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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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多宝置办自己的结婚用品仅仅用了半天时间。他总会想起姑妈的嫁妆,那可整整忙了一年多啊,并且都是真材实料、手工制作的。

    他姑妈结婚前那一年多,奶奶家一批老司工匠刚走,另一批又来了,为姑妈做嫁妆。那几年,除了上学,除了帮家里干活,他总往奶奶家跑,看一件一件嫁妆慢慢做好,关键是不要落下奶奶家好吃的请老司饭。又酸又甜的番茄、香喷喷的莴苣和不辣的菜茄就是在奶奶请老司时第一次吃到的。

    最先来的是木匠老司,他是村里一户人家的外甥,家在几十里外。据说他的木匠水平好,就请他来做。他有一颗牙齿是银牙齿,这更让人感觉他是个厉害的木匠。

    多宝爷爷和小叔从山上砍来一些树,那棵多宝曾经从上面摔下来的杏梅树也砍了,又从叠柴间的楼上搬下一些放了好多年的树木。

    木匠老司在堂前搭起了作台,肩上老挂着角尺,耳朵里夹着一支铅笔。他还带来一个小老司,协助他干活。

    角尺量树,锯子锯树,斧头削树,墨线弹树,铅笔划树,锯子剖树,铁刨刨树,凿子凿树,索钻钻树,榫头对洞,铁锤敲树,竹梢塞孔,每一步都是蛮有看头的,作台下落满新鲜的木废,飘满各种树的气味,一样样家具一天天做成。

    家具有老式的,如上面可以睡觉下面可以藏东西的眠柜一对、放衣服的开面箱两双、几条骨牌凳,也有新式的,如镶着一块大玻璃的三门大橱、写字台、电视机橱等。

    多宝欣赏着老司头的手艺,心里在偷偷学习着,他还欣赏着老司头的表情和笑话,欣赏着老司头的抽烟、喝酒、吃菜的样子,一边,他寻思长大后是否学老司,学什么老司?他觉得做农民太苦了,也没出息,如果将来考不上初中中专或大学,当兵转干也没希望,那么学老司也不错。他觉得做老司比较有趣,不要像农民那样风吹雨淋日头晒,还有好吃的饭菜,下午有点心,一日一包好烟,吃饭还有老酒,做完了还能领到工钱。老司头一年到头在四向八面做生活,一个个都很会讲笑话。但从小就经常听人说,做老司头是蛮舒服的,做小老司是很辛苦的。小老司要给老司头家担水、扫地、做农活,挑粪桶、担猪烂这些重体力活自然是小老司做的,甚至带小孩、洗尿布也是小老司的任务,每年过年前要送给老司头一个猪脚,三年内是没有工钱的,所有工钱都归老司头。爷爷跟他说过好多次:“你以为学手艺那么容易啊?小老司吃饭的时候,什么菜喜欢吃不能连续夹两次,吃饭不能发出声音,老司头讲话不能插嘴,老司头眼睛一横你就要明白老司头的意思。并且学老司要聪明,老司头一般不会教你怎么做的,要你自己专心地看,偷偷地学的。”想起这样,他学老司的念头又减弱了几分。

    木匠做好则请箍桶匠来箍桶,请的是本村的老得。老得箍桶里外三村都是有名的,他和多宝奶奶家又关系不错,嫁妆里的桶和盘自然请他做。按辈分多宝要叫老得太公,但他年纪还没有多宝爸爸大,他儿子还没有多宝大,叫老得太公总觉得有点难为情。老得动作很缓慢,但据说东西做得很坚固耐用。平时见老得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但老得一干起活来,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很庄重,像是换了个人,有着高级手艺人的那种尊严感。

    老得摸摸索索,几天工夫下来,也做好了马桶、粉桶、粉甑、小桶盘、大桶盘、浴桶,根据多宝姑妈的要求,他还特意做了一个菜丝刨和一根面杖。

    村里有一个说法,漆匠要拍木匠的马屁,木匠会把生活介绍给漆匠做,因为漆匠总是接着木匠后面做。

    第三个老司是漆匠老司,是大桥的弟弟二桥。大桥一家个个很会说话,除了二桥。他是初中毕业,漆匠手艺是从县城学来的,所以大家对他又是格外尊重。

    自然,做漆匠一定要叫二桥,即使他不是仙岩公社有名的漆匠。大桥一家与多宝一家不是叔伯,但关系好过叔伯。连大桥结婚时,每餐都不忘了给多宝那卧病在床的父亲送一碗好菜。请二桥做还有一个好处,他不抽烟,省了买香烟的钱。

