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谦》之卦象为艮下坤上,艮是山的象征,坤是地的象征,山本应处于地上,今反居其下,正是“谦”之真义所在。徐志锐《周易大传新注》解释此卦象说:“这一卦象反映天道本来居上,但能谦退下降而交于地,才更显现出它的光明。”“持盈保泰”谓处在极盛时要谦逊谨慎以保持平安,属于后世人对于“盈”与“谦”另一种诠释,改“恶盈”为“持盈”,变通中反映了人们俯首现实的无奈。“持盈”语本《老子》:“持而盈之,不若其以。”可见保守成业的“持盈”又谈何容易!《彖》的断卦之辞所谓“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就是针对人性弱点有感而发,并非无的放矢。为人“谦退”且始终如一,是人生“保泰”之基础,时刻也不能忘怀!
《谦》:亨[1]。君子有终[2]。
《彖》曰[3]: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4],地道卑而上行[5]。天道亏盈而益谦[6],地道变盈而流谦[7],鬼神害盈而福谦[8],人道恶盈而好谦[9]。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10],君子之终也。
《象》曰[11]: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12]。
——《易·谦》
[1]亨:通达;顺利。唐孔颖达疏:“‘谦’者,屈躬下物,先人后己,以此待物,则所在皆通,故曰‘亨’也。”
[2]君子有终:意谓贵族之谦让始终一贯。
[3]彖(tuàn团去声):《周易》中断卦之辞称“彖”。《易·乾》:“《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唐孔颖达疏:“夫子所作《彖辞》,统论一卦之义,或说其卦之德,或说其卦之义,或说其卦之名……案褚氏、庄氏并云:‘彖,断也,断定一卦之义,所以名为《彖》也。’”
[4]天道:犹天理,天意。下济:谓利泽下施,长养万物。唐孔颖达疏:“下济者谓降下济生万物也。”光明:照耀;辉映。唐孔颖达疏:“光明者,谓三光垂耀而显明也。”
[5]地道:大地的特征和规律。卑:低,与高相对。上行:上升。
[6]亏盈而益谦:意谓减损盈满者,增益谦退者。
[7]变盈而流谦:意谓改变盈满者,使谦退流布。
[8]害盈而福谦:意谓令骄盈者受害,令谦退者受福。
[9]人道:为人之道,谓一定社会中要求人们遵循的道德规范。恶盈而好谦:意谓厌恶骄慢而喜爱谦退。
[10]“谦尊而光”二句:意谓谦退处于尊位就有荣光,居于卑位也不可超越。
[11]象:《周易》专用语,谓解释卦象的意义,即“象传”。这里是解释六十四卦卦名卦义的“大象”。
[12]“君子以裒(póu剖阳平)多益寡”二句:意谓君子削减有馀以补不足,根据物品的多少,做到施与均衡。裒,减少。
刻桷非礼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左传》又称《春秋左氏传》或《左氏春秋》,据说为春秋时鲁国的左丘明所撰。以《春秋》为纲叙事,记述从鲁隐公元年(前722)至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共二百五十馀年的史实,比《春秋》经文多出十三年。
鲁庄公二十四年(前670)的春天,鲁庄公为其父鲁桓公庙的方形椽子上雕刻花纹,从而引发了其掌匠大夫御孙的一番直言进谏。“刻桷”在今天看来,也许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古人以此事议论去侈从俭的必要性,“非礼”的因素而外,也不无防微杜渐的用心。《左传》中的这一则小故事,可以令我们体会到见微知著的必要性。无论任何社会,节俭皆要从小事做起,方能卓有成效!
二十四年春[1],刻其桷[2],皆非礼也[3]。御孙谏曰[4]:“臣闻之:‘俭,德之共也[5];侈,恶之大也。’先君有共德而君纳诸大恶,无乃不可乎[6]!”
——《左传·庄公二十四年》
[1]二十四年春:即鲁庄公二十四年(前670)的春天。鲁庄公,即姬同(前706—前662),鲁桓公子,鲁国的第十六位国君。
[2]刻其桷(jué决):指为鲁桓公庙的方形椽子雕刻花纹。按,《左传·庄公二十三年》:“秋,丹桓公之楹。”“丹楹”与“刻桷”实为装修桓公庙一事,所以下文有“皆非礼也”的断语。据《国语·鲁语上》三国吴韦昭注:“庄公娶于齐,曰哀姜,哀姜将至,当见于庙,故丹柱刻榱以夸之也。”
[3]皆非礼也:《春秋穀梁传·庄公二十三年》:“礼,天子、诸侯黝垩,大夫仓,士黈,丹楹,非礼也。”又《春秋穀梁传·庄公二十四年》:“礼,天子之桷,斫之□之,加密石焉。诸侯之桷,斫之□之。大夫斫之。士斫本。刻桷,非正也。”
[4]御孙:鲁大夫,即匠师庆。
[5]共(hónɡ洪):大。共,通“洪”。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共读为洪,大也。旧读共为恭,不妥。说详俞樾《平议》。”
[6]无乃:相当于“莫非”、“恐怕是”,表示委婉测度的语气。
宋人献玉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礼记·玉藻》:“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古人对于玉的爱好可见一斑。子罕以不贪为宝,并非否定玉的固有价值,而是在居官廉洁与获玉两者的价值比较中毅然选择了前者。汉刘向《新序》卷七也转述了《左传》的这则故事,在其下又有一则郑相却鱼的故事:“昔者,有馈鱼于郑相者,郑相不受。或谓郑相曰:‘子嗜鱼,何故不受?’对曰:‘吾以嗜鱼,故不受鱼。受鱼失禄,无以食鱼;不受得禄,终身食鱼。’”人非圣贤,可见政治上有奖惩严明的制度性制约才是“公生明,廉生威”的有效保障,否则一切无从谈起!
