他可能并不介意看到的是椅子的后背而不是正面,好在那里已经近得可以看到火花四溅了。

    那个窗户外面就有一架黑色的壁挂电话,上面没有曲柄和拨号盘,只能接听来自一个地方即州长办公室的电话。那些年里,我曾经看过很多监狱电影,影片中,在电闸即将要为那个清白的傻瓜合上时,总会有上面的电话打过来。不过我在E区的这几年里,从没有接到过这种电话,一次都没有。电影里的拯救很廉价,清白也很廉价。你付出二十五美分,能获得的也就是这点价值的回报。真实生活的代价大得多,而大多数的结局也很不相同。

    在隧道里,我们有一个裁缝用的人体模特,用来练习把尸体运上卡车,其他部分就用老嘟嘟来充当了。那些年里,嘟嘟不知怎么的成了传统意义上的犯人的替身,长年累月的,他就像圣诞节人们无论喜欢与否都得品尝的鹅肉一样经典。大多数监狱看守都喜欢他,会被他滑稽的腔调逗乐,那是一种法国腔,不过,那不是移居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后裔的腔调,而是加拿大法语腔,加之他长年幽居南部,那腔调被软化得有了独特的个性。连布鲁托尔见了老嘟嘟都兴奋。不过我倒没有。我觉得他本质上就是更年老、更糊涂的珀西·韦特莫尔,是一个不敢杀生取肉却偏又喜欢烧烤味的神经质。

    演习时我们都在那里,就像正式执行时一样。就像我们所说的,布鲁特斯·豪厄尔被“推到前面”,也就是说他要安放头罩,调试州长电话的线路,一旦需要医生的话就从他站的靠墙位置招呼医生,还有就是等时机到了,发出推到二挡的命令。如果进行顺利的话,人人各尽其职,一切照常。如果不顺利的话,布鲁托尔就会遭到见证人的谴责,而我则得挨监狱长的批评。我们没一个人对此有过抱怨,抱怨也没用的。世道变了,就是这样。你可以顺着潮流随之改变,要么就站起来反抗,逆流而上。

    迪安、哈里·特韦立格,还有我,我们一起朝“酋长”的牢房走去,等比尔和他那帮人带着比特伯克离开这里去“拱廊”后,我们要在不到三分钟时间里开始第一次演习。牢房的门开着,老嘟嘟坐在“酋长”的床上,纤细的白发拂动着。

    “床单上尽是污迹,”嘟嘟说道,“他准是想趁你们这群家伙把床单退浆前把它给折腾完了。”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闭嘴,嘟嘟,”迪安说,“严肃点。”

    “行。”嘟嘟说着,立刻堆出了肃穆庄重的表情,可眼睛还在眨巴着。老嘟嘟只有在表演死刑的时候才如此富有生气。

    我上前一步:“阿伦·比特伯克,我以某某州及法庭官员的身份,被授权执行某事,本次处决将在某日十二时零一分执行,请走上前来。”

    嘟嘟下了床。“我这就过来,这就过来,这就过来了。”他说。

    “转过身去。”迪安说。等嘟嘟转过身,迪安检查了一下他满是头皮屑的脑袋顶。明天晚上,“酋长”脑袋顶上的头发要被剃了,迪安此时的检查是为了确定对方的头发不需要再修剪了。短茬头发会阻碍导电,增加麻烦。我们今天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为了使那活干起来更简便些。

    “行了,阿伦,我们走吧。”我对嘟嘟说着,接着我们就开步走了。

    “我正沿着走廊走,我正沿着走廊走,我正沿着走廊走。”嘟嘟说着。我走在他左侧,迪安在右侧,哈里则在他正后方。走到走廊尽头,我们向右一拐,离开了反向的表示生存的操练场,走向死亡之地储藏室。我们走进我的办公室,接着,嘟嘟没等下命令就跪倒在地。他清楚地知道台词,可能比谁都清楚。上帝知道,他在那里比谁待得都久。

    “我在祷告,我在祷告,我在祷告。”嘟嘟说着举起粗糙的双手。这双手看上去像是那幅著名的雕版画,或许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上帝是我的牧羊人,等等等等。”

    “比特伯克还有什么人?”哈里问,“我们可不想让什么切罗基族的巫医在这里摇着鸡巴,是吧?”

    “实际上——”

    “还在祷告,还在祷告,还在和耶稣讲话。”嘟嘟根本没顾到我在讲话。

    “闭嘴,你这老家伙。”迪安说。

    “我在祷告呢!”

    “祷你自己吧。”

    “你们这帮家伙怎么这么久?”布鲁托尔在储藏室里大声抱怨着。那里也被腾空了用来演习。于是我们又回到处决区,确实,那里你闻都闻得出来。

    “有尿你就忍着吧!”哈里高声喊道,“别他妈的这么不耐烦!”

    “祷告呢。”嘟嘟说,他咧嘴笑着,丑陋的下巴塌陷下来。“为耐心祷告,就为了那一点点该死的耐心。”

    “实际上,比特伯克是个基督徒,他说的。”我告诉他们,“而且他对那个替蒂尔曼·克拉克来的浸礼会教士很满意,他的名字叫舒斯特。呃,我也很喜欢他。他动作很快,也不会让他们激动起来。站起来吧,嘟嘟,你祷告够了吧。”

    “走了,”嘟嘟说,“又在走,又在走,好的,长官,走在绿里上。”

    他虽然身材矮小,还是得稍稍低头才能穿过办公室那一头的门。我们其余的人得把头放得更低。这对真正的犯人来说是最让他们胆寒的时刻,当我把视线投向平台上的“电伙计”那里,看到布鲁托尔枪在手中,我满意地点点头。一切正常。

    嘟嘟走下台阶,停住脚步。那儿早就备好了大约四十把折叠木椅。为了确保能避开那些就座的见证人,比特伯克将斜穿过去,走到平台处,到时候还要增加五六个看守来维持秩序,由比尔·道奇来负责这些事。虽然,坦白地说,这只是一场预演,我们还从没让一个见证人受到过犯人的威胁……我就是希望能确保这样的效果。

    “准备好了,伙计们?”嘟嘟问道,这时,我们已经回到原来的站位,大家都站在楼梯口,我们是从我办公室一直沿阶梯往下到这里的。我点点头,大家就朝平台走去。我常常想,我们当时活像一支没带旗帜的护旗队。

    “

    我

    该做什么?”珀西从隔开储藏室和配电室的电线网后面喊道。

    “好好观察,学着点。”我答复道。

    “再就是手别握着肉棍子啦。”哈里咕哝着,不过这话被嘟嘟听到了,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领他上了平台,嘟嘟自己转过身来,真是久经沙场了。“坐下,”他说,“坐下,坐下,坐在‘电伙计’怀里。”

    我右膝着地,俯在他右脚边。迪安左膝着地,俯在他左脚边。这也是一旦那该死的家伙发飙的话,我们自身最容易受攻击的时候……这事不时会发生。我们把竖着的膝盖稍稍朝里侧,以保护胯部。为了保护脖子,我们得垂下下巴。当然了,我们还移动肢体,直到把脚踝放在安全位置,以在危机发生时能做出最快的反应。在最后走步时,“酋长”会穿拖鞋,但是,他将喉咙撕裂,他将倒在地板上痛得死去活来,他的睾丸将肿得像梅森光口瓶一样大,而那时将有四十个左右见证人(他们很多人是新闻界的绅士)坐在椅子上,目睹整个过程。对这样的人来说,“本来可能更糟糕”这句话是不会有什么安慰作用的。

    我们夹上嘟嘟的脚踝,迪安那边的夹子稍大一点,因为是由它传送电流的。等明天晚上比特伯克坐下来后,他那被剃过毛的左边小腿就会被夹紧。一般来说,印第安人很少有体毛,不过我们还是会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当我们夹紧嘟嘟的脚踝时,布鲁托尔固定住他的右手腕。哈里稳步走向前去,夹住了他的左手腕。一切就绪后,哈里朝布鲁托尔点点头,布鲁托尔回头对范哈伊喊道:“开一挡!”

    我听见珀西在问杰克·范哈伊这是什么意思(真不敢相信他那么无知,他在E区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没学到什么),而范哈伊则低声解释着。今天,

    开一挡

    没有任何意思,不过,到了明天晚上,范哈伊就会按下按钮,而B区后面的监狱专用发电机就会开始转动。见证人会听到发电机发出的稳定而低沉的嗡嗡声,整个监狱的电灯会亮起来。监狱的其他区域里,犯人们就会发现灯光过于明亮,会认为执行已经进行,处决结束了,而事实上,这才是开始。

    布鲁托尔走到椅子另一侧,这样嘟嘟就能看见他。“阿伦·比特伯克,你被判处以电刑,该判决经由你的同类组成的陪审团通过,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执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处决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嘟嘟说。他眼里闪着光,嘴唇嘟起来,咧嘴开心地笑着,满口没有一颗牙齿。“我想吃一顿炸鸡,土豆上要浇肉汁,我还想在你帽子上拉屎,想在脸上盖件救生背心,因为我死不要脸。”

    布鲁托尔拼命想维持严肃的表情,却怎么都做不到。他一仰脑袋,笑了出来。迪安也像是被子弹打中似的,跌倒在平台边缘,还把头埋在膝盖之间,狼嚎一般笑着,一只手拍着额头,似乎要把理智拍回原地;哈里则用脑袋直撞墙,哈哈哈地笑着,仿佛喉咙里卡着一团东西;连杰克·范哈伊这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也感到好笑,自然笑出了声,不过多少有点克制。明天晚上就一切成真,确实会有人死在嘟嘟此时坐着的地方。

    “闭嘴,布鲁托尔,”我说,“你也一样,迪安,哈里,还有嘟嘟,别再让这种话从你这张嘴跑出来,否则我真会让范哈伊开到二挡的。”

