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烦恼:我的人生哲学-享受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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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里没有伤惋,也没有无奈,不管古今人们对此做何解释,黄昏至少是一种壮美。你不欣赏或不去欣赏不会欣赏,不等于那美景不在,所以要“享受老年”。读一读本章中的“黄昏哲学”,不仅对步入老年的人们可能是有趣的,就是对于年轻人而言,也会有意义。至少可以警醒我们在步入老年时,连足资回忆之处都没有,连可为晚年之凭借的本事、爱好都没有,那才是一种人生的悲哀。还是让我们唱起“只要心儿不曾老”那支歌吧,生命会因此多一份意义。

    我的“黄昏哲学”

    一位朋友对我说,人老了之后,最重要的有三点:一是要有自己的专业;二是要有朋友;三是要有自己的爱好。我认为她讲得很对。

    我愈来愈感觉到老年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成熟、沧桑、见识、自由(至少表现在时间支配上)、超脱。可以更客观地审视一切特别是自己,已经有权利谈论人生、谈论青年人中年人和自己这一代人了。可以插上回忆与遐想的翅膀让思想自由地飞翔了。可以力所能及地做不少事,也可以少做一点,多一点思考,多一点回味,多一点分析,多一点真理的寻觅了。也多了一点享受、休息、静观、养生、回溯、读书、个人爱好,无论是音乐书画、是棋牌扑克、是饮酒赋诗,还是登山游海……

    而老了以后,毕竟相对少了一点争拗,少了一点竞争,少了一点紧张和压力。

    人生最缺少的是什么?是时间,是经验,是学问,更是一种比较纯净的心情。老了以后,这方面的“本钱”便多起来了。

    人生最多余的是什么?是恶性竞争,是私利计较,是鼠目寸光,是浪费宝贵光阴,是强人所难,是蛮不讲理。老了,惹不起也躲得起了。

    老年是享受的季节,享受生活也享受思想,享受经验也享受观察,享受温暖爱恋也享受清冷直至适度的孤独,享受回忆也享受希望,享受友谊趣味也享受自在自由,更重要的是享受哲学。人老了,应该成为一个哲学家,不习惯哲学的思辨,也可以具备一个哲学的情怀,哲学的意趣,哲学光辉笼罩下的微笑、皱眉、眼泪,至少有可能获得一种哲学的沉静。

    老年又是和解的年纪,不是与邪恶的和解,而是与命运,与生命、死亡的大限,与历史的规律,与天道、宇宙、自然、人类文明的和解。达不到和解也还有所知会,达不到知会也还有所感悟,达不到感悟也还有所释然,无端的非经过选择的然而又是由衷的释然。

    和解并不排除批评、抗议、责难,直到愤怒与悲哀。但老年人的种种不平毕竟与例如“愤青儿”们的不同,它不再仅仅是情绪化的咒骂,它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必然即无法不然,知其如若不然也仍然会有另一种遗憾、另一种不平、另一种缺陷。它不幻想一步进入天堂,也就不动辄以为自己确已坠入地狱。它的遗憾与愤懑应该是清醒的而不是盲目的,是公平的有据的从而是有限制有条件的,而不是狂怒抽搐一笔抹杀。它可能仍然无法理解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历史局限强梁不义命运打击冤屈痛惜阴错阳差……然而它毕竟多了一些自省一些悔悟一些自责。懂得了除了怨天尤人也还可以嗟叹自身,懂得了除了历史的无情急流以外毕竟还有自身的选择,懂得了自己有可能不幸成为靶子成为铁钻,也未必没有可能成为刀剑成为铁锤,懂得了有人负我处也有我负人处,懂得了自己有伟大也有渺小、有善良也有恶劣、有正确也有失误、有辉煌也有狗屎,懂得了美丽的幻想由于其不切实际是必然碰壁的,懂得了青春的激情虽然宝贵却不足为恃……懂得了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舞台,有自己的机遇,有自己的限制,有自己的悲哀,有自己的激烈。你火过我也火过,你尴尬过我也未必没有尴尬过。所有这些都会使一个老人变得更可爱更清纯更智慧更光明更哲学一些。

    当然也有老年人做不到,老而弥偏,老而弥痴,老而仇恨一切,不能接受一切与时俱进的发展的人也是有的,愿各方面对他们更关怀更宽容一点,愿他们最终能回到常识、常规、常情上来。而如果他们有特殊的境遇有特殊的选择,只要不强迫他人臣服听他们的,也祝愿他们最终自得其晚年的平安。