宋人或得玉[1],献诸子罕[2]。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3],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4]。”稽首而告曰[5]:“小人怀璧,不可以越乡[6]。纳此以请死也[7]。”子罕置诸其里[8],使玉人为之攻之[9],富而后使复其所[10]。
——《左传·襄公十五年》
[1]宋人:宋国人。宋为春秋十二诸侯之一,辖有今河南东部以及今山东、江苏、安徽三省交界的部分地区。
[2]子罕:即乐喜,又称司城子罕,执掌宋国国政。司城,即司空,宋国官名。
[3]玉人:雕琢玉器的工人。
[4]人有其宝:谓各人保有自己认为的宝物。
[5]稽(qǐ起)首:古时一种跪拜礼,叩头至地,是九拜中最恭敬者。
[6]越乡:谓穿越乡里。晋杜预注:“言必为盗所害。”
[7]请死:这里是请求免于一死的意思。晋杜预注:“请免死。”
[8]其里:这里指子罕的乡里。
[9]攻:即攻玉,谓将玉石琢磨成器。
[10]复其所:谓令献玉的宋人回到家乡。
功成名遂身退
老子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老子即老聃,或谓其姓李名耳,字伯阳,为春秋末楚苦县(今安徽涡阳)人,曾为周藏书室的史官。著《老子》五千言,又名《道德经》,其中含有丰富的哲学思想。作为中国道家的创始人,老子一向受到传统文人的尊崇,儒道互补或外儒内道得到多数文人士大夫的认同,其原因就在于老子思想中对立面相互依存又能够相互转化的朴素辩证法思想。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以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等论述。本篇文字对于人生奋争须适可而止的积极意义显而易见。
持而盈之,不若其以[1]。揣而锐之,不可长保[2]。金玉满堂,莫之能守[3]。富贵而骄,自遗其咎[4]。功成、名遂、身退[5],天之道[6]。
——《老子》第九章
[1]“持而盈之”二句:意谓保守成业,不如适可而止。盈,满,充满。《史记》卷二四《乐书》:“满而不损则溢,盈而不持则倾。凡作乐者,所以节乐。”“不若其以”,或作“不如其已”,“以”与“已”,古字相通。
[2]“揣(zhuī锥)而锐之”二句:意谓捶击令其尖锐,锋芒难以长久保持。
[3]“金玉满堂”二句:意谓积累下大量财物,未必能够长久持有。金玉满堂,极言财富之多。唐白居易《读〈道德经〉》诗:“金玉满堂非己物,子孙委蜕是他人。”
[4]“富贵而骄”二句:意谓有财有势就骄傲放纵,无异于自己留下祸根。咎(jiù旧),灾祸,不幸之事。
[5]功成:大功告成。名遂:名誉地位遂心称意。身退:谓不居功且收敛自身。
[6]天之道:谓自然界变化的规律。
知足不辱
老子
名与身熟亲[1]?身与货熟多[2]?得与亡熟病[3]?是故甚爱必大费[4],多藏必厚亡[5]。故知足不辱[6],知止不殆[7],可以长久。
——《老子》第四十四章
[1]名:声名。身:生命。熟:通“孰”,疑问代词,哪个,表示选择。下同。亲:亲近。
[2]货:财物,金钱珠玉布帛的总称。多:重;重要。
[3]得:意谓名利的取得。亡:意谓生命的丧失。病:祸害。
[4]甚爱必大费:意谓过分爱名就要付出巨大的耗费。
[5]多藏必厚亡:意谓财货收藏丰富就必然招致惨重的损失。
[6]知足不辱:意谓自己知道满足就不会招致羞辱。
[7]知止不殆:意谓适可而止就能避免危险。殆,危亡;危险。
见笑大方
庄子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庄子,即庄周(约前369—前286),战国宋蒙(今河南商丘)人。曾为漆园吏,拒绝楚相的礼聘。著有《庄子》,唐代天宝以后又称《南华真经》,今传三十三篇,计有内篇七篇、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一般认为内篇为庄子所撰,外篇、杂篇为其弟子以及道家后学所作。
庄子继承了老子的道家思想,主张清静无为,常借寓言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哲学见解,其文风汪洋恣肆,文学色彩极浓。这篇文章中的河伯起初因孤陋寡闻而自以为是,但很快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在事实面前幡然悔悟,其认识价值不言而喻。这只是庄子的一则寓言,在历史中也真有见识短浅、鼠目寸光如河伯者。《史记·西南夷列传》:“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从此留下了“夜郎自大”的成语。“能人背后有能人”,即使真有本事也不能骄傲自大,否则就可能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
秋水时至[1],百川灌河[2]。泾流之大[3],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4]。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5],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6],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7],望洋向若而叹曰[8]:“野语有之曰[9]:‘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10],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11],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12],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13],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14]。”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15],拘于虚也[16];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17];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18],束于教也[19]。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20],尔将可以语大理矣[21]。”
——《庄子·秋水》
[1]时至:按时而至。
[2]河:谓黄河。
[3]泾(jīnɡ经)流:直流而下的水波。
[4]“两涘(sì四)渚(zhǔ主)崖之间”二句:意谓水阔岸远,隔水分辨不清牛与马的区别。涘,水边,岸。渚,小洲;水中的小块陆地。
[5]于是:在这个时候。河伯:传说中的黄河之神,姓冯(pínɡ平),名夷,另有冰夷、冯迟之说。
[6]北海:当指渤海。
[7]旋:回转。
[8]望洋:又作“望羊”、“望佯”、“望阳”(古汉语双声叠韵的联绵词常以同音字互假),仰视貌;远视貌。若:传说中的海神名。
[9]野语:俚语;俗语。
[10]“闻道百”二句:意谓听说一百种道理,就自认为没有人能够比得上自己。
[11]“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二句:意谓我曾听说过有以为孔子的学问无多,轻视伯夷道德修养的人。且夫,犹况且,承接上文,表示更进一层的语气。少,与下文“轻”,皆为形容词的意动用法。仲尼,即孔子。闻,知识,引申为学问。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孤竹君生前欲立叔齐为继承人,其死后,兄弟两人都不愿继承其位,先后逃至周国。周武王伐纣,两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兄弟二人是古代备受推崇的道德模范。
[12]难穷:谓难以穷尽。
[13]殆:危险。
[14]大方之家:谓见多识广、明晓大道的人。
[15]鼃(wā蛙):通“蛙”。清王引之曰:“鼃,本作鱼,后人改之也。”
[16]拘于虚:比喻孤处一隅,见闻狭隘。虚,通“墟”,指所居之处。
[17]笃(dǔ堵):专注,引申为限制、局限。
[18]曲士:乡曲之士,比喻孤陋寡闻的人。
[19]束于教:谓受名教约束。或谓“教”乃指“曲士”所接受的教育,亦通。
[20]丑:鄙陋,低劣。
[21]大理:犹言大的道理。
宥坐之器
荀子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所谓“宥坐之器”,即欹器,是一种因注水多少而使其重心发生变易的悬置平衡器皿,“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作者借以说明儒家过犹不及的中庸思想,对于今人仍有极高的认识价值。宥(yòu 右),通“右”。
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1],有欹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2],中则正,满则覆[3]。”孔子顾谓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4],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孔子喟然而叹曰[5]:“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6]!”子路曰[7]:“敢问持满有道乎[8]?”孔子曰:“聪明圣知[9],守之以愚[10];功被天下[11],守之以让[12];勇力抚世[13],守之以怯[14];富有四海[15],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16]。”
——《荀子·宥坐》
[1]鲁桓公:(约前731—前694年),姬姓,名允,《世本》作轨,鲁惠公之子,鲁隐公之弟,春秋时期鲁国第十五位国君。公元前711年,鲁隐公被杀,鲁桓公即位。公元前694年,齐襄公指使公子彭生杀死鲁桓公。
[2]虚则欹(qī七):谓空的时候就倾斜不正。
[3]满则覆:谓水装满后就会倾覆。
[4]挹(yì意):以瓢舀取。
[5]喟(kuì愧)然:叹息貌。
[6]恶(wū乌)有:哪有。恶,疑问代词,相当于“何”、“安”、“怎么”。
[7]子路:即仲由(前542—前480),字子路,又字季路,春秋末鲁国人,孔子的学生,曾追随孔子周游列国。后死于卫国的内乱。
[8]持满:犹持盈,谓保守成业。
[9]圣知:即圣智,谓聪明睿智,无所不通。亦指具有非凡的道德智慧者。
[10]守之以愚:即守愚,谓保持愚拙,不事巧伪。
[11]功被天下:功德造福天下人,谓立有莫大的功劳。
[12]守之以让:谓保持逊让态度,不自我夸耀。
[13]抚世:盖世。
[14]守之以怯:谓以胆小、怯懦的外在表现示人。
[15]富有四海:谓成为一国之君主。
[16]挹:通“抑”,谓抑制;谦退。唐杨倞注:“挹,亦退也。‘挹而损之’犹言损之又损。”
诫子书
诸葛亮
〔解题〕这是一篇语重心长教训儿子的书信。澹泊与宁静作为人生修身之要,为治学者所必备,否则将一事无成。耐得住寂寞,不为外界声华所干扰,是成大事者的必由之路。著名学者钱锺书说过:“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静心澄虑是干好一切事情的起点,“每临大事有静气”,非如此不足以成功。《淮南子》卷九《主术训》:“君人之道,处静以修身,俭约以率下。静则下不扰矣,俭则民不怨矣;下扰则政乱,民怨则德薄;政乱则贤者不为谋,德薄则勇者不为死。”诸葛亮对儿子的谆谆教诲,当与《淮南子》的这一段话有关联。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1],非澹泊无以明志[2],非宁静无以致远[3]。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慆慢则不能励精[4],险躁则不能治性[5]。年与时驰[6],意与日去[7],遂成枯落[8],多不接世[9],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诸葛亮集·文集》卷一
[1]俭以养德:谓有所节制以修养德性。
[2]澹泊:恬淡寡欲。明志:表明心志。
[3]宁静:谓清静寡欲,不慕荣利。致远:实现远大的目标。
[4]慆(tāo滔)慢:怠慢;怠惰。励精:振奋精神,致力于某种事业或工作。
[5]险躁:轻薄浮躁。治性:修心养性。
[6]年与时驰:谓年纪随时间的流逝渐长。
[7]意与日去:谓意志随时间而消磨。
[8]枯落:喻人年老衰残。
[9]接世:谓为社会所接纳。
欲不可纵
颜之推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欲壑难填”,“人心不足蛇吞象”,无论古语还是俗话,都昭示出人性贪婪的一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与潘金莲都用这两句话指责他人,其实正是自家贪多务得阴暗丑陋心理的写照。《资治通鉴》卷一九二记述唐太宗与魏徵等人的一段对话发人深省:“上谓侍臣曰:‘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以异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鲁哀公谓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亦犹是也。’上曰:‘然。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当下揭发并法办的一些腐败分子,广置华屋,贪污民脂民膏动辄上亿,花天酒地,骄奢淫逸,欲壑终究化为埋葬自身的渊薮。噬脐何及!