    嘟嘟朝我咧嘴笑笑,好像在说这话不错,埃奇康比头儿,确实不错。他看我没有作答,就显出了局促困惑的表情,“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好笑的,”我说,“就这么回事,如果你弄不明白,最好把你的臭嘴闭上。”虽然这场面确实好笑,可也真的让我抓狂。

    我环顾四周,看到布鲁托尔正盯着我,还是难掩笑意。

    “他妈的,”我说,“看来我老了,不适合这个工作了。”

    “不,”布鲁托尔说,“你正当年呢,保罗。”然而我已经不再年轻,他也老了,不再适合干这份该死的工作,这我们俩都明白。不过重要的是,那阵笑声终于停了。这倒不错,因为我最不愿意看到明天晚上有人会想起嘟嘟这段自作聪明的话,再笑出来。你会说,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哪有看守在带着死刑犯经过见证人席走到电椅时会大笑不已呢,不过,人在压力之下,

    什么事情

    都可能发生。真要发生类似这样的事情,人们准会议论上二十年。

    “这回该安静了吧,嘟嘟?”我问。

    “是的。”他说着把脸转开了,还真是一张苍老的、却撅嘴生气的孩子脸。

    我朝布鲁托尔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演习。他从椅背后的黄铜钩上拿下一张面罩,把它从嘟嘟的头上往下套,拉到他下颚合适的位置,面罩顶部有一个直径尽可能大的洞。接着,布鲁托尔倾过身子,把那圈湿海绵从水桶里拿出来,用一根手指压压它,再舔舔手指。之后,他把海绵放回水桶。明天他不会这么做的,明天他会将把海绵塞进挂在椅子背后的头罩里。不过今天不用了,不必弄湿嘟嘟的脑袋。

    罩子是钢做的,两边垂着皮带,看上去有点像步兵的头盔。布鲁托尔把它放在老嘟嘟的头上,对着黑色面罩顶部的开口压下去。

    “戴头罩,戴头罩,戴头罩。”嘟嘟说着,此时,他的声音有点沉闷压抑。皮带勒着他的下巴,几乎让他张不开嘴了。我怀疑布鲁托尔勒得太紧了些,这在演习中就有点过了。他退后一步,对着那些空椅子说:“阿伦·比特伯克,根据本州法律,电流马上就穿过你的身体,直到生命结束。愿上帝宽恕你。”

    布鲁托尔转身对着电线网上的长方形窗户说:“开二挡。”

    老嘟嘟或许是想恢复他早先的滑稽天分,开始在椅子上抽搐身体,好像真地在消受“电伙计”的服务。“我要烤焦了!”他喊着,“烤焦了!烤焦——了!咿——!我要变成烤火鸡了!”

    我发现哈里和迪安根本没在看。他们的视线已经从“电伙计”那里移开,正越过那空空的储藏室,朝那扇通往我办公室的门看着。“瞧,真是触霉头,”哈里说,“有个见证人提前一天到了。”

    正是那只老鼠。它坐在门廊里,尾巴绕着爪子卷起来,油亮的黑珠子眼睛朝这边凝望着。

    5

    处决进行得很顺利,如果这件事上还能用“不错”来形容的话(我非常怀疑这样的用语),那么对阿伦·比特伯克,这位瓦希塔河

    流域切罗基族议会长者的处决就是这样的。他双手抖得厉害,没法把辫子编好,我们就准许他的大女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帮他干净利落地打好辫子。她想在辫梢缀上羽毛,即那种老鹰的新生羽毛,老鹰还曾是她父亲养着的,不过我没同意。羽毛会着火烧起来的。当然,我没对她这么说,我只是告诉她,这是违反规定的。她没再坚持,只是低下头,把双手放在太阳穴上,表示失望和不赞同的意思。这女人的举止不失尊严,这确实也让我们颇为放心,觉得她父亲也应该很有尊严。

    时间到了,“酋长”没有任何反抗或拖延的举动就走出牢房。有时候,我们得把行刑犯人的手指从铁栏上撬开,在我工作期间,就曾经撬断过一两个人的手指,我无法忘掉那闷钝的断裂声,不过好在“酋长”不是这样的人。他坚定地沿着绿里走到我的办公室,在那里双膝跪地和舒斯特修士一同祈祷。舒斯特修士是从“天堂之光浸礼会教堂”那里开着廉价小车来的。舒斯特为“酋长”念了几首圣诗,当他念到其中一首关于躺在宁静的水边的诗篇时,“酋长”哭了起来。不过,这倒不坏,他没有歇斯底里的表现。我觉得他是想到了宁静之水是那么纯净清冽,每次喝水时,嘴巴就像被割到了一般。

    实际上,我宁愿看见他们哭起来,他们要是不哭,我倒要紧张了。

    这时候,如果没有人帮忙,很多人跪下后就站不起来了,不过“酋长”没事。他先是晃了一下,好像发飘的感觉,迪安伸出一只手想去扶稳他,但比特伯克早就自己找回了平衡点。于是,我们走出了房间。

    几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着人,大家静静低语着,就像乡亲们等待着婚礼或葬礼的开始。这时,比特伯克第一次踉跄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人引起了他的惊慌,或者是所有人聚在一起这种情形让他不安,不过我听到他喉咙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呻吟。突然,他被我握着的胳膊往后拽了一下,这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我可以从眼角瞥到哈里·特韦立格要走上前来,阻止“酋长”往后退,以防比特伯克在刹那间试图顽抗。

    我捏紧了他的肘部,一个手指压了压他的手臂。“安静,酋长,”我只动了动嘴角,嘴唇却没有动,对他说道,“这些人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你是怎么走上去的,好好走给他们看,让他们瞧瞧瓦希塔人是什么样的。”

    他斜瞥了我一眼,轻轻点点头。接着,他拿起女儿给他编好的一条辫子,吻了吻它。我朝布鲁托尔看看,他正站在电椅后的检查台上,穿着他最好的蓝制服,一身堂皇,束腰外衣上的纽扣颗颗铮亮,大脑袋上的帽子端正挺括。我朝他微微一点头,他立刻点头回敬,并上前一步,以备比特伯克需要人扶着走上平台,不过“酋长”没有要求帮助。

    从比特伯克坐到椅子上,到布鲁托尔轻声向身后喊出“开二挡”,间隔不到一分钟。灯光再次变暗,不过只暗了一点点,如果你不盯着看的话,或许不会注意到。这就意味着,范哈伊已经合上了某个聪明人称之为“梅布尔牌干发器”的开关。头罩里发出了低沉的嗡嗡声,比特伯克身子前倾,把夹子绷得紧紧的,把勒在胸口的皮带拉得紧紧的。在对面的墙边,监狱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抿紧双唇,嘴巴看上去像一条白缝。比特伯克没有扑腾和抖动,不像老嘟嘟在演习时的样子,只是猛地往前倾,就像男人到达性高潮时臀部拼命向前顶的样子。“酋长”的蓝色衬衫底部绷得紧紧的,那个部位的肌肉拧出了一道道笑纹般的褶皱。

    还有那气味。它不那么难闻,不过引发的联想令人很不愉快。后来,我每次去外孙女家时,都不敢进她的地下室,虽然那里只是放着她儿子的莱昂内尔玩具火车,而小家伙也非常喜欢和曾祖父一起玩。我并不讨厌火车,我想你准猜得到,我只是受不了它的变压器,受不了它嗡嗡的声音,还有当它发热时发出的那个

    气味

    。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那气味依然能让我想起冷山。

    范哈伊给了他三十秒时间,然后关掉电源。医生从原来站的地方走上前去,用听诊器听了听。此刻,见证席上鸦雀无声。医生站直了身体,视线越过那张电网。“机能紊乱了。”他边说边用一根手指做了个转动曲柄的手势。他从比特伯克的胸部听到了几声不规则的心脏搏动,这搏动或许就像被砍了头的小鸡最后的那阵抽搐,不过最好不要冒险。我们可不想看到,当他被抬着走过隧道时,突然从担架床上坐起来,并号叫着说觉得自己像是被火烧着了。

    范哈伊打到三挡,酋长的身体再次前倾,在电流的作用下,身子稍稍左右扭动了几下。医生又听了听,点点头。完事了。我们再次成功地毁灭了一样我们无法创造的东西。见证席上又有人开始低声议论了,但大多数人还是低头坐着,看着地板,好像吓蔫了似的,或者是感到羞愧。

    哈里和迪安抬着担架过来了,实际上有一头应该是由珀西来抬的,但是他不知情,也没有人费神去告诉他。“酋长”依然戴着那个黑色的丝绸面罩,被布鲁托尔和我抬上了担架,我们迅速移动脚步,虽然还不到奔跑的程度,还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将他抬出了通往隧道的大门。大团大团的烟雾从面罩上的洞眼里冒出来,还有一股可怕的恶臭。

    “噢,见鬼!”珀西叫道,声音颤抖着,“这是什么气味啊?”