    我们常常讲不服老,该不服的就不服,例如人老了一样能够或更有条件学习,不能因一个自命的“老”字就满足于不学无术。该服的就一定服,我年轻时扛过二百多斤的麻袋,现在扛不动了,我没有什么不安,这是上苍给了我这样的豁免,我可以不扛二百多斤的麻袋了,我感谢上苍,我无须硬较劲。我年轻时能够一顿喝半斤酒,现在根本不想喝了,那就不喝,这也是上苍给我的恩惠,我可以也乐于过更不夸张也更健康的生活。

    我宁可没有朋友也不要“异化”

    友谊在人的生活中也许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言说明真正的朋友真正的知己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然而会异化,例如酒肉朋友,互相利用的朋友,到了关键时刻卖友求荣的“朋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搭车”式的朋友,利益分配不均(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分赃不均)反目成仇的朋友,或先是趋炎附势后是树倒猢狲散的朋友,更不要说那种共同犯罪团伙成员之间的朋友义气了。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能接受“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说法,虽然据说这是刘关张三位豪杰说的。我也无法理解关羽的行事方式,既向刘备效忠,又与曹操玩猫儿腻。

    就是说有帮倒忙的朋友,有罪恶的朋友,至少有极低俗极无所谓朋友的朋友。

    我的选择是,宁可没有朋友,也不要那种团伙式、集团式、造势式的朋友。不轻易树敌,也不轻易树友。如果谈友,宁可谈得稍微宽泛一点,既然不带敌意,既然没有摩擦冲突,既然没有根本利益上的矛盾,那就是朋友。我曾经评论一个热衷于搞自己人的团伙的人说:“既然他有一个小圈子,那么凡不是他的小圈子的人,就都是他的对立面的人啦。这样一来,他的对立面力量就极强大了。”

    朋友没有绝对的

    一些自命不凡的人,自命伟大或自命清高的人,交友也很难。他们心比天高,对别人非常严酷,有一种以我画线的味道。

    我却认为对于知己不必要求得那么苛刻,非得莫逆、默契、心相印心重叠不可。人与人不可能是完全一致的,朋友之间没有永远的与绝对的相互保持一致的义务,永远的与绝对的一致,夫妻父子之间也难以做到。而且各人的处境不同,不可能事事一致。其实保持一致云云,已经包含了不尽一致的意思,绝对的一致,是用不着费力保持的。比如有一些自己可以不予理睬的恶人,但是自己的朋友恰恰在此人的手下供职,就不能与你采取同样的置若罔闻的态度。你的朋友也许还要虚与委蛇,你的朋友不敢得罪你心目中的极不好的家伙。你怎么办?因而与你的朋友断交吗?(那只能证明你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还是抱一个谅解的态度呢?世上有许多事,心中有数是可以的,锱铢必较却是不可取的。那种一句话不投机就割席绝交的故事总是令我难以接受。

    对于一个人一件事一个观点的看法与做法也许你的某个朋友与你不一致,但是还有别的大量的人大量的事大量的观点呢,也许在更广阔得多的领域你们有着合作至少是交流的可能,为什么要采取一种极端的态度,把自己的圈子搞得愈来愈小呢?再说那种要求别人是朋友就得永远忠于自己,只能从一而终的做法,是不是暴露了某些黑手党的习气,而太缺乏现代的民主的理性的客观的与容忍的人生态度呢?

    再想一想,你的朋友都是忠于你的人,那是朋友还是你经营的小集团呢?你的朋友都是永远同意你、赞成你、歌颂你、紧跟你的人,你在他们中间听到的只有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英明啊正确呀太棒啦妙极啦的一套,你什么时候能听到逆耳的忠言,能听到不愉快的真实,能得知自己的失误与外界对自己的不良反映,能得到全面的与客观的信息反馈呢?那不是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吗?世上最可笑复可悲的莫过于拼凑一个小圈子,关起门来互相吹捧、同仇敌忾、诉苦喊冤、捶胸顿足,直到哭哭啼啼地自封伟大正确的闹剧了。这样的人自己被自己闹昏了头,弄假成真,真以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正确的代表历史的中流砥柱了,这不跟吃错了药一样难办吗?