《礼》云:“欲不可纵,志不可满。”[1]宇宙可臻其极[2],情性不知其穷[3],唯在少欲知足,为立涯限尔[4]。先祖靖侯戒子侄曰[5]:“汝家书生门户[6],世无富贵;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7],婚姻勿贪势家[8]。”吾终身服膺[9],以为名言也。
天地鬼神之道[10],皆恶满盈[11]。谦虚冲损[12],可以免害。人生衣趣以覆寒露[13],食趣以塞饥乏耳。形骸之内[14],尚不得奢靡,己身之外[15],而欲穷骄泰邪[16]?周穆王、秦始皇、汉武帝[17],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不知纪极[18],犹自败累[19],况士庶乎[20]?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21],不可出二十人[22],良田十顷,堂室才蔽风雨[23],车马仅代杖策[24],蓄财数万,以拟吉凶急速[25],不啻此者,以义散之[26];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27]。
仕宦称泰[28],不过处在中品[29],前望五十人,后顾五十人,足以免耻辱,无倾危也[30]。高此者,便当罢谢[31],偃仰私庭[32]。吾近为黄门郎[33],已可收退[34];当时羁旅[35],惧罹谤□[36],思为此计,仅未暇尔[37]。自丧乱已来[38],见因托风云[39],徼幸富贵[40],旦执机权[41],夜填坑谷[42],朔欢卓、郑[43],晦泣颜、原者[44],非十人五人也。慎之哉!慎之哉!
——《颜氏家训》卷五《止足》
[1]“礼云”二句:语出《礼记·曲礼上》:“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唐孔颖达疏:“‘欲不可从’者,心所贪爱为欲,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是也。人皆有欲,但不得从之也。”“‘志不可满’者,六情遍睹在心未见为志。凡人各有志意,但不得自满,故《六韬》云:‘器满则倾,志满则覆。’”
[2]臻其极:谓到达终极。
[3]情性:本性。不知其穷:谓看不到边际,意即人的欲望没有止境。
[4]涯限:边际;限度。
[5]先祖靖侯:颜之推九世祖颜含(生卒年不详),字弘都,琅邪(今山东临沂)人。历仕晋惠帝、晋元帝、晋明帝、晋成帝,因讨苏峻功,封西平县侯。为人孝悌,居官廉谨,以年老致仕。卒年九十三,谥曰靖。
[6]门户:家庭。
[7]仕宦:出仕;为官。二千石(shí拾):汉制,郡守俸禄为二千石,即月俸百二十斛。世因称郡守为“二千石”。《汉书》卷九〇《酷吏传》:“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王经少贫苦,仕至二千石,母语之曰:‘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经不能用。为尚书,助魏,不忠于晋,被收,涕泣辞母曰:‘不从母敕,以至今日乎!’母都无戚容,语之曰:‘为子则孝,为臣则忠,有孝有忠,何负吾邪?’”王利器先生认为:“盖自汉、魏以来,仕途险巇,一般浮沉于宦海者,率以此(指二千石)为持盈之限云。”可参考。
[8]势家:有权势的人家。
[9]服膺(yīnɡ英):衷心信奉。《礼记·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宋朱熹集注:“服,犹著也;膺,胸也。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间,言能守也。”
[10]天地鬼神之道:这里指自然界变化规律。
[11]恶(wù务):讨厌,憎恨。满盈:充盈;充足。
[12]冲损:淡泊谦让。
[13]趣(qù去):通“取”,仅仅。
[14]形骸:人的躯体。
[15]己身之外:谓人穿衣吃饭以外的财富、名声以及社会地位等。
[16]穷:极。骄泰:骄恣放纵。
[17]周穆王:即姬满,周昭王子,曾西击犬戎,东征徐戎,传说他曾乘八骏西行会见西王母。秦始皇:即嬴政(前259—前210),亲政后先后灭六国,自称始皇帝,在位二十六年。死后一年即爆发陈胜、吴广起义,秦遂亡。汉武帝:即刘彻(前156—前87),对外开疆拓土,对内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行政治经济改革。在位五十四年。
[18]纪极:终极;限度。
[19]败累:谓连遭挫折。
[20]士庶:士人和普通百姓。
[21]盛多:众多。
[22]出:超过。
[23]堂室:厅堂和内室。
[24]杖策:拄杖。这里指代步行。
[25]“蓄财数万”二句:意谓积蓄数万钱财,以备婚丧大事以及仓促应急之用。吉凶,指吉事和丧事,如嫁娶、丧葬等事。急速,指仓促间发生的事。
[26]“不啻(chì翅)此者”二句:意谓如果钱财不仅此数,就仗义疏散。不啻,不仅;何止。
[27]非道:不合道义;不正当的手段。
[28]泰:通达;通畅。《易·序卦》:“履而泰,然后安,故受之以泰。泰者,通也。”
[29]中品:中等品级。
[30]倾危:倾覆;倾侧危险。
[31]罢谢:辞官去职。
[32]偃仰私庭:谓安居在家中。偃仰,安居;游乐。私庭,私人住宅。
[33]黄门郎:黄门侍郎的省称,侍从皇帝,以备顾问。颜之推在北齐曾任黄门侍郎。
[34]收退:指退隐。
[35]羁(jī基)旅:寄居异乡。颜之推本为梁朝人,梁朝灭亡,辗转播迁北齐。
[36]罹(lí离):遭受。谤□(dú读):怨恨毁谤。
[37]仅:只是。未暇:没有机会。
[38]自丧乱已来:当指侯景之乱(548—552)以来的动乱。侯景原为东魏大将,于梁武帝太清元年(547)降梁,驻守寿阳,第二年叛梁,占领建康(今南京),饿死梁武帝萧衍,立萧纲为帝,旋又为所废杀,自称帝,国号汉,后被梁元帝击杀。自侯景之乱以后,南北战乱不已。
[39]因托风云:意谓凭借个人的遭际、遇合。风云,比喻遇合、相从,语本《易·乾》:“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意即同类相感应。
[40]徼幸:同“侥幸”,谓由于偶然的原因而得到成功或免去灾害。
[41]旦:早晨。机权:朝廷的枢机大权。
[42]填坑谷:谓被杀死。
[43]朔欢卓、郑:意谓月初还在为自己是富翁而庆幸。朔,农历每月初一。卓、郑,卓氏与程郑的并称。卓氏祖先赵国人,秦破赵时被迁到蜀,居于临邛(今四川邛崃),冶铁致富,有家僮千人。程郑本战国时关东人,其祖先于秦始皇时被迁至蜀郡临邛,亦冶铸致富,堪比卓氏。
[44]晦(huì汇)泣颜、原:月末就因自己变为穷人而哭泣。晦,农历每月的最后一日。颜、原,孔子门下两位贫穷学生颜渊与原宪的并称。颜渊,即颜回,《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原宪,《庄子·让王》:“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
祸福无门
吴兢
〔解题〕本文题目系编注者据正文所拟。《贞观政要》为唐代著名史学家吴兢(670—749)所撰,成书于唐玄宗开元初年,共十卷四十篇。全书以卷分类,分别辑录了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与魏徵、房玄龄、杜如晦等大臣的问答,大臣的诤议和奏疏,以及政治上的设施等。主要内容包括治国方针、选贤任能、精简机构、申明法制、崇尚儒术、评论历史得失等方面,同时强调统治者的自身修养,如敬贤纳谏、谦逊谨慎、防止奢惰等。全书简明扼要,颇具独创性,与《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等有关贞观政事的记载相比,较为详细,因而受到历代统治者的重视与推崇,并约于9世纪传入朝鲜、日本等国,影响较大。
吴兢,唐汴州浚仪(今河南开封)人。武则天大足元年(701),由宰相魏元忠、朱敬则等人荐举,被召入史馆。唐玄宗时为谏议大夫、修文馆学士、卫尉少卿兼修国史、太子左庶子,也曾任台、洪、饶、蕲等州刺史,回京后改任恒王傅,其一生仕途较为顺利。曾撰《唐书》九十八卷(一说六十五卷),《唐春秋》三十卷,均已散佚,唯此书存。
本文涉及封建官场的官吏贪污腐败问题,虽属“贤君”明察,但人臣何以“贪饵”,原因何在?唐太宗并没有提出解决之道。还是一千多年以后一位山东的乡村教师蒲松龄看到了问题的症结,其《聊斋志异·梦狼》中一位居官贪墨、残民以逞者的自白:“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复令上台喜也?”专制社会的官吏贪财,并非仅为自家享用,其聚敛所得大部分当用于贿赂上台,只有如此才能步步高升。这是人才选举制度所决定的,“前腐后继”之所以不绝如缕,人性恶的杠杆作用不容忽视,绝非帝王一两句“祸福无门,惟人所召”的警示语所能奏效!