    “别挡道,给我让开!”布鲁托尔说着,推搡着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个灭火器,是那种老式的用化学剂的型号,得靠人打气的。这当儿,迪安已经摘掉了那个面罩,下面倒还不算太糟糕,比特伯克左边的辫子像一堆潮湿的树叶,正在冒烟。

    “别操这个心了。”我告诉布鲁托尔。我可不想在把死人抬到运货车后厢前,还得把那堆化学粘剂从他脸上清理掉。我拍着“酋长”的脑袋(珀西正瞪大了眼睛一直瞧着我)直到上面不再冒烟。然后,我们把尸体抬下了十二级台阶的木头阶梯,进入隧道。那里就像地牢般阴冷潮湿,水不断往下滴着,发出空洞的叮叮声。悬挂着的灯罩着粗糙的马口铁罩子,这些灯都是监狱车间里生产的,灯光照着一条砖砌的通道,它位于高速公路下面,长达三十英尺,顶部弯曲而潮湿。这里每次都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埃德加·爱伦·坡故事里的人物。

    那里放着一个带轮子的担架,我们把比特伯克的尸体放了上去,我最后检查了一次,确保他头发上的火已经熄灭。那条辫子焦透了,看到他脑袋一侧漂亮的小蝴蝶结此刻变成了焦黑的一团,我觉得很难过。

    珀西拍拍死人的脸,手掌的拍击声让我们心惊肉跳。珀西环顾着大家,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睛发亮。接着,他回头又看了看比特伯克,“别了,“酋长”,”他说,“但愿地狱足够火热。”

    “别这样,”布鲁托尔说道,在滴水的隧道里,他的声音显得很空洞,有点像在演说。“他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没什么亏欠了。你把手拿开。”

    “噢,该死的。”珀西说道,不过,当布鲁托尔向他走过去时,他却不安地往后退了,身后的影子就像摩格街

    故事里大猩猩的影子一样,随之升了起来。不过布鲁托尔并没有去揪珀西,而是抓住了带轮子的担架,开始将阿伦·比特伯克慢慢地向隧道远处的尽头推去。从那里,比特伯克将开始他最后一次旅程,车子正停在高速公路一侧的软基路肩上。担架坚硬的橡胶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呻吟般的响声,它的影子在凸起的砖面墙上移动着,时浓时淡;迪安和哈里抓起脚边的床单,把它拉上来盖住“酋长”的脸,那脸庞早已呈现出死人都有的蜡灰色,无论死者是清清白白还是罪恶深重。

    6

    我十八岁时,叔叔保罗(我就是用了他的名字)死于心脏病。父母带我去芝加哥参加他的葬礼,并拜访父亲一方的亲戚,那里的很多人我从未见过。我们去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次旅行还不错,算得上是一次必要而令人兴奋的旅行,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又是很可怕的。我那时深深爱上了一位年轻女子,在我十九岁生日过后两周,她就成为我的妻子。有天晚上,我对她的渴望就像烈火一般在身心里燃烧(哦,没错,也在我的下身烧着),这使我无法自控,于是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写得没完没了,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了,而且还不想回头看看自己到底写了点什么,因为我害怕怯懦会让我停笔。我没有停笔,当头脑里有一个声音叫嚷着,说寄出这样的信你简直是疯了的时候,我已经要把心挖出来捧到她手里去了。所以,我像孩子似的冲动得不顾一切后果。我常常想,不知道詹妮丝是否收到了那封信,却总也提不起勇气去问。我只知道,葬礼之后,我翻她的物品,但没有找到那封信。当然了,这事本身并不说明什么。我想,我从没问过她,那是因为我害怕发现,那封滚烫的信对她的意义并没有我自己体会得那么深。

    我写了足有四页纸,我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写更长的东西了。可看看这个,看看所有这些,我都不知道何时会有结尾。如果我早知道故事会拖得这么长,就可能根本不去开头了。我没想到的是,写这件事会开启多少扇门,似乎我父亲的旧钢笔不是真正的钢笔,而是某种奇特的万能钥匙。或许,那只老鼠汽船威利,即叮当先生,也就是绿里上的老鼠,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没动笔写之前,我从来没意识到他(的确,我已经把它当作“他”了)有那么重要。比如说,在德拉克罗瓦还没有到来前,它那种好像在寻找德拉克罗瓦的样子,我觉得这事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总之,从没用显意识去思考过,直到我开始写作时,我才想起来。

    我想我要说的就是,我从前没想过,为了要讲述约翰·柯菲的事情,我该从何开始追溯,或者要把他在牢房里放多久。他真的身材巨大,他的脚不仅要伸出床铺的一头,而且还得一直垂到地面上。的确,我不想让你忘了他。我想让你看到他就坐在那里,抬头看着牢房的天花板,悄无声息地落泪,或是用胳膊遮着脸。我要你听到他的声音,他那颤抖着的、如同抽泣的叹息,还有不时传来的泪水涟涟的呻吟。这些都与我们在E区不时听到的痛苦和悔恨的声音不同,不是那种尖厉刺耳带着懊悔的喊叫声;还有他湿润的眼睛,不知怎的,这双眼睛里并没有我们常见的痛苦。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知道这么说很不理智,这我当然明白;可对于触及你心灵的东西,要是不这么写,就没任何感觉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体会到的,仿佛是整个世界的所有痛苦,是一种太过强烈的痛苦,根本无法彻底消除。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和他谈话,就像我和其他犯人谈话时一样——谈话是我们最重要的、最关键的工作,我记得我曾这么说过——我企图安慰他。我不觉得自己真安慰了他。而你也明白,对他的痛苦,我内心多少有一些快慰,觉得那是他罪有应得。我有时候甚至认为,该打电话给州长(或是让珀西去做这事,该死的,他可是珀西的姑夫,不是我的),请他延迟处决。

    我们还不该把他给烤了,

    我会这么说,

    这事还在痛苦地折磨他,噬咬他,像尖细的棍子一般割绞着他的内脏。再给他九十天时间吧,阁下。让他继续经受我们无法给他的自我煎熬吧。

    在我快要结束这段岔开的记忆回到正题前,我想让你记住这个约翰·柯菲,这个躺在床上的约翰·柯菲,这个恐惧黑暗的约翰·柯菲,他怕黑可能有着足够的原因,因为在黑暗中,两个有着卷曲金发的身影(她们不再是小女孩了,而是复仇的女妖)或许在等着他。这个双眼总是流淌泪水的约翰·柯菲,那泪水就像是无法愈合的伤口里淌出的鲜血。

    7

    就这样,“酋长”被电刑处死,“总统”走了,他去了C区。冷山的一百五十名无期徒刑犯人中,大多数人都待在那里。“总统”在监狱里待了十二年,一九四四年溺死在监狱洗衣房里。不是冷山监狱的洗衣房,冷山一九三三年就关闭了。我想这对犯人们影响并不大,正如囚犯所说的,高墙还是高墙,而且我觉得,不管是在行刑石屋还是在冷山的储藏室里,“电伙计”总是一样地要人性命。

    说起“总统”,是有人把他的头推进装着干洗液的大桶里,把他浸在里面。当看守把他拖出来时,脸已经完全变形。他们不得不以他的指纹来判定身份。总之,可能还是用“电伙计”好一些……不过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多活这十二年了,不是吗?我怀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肺部在碱性洗涤液中憋着时,他是否还能想这么多。

    一直没抓到干这事的人。那时我已经不干处决的工作了,不过哈里·特韦立格写信告诉我,“他的减刑是最大的,因为他是白人,”哈里写道,“但他最后还是难逃一死,没什么两样。我觉得这就是一次推迟的处决,最终还是执行了。”

    “总统”走后,我们曾经在E区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哈里和迪安被临时安排到了其他地方,我、布鲁托尔,还有珀西在绿里上待了很短的一阵。实际上,只有我和布鲁托尔,因为珀西独善其身。其实,那年轻人在偷懒不干活方面是个天才。因此,照哈里的话说,我们常和到这里来串门的其他人一起“瞎聊”。当珀西不在的时候。那只老鼠也经常出现。我们就喂它东西,它也会坐在那里吃,庄重得就像所罗门王,还一边用那油亮的小眼睛盯着我们。

    那几个礼拜过得很开心,就算珀西不时地要吹毛求疵,日子也还算宁静安逸。不过好景不长。我曾说过那个夏天异常多雨潮湿,就在七月下旬一个下雨的星期一,我坐在一间敞开的牢房里的床铺上,等着德拉克罗瓦到来。

    他随着一声意想不到的巨响来了。通向操练场的大门被哐地推开,光线涌了进来,接着是恼人的铁链咔嗒声,一种受了惊吓的声音传过来,喋喋不休的、混杂着英语和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后裔的法语(冷山的犯人们有句行话,管这叫河口方言),我们还听到布鲁托尔的喊叫声:“嗨!别这样!看在基督的分上!别这样,珀西!”

    我那时坐在德拉克罗瓦的床铺上,正昏昏欲睡,不过我立即清醒过来,心脏怦怦直跳。珀西没来时,E区几乎是听不到这种噪音的,这噪音就像臭味似的被他带了过来。

    “快走,你这他妈的该油炸的法国柴把!”珀西喊着,根本不理会布鲁托尔。他走了过来,一手拽着一个比保龄球柱大不到哪里去的家伙,另一只手捏着那根警棍。他的牙齿因脸部做作的凶狠相而裸露着,脸上还泛着红光。不过这倒不全是愤怒的样子。德拉克罗瓦拼命地跟着他,但腿上绑着的铁链碍了他的事儿;而且不管他的脚动得有多快,珀西还是把他狠命拽着往前赶。我快步走出牢房,赶在他跌倒之前一把拉出他,这也是我和德尔的第一次碰面。

    珀西对他破口大骂着,还举着警棍,而我则用一只手把他拖住。布鲁托尔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和我一样感到震惊和不知所措。

    “别让他再打我了,拜托,”德拉克罗瓦咕哝着,“拜托了,拜托了!

    ”

    “让我揍他,让我揍他!”珀西喊着,身子向前冲。他开始用警棍打德拉克罗瓦的肩膀。德拉克罗瓦则举起双臂,尖叫着,那棍子就“呼呼呼”地打向他蓝色囚衫的袖子。那天晚上,我看到他脱掉衬衫,小伙子浑身乌青,这让我很不好受。他是个杀人犯,没人会心疼他,但这也不是我们在E区的作为。总之,珀西没来时,没出现过这种事。

    “住手!住手!”我喊着,“别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竭力挡在德拉克罗瓦和珀西中间,不过这法子不太奏效。珀西的棍子继续挥动着,不停地落在我身体两侧。他迟早会失手打在我身上的,那走廊里准会闹起来,谁管他后台有多硬。我是没法控制自己的,到时候布鲁托尔也准会掺和进来。要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真希望当时那么做了,这可能会改变一些将来要发生的状况。

    “他妈的柴把!我倒要看看你还敢不敢用手碰老子,你这恶心的死鬼!”