    二桥先用砂纸将各种家具砂得很光滑,这个工作就花去了好几天。砂纸砂了几遍以后就扔掉,多宝就捡起来玩,用它来砂自己的陀螺。

    然后二桥调好石膏,将家具上的坑坑洼洼补好。

    第三步是真正的油漆,二桥解开一包包漆粉,加上桐油调制好,在各种家具上涂抹。有些家具要涂三遍,干了再涂,干了再涂。

    有些家具涂上漆就好了,而有些家具还有第四步,比如给木箱上闪闪亮的锁,给一些家具的门和桶盘的底部画上画。只见二桥用一枝小毛笔沾着一罐白漆,在红色的木板上画,简单几笔,花啊鸟啊,草啊蝶啊,凉亭啊小桥啊,远山啊小河啊,圆月啊柳丝啊,都有了。多宝觉得最神奇的就是画画了,这个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这是真正的手艺。和其他老司比,漆匠老司有点像图画老师,需要特别聪明的人才能学会,所以,一个村庄一般只有一两个漆匠老司,而有好多木匠老司、泥水老司。

    多宝有一位叔叔是煤矿工人,全家都住在矿上,老家的房子是空着的。多宝姑妈的家具漆好后就放在叔叔的空房子里。

    多宝姑妈的嫁妆里,除了木料做的家具,还有被子和席子。而被絮和竹席是自己家请人来做的。

    做被絮老司小杨最有趣了。他是宁海人,倒插门到仙岩的,他的宁海口音,他有名的说笑,赢得了全村大小的喜欢,看他做被絮如同看戏,会把你的肚子笑痛。

    他还带来一瓶据他介绍能包医百病的神药,他说是他兄弟从香港带进来的。蚊子咬了,涂一滴就好了。皮肤莫名其妙红肿起来,涂一滴就好了。牙痛,涂一滴在手掌的虎口的穴道上就好了。头痛头晕,滴一滴在太阳穴就好了。肚子痛,滴一滴在开水里喝下去就好了。并且这种药香喷喷凉咪咪的,涂上很舒服。

    关于小杨带来神药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很多人向他讨来试过,果然很灵光。几年后,多宝才明白,这个神药就是“风油精”。

    做被絮本身就比较好看,小杨将一把巨大的弹棉花弓扛在肩膀上,用一只光滑的小木槌在弦上敲,弦的另一端把棉花不断撕碎撕软,不断传出有节奏的敲打声。然后,小杨将棉花大致整成一个被絮的样子,在每个被絮上面用红毛线绕上囍字、鸳鸯或8结,还绕上被絮的重量。然后右手捏着一根脑头带小圆环的小竹竿,叫姑妈在另一头配合,将被絮经线一条条地拉上去。最后一道工序是擀被絮,小杨翘着屁股,用一个盾牌状的厚实圆木板反复摇晃挤压被絮,把被絮擀面一样地擀厚实。

    小杨一共做了十条被絮,有重的有轻的。还做了一只小被絮,结婚那天是不拿走的,先放在家里,等将来生了孩子再拿去。

    夏天的时候,请了篾匠老司,也是村里和多宝奶奶家关系好的小猴子,据说他有别的真名字,但多宝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小猴子。小猴子要为多宝姑妈做一张篾席,一共做了三天时间。

    多宝先跟小猴子、小叔叔一起到爷爷自留地的毛竹园。小猴子砍倒几株长得像模像样的毛竹,一般是前年的毛竹,去年的太嫩。太老的又不好。小猴子就地斩断毛竹脑头。有手艺的就是不一样,他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很轻松自如,又很准确。

    小猴子和多宝小叔一人扛着两株毛竹到生产队的社屋里。社屋是生产队分粮食、计工分的地方,也是放种子、化肥、喷雾器、打稻机的地方,平时常关着门,里面总有一股湿漉漉的臭味。

