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令哈。她梦呓一样的声音从我们的感觉里滑过。德令哈?她肯定地说,德令哈。那时她趴在茶几上,整个身子朝车窗倾着。等我上完厕所回来列车已经开动,在回到铺位上之前我看到她仍然保持着刚才给我说话时的姿势面朝窗外。凌晨五点的德令哈在车窗外的黑夜里沉睡着。等再次醒来我们发现她的铺位上空无一人,但那本厚厚的书籍仍然在茶几上放着,在明亮的车窗下,我们看到了那本书的名字:《海子诗全集》。一些她写过字和没有写过字的纸片不知什么缘故散落在地板上,我探身朝车厢走道左右看一下,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蹲下来把那些散落的白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出于好奇,或者是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因素我浏览了一些她写在纸片上的文字:海子,原名査海生,生于1964年3月24日,在农村长大。1979年十五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1983年自北大毕业后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二十五岁……海子?就是茶几上那本书的作者?我朝茶几上看一眼目光又落在了第二张纸片上:《途经德令哈》:几颗启明星/牵出高原辽阔/夜晚我在德令哈/想起海子/他穿越旷野/打湿小站女人的棉衣/等瘦一匹河岸的老马/他抖落身影邀请石头/点亮自己的头颅/烧红牛羊的耳朵/被罪恶刺伤了眼睛/这个举杯饮血的孩子/来过德令哈/他一个人放牧群山/吮吸羊奶/他一个人从孤灯摇曳中启程/嗒嗒涉冰过河2010年5月26日5:35于途中。
她也是个诗人?很显然,她一定喜欢那个我们仿佛听说过的名叫海子的诗人和他的诗。这时我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呼吸声,等我回过身来看到她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不好意识地笑笑扬了扬手里的那叠纸说,掉在地上了。谢谢。她说着从我手中接过那叠纸又重新放在茶几上。你字写得好。是吗?她在床铺上坐下来,使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又拿起那叠纸递给我说,好在哪里?我没想到她会对那句我随便说出的或许是为了排解我内心尴尬的话那么在意。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拿着她递过来的纸而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她的字到底好在哪里?我的目光只好落在手中那叠纸上,然而写在最上面那张纸的是一组让我感到意外的词组:斧劈、上吊、开枪、溺河、投湖、蹈海、跳楼、卧轨。她肯定对我的表现感到失望,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但是那些刚刚从我脑子里划过的特殊的词语使我注视她的目光产生了疑问,我指着纸条说,这什么意思?
每一个词语代表了一种自杀的方式,结果他选择了最后一种,卧轨自杀……我在她梦呓一样的话语里哆嗦了一下,那一刻,我敢肯定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如果你当时在场,肯定也会像我一样从她茫然的目光里做出这样的判断。她说,这八种自杀方式都出现在他的诗里,你看……她说着从我手里接过那叠纸,从中抽出一张纸条递给我。我在纸条上看到了下面的文字:我戴上帽子穿上泳装安静的死亡/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海子,《七月的大海》;伏在下午的水中/窗帘一掀一掀/一两根树枝伸过来/肉体,水面的宝石/是对半分裂的瓶子/瓶里的水不能分裂——海子《自杀者之歌》
等我抬起目光,她又接着说,1989年3月25日开始,他在山海关徘徊了一个下午和一个上午,到了第二天,也就是3月26日中午,他开始向卧轨的地方走去,而他最终选择了黄昏时分。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这是他在临死的十天前写在《春天,十个海子》里的诗句。他写这样的诗句并非偶然,其实,死亡已经在他内心徘徊了很久。从25日一直到26日的黄昏,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这些我们都能在他以往的诗里找到足迹,即使是黄昏,我也能在他的诗里找到死亡的意像……
我敢肯定,如果当时你在场也一定能像我们一样感受到她仿佛在梦中的情景,如果你是外人,从她的话语里你一定会断定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她一边说一边又递给我一张纸条说,你看。我们又在她递过来的纸条里看到了如下的文字:正是黄昏时分/无头英雄手指落日/手指落日和天空/眼含尘土和热血/扶着马头倒下——海子《太阳》。在他的诗里,他卧着的铁轨也是死亡的景像,那铁轨就是不断出现的天梯。天梯?对,天梯,你看,他在《太阳》里开头是这样写的……说着,她又递给我一张纸条: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天梯静静地支撑在中间。他认为天梯是进入天堂的必经之路,我站在天梯上/我看见这天空即将合上。所以他选择了铁轨不是偶然的。
年轻轻的,他为什么要死呢?爱情。爱情?对,这是我的理解。他一生爱过六个女人,或者说是六个女性,他对每一个自己爱过的人都充满了热情,给她们写下了让人难以忘怀的诗篇,你看……说着,她又递过来一张纸条: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滴眼泪/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海子:《日记》。可是她们都流星一样从他短暂的生命里划过,而且每次结果都是一场灾难……
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有些时候,我们需要理解和关怀,比如他在铁轨边徘徊的时候,如果那六个女人之中的某一个出现在他的面前,或许他就不会死,他的生命就会呈现出另一种情景。比如现在,我们坐在前往西宁的列车上,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知道我在想什么,有谁知道我被什么所困扰?实际,很多的时候,我们人都处在孤独之中,我们人需要关怀,需要理解,可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处在孤独之中……
她梦呓一样的话语确实使我们感到交流的困难,但是我们多少也能理解一些她的思想,这个在我们看来处在为某件事情比如失恋或者失去心爱的人之类事情所产生的孤独、忧伤和迷茫这些一时难以排解的情绪里的女孩,让我们产生了一些怜惜之心。我们看了她一眼,试着和她交流。你从哪儿来?喀什。喀什?不知道吗?知道,当然知道,那个在我们看来同样神秘的地方。由于喀什的出现,我们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到了她正在慢慢地从梦呓里清醒。我说,你这是准备到兰州再往西走?不,我要在西宁停一停。有家人在这儿?没有。有朋友在这儿?也没有。哦,是旅游。西宁有许多可玩的地方,东关清真大寺,还有许多小吃……你们……我们在这儿做生意。青海湖好去吗?青海湖?好去,火车站就有车……如果你想包车,就给我们打电话……我这样说着,拿起她放在那本书籍边上的圆珠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递给了她。
不知是我们过于热情,还是她已经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她拿着那张写了我们电话号码的纸条看了一眼,然后目光转向了车窗。在远处,是被初升的阳光照耀下的深蓝色的青海湖,从她映在车窗上隐约可见的面容里我们仿佛又看到了她被忧伤和迷茫所缭绕,这样的情景一直从青海湖到上午十一点到达西宁车站,我们看着她背着一个桔红的旅行包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第二天中午,我们意外地接到了一个从青海湖景区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一个不知姓名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在游览青海湖的游轮上不幸落水身亡。我们驱车匆忙赶到事发地点,我们先在当地的派出所里看到了那个桔红色的旅游包,接着又在警察递过来的纸条上看到了下面的诗句: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海子:《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在那句诗歌的下面,我们看到了我写上去的那个电话号码。最后,我们在一条白色的被单下面再次看到了她。那时候,她苍白的面容上仍然残留着忧伤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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