    呼!呼!呼!这时,德拉克罗瓦的一只耳朵流出血来,他厉声叫了起来。我放弃了阻挡的行为,抓住他一边肩膀,把他拖进牢房,他一头趴在了床上。珀西冲到我旁边,最后一次用棍子的大头重重地打了一下,看得出来,这一击会把事情闹大的。这时,布鲁托尔抓住了他,我是说,抓住了珀西,他抓住珀西的双肩,把他拽到走廊上。

    我猛地拉过牢房门,把它沿门轨迅速推上。然后,我转身面对着珀西,情绪中交杂着震惊、不知所措和愤怒。珀西在这里已经干了几个月,足以让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讨厌他,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居然如此没有自控力。

    他站在那里盯着我,也不是毫无顾忌的样子。他内心很懦弱,这我从不怀疑,不过他依然很自信,觉得自己的后台会撑腰的。这一点没错。我想,即使我已经说明了原委,还是会有人不理解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但他们可能是些只从历史书上了解

    大萧条

    这个词汇的人。如果你生在当时,那它就远不止书上的一个词汇,而且,兄弟,如果你当时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你准会不惜一切保住它的。

    这时候,珀西脸上的红色淡了一些,不过依然泛着激动的表情,他那向来往后梳得铮亮的头发也耷拉在了前额上。

    “这到底算什么?”我问道,“我还从没有——还从

    没有

    !——见过犯人在我这里挨打的!”

    “我从车里把这小杂种拖出来时,他居然想掏我的裤裆,”珀西说,“他要再这样,我还要揍。”

    我看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法想象,在上帝的这片绿色大地上,这个同性恋嗜肉狂居然真能像珀西刚才所说的那样,做出如此举动。照理说,在绿里上,准备走入牢房的时候,即使是最最变态的犯人都不会有性冲动的。

    我回头看看德拉克罗瓦,他正蜷缩在床上,依然举着双手,保护脸部免受伤害。他手腕上戴着手铐,铁链一直垂在脚踝之间。于是我转向珀西。“出去,”我说,“过后我有话对你说。”

    “你要把它记入报告?”他语气粗暴地问,“要真是这样,你听着,我也会写份报告的。”

    “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也看到布鲁托尔正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我,不过我没在意。“走吧,离开这里。去行政区,告诉他们安排你看信,安排你去包裹房帮忙。”

    “好啊。”他又恢复了镇定,或者说是找回了疯狂的傲慢以维持镇定。他用双手把头发从前额捋到后面,那双手白皙柔软娇小,让人觉得就像十岁出头的少女的纤手,然后,他就朝牢房走过去。德拉克罗瓦见了,赶紧朝床铺较远的地方退缩,一边咕哝着,混杂着英语和含混的法语。

    “这事没完呢,彼埃尔

    。”他说着,可布鲁托尔那只巨大的手落到他肩膀上时,又不禁跳了起来。

    “没错,”布鲁托尔说,“走吧,去透透气。”

    “听着,你吓不了我,”珀西说,“一点都没。”他的眼睛朝我转过来,“你也没。”不过我们的确吓着他了,从他的眼神里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而这就使他更为危险。像珀西这样的家伙,什么时候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连他自己都说不准。

    他的即刻反应就是掉头离开我们,迈着傲慢的大步沿走廊走开了。当那个枯瘦如柴半秃顶的小个子法国佬想掏他的裤裆时,他已经向全世界展现了自己的作为,而此时,老天,他正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战场。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演说又讲了一遍,全都是关于我们怎样收听到广播的,是“假面舞厅”和“星期天女郎”这两档节目,还有诸如只要他放规矩了,我们也会好好待他的之类的话。那篇短短的说教稿算不上是我的伟大功绩,不过他全程都在哭,坐在床脚边,缩着身子,尽量离我远一些,又不至于消失在角落里。每当我移动身体,他就退缩一下,我估计他基本没听到我的话,或许这也没关系,不管怎样,我不觉得那篇特别的说教会有什么功效。

    一刻钟后,我回到办公桌边,布鲁特斯·豪厄尔正忧虑重重地坐在那里,咬着铅笔头,那支笔是和访客登记簿配套的。“看在上帝分上,你能不能别咬了,免得中毒啊?”我问道。

    “万能的耶稣基督啊,”他说着放下铅笔,“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家伙领着犯人到区上来。”

    “我老爸过去总是说,坏事连三。”我说道。

    “哦,我希望你老爸他妈的说错了。”布鲁托尔说道。不过老爸肯定说对了。约翰·柯菲来的时候就是一团乱,而“野小子比利”进来时更是掀起风浪——这可真滑稽,不过好像真的是坏事连三。关于野小子比利的故事,关于他是如何在绿里上企图杀人的,事先告知各位,我马上就会讲到。

    “德拉克罗瓦要掏他裤裆是怎么回事?”我问。

    布鲁托尔鼻子一哼,说:“他脚踝上了铁链,珀西又拖得太快,就这么回事。他趔趄着,在下车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倒地,于是和平常人要绊倒时一样,手一伸,其中一只手正好从珀西裤子前头擦过。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你觉得珀西知道是这么回事吗?”我问,“他是不是把这事当作借口,因为他就想揍德拉克罗瓦一顿呢?想让人记住谁才是这里的头儿呢?”

    布鲁托尔慢慢地点点头:“没错,我觉得很可能就是这样。”

    “看来,我们得看着点他,”我说着用手捋捋头发,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老天,我真讨厌这样,真讨厌

    他

    。”

    “我也是,你还想知道别的吗,保罗?我没法理解他,他有后台,这事我清楚,不错,但他干吗用这关系到他妈的绿里来干呢?难道在整个州里就偏偏选了这儿吗?干吗不在州议会里当个听差的,或者在副州长手下找个职位呢?凭他的关系,肯定不难找个更好的活,干吗来

    这儿

    呢?”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想我是太无知了。

    8

    这以后,事情又恢复了正常……至少正常了一段时间。州上正准备起诉约翰·柯菲,传言说,可能那些主张私刑的人在催促司法部门尽快结案,对此,特拉平格县治安官霍默·克里布斯很是嗤之以鼻。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在E区,谁都不关注新闻。从某种角度看,绿里的生活就像住在隔音室里。你不时能听到一些咕哝声,那可能就是外面世界发生的爆炸,而这就是全部了。他们不会加紧对约翰·柯菲的处理的;他们还想好好了解他。

    有那么几次,珀西要欺负德拉克罗瓦,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时,我把他拖开,让他到我办公室来。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对珀西谈起有关他行为的事,而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过我觉得,这可能是我对他为人了解得最透彻的一次。这个小伙子心狠手辣,他要是去动物园,决不会是为了了解动物,而是为了能向笼子里扔石块。

    “离他远点,听见没?”我说,“别靠近他的牢房,除非有我的特殊命令。”

    珀西把头发往后梳了梳,又用那双娇嫩的小手抚了抚。小伙子就是爱抚弄头发。“我没对他怎么样,”他说,“只不过是问他惹毛了我之后感觉如何罢了。”珀西睁圆了眼睛,一脸无辜地盯着我。

    “你给我住手,否则我就上报了。”我说。

    他笑了起来。“想报告就报告吧,”他说,“我会回去自己也做一份的。他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的,瞧瞧谁更厉害。”

    我身子前倾,双手交叠在办公桌上,用一种我觉得听上去像是推心置腹的语调说:“布鲁特斯·豪厄尔不太喜欢你,”我说道,“要是布鲁托尔不喜欢谁了,大家都知道他会写报告的。他的笔可不饶人。而且他会忍不住要咬铅笔,很可能还会用上拳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珀西那张得意洋洋的小脸变色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可没什么

    特别的

    意思,我已经说了呗,如果你对你的……朋友……说了这件事,我就会说是整个事件就是你挑起的。”我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还有,我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珀西,常言道,明白人不用多废话。你干吗一开始就和德拉克罗瓦过不去呢?他不配。”

    不消多久,这话就奏效了,一切归于平静。有几次,到德拉克罗瓦冲澡的时候,我甚至会派珀西和迪安或哈里一起去。到了晚上,我们有广播听,德拉克罗瓦开始从E区有限的例行程序中稍微找到一点轻松。那时候就是一片安宁了。

    接着,有天晚上,我听到了他的笑声。

    哈里·特韦立格正坐在桌前,不久,他也笑了起来。我站起身来,走到德拉克罗瓦的牢房,想看看他到底在笑什么。

    “瞧,长官!”他看见我,说道,“我在逗老鼠呢!”