    还有,你能百分之百地保证你的一切选择都是最最正确而且是千年不变的吗?如果你对某人某事某理论某学派的态度与处置并非足金成色,如果你对待本身就留下了可争议之处,如果你很正确很伟大但是随着时间的逝去情势的变化你的做法需要调整出新之处,就是说你也像众人一样有需要与时俱进之处,那么那些与你在此人此事此观点上不甚一致的朋友,不正是你最合适的帮手吗?相反,如果你一上来就把事做绝把话说绝把与自己意见或做法不尽一致的人“灭绝”,你将使自己处于何等困难的境地!

    友谊不是绝对的,友谊不承担法律义务也不受法律保护,真正的友谊不需要也不喜欢指天发誓、结拜金兰,更不需要推出一个首领让大家为他卖命,更可厌的是搞那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利益共同体。那是黑社会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把戏。有些人就是喜欢搞这一套,所谓要有自己的人,结果呢成也圈子败也圈子,“自己人”不断地向你伸手要好处,你变得名誉扫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后变成过街老鼠臭名昭著,你还觉得冤枉呢,你说可笑不可笑!君子之交淡如水,古人的这一总结很有深刻意义。我的外祖母不识字,不知所据何来,她每逢讲到“淡如水”时还要补充一句“小人之交甜如蜜”。

    “友谊不必友谊”

    友谊永远是双向的自然而然的,不需要表白也不需要证明的,不需要培养也不需要经营的。需要培养和经营的不是友谊,而是准备加以利用的后备力量。我有一首小诗写到友谊:

    友谊不必碰杯,

    友谊不必友谊,

    友谊只不过是,

    我们不会忘记。

    过分表白的过分强调的友谊,使人觉得可疑,给人以表演和另有目的的味道。

    有时你会发现某个原来很亲密的朋友最近与你联系来往得比过去少了,有的人遇到这种状况就起了疑心,动起小心眼儿来,这实在是极无聊的事。交流多来往多联系多固然可喜,交流少联系少来往少亦颇不可忧。大家都很忙,用不着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各人有各人的情况,难以一一向朋友说清。一时有一时的考虑,一天有一天的情况,也许是为了节省电话费和邮资,也许正忙于跑什么事情,也许心情不好,也许身体欠佳,他或她不可能对你永远随叫随到满脸微笑,那样去要求那样去设想本身就是与实际分离的。

    因此即使有朋友做了我认为不好的事,背后讲了我的坏话,我从来都拒绝使用“背叛”友谊这样的字眼儿。说背叛,就等于说你与你的朋友有互相效忠的任务或协议,那成了什么啦?

    有朋友特别是诤友和没有朋友的孤家寡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前者比较经得起折腾,能得到信息得到忠告,能调剂自己的情绪,即使在困境逆境中也比较能保持健康与乐观的生活态度。而后者就很可悲,很容易成为社会的一个消极因素了。

    在中国的典籍《大学》中有一个命题,叫作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什么叫“知止而后有定”呢?我缺少考据的功夫不能做出确解,但从字面上,我主观地愿意做两方面的解释,一个是目标,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就有了稳定的追求稳定的方向了,这很容易理解,不赘。另一个我愿意做出的解释是,止是限度,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你即使对最好的朋友也应该知道自己能说能做的限度,任何超过这种限度的言行都是对他人的不尊重,都涉嫌以己为尺度强加于人。己所欲必施于人,己所不欲却施于人,都是不好的。对友如此,对诸事又何尝不如此?知止而后有定,不知止呢?可就不是有定,而是没了准没了谱啦。

    怀旧的滋味与品位

    和老友在一起有一件有味道的事,就是怀旧。

    老友是最值得珍惜的,没有他们,谁能与你共同回忆往日的朋友、往日的激情、往日的笑话、往日的趣闻、往日的经验经历?

    与老友一起怀旧,使你感觉到了此生的实在,此生没有白过,此生并非孤家寡人,毕竟还有友人与你共享旧事的悲悲喜喜。往者已矣,尚有记忆,尚有可回想可为之一恸一笑者也。

    有一种廉价的怀旧就是认为只有自己的青年时代是最伟大最高尚的,是最无怨无悔的,是献身的与诗意的,自己这一代人是空前绝后的,是出思想的,等等。包括当年的“红卫兵”、上山下乡的知青都这么怀旧。这也无大碍,只是说明你到老了也长不大。简单的今是而昨非,或者同样简单的昨是而今非,都太通俗也太幼稚,太简易也太快餐了。

    能不能做到,怀旧的结果是怀者变得聪明一些,而不是更糊涂、更脱离现实、更自吹自擂和将错就错呢?