贞观十六年[1],太宗谓侍臣曰[2]:“古人云:‘鸟栖于林,犹恐其不高,复巢于木末[3];鱼藏于水,犹恐其不深,复穴于窟下。然而为人所获者,皆由贪饵故也[4]。’今人臣受任[5],居高位,食厚禄[6],当须履忠正[7],蹈公清[8],则无灾害,长守富贵矣。古人云:‘祸福无门,惟人所召[9]。’然陷其身者,皆为贪冒财利[10],与夫鱼鸟何以异哉?卿等宜思此语为鉴诫[11]。”
——《贞观政要》卷六《贪鄙》
[1]贞观十六年:即公元642年。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
[2]太宗:即唐太宗李世民(599—649),唐高祖李渊次子,辅助其父起兵推翻隋王朝,建立唐王朝,封秦王。武德九年(626)发动玄武门之变,屠兄杀弟,得以即位。推行均田制与租庸调法,兴修水利,恢复农业生产,虚心纳谏,史称贞观之治。侍臣:侍奉帝王的廷臣。
[3]木末:树梢。
[4]饵:钓鱼或诱捕其他禽兽的食物。
[5]人臣:臣下,臣子。受任:接受委任。
[6]厚禄:优厚的俸禄。
[7]忠正:忠诚正直。
[8]公清:清廉无私。
[9]“祸福无门”二句:意谓祸福之出没无定数,全由人们招引自取。语本《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祸福无门,惟人所召。为人子者,患不孝,不患无所。”
[10]贪冒:贪图财利。《左传·成公十二年》:“诸侯贪冒,侵欲不忌。”
[11]卿:古代君对臣、长辈对晩辈的称谓。鉴诫:又作“鉴戒”,谓引为教训,使人警惕。《国语·楚语下》:“人之求多闻善败,以鉴戒也。”
陋室铭
刘禹锡
〔解题〕这是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篇幅短小精悍,音调铿锵悦耳,脍炙人口,一般读书人几乎都能背诵。本文作者是谁?近年来有论者认为是盛唐人崔沔(673—739),有论者甚至认为不类唐人之作,这里不作辨析,仍将其著作权划归刘禹锡。刘禹锡(772—842),字梦得,自称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为中山(今河北正定)人,实为洛阳(今属河南)人。唐德宗贞元九年(793)进士,再登博学鸿词科,授监察御史,因参与王叔文等的永贞改革,被贬朗州司马,转连州、夔州、和州刺史,迁主客郎中,再出为苏州、汝州、同州刺史,入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故有“刘宾客”之称。卒赠户部尚书。著有《刘梦得文集》三十卷、《外集》十卷。
有论者认为这篇作品为刘禹锡被贬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时所作。所谓“陋室”,即简陋狭小的屋子。《韩诗外传》卷五:“彼大儒者,虽隐居穷巷陋室,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矣。”旧时身处逆境的读书人虽生活物质条件不尽如人意,但往往高自位置,自得其乐于神思畅想之中,其旷达乐观的精神,至今仍可指引读书人的立身处世。值得一提的是,当代人有许多仿《陋室铭》之作,用以嘲讽某种歪风邪气,算是一种黑色幽默罢,也可见这篇作品的影响深远。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1],惟吾德馨[2]。苔痕上阶绿[3],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4],往来无白丁[5]。可以调素琴[6],阅金经[7]。无丝竹之乱耳[8],无案牍之劳形[9]。南阳诸葛庐[10],西蜀子云亭[11]。孔子云:何陋之有[12]!