    正是汽船威利,它在德拉克罗瓦的牢里,不仅如此,它还坐在德拉克罗瓦肩膀上,那对油亮的小眼睛透过铁栏静静地看着我们。它的尾巴在爪子周围圈起来,一副安详宁静的样子,而它的朋友德拉克罗瓦,你根本想不到这就是那个一星期不到之前在床脚边蜷缩着身子浑身发抖的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我女儿在圣诞节早晨走下楼梯看到礼物时的样子。

    “瞧瞧!”德拉克罗瓦说。那只老鼠端坐在他右肩上,德拉克罗瓦伸直了左胳膊,老鼠就蹿上他的头顶,顺着他的头发(至少,他脑袋后面的头发还足够浓密)往上攀,然后从另一边飞奔下来,老鼠尾巴扫过德拉克罗瓦脖子一侧时,他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老鼠沿着他的手臂一路跑到手腕处,然后转过身,又窜上了德拉克罗瓦的左肩膀,依然把尾巴在脚边卷起来。

    “简直难以置信。”哈里说。

    “是我训练它的,”德拉克罗瓦骄傲地说。我心想,

    你这蠢蛋还真行

    ,不过没把这话说出口。“它叫叮当先生。”

    “不,”哈里和善地说道,“它叫汽船威利,就像动画片里的那位,豪厄尔头儿就这么叫它的。”

    “它叫叮当先生。”德拉克罗瓦说道。对其他任何东西,你想说那是什么他都会同意,唯独这老鼠的名字,他完全坚持己见。“是它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告诉我的,长官,我能为它要个盒子吗?能为我的老鼠要个盒子吗,那样它就能和我一起睡了?”他语调中重新有了讨好奉承的味道,之前我可是听惯了这种腔调。“我会把它放在床铺下面,它肯定不会惹丁点麻烦,肯定不会的。”

    “你想要什么的时候,英语就他妈的好了很多。”我说着,拖延着时间。

    “啊噢,”哈里咕哝着,用胳膊肘轻轻地碰碰我。“麻烦来了。”

    不过珀西看上去不像要惹麻烦的样子,至少那天晚上不像。他双手并没有捋着头发,也没有摆弄那条警棍,实际上,他制服最上头的那颗纽扣都没扣上。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还真让人惊讶,一件小小的事情居然会造成这样的变化。不过,最让我吃惊的还是他脸上的表情。他一脸镇定,倒说不上是宁静,我觉得珀西·韦特莫尔骨子里不会有什么宁静,不过他脸上浮现的,就是一个男人等着拿自己想要的东西时才会有的表情。这与我几天前不得不用布鲁托尔·豪厄尔的拳头来威胁的那个人差距很大。

    但是德拉克罗瓦没看出这个变化;他往牢房墙边退缩着,膝盖竖到了胸口,眼睛似乎变得越来越大,差不多要占半张脸了。那只老鼠则蹿上他光秃秃的头顶,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记得,对珀西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它当然是露出了这种表情。也许它从那小个子法国佬那里也闻出了恐惧的味道,自然地做出了这种反应。

    “好呀,好呀,”珀西说,“你好像是找了个伴,埃迪

    。”

    德拉克罗瓦想回答来着,我猜大概是如果珀西伤害了他的新伙伴,就不会有好下场之类的某种空洞的抗议,不过这话并没出口。他的下嘴唇有些颤抖,仅此而已。他头上的叮当先生可没哆嗦,它稳稳地坐着,后爪放在德拉克罗瓦的头发上,前爪撑开放在他秃顶的脑袋上,一边盯着珀西,好像在打量着他,一副打量宿敌的样子。

    珀西看看我:“这是那只我们追过的老鼠吗?是那只住在禁闭室里的老鼠吗?”

    我点点头,暗想,珀西上次追赶老鼠之后,还没见过这只有了叮当先生这个新名字的老鼠,而他这次并没有想追的样子。

    “是的,就是这只,”我说,“只不过德拉克罗瓦管它叫叮当先生,而不是汽船威利,他说这名字是老鼠对着他耳朵悄悄告诉的。”

    “是吗?”珀西说,“奇迹可真多,是吧?”我以为他会抽出警棍,用它敲打铁栏,告诉德拉克罗瓦谁才是头儿,不过,他只是站在那里,两手搭在臀部,朝里面看着。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开口了:“德拉克罗瓦刚才想要个盒子,珀西。我觉得他是想让那只老鼠睡在里面,这样他就可以拿它当宠物养了。”我让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疑惑的味道,这时,与其说我是看到还不如说是感觉到哈里正惊讶地望着我。“对此,你作何感想?”

    “我想,哪天晚上他睡着时,老鼠可能会在他鼻子上拉屎,然后逃开的,”珀西不急不缓地说,“不过我觉得它是为那个法国小伙子放哨的。我有天晚上看到老嘟嘟车上有一个漂亮的雪茄盒子,但不知道他有没有给了别人。也许能拿它换五分钱,没准还能换一毛钱。”

    这时,我鼓起精神瞥了一眼哈里,看到他耷拉着张开的嘴巴。这表情变化并不太像圣诞节早晨和鬼魂打过交道后的埃布内泽·斯克鲁奇

    ,不过还真他妈的有点接近。

    珀西向德拉克罗瓦靠得更近了些,脸凑在铁栏中间。德拉克罗瓦则又向后缩了缩身体。我敢对天保证,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愿意消融在这堵墙里面。

    “嗨,蠢蛋,你有五分钱或者是一毛钱来买个雪茄盒吗?”他问。

    “我有四分钱,”德拉克罗瓦说,“我愿意拿它们换个盒子,如果盒子好的话,如果好的话。

    ”

    “告诉你,”珀西说,“如果那个没牙的老嫖客肯用那‘王冠’烟盒来换你的四分钱,我就答应从医务室里偷点棉絮给你铺盒子。我们来做个标准的老鼠希尔顿酒店吧,如果成的话。”他把视线转向我,“我要写一份处决比特伯克时配电室的情况报告,”他说,“你办公室里有钢笔吗,保罗?”

    “当然有了,”我说,“还有表格,就在左手边最上头一格抽屉里。”

    “嗯,太好了。”他说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哈里和我互相看了看。“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病啊?”哈里问,“没准他去看了医生,得知自己只有三个月好活啦?”

    我对他说我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不过没多久我就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几年以后,我在晚餐桌上和哈尔·穆尔斯进行了一次有趣的谈话。那时,我们谈话已经没什么顾忌,因为他已经退休,而我已在少管所工作。那顿饭我们喝了太多的酒,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舌头就不大管得住了。哈尔告诉我,珀西曾经向他抱怨过我,抱怨过在绿里上的日子。这正好是德拉克罗瓦刚到区里那会儿,那次珀西把德拉克罗瓦打得半死,而布鲁托尔和我曾出来阻止他。最让珀西恼火的事情,是我让他别在我跟前出现。他觉得我不该对一个和州长有点关系的人这样说话。

    穆尔斯还对我说,他尽可能让珀西离我远点,当他意识到珀西准备暗中搞点小动作让我挨批、至少得把我派往监狱其他部门时,就把珀西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告诉他,如果他不再兴风作浪,就保证让他在处决德拉克罗瓦时担当重任。也就是说,他会真的被派到电椅边上。照常规,我还是担任总负责,不过见证人不会知道;在他们看来,珀西·韦特莫尔先生就像是整场沙龙舞会的导演。除了我们事先早已讨论过的、我也答应的事,穆尔斯没再多应允什么,不过珀西并不知情。他同意不再威胁要让我换岗,因此E区的气氛就平缓宁静了许多。珀西甚至同意让德拉克罗瓦把他的宿敌当作宠物养。合适的激励还真能让有些人发生转变,这的确神奇。对珀西来说,监狱长穆尔斯需要做的,就是把那个处死秃头小个子法国佬的机会交给他。

    9

    嘟嘟觉得,四分钱换漂亮的王冠雪茄盒有点划不来。他也许是对的,雪茄盒在监狱里可是高价货。那里面可以放上千种不同的小玩意,味道可好闻了,而且多少也能让犯人们回想当自由人的滋味。我想,这是因为监狱里允许抽香烟,但禁止抽雪茄。

    那时,迪安·斯坦顿还在区里,他又往罐子里加了一分钱,我也丢了一分钱进去。嘟嘟仍然显得很勉强,布鲁托尔就来劝导他,先告诉他,说他要为这种吝啬鬼的举动感到羞耻,然后向他保证,说等到德拉克罗瓦被处决了,他布鲁托尔·豪厄尔会亲自把那个王冠雪茄盒交还到他手中。“如果是要

    卖

    那个雪茄盒,六分钱够不够,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商量,”布鲁托尔说,“不过你得承认,拿它

    租

    一个盒子可是大价钱了。他再有一个月就要上绿里了,充其量不过六个星期。你瞧,没等你意识到,那盒子就会回到你车子下面的搁板上的。”

    “他可以找个好心肠的法官,给他缓些日子,让他待在这里唱‘老朋友怎能忘怀’啊。”嘟嘟说,不过他很明事理,布鲁托尔也知道他会的。实际上,自打驿马快信制度

    产生以来,老嘟嘟就一直推着那辆破烂的带着《圣经》引文的车子在冷山转悠了,他见多识广……比我们强多了,我那时就是这么认为的。他知道德拉克罗瓦是刚从好心肠法官手里出来的,他唯一剩下的希望就是州长了,可对于这种烧死了他半打选民的人,州长照例是不会发赦免令的。

    “就算不能缓刑,那只老鼠还得在盒子里拉屎拉到十月份,也许得到感恩节呢。”嘟嘟辩驳着,不过布鲁托尔能看出他的态度软了下来。“谁要买个老鼠拉过屎的雪茄盒呀?”