    个人爱好也是一种文化

    在某些情况下,有没有个人的爱好对于调节自己的心理平衡也有很大的作用。有一点个人爱好,从中得到无限的乐趣,与除了专业或工作或政务再无其他兴趣的人的生活是大不一样的。前者比较能够调换自己的心情,能够遇到难办的事先放一放,等到自己变得冷静一点从容一点考虑得周密一点的时候再做决定或者反应。后者就会陷入一个兴奋灶而不能自拔,就会一味地紧张、急躁、气恼、为难、焦头烂额、忧心忡忡、心跳气短,直到精神崩溃。

    个人爱好是一种休息,但又不仅是休息,而是一种对于健康的身心状态的追求。虽然世上有各种高明的与离奇的主张,有一点却并无异议:身心健康的时候,容易做出正确的选择,比较有效率,做任何事情容易到位,尤其是也比较能看到自己的失误并随时加以调整。

    个人爱好也是一种文化,没有爱好,不但不可能有唱歌跳舞,也不可能有哲学数学;不但不可能有酒有时装有工艺品有首饰有收藏,也不可能有诗有小说有戏剧有画有交响乐有天文学有逻辑学有电脑有数字化。

    在国内国外我发现了一条规律,受过好一点的教育,文化素质高一点的人比较有更多的、广泛的、深入的、更像样的爱好。爱好塑造了他或她的文化素质,反过来他或她的文化素质也塑造了他或她的高尚爱好、人生趣味。而没有受过应有的教育,在实践中又没有用心学习,相对素质差一点的人,则其爱好有点惨不忍睹,不但不读书不看报,而且不听音乐不集邮不旅游不看展览不接触任何艺术品,不打球不看球不散步不游泳,他们最多是喝酒吃环保禁吃的珍稀动物,有的则仅限爱好丑恶:黄、赌、毒。

    “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

    爱好也是千差万别的。有的工作就是最大的爱好,有所谓工作狂,有开会迷,有写作狂,有整人整出瘾来的,也有废寝忘食地做学问的。这种单打一的爱好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好的一面前面已经说过,那就是我主张的“天才即精力集中”论。不好的一面就是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能钻进去也能跳出来,如王国维所讲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不入乎其内不钻进去,你做不好任何事情。不出乎其外,你也不容易给自己以客观的评价,尤其有毛病有缺陷也不自知。这一点在写作上最为明显,你在刚刚写毕刚刚脱稿的那一刹那,常常自以为是写出了绝代佳作,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已——很简单,你不激动就不可能得到那从事旷日持久的孤独寂寞的写作的动力,但激动又常常蒙住一个人的眼睛,使一个人自恋自赏没完没了。俗话说文章是自己的好,部分道理就在此处。我不止遭遇过一个作者,实在是写得不怎么样,但谈起自己的作品,别人没怎么样,他或她自己却是老泪纵横、捶胸顿足,怎么也摆脱不了他们的自我迷恋。什么时候人们能够比较客观比较超脱地对待自己的作品、自己的言论、自己的行为、自己的见解呢?

    而没有一定程度的超脱就没有理智,就没有客观,就没有全面,就没有正视,就没有自我调节,就没有发展和进步。而只有自高自大、自吹自擂、自怨自艾、自哭自闹、自说自话、丑表功、气迷心、瞎激动、乱抒情讨厌得很。

    不要讨人厌

    世上的人不但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别,也还有讨厌与不讨厌的区别。讨厌的人中最常见的一种就是那些自视高得离了谱,顽固不化,见人就表白自己攻击旁人,一点歪理啰里啰唆不停地自我重复,不管旁人爱听不爱听总是滔滔不绝,永无休止地侵占别人,从精神上强奸别人要挟别人的人。我衷心祝愿这些人有一点哪怕是最无聊的爱好,请他们多玩儿几次麻将多和几次一条龙吧,请他们多玩儿几次打百分多钻几次桌子吧,请他们多吸几包烟多喝一点二锅头吧,只要减少一点他们的诉苦牢骚加牛皮轰轰就行。哪怕是多搞一点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呢,那种事毕竟牵扯的面不太大,搞得太过分了还有法律和道德舆论管着他们,只要他们少一点牛皮和攻讦,少一点庸俗和自说自话。要知道民间的俗话,叫作“吹牛皮不上税”。