——《全唐文》卷六〇八
[1]斯:指示代词,此。
[2]惟吾德馨(xīn新):意谓只有我的品德美好。馨,美。《书·周书·君陈》:“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尔。”
[3]苔痕:苔藓滋生之迹。
[4]鸿儒:大儒,这里泛指博学之士。汉王充《论衡·本性》:“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鸿儒博生,闻见多矣。”
[5]白丁:泛指不学无术或缺乏知识的人。
[6]调:调试;演奏。素琴:不加装饰的琴。《晋书·隐逸传·陶潜》:“(陶潜)性不能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
[7]金经:指佛道经籍。唐杨衡《宿陟岵寺云律师院》诗:“玉炉扬翠烟,金经开缥帙。”
[8]丝竹:弦乐器与竹管乐器之总称,这里泛指音乐。
[9]案牍:谓官府文书。劳形:谓使身体劳累、疲倦。
[10]南阳诸葛庐:东汉末诸葛亮隐居时的草庐,今河南南阳西南卧龙岗武侯祠内有诸葛庐。
[11]西蜀子云亭:故址在今四川绵阳,相传西汉学者扬雄读书处在此。扬雄字子云,故名。西蜀,今四川古为蜀地,因在西方,故称“西蜀”。
[12]“孔子云”二句:意谓陋室有君子在内居住,就不简陋了。语本《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廉耻说
欧阳修
〔解题〕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宋吉州永丰(今江西吉安市永丰县)人,因吉州原属庐陵郡,故常以“庐陵欧阳修”自居。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官知谏院、滁州刺史、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累赠太师、楚国公。卒谥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后人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又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
有无廉耻作为儒家“修齐治平”之术中一项重要的道德指标,一向为读书人所重视。《荀子·修身》云:“偷儒惮事,无廉耻而嗜乎饮食,则可谓恶少者矣。”然而廉耻是需要以一定的物质保障为基础的,《管子·牧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对于饥寒交迫者侈言廉耻,显然南辕北辙。《汉书·食货志》载录晁错之语云:“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生只有温饱以后,廉耻心方有对其行为产生制约作用的可能。欧阳修这篇小文是就北宋时代的“士君子”立论的,其针对者并非一般庶民百姓,而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文人士大夫。“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北宋的投机分子邓绾为了升官极尽阿谀奔竞之能事,完全不顾在都乡人的嘲骂,从而留下上述的十字“名言”(见《宋史》卷三二九《邓绾传》)。有廉耻心才能获得社会的尊重,否则一切皆无从谈起!读此随笔文字,应当明白如何正确对待所谓“利欲”问题,其所具有的现实意义也不言而喻。
廉耻,士君子之大节[1],罕能自守者[2],利欲胜之耳[3]。物有为其所胜,虽善守者或牵而去[4]。故《孟子》谓勇过贲、育者,诚有旨哉[5]!君子之道暗然而日彰[6],而今人求速誉[7],遂得速毁以自损者[8],理之当然。
——《欧阳文忠公集》卷一三〇《试笔》
[1]士君子:这里当指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读书人。大节:指品德操守的主要方面(对小节而言)。
[2]自守:谓能自坚其操守。
[3]利欲:对私利的欲望。
[4]善守:善于守住本分。
[5]“故《孟子》谓勇过贲(bēn奔)、育者”二句:意谓《孟子》中孟子对于能当上齐国卿相的假设毫不动心,其弟子公孙丑认为老师比古代的勇士孟贲等的定力强多了,这实在是有意义的一番对话啊。《孟子·公孙丑上》:“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贲,孟贲,战国时勇士,据说他可以生拔牛角。育,夏育,周时著名勇士,卫人,据说他能力举千钧。《孟子》一书中从未提及夏育其人,古人谈及勇士,往往“贲育”并提,如《韩非子·守道》:“战士出死,而愿为贲育。”欧阳修谓《孟子》有“勇过贲、育者”语,或系误记所致。旨,意思;意义。唐韩愈《答陈商书》:“辱惠书,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茫然增愧赧。”
[6]君子之道:谓才德出众者的处世之道。暗然:通“黯然”,比喻衰落,没有生气。彰:通“障”,谓阻挡。
[7]速誉:招致声誉或名位。
[8]速毁:招致指责。自损:自我伤害。
训俭示康
司马光
〔解题〕这篇文章是宋代史学家、文学家司马光为教育其子司马康而精心结撰的,堪称析薪破理,辞约旨达。全文不足千言,始终围绕“俭约”立论使事,言简意深,感情真切,不事雕饰而语重心长,于质朴无华的风格中显示出作者驾驭文字的上乘功夫。节俭是一个随时代物质生产力提高而内涵不断更新的道德范畴,但反对奢侈浪费则是任何时代都必须遵循的道德规范。道家始祖老子将“俭”视为人生“三宝”之一(《老子》第六十七章);墨家力主节用,曾有“俭节则昌,淫佚则亡”(《墨子·节用下》)的议论;法家韩非为阐明治国之道,曾借由馀答秦穆公问的形式,总结出“常以俭得之,以奢失之”(《韩非子·十过》)的规律。上述认识或源于无为而无不为的辩证因素,或出自小生产者的经验,或基于治理天下的思考,但殊途同归,皆落脚于一个“俭”字上。“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唐李商隐《咏史》),就是文学家对于历史经验的总结。司马光此文倡导俭约,完全基于儒家道德观,并非口惠而实不至的夸夸其谈。在历史上,司马光也是以俭约名闻朝野的。宋苏轼《司马温公行状》谓司马光“不事生产,买第洛中,仅庇风雨。有田三顷,丧其夫人,质田以葬。恶衣菲食,以终其身。”联系此文观点,可见作者对后辈身教与言教并重的家风。《宋史》卷三三六谓司马康“为人廉洁,口不言财”,可见家教作用非同寻常,有其父必有其子!
吾本寒家[1],世以清白相承[2]。吾性不喜华靡[3],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4]。二十忝科名[5],闻喜宴独不戴花[6]。同年曰[7]:“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8],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矫俗干名[9],但顺吾性而已。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10]。人皆嗤吾固陋[11],吾不以为病[12]。应之曰:“孔子称‘与其不逊也宁固’[13]。又曰‘以约失之者鲜矣’[14]。又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15]。古人以俭为美德,今人乃以俭相诟病[16]。嘻,异哉!”
近岁风俗尤为侈靡[17],走卒类士服[18],农夫蹑丝履[19]。吾记天圣中[20],先公为群牧判官[21],客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五行[22],多不过七行。酒酤于市[23],果止于梨、栗、枣、柿之类﹔肴止于脯、醢、菜羹[24],器用瓷、漆[25]。当时士大夫家皆然[26],人不相非也[27]。会数而礼勤[28],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29],果、肴非远方珍异[30],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月营聚,然后敢发书[31]。苟或不然[32],人争非之,以为鄙吝[33]。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嗟乎!风俗颓弊如是[34],居位者虽不能禁[35],忍助之乎!
又闻昔李文靖公为相[36],治居第于封丘门内[37],厅事前仅容旋马[38],或言其太隘[39]。公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厅事已宽矣[40]。”参政鲁公为谏官[41],真宗遣使急召之[42],得于酒家,既入,问其所来,以实对。上曰:“卿为清望官[43],奈何饮于酒肆?”对曰:“臣家贫,客至无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觞之[44]。”上以无隐,益重之。张文节为相[45],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46],所亲或规之曰[47]:“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48],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49]。公宜少从众[50]。”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51],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52],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53],必致失所[54]。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呜呼!大贤之深谋远虑[55],岂庸人所及哉!