    “哎呀,天呐,”布鲁托尔说,“这可是我听你说过的最愚蠢的话了,嘟嘟,这话真算登峰造极了。首先,德拉克罗瓦会把盒子弄得很干净,足可以用它吃圣餐。他可喜欢那只老鼠了,就算脏了,他也会舔干净的。”

    “说得倒轻松。”嘟嘟说着,皱皱鼻子。

    “再有,”布鲁托尔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老鼠屎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是硬邦邦的小丸子,看上去就像小号铅弹,晃一晃就出来了,没什么的。”

    老嘟嘟是明白人,就不再反对了。他在大院里待得长了,知道和风细雨是可以挺住的,但面对飓风暴雨时最好妥协。虽然这件事还算不上飓风,但我们这些老粗都喜欢老鼠,也赞同让德拉克罗瓦养老鼠,这也就意味着,此事至少算是强风了。因此,德拉克罗瓦就得到了那只盒子,而珀西说话也还算话,两天后,盒子底上就铺上了从医务室拿来的柔软棉絮。珀西还亲自把棉絮拿过去,当德拉克罗瓦把手伸出铁栏去拿棉花时,我都能看到他眼神里的恐惧。他是害怕珀西会抓住他的手,折断他的手指。我也有点担心,不过这事没发生。那是我对珀西最近似于好感的一次,但即使在那时,也不难看出他眼里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弄神情。德拉克罗瓦有了宠物;珀西也有了一个。德拉克罗瓦养着宠物,尽量地爱抚它,疼爱它;珀西则耐心地等待着(无论如何,尽可能地维持着他这类人所能有的耐心),等着去焚毁他的活物。

    “老鼠希尔顿酒店开张了,”哈里说,“唯一的问题是,这该死的小东西能消受吗?”

    德拉克罗瓦把叮当先生抓在手里,刚把它放到盒子里,这个问题就不言而喻了。那只老鼠蜷伏在白棉花里,好像蜷在比埃大婶牌

    羊毛围巾中,从此那里就是它的家了,直到……呃,到时我会把叮当先生的故事讲完的。

    老嘟嘟担心那只雪茄盒子会满是老鼠屎,事实证明这并没有根据。我一次都没见着,而德拉克罗瓦说他也从没见过……牢房里其他地方也没有。直到很久以后,大概是布鲁托尔给我看那个横梁上的洞,在我们发现那些带颜色的碎片的时候,我把椅子从禁闭室的东面角落里搬出来,才发现那里有一堆老鼠屎。看来,它总是回到同一个地方干那号事,而且尽量远离我们。还有件事:我从没见它撒过尿,一般说来,老鼠每两分钟至少得开一次水龙头,尤其是在吃东西的时候。我觉得,那该死的家伙是上帝带来的一个谜。

    叮当先生住进雪茄盒子大约一周左右,德拉克罗瓦喊我和布鲁托尔到他的牢房来看看。他老这么做,都让人烦了。在那个半吊子法国佬看来,世上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叮当先生仰卧着蜷起身体、爪子停在半空中了,不过,这一次他让我们看的东西倒真算是有点意思。

    自被定罪以来,德拉克罗瓦已经差不多被世界遗忘了,但他还有个亲戚,我想,应该是姨妈,一位老处女,她每周给他写一封信,并且还给他寄来一个很大的包裹,里面都是薄荷糖。那些日子,这种糖是冠了加拿大薄荷的品名在市场上售卖的。它们看上去像粉红色的大药片。那包裹足有五磅重,当然,我们不许德拉克罗瓦一次把整包都拿走,要不然他准会狼吞虎咽,直到因胃绞痛而不得不去医务室。和绿里上的每一个杀人犯一样,他也完全不理解什么叫适可而止。我们一次只给他六颗,而且只有在他记得问我们要的时候才给。

    我们走到那里,德拉克罗瓦正在床上,叮当先生坐在他旁边,爪子里握着一颗粉红色的糖,心满意足地大口嚼着。德拉克罗瓦满心欢喜,就像一位弹古典音乐的钢琴家正看着自己五岁的儿子第一次断断续续地弹奏练习曲。不过别误会,这事

    确实

    滑稽,的确如此。那颗糖有叮当先生一半大,而它那白绒毛的肚皮早已鼓胀鼓胀的了。

    “把糖拿开,埃迪。”布鲁托尔说,半是好笑半是惊慌的样子。“万能的耶稣基督啊,它会把肚子撑爆的。我都能闻到薄荷味,你让它吃几颗了?”

    “这是第二颗。”德拉克罗瓦说着,有点紧张地看了看叮当先生的肚子。“你真的认为它……会撑破肚子吗?”

    “有可能。”布鲁托尔说。

    这话足以生效,德拉克罗瓦伸手去拿剩下一半的粉红色薄荷糖。我以为老鼠会咬他,可叮当先生放下了薄荷糖,不管怎么说,也是剩下的那一半糖,而且它还很听话。我看看布鲁托尔,布鲁托尔轻轻摇了摇头,好像在说:

    不,我也不明白。

    接着,叮当先生扑通一下跳进盒子,侧着身子躺下了,一副疲倦极了的样子,这让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这以后,我们也都习以为常了,经常看到老鼠坐在德拉克罗瓦身边,拿着一颗薄荷糖,大口嚼着,就像上了年纪的太太在喝下午茶一般优雅。他们俩身边围绕着那股我后来在横梁的洞眼里闻到的味道,那股半带苦涩半带甜蜜的薄荷糖味。

    在讲关于威廉·沃顿、即那场真正席卷了E区的飓风之前,我还要说一件和叮当先生有关的事情。自薄荷糖事件、即我们明确告诫德拉克罗瓦不能把老鼠喂得撑死那次过后大约一周的时间,那个法国佬又把我们喊去了牢房。当时正是我当班,布鲁托尔有事在物资供应处那里,照规矩,我是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接近犯人的,不过,考虑到我也许一手就能把德拉克罗瓦像掷铅球似的扔出二十码,我决定破例去一趟。

    “瞧,埃奇康比头儿,”他说,“你瞧瞧叮当的能耐!”他从雪茄盒后面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线轴。

    “这你从哪里拿的?”我问他,虽然我也猜得到。他只可能从一个人那里得到这东西。

    “老嘟嘟,”他回答,“瞧。”

    我早就在看了,而且还看见叮当先生正在盒子里,前爪搭在盒沿,直起了身子,黑眼睛紧盯在那个被握在德拉克罗瓦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线轴上。这时,一种滑稽而冰凉的感觉从我背脊后升了起来,我还从没见过老鼠能这样热切、这样

    理智

    地关注过一样东西。我倒不是真的相信叮当先生是超自然的生灵,如果我让你有这种想法了,那我很抱歉,但我从没怀疑过,它确实是鼠类里的天才。

    德拉克罗瓦弯下身子,把没有绕线的线轴往牢房地板上一抛。线轴很快滚了起来,就像一对连着车轴的轮子。老鼠从盒子里一跃而出,跑过去追线轴,好像小狗追逐棍子似的。我惊讶地感叹起来,德拉克罗瓦开心地咧嘴笑了。

    线轴撞到墙上,弹了回来。叮当先生绕过去,又把它推回床铺前,每当线轴看上去要偏离路线时,老鼠就从线轴的一端换到另一端。接着,它抬头看了德拉克罗瓦一会儿,好像在确定主人不会再给它另外的任务了(例如,去解决一些算术难题,或者是分析某些拉丁文之类的)。叮当先生显然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回到雪茄盒里,又安定了下来。

    “是你教的吧。”我说。

    “是的,长官,埃奇康比头儿。”德拉克罗瓦说着掩饰不住那丝微笑,“它每次都能做到,聪明极了,是吧?”

    “那线轴呢?”我问,“你怎么想到拿这个给它的,埃迪?”

    “是它在我耳边说它想要的,”德拉克罗瓦安静地答道,“就像它轻轻告诉我名字一样。”

    德拉克罗瓦还向其他所有的人展示了老鼠的技能……除了珀西。对德拉克罗瓦来说,珀西提议用雪茄盒,以及拿来铺盒子的棉絮,这都算不了什么。德拉克罗瓦很像某种狗,你踢他一次,他就永远不再信任你了,无论你对他有多好。

    此时,我能听到德拉克罗瓦的喊叫声,

    嗨,伙计们!来看看叮当先生多有能耐!

    于是,一帮老粗们就一拥而上,有布鲁托尔、哈里、迪安,甚至还包括比尔·道奇,他们和我一样,全都惊呆了。

    叮当先生玩线轴过后大约三四天,哈里·特韦立格在手工艺品堆中翻找着,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放在禁闭室里的。他发现了蜡笔(克雷奥拉牌的),微笑着把它交给德拉克罗瓦,不过那笑容有些尴尬。“我想你或许可以拿它给线轴涂上不同的颜色,”他说,“那么你的小朋友看上去就会像马戏团的老鼠什么的。”

    “马戏团老鼠!”德拉克罗瓦说道,完全是一副狂喜的样子。我想他

    确实

    高兴坏了,也许在他整个的悲惨人生中,这还是第一次。“它就该这个样子!马戏团老鼠!等我放出去了,它会让我富起来的,就像在马戏团里一样!你们瞧着好了。”

    换作是珀西·韦特莫尔,他准会告诉德拉克罗瓦,离开冷山时,他会躺在救护车里,而那车也没必要打灯或是鸣笛。不过哈里倒没有这样,他只是让德拉克罗瓦尽快把线轴涂得多彩些,因为晚饭后他就要取回蜡笔。

    当然,德尔就把它涂成彩色的了。涂好后,线轴的一头是黄色的,另一头是绿色的,中间的圆筒是消防红。我们也听惯了德拉克罗瓦吹喇叭似的叫声:“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了!马戏团现在推出奇妙而神奇的老鼠表演!