    个人爱好的另一面带有学习和丰富自己的性质,例如读书、欣赏音乐美术戏剧和比较有品位的影片等艺术作品、集邮、旅游、收藏等,这其中的乐趣与知识是无穷的。有的爱好与健身活动有关,如某种球类活动、登山、游泳、跳舞等。我从小身体状况不好,但我一直喜欢锻炼身体,长大后更嗜游泳。我多次与人说过,我的最高享受最大愿望就是夏日在海滨,上午写作,下午游泳。真是赛过活神仙呀!

    还有的爱好也能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条件。即使“文革”中我在新疆过着艰窘的生活,但仍然时不时改变一下房间布置,学着烧几样小菜,换换窗帘门帘,给自己一点新鲜感。当然最大的爱好就是生活,生活是奇异的和有趣的,是包含了许多可能性的。

    甚至比较不算健康也不算高级的爱好也多半是有比没有好。如找朋友一起畅饮几杯,如玩儿牌,如聊天,愈是在不愉快的时候愈要有办法愉悦自己,不能使自己快乐,也要想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哪怕只忘掉那最不愉快的事十五分钟。有了十五分钟的忘却,就有可能再平静一小时,而再平静一小时的结果也许能绝处逢生,也许能从黑暗中看到光明看到希望,说得夸张一点,也许这是改变你的世界观的开始,是你的命运转折的开始。

    游戏:人类的一种天性

    “玩耍游戏”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占的地位是很低的,在我们的一些成语里“玩耍游戏”都是被当作负面的东西来讲的。比如“业精于勤荒于嬉”,比如我们称耽于某种爱好的人为“玩物丧志”……其实游戏是人类的天性,是人类最最本真的活动,而且许多学术事业的发展与游戏的动机有关。比如艺术,比如数学,比如航海,比如物理化学生物。至少一个能够正常地保持着游戏乐趣的人心态相对比较正常,头脑相对比较灵活。这里边有许多复杂的问题有待于我们去思索研究。

    英语中的“game”“play”似乎不带汉语中游戏的嬉戏、不务正业的意思。亚运会就是亚洲的“game”,奥运会就是奥林匹克的“game”,而公平竞赛就是费厄(fair)泼赖(play)。在二〇〇二年韩日世界杯足球赛期间,所有的球赛转播电视节目的片头都有“fair play”的字样,这当然不是向鲁迅挑战,而是讲体育运动的一个基本原则,足球大赛的一个基本口号。鲁迅讲的缓行费厄泼赖,是指三座大山压迫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的阶级斗争,不是讲足球。认为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搞了市场经济的今天,阶级斗争已经不是纲的当代,还不能搞公平竞赛,那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当年,鲁迅讲的也是缓行,而不是永不实行,这都是极浅显的不争的道理。把缓行变成永远不得实行,那才是对鲁迅的曲解。而“play”除了玩儿以外也可作产生影响、扮演、演出、运转以及剧本讲。而“game”又可以作比赛、场次、规则、策略、花招、猎物、勇敢、大胆、兴致勃勃讲。有时我想,如果把亚运会译为亚戏会,会不会有利于使比赛不至于过分地政治化民族荣誉化赢得起却输不起化?而我们的某些活动如果译作“play”和“game”,又会不会提高一点游戏的品位,同时减少一点夸张和吓人呢?

    当然,这只是玩笑,只是game和play,我的英语程度使我还不配谈这些问题。

    唯“专长”是不倒的依托

    关于老年人有所专长的说法也很有趣。我亲眼看到一些有自己专业专长的人,老了,离开正式的工作岗位以后,立即投入业务工作的情景。他们得其所哉,正好趁机得以用大量时间,完成自己早就意欲完成却由于公务太多而无法完成的著述,正好回到自己搞了一辈子的课题上,正好以某方面某特殊领域的专家的身份参加到重要的业务活动中去,正好向青年授业解惑传道,培养业务方面的接班人。他们完全能够适应自己的角色的转换,一面的“下台”谢幕,正是另一面的上台鞠躬,没有空白,没有失落,没有苦恼,没有怨气,甚至连过渡也不需要。即使他们的专长还不够“长”,还搞不出专门著述或带不成研究生,但至少有特定的兴趣,有固定的精神走向,有读书和学习的目标,而不至于一离开什么岗位就失魂落魄。