御孙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56]共,同也[57];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58],可以直道而行[59];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60],远罪丰家[61]。故曰:“俭,德之共也。”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62];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是以居官必贿,居乡必盗[63]。故曰:“侈,恶之大也。”
昔正考父□粥以□口,孟僖子知其后必有达人[64]。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马不食粟,君子以为忠[65]。管仲镂簋朱纮,山节藻棁,孔子鄙其小器[66]。公叔文子享卫灵公,史鰌知其及祸;及戍,果以富得罪出亡[67]。何曾日食万钱,至孙以骄溢倾家[68]。石崇以奢靡夸人,卒以此死东市[69]。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70],然以功业大,人莫之非[71],子孙习其家风[72],今多穷困。其馀以俭立名,以侈自败者多矣,不可遍数,聊举数人以训汝。汝非徒身当服行[73],当以训汝子孙,使知前辈之风俗云[74]。
——《传家集》卷六七
[1]吾本寒家:司马光父亲司马池官至天章阁待制,但居官廉洁,并无积蓄,故曰“寒家”。寒家,寒微的家庭。
[2]世以清白相承:谓以廉洁传家。《后汉书·杨震传》:“故旧长者或欲令为开产业,震不肯,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
[3]华靡:奢侈豪华,讲排场。
[4]羞赧(nǎn南上声):因羞愧而脸红。
[5]二十忝(tiǎn舔)科名: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司马光考中进士甲科,时年二十岁。忝,有愧于。这里用作谦词。科名,科举功名。
[6]闻喜宴:唐制,进士放榜,醵钱宴乐于曲江亭子,称曲江宴,亦称闻喜宴。宋太宗端拱元年(988)定由朝廷置宴,皇帝及大臣赐诗以示宠异,遂为故事。戴花,新进士将花插于帽檐,以示荣光。
[7]同年:古代科举考试同科中式者之互称。
[8]蔽寒:御寒。
[9]垢弊:谓穿戴又脏又破。矫俗:谓故意违俗立异。干名:求取名位。
[10]俭素:俭省朴素。
[11]嗤(chī吃):讥笑;嘲笑。固陋:闭塞、浅陋。
[12]病:耻辱。
[13]与其不逊也宁固:《论语·述而》:“子曰:‘奢则不孙(逊),俭则固。与其不孙(逊)也,宁固。’”大意是:孔子说,奢侈豪华的人显得骄傲,俭约朴素的人显得寒伧,与其骄傲,宁可寒伧。
[14]以约失之者鲜(xiǎn险)矣:《论语·里仁》:“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大意是:孔子说,因自己有所节制而犯错的人,不会很多。
[15]“士志于道”三句:《论语·里仁》:“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大意是:孔子说,读书人有志于追求真理,却又以自己衣食简陋为耻辱,这种人不值得同他商议。
[16]诟(ɡòu构)病:侮辱,后引申为指责或嘲骂。
[17]近岁:谓宋神宗元丰年间(1078—1085)。
[18]走卒类士服:谓供使唤奔走的隶卒、差役皆穿读书人的衣服。类,率,皆,大抵。
[19]蹑(niè聂):穿用。丝履:以丝织品制成的鞋,古代属于华贵的服饰。
[20]天圣:宋仁宗赵祯的年号(1023—1032)。
[21]先公:作者称自己已故的父亲司马池。群牧判官:宋代管理国家马政机构群牧司的属官。《宋史》卷一六四《职官四·群牧司》:“制置使一人……副使一人……都监二人……判官二人,以京朝官充。掌内外厩牧之事,周知国马之政,而察其登耗焉。”
[22]三行(xínɡ形)、五行:谓斟酒三次、五次。
[23]酤(ɡū估):买酒。
[24]肴(yáo姚):泛指鱼肉之类的荤菜。脯(fǔ府):干肉。醢(hǎi海):肉酱。菜羹:用蔬菜煮的羹。羹,用肉类或菜蔬等制成的带浓汁的食物。
[25]瓷、漆:谓瓷器与漆器。漆器这里指一种涂漆的盛器。
[26]士大夫:旧时指官吏或较有声望、地位的知识分子。
[27]相非:谓相互诋毁或讥讽。
[28]会数(shuò硕)而礼勤:意谓聚会亲近而礼意殷勤。数,亲密;亲近。或谓“数”乃“屡次”、“频繁”意,亦通,但与当时俭约之风似有冲突。
[29]内法:即内法酒,按宫廷规定的方法酿造的酒。
[30]珍异:谓珍贵奇特的食物。
[31]“常数月营聚”二句:意谓往往先期几个月准备食物,然后才敢发送请帖。营聚,置办储备。发书:谓发送请帖。
[32]苟或不然:如果有的人不如此办理。
[33]鄙吝:过分爱惜钱财。
[34]颓弊:败坏。
[35]居位者:谓居官任职的人。
[36]李文靖公:即李沆(hànɡ航去声,947—1004),字太初,宋洺州肥乡(今属河北)人。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历官右补阙、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宋真宗咸平元年(998)加平章事(入相),累加尚书右仆射。其为相常戒帝王奢侈心,有“圣相”之誉。卒谥文靖。《宋史》卷二八二有传。
[37]治居第:建造住宅。封丘门:北宋都城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北边四城门之一。
[38]厅事:私人住宅的堂屋。仅容旋马:仅能让一马转身,形容堂屋前院落狭小。
[39]隘(ài艾):狭窄。
[40]太祝奉礼:即太祝与奉礼郎,宋掌管礼仪事务的太常寺属官,多由文臣高官子弟充任。《宋史》卷一五九《职官五》:“凡文臣:三公、宰相子,为诸寺丞;期亲,校书郎;馀亲(本宗大功至缌麻服者),以属远近补试衔。使相、参知政事、枢密院使、副使、宣徽使子,为太祝、奉礼郎;期亲,校书、正字;馀亲,补试衔。”宰相子当荫任“诸寺丞”,这里仅以参知政事(副宰相)等官之子的可能荫职为喻,当属于李沆谦逊的说法。
[41]参政鲁公:即鲁宗道(966—1029),字贯之,亳州(今属安徽)人。举进士后历官海盐令、右正言、户部员外郎兼右谕德、左谕德、直龙图阁,迁户部郎中、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判吏部流内铨,拜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卒谥肃简。《宋史》卷二八六有传,谓其“为人刚正,疾恶少容,遇事敢言,不为小谨”。参政,宋代参知政事的省称,为宰相的副职。谏官:鲁宗道于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官右正言,为宋中书省属官,掌谏议,属于掌谏诤的官员,故称。据《宋史》本传,鲁宗道酒肆请客在其任职谕德(太子宫官,掌侍从赞谕)时,谓“为谏官”时,系作者误记。
[42]真宗:宋真宗赵恒(968—1022),宋太宗第三子,于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即位,在位二十六年。
[43]清望官:指地位贵显、有名望的官职。唐制中央设门下及中书侍郎、尚书左右丞、六部侍郎、太常少卿、太子詹事、左右庶子、秘书少监、国子司业等。因这些官职多由进士出身有名望的人担任,故称。宋制略同。
[44]觞:谓以酒饮人或自饮。
[45]张文节:即张知白(?—1028),字用晦,宋沧州清池(治今河北沧州东南)人。举进士,历官河阳节度判官、尚书工部郎中,迁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拜给事中、参知政事。宋仁宗即位,召为枢密副使,天圣三年(1025)拜相,卒于位,谥文节。《宋史》卷三一〇有传,谓其:“在相位,慎名器,无毫发私。常以盛满为戒,虽显贵,其清约如寒士。”
[46]自奉养:谓自身日常生活的供养。河阳掌书记:当指河阳节度判官。河阳,治所在今河南省焦作市孟州。掌书记,节度使或观察使属官,掌奏牍文书。节度判官,节度使属官。据《宋史》卷一七一《职官十一(奉禄制上)》:“节度、观察判官,二十五千。”“节度掌书记,观察支使,二十千。”以俸禄言,节度判官当高于掌书记,皆为节度使属官,张知白曾为节度判官,此言“掌书记”,或系作者一时误记所致。
[47]所亲:亲人;亲近的朋友。《史记·魏世家》:“李克曰:‘君不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规:规劝。
[48]自信:自表诚信。清约:清廉节俭。