    ”措辞不完全准确,但让人对他那种焖锅似的法语留下了一点印象。说这话时,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我想这是为了产生击鼓的效果),一边将线轴抛出去。叮当先生就会飞快地去追逐它,不是用鼻子把它顶回来就是用爪子推滚回来。我觉得,后者倒的确值得你花钱到马戏团观看。在约翰·柯菲被看守和关押的这段日子里,德拉克罗瓦和他的老鼠,以及老鼠的那只色彩明艳的线轴,都成了我们的主要乐趣,而且这情形维持了一段日子。接着,我那安歇了一阵子的尿路感染又回来了,威廉·沃顿也来了。所有的麻烦开始了。

    10

    大多数日期我已经毫无记忆了。我想,我可以让外孙女达妮埃尔从旧报纸的卷宗里寻找那些日期,但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段岁月中最重要的日子,例如我们走到德拉克罗瓦牢房去,发现老鼠坐在他肩膀上的那天,或是威廉·沃顿到区里来,迪安·斯坦顿差点被杀死的那天,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不会出现在报纸里。也许我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我觉得,到头来,那些日期并不重要,只要能按正确的次序记住自己亲历过的事情就行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在记忆中塞得有点挤。当德拉克罗瓦的DOE文件最终从柯蒂斯·安德森的办公室到我手里后,我很惊讶地得知,我们的法国裔伙伴与“电伙计”的约会日比我们预计的提早了些。这样的事,即使在那段日子里,在那段无需劳师动众地处决犯人的日子里,都几乎是闻所未闻的。我想,就是那两天,十月二十五日到二十七日。别指望我能说出精确的日期,前后就这几天。我记得自己还想过,嘟嘟能比预期的早一点拿回他那个王冠雪茄盒了。

    同时,沃顿来的比我们预期的要晚。首先,他的审判比安德森根据通常都十分可靠的资料所推算的要长一些。后来我们很快发现,凡是涉及野小子比利的事,就

    没有任何

    可靠的依据,连我们那套历时长久简单易行的监狱管理办法都无计可施。于是,当他被认定有罪之后(至少,这些大多是根据记录文件得知的),就被带去了印第安诺拉综合医院做检查。在审判过程中,他发了几次病,有两次发作十分厉害,他跌倒在地板上,躺在那里两腿直哆嗦,直扑腾,打鼓似的在木板上拍打着。沃顿的法庭指派律师就宣称,说他患有“间歇性癫痫”,认为他是在非正常精神状态下犯的罪,而公诉人律师则认为这种发作是虚假的表演,是懦弱者在绝望时自救的办法。陪审团在亲眼目睹了所谓的“间歇性癫痫”之后,认定这些发作是表演。法官表示赞同,不过还是裁定,在陪审团的决定下来后,要进行一系列的判刑前体检。只有上帝才知道原委;也许他仅仅是出于好奇吧。

    沃顿没从医院逃走,这可真是天大的奇迹。有意思的是,监狱长穆尔斯的妻子梅琳达这时也住在同一家医院。沃顿没逃。我想,他是被看守们围着,也许他依然希望能因为癫痫被判为无行为能力者,如果还真有这样判法的话。

    他不是无行为能力。医生发现他的大脑一切正常,至少从生理学角度看是这样。于是野小子比利·沃顿最后就来到了冷山。这大概是在十六号或是十八号;我记得沃顿比约翰·柯菲晚来大约两周。一周或是十天后,德拉克罗瓦就上了绿里。

    对我来说,多了这个新来的精神病人可是件重要的大事。那天早晨,我四点就醒了,腹股沟处一阵阵疼,阴茎火辣辣的,又胀又肿。还没等把腿挪下床,我就明白,自己的尿路感染并未如所愿发生任何好转。有那么一阵子缓解过,但仅此而已,到此为止了。

    我走到室外无人处去解手(至少三年后我们才安装了第一个抽水马桶),还没走到屋外角落的木料堆,就觉得忍不住了。我拽下睡裤,立刻就撒起尿来,伴随尿液而来的是有生以来最折磨我的疼痛。一九五六年,我发过一次胆结石,我知道,人们都说那是最痛的一种病,但是和这次疼痛相比,胆结石不过是一阵难受的消化不良。

    我的膝盖都撑不住了,于是我重重跪倒在地。当我伸开腿以防失去平衡的时候,睡裤的裤裆被撕破了,我嘴啃泥似的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尿水里。要不是我用左手抓住了木料堆里的一根原木,我还会继续栽下去的。不过,这一切也许会在澳大利亚发生,甚至也会在其他星球上发生。当时我唯一感觉到的是那股让我如坐针毡的疼痛;下腹部火烧火燎的,我的阴茎,这个器官除了能让我体会男人特有的最最强烈的生理快感之外,大多数时间是被我忘却的,可此时却让我觉得它仿佛在熔化。我想,要是低下头,准能看见鲜血从龟头处涌出来。但是,好像涌出来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尿液。

    我一只手靠在木料堆上,另一只手捂住嘴巴,竭力让嘴巴闭着。我不想让自己的尖叫声把妻子吓醒了。似乎尿得没完没了,好在最后它终于停止了。这时,那股疼痛渗透进了我的胃里和睾丸里,像粗钝的牙齿在噬咬着我。有好长一会儿,大概有一分钟吧,我根本没有力气站起身。最终,疼痛缓和下来,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我看看自己的尿液,它们早已渗进了地面,所以我思忖着,难道有哪位明智的上帝会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为了一丁点的潮湿,都要付出如此令人战栗的疼痛。

    我想去打电话请病假,去见塞德勒医生。我不想用塞德勒医生那又臭又恶心的磺胺类药片,可是如果跪在木料堆旁边,觉得明明就是煤焦油浇在阴茎上,那东西仿佛燃烧起来,自己却还要竭力不叫出声来,这种感觉可比什么都糟糕。

    正当我在厨房里吞着阿司匹林,一边听着詹妮丝在另一间屋子里轻轻打鼾的时候,我想起来,今天按计划是威廉·沃顿来区里的日子,而布鲁托尔又不在。根据值勤表,他是在监狱的另一头轮班,协助把图书室里剩下的书以及医务室的剩余器材搬到新大楼去。虽然我身患病痛,可有件事我觉得不妥当,即不该把沃顿交给迪安和哈里负责。他们确实不错,但是柯蒂斯·安德森的报告曾提到,威廉·沃顿是个极其难搞的家伙。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在乎

    ,他是这么写的,还在下面加了横线强调。

    这时,疼痛轻缓了些,我也能思考了。在我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早点到监狱去。我可以在六点时到那里,这是监狱长穆尔斯平常到达的时间。他可以把布鲁特斯·豪厄尔重新分配到E区,时间足以办完沃顿的入区程序,这样我就可以去看医生了,已经拖得太久了。冷山确实妨害了我的健康。

    在驱车前往监狱的二十英里路上,我有两次突然感到想撒尿,每次我都是把车开到路边,不至于太尴尬地解决了难题,因为这个时候的乡村公路上差不多没什么车子。这两次放空都不像前次我跑去室外解手时那么痛,不过两次我都不得不抓住我那辆小福特车乘客座一边的门把手,支撑着身体,而且,我能感觉汗珠子从滚烫的脸上滑下来。我病了,确实,真真切切地病了。

    不过,我还是到达了监狱,从南门开车进去的,停在老地方,径直走去见监狱长。这时已快到六点了。汉娜小姐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她要到七点正常的上班时间才来,但穆尔斯办公室的灯亮着,灯光从毛玻璃处透出来。我照例敲敲门,然后把门推开。穆尔斯抬头一看,很惊讶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见他那个样子,我也觉得很是尴尬,恨不能回避这样的状况。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修饰,毫无顾忌的样子,平常梳得服服帖帖的白发此时蓬松凌乱地竖着。我走进去的时候,他的双手正插在头发里,又拉又扯的。他的眼睛毫无神气,眼皮膨胀松弛。这是我见过他最憔悴的样子,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刚刚在寒风凛冽的夜里长途跋涉过的人。

    “哈尔,对不起,我等会再来——”我开口说道。

    “不,”他答着,“请进,保罗,进来,把门关了,进来吧。我现在正需要人,我这辈子还没这样子需要过。把门关上,进来。”

    我照他的话做了。从早上醒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忘掉了自己的疼痛。

    “是脑瘤,”穆尔斯说,“他们拍了X光片。他们似乎真的对片子很满意,其中有一个人说,这些片子是所有拍过的片子中最清楚的,至少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他们还说要把片子在新英格兰的某家自视很高的医学杂志登出来。他们说那个瘤有柠檬那么大,已经长得很深,没法动手术了。他们说她活不过圣诞节。我还没告诉她。我现在没法思考,我没法想象我的生活会怎样。”

    接着,他哭了起来,哭声很大,大口大口地抽泣着,让我充满了怜悯和某种恐惧,像哈尔·穆尔斯这样有着强烈自控能力的男人都会这样崩溃,这情形太吓人了。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用手搂住他的肩膀。他双手摸索着伸向我,仿佛溺水的人一般,接着就头顶着我的胃部开始抽泣,把压抑的情绪都倒了出来。恢复自控后,他向我道歉。说话的时候他没怎么与我对视,像是很尴尬,有些无地自容的样子。任何恨他的男人见了他这个样子,都会放弃仇恨的。我觉得监狱长穆尔斯会更坚强些,不过我完全打消了到这里来的初衷。离开他的办公室时,我走向了E区,而不是回自己的车。阿司匹林这会儿起效了,我上腹部的疼痛也缓解成为轻微的阵痛。我想,无论如何我得把这一天应付过去,把沃顿安顿好,下午再和哈尔·穆尔斯一起落实一下,明天再请病假。我以为最糟糕的状况已经过去,却丝毫没料到,这天最麻烦棘手的事根本还没开始。

    11

    “我们以为他还没从体检时的麻醉状态中醒过来。”那天下午较晚的时候迪安这么说道。他的声音又低沉又粗犷,几乎像在咆哮,脖子上还有些青紫的淤伤。我明白,他讲话的时候会觉得很疼,想让他别说了,但有时候保持沉默会更疼,据我判断,这次就是如此,于是就闭上嘴。“我们都觉得他给麻醉过了,是吧?”