    而缺少专长或业务兴趣的人,只知道开会、谈话、接电话的人,退下来就显得尴尬一些。再没有人通知他去开什么重要会议了,再没有人追着他谈话了,又没有什么人来电话了,怎么办?临时抓一项业务吧,临时抓一项也比什么都不抓强。我也亲眼看到过这样一位老同志、大好人,退下来后每天早晨一支香烟,不等第一支香烟吸完就接上第二支,一天吸几包烟,只用一根火柴,这样吸了一年多烟,不幸,得了肺癌,走了。多可惜!

    还有那种本来确有专长的人,得到了一个什么职务,就完全放下了自己的专长,甚至也不欢迎旁人说到自己的专长,生怕旁人不把自己当作天生的指挥者,而把自己混入了专业人员。这种心态太害人害己了,谬矣。最后,他是武大郎盘杠子,政治、业务两头够不着。

    我们还是要做生活的主人。我们最好及早有所爱好有所钻研有所业务。我们尤其是要有一个学习习惯学习乐趣,要为自己开辟一个学习的天地。学习是不必批准不必延长期限也无须返聘的,学习是人生至乐,专长是不倒的依托。

    座右铭:笑向夕阳觅古诗

    许多老年朋友喜爱古典诗词,而中国的古典诗词往往汇集了大量的人生的阅历和经验,那里的一些句子常常被我想起,并加以引申发挥,触类旁通使之成为我的人生座右铭。例如: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是我读唐诗的开端,也是我心怀宇宙的开始。你看到一轮明月想到的却是天涯海角,由此及彼,由近及远,永远延伸着扩充着挂念着,清醒而又多情地认识到意识到此一明月并非专门为你而明而亮,有无数友人邻人都沐浴在这轮明月之下,此一海域亦并非单独存在,而是与大洲大洋天涯海角连接在一起。呜呼,壮哉!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的这两句诗似乎是一个终极的参照系,一个无人类无自己的本初世界。首句苍茫混沌,悲凄神秘,静静地定格在那里,令人尘念顿消,令人不再斤斤于鼻子下边那点事。首句的惶惑感对于个人英雄主义、唯我论、唯意志论、独断论、速胜论等各种极端的热昏者与热昏的极端者都有很好的清醒作用与降温作用。次句则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似乎进入了生命的准备期,进入了宇宙的自行活动。悲极则喜,寒彻乃温,玉烟虽然渺茫,但毕竟有几分温热,有几分袅袅升起的势头。于是有所期待,却并非渴求;有所注视,却并非凝眸;有所美丽,却并非明艳;有所希望,却并非执意。随时可以有所作为,随时也可以跳将出去。

    这是一个前提,一个出发点,没有自我却有天心,没有运动却有酝酿,没有人生却在准备。有了这样的浩渺而又并不归于虚无,有了这样的肃穆却又不归于严丝合缝,面对这样的准终极人,似乎多了一些智慧与从容,多了一些原谅与阔大,于是,可以言其他矣。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的两句诗似乎并无深意,却有一种万物自在之理。松遮月光,然而月光是遮不住的,松之遮只是增加了月光的立体与层次,而月之照反而提供了松的形体与清幽。松与月相反而相成,相悖而相得。如果月光不受任何阻碍,如果月光是在大海上,那就成了李商隐的那两句诗了,成了史前期了。如果月光是照射在沙漠上,那也太死寂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月光,松之姿态与分布又如何能被人感知呢?石与水也是如此,石头妨碍了水流,造成了水势水纹水波水花,水洗净了石头,却又改变着石头,水滴石穿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春花秋月何时了;帘外雨潺潺;绿肥红瘦;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切的一切都使人感到天道有常,万物有定,此长彼消,各得其所。当然,这种常,这种道,这种定数,都不是僵硬的,事物既有存在的即是合理的这一面,又有合理的终将存在的那一面,常、道、定、数之中就包含着变化就包含着人的主观努力。但是即使是为了改变某些现状,也必须首先弄清楚现状之所以是此而不是彼的道理,要改变什么首先要理解什么,不理解的改变多半是不能奏效的,或者只能是效果适得其反的。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南唐后主的人生固不足道,这两句词表达的本来也是消极的情绪,但我读来只觉得消极中有洒脱和动感、有痛快和大气,太好了。愁虽多而美如春水,丰盈充沛,浩如长江,愁就愁它一江春水吧,俱往矣,东流而去,也就与愁告别了嘛!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两句并非出自诗词,而是出自苏东坡的《赤壁赋》。这很有趣地反映了事物的相对性。月并未小,而是被高山所反衬变小,石并未要冒出来,而是水之落使之出头露面。你想让月亮小一点吗?没有直接的办法,但是可以寻找和进入巍峨高山;你想看看水下的石头的真面貌吗?多放掉一点水吧,至少等待枯水季节的来临吧。