[49]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意谓没有亲友关系的很多人讥评你如同汉代公孙弘富贵后仍盖布被那样矫情作伪。外人,他人或没有亲友关系的人。公孙布被,《汉书》卷五八《公孙弘传》:“汲黯曰:‘弘位在三公,奉禄甚多,然为布被,此诈也。’”公孙弘(前200—前121),名弘,字季,一字次卿,齐地菑川(今山东寿光)人。少时为吏,曾在海边养猪,四十而研习《春秋》之学。汉武帝时期,征为博士。十年中从待诏金马门擢升为丞相,封平津侯。卒于相位,谥献侯。
[50]少(shǎo烧上声)从众:谓行事略微附和一下人之常态。
[51]锦衣玉食:形容生活优裕。
[52]顾:但是。
[53]顿:顿时,立刻。
[54]失所:谓无存身之地。
[55]大贤:才德超群的人。这里指上述李沆、鲁宗道、张知白三人。
[56]“御孙曰”三句:语出《左传·庄公二十四年》,参见本书本章所选《刻桷非礼》一篇。
[57]同也:作者以“同”释“共”,与本书所选该文以“大”释“共”(hónɡ洪)不同,读者留意。
[58]不役于物:谓不为外物所驱使。《荀子·修身》:“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
[59]直道而行:谓依照确当的道理、准则行事。《论语·卫灵公》:“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60]谨身节用:修身饬行,节省其用。语本《孝经·庶人》:“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
[61]远(yuàn苑)罪丰家:谓远离罪恶,使家庭丰裕。
[62]枉道速祸:违背正道,招致祸患。语本《管子·形势》:“小人者,枉道而取容,适主意而偷说,备利而偷得,如此者,其得之虽速,祸患之至亦急。”速,招致。
[63]“是以居官必贿”二句:分别讲述上文“君子多欲”与“小人多欲”的不同人生,意谓当官者必然贪赃受贿,处乡间者必然以盗窃为生。
[64]“昔正考父□(zhān詹)粥以□口”二句:意谓春秋时鲁国上卿正考父仅用稀饭维持生活,孟僖子因此推知其后代必有显达之人。事见《左传·昭公七年》。正考父,鲁国上卿,曾先后辅佐戴公、武公、宣公三个国君,为人恭谨平和,异常简朴,是孔子的七世祖。□粥,稠粥与稀粥,这里即指稀饭。《左传》记述正考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于是,粥于是,以□余口。”孟僖子,姬姓,孟氏,名貜,卒谥僖。春秋后期鲁国司空,为三桓之一。临终之际,曾嘱咐其二子(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礼孔子。
[65]“季文子相三君”四句:意谓鲁国大夫季孙行父历侍鲁国文公、宣公、成公三君,死后入殓,发现其家中没有穿丝绸的妾,没有吃粮食的马,君子因此知道季孙行父是一位忠于鲁公室的人。事见《左传·襄公五年》:“季文子卒。大夫入敛,公在位。宰庀家器为葬备,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藏金玉,无重器备。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相三君矣,而无私积,可不谓忠乎?”季文子,鲁国正卿大夫季孙行父,在鲁国执政三十三年,克勤克俭,稳定鲁国政局。卒谥文,故称季文子。
[66]“管仲镂(lòu陋)簋(ɡuǐ诡)朱纮(hónɡ弘)”三句:意谓齐国的国相管仲生活奢侈,居室豪华,因而孔子瞧不起他,认为他器量狭小。镂簋,刻有花纹的盛器。簋,古代祭祀宴享时盛黍稷的器皿。一般为圆腹,侈口,圈足。朱纮,古代天子冠冕上的红色系带。《礼记·礼器》:“管仲镂簋朱纮,山节藻棁,君子以为滥矣。”汉郑玄注:“朱纮,天子冕之纮也,诸侯青组纮,大夫士当缁组纮,□边。”管仲穿戴天子服饰,显然越制。山节,谓形状像山一样的斗拱。节,即斗拱,屋柱上端顶住横梁的组合木构件。藻棁(zhuō捉),上面绘有水藻图样的梁上短柱。棁,梁上短柱。小器,器量小,谓才具不大,无大作为。语本《论语·八佾》:“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67]“公叔文子享卫灵公”四句:意谓卫国的大夫公叔文子因富有而受到贪婪的卫灵公的忌恨,大夫史鰌(qiū秋)预料公叔文子富而不骄,尚可免祸;但文子之子公叔戍必将因富获罪。果然文子死后,公叔戍被迫逃亡至鲁国。事见《左传·定公十三年》与《定公十四年》,大意是:卫国大夫公叔文子请求在家中设宴招待卫灵公,另一位大夫史鰌知道后,认为富有可招来祸患,但文子谨守臣道,可保平安,其子公叔戍因富而骄,必然出逃。文子死后,公叔戍被诬告叛乱,不得不逃到鲁国。公叔文子,即春秋时卫国大夫公叔发,名拔,卒谥文,故称文子。享,通“飨”,用酒食款待人。卫灵公(前540—前493),姬姓,名元,是春秋时期卫国第二十八代国君,在位四十二年。史鰌,字子鱼,卫国大夫,据说他临终以“尸谏”卫灵公,卫国政治因而得到改善。戍,即公叔戍,公叔文子的儿子。
[68]“何曾日食万钱”二句:意谓晋武帝时的太傅何曾生活奢豪,至其子孙辈皆傲慢骄奢,合家终于灭亡无遗。何曾(199—278),原名瑞谏,又名谏,字颖考,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为西晋开国元勋,官至太傅,卒谥元。《晋书》卷三三有传,有云:“每燕见,不食太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食。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又云:“永嘉之末,何氏灭亡无遗焉。”永嘉为晋怀帝司马炽年号(307—313),距何曾去世不足三十年。
[69]“石崇以奢靡夸人”二句:意谓晋朝石崇生活奢靡并以此自夸,最终被杀。石崇(249—300),字季伦,小名齐奴,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东北)人,西晋开国元勋石苞第六子。历官荆州刺史、鹰扬将军,封安阳乡侯,在任上以劫掠往来富商致富。永康元年(300)赵王司马伦专权,司马伦党羽孙秀向石崇索要其宠妾绿珠不果,因而诬陷其为乱党,遭夷三族。《晋书》卷三三有传,谓其:“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又谓其被杀前:“及车载诣东市,崇乃叹曰:‘奴辈利吾家财。’收者答曰:‘知财致害,何不早散之?’崇不能答。崇母兄妻子无少长皆被害,死者十五人,崇时年五十二。”
[70]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谓寇准生活豪华奢侈,在当世第一。寇莱公,即寇准(961—1023),字平仲,宋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北)人。太平兴国间进士,历官大理评事、枢密直学士,因直言敢谏,宋太宗比为魏徵。两次入相,曾力劝宋真宗亲征抗辽,订和议而还。后罢相,封莱国公,继遭诬陷贬道州司马,再贬雷州司户参军,卒于贬所。仁宗朝追谥忠愍。著有《寇莱公集》。《宋史》卷二八一有传,内云:“准少年富贵,性豪侈,喜剧饮,每宴宾客,多阖扉脱骖。家未尝爇油灯,虽庖匽所在,必然炬烛。”
[71]人莫之非:宾语提前,即“人莫非之”,意谓没有人非议他。
[72]习:通“袭”,因袭。
[73]非徒:不仅。身:谓自身。服行:施行,实行。
[74]风俗:相沿积久而成的风气、习俗。
俭约
袁宗道
〔解题〕袁宗道(1560—1600),字伯修,号石浦,明公安(今属湖北)人。万历十四年(1586)二甲第一名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春坊左中允、右庶子。与弟袁宏道、袁中道称“三袁”。公安三袁以反对拟古、标举性灵而享誉后世,被称为公安派。著有《白苏斋类集》二十二卷。
所谓“俭约”即俭省节约为生,本是一种优良生活作风,但求之过甚,甚至流于吝啬刻薄,就不免矫饰作伪乃至不近人情之讥讽了。《魏史·李彪传》:“夫尚俭者开福之源,好奢者起贫之兆。然则俭约易以教行,华靡难以财满,是以圣人留意焉,贤人希准焉。故夏禹卑宫室而恶衣服,殷汤寝黄屋而乘辂舆。此示俭于后王,后王所宜观其意而取折衷也。孔子为鲁司寇,乘柴车而驾驽马;晏婴为齐正卿,冠濯冠而衣故裘。此示俭于后臣,后臣所宜识其情而消息之也。”这无疑是对俭约正面意义的解析,应当世代传承下去。袁宗道所论者三种人各有特点:俭朴出于天性,是真俭朴;俭朴出于矫饰,是假俭朴;俭朴流于吝啬,是痴傻人。文章重在讽刺最后者难以理喻的“俭约”,展示其可笑行径,不无警醒世人之功。
卢怀慎奉身之具,才一布囊,以席蔽雨[1]。范蜀公与同游各携茶行,温公以纸为帖,蜀公用小黑木盒子盛之,温公惊曰:“景仁乃有茶具!”[2]杜衍第室卑陋,享客多用髹器,客有面称叹者,衍命尽取白金燕具陈于前,曰:“非乏,雅自不好耳。”[3]此三公[4],皆天性俭朴,非由矫饰[5]。第五伦身为二千石,而其妻不免自爨[6];王良身为司徒,而使其妻曳柴[7]。则我不能知矣。若冯道居茅庵,卧一束薪,以忧归里,躬自樵爨[8]。清苦极矣,若淡然无欲者。然而事四姓,奉十主[9],忍不可忍之辱,而不忍弃一官,又何也?