    哈里·特韦立格点点头,连独自闷闷不乐地坐在远处的珀西都点头了。

    布鲁托尔瞥了我一眼,我也迎住他的目光,俩人对视了一会儿。我们都在努力思考同一件事,觉得事情往往会是这样的。当你在巡视的时候,一切正常,这时,你出了个差错,于是“砰”一声巨响,天就塌了下来。他们觉得他接受过麻醉,这个猜测也不无道理,但是谁都没

    问过

    是否的确如此。我觉得从布鲁托尔的目光里看出了其他的信息:哈里和迪安会从错误中接受教训的。尤其是迪安,他完全可能回家时就是死人一个。珀西不会接受教训,他或许没这样的能力。珀西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角落里生闷气,因为他又惹上麻烦了。

    一共有七个人去印第安诺拉接管野小子比利·沃顿的事,他们是:哈里、迪安、珀西,另外两名看守押后(我忘了他们的名字,虽然我确定我曾经记得的),另两个人打头。他们乘坐的是我们称为客货两用车的福特小卡,车子用钢板加固过,还装有据说能防弹的玻璃,这车看上去间乎于运牛奶的货车和装甲车。

    从原则上说,是哈里·特韦立格负责整个任务,他把文件递给县里的治安官(我猜应该不是霍默·克里布斯,而是另一位类似的选举出来的乡下人),而那人就把威廉·沃顿交给了他们,这家伙,德拉克罗瓦也许会称之为“该死的地狱恶魔”。我们已经事先把一套冷山的监狱服送了过去,但治安官和他的手下并没费心让犯人穿上它,他们把这活留给了我们的这些小伙子们。他们在综合医院二楼第一次见到沃顿时,他穿着一身全棉的短袖无领病号服,趿着一双便宜的拖鞋,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脸形窄小,还长满了疙瘩,满头是长长的、纠结缠绕在一起的金发。他臀部很狭窄,布满了疙瘩,突在短袖无领衫下摆后。这就是哈里和其他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因为他们走进去时,沃顿正站在窗边望着停车场。他没有转身,依然站在那里,一只手把窗帘往后拉,安静得像只木偶。这时,哈里对治安官抱怨着,说他们太懒了,都没给沃顿穿上监狱的蓝囚服,而那个治安官则长篇大论地就他的职责范围问题辩解开了。我遇到过的任何乡下官员都一个样。

    哈里对此失去了耐心(我想这耽误了他很多时间),就告诉沃顿,让他转过来。沃顿照办了。后来,迪安用他那粗糙刺耳、憋气的咆哮声告诉我们,他长得和穷乡僻壤里成百上千挤进冷山的流窜犯里的任何一个人没什么两样。要再精确点概括的话,他就是个生性残酷的蠢蛋。有时候,当他们背靠墙壁的时候,你也会发现这些犯人都有点懦弱,不过他们更多的是打架斗殴,接着是更恶劣的打架斗殴。也有人从比利·沃顿这群人身上看出点高贵气质,不过我可没有。惹火了,连耗子都会打架的。据迪安说,跟他长满痤疮的臀部相比,这个男人的脸似乎更没有个性。他下巴松弛,眼神冷漠,肩膀耷拉,胳膊晃荡着。他看上去被注射了吗啡,准是这样,浑身上下都是司空见惯的吸毒成瘾者的窝囊样。

    听到这里,珀西又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穿上这个。”哈里说道,边示意着床脚的衣服。衣服是从牛皮纸包里取出来的,不过还没人碰过它,依然叠得好好的,像摆放在监狱洗衣房里似的,一条白色的全棉拳击短裤从衬衫的一只袖口处露出来,另一只袖口处是一双白色短袜。

    沃顿显得很配合,不过得有人帮着穿。他试着穿上拳击短裤,可是穿的时候却把两条腿都放进了同一个裤腿。最后,迪安帮了他,让他把腿伸到该去的位置,然后把裤子拽上来,把纽扣盖翻好,接着把腰带系好。沃顿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迪安帮他穿,一点都不插手。他的视线茫然地扫过房间,垂着双手,没人会想到他是假装的,大家都觉得他没抱什么逃跑的想法(至少我这么认为),觉得他只是想在适当的时机到来之前尽可能地给人惹点麻烦。

    文件已经签好了,威廉·沃顿在被捕时归县里管,现在则交给了州上。他被带下后楼梯,穿过厨房,被一群穿蓝制服的人围着。他低头走着,两只胳膊悬荡着,手指很长。当他的帽子第一次掉下来时,迪安帮他戴了回去。帽子第二次掉落时,他就把它折起来放进自己背后的口袋里。

    在客货两用车后面,大家要给他铐上镣铐,此时他又有了一次可以惹麻烦的机会,不过他没这么做。如果他真有过这个想法(即使到现在,我都不能肯定他有过,也不能肯定若有这念头的话,能有多少),那他一定觉得空间太小,人太多,没法顺利办到。于是,他就被铐住了,一条铁链在脚踝之间,另一条太长,就缠在手腕上。

    开车前往冷山花了一个小时,在整段时间里,沃顿端坐在驾驶室左边的座位上,低着头,戴着手铐的双手垂在膝盖之间。据哈里说,他还不时地哼哼几声,而珀西则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说那傻瓜松弛的下嘴唇还流着口水,一滴一滴地淌下来,在脚下滴成一摊,好像狗在夏天舌尖淌汗似的。

    我想,他们是从南门进来的,经过了我的车子。南门的看守跑到空地和操练场之间的大门处,让客货两用车开了过去。这会儿是休息时间,操练场那里没多少人,大多数人都在花园里锄地,准是到了种南瓜的时节。于是他们径直开到E区,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门,告诉大家他要把车开到车辆调配场去换润滑油,还说和他们一起干事很开心。接着,多余的看守就随车走了,其中两个坐在车厢后部吃着苹果,车门也开着。

    剩下来的是迪安、哈里,还有珀西和一个铐着镣铐的囚犯。人手应该是够了,

    也该

    够了,如果他们没被那个瘦得像竹竿、低头站在尘土中的、手腕和膝盖都戴着镣铐的农村小伙子给蒙蔽的话。他们让他往前走了大约十二步,走到了通往E区的大门口,这时的队形和往常带犯人走绿里时是一样的,哈里走在犯人左边,迪安在右边,珀西在后面,手里还拿着警棍。这点没人告诉过我,不过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准会带着,珀西很喜欢那根山胡桃木棍子。我这时正坐在沃顿走向那烤人的家伙之前要住的牢房里,那是从走廊走向禁闭室的右边第一间。我手里拿着夹着纸的记录板,脑子里没别的念头,只是在准备那一小段陈词滥调,准备完事了赶紧走。腹股沟处的疼痛又开始厉害起来,我只想回到办公室,把痛给忍过去。

    迪安走在前头,准备开门。他从挂在皮带上的那串钥匙里挑出那把合适的钥匙,把它插进锁眼。正当迪安转动钥匙要拉把手时,沃顿突然活跃起来。他发出一声尖叫,一串叽里咕噜的喊叫声,像叛乱的高喊。霎时间,哈里愣住了,珀西·韦特莫尔也完全愣了。我从半开的门缝处听到了这声尖叫,最初没想到这居然是人发出来的声音,还以为是一条狗进了操练场,受了什么伤害,也许是某个坏脾气的犯人在用锄头打它。

    沃顿扬起胳膊,手腕之间的铁链砸在迪安的脑袋上,并用链子勒住他的喉咙。迪安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喊声,身子前倾,跌进了我们这小小世界冰冷的灯光之中。沃顿很开心地跟着他进来了,还猛推了他一下,一直喊着,咕哝着,甚至大笑着。他前臂直竖起来,拳头伸到迪安眼睛的位置,拼命把铁链拽紧了,用它前前后后地击打着。

    哈里一步到了沃顿背后,一只手拉住这新来的小子油腻腻的金发,另一只手的拳头朝沃顿的脸部狠命地砸去。他不仅带着一根警棍,还随身佩戴着手枪,但惊慌之下,他哪一样都没使上。我们以前也有犯人惹过这样的麻烦,这是肯定的,但从没犯人像沃顿那样让我们如此吃惊。那家伙的狡猾超乎我们的经验,我还是头一遭遇上,后来也再没遇到过。

    而且他力气极大,所有的懒散松弛都不见了。后来据哈里说,这就像是跳上了成盘的钢丝弹簧,莫名其妙地把它给激活了。此刻沃顿已经进了区,就在值班桌附近,他一下子转到左边,把哈里甩开了。哈里撞在桌子上,趴倒了。

    “嚯嗬,伙计们!”沃顿笑着说,“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吧?”

    沃顿依然尖叫着,笑着,他回身过来又用铁链勒迪安。干吗不呢?谁都知道的事沃顿也知道:要烤也只能烤一次。

    “揍他,珀西,揍他!”哈里厉声叫着,竭力站起身来。但珀西只是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根山胡桃木棍子,眼睛瞪得像汤盘一般圆。你或许会说,这可是他一直在寻觅的好机会,这是他好好使用一回那重击武器的最佳时机,可他却吓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法出手。这可不是那仿佛与他毫不相关的某个受惊吓的小个子法国佬,或是黝黑皮肤的巨人,而是一个旋风恶魔。

    我从沃顿的牢房里走出来,丢开了写字板,拔出点三八口径的手枪。我已经第二次忘了自己身体中部烧灼着的感染部位。对于事后别人告诉我的关于沃顿茫然的脸部和空洞的眼睛等话,我并不怀疑,不过我所看到的沃顿却不是这个样子。我看到的是一张野兽的脸,这野兽并不聪明,却充满了狡诈……卑鄙……与喜悦。没错,他正在做的事情合乎他的本性,与地点和环境没什么关系。我还看到迪安·斯坦顿那张通红肿胀的脸,他正在我面前垂死挣扎。沃顿看到了手枪,就推着迪安对准它,这样,要朝他开枪就必然会击中迪安。从迪安的肩膀处望过去,我看到一道炽热的蓝色目光,它在向我挑衅,看我是否有胆子放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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