    另一方面这又说明了事物的绝对性。山再高,你感觉到月再小,其实月并未小,还是一般大;水再枯,石头露得再多,其实石头并未移动也无意活动,石头保持稳定,一旦大水前来,它们还照旧无误地隐没到水下面去。你是不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常常或而觉得此小或而觉得彼出了呢?是不是也是没有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误将山之高视为月之小,误将水之落视为石之欲出欲奔呢?面对大自然的各种现象,我们是多么肤浅、多么幼稚啊!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苏东坡的这几句词是有几分潇洒。每当吟咏起这几句,便不由得显出笑意,扫开阴霾。我不喜欢怀才不遇这一类的语言,连一点爽气都没有的才子,算什么才子?假冒伪劣罢了。也不要以为东坡先生一辈子就搞了诗、酒、茶,他做了许多大事,至少在当时他认为是重要的事,但他永远保持着对于火、茶、诗、酒的儿童般的兴趣,这不是很好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最常被人引用的诗句。一般引用这诗是说明人们不要轻易不抱希望,许多事情是绝处逢生,是无路之中找到了路。我对这两句诗的理解与受用则包含着亲和得多积极得多主动得多的内容,还包括了一种斗争和工作的策略。就是说不纠缠,不死抬杠,不在一个兴奋灶上钻牛角尖。你必须随时开辟新的战场新的战线新的话题新的思路与新的角度。有时讨论一个问题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有时你的某一句话某一件事受到歪曲受到误解受到夸张,你再纠缠下去并无效果,而会中了胡搅蛮缠者的计。胡搅蛮缠的人不搞创作,不搞理论研究,不搞翻译,也不搞实际工作,只是在那里生事找事找碴儿钻空子,他们最怕的就是没人理他们。陷入与他们的讨论,那才是山重水复全无路呢。怎么办?不理,另辟新的战场。对于集中精力从事建设性的工作的人,他要做的题目他要涉及的领域他要讨论的课题他要贡献的意见总是太多太多了,题目必须由你自己来选,领域必须由你自己来定,主动权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是一个策略,但又不仅是一个策略问题,因为只有你具有广阔包容的视野,触类旁通的见识,举一反三的智慧,高屋建瓴的气度,宠辱无惊的修养,才能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摆脱无谓的争论,摆脱无聊的个人人身攻击,摆脱流言蜚语的涂抹,摆脱腐蚀人消磨人的人际关系及钩心斗角,做你自己想做而且需要做的事,不做你不想做也对任何人无益的事。就是说,柳暗花明的新村靠的是自己去创造。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可以发挥来讲沉默的妙处,不需要我特别讲什么。可叹的是,有多少人通过毕生的努力做到了会说什么,却做不到不说什么及不会说什么;做到了会说得精彩,却做不到不说得精彩;做到了甚至超过了该说的要说,却没有做到不该说的不说。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许多话的后面还有话,如同天凉好个秋的后面是无限的愁苦。许多事的后面还有事,不仅仅是表面的那些东西。什么时候能够判断清楚每事每语的内蕴和来由呢?什么时候能使自己的行为语言也多一点含义呢?