吾亲见吾里数人俭啬事[10],极可笑。其一以赀雄谷升村[11],食惟稀糜,独能厚饷插秧佣[12],然每食一粥一酱。佣者食毕去,而鸡遗矢案边,其人见而嗟惜[13],以为酱也,遂舐之[14]。其一为吾同村人[15],手致千金[16],病且笃[17],不肯饵药[18]。亲友劝之,沉吟半晌,乃应曰:“吾闻葛道人药殊验[19],然无奈价太高何,不如且服陈打茭草药耳。”未几死,闻者皆大笑。此辈岂知惜福之理[20],不过为儿子积耳。然如某子甲喜放债,子钱极重[21],家累万金。老矣,尚无子,食两粥,间日啖枯鱼[22],与众杂作,通身瘠黑[23]。若此人者,惜福乎,痴乎?吾不能知矣。
——《白苏斋类集》卷二〇《杂说类》
[1]“卢怀慎奉身之具”三句:意谓唐玄宗时宰相卢怀慎自奉俭朴,住行皆简陋。卢怀慎(?—716),唐滑州灵昌(今河南滑县)人。举进士,历监察御史、吏部员外郎,累迁黄门侍郎。入相,自以为才不及姚崇,每事皆推让之,时人谓之“伴食宰相。”《新唐书》本传云:“怀慎清俭不营产,服器无金玉文绮之饰,虽贵而妻子犹寒饥,所得禄赐,于故人亲戚无所计惜,随散辄尽。赴东都掌选,奉身之具,止一布囊。既属疾,宋璟、卢从愿候之,见蔽箦单藉,门不施箔。会风雨至,举席自障。日晏设食,蒸豆两器、菜数桮而已。”
[2]“范蜀公与同游各携茶行”四句:意谓宋范镇、司马光等出游用具皆极简朴。宋周密《癸辛杂识·前集·长沙茶具》:“长沙茶具,精妙甲天下。每副用白金三百星或五百星,凡茶之具悉备,外则以大缕银合贮之……因记司马公与范蜀公游嵩山,各携茶以往。温公以纸为贴,蜀公盛以小黑合。温公见之,曰:‘景仁乃有茶具耶?’蜀公闻之,因留合与寺僧而归。向使二公见此,当惊倒矣。”此事又见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三。范蜀公,即范镇(1007—1087),字景仁,宋华阳(今四川成都)人,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进士第一,历官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封蜀国公,卒谥忠文。曾参与《新唐书》之修撰,著有《范蜀公集》、《东斋记事》等。温公,即司马光(1019—1086),卒谥文正,封温国公。帖(tiē贴),通“贴”,以书或纸充当的夹子。唐孟郊《古意》诗:“启贴理针线,非独学裁缝。”景仁乃有茶具,原作“景纯乃有茶具”,系作者误书,今正。
[3]“杜衍第室卑陋”五句:意谓宋代贤相杜衍居室、用具皆简陋,引来客人称叹。杜衍(978—1057),字世昌,宋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大中祥符间进士,历官三司户部副使、枢密使,庆历四年(1044)拜相,支持庆历新政。后罢相,出知兖州,封祁国公。卒谥正献。《宋史》卷三一〇有传,内云:“衍清介不殖私产,既退,寓南都凡十年,第室卑陋,才数十楹,居之裕如也。”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一三《不好珍器》引《家塾记》云:“杜祁公享客多用髹器,客有面称叹曰:‘公尝为宰相,清贫乃尔耶?’公命侍人尽取白金燕器陈于前,曰:‘衍非乏此,雅不自好耳。’然祁公好施,亦卒不畜也。”卑陋,低矮简陋。享客,设宴招待宾客。髹(xiū休)器,涂上漆的器物,即漆器。称叹,犹赞叹,汉孔融《论盛孝章书》:“九牧之人,所共称叹。”白金燕具:银制宴饮用器具,燕,通“宴”。雅,副词,素常,向来。
[4]此三公:据上文,似当作“四公”为宜,即卢怀慎、范镇、司马光、杜衍四人。
[5]矫饰:造作夸饰。
[6]“第五伦身为二千石(shí拾)”二句:意谓东汉会稽太守第五伦俸禄二千石,其妻还要自己烧火做饭。第五伦(生卒年不详),字伯鱼,汉京兆长陵(今陕西咸阳)人。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七年(51),第五伦被举为孝廉,后受到光武帝的赏识,历官会稽太守、蜀郡太守。永平十八年(75),汉章帝即位,第五伦代牟融为司空,成为三公之一。汉章帝元和三年(86)以病辞官,以二千石奉终其身,加赐钱五十万。年八十馀卒。《后汉书》卷四一有传,内云:“追拜会稽太守。虽为二千石,躬自斩刍养马,妻执炊爨。受俸裁留一月粮,馀皆贱贸与民之贫羸者。”二千石,汉制,郡守俸禄为二千石,即月俸百二十斛。世因称郡守为“二千石”。爨(cuàn窜),烧火煮饭。
[7]“王良身为司徒”二句:意谓东汉司徒王良贵为大臣,其妻子还要自己从田间拖柴草归。王良(生卒年不详),字仲子,东海兰陵(今山东枣庄一带)人。少好学,教授诸生千馀人。汉光武帝建武三年(27),征入朝授谏议大夫,建武六年,代宣秉为大司徒司直,后以病归,卒于家。《后汉书》卷二七有传,内云:“(王良)在位恭俭,妻子不入官舍,布被瓦器。时司徒史鲍恢以事到东海,过候其家,而良妻布裙曳柴,从田中归。恢告曰:‘我司徒史也,故来受书,欲见夫人。’妻曰:‘妾是也。若掾,无书。’恢乃下拜,叹息而还,闻者莫不嘉之。”
[8]“若冯道居茅庵”四句:意谓五代时历仕四朝的宰相冯道居住简朴,回家守丧,甚至自己打柴做饭。冯道(882—954),字可道,号长乐老,唐末瀛州景城(今河北沧州西北)人,《旧五代史》卷一二六本传云:“明宗顾谓侍臣曰:‘冯道性纯俭,顷在德胜寨居一茅庵,与从人同器食,卧则刍藁一束,其心晏如也。及以父忧退归乡里,自耕樵采,与农夫杂处,略不以素贵介怀,真士大夫也。’”茅庵,茅庐、草舍。束薪,捆扎起来的柴木。忧,居丧,多指居父母丧。躬自,亲自。樵爨,打柴做饭。
[9]“然而事四姓”二句:冯道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先后效力于后唐庄宗、后唐明宗、后唐闵帝、后唐末帝、后晋高祖、后晋出帝、后汉高祖、后汉隐帝、后周太祖、后周世宗十位皇帝,在相位二十馀年。
[10]俭啬(色涩):犹吝啬,谓过分爱惜己之财物,当用而不用。
[11]赀:钱财。雄:称雄,这里谓以财力居于一方之上。谷升村:在公安县,为三袁外祖父家所居处。
[12]厚饷:谓饭食供应优厚。插秧佣:谓所雇用的插水稻秧苗者。
[13]嗟(jiē街)惜:嗟叹惋惜。
[14]舐(shì释):舔。
[15]吾同村人:谓作者家乡公安县长安里长安村。
[16]致:积累。
[17]笃(dǔ堵):甚。这里形容病势沉重。
[18]饵药:服药。
[19]葛道人:与下文“陈打茭”俱为当地医生,唯后者当属江湖郎中,故药物开价低廉。
[20]惜福:珍惜福泽。
[21]子钱:贷给他人取息之钱,即高利贷。
[22]间(xián闲)日:亦作“闲日”,休闲的日子。枯鱼:干鱼。
[23]瘠(jí极)黑:瘦弱而肤色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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