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对妈妈印象并不是很好。她不大关注整洁,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全家的衣服好像从来都不折叠,胡乱扔在一个大浴桶里,让他对那些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妈妈很佩服。
他爸爸死后,他妈妈好像突然高大了很多,讲话的声音也似乎比以前响亮。她在田野里的时间要比在家里多,她的动作和神情越来越像一个男人。她比以前更有主见了,胆子也更大了,就是力气也好像大了很多。她经常从山上砍来一担担很大的柴,经常挑着粪桶上山。她经常满头大汗,衣服被汗水浸湿,脸上布满灰土,头发上落着柴草。
在他爸爸死后一个月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去了一趟县城。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一件美事。
他从小知道县城边上的松门村有一门亲眷,每年吃杨梅的时候,松门亲眷就会到仙岩街来卖杨梅,松门人就会送给他们家一些杨梅。他早就知道,村庄到仙岩街是五里路,仙岩街到县城约三十里路。
那天早上,多宝和妈妈天还没有亮就吃好了早饭。在村口碰见去轮窑厂上班的小叔,他就坐上了小叔的踏脚车。这是他第一次坐踏脚车,又兴奋又害怕。在村外一个下坡的地方,他感觉脚踏车越来越快,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摔了下来,滚到路下面的稻田里。踏脚车刹车刹不住,跑了老远才停下来。小叔气呼呼地拉起他,检查了一下他有没有受伤。还好,只是手擦破了点皮,但他感觉麻麻的,有点痛。小叔很生气地骂他:“这呆卵,叫你手抓牢手抓牢又放掉。”他又坐上踏脚车,一直坐到仙岩村边上的拱桥。
不久,他妈妈也走到了拱桥。他们走到岭口村时,他妈妈碰到一个熟人骑着踏脚车,熟人问他妈妈去哪里。他妈妈说去松门,那个男人就说把多宝带到上叶村。岭口啊、上叶啊,这些经常听到的名字终于第一次见到了。
那男子把多宝带到上叶,放在一家小店门口,叫他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他妈妈。上叶村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村庄,但通了马路,不时会有一辆拖拉机或者客车经过。他想,住在上叶村真舒服啊,每天都可以看到汽车。
不久,妈妈就到了。他们手拉手走到了松门村。这个村庄因为有他的亲眷,有了对杨梅的记忆,他就显得很亲切,不像刚刚经过的上叶村,和他是毫无关系的。
他妈妈要找的阿婆住在松门村最里面,门外是一条从山谷里流下来的溪坑。溪坑不大,但在阿婆的后门正好有一个石埠头,石埠下面的水有点急,冲起雪白的水花,发出响亮的声音。和他外婆一样,阿婆是一个包过小脚的老太婆,人也小小的,走路动作显得特别灵光,她的声音也很细腻,一看她那干净的样子,就让多宝觉得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聪明人。据说她还会念经,是松门村里的宝佛头头,来取走几卷念了佛经的宝佛草和灯笼正是他妈妈来松门的理由。阿婆家里还有一个阿公,好像生着病,身体走动不方便,也不太说话。
说话是大人们的事情,偶尔也会问到他,比如是否读书了。他不插话,只是乖乖地坐着。他想,自己刚死了爸爸,是个可怜的孩子,更应该让人觉得乖。
晚饭后,阿婆带他们去看戏。松门村是个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庄,他感觉跟着阿婆在鹅卵石小巷里走了好久。到了祠堂门口,阿婆给他买了一截五分钱的甘蔗,那是很长的一截,以前妈妈给他买总是一分或者两分的,还要和妹妹分。戏和他以前看过的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些看戏的人的表情也相似,都非常专注。他白天走累了,看戏时只想睡觉。回来路上,阿婆指着远处山顶上的一点光亮说:“囡,那就是电视塔。”电视塔干吗的他并不知道,可能是发射电视信号吧,他都还没看到过电视机呢。
第二天,妈妈带他去海东县城,这是他更期待的事情。他们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流走。毕竟是县城,河流也要比公社的开阔。然后穿过一座长长的石埠,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县城。仙岩街就一条街,而县城的每一条路都像街,还有很多五六层高的房子,这是以前没见过的。人们穿的也比较洋气,到处能看到骑着自行车的人,他还第一次看到了绿色的吉普车,响着好听的喇叭声威风地开过水泥街道。
他妈妈带他到了传说中的百货大楼,比仙岩供销社可大多了,卖的东西也多多了。他看见漂亮的服务员站在漂亮的柜台里面,他们就像电影里的人一样精神。他看到了一排排崭新的自行车,看到了很多手表,看到了很多布,很多毛巾和手帕,每样东西都散发出好闻的味道。他让妈妈花了八分钱给他买了一块手帕,上面有一只大雄鸡。他知道班里只有一个同学看过百货大楼,他还是第二个。
他又跟着妈妈到了小菜场,见到了妈妈以前的一个熟人。妈妈让他叫阿姨,那位阿姨给了他一毛钱,让他去买糖。后来,他拿着这一毛钱到新华书店。新华书店的味道他最喜欢了。他买了一本彩色的连环画,叫《小白兔上学》。他家里有几本连环画,都是宁波表哥送给他的,都是黑白的。
第三天早上,他们离开松门。阿婆送给他一件新做的绿军装,纽扣上还有五角星。这是他向往已久的绿军装,真没想到这次跟妈妈来还有这么大的收获。阿婆送给他妈妈五块钱,她推辞了一番后就接受了。阿婆送给他妈妈一只灯笼和一堂九龙会——一种念过佛经的麦秆,并嘱咐她在多宝爸爸断七那天烧。
回来路上,妈妈又碰到一个熟人,是村里赤脚医生大猫的姐夫,他正拉着一辆空手拉车从县城回家。做大人真好,到处都有熟人。大猫姐夫让他们坐上手拉车,他一直把他们拉到他自己家里,请他们吃了中饭再走。他觉得他们家的青菜豆面汤特别好吃。大猫的姐姐也很客气,笑得很灿烂,不断催他们吃菜。他似乎从没被人这样客气接待过。
走到岭口,他妈妈跟他说:“从这里坐车到仙岩每个人五分钱,你想不想坐汽车?”他兴奋地说:“想啊。”他还从来没坐过汽车,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妈妈问车站里的工作人员,车站里的人说:“下一班车还要等一个多钟头呢!”他们就走回家。路过仙岩街时,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尊重它了,因为他是去过县城的人了。
从县城回来好几天,都还一直回忆着整个过程,觉得太幸福了。但不久之后,他的新手帕洗了晒在院子里,等他去收的时候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没找到。
一天黄昏,他们做了第七个七。法事后,道士先生将他爸爸的灵位放在火里烧掉,将从松门阿婆那里拿来的灯笼和九龙会也烧掉,他们算是干净地把爸爸的灵魂交到阴间了,他们把爸爸的灵魂彻底送出了村庄,送进了令人恐怖的黑夜之中。
从此后,他就是没有爸爸的人了。从此后,村里很多人,包括他的几个长辈都对他恶声恶气起来,公开叫他呆卵。或许大人们都是无意识的,却深深地印进了他的内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