    “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常见的现象。它的意义有二:第一是人常常不能预见自己行为的后果,人常常是想进彼间房子,却进入了此间房子;第二是人的过分的努力过分的干预过分的企盼常常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成为完成一件事的阻力。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是我最喜欢的诗句之一。多么乐观,多么自信。才总是有用的,有时候能够得到超水平的发挥,有时候则受到许多条件的限制。然而,限制,不正是对于才华的激励和挑战、考验和召唤吗?只能捧着抬着哄着才能发挥好的才华叫什么才华?古今中外,我不喜欢怀才不遇的说法,比如贾谊,那种性格能承担重任吗?文人议论,有时候带有纸上谈兵的性质,何必那么自恋自怨自艾?千金云云,更妙了,千金的用途恰恰在于能够散尽,而且能够复来,一尽一来,这才是人生,这才是丈夫!大开大阖,大踏步地前进,大踏步地后退,这才是正道!

    还有多少诗句、多少辞章、多少俚语、多少成语中包含着人生的道理。一些东西表面看来是那样浅俗那样一般那样粗鄙,然而这都不是偶然形成的,都包含着实际的经验实际的思索和一代代人的思考。想一想,智慧的源泉无边无际,我们能不能从中获益呢?

    只要心儿不曾老

    新中国成立前后,倾向革命的学生当中有一首歌曲十分流行,这首歌既轻快又深情。这首歌不是前苏联歌也不是解放区的歌,不直接歌唱革命也不唱工人游行什么的,它是一首没怎么发生过革命的丹麦之民歌,但仍然很受赤色学生们的欢迎。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四句:

    鸟儿们呀在歌唱

    鸟儿们在舞蹈

    少女呀你为什么

    苦恼又悲伤

    从这四句里无论如何听不出革命和共产主义的味儿来。

    一九五〇年,我在北京市东四区工作(后来东四区与东单区合并成为现在的东城区)。年仅十六岁的我到女二中党支部巡视她们的党员寒假学习班,我记得她们在学习之余的休息时间就大唱了这首丹麦民歌。这不是《国际歌》《华沙工人歌》《生活像泥河样流》那样的令人热血沸腾的歌,然而它光明纯洁得令人落泪。

    后来就差不多把这首歌忘了。那些年月有那么多歌让唱和不让唱,有那么多歌爱唱和不爱唱,这首歌好像并不重要,它不马列主义也不修正主义,与斯大林、赫鲁晓夫、毛泽东或者江青都不搭界,它好像已经注定从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中淡出了。

    二〇〇〇年秋,我与其他十几位作家组团访问挪威。挪威同行陪我们乘中巴爬山越岭,从东岸的奥斯陆经过冰川雪峰到西岸的卑尔根去。行至第二天,挪威同行建议大家唱歌。于是唱起了一大堆革命歌曲。最后,唱起了这首歌。

    然而我想不起全部歌词,第一段,想不起第二句来,第二段全忘光了,但是记得小鸟,记得少女,记得歌唱舞蹈还有悲伤,记得它的明快和抒情,它的易于上口。这个歌词很怪,又唱又舞,又小鸟又少女,却是又苦恼又悲伤。而这苦恼和悲伤的歌儿却被那么革命的我辈喜爱过。

    此后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这首歌,这首歌好像在历时半个世纪以后突然又重生了、降临了,使我发起烧来、犯起病来了。此后到了哥本哈根机场,我更是想念这首歌如思念早年的情人,苦苦不能自已。后来到了爱尔兰、瑞士、奥地利,我仍然沉浸在对这首歌的回忆与追索里。

    回到北京,我打电话给我的姐姐,她这方面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她立即在电话中给我唱道:

    在森林和原野是多么逍遥

    美丽的少女想些什么

    摘下一棵开花结果的树呀

    这是多么美丽呀多么美丽呀

    鸟儿们呀在歌唱

    鸟儿们在舞蹈

    少女呀你为什么

    苦恼又悲伤

    然后一段是:

    哪年哪月哪日哪个时辰

    苦恼悲伤都消失呀

    快乐又逍遥

    不远了不远了

    只要心儿不曾老

    幸福的日子

    就要来到

    我一下子明白了,关键在于最后的几句,不远了,幸福来到了,这不正是我们迎接解放的心情吗?这不正是革命的应许吗?这不正是年轻人的革命梦吗?

    虽然生活的实际要复杂得多,歌曲的美妙还是感人的。感人的故事会重现,感人的歌曲会让你发烧不止一次。青春的激情与美梦会一再在你的灵魂里震响,这样震响过的人生是值得的。歌里唱得对,只要心儿不曾老,无论是老年人还是青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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