    劈开毛竹之后,毛竹新鲜的香味就弥漫开了。多宝仔细看着小猴子的动作,看着他怎样削毛竹、劈毛竹,觉得每个动作都很好看。小猴子先将毛竹节上的一圈刮干净,将毛竹劈对开,只见他轻轻一刀,毛竹就应声裂开好几尺,然后他一脚踩着,双手将整株毛竹剖对开,然后继续剖,剖到如小手指那么宽为止。

    毛竹长得有点像猪肉,外面是皮,里面是脂肪。小猴子将毛竹辟为两层,外面青色的竹皮就是篾青,里面白色的竹肉就是篾黄,篾黄除了做杠豆柴就是用来烧镬了。小猴子再将篾青劈为两层,就是薄薄的篾了。

    接下来是做篾席最劳累的一步了,拉篾。小猴子戴着手套,将篾紧紧压在锋快的刨刀上,多宝小叔拉着篾一趟一趟来回跑,刨刀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吐出一团团篾末。一根篾这样正面反面拉了两次基本上就光滑并接近于透明了。

    接下来就是编篾席。小猴子将一根根篾像织布一样地编起来,间几根篾上,间几根篾下,形成有规律的图案。一根竹简不时敲敲,把篾与篾敲打密缝。

    做好了的篾席青黄色的,很新鲜,带着竹子的清香。在多宝的印象里,篾席都是红色的,甚至是黑色的,还有着尿味和汗味。那都是旧篾席,大人流了汗水,小孩尿床撒了尿的缘故。但篾席确实是越睡越舒服的,旧篾席比新篾席凉爽、光滑,毕竟是人肉逐渐磨出来的。

    漆匠来的同时,做布老司加火也来了。加火是邻县天台来的,说着天台话,笑起来脸像枣干,走路像索钻,快得很。他每年都会来村里织布,所以大人小孩都认识他。

    有些老司平时是笑眯眯的,一开始干活就板起脸来,而加火恰恰相反,平时是蛮严肃的,一开始做布却是笑眯眯的,就好像演员上了戏台,人变得精神焕发了。

    做布在晒场上。多宝奶奶家多年积累起来的苎线全都拿出来,一头拖着一块大石头,一头连着木头做的织布机,加火老司面对着一束束苎线坐在织布机上,像是语文课本里画的开插秧机的情景。梭子抛来抛去,脚一踏一踏,布就一点点做了出来。

    自己织的布叫粗布,没有供销社的洋布轻巧柔软,但农民不能没有粗布。奶奶自己裁剪这些粗布,给姑妈做了一顶蚊帐、两双盛稻麦用的大口袋,零头做成布巾,可以包面干、蒸馒头等。

    加火白天做布,晚上和村里人一起聊天,或者在奶奶家算命。他每次来村里做布都带来一本算命书,里面有“三世图”,只要你说出自己的出生时间对应的“八字”,他就可以给你翻到你的三世图,你就知道你的前世是做狗还是做猫,你的后世是做人还是马,你的今世是好命还是坏命。

    一天晚上,加火又拿出他的书,给大家算命。多宝对命运也很好奇,就让加火给他也查了一下。结果,加火查阅了一下,说多宝要娶两个老婆。

    最后来的是裁缝老司。做裁缝的大多是女的,但姑妈请来了有名的跛脚老司。他是村里的一个女婿,做新式服装很有名,请他做衣服都要提前好几个月预约的。

    裁缝老司也有点像图画老师,用一根皮尺量了你的身体后,再用一根竹尺和一块大粉笔在布上画好,再用剪刀沿着粉笔痕剪好布,再将布送到仙岩街上拷边,再放在脚踏的洋车(缝纫机)上踏上线,一件衣裳或裤子就基本做好了,剩下的就是锁纽扣孔、缝纽扣的事了。

    多宝姑妈是村里比较突出的姑娘,又是嫁到镇里去的,所以样样不能落后于本村人。姑妈做新衣裳做了五天,其中还加了几个夜班,除了村里一般出嫁的姑娘都有的红棉袄、几套衣裤、的确良衬衫,姑妈还做了一件从宁波城买来的呢料做的关衫,让村里的人们非常羡慕。

    做好了衣服,还有最后一道工序——烫衣裳,老司头有一只熨斗,里面放着烧得火红的炭,新衣裳抹上一些水后,熨斗过处,吱吱有声,雾气直冒。被烫过的衣裳更加平直、挺括,姑妈把衣服全部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新做的箱子里,等待结婚那天才开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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